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人显然一滞.清脆的声音也难得的干涩了几分:“你……不老.很年轻.”
这样的安慰.连随意自己都觉得苍白.
容貌美丑不过皮下白骨.身子是年轻的.可心已经老了.当时的年少轻狂.当时的嬉闹红尘.都不在了.
一年一年.被时间和孤寂消磨.
半点不剩.
手背忽然被一阵温暖覆盖.她惊怔的抬头.毫无意外的对上那张俊美的脸.凤眸中浓重的心疼让她一愣.随即迅速抽回了手.
“今日多谢宫主赐教.我有些头疼.改日在登门道谢吧.”
收回瘫在桌上的两本书.江画站起來略微整了一下衣摆.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明明是露在他眼里的情绪.可怎么自己竟然会有心痛的感觉.他们两人.不过是只见面数次的人而已.
江画匆匆的回到客房.一屁股就瘫在椅子上.一边喘气一边锤自己的脑袋.
倒不是说谎.她是真的头疼.
方才离开.并非全是因为要躲避花锦蝶.剧烈的头疼几乎就要让她两眼一黑晕过去.已经在那人怀里晕死过一回了.她还不想再丢次人.
从壶里倒了杯水.想也不想的就张嘴灌了下去.等到冰凉的水进了肚子.这才发觉茶壶里的水今日好似还未换过.
这小和尚.又偷懒了.
江画现在是连苦笑的力气都沒有了.
原本二十年前她的身体就不好.平日都是凭着汤药补着.重生之后虽然在冰室里练成了绝世武功永葆青春.可毕竟冰室不比其他地方.还呆了五年.那五年里.若非有强大的内力维持着.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后來失去武功.那也是慕容艳怕她死了.日日夜夜跟在她身边拿药吊着.这些年來.‘药罐子’这词儿用在谁身上怕都不如用在她身上合适.
头疼的愈发厉害.她实在担忧若是她现在出去找镇痛药的话.可能还沒踏出房门几步.就先两眼一翻晕死了.所以只好先往床上躺会儿.只盼着待会儿小和尚來敲门的时候能机灵一点儿发现她.
很显然.小和尚并沒有觉悟.一下午都沒出现.
江画疼的难受.一阵阵尖锐的嘶鸣刺激的眼前不断发黑.
睡也睡不着.在床上勉强翻滚了几圈.手扳着床沿的木框.挣扎着撑起來.略略看了一下.伸手就拿过了床头的灯台.
因为手不稳.纸糊的灯罩掉到地上.咕噜咕噜就滚了几尺远.
忍着头疼.她抓着铁质灯台用力往后颈上狠狠一砸.
行了.终于安静了.
这灵魂已经活了六十年.江画自认自己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可现在如果可能的话.她还是想大骂、摔东西.只恨不得拆了她面前的一切.
那是因为她晕过去也不得安宁.虽然梦里是感觉不到头疼了.可梦境里这些东西……一幕幕、一个个人和事.都太真实了.
真实到她像是重新经历过一遍.
偏偏还都不是什么舒坦梦.刀光剑影的.通红通红的一片.方才还站在烧透了的西湖画舫上.下一刻就披头散发的躺在一汪血红的浴池里.还沒等她震惊过來.画面又变了.原本华贵的丝绸纱衣转瞬就变成了破烂的囚服.丝丝缕缕的沾了血挂在身上.
甚至能清晰的听见狱卒在她耳畔“桀桀”的狰狞怪笑.
受刑的感觉來的强烈且清晰.宛如那一鞭一刀就是实实在在落在她身上.
“嘶嘶”烙铁着肉的声音……
“梨逍尘.醒醒……”是谁在说话.她抬起血肉模糊的脸.双目无神的看着半空.仿佛看着一片黑峻峻的迷雾.
勉强睁开眼.待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眼前这张脸时.眼中闪过一抹诧异.随即又冷静了下來.
“你怎么在这儿.”
话一出口江画自己都有些呆滞.这声音……实在是太难听了些.不动声色的别开头.转眼就瞥见了纱幔外的窗户.不由得皱眉:“你关窗户做什么.”
见对方明显露出的惊愕.又补了一句:“有些热.”
梦里一直都红彤彤的.不是血腥就是大火.一醒过來还看见紧闭的窗户.便觉得身上的温度更高了.
“窗户不是我关的.你自己什么时候关起來的自己还不……”话说到这里就滞住了.随意那张优美的脸变得异常凝重.探手就往江画这边摸了过來.
“你做什么.”
无视她的不满.修长的手掌直接贴在她的额头上.入手的温度滚烫的骇人.而且还湿漉漉的.明显是出了冷汗.然后又被高烧的体温给暖热的.
“我沒病.犯不着锦蝶宫主关心.”一巴掌拍掉放在自己头上的手.江画眯着眼.冷声道.
这人是怎么回事.大半夜闯入人家的睡房.还这般胆大妄为.就算是万花宫的宫主.也不该如此这样行事啊.
可是……那温热的掌心贴在灼烫的额头上.竟是异常的舒服.这么想着.对面前这人的恼怒感也消了不少.
于是江画心中便暗暗吃惊.自己方才怎会做出那样鲁莽的动作.即便是不合规矩.可毕竟人家是在关心自己.自己非但不领情.还打了他.
倒真真是有些蛮横不讲道理了.
这不过几个眨眼的空档儿.江画想得多.估摸着随意想的也不少.江画抬起头.毫无意外的看见眼前的人已经从床边站起身.然后转身掀开了纱帘.
忽然明媚的烛光充满了整个房间.想必是随意点燃了屋里的灯.
等他回來的时候.手里拿了样东西.一扬胳膊.便仍在了江画面前的被子上.
是面精巧的小镜子.
“干什么.”江画拿起那面镜子.是她用來梳妆的.却不知被随意这样扔过來究竟是何意味.
随意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冷冷嘲讽道:“死人一样的颜色.你是觉得很好看.我倒真想拿刀给你划个七道八道.看起來也比这样舒坦.”
可不是.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嘴唇和皮肤都快融成了一体.打眼一看只剩下两颗黑的眼珠子木然的看着前方.
自己的脸色.竟是这般难看么.
“人家烧起來都浑身上下粉嫩嫩的新鲜.你却白的跟鬼似的.果真是个不一般的变态.”随意抱着胳膊.继续出声讥讽.
而江画却注意到他搭在手肘上的手背.白皙的肌肤上一块通红的印子.想必是方才那一巴掌打的.
一时间有些愧疚:“抱歉.是我的错.”
随意却忽然怔愣了一下.压根儿沒想到她会这么痛快的就承认错误.或者是根本就沒料到眼前这人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仿佛看怪物一般瞅了她一眼.忽然叹了口气.“你先躺会儿.我待会儿过來.”
说完便转身出去了.等再回來的时候.手中拿了一个青瓷小瓶.从里头倒了颗白生生的丸药.递给江画吞了下去.
“什么.”
随意看了她一眼.沒好气的道:“退烧的.不然能是什么.逍遥丸还是合欢丹.”
“最好是两样都有.”
“行了.不跟你贫嘴了.”这世上能将这么讥讽的话当成贫嘴看.这种境界怕是除了锦蝶宫主不会有旁人了.
这药不错.过了片刻.江画身上的热度已经明显退了大半下去.
“今日在院子里.我试探了下.就知道你武功尚未恢复.却沒想到竟会差成这个样子.”随意在床边坐了下來.刚抬起手.想了想.又放了下去:“原先见你的时候.虽然身子骨也不算好.可也不是这个样子的.这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是恢复期的副作用而已.这句话江画自然不会跟他说.将镜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她摇摇头:“只是楚洛仙不在.少了调理罢了.沒什么大碍.”
“是这样么.”随意这句话淡淡的.一时间反倒令人听不出來他的情绪.但江画不傻.管他态度怎样.这样明显表露出來的怀疑态度让她觉得分外不舒服.
“那锦蝶宫主觉得是因为什么.是我烧了人家的宅子遭了报复.还是相中了这庙里的哪个和尚纵欲过度.”
刚刚缓和下來的气氛再次凝固.随意被她气的一窒.反倒笑了起來.只是那眼中的怒火却怎么都掩饰不住.
两根长指一下子捏住江画的下巴.道:“先前虽有些任性.但我还就爱你那番洒脱、玩闹.沒想到过了二十年.不但性子改了.连好坏都分不清了.简直不可理喻.”
“你胡说八道什么.”江画抓着钳在她下巴上的手.却怎么使劲都拉不下來.明明纤细修长的手指此刻却像是铁钳一般箍在她脸上.用力之大还能听到下颚骨发出的“咯咯”声.
内力微弱根本不足以抵抗.江画抓着他的手.只恨不得找把刀捅碎了这只手.
疼痛可以忍.牙关也能闭起來.可眼泪这种东西.却根本不受控制.
不是她想流泪.而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淌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