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十八章
沉默了一会儿夷衡忽然动了,他抬着手走到十娘身前,声音很低却很稳道:“十姨对不起,答应您的我没能做到,您要怪就怪我吧。”
石澜一听急了道:“怎么能怪小先生您?要怪只能怪我,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武儿替我挡了那一刀,现在该死的本来是我!十姨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十娘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眼圈通红,如果目光能杀人,也许这会儿一把刀已经剜进了他的心里,石澜只觉得心口又疼又喘不过气,然后就听十娘狠狠道:“你走!离开这里!离开我家!我不想看见你!走!”
石澜的眼泪一瞬间便下来了,噗通跪在他们身前,狠狠磕了几个头,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武儿爹此时终于相信武儿的死是真的,他历经岁月风霜的脸上好似又加了好几条细纹,声音低沉又无力道:“小石头你先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十娘不想看见你是因为不愿想起武儿,我们的儿子已经没了,你们就不要再往伤口上撒盐了行吗?”
石澜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出去的,站在阳光底下,他差一点栽了过去,如果可以,这会儿他倒真希望能够晕过去,睡过去,这样什么都可以不想,心里也可以不那么痛。
见他出去,夷衡示意莫鱼赶紧跟上看看,回头又说道:“武儿的死一切责任都在我,不干其他人的事,我知道现在说什么您都不会原谅我们,如果我告诉您,其实我很快就会死您心里是不是会好受些,对于带给您的一切伤痛我感到很抱歉,对不起。”
夷衡也跟着走出去了,一抬头看见石澜还有莫鱼站在阳光底下等着,石澜用惨白的目光看着他,意思是问他如何了,夷衡牵起嘴角笑了一笑,他的笑从来没有这么勉强过,摇了摇头,充满无奈。
三个人就这么站着,忽然小鱼儿不知看到什么,像是撞了鬼似的,神情古怪爱哭不笑的,夷衡石澜不知所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见屋子转角处站着一位气质卓然白衣翩翩的公子。一看到那人石澜显得十分吃惊,他竟是鬼界的那位长幽大人,曾救过他的性命,只是鬼界之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心里疑窦顿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夷衡看见他却是松了一口气,转而对石澜道:“这位公子想必你已和他相熟,有他在这里我就放心了,以后我不在你身边,凡事全靠自己拿主意,记住万事不可强求,做了就不要后悔。”
夷衡走了。那日之后,石澜到死都未再见他一面,记忆里唯一想起的就是残破的小院里,晴朗的天空下,青衫与杨花共舞的身影,他的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绝美而萧瑟,深深地,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天界引雷台,画幕依旧往下进行,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紧盯不放。
祉离走进小院里与夷衡擦肩而过,他什么也没说,只那么看了他一眼,那双温柔的笑眼总是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诱惑,让人行到山穷水尽之时,因为眼前的柳暗花明而欣喜若狂。
长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一万年前在天界时,早在夜阑认识夷衡君之前他便见到了夷衡君,那时织女与天女对赌初降银河,等候人间的相公前来赴约,而他作为银河守护者,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夷衡君,那个人,从灵魂到骨血都透着一个“青”字,青到灵透,超然物外,他的尊贵,他的洒脱,就连他的容貌都堪称绝世无二,像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天上的明月,让人仰望的,可是他那时却一意孤行地认为,也许他的内心是距离他最近的,当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时,忽然听到一声轻笑,笑意荡漾春水碧波,将他卑微的心高高抬起,直到与他的目光平视,从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也是第一次被他救赎。
他想:夷衡君,是您成全了我对夜阑的承诺,不管是对是错,我来了就再不会逃避,您放心。
他们最后听到的就是青衫人对祉离君说的那句“我们走吧。”仿佛功成身退一般,在天地间羽化而去。
画幕停止,喜丧神合上折扇在掌中轻拍道:“夷衡君如愿以偿功成身退,我们也该去迎一迎了。”说完人就消失了,连扶罗的反应都懒得再看,他故意让她看到这些,就是想在她的心上再扎上一根刺,如今没了逗弄她的心思,是因为他对结果胸有成竹。
寒溟一偏头便见到同样回看他的擎央眉头紧皱在一起,于是便发言祭道:“我以为那地府里的小鬼已经‘衰’出天际,你现在的样子可是一点也不比他们差,甚至有赶超的趋势,夷衡回来看到一定会‘喜极而泣’!”
擎央撇了撇嘴,嘟囔道:“能不能不提那些鬼东西了!回回说!回回说!烦死了!”
寒溟瞪大眼睛道:“你敢说我烦?行!待会儿有什么话你自个儿去跟夷衡说,我,不奉陪了!”
擎央立刻觍着脸道:“别别别!你知道我嘴笨,一看到他最是说不好话,你可得帮我……”
后面不知道寒溟说了啥,因为两个人已经消失在引雷台,七玄苦笑摇头。
“你们跟我一起去吧,夷衡看见你们一定会很高兴。”
“七玄君您就带扶鸢过去吧,我不去了,我还有事要做,扶鸢替我带句话给他,就说:对不起,这回我不能等他了,让他等一等我。”
扶鸢只觉心里一片悲凉,喜丧神每一次诛心都诛得血肉淋漓,让一个人踩着满地尸骨面对朋友至亲,需要多大的勇气才可以承受得住?这是哪怕以命抵命也无可挽回的最深的绝望,夷衡君这是在自己的身上又套上一把沉重的枷锁,背着它去承受生命的流逝,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当扶罗得知自己深爱的人必死无疑,当得知她一直苦苦追寻的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当得知给予她生命的恩人姐姐就是她疯一般想拥为己有的观夷衡,她的世界恐怕早已五雷轰顶分崩离析,可是,深受重创的这个人并未如想象中一样,她还好好地站在这里没有疯,没有傻,甚至看起来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扶鸢这时才惊讶地发现,她真的变了很多,也许她真的可以放心了。
她回答:“好,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等你回来。”
七玄和扶鸢走了。
扶罗此时走向引雷台上的银银,第一次抬眼认认真真地看他,第一次不是用冰冷的心面对他,当她真的用满含情谊的目光对着你时,那一双媚眼当是世间最绚丽无比的,除了她,你将什么都看不到。
“银银,我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你,原来你和你姐姐长得这般像……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走到今日这般地步真的是你想要的么?银银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放开我吧,我真的好累好累了……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被一个人这样爱着会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你这样困着我,锁着我,不让我见我想见的人,不让我做我想做的事,让我难过极了,厌恨极了,如果我爱上的是你就好了……谢谢你一直以来为我做的一切,如果,如果一切能重来就好了!当初他为何不肯承认他是恩人姐姐呢?如果他告诉我了,也许就不会有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老天!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玩我……”
扶罗流泪了,这眼泪里有一份是为银银的,她自顾自地说完话便站起身来,红衣飘在长风里,孑然一身站了很久很久。
她望向台上的仙子,三分辛酸,五分凄惨,十分歉疚,“织女姐姐,原谅扶罗不与相认之过,实在是无可奈何!您在此间可是万灵灯一事受我牵连?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织女摇摇头,“事到如今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傻丫头,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扶罗忽然上前紧走几步,隔着结界朝她跪下来恳求道,“姐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姐姐救救我!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帮我。”
织女一震,叹了口气,“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所求为何,你唱给他的那首曲子我听到了,我是过来人,一听就知道那是什么,你,爱上他了……而且,你将要失去他。”
扶罗心头震荡,鼻头一酸,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下来了,一个人的悲伤和绝望可以到什么地步织女不是没有体会过,看到她就好像看到当初的自己,她想:你如今求我,是拼尽全力的最后的希望与挣扎,扶罗但凡我有一点办法,我又何至于苦守银河如许年,到头来还是一人空等?
“织女姐姐这些话我不能对莫鱼说,不能对扶鸢说,更不能对夷衡说,我知道他们都在担心我,非常担心我,如果可以,我相信扶鸢一定会想尽办法让我忘记他,如果可以,我又何尝不想把所有都忘记?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如果真的可以轻易忘记,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这么多的悲剧?”
“是啊!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啪嗒”一滴眼泪滴在引雷台上,她沉闷的啜泣声听起来就有一种莫名的悲伤上涌,“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
“以前我曾听女娲说过,她说‘人定胜天’,如果,如果你能为夷衡的木偶之身重塑肉身,也许夷衡真的能以凡人之身重生也说不定。”
“真的吗?!只要让木偶重塑肉身夷衡就可以活下去,你没有骗我吗?谢谢你织女姐姐,真的谢谢你!我原以为如果真的没有希望了,大不了就到黄泉与他做伴,也好过他一个人,没想到……真也好,假也好,我会尽全力试试的!”
“等一等扶罗!虽说‘人定胜天’,如果上天真能听到我们的祈祷,我想我早就已经和牛郎团聚了,世间万物阴阳调和有得有失,我想,有时候过于执迷也未必是一件好事,为你好我才说的,若你能放下,或许更容易得到幸福。”
扶罗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决然的转身没有一丝犹豫,忽然,银银在背后叫住她问道:“你真的爱死了他,爱惨了他,即便粉身碎骨,永远也得不到回应也心甘情愿对吗?”
扶罗道:“对。”
“假如你真的救不了他,他死了,你会毫不犹豫跟着他共赴黄泉对吗?”
“对。”
“罗儿,你为了他付出了这么多值得吗?”
“以前我觉得值得,因为我以为我能救他,让他活着,可是现在……没关系,反正我总会和他在一起。”
“罗儿,你现在伤心吗?后悔吗?幸福吗?”
“我,我不能伤心,不想后悔,非常幸福。”
“为什么?”
“因为我心中有爱。”
……
织女望着她离开的身影久久没有动作,孤零零地站在引雷台上,终是苦笑一声道:“世间安得双全法,难为世上有情人!”
扶罗离开引雷台并未直接到凌霄宝殿去见夷衡君,她一个人去了天池,去了行之大道池,去了芷危殿,最后来到一虚静里。这些地方有着同一个人的身影,同一个人的足迹,是她和夷衡君共有的回忆,是她十分宝贵的美好时光。站在菩提树下,扶罗的心情变得异常平静,她闭上眼睛,眼前闪现出一幕幕和夷衡君一起的画面,从天上到地下,仿佛经历了生生世世,千山万水,这一刻,她站在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泪水汹涌而下,即使闭上眼睛也挡不住眼泪肆意流淌。
凌霄宝殿。
此刻,宝殿之上众仙家齐聚,黄梵天女并肩坐于上首,所有人的目光如数集中于大殿中央,那个一袭青袍的男子身上。黄梵自见到夷衡的那一刻脸色就不是十分好看,此时一开口就足见其冷意,“夷衡君此番得偿所愿,本天君还未恭贺君大喜而归,六界之约你赢了,只是换得你这个半死不活的鬼样子,你觉得十分开心是么?”
天女默默搭上夫君十指紧握的拳头上,心里也憋了一股子气,扬声道:“你豁出性命要保那个小丫头,天道昭昭,你既然做到了,六界自然也该兑现诺言,我以天女身份在此宣布:小花仙凤尾扶罗保留仙位,此番人间历劫也算对她小施惩戒,虽她抛却凡身乃在命簿之外,可她终归还是凤尾扶罗,六界不得对她多作为难!小仙鸢尾花扶鸢功过相抵,不日到芷薇殿报道,武长幽如今不归天界管且不说他,至于神木使者夜阑,他人间劫数未满,待历劫归来依旧归去神木下,不再多做追究,万灵灯一事到此为止,日后谁若敢旧事重提拿来嚼舌,我天庭必当奉行天规天道,绝不轻饶!众仙家可听清楚了?”
众仙家眼观天君天女神色,知道此时大局已定,自是不敢再给自己找不痛快,个个敛声屏息,稽首道:“众仙接令!恭贺夷衡君大喜而归!”
黄梵好不容易气消了些,接着道:“那么我们便来谈谈人间祸乱一事吧!夷衡君在此,你也听着,我以天君之名对罪者宣判:不归山罪者触犯六界条约,私自闯入人界,造成人间惨剧连连,天道不容!小喽啰们全数投入死魂海,永世不得见天日!至于首领银银,不日引雷台受五百天雷之刑,不得有误!至于不归山……”
“不归山尚有人在,其中多有灵力低微的小精怪,他们没有伤害过别人,还望天君天女手下留情,放他们一条生路!”夷衡似乎猜到黄梵要封禁不归山,终于不再沉默不言,开口求情。
黄梵一听他说话就脑瓜子疼,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个就交给七玄去处理吧!你!给我好生生地回去昆仑山,尽快闭关,以后若是再给我出幺蛾子,我定不饶你!”
这时真正要他禁足闭关了他倒是害怕起来,他这个人一向野得很,最怕在一个地方呆着,哪怕只呆上一日他就浑身不舒服,只怕这次不关到他死他是难再见天日了,忽然觉得甚是委屈,回头去看身边的几人。七玄很显然地躲避他的目光,眼不见心不烦;寒溟倒是不怕与他对视,明摆着铁了心不会帮他;擎央心软,想要开口说什么被寒溟瞪了一眼,摆出一副比他还柔弱的表情让夷衡很是一个憋气;祉离干脆拍了拍他的肩,一副珍重不送的样子,夷衡脑海中浮现出往日“兄友弟恭”的画面不禁捶胸顿足,感到十分心寒,这会儿黄梵偏又撂下一句来:“众仙家若是没有其他事便退下吧,夷衡君也好尽快回去做他的事。”
这时便有人七嘴八舌嚼起舌来道:“这夷衡君马上就要闭关了,此一去不知道又会怎么样?那个小花仙倒好,连个人影都没见到,这不是拼死救了个白眼狼嘛!夷衡君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诶!仙友此言差矣!我看呐,那个小花仙还是离夷衡君越远越好!巴不得她不出现呐!自从她入了天界,这天上哪有一天安生日子?这么能闯祸,即便是夷衡君又能替她抗几回?她还是别去祸害夷衡君为好!”
“唉!其实那小姑娘也挺可怜的,生得挺好的模样,瞧着也机灵能来事儿,若是能好生□□,日后必也是不能得罪的主儿,真是造化弄人呐,闯下这大祸来,可惜了可惜!”
……
喜丧神今日尤其地沉默,像这样众仙齐聚的日子放在以前,他少不得要往夷衡君身上泼几桶脏水,膈应也膈应死他,可是今日不知怎么的装出一副两袖清风的样子来,任别人怎么说也无动于衷,反倒是在队列后面的风雨雷电四仙快沉不住气了,脸色腾腾地往上直冒火,四人你拉我我拉你闹得欢快。
忽然,只闻一阵歌声自大殿四周徐徐响起,起承转合都与那日天外来的曲子一样,听之心底如沐春风,感慨万千,各人陷入各人的绮梦里沉醉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