() 第五十七章
扶罗抬起头来,与夷衡视线交汇,厅堂上鲜艳的绫罗像笼罩的一层红色的云雾,隔着一抹素然摇曳的青纱帐,遥遥呼唤,像是情人附在耳边的呓语,那是含泪的告别。
忽然,一片淡蓝的花瓣被那云雾推搡着,从青纱帐里落进来,绕着夷衡上下飞旋了一圈,停留在他铁板一样的肩骨上。一阵风起,那花瓣又飘飘忽忽飞起来,这一次划过他的嘴角,直到唇瓣浸染上一缕幽香,它才轻轻地飘远了,夷衡惊然,低下了眉眼若有所思。
这时,扶罗的声音犹如在寒风中悲戚,在悬崖绝壁上战栗,她道:“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想要的,夷衡,你就这么不能接受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我接近你,不想我握着你的手,枕着你青丝白发,直至地老天荒是不是?”
夷衡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对扶罗的话震惊过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么□□裸的告白,脑子里有一瞬间是完全懵掉的,他的脸是惨白的,指尖是颤抖的,他用颤抖的指尖指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都是咬出来的,“你!你再给我说一遍!凤尾扶罗,你指着天,对着地,再给我说一遍!”
扶罗的一双媚眼里装着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情意望着他,不知是不是又受到什么刺激,若是以往,夷衡稍微有些生气或是不高兴,她根本不会再多说一句,每回都是乖乖地听话,只愿他的眉头舒展一些,可是这次,她甚至是赌气般地要与他争执到底。即便夷衡怒火已盛,依旧不依不饶丝毫不退道:“我凤尾扶罗说的话从来不会收回!不管你要我指天还是对地,我说的每一个字都不会改变!如果你真的想听,我可以再说一遍,不,无论多少遍,我都可以!”
夷衡默默收回手来,忽然按住胸口,嘴角动了动,“哗”地吐出一口瘀血来,在青石板上点上一笔朱红,随风拂过的青纱帐也溅上一条红痕,扶罗脑袋“嗡”地一声,站起来就往他的方向扑,连路都顾不得看,一下子磕在青石地上。扶鸢再也跪不下去,连忙上前要扶她,扶罗按着她的胳膊三步并作两步蹦到夷衡身前,抓住他手腕,急得额头冒出一层细汗道:“夷衡你没事吧?你不要生气,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的!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我没有办法,你站在这里,就在我眼前,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你疼不疼?你哪里疼?”
夷衡一把抓住她无处安放的手,胸口还在微微震颤,体内气息凌乱,很明显是气急攻心,他摆摆手把她推了一下才道:“我不疼。我只是被你气得。凤尾扶罗我告诉你,行走天地间诸多不易,你既生于人世,便该知足常乐,多加珍惜,以前你做过多少没脑子的事我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凡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你不要惹我生气,气死了我以后再没人护着你,这与你有何好处?”
夷衡这话拒绝得不可谓不狠心,扶罗眼睛红了一片,她在心里已经认定了,她认定的事从来不会回头。可是,夷衡现在对她越来越没有好脸色这让她心里发慌,根本无法承受。眼看着扶罗的神色愈加痛苦,扶鸢担心再引发“刺心咒”,赶紧拉了她一把道:“扶罗冷静!平心静气!刺心咒!当心刺心咒!”
这三个字好像就是一种魔咒,扶罗在这样的痛苦之中立刻抽身,收敛心绪,身体晃了一晃扶了一下扶鸢,缓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道:“我没事。放心。”
她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夷衡,那人接触到他的目光很快低了头,似乎连看都不想再多看她一眼。扶罗突然泄了力气,她背转过身抱住扶鸢,心里不禁想:如果这个时候没有扶鸢在身边,她也许真的要支撑不下去了罢!
扶鸢抱着她,竟然对夷衡君生出一种怨恨来,从始至终,扶罗对他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不管是爱还是感激,扶罗对他的感情始终都是执着而泥足深陷的,以至于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境地。扶鸢在心里可怜她:扶罗啊扶罗,我要怎样才能帮你?你说,我要怎样才能帮你?
三人全都入定,月光透过头顶的洞口撒下来,照得青石板上光影斑驳,一会儿像风吹沙响的竹林,一会儿像淙淙流动的河川。忽然,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掼入耳中,在寂静中听得格外清晰。
脚步声很快响起,显得格外急切,扶罗这才注意到屋内竟还有人,蓦地睁开眼睛,撞入眼帘的竟是一位眉清目秀,身材窈窕的紫衣美人。她当即吃了一惊,努力把心神放到她的身上,以转移从夷衡那里得到的痛苦。
那女子跑到大敞的窗子前想破窗而出,可是没能如愿。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过身来道:“你早发现我醒来了对不对?一早在四周布好结界,是想看我的笑话么?”
夷衡抬起头来,看到她,阴沉的脸色竟然一下子明朗起来,即便那紫衣女子说话的态度不甚友好,甚至是恶言恶语的,他也一点都不在乎,笑道:“紫荆姑娘,我只是请你来做罢了,你不必担心,也不必对我如此防备。”
紫荆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冷笑道:“我以为大人宝象庄严,神圣不可侵犯,自是不屑走我们这些不正道的路子,没想到您行事偏不走寻常路,您掳我来此,到底所谓何事?”
夷衡看了她一会儿,神情不定,往前走了几步道:“方才你不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我为何带你来此,你心中还无定数?”
紫荆垂下了眼睛,看得出内心十分挣扎,可是终究还是输给了她的初心,坚定且冷然道:“你们所说,难以保证不是演戏给我看,我不会当真。况且,那位蓝衣姑娘说得没错,我是魔,是无夜用血嗜助我修出灵元,本体乃一块魔性十足的魔石,我不会是你找寻的那位女子,所以我不会留在这里。”
夷衡道:“你和她一样喜欢紫荆花,和她一样喜穿紫衣,还有你的名字,你做饭的味道,都和她一模一样,我不知道你为何变成这个样子,为何看着我的眼神如此陌生,但是我会查出来的。如果说,这一切都是无夜的阴谋,那他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走我不拦你,但是你一定听我一句话,不要完全相信无夜,你给我时间,我会找出真相,不管你是不是她,我都想你好好的。”
夷衡说罢,抬手一挥,蓝紫色灵光一闪,那一层若隐若现的障壁便在眼前消失了。紫荆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易放她离开,看着他的眼神捉摸不透,可是其中的疑问和防备依旧未散。
她转身朝外,正欲飞身而出,一直沉默不语的红衣姑娘突然叫住了她,道:“等一等。”扶罗无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方才夷衡毫不犹豫挣脱了她,此间掌心是空落落的,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她看着夷衡皱起的眉头,心里更难过了几分,深吸一口气对她道:“你可会做莲花窝?做一碗莲花窝吧,刚好前几日种的莲花长出来了。”
扶罗抬头看向了外殿,在清潭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圈起来的小园子,一片黄澄澄的谷穗旁边,用土培起来一方小池子,池塘里一丛莲花亭亭玉立。她的眼睛湿润了,这一方莲花池是当初她和武幽石澜一起搭起来的。那日当她看到小鱼儿种的金灿灿的稻子,便趁无人之时偷偷在里面撒了一把莲花种子,后来不知武幽石澜怎么发现了,专门为此垒起一方小池子,往里灌了水,便成了莲花池,可是如今莲花长出来了,人却不在了。
莲花窝?莲花窝是什么?鬼使神差地,紫荆竟然真的留下来了,而且真的做出了一碗莲花窝,当她把那琉璃碗放到夷衡面前时,夷衡已经完全哑然了。
寒香四溢,软软糯糯,每一颗小冰晶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和原来的味道一模一样!眼泪已经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流下来了。
紫荆看到他的模样心里一慌,赶忙道:“怎么了?做的不好你跟我说,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东西的,这是第一次做,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看着这莲花竟觉得莫名的熟悉,每一道工序都好像做了千千万万遍,我本以为不该这么难喝才是的。”
夷衡拼命摇头,几不成声,只道:“不……不是的……很好吃……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他转过头一脸惊喜地看着扶罗道:“罗儿,这才是莲花窝!以后不要再做那么难吃的东西给我了。”举起琉璃碗,在紫晶勺里舀起一勺来,对着她扬了扬眉梢,睫毛上莹莹的水光宛若星光。扶罗凑上前去吃下了一勺子,眸子里晶亮晶亮,映着他,像炸开了的一场绚丽的烟花。
扶鸢默默湿了眼角,用了一百分真心对紫衣女子道:“谢谢你!谢谢你!”
后来夷衡再未对她说什么,可是紫荆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在他吃下莲花窝的那一刻,他眼中的犹豫和多疑全然不见了,俊气逼人的眉眼浸着一汪水光,掩藏不住的笑意像是要从水里溢出来,紫荆踏着他朦胧的泪眼,心头突然冒出两个字来:不舍。
原来当一个人的感情过于浓烈,是直接能够影响到另一个人的,他所思念的女子到底有多好,才会如此触动他的心弦,让他按耐住自己的心情,顾念着她,始终没有一句挽留?紫荆没有得到答案,可是当她毅然转身的那一刹那,第一次觉得心痛。
夷衡手中捧着那一碗珍宝,望着她的背影飞出窗外,眼中分明是笑意,却教人鼻头泛酸,忍不住想要落泪。
那一刻,时光好像打开了三个不一样的时空,三个人在三条不同的平行线上,目光皆在仰望,他望着她,她望着他,她望着她。
他们是不一样的人,所承担和经历的事情也不相同,可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的目光里,所倾注的满当当的情谊,如雪般圣洁,如血般热烈,有些是对逝去的人逝去的事的缅怀和眷念,有些是对在眼前,得不到的人事的伤痛和不甘,有些是对拥有着和被拥有着的事物的珍惜和爱护,不管是什么,他们的心上从来都不是一种滋味,背负着他们承担的一切,他们的心情只有一个,那便是:眼下他(她)还在这里,我无比幸福。
月光如银,照得整个王窟绝顶都熠熠生辉,紫衣翩跹,像是洁白的宣纸上勾勒而出的倾城画卷,没有人能移开眼睛。
突然,斜地里跳出一点不适宜的银色,悄悄裹上了那幅倾城的画卷,熟悉的声音闯进耳畔,道:“神君大人,好不容易等到您打开结界,这个礼物我收下了!想要回她,让华罗穿上它到万兽窟来!”,声音消失,连紫荆也不见了,夷衡抬手接下迎面飞来的一物,定睛细看,竟是一件珠光璀璨的嫁衣。
扶鸢目瞪口呆,道:“他这是何意?这是嫁衣?他要你做他的新娘?”
夷衡捧着衣服低头陷入沉思,扶罗却一把跳过去抓起衣服摔到了地上,冷笑道:“做他的新娘?!他是疯了还是傻了?!我凭什么做他的新娘?这是什么衣裳?凭什么要我穿我就穿,我偏不穿!我不穿也不去!”
夷衡沉思半晌道:“嗯,这样最好,那你在此等着罢,我去去就来。”
扶罗嘴巴一顿,手倒是快了一步,一把拽住他道:“诶?你要去?哦我忘了,紫荆姑娘被银银抓走了,是得要去,好,你去我也去。”
扶罗转身往门外回廊走去,却发现夷衡并未跟上来,回头瞧他道:“怎么不走?”
夷衡扫了一眼地上彩霞一样的嫁衣道:“你要去得穿上它。”
扶罗脸色一冷,瞪着他没说一句话,可是目光里全是无声的呐喊,只恨自己一片真心付诸东流,她捧着一颗心交给他,换来的不过是他亲手送嫁!良久,冲扶鸢吼了一句,道:“衣裳呢?!我穿!我得好好穿着!这么好看的衣裳,丢了也是可惜,不穿白不穿!”回头一把抓过扶鸢手上的衣裳,提着衣领“唰”地展开,往身上一套。金丝彩绣上身,顿时霞光万丈,连她脸颊上的凤尾花纹妖印也与之相得益彰,理都没有再理夷衡君一句,反而抓住扶鸢气势汹汹往出走,道:“快走!傻呆呆的站着做什么?!‘红嫁衣,女儿梦,穿上身,风光尽’,不是说我是丑丫头吗?不是说我是瘟神扫把星吗?我今个儿偏要让他们看一看,什么叫‘风光无尽’!我们走!”
她气呼呼地往前走,扶鸢只好追上去跟着,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扶罗对夷衡君生气,气得脑袋一热就要把自己嫁出去,几乎完全丧失理智了,多亏她没有像扶罗一样头脑发热,只苦着脸回头道:“夷衡君您赶紧解释一下罢,您又不是不知扶罗她是个急脾气,又一根筋,怕是误会了您的话,您赶紧救救我,我真的很辛苦啊!”
夷衡叹了口气,心里道:你辛苦?你觉得我就不辛苦?我不过说了那么一句,她就像只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猫,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吗?于是紧走几步追了上去,他一追,扶罗就提着衣摆走得更快,一边还对扶鸢道:“你若是再与他说话,我就再不理你了!我一颗真心就这么大,他剐一次剐一次,也总有剐尽的一日,这样也好,他下的每一刀都在让我知道,我会不会放弃爱他。”
回廊上陡峭难行,扶鸢怕她走得急了一个不小心掉下去,把她牢牢拉着,哭笑不得道:“你好歹听他把话说完,夷衡君一直为着你,更不会伤害你,即使你让他为难至此,他也从未让你做过你不愿的事啊!你就是太一根筋了,才总是顾前不顾后,弄得乱七八糟!”
扶罗脚下顿了一刻,夷衡终于有机会开口,一开口便咬着牙根道:“凤尾扶罗!你真是我的祸害!方才我一摸到这衣裳,便发现上面有人施了咒术,若是执意不依他之言,怕是我们走一辈子也走不到兽王殿,你没发现这周围有结界么,你个没脑子的空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