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十八章
夷衡一通乱吼出来心里终于舒服了些,明明被她气得想撂开手不管,可是这不受控制地还上赶着解释是怎么回事?扶罗走在前面突然顿住了脚步,抓住扶鸢的手也松了开来,扶鸢活动着被她抓得毫无知觉的手指,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却见扶罗蹲了下来,双手环抱把自己缩成一团,头全埋在臂弯里。扶鸢心里一突,直叫“坏了!莫不是又出了事了!”赶紧冲上来察看。
夷衡也吓了一跳,好端端的况且他也没感觉到有什么危险,怎么突然成了这样子了?看扶鸢上前自己也走了几步,蹲下身来道:“怎么了?只不过骂了你几句便要死要活了?我可还想打来着。”
扶鸢看了半日突然明白,她这是听到夷衡君的话心中大石落了地,之前的伤心和委屈再控制不住破堤而出了,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里只道:扶罗你这个人,到底要把自己折磨到什么地步?要拉着身旁的人折磨到什么地步?
等了好半日,扶罗终于抬起头来,从一双雪白的靴子开始,目光一直向上,直到完完全全定在夷衡的脸上,满脸泪痕鼻音浓重道:“夷衡,下一次你想让我死便直接告诉我,我死就是了,就是别让我不死不活。”
夷衡脸色一僵,好半晌弄清她在说什么,身上那种冰封十里的冷气立刻迎面扑来,“唰”地站起身,爱笑不笑道:“行啊!你现在是有本事了!学会来威胁我!你凤尾扶罗是死是活,别人管不着你,我更管不着你!你自己不爱惜自己,你还想谁来爱惜你?”
扶罗见他生气,十分不安地去拽他的衣角,夷衡看也不看她,只把衣服抽出来,扶罗更慌了,起身又要去拽他的袖子,哪知起得太猛,脑袋懵着一头就要栽过去,夷衡不得已赶紧拉了她一把,这一打岔,气也就泄得差不多了,看着她低头死命拽着自己满脸委屈的样子,夷衡认命地叹了口气道:“扶罗啊扶罗!我早晚要被你气死!上辈子我是把你连骨头带皮吞到肚子里了吧?这辈子你这么折腾我!我不想再和你扯来扯去,赶紧办正事去!”
扶罗见他终于消了气顿时安了心,心一安下来,脑子就转得格外清楚,她突然想到,方才他说只有这嫁衣可以穿过结界,那若是她不跟过来他打算怎样去兽王殿?硬闯吗?几次三番牵动心绪,这会儿又轮到她动了气,瞪着眼睛看他道:“夷衡,你方才是打算独闯兽王殿么?我不想惹你生气,我真的不想你有哪怕一点不高兴,所以你能不能听我好好说一句话?对,你是神!会上天入地,会呼风唤雨!可是那又怎么样?你是没有血还是没有肉?是不会哭还是不会痛?方才你还在说我,现在你可有体会到我的心情?”
夷衡没想到方才他说过的话却被她拿来对付他,真可谓是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硬是把他说得毫无还嘴之力。
扶鸢看她小脸憋得红通通的,身子都在发抖,知道她气得厉害了,刚叫了声“扶罗”便被她一声打断,道:“你闭嘴!我在和他说话!”也再顾不得是美是丑里子面子,仰着脸盯住他道:“夷衡我问你,你真的不怕死吗,还是你根本想死?”
夷衡听她问出这么一句,说他内心不震动那是假的,从来没有人像她这么问过他,问他是不是想死,问他是不是不想活,没想到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会是这么一个黄毛小丫头。他叹了口气,便真的认真思考起来:我不怕死么?我想死么?他当年落尽无极之渊以为自己死定了,其实死了倒还好,一了百了,可是他却活了下来,而且三灵不全,三灵不全意味着什么?就是不久之后依然一个“死”字,虽然明知死亡之局,可他还是不甘这样去黄泉地狱。
“始神之名,献我之躯,震我山河,止尔杀戮,彼绿苗苗,野火燎燎,继我所思,天下共之。”这是女娲临死之时给他的唯一的托付,他不知何意却一直谨记在心,所以在七玄、寒溟、擎央、祉离打造灵灯之时他一直坚守在旁为他们护法,在万灵灯破碎之时他毫不犹豫以身承之保住万灵希望,他拼尽全力做了自己该做之事而且无怨无悔,可是他没想到因为七玄的一念执着,他竟被推向进退两难之地。
幽禁夜阑,利用夜阑之躯苏醒,对夜阑不仁;三灵不全不能尽始神之责,对众生不义,何况不久之后他终有一死,他不知能不能做到女娲那样避免众生遭难,血流成河白骨成堆,若是不能,那他便是将众生推向穷途末路,如此业障将如何得道归于虚无?如何面对玄黄天地?如何对得起女娲临死托付?所以他也曾想过,如果那时死了该有多好!
夷衡的沉默和他眼底的落寞让扶罗的心一寸寸收紧,她的思想连同灵魂都从这狭小的躯壳内飞升,她踉踉跄跄走了有三四步距离,突然“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她满不在意地抹了抹嘴角,然后像瓶塞忽然迸出瓶口,她也忽地迸出一句冷哼,哈哈大笑起来。
扶鸢骇得神色大变,冷汗浸湿了额头,忍不住唤她:“扶罗?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然后回头向夷衡求助,急道:“夷衡君,你快来看看!她这是怎么了?吐了这么大一口血来!”
夷衡的刺心咒终于又发作了,脸色疼得都有些发白,这会儿不得不用手捂着胸口道:“扶罗,你冷静一下,我,我疼得厉害。”
扶罗勾着嘴角看她,笑得惨绝人寰,道:“原来你也会疼的,你想死就死吧,便这么疼死吧!这样也好,我也可以早一点解脱!”
扶罗嘴角继续吐血,一摊一摊流水似的,扶鸢吓得恍恍惚惚,手脚冷得发抖,偏不知道做什么,像个傻子呆呆站着。
忽然,扶罗身体抖了一下,然后僵着身子沿着回廊往前走,她想停下来,但是手和脚都不像是自己的,根本不听使唤,她脑袋发懵,下意识叫了一句“夷衡”。
夷衡这会子被她折腾得昏头昏脑,心里直感叹她这性子比着殿里的银银有过之而无不及,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这会儿又不知怎么扭头就走,赶紧叫了她一声,“诶,你先别走,流了这么多血,怕是受了内伤了,让我看看。”
扶罗闷头走着,咽下嘴里一口腥甜,将嘴角血迹抹去,眼看着走到一个拐角,皱着眉又喊了一声“夷衡。”夷衡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紧走几步想要追上她,又回头朝扶鸢道:“快抓住她!别让她走。”
二人一齐追了上去,这时已经到了万兽窟,在殿外的回廊上,夷衡抓住扶罗手腕,被她带着向前走。扶鸢看她这样子,心情如海浪翻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是不是急得过了头,脑子反而比方才更清楚了,跟在二人身后道:“她是不是被某种灵咒控制住了?――是这衣裳?”
夷衡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恐怕是的。”这厢扶罗拉住他走得一路飞起,他也不得不跟着跑起来,道:“诶,你慢点!你身上还有伤呢!你别拽我拽得这样紧,我不会丢下你这样跑掉的。”他一边喊着,手掌心蓝紫色灵光闪烁不定,扶罗感受到他正把灵力一点一点输送到她体内,而这灵力到了体内,不但不加排斥,还十分适宜地融合了,不由得讶异,道:“夷衡?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能接受你的灵力?”
夷衡道:“非是我的,应该说不完全是我的,是我用灵力催动日暮的治愈之力,或许因为上面有我的血之禁制,它可以自行生成可以使对方身体能够接受的相同程度的治愈力,而我的灵力你也吸收了进去,怕也是因为这血之禁制把我的灵力生成了你能接受的程度。”二人说话之间已经到了万兽窟前,这时夷衡冲身后道:“扶鸢,待会儿进去之后你守好扶罗,莫轻举妄动,我倒要看看这个猫王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万兽窟。
银银仰卧在大殿中央的王座上,上面铺了一层色泽鲜亮的棕色熊皮,他眯着眼睛懒懒地躺着,他的左右两边分别卧着名叫星星牙牙的白熊和黑熊,扶罗一进来,一眼认出王座上的那张熊皮赫然是白虎王身边的那只棕毛大熊。
当她穿着彩霞一般的嫁衣走进殿来,银银的眼睛蓦地闪过一道光,撑起胳膊坐了起来,勾起嘴角慢悠悠道:“华罗,你可让我等急了,你可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什么?”扶罗眼底一沉,眼见对面一条腾蛇鞭打着弯直飞过来,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可是预想当中的疼痛并未出现,她睁开眼便见着扶鸢举着胳膊挡在身前,手中牢牢抓住那条让她毛骨悚然的腾蛇鞭。
银银眼角一挑,手中一转,那鞭子便像活得一样从扶鸢手中蹿了出来,扶鸢以为这一鞭到此为止了,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却猛地一个趔趄,原是被扶罗推了开去。当她回头,扶罗已经闷哼一声倒在地上,那霞光一般的衣裳裂开了一道口子,连着她原本穿着的衣裳也破了,从里面渗出血迹,淡淡的血腥味每一个人都闻得格外清晰。
夷衡震惊当场,连他都没能看到他是何时又出了手扶罗便已经受伤倒地,在他的面前伤人于无形,夷衡怒气冲头,凭空甩给他一个巴掌道:“猫王银银,我不理你不是因为我不动气,而是我在给你机会,这里,你踩过线了!”
夷衡这一掌携着劲风飞过去,秋风卷落叶一般把银银打得连翻几个跟头倒地吐血不止,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银银更是惊怒交加,擦去嘴角的血迹站起身来,握着鞭子的手止不住地发颤,一开口浑身血气翻涌,咳嗽道:“早知阁下……非池中鱼,原来竟是……潜龙在渊,这里受教了!不过你再厉害……又怎样?这丫头在我手里,你……总不会杀了我,我曾说过要她一定不能离开我的身边,要时时刻刻保护我,可是她几次三番惹恼我……咳咳……她何曾想留在我身边一刻!”他笑得狠厉,夷衡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笑也是可以锋利至此的,像刀子剜过,能杀人。
“不过对于你,我却可以要你的命!我们这里一向以实力说话,我知道凭现在的我实在不能拿你如何,否则我岂会任你在此来去自如,我从一开始都恨不能把你削骨食肉啊!”
扶罗抓住扶鸢的手站起来,忍着疼道:“银银!你要打要杀我奉陪到底!正如你所言,他不是你能动之人,你最好收起你的小心思不要打他的主意,即便是‘想’也不能!”
银银好像听到了最好听的笑话,捂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一时又咳出一口血,他撑着身体走回王座,反手拍了拍身边的星星和牙牙,两只毛熊蹭着他舔了舔他的手掌,一爪子拍向对面的墙壁,忽然墙壁的某一处发出一道亮光,被银银抓走的紫荆姑娘就在这一团亮光里挣扎不得,当见着夷衡他们时,她的眼底十分惊诧,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显得十分急切,可是他们却什么也听不见,很显然她的周围必定施了结界,连声音都无法传出来。
扶鸢见眼前情形不妙,暗地里抓住扶罗的手腕往夷衡身边退了退,夷衡顺势把她们往身后一护,扬起脸冷冰冰道:“猫王这是何意?你如此大费周章,想是不会特意来与我们叙旧的,你想要如何不如直说罢!”
银银压下所有的暴怒,声音低沉平稳毫无起伏道:“阁下所说不错,我不知你是何来路,也拿你毫无办法,可是想要得到我想要的,一定非除掉你不可!我没有办法,只好让别人来帮忙了,我探知了这紫衣姑娘的记忆,想必阁下对她十分在意吧?与你做个交易如何?我把她交给你,从此你离开这里,不许再踏进来一步,如何?”
夷衡眨眨眼睛,了然道:“原来你此番目的在我啊!不过我不明白,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你对我有如此敌意?”
银银一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对他的恨意毫不掩饰道:“你与我是无冤无仇,可是有句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阁下力量难测,让人摸不着底细,更无法掌控,我身为不归山之主,自有保卫我族之责,每日为族人殚精竭虑已是不易,既然敌我不明,留下你总归是个祸患,今日除了你,我势在必得!”
扶罗一听又要炸毛,扶鸢赶忙拉住她走上前来道:“大王何必自欺欺人!你心中到底为何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当初扶罗答应跟你回来,也只是担心族中群龙无首势必大乱,因此助你一臂之力,如今大局已定,她已经完成她应做之事,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还请大王应允。”
扶鸢的言外之意让银银恼羞成怒,一记犀利眼刀劈过来,拍案而起道:“你是什么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她当初既跟我回来,是生是死也只有我说了算!别忘了,她还欠我一条命!她帮我坐稳族中,立了大功,我不杀她,况且,她今日既披了这嫁衣入我万妖窟兽王殿便已经是我的人,你让她离开,是要她去哪里?!”此一番掷地有声,洞中一片寂静。
扶鸢下意识转向扶罗,瞧着她一双墨色瞳仁逐渐变红,又有化妖之兆,忙地唤了声“扶罗冷静!稳住心神!千万不要被戾气控制!”扶罗听银银一番鬼扯气得要命,幸而被扶鸢及时唤住没有暴走,这厢扯着衣裳想要把它拽下来,可是扯了几下却发现怎么也脱不下来,她又气又惊又怒,瞪着银银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你究竟要怎么样?!”
银银走下台阶,步伐虽然沉重却十分平稳,只想离得她更近一步,看着她,平静的眼睛底下是更深沉的波涛汹涌,他道:“华罗你不要怪我,这是你逼我的,不除掉他,你永远不能安心留在这里,这一次,他非死不可!你可知我兽禽族原属妖族,不,亦或是魔族,我祖先本是妖族之人,在修习芳魁之后又入了魔族,魔族修的是血嗜。灵修者尽知,六界修六道,道道不相容,这世间从未有两道共修之人,且不说安全与否,单是天地法亦有明文禁止,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祖先乃是这开天辟地第一人,不单修血嗜,同时还未放弃芳魁。”
扶罗显得难以置信,忽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里的生存方式都与寻常灵修者不同,他们明明已修成灵元,却依然按着以往兽禽之行作为,你任他们自相残杀,扬言‘强者为王’,便是让他们吸食血杀之气,修习血嗜对不对!”
银银抚上她的脸颊被她一手打掉,他不以为意笑道:“华罗聪□□黠,果真一点就透,不过我想说的是,我祖先倾尽一生摸索其道,并为此散灵形消并非一无所得,她在临死之前独创出这世间唯一的灵禁术,取名为‘鸩’。”
扶罗只觉得这个人她越来越捉摸不透了,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是眼神都让她觉得十分不舒服,就像此时,银银只这么站着,她都觉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他什么时候竟给了她这么大的威胁?她不想往后退,所以反把他推了一下,冷冷道:“那又怎么样?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做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银银看了下自己的胸口忍不住笑了,道:“当然有关系,你可还记得,几日前你在这里做了什么?我还真没见过你有这样急不可耐的时候,你的吻让人心动,我都有些怀念了,若不如,我们再来一次?”
扶罗“唰”地看向他,心里道:他到底在说什么?我做了什么?我会亲吻他?我在这里亲吻他?简直是疯了!――不!那一日,那日我……夷衡他……是石澜……是他?不是夷衡,不是石澜,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