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十九章
歌声前半只是单纯的曲调,并没有唱词,当哼唱终了,便有一体态窈窕红衣盛装的女子踏着同样鲜艳的红绸飘带自大殿之外缓缓行来,却是凌空而行。这首曲子是她情之所至哼唱出来的,也只有面对他才有举世无双的魅力,歌声在大殿上空回旋,同时女子的脚步踮起,在纵横交错的飘带之上旋转跳跃,伴随她的舞步而起的竟还有点点的灵光,众人越看下去越是惊然,虽然女子表现出来的韵味与原创者截然不同,可是熟悉的舞步,熟悉的姿态和招式,再加上她的一双极具杀伤力的媚眼,使得这支舞与它的名字一样,教人《噤若寒蝉》!这天上地下唯一能揽尽的绝世风华,只那一人一舞而已!
血红的长剑妖艳魅惑,偏偏她的剑招是那么正气凛然,光风霁月,见过了原创者的那一次不加灵力的空招便足已成为空谷绝唱,而这一次由娇艳貌美的女子使出来的噤若寒蝉,因为配合了歌声里表达出的奇妙意境,竟然使这剑舞达到了意料之外的天人境界,惊艳于人前!
当她一曲唱罢,剑招刚刚好到最后一招收势,红绸飘带自四方合拢收起,两端倒垂而下,当落至地面,只牢牢把一人笼罩进去,夷衡看着自己周围被红布隔起,不知她又在玩什么把戏,凤尾扶罗已高高从空中飞起来,张着双臂,仿佛盼了几世轮回在等待这个拥抱,夷衡笑了,这样才是凤尾扶罗啊!当着众目睽睽胆大包天调戏始神夷衡君,不过嘛抱就抱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夷衡也展臂仰头迎着她,虽然有红布遮挡,可是两人的身影依然在上面映照得清清楚楚,
一个人低眉,一个人抬眼,颔首相望,千种辛苦,万种相思,早已在执手中说不清道不明,都说情人的眼,一眼相守,一眼别离,可是这一眼,他和她看到的都不仅仅于此,珍惜于这一眼,哪怕多停留一刻,他们都舍不得移开目光。
“夷衡君,不,该叫你恩人姐姐了,为何不早点承认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一直在找你,却不知一早就找到你。”
“唉!兜兜转转,却不知竟栽在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上。”
“什么话?”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早知不管怎样都会被你缠上,我又何苦费心骗你。”
“哼你活该!你以后不许再骗我!否则我保证你一定会吃一样的苦头!事实证明,你是神仙,是不能像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说谎的,懂了吗?”
“……额,懂了。”
“我的这支舞有没有给你丢人?喜欢吗?这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惊喜—恭迎夷衡君平安归来。”
“到底是进了我家门的人,体内两股灵力相冲,不舒服吧?你知道你总是这么不听话很让人伤脑筋的。”
“那就一奖一罚相抵,好歹我可是做到了六界中无人敢做之事,而且还成功了,所以你不能生气。”
“哼我若真和你生气,有多少气也不够我气的!罗儿我回来了,以后你也不要再胡闹了好不好?”
“……”
“夷衡……君,以前是我不懂事,说了很多不长脑子的话,我……我错了,现在我都想明白了,以后……以后我会努力不让你生气,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你等一下我。”
扶罗挥袖撤去四周红幕,没了遮挡,夷衡扶罗完全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扶罗仿若不见,转过身来面对上方宝座之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偏生挡在夷衡身前,恭敬下拜道:
“凤尾扶罗拜见天君天女!方听天君天女所言,要送夷衡君回昆仑山闭关,说这是夷衡君应该履行的承诺,扶罗没说错吧?”
面对天君天女的视线扶罗竟毫不躲避,坦坦荡荡直视回来,天女却先动了,她看了一眼夷衡,神情一目了然,分明就是在责怪他:你的人你还能不能管得住了?她这是什么意思?
夷衡心里十分委屈,他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如果他能猜得中她的心思,也不用日复一日如此辛苦了!
下一刻,黄梵坦然答道:“你说得不错。”
“那么扶罗斗胆,想要和天君天女及众仙家来谈谈当初那个所谓的‘六界之约’,当初夷衡君所言,字字句句六界诸位亲耳所听,亲眼所见,那么扶罗在此问一句,夷衡君当初立下的时间期限众位不会不知道吧?喜丧神,想必您也不会忘记吧?”
喜丧神那么心高气傲的性子,当着众目睽睽如何会回答她的问题?众仙面面相觑,瞧着上首之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一个个大气不敢出,忽然有人答了一句,本来没多大的声音,在如此安静的大殿上却意外地清晰响亮。
“二十年,夷衡君曾说,人间二十年。”
没想到最先出声的竟是一位女子,站在队列末尾,行事作风一向不被人所喜的电母站出来答话。
电母一站出来,雷公也瑟瑟缩缩地挤在电母身边附和,虽然声音更小,可是却十分有力,道:“是人间二十年,电,电母说得一点也没错。”
风神自然不甘落后,拉着风伯一起站出来道:“对对对!我们听得最清楚了!当时喜丧神站在最前面,我们都跟他一起站着,听得最是清楚。”
队列里也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附和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扶鸢终于知道扶罗要做什么了,看着这些站出来说话的人,她的眼圈不争气地红了。
扶罗任凭这些声音回荡在大殿上,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良久,她不急不缓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道:“如今,我在人界的年龄不满十九岁,人间二十年,时间分明还未到,所以夷衡君还有人间至少一年的时间可以自由行动,人证在此,约定未废,请天君天女恩准夷衡君下界,继续他未完之行!”
这场辩斗会从开始到结束都由一人主导,凤尾扶罗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一击即中,大庭广众之下根本容不得任何一人反驳,此时此刻才有人惊醒过来,众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她利用,一脚踏入她的语言阴谋里进不得退不得,此时所有人都不由得想真心夸一句:夷衡君教导有方啊!
座上,看不出黄梵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可是七玄他们都知道,他没有雷霆大怒,没有出言打断,从头到尾耐着性子听她把话说完,其实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七玄瞧天女神色,只见她波澜不兴的玉面之上浮起一层细微的情绪,大局已定。
寒溟不知怎么想的,估计是解决了烦心事高兴极了,也不管这是什么场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唉有什么话都说完没有?说完我就回去睡觉了!”“夷衡走吧,回家,吹曲子给我听,都是被你给害的,连觉都没得睡,老规矩,这一次你是逃不过去了!”后一句显然别人都听不见,用言祭发出去的。
“嘿你是不是忘了?我可是只被罚着舞剑的,什么时候又多加了一条?”
“不过多加了一条而已,要我说,十条都不够罚你的!你说说你该不该认罚?你看看这段时间我们忙前忙后操碎了多少心?你看!我这件衣服几日没换了?连我都嫌弃我自己!”祉离丝毫不讲情面,瘪着嘴觉得格外委屈,揪着机会当然要为自己打抱不平。
“好啦好啦我的错!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吹曲子,吹曲子是吧?只要你们不嫌耳朵疼,我吹,我天天给你们吹,要我吹多久都可以。”
“诶你可别瞎吹,别的我不听,你只有一支曲子还拿的出手,亏得你师傅用心教了你这么久,还学得半吊子,现在还记得全吗?”七玄真真是毒舌,揭人短处,往伤口撒盐这类活他干得那叫一个熟门熟路。
夷衡咬着牙,偏脸上还挤着笑道:“记得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也不看看我师傅是谁?我能给她丢人吗?走!回家我就给你吹,要不,现在就给你吹?”
擎央只怕他脑子一热真的拿家伙出来,连忙道:“别忙别忙!哥哥现在都很累,咱们回家再吹,我们一边睡,你一边吹。”
寒溟忽然仰头大笑,一掌拍到擎央后背叫了句“好擎央”。众人眼见这几位大神打谜语,不说话,面部表情却十分丰富,一时看得一头雾水。
莫鱼本来不想凑这种热闹的,像这种严肃的场合他见过一次已经不想见第二次了,只是来的时候看着七玄寒溟祉离擎央还有扶鸢都来了,他不想一个人落单,就只好变成麒麟原形跟来了,七玄寒溟他们方才一阵打趣,在场诸位除了天君和天女怕是只有他这个麒麟神兽听见了,这会儿显得异常兴奋,蹭着夷衡的腿肚子又是哼哼,又是撒欢,乐得不行。
扶罗看着夷衡明显在开小差和各位兄弟聊的开心,就那么看着,感受着坐听风雨的那种闲适与幸福。扶鸢自然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她望着扶罗心道:扶罗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你拥有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得不到什么,又该珍惜什么?
在众人的心照不宣之中,忽然自殿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唱和之声:卑职有事启奏天君!请容卑职入殿请见!
黄梵长袖一挥,声音传出殿外,道“宣。”
一位身穿银色铠甲,手持□□的威武男子走上殿来,单膝下跪道:“万川奉命镇守引雷台,方才察觉引雷台异样进去查看,却见引雷台上名叫银银的罪人头领已经散灵而亡,周围尚有残留的罪人灵息,还有这一物,请天君过目。”
天女一挥衣袖将所呈之物接过拿在手里端详,那竟是一条有着红白暗纹的藤蛇鞭,鞭子显然是一条活的霸王蛇,指尖从上面抚过忽然一颤,转手把它递给了身旁之人,同时目光扫向殿上红衣盛装的女子。
黄梵一拿到此物便全部了然,又一袖挥下道:“此物是留给你的,你还是拿回去再看吧,方才你所请之事于情于理本君都不该拒绝,本君答应了,这人间一年夷衡君可自由行事,众位仙家若无其他事便自行退下吧!”
凌霄宝殿论事到此戛然而止,众仙家齐声拜道:“臣等告退!”
一虚静里。
站在菩提树下,扶罗将藤蛇鞭一圈圈环在手里陷入沉思,忽然鞭子发出一道绚烂的灵光,银银虚弱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
“罗儿!如果你此时听到我,怕是我已经永远离开你了!十年料峭胆寒,本以为可以相思白首,到底不能如意,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让我做了一场美梦,可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我想过了,我还是想让你把我记在心里,不是只有对我的恨,还有哪怕那么一点点的伤心和愧疚,所以我愿意放过你,我死了,你会不会,会不会偶尔用你最后看我的目光想念我?真幸运姐姐当初救下的是你,这样的结局是我银银祈求来的最好的结果,我不会后悔,你一定要记得,能让我银银认输的此生只有你一人,罗儿再见了!我爱你!希望以后你都能开开心心,我会在天上看着你。”
银银的话声声击打在扶罗的心上,他怎么会死?不久之前他还疯魔得要拉所有人跟他一起陪葬,连始神君在前他都毫无畏惧,到底是什么让他一念成佛?那么我行我素的一个人!霸道和占有欲作为他灵魂的底色,贯穿他的整个血脉和骨髓,这样的一个人要如何濒临绝境才会低头认输?是我让他走上绝路?是我让他求生无门,是我把他推到了十八层地狱之中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银银对不起!
为什么我的生命总要经历扒皮抽筋,割肉剔骨搅成血和泥?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爱人哪一个都是我亲手葬送!到底是谁好狠的心?走了的无牵无挂,留下的千疮百孔!你这么走了,等你在天上见到金金,是要看着我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我也是无情无义,无心无肝之人了!
她收起藤蛇鞭,菩提树叶簌簌作响,当初她和扶鸢一起在树上挂满的紫金铃铛也一个碰着一个“丁零当啷”地响起来,她含着笑转过身来,一眼瞧见站在廊下青袍青冠瘦骨嶙峋的绝世男子,她踮起脚一步一步踩过来,歪着头,盯着他的眉眼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快道:“恩人姐姐我要下界,去不归山,银银走了,他留下的东西我得守着,你看,我欠他的总归是越来越多,还不清了。”
夷衡听见她的称呼不习惯地撇了撇嘴,到底没说什么,方才银银的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扶罗做的这个决定他一点也不意外,应该说是最好不过的了,不归山由她照管,七玄也可以少了一件烦心事,高枕无忧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他觉得扶罗的反应不应该是这样平淡的,不应该这么容易就会接受的,不管是对银银还是对他,这样的反应让他觉得非常陌生,银银的死和他必然的“离开”,对于她仿佛只是像目睹花开花落一般自然,即便她不知道自己会死,也该再表现得不舍一点不是吗?夷衡心中百般滋味杂陈,他害怕他一松口她立刻就要离开,害怕这一次分别真的再无再见的可能,所以他一直沉默着,不回答扶罗就不会走,他也可以多和她再待上一会儿。
小鱼儿趴在寒池边,心不在焉地往池子里扔馒头花,眼神儿不时往身后偷瞄过去,扶鸢也支着耳朵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弯腰贴着小鱼儿,假模假样儿地掐着他手里的馒头,随手扔进池子里。
忽然,池子里“哗啦”一声,尖尖圆圆扁扁们一个咬着一个从水里蹿出来,水花漫天飞溅,一颗颗晶莹的水珠飘荡在空中,一接触他物争相崩裂,像炸开的一场水晶烟花,几只不长眼的一头扎进小鱼儿怀里,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饿狼”抓在掌心里,顿时疯狂惊喜大叫的,摇头摆尾挣扎的,仓促无措躲避的,场面一时混乱过了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眼瞅着迎面有湿身的危险,扶罗避无可避,拽起夷衡的袖子往里钻得异常熟练,夷衡也自然地抬手一挡,将她整个遮在怀里挡住了“飞来横水”。
这时七玄忽然踉跄了一步从门里跌了出来,莫鱼正将手中的“美餐”送到嘴边,当即打了个哆嗦,手一松,煮熟的鸭子便飞了,“哗啦啦”冲进寒池里又溅起一场铺天盖地的水花,七玄抖了抖散乱的袍子,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撇了一眼夷衡的方向平静道:“本君就是想问今日谁准备饭菜?大家都饿了,该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