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兽窟绝顶。
洞窟中厅靠窗的位置并排放着两张床榻,一张躺着紫荆,一张躺着扶罗。扶鸢从她睡觉的石洞里取来两张雪白的绒毛被,把一个搭在了扶罗身上,另一个轻轻盖在了紫衣女子身上。她看着这位夷衡君带回来的女子,眉目间隐有忧色。不知为何,这女子身上竟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气息,与夷衡君身上的有些相似,同样像极了“恩人姐姐”。夷衡在她们对面盘着脚坐在石案前,石案放在一处高起的圆台上,台子上铺了一层毛毡。他手里把玩着案上的一个莲花瓶,指间抚摸过上面的莲花纹路,瓶子是由木头雕成的,里面插满了凤尾花,红艳艳的一簇,像燃烧的火焰。
莫鱼好不容易带石澜回来,那家伙一直坐在夷衡脚边的石阶上,傻呆呆地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看着他一副还未回魂的样子,再想想此前刚刚在眼前灰飞烟灭的武幽,莫鱼不知不觉又掉了几颗眼泪,似是下了决心,从台子上蹦下来,一拉石澜道:“你别伤心了!我带你去找武幽,我不管了!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从我们相遇的那天起,我何曾看过你们好过一天?每一次不是这个流血就是那个受伤,不是这个一睡不起就是那个倒地人事不知!我每天看着你们心惊胆战,吓得六神无主七窍生烟!我带你去地府!大不了被那冷面神胖揍一顿,再坏也坏不过现在了!我们走!”
可能是怕夷衡出手阻拦,莫鱼这次跑得飞快,说是带石澜找人,倒像是把石澜掳走的。石澜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干嘛,只想着不管要去干嘛,也比坐在这里承受百般煎熬强的多,倒也被掳得心甘情愿。
扶鸢看到莫鱼说走就走,一点也不给他们时间反应,知道他这次必是要大闹一场,少不得慌了,回头看着窗外急道:“夷衡君您不管管?这么闹非得闹出大事不可!若是被天上那位知道了,怕是又要来找我们的麻烦,到时该如何是好?”
夷衡把目光从莲花瓶上收回来,淡定地摆手道,“别急,小鱼儿虽然不靠谱,但关键时候从不掉链子,现在这种情况,如果石澜留在这里,等罗儿醒来,那才是一场相煎何太急。”
扶鸢看了眼扶罗,终于冷静下来道:“夷衡君,扶罗的一生过得太苦,我可怜她,心疼她,爱护她,却救不了她,您不知道,扶罗之于我便如同恩人姐姐之于她,是这世间其他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我的本体是凤尾花意外开出的分枝,本就是多余的东西,也只有她这么个傻人,不顾惜生死,任我夺取她的生命能量肆意生长,修炼时百般保护我,照顾我,因为她才有今日的鸢尾花扶鸢,扶罗给我的太多,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她,只能用我所有的时间来陪伴她,保护她。夷衡君,无论如何,请让她活着!我要帮她找到恩人姐姐!我要让她一生幸福快乐!不管让我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愿意!哪怕要我的性命我也可以!”
扶鸢从对面的石级上遥遥对着他跪下来,俗话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这里面的真心到底有多贵多重,夷衡恐怕是再清楚不过,良久,一双青花白底鞋出现在她的面前,夷衡弯下腰将她扶起来,神色郑重道:“你放心,你所希望的我虽不敢保证做到,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有我观夷衡在一日我便护着她一日,有我观夷衡一口气在,你的凤尾扶罗便不会死。”
隔着一层水雾看他难免是雾里看花,扶鸢眨了眨眼,站起身道:“夷衡君,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您。”夷衡瞧她神色郑重,知道这个问题他不回答也得回答了,于是道:“你说吧。”
扶鸢道:“我知道您是天上地下尊贵无比的始神君,别人都说,始神君是渺渺宇宙中所有生灵的希望,有造福天下万灵的责任,可是我觉得,您和七玄君还有其余几位始神君并不一样,您就像是一只青鸟,苍蓝的天空,玄黄的大地,连绵的高山,您可以去到任何一个您想要去的地方,您明明高高地飞在天上,您本该更加自由和快乐,为何我在您的眼睛里看到的总是无边无际的苍白?您是真的无欲无求看淡生死,还是心向往之求而不得?”
夷衡的神情说不出是平静还是惊讶,高兴还是悲哀,只是比以往的表情要更加生动,“扶鸢,你的机灵聪敏远超乎我所想象,你的出色丝毫不逊色于扶罗,可是性情着实相差太多,她就像一团火,怀着赤诚之心燃烧自己也燃烧别人;而你是一捧冰,晶莹剔透,以己身照映彼身。以前我以为我无所不能,世间万物皆在脚下,所过之处都是风景,后来我才明白,上有天下有地,任谁也逃不过天道法则,再强大自由之人也总有不自由之处,世间之大,再没有一处能成为我的风景。”
扶鸢静静地听他诉说,眼神清澈映透人心,“可是当我遇见你们,我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原来就在这里,你们把我这里当成一处荫蔽,如果可以,我愿意竭尽所能给你们庇护,我们的缘分从很久之前就已经注定,只是那时我不知,一次无心之举竟种下了这般冥冥之中的因果。”
扶鸢懵了。她明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每一个字,可是脑子里却始终一片空白,因为巨大的欣喜让她的脸上充血,她高兴得跳脚,又不敢置信地后退,问他道,“夷衡君这话,是什么意思?夷衡君,是恩人姐姐?不是吧?这不是真的吧?原来我们在找的人一直就在我们身边!天呐!扶罗会高兴得疯掉的!原来,她爱上的人是恩人姐姐,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人间十六年,各种离别和失去教扶罗认清什么是爱,爱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大到以凡人之躯根本不能承受,当她失去一切,反而更加惧怕死亡,向往光明和希望。夷衡是那团她当时最急切渴望的生命的火焰,点亮了她渐已枯竭的心灵最后一片净土,这团火慢慢在她心中燃烧,越来越旺,侵蚀着她的骨头、筋脉、血液,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越接近他,她越不可控制地痛苦,仿佛那团火焰在灼烧,而他一离开,她的生命就仿若在一点点流逝乃至停止,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这就是爱!
爱上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始神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一个始料不及,是幸运也是灾难,她每天爱得痛苦不堪,也让爱的人痛苦不堪,要知道,这是她死也不愿意看到的,可是爱这个东西,一旦付出了就无法收回,即便她不愿意,事到如今,她已无路可退,爱上了便是爱上了,她欺骗不了自己,所有的痛苦都是她自找的,她无话可说,可笑的是,她以前明明有很多的时间,有大把的机会爱上他,不管是身为自卑的凡人,还是身为孤傲的花仙,不管哪一个,她都不会觉得比现在更加糟糕,现在她不人不鬼!不魔不妖!她原以为她给他的爱可以干干净净,可是现在连这份爱也变得污秽不堪!这样的她,需要用多大的勇气继续来爱?
“夷衡君,从天上到人间再到不归山,这一条路好长好长,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好不容易走到你身边,您是始神君!您身份高贵!高贵到连望着您都是一种亵渎!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不顾一切走近你,您可知,做到这个地步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您永远不会知道,也永远想象不到……走到现在,她终于离您近一些了,踩着泥泞的血路终于可以站到您身边了,您该早点告诉她,如果您早点告诉她,她这一路也许就不会走得这么辛苦,最起码心里不会这么痛苦。”
夷衡的目光里终于不再是淡然,亦不再平静,他道:“你可知道世间万物,因、缘、果、报都是注定的,由一个因会产生无数的果,一个果又会牵连出无数的因,因果循环,谁又知道哪一个是我们所期待的结果?我不告诉她自有我不说出的理由,我希望你记住我的话,不要告诉她。”
扶鸢心里平静了一些,可是心里仍然疑惑,道:“您不让我告诉她,是害怕得不到期待的结果?为什么?这明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为什么不能得到期待的结果?夷衡君,事情发生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每一个人都没了后退的余地,只要您不后退,扶罗她一定能走到您身边来的,请您相信她!”
中厅青纱幢幢,洞顶的红绫铃铛阵叮啷作响,而四周的花墙红艳似火,那日他们在此玩笑嬉闹的情景不过数日,却像是过了好多好多年,久到明明一点未变的花墙闻不到一丝香气,依然鲜艳夺目的红绫变得像雪一样苍白,有人去了,有人来了,也许,还有人变了。以后,这里也越来越冷,连红绫和鲜花也会褪色凋零,当所有的事物都流散在时光的洪流之中,到最后,还有谁是最后留下的那一个?
此时夷衡略显苍白的脸庞升起一丝清浅的温度,从眉峰上落下,停留在唇角,他道:“不是我不相信她,正因为我太相信她,扶鸢,我现在没有办法,事情并非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她,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问我。”
扶鸢紧紧咬着嘴角,好一会儿才道:“好!我不问,我相信您。有您在,您绝不会让悲剧发生,不管您是恩人姐姐,观夷衡还是始神君,我都会一直相信着您!武幽石澜也相信着您!扶罗更坚定不移地相信着您!”夷衡见她放弃终于松了一口气,谁知一个问题结束,一个问题又起,道:“我才想起,紫荆姑娘似乎很像一个人,那日礼会之上,光芒之中的女子,她也是一身紫衣,您是因为这个才带她回来的么?您带她回来是想做什么?”
夷衡脸色顿时一变,背负着手转过了身去,很明显不想再与她多说,只道:“扶鸢,今日你的话太多了些,会说会笑会生气,倒教我好不习惯,只是凡事适可而止,以前的你,在这点上做得更好。”
扶鸢知道,她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在他心里,女娃娘娘之于他,也是那个不可取代的“特别的存在”,换作平日的扶鸢,她该及时收场作罢的,可现在却一反常态道:“您就让我说吧!我非是为我而问,我为的是扶罗,她现在不能再经受一点点打击了,我要替她铲除身边所有可能带给她的伤害,哪怕是捕风捉影,哪怕让您不高兴,我也非做不可。”夷衡语气凌厉道:“扶鸢!”
扶鸢咬紧嘴角,自顾自道:“我听七玄君说过,您自入世便一直跟在女娃娘娘身边修行,可以说,您的灵力是与女娃娘娘极像的,也是具有紫色灵光,我不知一万年前你们究竟发生何事,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十分悲伤的,悲伤到即便是您也再无法笑着面对。可是夷衡君,这位紫荆姑娘再怎么酷似您所念之人,她也绝不会是她,您不会没有发现紫荆姑娘是魔吧?她身上血嗜之气甚重,这样一个人怎可能是那位世间无二的女娃娘娘?”
夷衡再没有耐心听她说下去,看着榻上安然入睡的紫衣姑娘,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冰冷,道:“扶鸢!够了!不要再说了!”
扶鸢咬着嘴角没有再说话,却仍旧站着未动,少时蓝色裙裾一晃,隔着青纱帐跪下,直挺挺把额头磕在身前的石板上,道:“夷衡君!扶鸢知道自己做过了头,您惩罚我也好,打我骂我也好,我求您!求您不要再给扶罗任何打击了!她如今一颗心全在您身上,您又对她下了刺心咒,她想尽办法保持心境清明不愿伤害到您!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可能完全清心?她为何妖化?为何把自己逼到这一步您难道不知么?她为了您一直在修噤若寒蝉啊!她明明以修芳魁续命为妖,可是偏偏强行修习语知,她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能留在你身边,而不是与你陌路殊途!紫荆姑娘不能留在这里!求您了!求您看着扶罗!只看着扶罗!”
即便是夷衡,听此一番话也少不得脑子里空白一片,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什么?她,她在修噤若寒蝉?!她是不是不想活了!入不正道不得再入正道,否则真的会死的连我也救不了她!我一直以为她再荒唐也不会拿性命去玩,是我太高看她了,你在她身边怎么还会让她变成这个样子?”
左边石榻上传出响动,本来沉睡着的人忽然坐起身来,红衣沿着床沿落下,连皎洁的月光也不能使那浓艳斑驳,惟有那一抹微弯的纤弱的剪影,深深地砸在一片洁白里,晕染成自己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