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颂歌[西幻]》 第1章 血族盛宴 1 “侵略……” 女教师辛茜娅将这个词语说出口时,黑板上被她一笔一划刻下了“侵略”二字。她习惯性用粉笔勾勒出的长长痕迹,令在她身前端坐的黛西联想到了世界地图上的普洱勒多大峡谷,那横亘在法师族与鹰人部落之间,传说中曾有巫师居住、黢黑的山洞和石壁刻满魔法符咒,陆续闯入过数支队伍,但至今无人生还的普洱勒多大峡谷。 此时,正是年仅六岁的黛西公主开始学习世界地图,并对其产生浓厚兴趣的时候。 “来,我亲爱的小公主,跟我一起读,侵、略,这叫侵略……” 辛茜娅黑色连身裙的荷叶边大裙摆在地面划过优美的痕迹,眼中却放出与简朴素雅的裙装格格不入的、名为野心的精光。这种精光,黛西已经在许多吸血鬼眼里见过。 “您的父亲是血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王,我们相信,离我族军队侵略人族的那一天,不远了。” “什么是侵略?” “掠夺其他种族的领土及财富,对他们做任何您想做的事情,焚烧他们的房屋,奴役他们的子民,吸干他们的鲜血,屠杀他们的生命……” “为什么?”那时年纪尚小的黛西,并不知道自己问出这句话的含义。 “因为其他生灵的血都只是我们的食物,而人类的血是最美味的,”辛茜娅笑得和蔼,“我亲爱的小公主,您最爱喝的,也是人类的血。” “那我族的军队是不是要越过希塔海,横跨三百公里的史前荒地,再打入人族的炽圣教会腹地?”黛西回忆着世界地图上人族与血族相隔的那一片名为希塔海的蓝色区域,和人族几乎无人居住的名为史前荒地的褐色区域,观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我亲爱的小公主,您非常聪明,”辛茜娅说,“但您只有长大了,才知道该如何动用最少的力量,取得最显著的胜利。” 2 黛西的血仆是一个名叫乔利雅的十八岁人类女孩,一个比黛西大十二岁的妙龄少女,五官柔美,但黛西一点都不喜欢她。 因为她患有某种诡异的名为失眠症的病症,时常在白天——黛西睡觉的时候,独坐在太阳底下,或仰望着黛西最讨厌的太阳发呆,眼神空洞且可怕;或对着太阳喃喃自语,眼睛里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而当她夜晚死气沉沉地给黛西放血时,她耷拉着双眼皮和肩膀,眼睛竭力睁开一条细缝,眼下青黑,脸色疲惫消瘦得像个药石无医的毒贩。 吸血鬼习惯白天睡觉,而人类原本习惯夜晚睡觉,因此,为服侍吸血鬼而被迫颠倒作息时间的乔利雅,失眠症似乎情有可原。但作为世代被血族王室豢养的血仆,从出生起,她的一切习惯都必须为服侍王室而培养,因无法颠倒作息时间形成的失眠症,自然是不被任何生灵理解的。 在年幼的黛西眼里,她就是个行为诡异的怪人。黛西不愿意跟她说话,不愿意把自己不要的裙子赏赐给她,甚至在本该第一次尝试咬破人类的血管、吸人类鲜血的年纪,抗拒吸乔利雅的血,也因此抗拒吸所有人类的血,每天仍然只喝他们用匕首割破手腕,放进杯子里的血。 当黛西偷偷和女仆的女儿莎伦,以及莎伦的表弟——鞋匠的儿子罗里一起种玫瑰,一起在世界地图上圈圈画画,谈论着他们以后要怎么去精灵族的禁地探险,怎么去极地里挖掘巨怪骨骼化石时,他们从不会叫上乔利雅。 与莎伦和罗里无关,纯粹由于黛西不想和她一起玩。可是有一次,乔利雅无意间发现了高贵的黛西公主竟然和身份卑贱的莎伦、罗里一起拼图。乔利雅那双无神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什么也没说,低下头转身就走了。 众所皆知,血族的王理查德从不允许名义上唯一的女儿黛西公主与任何生灵走得近,不然他会处死那些生灵。他说,这都是为了保护黛西。黛西最初甚至以为,所有小孩都会被父亲这样管束——即使她渐渐意识到理查德或许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因此,当看到乔利雅远去时,黛西心中第一次慌乱了起来,那种慌乱使得她的眼神无比冰冷:“她要去告诉父王了,我得追上去杀了她。” “不,不会的,她只是走了。”莎伦说。 “她是个怪人,她不会放过我们的。”黛西说。 “不,她不是怪人,”十一岁的莎伦像大人一样摇头说,“她只是想家了。” 3 黛西无法理解,乔利雅的家族世世代代都生活在古堡,给王室成员充当血仆,她为什么会想家? 因此黛西一开始觉得莎伦说的是错的,可在这天夜晚,黛西的那一大片玫瑰花里,她看见乔利雅呆呆愣愣地坐在白石阶梯上,坐在凄清寒凉的月光下,她才知道莎伦说的不算错。 乔利雅回头看她了。她竟然没有向黛西行屈膝礼,而是用那双空洞可怕的眼睛盯着她,嘴角的微笑像是干瘪的茄子:“公主,您是来杀我的吧。” “是。”黛西直截了当地承认。 “我希望我死后,能被埋葬在人族……我可以乞求您满足我这一个愿望吗?” “为什么?你不属于那里。” “可是,我听人说,人族才是人类的归属地,那里有温暖的阳光和母亲做的美食,有凉爽的海滩、金色的谷地,有……自由。” 说出这些话时,乔利雅目光悠远且幸福,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了。黛西恍惚明白,她最严重的不是失眠症,而且一种由于疯狂想得到某样东西却得不到,整日臆想那样东西的美好,却由于现状最终郁郁寡欢的病。 黛西蹙了眉:“这里也有你说的一切。” “不,这里没有自由,”乔利雅说出这句话时,那种心如死灰如沙尘暴般冲黛西席卷而来,“这里只有理查德王才有自由。” “我也有自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黛西高傲地说,并不理会她的绝望。 “不,我可怜的公主,”乔利雅笑了,“你甚至不知道理查德王对我做过什么,对我的母亲做过什么,对你小小的已逝的母亲同样做过什么,对少女们都做过什么,以及……他想对你做什么。” 4 黛西最终没有杀死乔利雅,即使那天晚上她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支开了所有仆人,拿起了匕首,蓄好了最大的力量。 但乔利雅这朵虚弱的、蔫巴的白晶菊,依然没能活到二十岁。 当那晚血色的圆月普照大地,而乔利雅浑身赤裸、双眼死寂地躺在地上,血如玫瑰般在她身下盛放时,目睹了她死亡全程的黛西,想起了那天在玫瑰花园里,苍白如水银的月光。 这几百年来,人族的科技一天比一天发展起来,但不知为何,保护人族免受其他各族侵害的炽圣教会力量一天比一天削弱。炽圣教会举行朝圣礼的那一天,大教主及十二位圣教主围在炽圣大教堂内那一圈剧烈燃烧的金色火焰旁祈祷,神圣火焰燃烧的呼啸声中,他们似乎隐约听见了神明悲哀的叹息声。 他们全神贯注地聆听,使自己沉浸于那久违的、遥远且让他们倍感亲切的呼吸声中,试图从中领悟神明的深意。但神明深沉的叹息声并没有持续多久,长老们已经在他们背后发起叛乱,一鼓作气将他们推入火焰当中,那经过处理的神圣烈焰霎时变成了充满杀戮气息的怒火。长达几个月的混战,双方都死伤惨重。结果是,誓死保卫人族、奋力抵抗其他种族几十万年的炽圣教会最终被血洗,所有圣教徒无一存活。 理查德王在血族大摆宴席,那是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宴,原因是促成炽圣教会惨烈结局的,是他亲手栽培并派进去埋伏近千年的几个卧底。 一杯杯血倾倒在玫瑰花园里,黛西的玫瑰沾染上了食物香甜的血腥味,让她止不住皱了眉。 也就是在他们狂欢的这场盛宴上,血族子民高昂的颂歌声中,黛西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辛茜娅在黑板上一笔笔刻下的侵略二字的含义。 她看见她的父亲将大教主及十二位圣教主那已被烧焦的头颅随意地踩在脚底下,她父亲杯子里是浓稠的鲜血而不是红酒,可他分明已经喝醉了,眼神有几分迷离,但面容仍是威严庄重的。 她还看见古堡大厅高高的王座上,血族的第三百八十四任王理查德一脚踩碎了大教主的头颅,说:“人族一直以为炽圣教会就代表至高无上的力量,炽圣教会算什么?掌权者脚下卑微的泥。” “戚楚魄曾在六百年前对我说,他必定会拥有掌控世界的权力,”理查德哈哈大笑起来,鞋底将大教主戚楚魄的头盖骨碾成了粉末,“权力?这才是权力。” “人族已经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为了感谢法师族和狼人族此次的帮助,我会将一小部分人族领地划分给法师族长及新任狼人首领。” 至此,所有生灵都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彻底失去了防御盾牌的人族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了,所有人类世世代代都将沦为这三大种族的奴隶及食物。 大教主及十二位圣教主的家人,除了极漂亮的少女们被理查德秘密关押了,其他的都被抓进铁丝笼子里,又被抬上了宴会,供吸血鬼贵族们肆意玩弄。 理查德在宴会的后半部分,才被下属禀报他关押的少女们都不见了。放走她们的内鬼很快被找到,就是黛西的血仆乔利雅。 乔利雅被押出大厅外,脸上竟带着面向死亡的温和微笑。当吸血鬼们在大厅门口撕开她的衣服,纷纷咬上她的身体时,她终于笑不出来了,满眼绝望地喊着:“让我死吧,你们这群烂透了的吸血鬼,烂透了的血族!” “尤其是你,理查德,你这个变态,禽兽,!” 理查德极力掩饰的秘密第一次被公之于众,但他丝毫不慌,因为在场不会有谁听得见。 看,宾们都在振奋地围观她曼妙的胴体,显然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全场只有黛西,脊背一阵阵发寒,甚至维持不住表面的镇定,手中精致的水晶杯几欲滑落。 那一晚,当乔利雅说出那段话时,说出“你甚至不知道他想对你做什么”时,黛西就已经头皮发麻。 天生敏感且警惕的她,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她挥开理查德关心地伸过来的手,蕾丝裙摆划过遍地鲜血,一步一步走向浑身伤口的乔利雅。那里,身躯干瘪下去的乔利雅,那双可怕的眼睛瞪得极大,终于永远地陷入空洞之中了。 第2章 高贵的公主殿下 1 “宝贝,你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孩……”话音刚落,理查德立即反驳了自己,“不,你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 这天夜晚,黛西正凑近凝了露珠的玫瑰,鼻尖轻嗅花香时,悄然到来的理查德说。 这个女孩的确太过美丽了,比她的母亲——那个无比稚嫩可口的尤物还要美,比这里的所有玫瑰加起来都美上千万倍,偏偏还是个媚骨天成的类型,才这么小,就能瞥见未来一颦一笑勾人心魄的雏形。 “父王。”黛西扭头唤了他一声。她冷傲的小脸上不带任何多余的表情,但上弦月倾洒下的淡淡光芒中,几点月光跃进了她的眸子里。 这几点月光大概就是世界上最慈爱的父亲——也是她最爱的父亲理查德的化身,从她那颗天生如同磐石般冷硬的心脏的表层,渗透进了她血红色的眸子。 吸血鬼生性凉薄,理查德是为数不多触碰到了她的心脏的生灵,尤其是在她最天真的时期。 可当理查德令所有女仆退下,接着在她身前蹲下,用那双炙热的眼睛锁定住她,问她:“宝贝,你想要变得更美吗?”黛西眸中的月光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光芒逐渐隐没下去。 变得……更美…… “你已经长大了,可以和父王一块儿玩耍了……我的宝贝想不想要和父王一块儿玩耍?” 她看见他眼底那跳跃的、振奋得灼人的火焰了,也许高等生灵在忙碌到极致的时候,才会最想做一些魂牵梦绕已久的事情聊以慰藉。他或许已经按耐不住自己内心疯狂滋生的阴暗念头,即将采取行动安慰自己了。 极端的、可怖的行动。 黛西退后一步躲开他伸向她脸颊的手掌,突然质问:“人族已经被我族的军队全面攻陷了吗?” “小孩子用不着操心战事,”理查德重复问她,“想要和父王一块儿玩耍吗?” “我族子民已经占领了人族,从此再也不用为食物发愁了吗?”黛西并不回答他,她小小的脸庞十足严肃,一副说正事的口吻。 理查德被她的正经逗笑,但随即语气变得危险起来:“还没有,因为该死的精灵族突然横插了一脚,非要保护人类,我们只有把他们一块儿杀光,才能占领人族。” “那父王现在为什么不去杀森林老人?”黛西继续质问,“辛茜娅说,只要森林老人的预灵力量被摧毁,整个精灵族的力量都会逐渐枯竭。” 她还带了吓唬的口气,说:“并且,森林老人的预灵力量不仅能让他预知未来,还能够让他知道世界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包括每一个生灵的弱点。他知道你的弱点哦,父王。” “父王没有弱点,”理查德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从来都没有过。” “宝贝,乔利雅死后,你对我疏离了一些,”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缓缓说出让黛西感到森寒的话,“你是不是听信了她诬陷父王的话,不爱父王了?” “怎么会呢?乔利雅是一个怪人,”黛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边敷衍地回答他,一边焦急地收拾用来给玫瑰浇水的木桶和瓢,“我答应要去帮斐奥娜亲王挑选血仆,要是再不赶过去,她一定要派多姆纳尔伯爵过来催我了。” “再见,父王。”她纤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那扇用远古珍稀原石砌成的巍峨大门内,独留理查德在原地站起身。他笑了笑,像是在夸奖小孩子,但笑意不达眼底:“我的宝贝真是聪明,越来越学会骗我了。” 2 黛西随便找了个借口进了斐奥娜亲王的庄园以后,遭遇了一些不怎么愉快的事情,很快就从庄园里回来了。由于内心的焦虑和恐惧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浓厚,她开始不知疲倦地亲自为那一大片玫瑰一遍又一遍松土施肥,同时命令女仆们无论如何也不许离开自己。 当她终于从玫瑰花园里抬起头来,独自经过由高大笔直的数根石柱支撑起的那一条长长的伟岸的走廊时,她竟然又在某根石柱旁的树丛后发现了罗里——这是三个小孩秘密集合的地方,自从莎伦和罗里被莎伦的母亲——女仆麦肯兹悄悄送进来结交黛西的最初,他们就约定好了。 “公主,我的纽扣掉在古堡里了,”罗里说,“我已经找了许多地方,但都没有找到它,它一定是掉在古堡里了。” 他是一个呆呆愣愣的小男孩,比黛西还小一岁多,单纯且愚钝。他的父亲是瘸腿的鞋匠,母亲会做衣裳,但家里依然很贫穷,所以才会被姨母麦肯兹送来结交公主殿下。 “那件衣服是母亲给我做的新外套,有漂亮的金边纽扣,是我最贵最好……” “别管它了,”黛西蹙着眉头打断他的喋喋不休,“你快走吧,我不会再让麦肯兹偷偷放你进来了,还有莎伦也别来了。” 见他仍懵懵懂懂地站在那里,黛西催促他:“我回头就让麦肯兹给你捎十个纯金的纽扣过去,记住,快走,别来了。” 说着,黛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决定再也不跟莎伦、罗里或者其他小孩一起玩了。 日落时分,她从睡梦中惊醒,睁眼时看见她用来挡光的棺材盖被掀开,而理查德就坐在她睡觉的棺材外。他凝视着她的脸庞,面上是和蔼的微笑。他的拇指和食指摩挲着一枚金边纽扣,说:“宝贝,不许再有下一次了。” 他抚摸着她银色的柔软的头发:“父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你知道的,对吗?” “罗里呢?”黛西蹭地坐了起来,内心的恐惧在此刻抵达了最高峰。 “当然是去到他应该去的地方了。”理查德温和地回答。 黛西猛然张开蝠翼冲出房间,不顾理查德的尾随,怀着满心的惊恐,飞出去找寻血族帝都最腌臜污秽的角落。终于,在一个动物死尸堆积如山、漫天苍蝇嗡嗡作响的恶臭烂泥浆区,她找到了一具小小的、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尸体。尸体脚上的褐色小皮鞋是她见过的。 “宝贝,你不应该看到的。”理查德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最高贵的公主殿下,不应该来到这种地方。”这只是最底层的血族子民在吸干动物的血后抛尸的地带,来这里的,只应该是那些最低贱的吸血鬼。 褐色小皮鞋旁,一只气息微弱的小白猫倒在泥里,和那具孩童尸体的姿势一模一样。黛西将它抱进怀里。泥淖里乌黑的烂泥弄脏了她雪白的睡裙,理查德皱眉,想伸手将这只快死的野猫丢远一些,但黛西躲开了他的手。她说:“我只有这一只猫,你不能再伤害它,不然我就和它一起死。” 理查德沉默地盯了她许久,难得大度了一回:“好,父王允许你养猫。” “我们回家了,”他说,“高贵的公主殿下,永远逃离不了古堡。” 想到能让她变成那个模样且万无一失的药水终于要被送来了,他火热地欣赏着她娇小的背影,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高贵的公主殿下,也永远……属于我。” 3 “公主,罗里呢?” 古堡的后门,麦肯兹央求黛西来到这里以后,黛西第一次见到了麦肯兹口中那不肯离开后门、一旦守卫队巡逻至此就相当于自寻死路的罗里父母。 “死了。”黛西只是低头看着小白猫,面上没有什么情绪地回答。 “公主,罗里呢?”晚风捎来醉人的玫瑰花香,那个满脸皱纹的中年妇女,额前几缕花白的乱发在微凉的风中颤抖。 “我会给你们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金钱补偿。”黛西来回抚摸小猫的后颈,说。 “公主,罗里呢?”憔悴的中年妇女双眼红肿得像堆积的淤血,声音近乎哀求。 “对不起。”黛西抬头直视她。 她的丈夫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那双由于恨意而熊熊燃烧的眼睛死死瞪着黛西:“什么对不起,我们问你罗里呢?” 黛西看着他,不说话。只见他双手止不住地发抖,揭了好几次才终于揭开手中的盒子。一双血淋淋的、小小的手掌赫然暴露在醒目月光下。 “这是谁的?是谁送到我家来的?我儿子呢?”他固执道。 麦肯兹拼命捂住了嘴巴,眼泪迸射而出。黛西盯着那双手。她记得,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的确是没有手掌的。 她没有发出声音,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静静流下两滴泪。“我回头就给你们数不清的钱财。”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背后,瘸子和矮小的中年妇女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凄厉,如箭矢般穿透了数载岁月。即使多年过后,再一步步走过那条碎石凹凸的小路,黛西仍记得那令花园里的玫瑰纷纷颤栗起来的尖锐的哭喊声。那个男人似乎想冲过来跟她拼命,但被麦肯兹死死拦住了。 黛西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血族王座,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她的父亲。她说:“父王,我想清楚了,从今往后,我只会陪伴在您的身边,再也不会与其他生灵有任何往来。” 理查德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真好,我的宝贝终于想通了。” 他将一杯血递给她,黛西双手接过,一饮而尽。理查德满意地笑了,说:“以后每天都要来父王这里,乖乖喝父王给你的血。” 黛西点头。她抱着小猫走过玫瑰花园,凄冷月光下没有半点生灵的影子。她将手指伸进喉咙里,逼自己把刚刚喝进去的血吐出来。屋顶传来一声桀骜的笑。 她抬起头,正看见那位身穿斗篷,头戴高高巫师帽的男士。他懒懒散散地坐在屋顶,嘴角挂着丝邪笑,说:“小公主,我看见你把你父王给你的药水吐出来了。” 黛西脊背一寒,又听见他感慨:“啧,你才几岁啊,怎么这么重的杀意。” “药水?要是真有药水,你还知道这件事情的话,你一定要被父王灭口了。” “我可不怕,”他从屋顶上跳下来,冲她不羁且友好地笑,“我是无所不能的达达安。” “法师族最强大的药师达达安?”黛西起初有一丝丝惊奇,但很快蹙了眉,“你帮父王制作了什么药水?” “让小孩快速长大,且神智完全被你父王操控的药水。” “你是坏蛋。”黛西得出结论。 “不,我不是。” “不,你就是。” “我不是。” “你就是。” 达达安笑了:“我只是收钱办事,可不是我把药水用在你身上的。” “你以为只要收了钱,什么事都能办吗?”黛西微仰下巴傲视着他,“我父王会把你杀了灭口,就算他没有成功,我也会亲手杀了你。” “小小年纪怎么就知道喊打喊杀的?”达达安愈发觉得好笑,双手一摊,说,“这样吧,这次算我欠你的,你可以让我帮你做一件事情,我不收你的钱。” “那你能帮我杀了拜尔特亲王吗?”黛西满眼嘲讽。 “嘿!你这小家伙,狮子大开口呀!”达达安开始耍无赖了,“我只帮你做一件小事,要不然我就不帮你了。” 4 黛西的房间内,淡碧色的窗子大开着,浓烈的金色阳光在彩绘地板上雀跃舞蹈,跃到她珍珠般白嫩耀眼的赤脚上。 她静静地踏上椅子站在窗前,一手托起丹尼——她给小白猫取名叫丹尼。另一手垂下,握着一把匕首。 此时,她正从血族领土这一方的最高处,俯瞰整个冬眠中的血族。 当太阳神圣的光辉普照东半球,血族这一片广袤大地总会陷入这样阴冷深邃的死寂。 她想起自己曾用指甲顺着血族领土最边缘,在世界地图上划下蜿蜒的浅浅痕迹。“看,像不像一条蛇呀。”她对莎伦和罗里说。 是的,蛇。白日便是它冬眠的时间段。 除了最高等的纯种吸血鬼,其他等级低或是血统不纯的吸血鬼,全部畏惧阳光,白日几乎都恨不得躲进棺材里睡觉。 而像黛西这样最高等的纯种吸血鬼,既不畏惧阳光,也不畏惧令其他吸血鬼谈之色变的银器——他们不畏惧除光明能量以外的一切,只是对阳光不喜。 在炽圣教会——这个由于学到了一丁点运用光明能量的皮毛、就在viur星球过去数十万年屹立不倒的教会覆灭之后,吸血鬼贵族们或许再也无所畏忌了。 黛西转移了视线,看着她左手托着的小猫丹尼,缓缓抬起右手,手中匕首在阳光下泛出冰冷光泽。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它身后割破了它右前腿的血管,让它的血淌进了摆放在窗户上的杯子里。在它因为疼痛而发出的细弱呻吟声中,她往它的伤口洒了事先准备好的药粉,又给它喝了止痛药。 她用厚厚的绷带和漂亮的衣服遮掩它身上的血腥味。而后,端起那一小杯血,一口喝下去。她已经两天半没有进食了,饥饿无时无刻不在摧残着她。 一口血下肚,精致的纯金高脚杯滑落在铺了地毯的彩绘地板,声响没能将熟睡中的女仆吸引过来,幼小的公主已经如同破碎的布偶,顺着那道脆弱的弧线摔下椅子,倒进价值不菲的伊斯地毯里,神圣的火焰自她的食道灼烧遍全身。 疼痛也由体内涌至皮肤和眼睛,一片模糊的视线中,隐约有一只蓝眼睛的小白猫,担心得用头顶不住地蹭她的胳膊。 她刚刚喝到了什么? 能够杀死吸血鬼等一切向暗而生的生灵的光明能量。 比大教主身上强烈千万倍的光明能量。 无比纯粹、神圣的光明能量。 小猫的血。 5 或许是命运冥冥之中给了她暗夜里最大的馈赠,也或许只是丹尼不想让她死,黛西并没有死去,反而神奇地将光明能量融入了血肉,增强了她身为最高等纯种吸血鬼的力量。 她意识到,她无意间捡到的这只小流浪猫,不仅能够增强她的力量,还是光明能量如今唯一的所有者,未来可能拥有的力量堪比神明…… ——毫无疑问,这将是绝对不能让任何生灵知道的秘密,也将是整个viur星球最为重大的秘密。 自从上次让麦肯兹把几袋金子送给罗里的父母作为补偿以后,黛西已经有两天没有见到麦肯兹了。 或许是由于伤口隐隐作痛,丹尼今天有些躁动不安,它挣脱了她的怀抱,在古堡里四处乱跑。黛西在走廊上抱起它的时候,莎伦的哭喊声如尖刺般刺痛了她的耳膜。 不远处微微打开的房门内,白纱窗帘纷飞,莎伦仿佛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四肢呈大字型被钉在长桌上,鲜血从桌面倾泻于地面,站在她身前的吸血鬼是理查德。 哪怕曾想象过无数次,黛西也无法想象到那个画面带给她的真实和震撼感的万分之一。那是对人性的彻底摧毁,是对信仰的彻底亵渎,是令她的世界彻底崩塌的最后一根稻草。 理查德的目光瞥了过来,他发现黛西了。他用沾满鲜血的手猝然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按在地上,死死掐住。他白皙英俊的面容扭曲至极,带着像冰棱一样要把她刺死的心虚。他平日庄严大方的仪容,端正威严的姿态,都已经不复存在,他就是一个魔鬼。 为了防止这件事情暴露,他必须杀了她——他的女儿灭口。黛西的眼泪顺着猩红的眼尾无声淌进发丝里。房间内,莎伦没了丁点声响,这两天内她遭受的所有伤痛,都被埋葬在她身下那一大摊鲜血里了。她去陪她的母亲麦肯兹了。 黛西闭上眼睛,想到了麦肯兹。麦肯兹曾无数次见她独自躺倒在荆棘之上的玫瑰花里,浸在银白的月光里。麦肯兹说:“公主,您太孤独了。” “我将冒着死亡的危险,为您带来两位可爱的玩伴,他们会告诉您,什么才是小孩应该拥有的一切,什么才是快乐。” 第3章 颠覆世界 1 生机流逝得那样迅速,黛西恍惚觉得自己就像一小块易碎的薄冰,被一脚踹踏碾压,不过刹那工夫,所有虚幻的可笑的亲情都已融化,而后随眼角的泪蒸发。 她丝毫不怀疑理查德——她唯一的亲人、最爱的父亲会恼羞成怒杀了自己,就像她此时此刻如果有力量,一定会毫不犹豫杀了这个魔鬼一样。 力量,她需要力量…… 小猫丹尼在她怀里惊叫,它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拼命用幼嫩的爪子抓理查德掐住她脖子的手。就在理查德一把揪住它,即将要把它砸向地面摔死之时,那道强烈的、神圣的光明能量自它体内瞬间爆发—— 理查德这只力量如此强大的吸血鬼居然被震退,获救的黛西抱起丹尼颤颤巍巍地往后缩。她一心想要死守的秘密就这样轻易地暴露了,丹尼还能活下去吗?她……还能有底牌吗? 理查德震惊地盯着丹尼,好一会儿才看向自己被灼伤的手掌,不可置信过后,心底涌上的是巨大的惊喜。 仍坐在地板上不住往后缩的黛西,眼看他的黑色皮鞋越走越近,直到自己的后背撞上冷硬的墙壁,她已退无可退,他的脚步才停下。 他蹲下身,用那样贪婪的、可怖的眼神注视着她怀中死死护着的丹尼,同她说话的语气似乎是在诱哄,但黛西清楚地从中听见了赤裸裸的威胁。 “宝贝,把它送给父王,好吗?” 黛西浑身血液冰寒,呼吸急促,身板抖得像凛冬里的寒号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理查德狰狞的面孔在她眼中愈发模糊,那十分短暂的瞬间,她脑海里飞掠过许多生灵的模样—— 傻笑着捉茎叶蜂的罗里,欢笑着陪她画北域图的莎伦,总是默默用慈爱的眼神凝视她的麦肯兹,满眼绝望仰望天空的乔利雅……以及和罗里姿势一模一样,躺倒在泥淖里奄奄一息的丹尼。 那些身影像是怨念无法消散的冤魂,在她面前挥之不去。她已经看不清理查德,但依然冲他拼命摇头,身体更加抱紧了丹尼,用她毕生最大的力气,就是不肯松手。早已失去耐心的理查德见状,几下就掰开她的手,强行抢走了丹尼。 她看见丹尼湿润的湛蓝色眼睛那样不舍与悲伤地看着她,也看见理查德那双布满贪欲的血红色眼睛里只装得下他手中小小的丹尼。她前所未有地清醒过来,找准自己认为正确的目标,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里。 她找到正要离开古堡的达达安,说:“你说好要帮我的事情,我已经想好了。” 达达安笑了,俯下身问她:“小公主想让我做什么?” “给我一瓶药水,一瓶能改变我的外表、不让任何生灵认得出我的药水,包括你。” 达达安意识到状况不对,突然正色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黛西却笑了,那双璀璨眸子里的果敢与涅槃重生的决心强烈得空前绝后,她说—— “颠覆世界。” 2 这时,正是人族发生几十万年来最大变故的时期。 尽管精灵族由于接收到了神明的旨意而立誓用生命保卫人族,尽管精灵族王室——绿精灵一脉已经死伤惨重,但在精灵族守护不了的地段,仍有无数人类被吸血鬼、兽人捉去当食物,或是被法师抓走,作为淬炼魔法极上乘的活靶子。 繁殖能力最强从而数量最多的人类,人口急剧下降,人族活像是瓢泼大雨中破碎飘摇的一池浮萍。 唯一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或许就是在人族突遭变故前,喜欢以人肉为食的狼人族被突然爆发的瘟疫折磨得苦不堪言。当理查德煽动新任狼人首领带领手下一举摧毁炽圣教会时,狼人族已经不剩下多少气焰了。在对人族的侵略中亦是如此。 据说,瘟疫不知为何开始大面积爆发以后,狼人族曾采取过许多措施,其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就是只在神话故事中有记载的请兽神仪式,这项仪式似乎被狼人族真正重现了。 据说,只要请到了兽神,令狼人族人心惶惶的瘟疫就可以被神力悉数治愈;据说,狼人们在广袤寂寥的涂崛山搭建了半径长达两百米、高度达十几米的圆形祭台;据说,那时冬雪初融,万物初醒,狼人们就踏着雪水在涂崛山下跪迎神明;据说,那场庄严神圣的仪式上,万丈金光猛然将祭台照亮…… 据说,请兽神仪式成功了。 但最终,萎靡不振的狼人族让所有生灵意识到了这整件事情的空幻与荒唐,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请兽神仪式真的没有成功吗? 黛西逃走以后,丹尼眼巴巴地看着她的背影在视野里消失,它开始剧烈反抗理查德的钳制,但不管怎样都是白费力气。它到底只是一只不会控制体内力量的幼崽。 理查德仅凭单手掐住它的后颈,它便怎么也无法挣脱了。他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它软绵绵的头,眼中的光芒犹如地窖里的阴森火炬,炙热且瘆人。 “兽神……真的是兽神。” “我机关算尽,才终于让狼人族举行请兽神仪式,本以为失败了,没想到最终还是得到了你。” “果然,我才是命运的掌权者。” 3 逃离古堡后,前去寻找普洱勒多大峡谷的那十分漫长的七个月里,黛西听说了许多故事,其中包括血族公主失踪,血族帝王如何派出手下没日没夜寻找她;包括狼人族瘟疫好转,和越来越真切的请兽神仪式失败的消息;包括精灵族领土被兽人族攻占,精灵王子们在战乱中过着怎样颠沛流离的日子…… 但前两者已经离黛西十分遥远了,她现在只是有着杂种吸血鬼外表的普通女孩,和血族王室与兽神都毫无干系。 起初,在去普洱勒多大峡谷的路上,她经过精灵族的贝尔森林——此时这里早已被兽人族占领,森林老人带着三位精灵王子不知逃去了哪里。 她想起那个夜晚,妖冶如血的玫瑰花前,自己曾对理查德说过的话:“只要森林老人的预灵力量被摧毁,整个精灵族的力量都会逐渐枯竭。” “并且,森林老人的预灵力量不仅能让他预知未来,还能够让他知道世界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包括每一个生灵的弱点。他知道你的弱点哦,父王。” 虽然她当时只是纯粹想分散理查德的注意力,让他不要来纠缠她,但森林老人说不定真的知道他的弱点。所以黛西路过贝尔森林时,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是想找到森林老人的。 但转念一想,她要是真的找到了森林老人,最大的可能不是她从森林老人那里得到什么,而是她被精灵族抓起来,当作威胁血族的人质。毕竟,虽然她已改头换面,但拥有预灵力量的森林老人能看到一切,必定知道她就是黛西公主。 因此,黛西并没有在贝尔森林停留,就路过这里飞向了鹰人部落。 出乎意料的是,当时鹰人族对精灵族王室成员的搜捕行动进行得如火如荼,黛西猜到这是因为森林老人带着精灵王子逃到了这里,但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遇见—— 高高的天穹上几个鹰人手拿长矛,展开巨大的翅膀朝这边呼啸而来。黛西见状连忙化为红瞳小蝙蝠钻入下方森林,往层层叠叠的树叶里躲去。 远处灵力与铁器碰撞产生的火花四溅,猛烈的罡风将周遭树枝纷纷刮断。最终还是出于想见到森林老人的念头,黛西小心谨慎地往那边逐渐靠拢。她探头看向只身与六个鹰人厮杀的少年,以及少年拼死护着的老人和一对七八岁大的双胞胎兄弟。 他们身上全部有着灵力的掩饰,看不到他们薄荷绿的长发和晶绿的眼睛,但黛西看见了那个少年被长矛刺中后淌出的深绿色鲜血……想必那个少年和那对双胞胎兄弟都是身为绿精灵的精灵王子,而那位老人就是森林老人。 这六个鹰人是被误打误撞发现了森林老人和精灵王子的族人叫过来的,更多鹰人暂时没有赶到。殊死搏斗的动静不小,为了不把附近的鹰人全部吸引过来,少年很快结束了这场厮杀。 紧接着,他酝酿了杀意的眼睛倏地转向黛西,手中的鹰人长矛骤然一抛,矛尖携雷霆万钧之势向她冲刺而来—— 黛西下意识躲闪开,没有被伤到要害,但依然被那支矛的矛尖刺穿了蝠翼。矛尖带着她的身体劈断身后好几棵大树,才连着她的蝠翼钉进土壤里。 她被迫躺倒在地,从未体会过这样巨大的疼痛,但仍死死忍住没有发出痛呼声。少年的身影几乎在瞬间掠至她身旁,他一脚踩上她受伤的蝠翼,脚尖故意使力让她痛苦倍增。他居高临下地逼问她:“黑发,却有蝠翼,你是血族哪位贵族的私生女?” 众所周知,只有高等吸血鬼才有蝠翼,也只有杂种吸血鬼才是黑发红瞳,纯种吸血鬼一般是银发。 见她没有回答,只是用冰冷的饱含愤怒的眼神瞪着他,少年的脚几乎要碾碎她的蝠翼。他接着质问:“是谁派你来的?” “够了,伊恩,”森林老人浑厚的嗓音传来,宛如古老深沉的磬钟,“我们得走了。” 黛西强忍着痛看向森林老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还不提出把她当人质的办法。名叫伊恩的少年利落地拔出刺穿她的蝠翼、深深钉进地里的长矛,矛尖转向她的脖子:“等我先杀了她,不然她一定会将我们的行踪透露出去。” 第4章 颂歌 第5章 救世主 1 从普洱勒多大峡谷去往东方的时候,黛西幻想过无数次她即将遇见的救世主会是什么样的生灵。她的姑姑法维奥拉说,救世主拥有能够使世界颠覆的力量,能够顷刻间拯救世界,也能够顷刻间毁灭世界。 “那是什么力量?”黛西问。 法维奥拉的回答令她意想不到。因为她的回答是—— “科技。” 听到这个词语,黛西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联想到的是血族那场狂欢的盛宴上,多米纳尔伯爵献给她的礼物。 她曾收到过许多礼物,其中大多数是高雅精致的宝石饰品,或是珍贵新奇的魔法宝物。但这一个似乎风格迥异——这是一向被认为疯疯癫癫的多米纳尔伯爵带来的。 “亲爱的小公主,相信我,这是使炽圣教会受到诅咒的巫术。”他说。 黛西礼貌且疏离的接过礼物,按照礼仪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漂亮的娃娃身穿华丽洛可可裙,踩着优雅的舞步跃出礼品盒,在皎洁月光下旋转了一圈又一圈。 它晶莹剔透的身躯散发着暖白色温润的光芒,当它翩翩起舞时,蓬松的大裙摆像是贝尔森林里绽放的满载星辰的花儿,在黛西眼中也是这样微微盛开了一下。周围却是醉酒的贵族传来的哄笑声。 “我以为是戚楚魄用过的手杖,”钱德勒伯爵嗤笑道,他常喜欢借醉酒嘲讽地位相当的同辈,“不过就是用贝尔森林的藤蔓和果子做的娃娃,被法师施了一丁点儿魔法。” “不全是这样的,”多米纳尔伯爵从容道,“让娃娃跳舞的魔法确实是我请法师施展的,但娃娃本身却是利用了人类的智慧制造的。” 一群醉鬼更为猖獗的大笑声中,有位贵族问:“这个娃娃分明是精灵族的东西,跟人类有什么关系?” “人类在精灵族的动植物里研究出了含磷发光质和发光酵素,他们发掘出了精灵族动植物会发光的奥秘,并且学会了如何去制造它们,”说到这里,多米纳尔伯爵略带激动地看向黛西,“他们学会了制造光明!” “因此,炽圣教会受到了诅咒,在王向他们出手前,他们已经自己走向了衰败。” “你在说什么胡话?”有的贵族愤怒了,但黛西打断了他们,她神色认真地问:“学会制造光明有什么用处?烛光也是光,可吸血鬼并不畏惧这些光。” “亲爱的小公主,重要的并非制造光明本身,重要的是他们的智慧!”说着,多米纳尔伯爵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拇指大的黑色物体,摆在跳舞的娃娃裙摆旁,手持黄金烛台靠向它,“我接下来将向您展示的,是人类现今最高的智慧,是不可思议的产物!” 烛火点燃了连接黑色物体内部的细绳,一串细微的噼啪声响起,细绳在四溅的火光中燃尽。黑色物体骤然发出赤色火光,又骤然熄灭,突兀的巨响使整个大厅内连空气都凝固了一瞬。 娃娃并没有在爆炸中支离破碎,但它不再跳舞。“您见到了吗?我亲爱的小公主,”多米纳尔伯爵亢奋地说,“人类管形成魔法力量的粒子叫魔力因子,而就在刚才,魔力因子被摧毁了!” 大厅内陷入了比先前更为诡异的沉默,几乎所有吸血鬼的目光都投向这里。在多米纳尔伯爵被当作疯子轰出大厅时,黛西忽然问出了一句:“是什么摧毁了魔法?” “是科技,”他努力回头看向她,“是人类的科技!” 2 “顺着这个方向,飞越大约一万五千公里,你会看到绵延不绝的丘陵,和森林里铺了许多荧光石的白色房子。”站在普洱勒多大峡谷的悬崖之上,法维奥拉望着某个方向,同黛西说。 “当你飞至丘陵外,以蒸汽机为动力的火车发出巨大声响,惊扰了夜晚九点的月亮。” “成群结队的精灵日夜守着那座房子,你需要用我送你的黑色蕾丝蒙住眼睛,这样精灵才会看不见你。” “当你找到那座房子,会有一个长得比精灵还梦幻的人类,和你站在夜色下看星星,他会回答你什么东西可以让高等吸血鬼陷入沉睡——那种东西只有他有。并且,他会和你提起那种东西的来源……那是未来最恐怖的战争的导火索。” “不,不只是未来,我想,那会是整个viur星球历史上最可怕的战争。”说这话时,法维奥拉仰头看着星空。 “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那场战争发生?”黛西问。 法维奥拉深沉地看向她,摇了摇头,随身携带的灵摆在刻满数字与符文的圆盘上摇摆不定。 “我已经推算过十三回了,”法维奥拉说,“每次推算出一丁点,我身旁的烛火都会骤然熄灭。” “那代表着什么?” “死局。” 黛西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您还在继续推算吗?未来的事情有没有可能发生改变?” 法维奥拉冲她微笑起来,笑意却令黛西颇有些毛骨悚然:“你看到天上了吗?” 黛西退后了半步,说:“星星?” “不只有星星呢,”法维奥拉仍微笑着,向她走近半步,“里面说不定还隐藏了眼睛,正在盯着你和我。” “当你产生杀死理查德的念头,当你和我说出每一句话,当你想要去找到那个人类,它都看到了……当我以微薄得可笑的力量妄图揣测它的意图,它也看到了。” 黛西突然不敢去看星星,她盯着法维奥拉发怵,又听到法维奥拉叹息着说:“我不能再推算了,知道得太多,谁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满天星斗在深邃如海底的夜幕上一颗颗连接起来,织成一张波诡云谲的大网,法维奥拉觉得,那是扼住他们咽喉的一双双大手,也是他们扑朔迷离的前路。 “你该去找那个人类了,”她严肃地看着黛西,“记住,你必须在黎明之前离开那里,离开那个危险的人类,否则你一定会死。明白了吗?” 黛西忙不迭点头,刚展开蝠翼正要起飞,就听到法维奥拉的声音从她身后幽幽传来。 “我知道你不会杀理查德,因为他终究是你的亲生父亲,他的死不应该与你有关……可我,抛弃理查德妹妹的身份,作为他的死敌,我劝你,杀了这个祸害。” 3 从西半球跨越一万多公里飞至东半球,即使黛西是所有生灵中速度最快的吸血鬼,饥饿、劳累和烈日下的困倦也让年幼的她有些受不了。就在十几天后,夜晚九点的蒸汽火车发出巨大的轰隆声,神秘壮观的灰色烟雾拖着长长的尾巴笼罩天空,仿佛即将喷发的火山口。黛西越过火车轨道。在不久前,她越过的是人类无数令她惊异的工厂和建筑,以及无数场战争。她隐约有一种直觉,此刻她终于抵达了终点。 找到那座铺满荧光石的白色房子时,凭人耳已经听不见火车声响。黑色蕾丝遮住了她玛瑙似的血色眼瞳,守护在森林里的精灵看不见她,她就怀着些许终于即将成功的欣悦,踏着荧光石铺就的那一条道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向了白色房子的大门。 但最后,为了不打草惊蛇,她化为小蝙蝠自窗户钻了进去。异常明亮的荧光石照耀下,她看见铁制架子上摆放着一排排花花绿绿的液体,大多用玻璃装着,有的是棕色瓶子。门关得很紧,她又从窗户钻了出去,自另外一个窗户钻入了别的屋子。 这间屋子里有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类,他独自站在块头很大的仪器前,背对着黛西,一手拿着手写的资料,另一手在仪器按钮上来回摁着,黛西看不懂他在干什么。 但看到他的背影的第一眼,黛西其实呼吸停滞了一下,不仅因为他单就一个背影也俊逸得过分,更因为他温润又疏离的气质。 以往被认作优雅代名词的,向来是吸血鬼贵族,而黛西就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眼光自然十分挑剔。这个人类……举止间的优雅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贵族吸血鬼,甚至比他们多出了一种清隽淡漠的贵气。 这像是一个普通人类吗? 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别的什么,黛西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当他转过身的时候,她看见了他皓月般的侧脸和那一副象征着近视的金丝边眼镜。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只暗暗缩在角落里观察他的小蝙蝠,只是打开门往另一间屋子走去,并没有反手把门关得太紧。 黛西趁机偷偷跟了上去,刚从门缝钻进屋子,漆黑冰冷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持枪的人泛着寒光的金丝边眼镜下,双眼冷漠得没有一丝敌意甚至紧张。 黛西立刻想起了普通炽圣教徒用来对付吸血鬼的银枪,以为枪里的子弹是银,她虽然不怕银,但还是下意识躲避着。没想到那个人温和地笑了笑,就动作优雅地把枪收了起来。他轻笑:“怎么是只幼崽。”好像一下子就从刚刚冷漠得令人心底生寒的样子,变得和煦如春风了。 知道没有掩饰的必要,黛西就在他对面化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人族的救世主吗?” “谁?没听说过。”那人微笑着。 他绕过桌子走向黛西,在她打量的目光中,云淡风轻地朝她后脑勺伸出手,黛西微微躲避,蒙住眼睛的黑色蕾丝带子就被他扯落。 白皙得惊人的手指勾缠蕾丝,画面过分漂亮了。凝视着黛西现在这张脸,他笑得温文尔雅,嘴上却十分直白:“一点也不可爱。” 黛西觉得,这个人类明明气质这么出众、长得这么好看、声音这么好听,她对他挺有好感的,都没有计较他故意扯她蕾丝的事情,他居然还这么不识相。她生气极了,她哪里不可爱了? 她可是打小被夸大的,正想劝这个弱小的人类识相点,就见他从某一排架子上取下一只装着红色液体的玻璃瓶,倒进量筒中调整好浓度,而后放到瓷杯里,递给她:“喝了。” 黛西瞪着这个不识相的人类:“不喝。” 他又微笑起来,声音里也带了几分笑意:“喝了。” “不喝!” 知道这小孩闹脾气了,他语调温柔了许多,一边忍不住揉宠物似的揉她的脑袋,一边轻声哄小孩:“崽崽乖,喝了它。” 被这样好听的嗓音温温柔柔地哄着,小孩是被哄到了的,她语气软了下来,但仍保持着气鼓鼓的模样,问:“我哪里不可爱了?” “外表,和可爱的崽崽不搭。” “……好吧。”这个外表的确太普通了,配不上这么可爱又漂亮的她,她也觉得。 但是,“你为什么非要我喝这个?” “因为我的强迫症又犯了,”他诚实地说,“你的脸不对劲,看着难受。” “……我不喝!”虽然黛西自己嫌弃自己的脸,可这个人类当然不被允许嫌弃她的脸了。 然后,这个胆敢嫌弃她的脸的弱小人类,竟然眼带笑意,胆大包天地伸手捏了捏她脸颊的肥肉。黛西瞪大了眼睛,正要发作,就听到他告诉她:“崽崽,你身上全是涌动的魔力因子。” 掠过黛西脑海的是多米纳尔伯爵曾经说过的,人类管形成魔法力量的粒子叫魔力因子。再联想到这个人类叫她崽崽,她就猜到他已经发现了她服用魔法药水改变容貌的秘密,因此他才确信她是幼崽,而不是少女。 “你是怎么发现的?”她好奇地问。她强烈的好奇心居然冲淡了被嫌弃和被捏脸的怒气……其实还有莫名的害羞。 “从你动的时候,发丝飞舞的细微轨迹,可以看出有魔力因子的作用。”说着,他抚摸了一下她后颈处的黑色长发,撩到她面前示意她仔细观察。 然而,没等黛西观察出什么来,他又将杯子递给她:“乖,喝了就告诉崽崽救世主是谁。” “真的?” “真的,我从不骗小孩,之前不告诉你是因为事关重大。” “那你现在怎么就肯告诉我了?” “因为这只杯子里被我施加了魔力因子,崽崽喝了以后,就无法告诉别人这里发生过的事情了。” 黛西觉得很有道理,一想到找到救世主才是要紧事,她半信半疑地接过杯子,仰头一口喝下去。紧接着,她迫不及待地揪住他的手,双眸亮晶晶地问:“救世主是谁?” 只见刚刚信誓旦旦的人类,十分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那你刚刚还说要告诉我?还跟我解释原因?” “都是骗小孩的,我压根不知道什么救世主,谁瞎编出来嘲笑人族的,一听就不靠谱。” “………” “崽崽果然还是太嫩了,我又不是法师,怎么施加魔力因子?这不明摆着骗小孩的嘛。” “…………” “我是第一次骗小孩,但编出救世主的那谁一定不是初犯了,你相信我,小孩。” “……………” 第6章 使命 1 “所以你刚刚给我喝的到底是什么?”黛西这下是真的怒了,眼睛已经直盯着他的脖子看,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颈动脉,就地弄死他。 这不知死活的人类却觉得好笑,手指不住地摩挲她的脸,说:“化解魔力因子的东西。” 黛西本来还不相信这个满嘴谎话的人类,可她自己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她的脑袋直接从他胸口的位置,下降到了他腰部以下的位置! “我变回去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感变好了很多,好像真的变回去了……“所以我该怎么出去?”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怀疑自己的身份,黛西神情真挚地抱怨了一句:“像我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一定一出门就会被抓走的。” “原来是纯种吸血鬼,”他自顾自低声说着,又微笑着捏了一下她的脸,“放心,崽崽可以不用再出门了。” 黛西躲着他的手:“你不许摸了,再摸,我就砍你的手!”说着,她威胁一般,用小手在他手腕上缓缓比了个砍他手的姿势。 真可爱,不掏几颗内脏说不过去。他觉得。 “你说我可以不用再出门,是什么意思?”她问。 “崽崽可是吸血鬼,怎么能到这里来呢?我不应该怀疑你,抓住你吗?” 他的微笑十分随和,黛西却似乎在他眼底看到了什么森寒诡异的东西,她陡然脊背一凉,也不敢再生气了,只是抖着声音说:“我还是幼崽,你不可以欺负我……况且我只是想找到救世主,拿到可以对付高等吸血鬼的东西,我没有坏心思,你不可以关我……关了我,理查德就死不了,你一定会后悔的……” 这么一说她就有点后悔了。她想,区区一个人类有什么好怕的,要不是她猜测这个人类就是救世主,她不能杀了他,怎么可能这样纵着他?早就给他弄死在这儿了。 而他在她身前蹲下,继续抚摸她的脸,动作温柔又优雅:“崽崽,你要是居心不轨,我可是会把你的皮剥了,内脏掏了的哦。” 他虽然仍在微笑,黛西却莫名觉得他绝不是开玩笑,她认真地问:“那我要是没有居心不轨呢?” 他笑:“我也会把你的皮剥了,内脏掏了。” “……”黛西似乎明白了,她姑姑法维奥拉口中危险的人类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要这样?”她拍开他的手后退两步,蹙着小小的眉头质问他。 “每一种生灵的身体内部结构都不一样,而我需要把每一种都研究透彻,”他挑了挑眉,“不然你以为化解魔力因子的东西是怎么被研制出来的?” 黛西仔细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她更加确定他就是救世主,也就不怎么害怕了。这样无私奉献的英雄,一定有一颗极其善良柔软的心,也就一定不会伤害幼崽,刚才说不定只是吓唬吓唬她的呢。这么想着,黛西满怀崇敬,亮着烂漫的星星眼问:“你这么做,都是为了解救人类吗?” “你在想些什么,”他笑着弹了弹她的额头,力道却特别轻,“我就是觉得无聊而已。人类?跟我有什么关系。” 虽然听见他这么说,黛西依旧认为这是英雄自谦的话语。直到被他牵起手,走向他珍藏的各类生灵的器官标本处,她的想法才开始动摇起来。 这座白色房子外观已经很大了,地下还有不知道多少层,他们沿着楼梯走到地下十三层时,他牵着她上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走廊。走廊左右两侧就是各种生灵的器官标本,全部用盛满透明液体的玻璃罐装着,分类十分严谨,每种生灵和各类器官都划分了专门的区域,整齐有序地摆放在铁架子上。 “身体内部结构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里面蕴含的知识太过深奥……如何化解法师的魔力因子,如何瓦解精灵的祈愿灵力,如何阻止兽人变身,如何破坏吸血鬼的速度与力量……答案都藏在身体内部。甚至更多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规律也和人体十分相似,这其中的奥妙,足以让我研究一生。” 他边走边和黛西说着,说完却笑了笑:“我不会是在对牛弹琴吧?你哪里听得懂。” “我听得懂!我很聪明的!”黛西又愤怒了。 她发现他在说刚刚那段话的时候,之前一直平静无澜的眼神多了一丝丝陶醉,像是沉浸于寻找人体奥妙的愉悦感之中了。她晃了晃他的手,问:“研究这些,会让你感到快乐吗?” “快乐?”他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我体会不到什么是快乐。我只知道,其他的事情都很无聊,唯独做研究,能让我的生活充实一些,不会让我感到那么无聊。” “为人类做贡献,不快乐吗?” “什么东西,无聊。” “和我这样漂亮又可爱的女孩子聊天,不快乐吗?” “……你是真的可爱,”他笑了,“所以别人都只是被摘器官,而你,我不止想摘器官,还想剥皮。” 这时,他们已经走过了法师、精灵、兽人、吸血鬼的标本区域,即将来到最后一个区域……黛西猛地顿住了脚步,停在吸血鬼和人类的器官标本区域之间。 她忽然问:“摘死了的生灵的器官,效果会不会不太好?” “会。所以我从不摘死的。” 那种骨寒毛竖的感觉愈发严重,黛西大睁着眼睛与不明所以的他对视。他像是还不到二十五岁的样子,而这里的器官已经堆积如山。她又看向尽头,吸血鬼视力尤其出众,她看清楚了尽头处的玻璃门内,赫然摆放着一张手术台,各类手术器械在刺目的荧光石下发出冰冷的银色寒光。 他见她不肯再走,也不打算拉着她走到手术台前了,没有牵住她的那只手从白大褂的口袋里随意掏出一只迷雾罐,正准备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拧,放出足以令高等吸血鬼难以动弹的气体,另一只手的小拇指就被紧紧握住了。 黛西撒娇般摇了摇他的小拇指,娇娇软软的嗓音带着小小的请求:“我们出去看星星好不好?我想和你一块儿看星星。” “你觉得害怕?”他微微皱眉。 “对,我害怕,我们出去吧。”她继续小心翼翼地撒娇。 他却似乎有点不悦了:“我以为你不会害怕,你刚刚都不怕的。” “不,我一直都很害怕。”黛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真诚,并且可怜兮兮的样子。 “……看不出来。”他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妥协了,抚摸着她小猫一样澄澈又深邃的眼睛,解剖她的念头有点动摇,“我们出去。” 2 “你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对付最高等的吸血鬼吗?理查德那种。” 到了森林里荧光石铺就的道路上,黛西谨慎地摸了摸蒙住眼睛的蕾丝,问那个人类。 “对付理查德?崽崽就是在逃小公主黛西吧。”他随口打趣道。 “我不是,理查德对黛西公主挺好的,我是理查德的仇敌派来的。” “哦?”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小脸,他觉得好笑,“是吗。” “当然,”黛西重重点头,“所以什么东西可以对付理查德?” “很多东西都可以。”他像是对这个话题不怎么在意,回答得也不太认真,走路倒是走得挺认真的,末了,还若无其事地加了一句,“看你要哪种。” 黛西一把揪住他的手,不让他再走了:“我要你回答我,什么东西可以让理查德永远陷入沉睡。” “永远陷入沉睡……”说到这里,他倒是提起了一点兴趣,“除了把他打成重伤这种对崽崽来说不切实际的方法以外,我还知道一种简便的。” “什么?”黛西总算觉得成功已经近在咫尺了。 “我有一种病毒,可以使被感染的吸血鬼陷入沉睡,至今还没有发现能够摧毁这种病毒的方法。所以,在找到能够使这种病毒灭活的物质以前,他就会一直沉睡。” “病毒……”黛西低喃,她听见他接着说:“这种病毒太过神奇,不像是这个星球的产物,经过我的多次检验与核实,基本可以肯定它来自于……” 说到这里,他的手指指向天空:“星星。” 黛西慌忙将他的手扯下来,那种被天上的眼睛监视的感觉前所未有地强烈,她感到十分瘆人,反驳道:“你怎么可以胡说?” “我没有胡说,”他平静地看着她,不理解她为何如此紧张,“我说的一切都是有事实依据的。” 黛西害怕知道事实依据是什么,幸好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揉了揉她的头,说:“听人说小孩子都喜欢听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我以为崽崽也会喜欢,可崽崽怎么不喜欢?” “就是不喜欢,”黛西说,“我只想拿到那种病毒。” “好,不过我为什么要把它给你?” 终于说到了重点,黛西用一早就想好了的言辞开始郑重谈判:“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已经考虑好了要拿什么和你交换我想要的东西。你应该清楚,理查德是我们共同的仇敌,而这是使我们共赢的事情。我是一只有道德、讲信用的吸血鬼,只要你把那种病毒交给我,我保证,血族会尽快撤兵……就算这一点难以做到,我也会尽力使数量最少的吸血鬼加入战争。这对你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你似乎比我更在乎血族会不会撤兵,”耐心听她一口气讲出一大堆,他只是笑了,“可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没有你找我玩来得重要哦,崽崽小公主。” 黛西噎了噎,心想这个没良心的人类,怎么和森林老人说的屠夫与小孩里的小孩一点都不一样呢?森林老人说的真的是他吗?肯定不是吧。 她觉得,也许他代表的纯粹是智慧,而懂得运用智慧成果的人类才是聪明的小孩。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问。 “你的心,”他诚挚地回答,“肝,脾……” 黛西惊了,赶忙打断他:“你怎么这样?我还是个崽崽。” “那……等你长大了再给我掏?”他毫无道德底线与负罪感地跟她商量着。 “……好,”黛西点头,“等我把事情都办妥了,我就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你做研究。”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其实想着,反正他也活不到那个时候,人类寿命短得如此可怜,他到时候还有命向她讨债吗? “行。”他本来打算继续散步,但被黛西拉住了手,她说:“我不想看星星了,你带我去看看那种病毒吧。”担心他看出什么破绽,她还加了一句:“我还想看你做实验。” “好。”他揉了揉她的头,眉眼温柔好看得过分了。 的确长得比精灵还梦幻。黛西忽然觉得。 3 那种病毒储存在一间摆满各色液体的屋子内,黛西看见他打开了一只密封起来的棕色瓶子,用胶头滴管吸取几滴无色液体后滴在玻璃片上。等它干了,他又用一只黑色瓶子里的无色液体在玻璃片上涂匀。 令她觉得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玻璃片上的少许液体发出了黄绿色的荧光,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了起来,像是一条蠕动的变形虫,更像是一团密密麻麻抱在一起的蚂蚁……而蚂蚁的数量越来越多,蚁团越来越大,竟像是要冲破玻璃片。 “看,病毒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殖。”当他说出这句话时,黛西注意到,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畏惧,有的只是一丁点愉悦和疯魔。 最后,这种可怕的增殖是在一块固体升华后产生的红色气体中停止的。玻璃片经过一系列处理,上面的液体又被倒回了棕色瓶子里。 黛西问:“要怎样才会感染这种病毒?” “被注射或者喝下含有这种病毒的血,就会感染。” “我可以拿着病毒离开了吗?我保证,等我处理好了所有事情,就会回来找你。” “不可以,”他摸了摸她的脸颊,“你说想看我做实验的。”谁知道这小东西会不会再回来?他又不是傻子。 这个夜晚,他就好像一点都不知道困一样,连续不断地做各种各样的实验给黛西看。起初,找不到时机偷拿病毒溜走的黛西内心有些浮躁,但后来竟然渐渐冷静下来了。最终令她全神贯注观察的实验,也是最为触动她的实验,竟然是所有实验中最为简单的一个。 试管中装着黄褐色透明溶液,当另一种无色透明溶液滴入试管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两种透明溶液相接触的瞬间,丝丝缕缕鲜血在试管内乍现。胶头滴管中的无色透明溶液仍在一滴滴淌下,试管内的液体逐渐被鲜血全部占据。 那真的是鲜血吗?黛西知道不是,因为她并没有闻到一丝一毫血腥味。但这个实验,令她想起了那些大地骤然被鲜血覆盖、空气中充溢着血腥味的场面和日子。 实验并没有结束,那个人类又将一种略带酸味的白色结晶倒入试管中。试管里鲜血一般的液体在结晶的逐渐溶解下一点一点褪色,仿佛经过一场洗尽鲜血的甘霖后,群山万壑都将干净,雪山刚融的清澈雪水在沉静驻足。 黛西注视着试管内最终留下的平平无奇的无色透明液体,久久未移开视线。她情绪激动,瞳孔震颤,似乎透过现有的物体看到了想象中那使她感动的未来。 那个人类停下做实验的手,轻轻抚摸她后脑的头发,说:“你终于认真看了。” “你知道我之前一直没有认真看?” “我只是不想让你走。”所以他随便找什么理由都要留下她,即使清楚她心不在焉。 “我不走。”黛西将他的手拉下来,牵着,说,“我送你去睡觉吧,已经很晚了。” 他那双黯淡的几乎没有光亮的眼睛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她的双眼,不知道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些什么。黛西被他看得心底发毛,晃了晃他的手,说:“我们走吧。”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答应了:“好。” 她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路过一张桌子旁时,她瞅准时机,牵住他的手骤然发力,使劲将他的头部撞向桌子角。以前和伊恩格斗的时候,她就学会了,攻击对手的这个部位会使对手眩晕,得过好一阵子才能清醒,但只要把握好力度,就不会使对手死掉。 紧接着,她飞快取走那只棕色瓶子,嗖地一下就从窗户飞出去了。 她在心底默默向他道歉,并安慰自己,虽然经此一别,他们很可能再也不会相见,她没有机会向他还债,但他们都身负各自的使命,她只不过是在完成自己的使命,而他也将用毕生完成他的使命。所有使命的方向,最终都将汇聚成一个——使鲜血悉数褪色。 在她头也不回离开以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类异常沉着冷静地站了起来,丝毫没有头晕目眩的样子。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他眼神阴沉幽暗得十足恐怖。 刚刚那么一小会儿,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脆弱和祈求,看到了信任、歉意和希冀,突然心软放过了这只猎物。但下次,她的皮囊必将被他亲手剥下。 第7章 她的鲜血 1 一个多月后,理查德的巡逻队是在接近森林的某个角落发现黛西的——这里与隶属于拜尔特亲王的赫加城堡只有一小段距离。 此时她仍穿着一年前从古堡消失时穿的酒红洛可可裙,但这条无比华丽的长裙已经变得污浊且残破,沾满血渍、泥土与草屑。 巡逻队长提着裤腰带在野外撒尿时发现了她,他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这是黛西公主——其他队员也都没有将这只与任何流浪汉一般无二、奄奄一息趴在地上苟活的吸血鬼,与高贵美丽的黛西公主联系起来。 这只吸血鬼被又脏又乱的头发遮住了脸,当然没有谁愿意忍受被弄脏的风险去掀开她的头发。巡逻队长也只是不耐烦地用鞋尖踢了她一脚,见她死尸一般一动不动的,就打算拎起她直接扔去森林里了。 他们每天的任务就是维持这一带的秩序,让这只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不知名的吸血鬼死在这儿、尸身腐烂在这儿,总归是有点儿失职的。 ——这是隶属于拜尔特亲王的赫加城堡外,离赫加城堡地底的地牢并不远。这时所有生灵都还不知道黛西在这里身受重伤意味着什么,不知道黛西和拜尔特亲王之间有着怎样的矛盾或是利益纠纷……他们之间或许确实从未有过正面冲突,但仇恨的芽尖其实是早就探出了鹅卵石地面的。 早到三年前。已懂得一些事情的黛西看着那时仍活着的乔利雅,睁着她那双空洞的可怖的眼睛,在金色的耀眼的阳光底下那样绝望地望着她,说:“公主,你知道什么?你不是我们,你知道什么?我以为自己是人,是生命,我们都以为自己是人,是生命……可自从血族泯灭人性的勾当越做越大,自从拜尔特将我的祖辈贩卖至此,将我的曾祖母、祖母、母亲……我……送到理查德王的床上,我们就再也不是生命了。” 黛西恍惚明白,原来拜尔特就是将拐卖人类的生意迅速做大、把人类卖给众多吸血鬼当血仆,并因此成为血族首富的全族“功臣”。他和理查德之间形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拜尔特将一个个妙龄少女送给理查德,而理查德纵容他发展势力,从千年前至如今,就是在这种互惠互利中,泯灭人性的生意得以愈发兴隆。 那天黛西回到血族,却并没有去往古堡,而是兜兜转转后去了隶属于拜尔特亲王的赫加城堡。赫加城堡的地底有着关押被拐来的人类的小型牢房——如今力量弱小的她,最多只能应付看守这种小型牢房的兵力,再多她就应付不了了。 看守在这里的只是一些低等级的吸血鬼,多亏了黛西力量强大的血统,她在观察三天后成功于阳光最烈之时,偷袭了这支正处于最萎靡状态的队伍,并将所有被拐来的人类放了出去。 她指着不远处那片漫无边际的森林,向人类大喊:“看到那片森林了吗?快!快跑!跑进森林里,他们就很难抓住你们了!” 一千多个人类充满感激地望着她,眼中还未被侵蚀的纯洁光芒那样明亮地颤动着。他们没有时间说话,但黛西清楚他们的千言万语。她清晰地、真切地看见,他们往森林中拼了命地狂奔而去,像是朝着家园、朝着自由振翅高飞的雏鹰——他们原本就是干净美好的少年少女,原本就拥有幸福。 虽然被拐到血族后,他们便会沦为给贵族提供食物的血仆和被肆意欺辱凌虐的玩具,被强暴、被非人地玩弄,甚至在不小心怀上贵族的孩子后,会被贵族用铁钩将胎儿活生生地从肚子里勾出来……但——此时他们有逃跑的希望了!有改变悲惨命运的希望了!有造就无比光明的未来的希望了! 黛西紧紧护在队伍的最末尾,感受到这群素不相识的人类对于自由的深切渴望,和对于她由衷的感谢,她忽然觉得十分自责——她知道他们不可能全部逃走,并且,她做出这件事情的目的并非为了拯救这仅仅一千多人,而是为了更加盛大的和平,是为了布一场大局,一场为除掉理查德和拜尔特而布下的大局。 ——如果她身负让鲜血尽数褪色的使命,那么她就必须除掉这些贵族、彻底毁灭这种贩卖人口的勾当。她是享受过血仆服务的血族公主,但她渴望世界和平、希望通过正当渠道购买鲜血,而不是做这种泯灭人性的生意。生命决不该遭到如此践踏和亵渎。她甚至做好了为除掉拜尔特而使用一系列计谋的准备。 她已经目睹了太多场战争,已经冷眼旁观了无数次,但她不想再冷眼旁观了。 她现在放走这些人类,表面其实是一件十分冒险且极其愚蠢的事。毕竟人类再怎么逃跑,能逃得出血族吗?能越过汪洋大海回到人族吗?但这个愚蠢的、让拜尔特轻敌的做法,就是这场除掉他们的大局的开端。 这时,附近的吸血鬼早已飞走,将她放走人类的事情禀报给了拜尔特亲王。拜尔特火速赶到时,这一千多个人类甚至还没有全部跑进森林里,有几百个拼命逃跑但仍旧逃不掉的,又被抓了回去,队伍像是被活生生掐断翅膀的鸟儿。在人类末尾断后的黛西自然也被拜尔特抓住了。 他们无一例外被拖进地牢里,心如死灰地做好承受血族亲王的怒火的准备。黛西被粗暴地捆绑在十字架上,迎面而来的就是拜尔特狠戾的一耳光。 “吃里扒外的东西。”他冷冽地骂道。 遭到如此屈辱的殴打,黛西愤恨地将嘴里被打出来的血一口吐在他脸上,硬气道:“父王决不会允许你这样对……”话没说完,又是一耳光猛地扇过来,打得她眼冒金星,再也吐不出字来。 “你不配得到王的疼爱。”说完,拜尔特收敛了怒意,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将脸颊擦干净,又优雅地擦拭起打她的手。 黛西意识混浊,恍恍惚惚中似乎听到拜尔特吩咐手下:“加派兵力,把她给我看紧了,千万不能让她逃走,更不能走漏了风声,明白吗?”她知道拜尔特这是不打算将这件事情禀报理查德了。 事实确实如此。那些目睹了她在这里出现的吸血鬼都被拜尔特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他打算暗中将她关起来动用私刑,并不想让理查德察觉。 毕竟她只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和从前许多不知好歹的女人一样,不配得到英明的理查德王的维护,所以这次,依然由他来解决就好。王绝不会因为这种事怪罪于他,和从前许多次一样。拜尔特这样认为。 2 从被关押到第四天,黛西每天都得经历一顿鞭打,和无穷无止的饥饿——他们不会给她送食物。看样子拜尔特是打算饿死她,好结束理查德对她的执念了,她想着。 幸好拜尔特不再踏足这里,吸血鬼们也对气息奄奄的她放松了警惕。就在第四天,当太阳再一次升到最高时,黛西感觉到有谁松开了将她捆在十字架上的金丝绳,而后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她还听到,有谁在轻声唤她:“公主,公主……” 她竭力睁开眼睛,看到抱着她的是一个五官秀丽但消瘦得可怕的人类少女,她看起来简直像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架子,一双乌黑的眼睛亮得惊人。黛西脑海里那一瞬间掠过的念头,就是这个少女是不是因为太瘦了,才能够挤过狭小的缝隙钻出牢房。 少女像是害怕巡逻的吸血鬼经过,满脸焦急与惆怅。见到黛西醒来,她紧绷着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喜色。 刻不容缓,她赶紧撸起袖子,将瘦得跟枯枝一样的手臂伸到黛西面前,催促道:“公主,您快吸我的血吧。” 然而,从小的经历让黛西难以对任何人交付信任,她不能确定少女想干什么,又为什么要让一只吸血鬼吸她的血。因此黛西凝视了她好一会儿,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就听到少女郑重解释的声音:“谢谢您放走我的妹妹,我会报答您。” 黛西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万分感激和破釜沉舟的决心,因此她决定暂时相信这个陌生少女。时间紧迫,她点了下头,便匆忙吸了几口少女手臂上的血,紧接着就被少女拉着往地牢外豁出性命似的逃。 地牢里幽深且狭隘,通道只有唯一一条。这条唯一的通道两旁是牢房,里面关着用或死寂或诧异的眼神盯着她们的少男少女。快速跑过牢房外时,黛西担心这些人类故意发出声音引来巡逻队,但他们竟然没有。不过,她和少女也很快就遇到了朝小路这一头走过来的巡逻队。 她们依靠紧缩在漆黑的角落里、粗壮的木头柱子后,躲过了队伍的两次巡查。但黛西很快意识到逃出去是没有希望的,因为拜尔特绝不可能这么快就对这里放松警惕,越接近出口的地方,士兵只会越来越多,而她很可能对付不了那么多吸血鬼,在她要保护这个少女的前提下。 果然,在快要抵达出口的时候,她们被吸血鬼们发现并团团包围了,为了保护少女而束手束脚的黛西很快就被按倒在地,在覆满黑色烂泥的地上像个破布拖把一样被凶横地拖回到十字架前,用金丝绳更紧地捆住。而少女则被一把揪住头发,强摁着跪在她身前。 拜尔特再次赶来时,眼睛一直盯着黛西,脸上露出阴冷且愉悦的微笑。他双腿交叠,慵懒地靠坐在椅子上,对手下吩咐了句什么,就准备看好戏了。 黛西有一种非常非常不详的预感,她甚至想大声喊着求拜尔特放过少女,为此不管让她做出什么事都行。然而她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吸血鬼们已经一把撕裂了少女的衣服,口中唾骂着:“排骨成了精,什么货色啊!” 少女惊恐的尖叫声不绝于耳,很快这种尖叫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在被残忍侮辱和凌虐中发出的极度刺耳的惨叫,整个地牢的人类都止不住地因恐惧震颤起来。 黛西疯狂地想向拜尔特求饶,想一遍又一遍地求他放过少女,但拜尔特只是用那种充满嘲笑意味的眼神看好戏一般地看着她,她就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了。在拜尔特眼中,她们都只不过是他随手一捏就能捏死的蝼蚁,蝼蚁有什么资格求饶呢? 少女和黛西之间的距离不过两米,她的血一直流到死死困住黛西的十字架下,她的血那样浓烈的颜色和气味一直在黛西脑海里盘旋。黛西是可以挣脱金丝绳的,如果她尽全力的话。但她没有这么做,因为在拜尔特面前,她挣脱了又能怎样呢? 她只能用红血丝遍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盯着少女是如何在无边无垠的挣扎中慢慢死去的,盯着拜尔特是如何全程保持那样刺眼的愉悦和藐视的。她满目仇恨,充满恨意的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滚落,滚落在黢黑污浊的地面上,来自少女的那一大滩鲜血里。 瘫倒在地的少女在生命垂危时,泪珠也自眼角滑落。她最后一眼看向的是黛西,原本乌黑晶亮的眼眸竟然多了那样深的绝望。她甚至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但黛西看懂了她的口型,她说的是:“公主,对不起。”对不起没能用生命带你逃离地牢,逃离黑暗。 终于,令人肝肠寸断的眼睛失去光亮了,少女死了,这个一心只想着报恩、带着黛西逃离苦海的少女死了,漫长的摧残终于停止,痛苦与不堪都终于停止。 拜尔特随意地挥了挥手,他们才从少女冰冷的躯体上起来,另外一个手下则立即上去打断了黛西的双腿。 拜尔特愉快地微笑着,说:“这次逃跑,你断的只是一双腿,再有下次,你断的就是一条命了。” 3 他们都走了。剧烈的疼痛已经使黛西变得麻木,她没有在乎皮肉被撕裂的痛,将手臂从金丝绳中死命抽出来。她趴在地上舔少女未干的那一大滩血,混着令人作呕的烂泥,少女鲜血的气味充斥了她的口腔、脑海与灵魂,悲痛前所未有地袭来,仇恨史无前例地汹涌,使得她的头脑异常清醒。 她是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复仇的,因此她必须依靠喝血获得力量,哪怕这是少女惨死的血,哪怕这片地上不知道有多脏。 将近一个月,她等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所有吸血鬼都觉得饿了这么久,她一定已经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了。就连拜尔特也因为全力准备向人族出兵,从而对这里放松了些许警惕。 她成功以不要命的打法杀死了看守在此的吸血鬼,逃出了这里。理查德手下的巡逻队长一把将她从地上提起来时,总算发现了她就是他们寻找已久的黛西公主——即使她银色的发丝已经布满血污与地牢里的黑色烂泥,即使她的蝠翼已经被撕裂得千疮百孔。 她被送回到古堡,送回到属于她的寝殿里。理查德不久后便来了这里,她模样诚恳地对他说:“父王,对不起。” 理查德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令她感到头皮阵阵发麻。他的声音里暗藏了危险意味:“知道自己不应该逃跑了?” 黛西点头:“我知道错了。” “你的伤是谁干的?你想说什么?” 总算等到了这一句。黛西坚定地说:“是拜尔特亲王。拜尔特亲王抓住了我,逼问我知不知道兽神的事情,我不肯说,他就打断了我的双腿。” 谈到兽神,理查德脸色骤变。而黛西继续说:“我只能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对不起,父王,我告诉了他,我觉得小白猫就是兽神,因为它身上有无比纯粹的光明能量,甚至能够伤到您的光明能量。” “他当时笑了,但他并不肯放我走,他也许已经在计划着谋反了,也许关押我,是因为他想把我当作威胁您的人质。但我拼命逃出来了,父王。” 第8章 报复 1 “你说的都是真的?”理查德使力掐住她的脖子,神色阴冷地盯着她。 “是的,父王,我绝对不敢欺骗您。”黛西难以发声,只能努力将这句话挤出来,声音颤抖。她看上去对他更加畏惧了,比当初逃离时更深的畏惧,但此时似乎多了几分令他心疼的依赖。理查德最终缓缓松开了紧紧掐住她脖子的手,强调:“再也不要把那件事情说出去了。”就离开了这里。 黛西的眼神在他离去后倏地由深刻的惧怕变成了彻骨的冷漠。拜尔特千年来一直效忠于理查德,甚至在对人族的侵略和对精灵族的残害中,这两只吸血鬼也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因此,她知道理查德一定不会如此轻易地就相信她,即使她已经使自己落到了那步田地。 但是,理查德更加不会允许其他生灵知道丹尼的存在,这是整个viur星球前几十万年乃至后世再不会出现的巨大诱惑,一丝一毫让其他生灵觊觎的可能性都不能有。 黛西比谁都要清楚这种心理,就像一年前,她若拥有能够杀死理查德的能耐,一定不会让他在知道这件事情以后还能活着抢走丹尼。 她猜测理查德在听了她的话以后会为了试探拜尔特的忠心而做出针对他的事情,但她不能确定。好比之前,她也不能确定自己能否活着逃出拜尔特的手掌心,她只是猜测,拜尔特会看在她是理查德女儿的份上不会直接杀死她。如果理查德之后没有如她所愿在明面上针对拜尔特,她只能再采取一些措施造成外界以为他们生出嫌隙的表象。 ——让外界以为理查德和拜尔特之间有了隔阂甚至仇怨,便是这场局的第二步。 2 在理查德来到她的房间前,医师已经给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和被打断的双腿都做了治疗,她说的是:“虽然像公主这样最高等的吸血鬼自愈能力很强,但公主的伤拖了这么久才治疗,必须等到三个月以后才能正常行走。至于您的皮肤和蝠翼,要等到半年以后才能恢复如初。” 在她不能正常行走、只能坐轮椅的三个月内,理查德偶尔会来看看她,但每次都只是停留一小会儿,甚至不会推着她去被照料得很好的玫瑰花园里逛一逛。他似乎总是很忙,黛西却察觉到他或许只是不想看到坐轮椅的她。 她不知道理查德对她的情感究竟是什么样的。她知道丹尼的事情,并且很可能会将这件事情透露给其他生灵,对理查德来说简直是巨大的隐患,可他居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杀她。但要说他爱她,他却对她连最基本的关心都没有,他甚至一点都没有过问她消失的那一年里经历了什么。 或许,他对她大部分是占有欲,极少的一部分才是爱吧。 又有一次,盛放如血的玫瑰花前,黛西正在女仆的看护下给玫瑰花浇水,理查德就在这时来了。可他只是走到她身旁,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就转过身准备离开了。黛西忽然出声叫住了他的背影:“父王。” 理查德的身影顿了一下,随即回过身来,和蔼地看向她:“怎么了,我的宝贝?” “您知道是拜尔特亲王干的。”说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时,黛西的眼神没有波澜,纯净得令理查德歉意倍增。 她问:“他是怎样污蔑我的,您相信他了吗?” 理查德命女仆退下,便转了转她轮椅的方向,面对着她蹲下,说:“他说你勾结外族,放走了他抓来的上千个人类血仆,他才会关押你。因为你不知悔改,依然想帮助人类逃跑,他才会打断你的腿,给你一个教训。” “这么说,打断我的腿,也是您的意思吗?”黛西接着质问。 “当然不是,”理查德试图握住她的手,但被因赌气而板着小小脸蛋的黛西躲开了,他继续开口,“父王当然不会这么对你,你永远是世界上最高贵的公主殿下。” 他又试图去握她的手,但黛西已经开始操控轮椅往后退,离他越来越远。她一边后退,一边紧蹙着眉头问:“您相信他了吗?” “没有。”见状,理查德也有些不悦了,他站起身,语气和缓地告诉她,“可我也不相信你,我的宝贝。” 在黛西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缓缓笑了起来,笑容慈爱却又森寒:“你甚至从未告诉过我,你失踪的这一年里,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 “是你从未问过我,父王!”黛西的语气骤然间悲愤交加,血红的眼睛流露出那样浓烈而又真切的怨恨,“当我在精灵手上受尽磨难的时候,我曾无数次祈祷您能来救救我,可您没有;当我在拜尔特的地牢里惨遭毒打的时候,我依然祈祷您能来救救我,可您没有。” “每一次,我受伤都是因为你,可每一次我都只能依靠自己死死支撑着活下去,依靠自己拼了命地逃离痛苦。您不关心我的死活,没有关系,我以为您至少会相信我、保护我、为我报仇,可原来都是我在做梦。什么公主?我根本什么都不算。就连你,我最爱的父王,也只会帮着外人怀疑我。” 黛西倔强地忍着,但炙热的眼泪仍旧止不住地滚落。理查德静静地看着这样的她,神色不辨喜怒,不知道在酝酿着什么情绪。而黛西还在继续:“您想听我主动说什么?主动揭我的伤疤吗?揭你也添过几刀的伤疤吗?我之前告诉您拜尔特是叛徒,不仅是因为我想报复他,还因为我想让您也防备他,我不管怎样都不想您受到伤害。现在想想,我真是可笑至极。” 将自己的轮椅彻底转头弄走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或许是我错了,依靠你本就是没有希望的。我一定会自己亲手、宰了拜尔特。” 自己亲手、登上王位。 3 黛西能够正常行走后不久,正碰上她的生日,理查德为她举办了一场十分隆重的宴会。宴会前,她站在嵌满月光珠的金框落地魔镜前,刚穿上点缀了许多血水晶的黑色琉光纱公主裙,女仆正要为她扎头发,并戴上同样用血水晶装饰的冠冕时,理查德来了。 女仆们尽数退下以后,他的手指穿过黛西未扎起的柔软发丝,正要抚摸她的下巴,却突然被头皮止不住发麻的黛西躲开了——其实每次他这样轻微的触碰,都会令她头皮发麻,身躯僵硬。 和那个人类给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那个人类对她的触碰,更像是对一个可爱的小孩、一只听话的宠物、一件高雅的艺术品的抚摸,没有多少情感。可理查德给她的感觉……他的情感非常炙热且异常阴暗,令她十分抵触,甚至是恶心。 黛西无比庆幸她选的公主裙有着蓬松的大裙摆,使她和理查德之间还能保持至少半米的距离。理查德的手却僵住了,他平和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宝贝这是在嫌弃我?” “不,父王,我只是长大了,应该与所有男性保持距离。”黛西沉着地回答。 “可父王和他们都不一样,你永远是独属于父王的宝贝,”他弯下腰,唇靠近她耳畔,低沉的声线带上了熟悉的危险意味,“宴会过后,来父王的寝殿,继续喝父王给你的血。” 黛西幼小的身体几乎要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回答:“是,父王。” 末了,她的视线从魔镜中状似和睦的英俊男人以及瓷娃娃一样精致漂亮的小女孩身上转移,扭头看向理查德,用之前那样纯净的如初生晨露般的眼神。她说:“只要您不再怀疑我,我愿意听话一辈子。” 4 本就阴森肃穆且庞大奢华的古堡,因为这一场宴会而变得更加奢靡华丽。黄金烛台上白色的蓝焰蜡烛在更换几次后又几乎要燃尽,幽蓝火光映照着最名贵的伊斯地毯上凌乱的血渍,以及散落在地被踏碎的水晶杯,和贵族少女们层层叠叠划过地面、镶满月光珠与黑萤石的华美裙摆。 许愿时,黛西来到血池前,血池里的血由被屠杀的各族高等生灵的鲜血混合而成。这里面的血竟然不是红色的,而是墨绿色的——少量红色血液与大量绿精灵的深绿色血液混合而成的颜色。 据说,以往枝繁叶茂的绿精灵一脉死伤惨重,如今精灵族的王室成员已经所剩无几。黛西沉默地首先用水晶杯舀出一杯血来,仰头喝下。 她当着在场所有吸血鬼的面,将自己许下的愿望说了出来:“为了一举除掉精灵族、攻占人族,我希望亚力克亲王派出手下一半兵力奔赴战场。” 这便是明显支持亚力克亲王了。那些利益没有受到损害的吸血鬼们纷纷慈爱地笑了起来,觉得这只是因为小公主年少不知事,才单纯想让血族派出所有势力去侵略人族,为她带来更多食物而已。 亚力克亲王明面上不好推辞,只能讪讪地答应了——在此之前,理查德并不想让他获得太多战功,因此从未在攻占人族一事上重用他,更别说让他派出手下一半兵力了。 如今的四大亲王——拜尔特、亚力克、詹森、斐奥娜,詹森和斐奥娜更类似于披着亲王空壳的王室傀儡,拜尔特和亚力克才是真正拥有滔天权势的亲王。拜尔特是全球首富,而亚力克是全球最大的佣兵团团长。理查德之前明显与拜尔特更为亲近。 出了黛西那件事以后,理查德并没有依据证据调查出最详细的情况——因为最初目睹黛西放走人类的吸血鬼早就被拜尔特暗中除掉了,拜尔特做事一向干净利落,却没想到有一天会自己给自己添堵。由于很可能牵扯到了兽神,理查德对拜尔特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猜忌,甚至是杀意。而拜尔特也隐约察觉到了。 如果黛西说的都是真的,她在生日宴会上刻意要求理查德重用亚力克亲王、使原本已经派出兵力的拜尔特亲王不快的行为,看起来倒是很合理,并且做法还很天真坦率。理查德这样认为。 因此,他说:“宴会过后,亚力克亲王可以去准备了。” 吸血鬼贵族们不再发笑。拜尔特表面没有任何异常,但心底不由得生出了不满的情绪。此时精灵族已经没有什么抵抗的余力了,再往战场派兵,简直相当于白白给亚力克送战功、俘虏和食物。 但他的不满都是针对黛西的,就是因为她挑拨离间,宴会前才使得理查德私下剥夺了他的权力,此时更是当众宣布——当然,他在乎的不是权力和脸面,而是他的好兄弟、他的王的信任。他认为这都是黛西对他的报复。 但她以为,他是这么好惹的吗? 黛西当众接受献礼时,拜尔特给她送上的是一位美丽的少女血仆。他说:“前段时间小公主在赫加城堡外不知为何受伤,实在是我的失职,这是我为小公主献上的小小赔礼。” 每次他给黛西送来这样美丽的少女血仆,都不是真的送给黛西,而是送到理查德的床上,这是谁也管不了的事情。黛西以往并不会有多余的情绪,但此时,看见大厅正中央抬起头来的少女,她罕见地因为震惊而愣住了,情绪开始剧烈波动。 地牢里那个少女曾用明亮如镜光的、充满纯洁希冀的眼睛看着她,说:“谢谢您放走我的妹妹,我会报答您。”为此,她在希冀尽数被磨灭、尝尽非人的凌辱后,用自己年轻的、圣洁的、鲜活的生命报答了黛西,只因为她重获自由的妹妹。 而如今,她的妹妹就站在大厅里,顶着那张和少女的五官相差无几、只是没有瘦得那样皮包骨头的脸,成为了拜尔特送给理查德的物品,也注定要尝尽非人的凌辱、无法再活下去的物品。 和她的姐姐一样,在黛西的亲眼目睹下,在无边无垠的挣扎中,痛苦死去的物品。 第9章 继续布局 1 或许黛西天生就是只冷血且固执的吸血鬼,她无坚不摧——只要不死,这时任何障碍都已经无法阻滞她登上王座的步伐。因此她狠下心没有去管这个少女的事。要知道,拜尔特先前就已经一口咬定她勾结外族,她不能使自己雪上加霜。 许愿是她在宴会上做的第一件事,她是打算借这个机会做三件事情的。而第二件事就是暗示拜尔特的私生子。 私生子只能偶尔在不够正式的场合跟随贵族参加宴会,尽管他是拜尔特唯一的儿子,也摆脱不了卑下身份的桎梏。幸好他此次来了。黛西知道,他就是那个跟在拜尔特身后、一直默默无闻的青年,几年前刚过一百岁成年礼。 舞池里许多男男女女正优雅起舞,但没有贵族女性会愿意和一个相貌平庸的私生子跳舞,因此他只是独自静静地坐在角落。黛西暗自用眼角余光瞥了他好几眼,终于等到他有点受不了缩在拜尔特身后当个隐形人、并在恭顺地经过拜尔特同意后,准备出去稍微透透气时,她跟了过去。 血族王室最古老且最宏伟的城堡在山顶高高筑起,四周是巍峨的悬崖峭壁。而这个身份卑微的私生子,竟然正站在悬崖边俯视下方广袤无垠的血族领地。 “你叫什么名字?”黛西拿着高脚杯、提着裙摆,高高站在白石阶梯上,和任何一位最高贵的公主殿下一样神情傲慢。 听到她的声音,青年没有将丝毫诧异表现出来,而是从容地转过身,脱下帽子,礼貌地向黛西行了一个标准的鞠躬礼:“我叫米迦列,尊贵的公主。” “你不知道在回答王室问话时,应该用自己的全名?” “尊贵的公主,私生子没有拥有姓氏的资格,我的全名就叫米迦列。”他向黛西谦卑地微笑,看起来平易近人。但他此时并没有学会完美隐藏自己眼底蓬勃的野心。这一点是拜尔特一直不喜欢他的小部分原因,可黛西就是看中了他的这一点,才选择暂时与他结为同盟。 “私生子……”黛西佯装思索,“你是拜尔特亲王的私生子吗?” “是的,尊贵的公主。”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说完这句,黛西似乎恍然大悟,“是因为拜尔特亲王觉得私生子上不了台面吗?” 如果她年纪再大一点,别的吸血鬼或许会认为她是故意让米迦列难堪,但她年龄这样小,看起来这样天真,所有生灵都只会认为她说的是真心话。 米迦列的表情只僵硬了一瞬,随即面带笑容回答她,看起来十足老实本分:“我在别的宴会上见过公主,只是我的长相太过普通,才让公主记不住,想必我多和公主说几句话,就能让公主多记得我一点点了。” 黛西的微笑却有些意味不明:“也许不是因为你的长相,而是因为你的权势。” 她晃荡着高脚杯走过他身旁,去真正俯瞰暗夜中繁荣昌盛的血族时,他听见她的嗓音幽幽传来:“你是亲王的儿子,有什么权势是你得不到的呢?”亲王二字被咬得极重。 2 “黛西跟你说了什么?”回到拜尔特身旁后,拜尔特神情冷峻地问了米迦列一句。 他虽然不清楚刚刚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也没有亲眼目睹黛西与米迦列说话,但这样的场合,哪里没有王和亲王的眼线? “尊敬的父亲,公主问我是不是您的私生子,并表达了她对我的不喜。”米迦列低眉顺眼地回答。 “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 “呵,”拜尔特冷笑了一声,“你确实挺让大家不喜的。” 在懂事以后几乎从未犯过错误以招人不喜的米迦列睫羽微颤,低垂的眉眼遮掩了眼底积压已久的负面情绪。 黛西的母亲也并非王后,但理查德王对她如此宠爱,她便是血族最尊贵的公主。而他……贵为亲王唯一的儿子,时时刻刻谨言慎行,生怕自己哪里做得有丝毫不对,惹父亲不快。这样温顺如走狗的他,却依然和所有最低贱的私生子毫无二致。 理查德与拜尔特暂时离开,不知道去商谈什么了。亚力克亲王的小儿子、原本在舞池里和贵族少女们跳舞跳得欢快的艾利克斯,则被黛西折下的一枝玫瑰挑起了下巴。 他像是做梦一样跟着美得宛若月下妖精的黛西来到了玫瑰花园里,黛西将手中的玫瑰递给他。其实是因为她莫名嫌弃这枝玫瑰,但艾利克斯自然而然地赋予了它某种令他无比憧憬的美妙寓意。 黛西的眼睛仿佛海底磷光一样亮晶晶的,望向他的眼神看起来十分清澈:“你长得真好看。”其实她心虚极了,她觉得就这个既花心又无脑的小少年,一点也没有那个人类好看。见过那个好看得近乎梦幻的人类以后,她就再也不觉得除他和自己以外的任何生灵好看了。 艾利克斯激动极了,他向来油嘴滑舌,但此时他觉得他说的是事实:“公主才是最好看的,真的,公主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 如果不是理查德也曾说过这句话,黛西应该会觉得他这样赞美她是理所当然的,但理查德用那么恶心的神情说过这句话以后,她就觉得这句话也很恶心了。她忍着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继续笑着和他演戏:“你想迎娶我吗?” “什么?”艾利克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狂喜过后拼命点头,“想!我做梦都想迎娶公主,我爱公主!” 黛西内心倍感尴尬,心想他虽然比她大一点,但他也没有成年,知道什么是爱吗?他显然是哄骗小女孩的,偏偏她还得附和:“那正好,父王也想让我们以后订婚。” 艾利克斯觉得他父亲知道以后一定会大力夸赞他,因此他兴奋得快要昏过去了,可黛西反复提醒他:“虽然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现在还没有定下来,所以你只能在回家以后告诉你父亲,绝对不能让其他吸血鬼知道,明白了吗?” “明白了。”一向不着调的艾利克斯郑重地冲她点头。 黛西随即领着他走回了他们刚才在大厅里站过的位置,而后收起了法维奥拉教给她的咒语——一个躲避眼线的咒语。这个咒语使得他们看上去一直站在大厅里不曾离开过,因此没有谁知道他们刚才去做了什么。 3 宴会结束后,到了黛西应该去理查德寝殿的时候。 她拖了许久,算着时间差不多了,首先前往拜尔特以往送来的血仆居住之处,向着那几位正对她行屈膝礼的美丽少女,单刀直入道:“我要去父王那儿,你们谁想跟我去?” 她们都清楚拜尔特将她们送来是做什么的。因此,几位少女只是互相对视了几眼,很快,看起来温婉可人的那一位最先站了出来。 “请让我跟随您,尊贵的公主。”她说。 黛西走向门口的时候,那位少女自觉跟了过来。熹微晨光仿佛令黛西置身于弥漫的淡淡金芒里,少女就在这时听到黛西的声音忽然传来:“你们应该都被告知过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或许,你会比你们想象的更惨,你不会后悔吗?” 少女微微低头,回答:“这都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命运,尊贵的公主。” 黛西不再说话,等走到理查德的寝殿门口,她们果然正好碰上女仆到点给理查德送鲜血。黛西接过女仆为理查德准备的用纯金高脚杯盛好的血,就听到了寝殿内传来的男女欢笑声。黛西置若罔闻地端着摆放高脚杯的方盘走了进去。 与地牢里那个少女五官极其相似、但更加丰腴娇娆的女孩此时正笑得妩媚动人,慵懒地趴在理查德怀里,魅惑的双眸漫不经心地扫了黛西一眼。她看起来对于勾引男性很有一套,这点是黛西完全没有想到的。 理查德看见了黛西,以及跟在黛西身后的血仆少女,没有松开怀中柔若无骨的美人,但神色忽然由愉悦转冷:“你怎么现在才来?” 黛西端着摆盘的手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看起来怯生生的:“父王,对不起。我以为要等您先宠幸这个女孩,我才能过来。还有,因为我每天都要来您这里,我以为我接替一下女仆为您送血的工作,您会更加开心。” 看见她这样害怕的样子,理查德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只是问了一句:“你不会想耍什么花招吧,我的宝贝?” 黛西缓缓蹙眉,摇了摇头:“我哪里敢呢?”随即,举起盘中的纯金高脚杯,抿了一口血,再递给理查德。 理查德竟然特意就着她喝过的位置把这杯血喝下了,这一点令黛西十分反胃。匆匆喝过理查德给她的下了药水的鲜血以后,她想逃也似的离开这里,但理查德不给她这个机会。他掐了掐怀中美人的腰,惹得美人儿一声娇嗔。他眼带笑意看着美人,话却是问黛西的:“拜尔特说你认识这个女孩的姐姐,他说得对吗?” “不,我不知道什么人类的姐姐。”黛西不卑不亢地回答。 美人儿斜着眼睛瞥了黛西一眼,凑近理查德耳边娇滴滴地说了句什么,理查德便又愉悦地笑了起来。黛西突然觉得这个女孩的神色越来越熟悉……竟然越来越像…… 细思极恐,黛西心中无比慌乱,再也不敢想下去。 “你先下去吧,带走你身后的血仆。”理查德说。 “遵命。”黛西隐约意识到,她试图救下少女的妹妹的愿望,是没有多少实现的希望了。 命血仆少女自行回去以后,她跑到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再次将手指伸进喉咙里,把刚刚喝的血都吐了出来。 她的脑海里回荡着刚刚走出理查德的寝殿以后,寝殿里再次传来的男女欢笑声。那个女孩的模仿能力可以说是炉火纯青,是她见过模仿天赋最高的了……可难道那个善良少女的妹妹,真的这样擅长揣度理查德的喜好、这样热衷于勾引他吗? 这些血仆少女在被送来前都是经过了训练的,有些依然不情愿给贵族当玩具,但还有些为了过得更好而卖力讨好主子……难道这个少女是后者?得到理查德不知长短与真假的宠爱,真的是她自己的选择吗? 黛西不可避免地心痛起来,蜷缩在角落里无助地抱住了膝盖。因为在她的计划里,拜尔特送来的血仆,近来最受理查德宠爱的那个,是必须要牺牲的。 她不愿所有无辜的生命受到伤害,但要成为血族的王,这是不可避免的。血族自远古时期至现今几十万年,从来没有哪一位王的上任,没有哀嚎遍野与血浪滔天。她不应该为此心慈手软。 第10章 新生 1 这几日,督促大多数吸血鬼入眠的丝丝晨曦中,黛西都会顶替女仆的工作,一言不发地去给理查德送血。在那几乎刚踏进去就得端着摆盘出来的极短暂的时间段,她每次都会在理查德的寝殿里看见那个起初极受宠、但身上的伤痕愈发骇心动目、脸色愈发惨白的美丽少女。 可不管是或红或紫的醒目伤痕,还是煞白如纸的脸色,都改变不了她的神态、她的举止给她带来的摄人心魄的美。她或是穿着单薄的白色睡裙娇媚侧躺在床内,或是懒懒地坐在魔镜前梳着自己长及后腰的头发,眉目间尽是高傲和冷漠,仿佛不将除理查德以外的任何生灵放在眼里。 虽然只是屡次装作不经意地一瞥,但黛西不管怎么看都感觉少女越来越像自己。出乎意料的是,理查德对少女的态度竟然越来越冷淡,反而重新把目光放在了黛西身上。 当黛西再一次将纯金高脚杯递给他时,还拥着怀中少女的理查德突然一把抓住了黛西的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她的腕骨,黛西惊得浑身颤了颤。 理查德的脸色分辨不出阴晴:“宝贝,我让你喝的鲜血,你真的每次都喝下去了,没有吐出来吗?” 黛西内心惊惧。他给她的血里蕴含的魔法药水能够使她快速长大,且神智完全被他操控,可她根本没有发生什么肉眼可见的改变。她知道他一定会在短期内起疑心,并且此时已经起疑了。 黛西担心他知道了她每天偷偷把药水吐掉的事情,并且马上就要因此惩罚她。但嗅到他的满身酒气,她安慰自己说,他是因为喝醉了,才会这样冲她发酒疯的。 那个少女的唇瓣柔柔贴在理查德耳畔,娇声劝说他不要生气,但理查德完全置之不理,只固执地盯着黛西。黛西用没有被死死抓住的那只手够到理查德给她准备的血,像往常一样当着他的面全部喝下去。她说:“我真的每次都喝下去了,没有吐,父王。” 理查德依然用那样幽暗的眼神盯着她,好像要将她拖入他眼中被永夜盘踞的无边炼狱。在黛西越来越惊恐的目光中,他终于缓缓松开了她举着纯金高脚杯的那只手。 黛西鼓起勇气将高脚杯送到他唇边,说:“父王,我已经喝了您给的血,到了您该喝血的时候了。” 理查德没有抗拒她喂他喝血,这杯血喝完以后,依偎在他怀里的少女又将酒杯递上来喂他喝酒,他将要在酒气的氤氲下神志不清地睡去,像往常一样在峡谷断崖似的失意和空落中睡去,忽然察觉到一道亮如深夜磷火的视线森冷地凝聚在他身上。 黛西用前所未有的冰寒目光居高临下地谛视着他,语调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和冷酷。她说:“我曾以为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因为,从来没有哪一位父亲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的女儿。” “直到姑姑告诉我真相。你该死,理查德。” 清晰地听到这个女孩说了什么,理查德本就在谷底漫无目的游荡已久的心脏忽然间痛得彻底。 九年前,她如世界上最纯洁无瑕的天使般降临在他身旁,从此在他的心底最深处深根固柢,使他逐渐拨开心房的血肉看见了由她种植的永世不可拔除的名为爱的树根,却也使他永世坠入了罪恶与伤痛的九层地狱。 此刻他的目光甚至已经涣散得无法聚焦,但他仍伸出手想要奋力抓住她。他的声音带着穿透了整整九年光阴、九年死命隐忍的执着:“你永远摆脱不了我的,宝贝。” 永远,你都摆脱不了我。 黛西心底渐渐恐慌起来,在少女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目光中,她一把将她丢远,掏出理查德随身佩戴的匕首,往他的脖子割了一刀,又刺向他的心脏,全然不顾她骤然汹涌而上的心痛:“你该死……” 她小心地让自己身上没有沾染他的鲜血,颤抖的手指缓缓松开插在他胸口的匕首,她突然间泪如泉涌。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亲自对理查德动手会让她这样悲痛得快要窒息。 她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她知道,这样的伤害是无法让他死亡的,但刚刚那杯血里含有浓度极高的病毒,不出意外,会让他永远醒不过来。 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就像是魔鬼的诅咒一般在她耳边三回九转,令她的恐慌越来越严重。 她真的永远都摆脱不了他吗? 由于受到巨大惊吓而跌坐在地的少女逐渐冷静下来,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黛西的后背,安慰她说:“没事了,公主,一切都没事了。” 再然后,她说的是:“擦干眼泪吧,您该走了。” 黛西也清醒了过来,用手帕擦干净泪痕,看着少女,说:“现在更多吸血鬼会相信理查德是你害的,因为你是拜尔特派来的,扳倒拜尔特能使他们获得的利益,远远超过扳倒一个没有实权与头脑的傀儡公主能带来的好处。” 少女听到这段话时,居然没有流露出多么惊恐与不可置信的情绪,想必她也猜到了这一层。而黛西接着说:“因此,你必须得在吸血鬼们发现理查德出事以前,尽快逃跑。我待会儿离开后不久,你就从窗子跳下去,我会在下面接住你,并护送你安全离开这里。” 黛西突然紧握住少女的手腕,神情极其认真地对她说:“我们不会让其他吸血鬼发现,你也不会死,明白吗?” 少女神色僵硬了一瞬,随即冲黛西微笑起来,说:“我明白的,您放心吧,公主。”她的眼睛亮得那样惊人,此时终于像极了她的姐姐——地牢里那个温柔又坚韧的少女。黛西确定这就是真正的她,再也不是她模仿谁的样子了。 她暗自发誓,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这样美丽的眼睛多出绝望的灰败色彩,不会再让这样纯洁的光芒猝然熄灭。 2 刚走出寝殿时,黛西迎面碰上安德鲁向寝殿门口走来。安德鲁是理查德一千多年来最忠实的管家,因此黛西心中十分紧张,一旦他走进寝殿,嗅到里面流淌成溪的鲜血发出的腥臊味,她所做的一切很可能就功亏一篑了。 她端着摆放纯金高脚杯的方盘,强装镇定地命令女仆把门关好。安德鲁也瞧见她从寝殿里走出来,向她行礼后,黛西正要说话,安德鲁却先一步开口了:“亲爱的小公主,王没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什么异常?他发现什么了? 黛西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沉着,回答他:“父王只是心情不好,正在和拜尔特亲王前几日送来的那个血仆喝酒,马上就要睡觉了,你最好不要进去打扰父王。” 闻言,安德鲁稍稍松了一口气,便优雅地朝她微笑起来:“遵命,亲爱的小公主。” 幸亏他只是目睹了理查德因为战况改变的事情,罕见地在大厅内大发脾气,才在打听完消息以后,准备过来看看理查德。 见此,安德鲁也不打算进去了,想着等黄昏时理查德醒来以后,他再来找他谈论也不迟,便先行离开了。 见他似乎还没有怀疑什么,所有吸血鬼也都还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黛西如同往常一样,找了个角落把不久前喝进去的含有药水的血偷偷吐了出来。因喉咙的不适淌下的生理性泪水再度加深了她在亲手除掉理查德以后内心的悲凉,她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后,她背靠着石门跌坐在地板上,像是彻底虚脱了。她的眼神放空,眼里飘荡着依稀可见的沉痛。成长总是与经历有关的,刚过去的九年间,她在其他生灵也许一辈子都无法了解的权势与手段中耳熏目染,在或高尚或残酷的情感与信念中头破血淋,她亲手使自己变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要亲手使自己强大到足以独自用肩膀扛起一切。 没有缓多久,她迅速化成小蝙蝠自窗户钻了出去。理查德的寝殿在三楼,她找准寝殿窗户的位置,在一楼等待那个少女跳下来,她才好接住她。 她原本为了找一个替死鬼,打算牺牲理查德近来最宠爱的血仆少女,但她在除掉理查德的最后一刻,改变了自己的决定。她觉得救下少女才是正确的选择,尽管这个选择潜藏着巨大的危险——因为一旦被某只吸血鬼看到她带着那个少女逃命,她就死定了。 她想的是,她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拯救无辜生灵而得到王座,而不是为了得到王座而伤害无辜生灵。因此,她才潜伏在这里静静地等待少女从窗户探出头来。 可……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她却迟迟没有等到少女打开窗户。 她的心情逐渐由冷静变得焦躁,猜到了某种可能,她再也等不下去,直接以小蝙蝠的形态,贴上了理查德寝殿窗户的浅金色玻璃,看到的果然是那一幕—— 3 这个少女名叫曦妮,她的姐姐名叫曦微。母亲之所以给她们取这样的名字,是因为她们都是在熹微的晨曦中出生的。 从小,母亲就会慈爱地将她们拥入怀中,讲这样的故事哄她们入睡:“我听见曦微呱呱坠地的哭声时,正巧看见窗外金色的晨曦笼罩着我们的屋子,那真是我见过最美的晨曦了!我们像是住进了一枚漂亮的琥珀里,我喜悦得哭了起来。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如此美丽的晨曦了,直到后来曦妮出生,我再次在朦胧的泪光中,看到了那美得令我震撼的晨曦,它透过窗子漫溢进来,我们一家都像是在幸福迷漫的金色雾海里飞翔。” 曦微和曦妮当时都不明白母亲在讲这个故事时,眼睛为何会发出那样绚烂如虹的光芒,也不明白世上为何会有母亲记忆里这样美得感人肺腑的晨曦。直到母亲在饥寒交迫中凄楚死去以后,直到她们姐妹俩被吸血鬼用麻袋套走、关进暗无天日、再看不到自由的地牢以后,直到黛西像是从天堂降落至凡间的天使、背叛血族放走地牢里的所有人类以后,中午火炬般的烈日下,她们却仿佛看见了母亲口中那样美得惊心动魄的晨曦,寓意着在尘世获得新生的晨曦。 她们很快就被抓了回去,但她们已经见过了世上最美的晨曦,已经见过了为了让她们获得自由、为了让世界迎来和平而被伤得支离破碎的天使。 曦微和曦妮在这一场逃命中失散,但她们都告诉自己,对方一定已经逃了出去。后来曦妮在牢房里听到姐姐那样令人肝肠寸断的惨叫声,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做着姐姐已经重获自由的梦了,血族就是一个泯灭人性的九重地狱,她在地狱里赧颜苟活,还不如清清白白地一死了之。 可当她就快要死去的时候,拜尔特救活了她,他不怀好意地将理查德对黛西的心思告诉了她,并问她是否愿意牺牲自己的清白拯救黛西。 她愿意,尽管她把清白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但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比清白重要,她真的愿意。 她天真地以为依靠她高超的模仿技巧,她就能够解救黛西。只要能拯救这位曾经救过她的小天使,就算让她出卖身体、赧颜苟活,她也愿意。 她隐忍着每个白天被糟蹋和凌虐的痛,使尽浑身解数讨好理查德,但她很快发现理查德根本不可能喜欢一个玩具、一个替身,她顶多再活半个月,就会在黛西的亲眼目睹下被理查德凌虐至死——这才是拜尔特的真实目的。 她真的好感动,黛西在对理查德下手以后,不但没有顺势让她顶罪,还想冒着生命危险带她逃离血族。可她怎么能让她的天使冒着这样巨大的风险带她离开呢? 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成功嫁祸给拜尔特,她就能获得最圆满的结局了。 她拔出深深刺进理查德心脏的匕首,使他的右手握紧刀柄,而后——将刀尖深深刺进了她自己的心脏。 倒入血泊中时,她竭力望向窗户的方向,忽而泪眼朦胧地笑了。窗子外,世上最明媚的晨曦正穿透淡金色玻璃盛放。 这个晨曦中诞生的少女,终于在光辉普照的尘世获得新生。 第11章 我要她死 黛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内,坐在温暖柔软的伊斯地毯上,阳光透过窗子轻拥着她,她感觉到的却只有无边无际的严寒。寒意自心底蒸腾而起,她不知所措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仍旧无法攫取丝毫温暖。她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明明她想拯救所有善良的生灵,为何最后却看着他们一个个接连不断地死去。 恐慌地思索了许久,她最后得出的堪称荒唐的可怕结论是——因为这些生灵心中有信念与爱,使他们愿意赴汤蹈火的信念与爱。邪恶与恨原来并不是最致命的杀人利器,信念与爱才是。 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清醒过来,最晚等到黄昏,他们就会发现理查德寝殿里的事情,她得尽快恢复精力,接下来才能把戏演好。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就换上了睡裙,和往常一样躺到棺材里睡觉。但闭上眼睛以后,她不管怎样都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涌起的只有少女死时面朝窗户的那个象征着解脱的微笑,和地牢里少女的姐姐死时那样惨绝人寰的境况。 还有,理查德看她的最后一眼里,仿佛将要自他的眼眶漫溢出来的那种堪称疯魔的执念。 她莫名有一种预感,理查德总有一天会苏醒…… 终于,她在无穷无尽的忧虑中等到了黄昏降临。她穿好衣服,端坐在魔镜前,唤来女仆细细为自己梳理头发。魔镜中银发红瞳、妖艳绝美的女孩,一双玫瑰星云般的美目已经失去了从前的纯真和剔透,如今蕴藏的只有看不透的心计与阴狠。黛西深呼吸一口气,确信自己能在待会儿的装傻中将戏演得天衣无缝。 果不其然,就在她照镜子时,房间外开始传来嘈杂的声音,令古堡所有士兵和仆人惊恐的事情似乎就在刹那间如爆发的瘟疫般散播开来,一场恐怖的血洗即将揭开帷幕。 黛西嫣红的唇忽然勾出一个摄人心魄的弧度,这样的笑在稚嫩的脸庞上过于醒目乃至可怖。幸好只出现了一瞬,浑身僵硬的女仆才安慰自己说只是她看花了眼。 紧接着,就在这场血洗前不知长短的酝酿过程中,安德鲁直接推门而入。黛西听到声音扭头看向他,第一次在这位极度绅士的管家脸上看见海底一万米一般阴暗、令人窒息的负面情绪。 “小公主,王出事了,请跟我走一趟。”删繁就简地说完这一句,安德鲁便不再停留,转身快步往理查德的寝殿走。 黛西急忙追上去,也不管头发没有梳好的事情,边追边问:“父王怎么了?” 安德鲁不想多说:“您到了王的寝殿就知道了。” 等他们走到寝殿外,王室卫队长阿尔杰已经带着士兵将这里重重包围,见他们到来才让出一条路。“必须找出真凶。”路过异常高大威猛的阿尔杰身旁时,阿尔杰愤懑地对安德鲁说。 猝然听到这话的黛西神经高度紧绷,手指捏紧了蕾丝袖口。见到双眼紧闭的理查德和他身上早已干涸的刺目血迹,她努力扮作白痴公主的角色,猛地冲到理查德身旁,震惊且悲痛地哭了起来。 “父王怎么了?”她仰头看向正在给理查德包扎伤口的医师,期盼听到什么不好的答案。 似乎是觉得她太过可怜,医师压低声音告诉她:“王不知为何陷入沉睡,我们暂时没能找到让他醒来的方法……但我们一定会找到的,放心吧,公主。” 在黛西愈发绝望的目光中,安德鲁面色阴沉地说:“小公主,你今天早上是最后一个离开这里的。” 黛西像是没有脑子一样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兀自流了好一会儿的眼泪,才回他:“在我之后真的没有谁离开这里了吗?那是谁谋害了父王?你们找到凶手了吗?” 她看向地上那个白色睡裙被血浸透的少女,絮絮叨叨起来:“我出去的时候,父王明明还好好的,怀里搂着那个血仆……但现在那个血仆是不是死了?究竟是谁干的?” 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又问:“你们到处都找过了吗?凶手会不会还藏在这里?” 安德鲁没有回答她这么多白痴的问题,黛西就继续含着眼泪和他装傻:“安德鲁,请你跟阿尔杰努力找,快点把谋害父王的凶手找出来。” “我们会的。”安德鲁心情非常不好,本来他还怀疑黛西,但现在这些浓厚的怀疑都被对白痴的不耐烦冲淡了。 他知道,依据案发现场来看,当时的情况表面上是血仆使了什么让理查德陷入沉睡的手段,并用匕首刺伤了他,理查德在沉睡前又夺回匕首杀死了血仆。但事实究竟如何,暂时还不清楚。 就在这时,寝殿门口忽然传来拜尔特充满讥诮意味的声音:“呵,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黛西心神骤然一震,电光石火之间,拜尔特身边的几个得力手下突地瞬移进来,立即就要对黛西发起攻击,气氛瞬间剑拔弩张,阿尔杰连忙领着卫队士兵阻止:“亲王这是什么意思?” 在发现理查德出事以后,阿尔杰第一时间就派士兵去请了与血仆有着最大关联的拜尔特,没想到拜尔特一来就指出凶手是年幼的黛西公主,王唯一的亲生女儿。 拜尔特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盯着黛西,冷笑着说:“果然是我小看你了,黛西,为了嫁祸于我,或者说为了得到王位,连这个一心为你付出的女孩,你也下得去手。” 知道拜尔特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在他和他的手下的眈眈虎视下,本就泪眼婆娑的黛西惊恐地颤抖着小小的身板:“你在说些什么?” “亲王说这些话,可是要有证据的。”阿尔杰严肃地开口。 “我能来到这里,自然已经准备好了最充分的证据,等大家都来齐了,我就会公布出来,揭穿叛徒黛西的罪行,给王一个公道。或者,如果某些胆敢背叛王的东西不肯承认事实,我手下的士兵全部会与他们血战到底。” 公道?黛西心中惨然地笑,这就是公道? 到了如今,拜尔特的眼神已经阴冷得能令人骨寒毛竖:“总之,今天,我要黛西死。” “既然如此,我们已经来得差不多了,拜尔特亲王可以开始了。”说这话的是突然在寝殿内现身的亚力克亲王,和拜尔特的满目憎恨截然不同,笑面虎亚力克依然如往常般笑得开怀。只不过,在这样心惊胆颤的、凝重的氛围下,他爽朗的笑就无端多了几分瘆人的感觉。 吸血鬼速度快得可怕,更别说他们这些最高等的吸血鬼。亚力克话音刚落,几乎是刹那间,这里就聚齐了四大亲王,寝殿外已经来了十一位公爵和一些颇有权势的伯爵。 “去大厅再说吧,我不想烦扰到王。”拜尔特皱眉道。 瞬间到了大厅,高处的纯银王座俯瞰下,更为肃穆的气氛中,亚力克依然笑容满面:“现在可以说了?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还没有我大腿高的黛西公主,究竟是怎么以一己之力干掉王的了。”这句话刚落,许多吸血鬼想笑都不敢露出丝毫笑意。 “亲王慎言。”阿尔杰不悦道。 拜尔特知道亚力克不怀好意,暂时不想搭理他,直接斩钉截铁道:“毫无疑问,王就是被黛西谋害的,她想借血仆之手嫁祸于我。至于加害王的理由,当然是因为她一早就对王怀恨在心。” 在众吸血鬼或惊讶或不信的唏嘘声中,拜尔特死盯着强自维持冷静的黛西,陈述道:“早在庆祝炽圣教会被连根拔除的那一场盛宴上,黛西就开始勾结外族,并命令她当时的血仆乔利雅放走被抓来的人类。” “乔利雅被处死,王也知道了黛西居心不轨,但出于对女儿的爱护而没有公布,只是命我请来药师达达安,制造出能够操纵黛西神智的药水。” “黛西因为得知了王要给她下药水的事情,当初就让达达安帮助她逃出古堡,并一直在外寻找能够让王陷入沉睡的东西。这就是她失踪很久的原因。” 谋害理查德的真相就这样被掺杂了谎言公之于众,黛西这样反驳:“我不可能勾结外族,你为什么要陷害我?我当初失踪也是因为你,你为什么要抓走我、虐待我?” 亚力克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朝拜尔特说:“你这理由可不够充分呀,黛西公主是我族最尊贵的公主殿下,想要什么没有,何必勾结外族,还是卑贱的人类?至于你抓走她、虐待她,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我待会儿再来揭晓答案,现在先说药水的事情。”拜尔特说,“王每天都让黛西去他的寝殿,喝他给的血,安德鲁管家想必十分清楚。” “是的。”安德鲁说。 拜尔特继续道:“药水就下在王给黛西喝的血里。” 知道拜尔特已经猜到了完完整整的答案,黛西依然像是没有脑子一样反驳:“不可能,父王让我去他那里喝血,是因为我被你打伤以后,不肯好好喝药,父王才要把药放进血里,每天监督我喝药。” 她还狠狠地瞪着拜尔特:“拜尔特亲王,你为什么要这样扭曲父王对我的好?” “什么扭曲?如今王已经陷入沉睡,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杀死凶手,”拜尔特看黛西的眼神冷得仿佛生长着一整片冰川,“王的寝殿或许还没有被动过,安德鲁管家不如亲自去搜查一下,看能否在寝殿里搜出那瓶魔法药水。” 闻言,安德鲁立即就去了理查德的寝殿。在场的吸血鬼或许绝大部分都不想了解真相,而只想得到对自己最有利的结果,除了安德鲁和阿尔杰。这两只吸血鬼对理查德的忠诚程度并不比拜尔特的低。 安德鲁离开大厅后,拜尔特又继续道:“我把达达安也请来了,待会儿就由他来说明前因后果。” 黛西捏着袖口的手指越收越紧,指甲快要嵌进了肉里。达达安居然也来了,那个为理查德制作药水、又帮助她逃离血族的达达安也来了……达达安一年多以前就应该被理查德灭口,黛西再也没有听到过有关于他的消息,没想到他居然还没有死……难道当初理查德派拜尔特前去抓住他,而他一直落在拜尔特手上,一年多以来受尽严刑拷打,供出了一切,并已经为拜尔特所用…… 黛西心下恐慌,强装镇定道:“谁知道达达安有没有被你收买?我也要请出在拜尔特囚禁并虐待我以后,亲自给我鉴定伤口并开出伤药的医师,由她来说明我的伤有多久了,并判断出父王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拜尔特扯了扯嘴角冷笑了一声,点头道:“可以。药水暂时还没有被找出来,我们先来讨论一下,我为什么确定你勾结外族,又为什么要关你一个月。” 他打了个响指,手下立即将十几个身穿灰色低等血仆服装的人类拖了上来。他们全部是少男少女,望着大厅内神情严峻的吸血鬼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深入骨髓的惊恐。 黛西暗暗深吸一口气,她丝毫不怀疑,这些人类就是她四个多月前放走,又被拜尔特派手下抓回来的。 拜尔特伸手拽住其中一位人类少女的头发,强硬地逼迫她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他血色的眼瞳深邃得仿佛要吸走她的灵魂,少女眨眼间便由深刻的恐惧变为了呆滞。所有吸血鬼都看得懂,拜尔特这是在催眠少女,令她实话实说。 “现在,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四个多月前,黛西对你们做了什么?” 少女眼神涣散,呆呆地盯着拜尔特的眼睛,吐字缓慢:“四个多月前……黛西公主……把我们从地牢里放了出去……” 吸血鬼贵族的一片哗然声中,拜尔特一把甩开少女的头发,用手帕优雅地擦拭起手来,微微勾唇道:“这下,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吧?” “黛西一直勾结外族,在我因此关押她以后,又对我怀恨在心。于是她谋害王,并企图嫁祸于我。” 拜尔特的话音刚落下,整个大厅内立即陷入了死一般的肃静。沉寂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吸血鬼开始低声议论:“最高等的吸血鬼可以让被催眠者说出任何话来,包括吸血鬼想让她说的谎话。” “要不我们催眠这里别的人类试试?” “试试吧,要是他们说的都一样,黛西就是谋害王的罪魁祸首。” 黛西死死捏紧的手指变得煞白,已经十分冰寒的心底,在见到安德鲁找来药水以后,更是覆上了一层寒霜。 尽管她的医师在鉴定了药水以后,按照她的意思,说:“这是我开的,是给黛西公主疗伤的药,黛西公主身上的伤已经拖了一年多了。”黛西的情绪也丝毫没有由阴转晴。 达达安很快被押了上来,一年多惨无人道的囚禁和折磨使得他整个人沉默了不少。亲眼见到一年多以前他亲手制造的蓝色药水——象征着他一切不幸的起源之物,他默不作声地盯了它半晌。 所有贵族吸血鬼都已经准备好以最庄严的姿态迎接有史以来最残酷的真相,黛西的心脏像是被罪恶的绳索逐渐绞紧,在他们万分郑重的凝视下,忽而—— 达达安邪笑了起来,勾着嘴角不屑道:“什么东西?不认识。” 第12章 王妃 “你说什么?”拜尔特双眼阴深深地斜视着他。达达安在苍茫的无望中不知被摧折了多少回,在惨绝人寰的践踏与摧毁中摸爬滚打一年多,本以为已然被折断一身傲骨,唯一的退路便是像乞丐那样卑微地、没有尊严地爬过来舔亮他的皮鞋,奢求由阶下囚升为他的舔脚奴。之前,达达安已驯顺地将一切坦白,并哀求在他说出真相后能让他做他的奴隶。不想,令人嫌恶的事实竟是达达安至今仍不知死活。 “我说的自然是事实。”达达安本人却显得十分漫不经心,跟看不见自己所处环境似的漫不经心。他满嘴鬼话,只因在他看来,高处雕镂着展翼红瞳蝙蝠图腾、昭示血族乃至世界至高权力的纯银王座,令全部生灵肃然生敬的血族王座,仅仅是某堆花里胡哨的糟烂建筑,而他就站在这堆糟烂建筑下百无聊赖,只好和一堆无所事事的地痞流氓扯谈。拜尔特不过是地痞流氓之一。 地痞流氓之首达达安双手插兜,舌尖舔了舔后槽牙,活脱脱一副无赖相:“你这老狗,想让我说什么?说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什么来着……哦,嫁祸黛西小公主?真不好意思,我给忘了该怎么说了。” “……”老狗?其他贵族吸血鬼们堪称震撼的注视下,地痞流氓之首爽快道:“咱们今天干脆摊开了说吧,瞒着骗着算什么事儿。一年多以前,理查德让我制造慢性杀害高等吸血鬼的药雾,想要对付的是你吧,老狗?” 他口中的“真相”正在渐渐弥补黛西无法弥补的漏洞,黛西缓缓放下了提到嗓子眼的心,深呼一口气,静静等待他弥补她犯下的致命错误。果然,万众瞩目下,她听见达达安继续对拜尔特说—— “紧接着你把我给抓了起来。四个多月以前,让我制造改变外貌的药水,假冒黛西小公主放走人类的,也是你吧,老狗?” “你前几天又让我制造可以使高等吸血鬼陷入沉睡的药水,哦,我现在清楚了,那是用来对付理查德的吧?” 拜尔特没有空口反驳他,恢弘的大厅内就再度陷入了凝重的死寂。按照达达安的说辞,拜尔特与理查德分明早有嫌隙,理查德早就想将拜尔特除之而后快,而拜尔特先是假冒黛西、企图编造她勾结人族的谎言,再是除掉理查德,嫁祸于黛西——当然,原因被默认于为了得到王座。 两方说辞不一,只有证据,确凿的证据,才能证明某一方说的是真相。 黛西掐紧黑色蕾丝袖口、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的手指逐渐松开,终于有了自己已经胜券在握的直觉。达达安既然敢这样编,就一定能拿出相应的证据。她小心谨慎布下的每一场局,果然都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此时,拜尔特鹰隼似的眼睛死盯着众目睽睽下胡编乱造的达达安,忽然问:“是谁告诉你这么说的?米迦列?” 这么快就猜到了一切,确实不愧是凭实力登上亲王宝座的狠角色。然而达达安的嘴角挂着一如既往的招牌式邪笑,对他的怒意熟视无睹:“谁?不认识。” “父亲何必这么急着找出新的替罪羔羊?”拜尔特口中的米迦列就在此时现身于此,他带来两只只剩下残留物的药瓶,和几只作证的吸血鬼,第一次不用忍受贵族对于低下私生子的鄙弃,“我也不想揭穿您,可我自始至终效忠于王。抱歉,父亲,我会向您证明,背叛王永远是错误的决定。” “这就是拜尔特亲王的私生子?”贵族吸血鬼们低声议论,“或许他能带来确凿的证据吧。” 贵族中的大部分,内心都是渴盼拜尔特倒台的。正如黛西所说,扳倒一个拥有实权的亲王能使他们获得的利益,远远超过扳倒一个没有实权与头脑的傀儡公主能带来的好处。 “那么,请展示你的证明。”阿尔杰向米迦列说。 米迦列点了点头,眸中尽是即将揭发亲人的伤痛。他举起手中圆锥形的玻璃瓶,说:“想必大家都已经猜到了,这两瓶药水都是父亲请达达安先生制造的,其中一瓶是改变外貌的药水,另一瓶则是使王陷入沉睡的药水,父亲倒了绝大部分给那个血仆,命令她倒入王喝的酒里。这里面的残留物,可以请药师来鉴定。” “而我身后的这几只吸血鬼,都是柴里斯达基地的地下组织成员——这是父亲隐瞒王成立的地下组织,目的就是集结兵力,妄图与王室卫队抗衡,一举攻下王座。” 预示着因王座引发、与在场所有贵族休戚相关的可骇血战即将到来的话语终于被明确说出口,众吸血鬼心中霎时掀起惊涛骇浪,已然做好奋战的准备。 “我已经下达指令,药师卓格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这里,一旦药水鉴定完毕,真凶的身份必定一目了然,很快便是清除叛贼的时候。”代表血战中一大势力的王室卫队长阿尔杰凛然开口。 贵族们越来越嘈杂的喧哗声中,黛西简直要抑制不住嘴角象征着胜利的微笑。忽然,管家安德鲁问:“拜尔特亲王,我一直相信您对王的绝对忠诚,您为什么不解释一下这整件事情呢?” “没什么好解释的,”拜尔特只是嗤笑了一声,声音回荡在整个忽然寂静的大厅,“我已经将真相公之于众,黛西和米迦列也已经串通好了栽赃于我。待会儿的血战,你们将自己选择自己效忠的一方,谁最后还活着,谁就是史书上所谓史实的撰写者。” “我一直无法理解您与黛西公主之间的矛盾。”安德鲁又说。 “拜尔特不会将他怨恨我、并企图置我于死地的真相告诉你的,安德鲁,”黛西插嘴道,“但父王三个月前告诉我了。” “你又打算编什么?黛西,”拜尔特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她,优雅活动着修长的手指,“没用了,待会儿我第一个要捏死就是你,第二个才是米迦列。” “插什么嘴,老狗?”地痞流氓达达安也插嘴道,“我很期待小公主口中的真相。” 这时许多贵族已经满不在乎使拜尔特与黛西、甚至是理查德不共戴天的究竟是何种仇怨,拜尔特也对黛西胡编乱造的话不以为意了,脑中只思索着一会儿该如何让她死得痛苦点。可黛西接下来扯来当借口的话,竟无意戳中了他心底最深处被埋葬已久的伤痛。她的话就像是象征死亡的丧钟一样,猛然敲醒了他的头脑,令他耳鸣目眩、五内俱焚—— “真相就是,我的母亲爱葛妮丝·奥萝拉·妥睿朵,原本与拜尔特亲王关系匪浅,可拜尔特却将她以最低贱的血仆的身份献给了父王……她侥幸撑过了父王的摧残,在她难产而死时,口中仍念着拜尔特亲王的名字。而拜尔特亲王也后悔至极,九年来一直记恨着父王与害死母亲的我。” 空气中突然陷入了漫长且诡异的沉默,拜尔特仿佛刚做成的橡胶人那样一动不动地凝固在那里。但他与他们关注的重点完全不一样,银枪一样不断进犯着他的脑海的,仅仅是那个其实并不属于黛西幼小的母亲的名字,那个早在千年前便撞击了他整个心房的名字。 当初可疑的一切忽然在刹那间被疏通。许久,拜尔特才终于能够启动自己僵硬的嘴巴,仿佛丧失了大部分语言能力一样口齿不清:“你的母亲……叫什么?” 即使这个血仆是最高等的吸血鬼,也没有谁会记得一个低贱血仆的名字,除了她的孩子。 “爱葛妮丝·奥萝拉·妥睿朵。”黛西铿锵有力地回答,使母亲不知真假的全名足以在整个大厅内回响多遍。 安德鲁沉默过后,忽然说:“我记得妥睿朵小姐,她在死前确实一直念着拜尔特亲王的名字。” “哈哈哈哈——”压抑得令人将要窒息的气氛当中,达达安不合时宜地夸张大笑起来,“我以为你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老狗,原来你还是一只给自己戴了顶绿帽的老狗。” “不,”拜尔特脑中嗡嗡作响,他强迫自己维持清醒的头脑,清醒地将事实说出口,“事情不是这样的。” 他越说话,情绪就越激动,战栗不止的身躯活像是风中岌岌可危的枯木:“她不叫爱葛妮丝·奥萝拉·妥睿朵!爱葛妮丝早就死在了炽圣教会,她残破的尸首至今仍被我冰封在冰窖里,她衣裙上的鲜血至今仍散发着刺鼻的香味……爱葛妮丝是我唯一的王妃!而你的母亲,是我们的……我们的……” “是你们的什么?”面对不知为何几近崩溃的拜尔特,阿尔杰质问。 然而他的这句话却像是冰棱一样,更深地扎痛了拜尔特的内心。拜尔特又陷入了沉默,寒潭死水一般的沉默,濒临绝望峭壁的沉默,而沉默的最终结果就是—— 拜尔特精神恍惚地望向阿尔杰和安德鲁,以及在场所有希望他伏诛或不希望他伏诛的吸血鬼,最后凝视着与他记忆里最难忘的容颜逐渐重合的黛西,茫然若失地说:“王是我害的,黛西公主是我嫁祸的,我承认自己的所有罪行。” 第13章 尊贵的女王陛下 贵族们又一次浸沉于新的、甚至是前所未有的肃静空气中。这一回,首先开口打破缄默的是米迦列。他面带微笑,状似真诚地对拜尔特说:“亲爱的父亲,想必您的坦诚与真心悔过,很快就能迎来王和黛西公主的原谅。” 他的言外之意自然是,拜尔特在药师到来之前就承认了所有罪行,是因为他意识到证据确凿,自己已经在劫难逃,他才会想以自行认罪来获得理查德和黛西的原谅。 在场的就没有谁听不懂他的意思。拜尔特只扫了他一眼,说:“住口,我并不是在请求获得原谅,我只是不想再伤害黛西公主。” “您怕是想伤害,也难以伤害了呀,”看好戏许久的亚力克大笑着说,“王不久前就调走了你明面上所有能用的兵力,架空了你的权势。” 像是在叙述一件十分好笑的事情一样,亚力克同黛西说:“昨晚,王听说拜尔特亲王先前派去人族的军队,遭到人族最近才面世的重火力武器重创以后,大发雷霆,甚至有让拜尔特亲王剩下的全部兵力去顶替的打算。” 人族最近才面世的重火力武器?乍然听到这个消息,黛西心中抑制不住地翻涌起名为震撼的鲸波怒浪。 重火力武器指的是人类的那些科技成果?救世主如今已经开始崛起了? 太好了。 亚力克根本不知道她的想法,仍旧带着调侃的口气继续道:“这不,拜尔特亲王就等不及对王下手了。” 其实理查德前段时间做出那些针对拜尔特的事,本意仅仅是想试探这位千年来一直对他竭尽忠心的亲王。若拜尔特毫无异心,等到战争结束以后,理查德自然会将他应有的兵力归还于他。拜尔特很清楚这些。但此时,他不得不默认理查德的试探就是他谋反的诱因,并忍受吸血鬼们对于叛贼的讨伐—— “既然如此,到了该清除叛徒的时候。”阿尔杰一抬手,那群将古堡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穿戴青甲、肩披赤边黑袍、训练有素的卫队士兵,顿时举起手中的银头长矛,将矛尖指向拜尔特与他带来古堡这边的上千名手下,血战一触即发。 “等等!”危急关头的这句话,是由拜尔特和安德鲁一同喊出的。两只吸血鬼对视一眼,拜尔特率先开口:“阿尔杰,我知道你是想先逮捕我,然后再听从王的指示。但即使王昏迷不醒,一位亲王的命运也不应该由你来草率定夺。” 说出接下来这段话时,拜尔特深深凝望着黛西,眼中浓郁如水的、融化了痛与爱的情感仿佛发酵了上千年:“我原本对手下下了死令——今天必须杀了黛西。但我改主意了,我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因此,我请求王同意我派出心腹,向古堡外的士兵下达永远效忠于黛西公主的指令。而我,将长跪于此,接受王对于叛贼的任何处置。” 然而他此时衷心拥护的黛西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蹙眉看着他那双仿佛能使人沉溺于痛苦沼泽的眼睛,心中疑惑至极。她问:“你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她的冷漠和猜忌无疑刺痛了拜尔特的双眼,他说:“我只是想让王同意我的请求。” “达达安先生,”这时,安德鲁礼貌地走向达达安,行了一个标准的鞠躬礼,“您说使王陷入沉睡的药水是您制造的,那么,请问您有办法让王醒过来吗?” “亲爱的管家先生,”达达安也朝他微笑,只是笑容依然痞里痞气,“并非我不愿帮忙,相信您也明白我们这一行的规矩,药师制造的药水,从来都是没有解药的。” “并且,这瓶药水,老狗先生特意交代了——不能有时限。因此,怕是得委屈您们的王永远沉睡不醒了。”他还不忘刻意加了两句。 “真的任何办法都没有了吗?”安德鲁不死心地问。 达达安回:“我是绝对没有办法的,您还不相信我吗?只管去找别的药师,您看还能不能有别的办法。” 安德鲁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说:“达达安先生,您是法师族最强大的药师,我相信您的判断。” “那现在可怎么办?王醒不过来,只能由王的合法继承者继承王位,可王从未立过王储。”阿尔杰皱眉,高声说道。 而黛西就在这样庄重的时刻凛然开口:“阿尔杰,你也知道应当由父王的合法继承者继承王位。” 她微微昂首,目光扫过一片肃穆的全场,扫过或诧异或镇定的各位贵族,声音比阿尔杰的更高:“请问血族还有比我更加合法的继承者吗?” 充斥着压迫感的奢华大厅内,其他吸血鬼都短暂地没有发声。黛西的视线带着些许挑衅意味落在拜尔特身上时,竟然发现拜尔特的嘴角似乎带着长辈看向卓越后代的那种慈爱且欣慰的微笑,那种愿望即将实现的愉悦微笑。 “你?你只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斐奥娜亲王嗤笑了一声,声音尖锐,“扶持你登上王位,还不如我自己上呢。” 她缺乏情商与自知之明的话很快遭到了反驳,拜尔特冷笑着讽刺道:“你的治国之才怕是还比不上你豢养的任何一个低等血仆,更别说与黛西公主相提并论。” 听到这话,黛西的疑惑愈发浓重了。她毫不避讳地与拜尔特四目相对,心中想的是,难道他以为他小小地示好,就足以让她放弃杀死他的念头吗? 不,他们之间隔了至少两条鲜活的生命,那就是永远也横渡不了的血海深仇。她一定会亲手宰了他,这个执念以地牢里那个少女受辱为始,以拜尔特的死亡为终,永远无法被撼动分毫。 而这时其他吸血鬼还在议论纷纷,一部分吸血鬼持这样的意见:“现在并没有比亚力克亲王更加适合登上王座的吸血鬼。”“相信在场的各位都更加支持亚力克亲王成为我族新一任王,他是天生的领袖。” 在斐奥娜恼羞成怒、亚力克露出愈渐真诚的笑容的同时,阿尔杰原本一直瞪大眼睛看着尚且年幼、但已然生出王者气势的黛西,听清楚贵族们发表的意见以后,并没有做过多的思考,他便坚定了自己心中的信念,砰的一声单膝跪于地面。 下一刻,画着诡谲图腾的彩绘地板上便传来一道沉闷且隆重的声响——大厅内全部卫队士兵整齐划一地朝黛西跪下。 他们高昂的、庄严的宣誓声如同肃然响起的神圣颂歌,盘旋在金碧辉煌的穹顶下,盘旋在悄然降临凡世的暗夜里,盘旋在如今直至永远的纯银王座上—— “造物神与伟大的始祖为信仰,漫长的暗夜与不灭的血月为见证,我以生命起誓,在永恒的战争与无尽的背叛中,披荆斩棘的血族卫队将永远遵从您的任何指示,即使鲜血在大地流淌不止,即使河涸海干、日月颠覆,卫队都将效忠于您,尊贵的女王陛下。” 紧接着,便是安德鲁的跪地臣服:“当理查德王沉睡之时,您便是我唯一承认的王,尊贵的女王陛下。” 再是米迦列的宣誓效忠:“我在百年前便认定您的父王是我用生命追随的王,而如今直至往后,您就是我唯一效忠的女王。我将誓死拥戴您,尊贵的女王陛下。” 又有几个理查德的拥护者陆续臣服以后,黛西本以为不会再有谁支持她登上王座,没想到,就在这时,拜尔特跪下了。 他仿佛终于了结了自己此生最盛大的遗愿,说:“我愿接受您对于叛贼的任何惩罚,尊贵的女王陛下。” “请您同意我派出心腹,向古堡外的士兵下达永远效忠于您的指令。” 拜尔特再次说出了他的请求——简直令人禁不住起疑的请求。说不定他是想派出心腹,通知外面的士兵立即开启血战,第一件事便是杀死黛西呢? 亚力克自得其乐地看着这一幕,等待黛西拒绝他的请求,而后命卫队士兵直接对拜尔特动手…… 但没想到,黛西说的是:“我同意。” 亚力克的笑容微微僵在脸上,他说:“这绝对是愚蠢的决定,亲爱的小公主。” 他说的是小公主,而非女王。 “听我说完,”黛西只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便俯视着单膝跪地、不曾抬头的拜尔特,说,“卫队士兵与你的私生子都愿意誓死效忠于我,既然你已经承认我的身份,那么,你是否愿意用生命证明你的忠诚?” 瞬间领略了她的意思,拜尔特将头埋得更低,使眼中澎湃的、悲痛又释然的情绪被安葬。他说:“我愿意。” 黛西点了点头,掷地有声地说:“在你的心腹走出大厅之前,我要看到你的尸首。” “我明白,”拜尔特掏出随身佩戴的、雕镂着足以杀死高等吸血鬼的符咒的银制匕首,说,“在这里,我的手下都将亲眼目睹我是自杀的。” “没错,”黛西稚嫩的脸庞上忽然浮现出堪称妖冶的微笑,“但史书上即将记载的史实,与待会儿所有吸血鬼即将目睹的事实,都是——” “我,血族的黛西女王,在造物神与我族伟大始祖的见证下,在无边暗夜与血月的见证下,在纯银王座与古堡的见证下,亲手杀死了谋反的前亲王拜尔特。” 第14章 婚约 1 拜尔特仰望着她,声音有些嘶哑:“这将是我此生最大的荣幸。” 几乎代表血族全部势力的贵族们将目光郑重凝视在他身上,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亲王,终于要在屹立不倒的纯银王座下终结自己的一生,如同历史海潮中所有拥有永生的力量、却在权势漩涡中丧生的贵族吸血鬼。 他将匕首的刀尖对准自己的心脏,朝自己的某位手下唤了一声:“艾伦,过来,我要向你交代我的遗言。” 吸血鬼的听力都十分出众,因此拜尔特没有说话,而是在他们全都看不见的视觉死角,用手指将他想说的话写在艾伦的手掌心。 “明白了吗?”拜尔特说。 原本沉着镇定的艾伦此时震惊不已,闻言,连忙冲他点头。 “去做你应该做的吧。”拜尔特说。而后,他将匕首往自己心脏内推进去,却被达达安突兀打断:“等等!” 达达安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匕首,一边说着:“一年多以前,我一时不察才栽在你这老狗手上,现在,你怎么着也得血债血偿吧!”一边堪称残暴将地刀尖往拜尔特胸口扎,几刀下去,血溅了达达安一脸,拜尔特竟然全程都没有躲避分毫。 他的血在彩绘地板上朝四面八方流淌而去,像是海里张开触手的庞大章鱼。黛西忽然紧张了起来,她呼吸急促,瞳孔震颤。她见到达达安松开拜尔特,笑着朝她说:“女王陛下,我还给你留了一口气呢,怎么样,我够仗义吧?” 她朝拜尔特走过去,他已经气息奄奄,一直凝望着她的眼睛里燃烧着微弱火光,火苗穿越悠久的时光摇晃摇晃,他的嘴角始终带着一丝微笑。黛西将匕首从他胸口拔出,再深深刺进他的心脏时,萦绕他的回忆磷火仍在风中飘啊飘,直到他的身体融化成一滩鲜血,宛若柴火里的冰。 ——因外伤而死的吸血鬼,都会在烧焦般的滋滋声和淡淡的血雾中,融化成一大滩暗红色的血液。 2 拜尔特死亡的讯息就像是乌鸦的鸣叫声,带着阴暗的色彩幽幽回荡在暗夜。即使艾伦已经通知大厅外拜尔特的所有手下,命令他们全部效忠于黛西,但又有谁会相信这是拜尔特的真实意图呢?又有谁会觉得黛西有可能仁慈地留下他们这群叛徒呢?又有谁会甘心由精兵沦为俘虏呢? 艾伦险些被他们联合诛杀,只因他们将他当成了投靠黛西的走狗。当他的鲜血猝然划过黑色的夜风时,血战的警钟当即敲响,黛西对阿尔杰下达的指令是:“能俘虏的俘虏,不能俘虏的全部杀干净。” 拜尔特原本在大厅内的手下也很快选择与他们的弟兄一同血战到底,乱战快要蔓延至黛西周围时,保护黛西的阿尔杰和安德鲁被稍稍吸引了注意力,不到一眨眼的时间,黛西甚至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掳走了。 面前是整齐摆放着羊皮卷的一排排乌木架子,黛西很快意识到这是书房,而掳走她的吸血鬼就是亚力克。亚力克表面爽朗地笑着,手指缓缓摩挲着她的头顶,说:“小公主,别这么惊慌呀。” “你想做什么?”黛西当然惊慌,急忙躲开了他的手。谁知道他是不是想让她死在这里,他才好立马当王?但她努力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样子,一双眼睛无辜地瞪着他。 亚力克俯身贴近她耳畔,带着魔鬼那样可怕的笑容,说:“亲爱的小公主,你非常想嫁给艾利克斯,是吗?” 黛西敢肯定,她要是不说是,亚力克一定会在下一刻拧碎她的脑袋。她幼小的身躯在他摸她头盖骨的手掌下抑制不住地颤颤巍巍,她缓缓低下头,强装羞涩道:“是。” 亚力克笑得愈发开心了,手掌盖在她的头盖骨上停顿下来:“这也是王的意思,是吧?亲爱的小公主。” 黛西浑身一哆嗦,捏成拳头的双手都在颤抖:“当然。” “可惜王陷入沉睡以前,还没来得及为你和艾利克斯定下婚约……”说着,亚力克强迫她捏紧盛满紫色墨水的鹅毛笔,“幸好现在你成了血族最尊贵的吸血鬼。” 猜到他就是想让她与他的儿子定下最正式的婚约,他才好明目张胆地夺权,黛西捏紧手中的鹅毛笔,装作无知地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当然是——写下这世上最美好的婚约,并用王的银蝠印为它盖下最庄严的誓言。” “我真的可以吗?”黛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相信自己,亲爱的小公主。” 没有表情的面容隐蔽下,黛西心情十分糟糕。谁想嫁给那个艾利克斯?谁想眼睁睁看着亚力克夺走自己刚到手的权力?但这其实是她早已预料到的结果。为了不让亚力克直接杀了她,自己登上王位,她只能出此下策。 见她捏着鹅毛笔的手止不住颤抖,亚力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盖骨,笑着说:“你在害怕什么?亲爱的小公主,这只不过是一件非常简单的小事,你只需要写下‘黛西公主将在成年时嫁给亚力克的儿子艾利克斯’这么一小行字,你就能完成自己的所有心愿了。” 黛西依靠深呼吸来竭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她不会不知道,亚力克强调的其中一点是她现在还只不过是公主,而非女王。她想的是,她以后一定会让他知道她究竟是公主还是女王,他的儿子又有没有这个资格。 她在动作迟缓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以后便迟迟不再动笔,很快,亚力克若无其事地将死亡的威胁逐字逐句告知于她:“小公主,你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吗?他们在厮杀,血腥残忍的厮杀,或脑浆四迸,或开膛破肚……你说,我应该留在这里保护你,还是把你带到他们中间?” “求求你,不要把我带出去……”黛西扭头看着他,近乎恐惧地哀求。 “只要你赶快写下我说的话,我保证,你能够平安嫁给艾利克斯。” 黛西忍着不适,唰唰唰地在羊皮纸上写了起来,手指险些捏不住鹅毛笔。最后,亚力克又逼她盖下了王的银蝠印——血族最郑重的誓言就此立下。 亚力克笑着将羊皮纸收好,说:“待会儿到了大厅,你知道应该怎么说吧?亲爱的小公主。” 黛西将眼中的愤恨悄然淹没,乖巧地回答:“刚刚,拜尔特的手下把我掳走,是亚力克亲王救了我。” 亚力克笑着再次摸了摸她的头,对黛西来说简直是死神对她的性命的触碰。她听到他愉悦的夸奖声在头顶响起:“很好。” 3 没有了拜尔特,那区区千名吸血鬼与王室卫队自然实力悬殊,血战的结果毋庸置疑。彩绘地板的遍地金属器物与尚未干涸的鲜血中,安德鲁问黛西:“陛下,如今叛贼拜尔特已经伏诛,其他叛徒也已经全部清除,拜尔特的衣物应该如何处理?” ——因外伤而死的吸血鬼,衣物就相当于他的尸首。因此,黛西的意思是:“悬在大门口上方,让所有子民得以瞧见叛徒的下场。” “那个血仆的尸首呢?” “烧了她,血仆没有资格被挂在血族古堡的大门口。”其实黛西心里想的是,她似乎在书上看到过,人族某些地域的传统文化中,火葬是一种代表灵魂进入圣洁境界的仪式。 安德鲁沉默了一会儿,说:“陛下,我并非怀疑您的决断有失圣明,而仅仅是想告知您一个事实:按照王以往的行事风格,他会将低贱的东西扔去喂狗。” 黛西扭头看向他,安德鲁竟在她眼中看见了帝王那般不容争辩的神色:“我要亲眼见到她被燃烧成灰烬,亲耳听到她的灰烬离开血族,永远不再越过大海踏上血族领地半步。” 安德鲁向她鞠躬,道:“遵命。” 达达安走到黛西身后时,黛西转过身,诚恳地对他说:“感谢你这次来作证,达达安先生。” 达达安勾唇道:“我说过了,我是无所不能的达达安。”随后,他俯下身压低了声音,故意调侃道:“不叫我坏蛋了,小家伙?” 黛西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她认定他是坏蛋的事情,不禁有点窘迫,面上却仍平静地和他打官腔:“你是一位正直的法师,如果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向我提。” “哟,小家伙这么快就长大了呀,不仅太过聪明,还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我都比不上了咯,”虽然这么说着,但达达安最后强调的是,“说好了要给我帮忙的,你可得记住了,千万不能忘!” 送走他以后,遵照拜尔特的指令效忠于黛西的那位副手——艾伦,被作为俘虏关押了起来。他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求见黛西,但他没能离开关押他的牢房。当黛西的裙摆划过地牢里潮湿腥臭的地面时,身受重伤的艾伦察觉自己酝酿已久的话竟越来越说不出口。 但该说的他还是得说:“尊贵的女王陛下,请您相信,亲王对您是绝对衷心的。” “呵,”黛西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冷笑,瞥见鲜血已穿透他的金甲向外流淌,她说,“拜尔特在大厅里,究竟告诉了你什么话?” “亲王命我将几句话带给您。他说,他对不起您的母亲,也对不起您的外婆,还有……” “还有什么?” 艾伦又迟疑着说不出口,鲜血的流失使得他的脸庞逐渐透出缬草般的紫,他头昏胸闷,煞白泛青的嘴唇微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黛西等得快要不耐烦、就要抬脚离开地牢的时候,他才终于鼓起勇气,将令他罪该万死的话说出口:“他说……说……外公爱你。” 第15章 番外1:光明与黑暗 “仁慈的光明神赐予大地无边无垠的光辉,被点燃的罪孽中,邪恶的种族都将焚烧殆尽。” 两千年前的炽圣教会地牢里,左手持手杖的教徒将光明圣水洒向跪于地面的吸血鬼时,教徒正说着这句教语。 被囚禁在银制隔离栅内的孩子们蜷缩成一团,听见前来拯救他们的同类发出那样令人魂惊胆颤、肝胆俱裂的惨叫声,看见他的银发从被光明圣水浇灌的头顶碎成粉末,闻见他浑身蒸发的血雾浓郁的烧焦气息,而朝向污浊地面流淌的圣水,正四射着那样可怕的、阴森的金色光辉。 当被迫跪于地面的吸血鬼彻底化成一滩污血时,教徒对身为吸血鬼的孩子们说:“你们是逃不出这里的。”他抬起头,脸上带着虔诚的微笑:“光明随之而至。” 牢房地面上,随处可见的融入血的圣水发出金光,石墙上的蜡烛发出金光,教徒们仅有短剑那么长的手杖也发出金光,只因手杖上画着盛开的圣琼花图腾。这种花只在阳光下盛放、只在黑暗中紧闭,象征着将光明洒向大地的光明神——炽圣教会的信仰。耀眼的金光能将黑夜吞噬,更能将孩子们的眼睛刺痛,尤其是极其畏惧光明能量、极其喜爱黑暗的吸血鬼孩子。 被金光占据的牢房内仅有一个小小的黑暗角落,只容得下一个孩子享受黑暗,但那里一直蜷缩着一个谁也拖不动的小孩。他将脸埋进膝盖蹲着,如同扎根在黑暗里的石头,不喝血、不说话、甚至不睡觉,只用尽全部力气躲藏在黑暗里。 “我们真该把他咬成碎片,这样我们就能在美好的黑暗中轮流待一会儿了。”教徒走后,一个比其他孩子大一点的小孩咬牙切齿地说。 “可我不管怎么打他,他都不肯出来。”另一个小孩遗憾地说。 “只要他变成了碎片,我们就不用管他了,”先前的小孩说着,露出了快乐的笑容,“这样我们还能饱餐一顿呢,我已经好久没有填饱肚子了。” “我也是。” “我们照他说的做吧,反正这块石头不喝血,早晚都会饿死的。” 小孩们纷纷同意他的说法,很快,他们便将那个独占在黑暗里、被称为石头的小孩围作一团,咬破头颅吸血的声音在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牢里幽幽响起,越来越毛骨悚然,竟像是死神降临前吐出信子的毒蛇,它肆无忌惮地爬上了每只还存有人性的吸血鬼心底。 “住手!你们都住手!他是我们的同类!”终于,原本战战兢兢蹲在一旁的少女,再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他们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希冀燃起的力量如海潮一般袭来,她突然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声嘶力竭地朝他们大喊着,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将魔鬼般围成一堆的孩子们推开。 她展开双臂,像不倒的石雕般保卫在石头面前,因从小接受的妥睿朵家族的高尚教育,和此时同类的所作所为,她痛心疾首地喊:“我们都是造物神和始祖的高贵信徒、德拉万王的勇敢子民,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着暗夜与信仰的崇高力量、始祖带领血族走向辉煌时刻的荣誉精神!我们好斗、不善,但我们团结、坚强,我们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吸血鬼!不过就因为卑鄙弱小的人类给我们带来了短暂的困难,我们就被彻底击垮了吗?” 她大义凛然、充满力量的话语引起了整个牢房的短促沉寂,许多小孩都为她不灭的勇敢、正直和高尚感到深深震撼。但不过几秒钟后,那个大一点的小孩艾富里便立即因恼羞成怒而反驳道:“我们没有被击垮!我们只是为了活下去!” “仅仅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就要做出自相残杀、欺负弱小的可耻行径吗?” “吸血鬼一直都是吃同类的,你太天真了!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可不可耻,”艾富里愤怒地威胁她,“再捣乱,连你一起吃!” “你敢!”少女无所畏惧地看着他,“我的父亲是血族大名鼎鼎的伯德温公爵,妥睿朵家族的最强大的伯德温公爵!虽然我现在被万恶的炽圣教会掳来了这里,当作人族用来威胁血族的人质,但我的父亲——德拉万王最能征善战的追随者,一定会带领一千名最为精锐的血族士兵,踏平地牢将我救出人族!” 艾富里显然被唬住了,他小声问其他小孩:“你们的父亲是谁?” “巴奈特伯爵。” “阿莫斯伯爵。” “亚特伍德公爵。” 艾富里有些窘迫,原来这里全是炽圣教会掳来威胁血族的贵族小孩,难怪他们都长着满头银发,只有他一个长着棕发,他只是个卑贱的平民。 他想让这件事情就此揭过,于是气急败坏地朝少女喊:“我就是要吃了他,你管得着吗?” “反正我一定打得过你,你不是高等吸血鬼,”少女说,“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发誓不伤害他,我就给你吸我的血;或者你偏要伤害他,那么我就算死也要杀了你。” 闻言,艾富里一把将她摁在地上,说:“我还从来没有吸过高等吸血鬼女孩的血,来啊!大家一起上!” 最后,当少女浑身冒着鲜血,气息奄奄地被丢在恶臭的角落里、石头身旁时,她竭力睁开眼睛看着石头,说:“即使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正义,我心中的正义……但我知道,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我一眼……你真的是块石头吗?” 一动不动的石头,紧握的拳头忽然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不是石头,他很想阻止他们伤害她,可是他害怕,抑制不住地害怕…… 从这一次开始,艾富里经常带着其他小孩来强迫少女给他们吸血,即使她奋力反抗,他们也会把她打得再也反抗不了。他们甚至开始嫌弃炽圣教徒每天倒进食盆里给他们喝的猪血,而只想喝少女的血。但少女还是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的——她可以依靠捡他们吃剩下的猪血来吊着性命。 终于有一天,将头牢牢扎进膝盖里的石头再也无法独占黑暗了,他快要饿死了。当他连蹲也蹲不住、砰地背靠石墙跌坐在地、双眼无法再睁开时,小孩们兴奋地意识到,他快死了,他们可以将他拖出黑暗了。 他们快乐地将死尸一般的他丢在一旁,开始轮流享受起久违的黑暗。少女的希望将要在顷刻间毁灭,因为她用生命守护了这么久的孩子、她的石头,就要死了。她泪流满面地将他抱在怀里。遭受非人的殴打和虐待时,她从来都没有哭,但她此时泪流满面。 她望向以往所有孩子一同抢食的食盆,那里面现在连一滴血都没有了。她怀抱着最后一丝薄弱的希望咬向自己遍布牙印的手臂,将自己的血吸出来,喂进她的石头紧闭着的嘴巴里。 他终于从无穷无尽的黑暗中转醒,金色光辉如死亡的利刃般刺在他脸上,令他恐惧得只想豁出性命钻回黑暗——但那唯一的角落早已被其他孩子占领。 为了不让他过去找死,少女死死地拖住了他,用双臂将他抱在怀里,说:“我知道你害怕,但是有我在,不用怕。” 石头的挣扎导致她身上触目皆是的伤口撕裂,血腥味渐渐传进他的鼻孔里。过了很久,他终于停止了挣扎,试图在少女怀中寻找那唯一能使他获得安全感的黑暗。 煞白消瘦得如同干尸的少女,慈爱地抚摸着石头的头顶,脸上竟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你知道吗?我已经把你当成我的亲弟弟了,我会永远保护你。” 永远……保护他?真的会有谁永远保护他吗? 可是曾经说过会永远保护他的吸血鬼,已经死了,他们都做不到。 当享受够了黑暗的孩子们感到肚子一阵阵饥饿时,他们重新走向了少女,趾高气扬地说:“把石头丢开,我们要吸你的血了。” “不,你们走开!”少女紧紧抱着石头大吼。 “真不知好歹!”他们将石头从少女怀里强硬地拖出来,使劲抓住少女吸她的血。当少女在痛苦中拼了命地挣扎尖叫时,她看见石头依然没有将目光施舍给她分毫,就独自缩回了黑暗的角落,继续找寻他珍稀的安全感。 她不理他了,以往被吸完血后扔在他身旁时,她会为了哄他开心、为了让他燃起希望,而用她仅剩的力气将手臂伸到他面前,盼望他能吸她一口血,即使他从来不搭理她。她还会和他说话,向他描述外面的世界有多美好,安慰他一切不幸都将过去,父母很快就会来接走他们。 但这一次,她只是虚弱地躺在他身旁,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石头却忽然说出了进地牢以来的第一句话,早在听她提到父母时他就想说的话:“我没有父母了。” 她诧异地睁开眼睛瞪着他,就见到他的双眼像黑夜里的月光般悄然落进她眼里。他喉咙干涩、声音嘶哑:“我的家族被炽圣教会烧毁时,到处都是金光,可怕的金光,象征着死亡的金光……我的家人都被金光烧死了。” 她眼里的月光颤动起来,没有想到这句话竟是由他说出口的:“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 第16章 番外2:希望与绝望 他们之间的关系缓和了过来,知道原来石头也会和她说话以后,少女开始孜孜不倦地提问: “你叫什么名字?” “你也是贵族孩子吗?” “你现在多少岁了?” “你愿意来妥睿朵家族做我的弟弟吗?我的家人都很友好,他们会对你好的,相信我!” 虽然他刚开始并不愿意回答她,因为时间让他的喉咙生锈了,但后来,在她的不懈努力下,他的话总算多了一些。少女惊觉他现在唯一没有迈出的那一步,就是克服对金光或者说光明的恐惧,走出让他赖以生存的黑暗。 即使她遭到更加残暴的殴打和屈辱的对待,被抠眼珠子、被当马骑、被尿滋脸,他也始终走不出黑暗——他只会看着她,因翻涌而上的恨意和深不见底的恐惧而浑身发抖、眼底结冰,但他始终走不出黑暗。 少女安慰自己说,即使他做出了冲出黑暗、前来救她的举动,又能怎样呢?只不过是让他也遭受欺凌罢了。他只是这里最小的孩子,怎么能指望他来保护她呢? 那天,牢房的门忽然被持着手杖的教徒打开了,他指着棕色头发的艾富里,说:“你,跟我过来。” 艾富里惊恐地蜷缩在孩子堆里,起初并不敢过去,但在教徒将圣琼花的光芒洒向他的脸时,他连滚带爬地跑过去了。他被用银绳捆绑住双手,由教徒牵着带出了地牢。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少女对石头说:“他一定是被抓去给炽圣教徒练习光明能量如何运用了。” 石头问:“他会被烧死吗?” 少女回答:“会。” 这是她第一次在石头脸上看见笑容,愉悦且残忍,令她脊背一寒。 她保持镇定继续道:“其实只要被带出了地牢,就会有一线生机。” 见石头并不回她,她抓住他的肩膀,正色道:“你明白吗?其实只要你肯走出黑暗,即使是被教徒带走,你也有可能逃回血族,因为我们的速度和力量都远远胜过人类,只要奋力一搏……” “那你怎么办?”石头打断了她。他说过要带她离开这里的,怎么可以自己逃走? 少女沉默良久,目光动容地看着他,说:“你太小了,没有办法带我离开这里,如果你找到了机会,只要能让自己逃走就可以了。” “你会这样吗?”她会像她说的这样,只要一找到机会就自己跑,不管他吗?他的眼神冰冷得令她浑身僵硬,少女回答:“我不会的,我一定会带你一起走。” 石头又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女,目光坚定,好像做出了某个连风暴、雪崩都撼动不了分毫的决心。 那天,其他孩子又来到靠近角落的地方,颐指气使地让少女给他们吸血。少女原本都要放弃抵抗了,因为她只要一反抗就会被打,最终还是要被他们吸血,这种无休无止的折磨磨灭了她的骄傲。但是,这回,石头第一次鼓起勇气,指着最前面的孩子,说:“你,过来,我给你吸血。” 那个孩子听到他可以吸他没有吸过的、新鲜的血,得意忘形地将头埋入石头的颈窝……于是,咔嚓一声响,石头拧断了他的脖子,拧断了自己的恐惧和仅剩的人性,暴戾地一口咬断他的颈动脉,狼吞虎咽地吸他的血。 在其他孩子的目瞪口呆中,那个被石头吸血的孩子很快变成了一句干尸。孩子们无疑都害怕极了,他们虽然有想过一起把石头吃了,但其实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杀死过自己的同类,他们不敢! 因此,当石头舔着嘴角的血迹,一边将手中的干尸撕成碎片,一边像魔鬼一样说:“谁再敢吸她的血,我就像这样,一块一块把他撕成碎片。”他们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发出。 过了几天,那个带走艾富里的教徒又来了。他在打开牢房的门之前,问孩子们:“你们中,有谁的家人全死光了吗?” 石头浑身一颤。有个听到过他和少女对话的孩子颤颤巍巍地将手指指向他,其他孩子也因为盼望他赶快死掉而将手指指向他。教徒的视线很快转向了角落里。 少女想到,石头甚至还不敢踏出黑暗,要是这时候被带出去了,不就是死路一条吗?她恐惧得连声音都难以发出,但还是很快站了起来。她挡住石头的身影,说:“我……” “跟我过来。”教徒打开门,说。 石头猛地抓住了少女的裤脚,她扭过头,就见到了他乞求的泪光,像是蚌壳里碎掉的珍珠,蚌正在捂着它哭泣。石头的手指越过了黑暗,被金光照成淡淡的黄色,少女残忍地将裤脚从他手中拽出,无所畏惧地跟着教徒走了出去。 她会死的……她很快就会死的……他会永远失去她的!不——石头终于有了冲出黑暗的勇气,他不顾一切地朝着牢房门外飞去,但眼疾手快的教徒星速将手杖对准了他,手杖上射出的金色光芒像一根巨大的刺,一瞬间就刺进了石头眼睛里。 牢房门被砰地关上,石头捂住被灼伤的双眼痛苦地在地上打滚,流了满脸的血掩盖了他的泪流不止。少女死死地捂住嘴巴,眼泪流进指缝里,不敢看他一眼。 “不要做不自量力的事情,”教徒说,“光明随之而至。” 他们走出地牢后,先前受到了欺压的孩子们纷纷涌上去,趁石头受伤,赶紧按住他、轮流吸他的血。直到他快死了,快变成一具干尸了,他们才害怕地把他丢开。石头一点都没有反抗,因为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他失去了他的所有。他在令他绝望的光明中生无可恋地躺了三天。三天后,牢房门又被打开了。 原本这对石头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但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闻到了她的气息……她还活着!她又回来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视线中一片朦胧血雾,但他看见了她的身影。她像捧起宝贵的珍珠一样捧起他的脸,亲吻他的额头,说:“我回来了。” 他因哭泣而久久无法言语,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我就知道……你不会抛弃我的。” “我永远都不会抛弃你的。”她说。 “我们有更大的机会逃出这里了,”她告诉他,“现在你已经可以踏出黑暗,而我竟然可以运用光明能量……他们说我是唯一一只可以运用光明能量的吸血鬼,因此我才没有死。” 他并不关心她可不可以运用光明能量,他只关心她能不能陪着他,在无边无涯的恐怖光明里陪着他。可是从这以后,她经常被教徒带出去。唯一给了他安慰的是,每次她回来的时候,都会将她记住的道路和教徒们分布的时间地点告诉他,跟他商量逃出去的计划。这让他觉得,他是被重视的,她是决不会抛弃他的。 一个多月以后,她兴奋地告诉他:“我找到逃出去的机会了!炽圣教会快要举行朝圣礼了,到时候,每个教徒都会离开这里去到教堂,只有普通人看守我们……” 他们商量好了逃走的一系列计划。石头头脑非常聪明,一切严密的计划都是他想出来的、一切路线都是他定制的。 他总算被少女的快乐感染了,甚至开始幻想起他们逃出去以后的生活。他开心又紧张地想,外面的世界还像最初那样美好吗?她的家人真的会欢迎他吗?他会局促不安地将这些问题讲少女听。而少女每次都会目光炯炯地回答他:“会的,外面的黑夜里遍布鲜花和鲜血,我的家人会用全部的真心对你好。” 他极其稀缺的安全感总算被她一点点填满。炽圣教会的朝圣礼到来的十几天前,她被带出去时,偷偷将火柴和教徒为朝圣礼准备的大量灯油捆在瘦得格外纤细的腰间,将它们带回了牢房藏好。这也是石头的主意。几天后,她最后一次被带走。 原本炽圣教会举行朝圣礼的那一天,她是不可能被带出去的,教徒们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但朝圣礼马上就要来了,她居然还没有被带回来。 石头蹲在牢房内安静地等着她,就像块石头那样一动不动地等着。每天,那个教徒都会来给他们共用的食盆倒上猪血——这是他们在看不见昼夜的地牢里,唯一能够辨别日子过去了几天的方法。 距离朝圣礼仅有三天……两天……一天……朝圣礼到来的时候,少女仍然没有被带回来,压得石头踹不过气来的绝望再一次涌上心头—— 她是特殊体质,标志着吸血鬼也可以运用光明能量的特殊体质,同样是能够严重威胁人类的特殊体质。 她以往根本不会被带出去那么久,但这一次,偏偏还是在朝圣礼的时候被带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说明她已经被当成贡献给光明神的祭品,烧死了! 想到这个可能,他简直想把整个世界摧毁掉。遇见她之前,充斥在他脑海里的只有茫无边际的金光,和飘荡在空中的父母的烧焦味,后来是腐臭味。但这些都被她赶走了,她坚定地、顽强地让他走进了光明,独属于她的光明。他是被世界遗弃的孩子,在世上拥有的一切就只有她一个,就只有她清脆的嗓音,果敢的眼睛,哪怕是她被揪住头发殴打时的屈辱和恨……他怎么可以失去她! 深渊般的恨意和心如死灰吞噬了他,毫无预兆地,他将她上次带回来的灯油狠毒地泼在了沉睡的孩子们身上,把点燃的火柴扔向了他们。 大火化成了毁灭世界的光明恶魔,被恶魔舔舐的孩子们疯狂尖叫、痛苦挣扎,终于让石头感觉到了一丝绝望的快乐。 看,不只有他在独自痛苦,他们也是能感觉到他的半分痛苦的…… 为炽圣教会看守牢房的普通人类在发现向地牢大门外滚滚涌出的浓烟后,冲进地牢,打开了那间牢房的门,石头就趁着这个机会逃了出去,冲向了与原本的计划截然相反的方向—— 炽圣教会举行朝圣礼的教堂之一。 这是寻死之举,是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向着死亡寻找她的寻死之举。他很快被密密麻麻的教徒发现,在漫天箭雨般的光明能量攻击中,他以常人无法想象的毅力扭断了一个教徒的脖子、拍碎了一个教徒的头盖骨、扯断了一个教徒的手臂,自己也被伤得鲜血淋漓。当教徒们将他拖进教堂时,其他人甚至不能分辨出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用尽全部力气从地上抬起头,目光透过蒙住眼睛的血雾,教徒们围在教堂内那一圈剧烈燃烧的金色火焰旁,严肃地将注意力投在他身上。但他根本看不见他们,他只能看见熊熊燃烧的神圣火焰,很可能已经杀死了她的神圣火焰……可那里面没有任何衣料或者骨灰! 他又将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个生灵,依然找不到她……找不到他的全部、他的整个世界……他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她呢?”他一说话,喉咙便涌出一大股血。 良久的沉默中,分部教主问:“谁?” “妥睿朵家族的小姐。”他的眼睛像两块烧红的炭火一样怒视着分部教主,艰难地将这句话说出口。 分部教主微笑起来,说:“她四天前就已经逃走了。” 石头愤怒地爬向他,试图掐死污蔑她的这个人类,整个身体都因疼痛而在冰冷的地上颤抖:“不……不可能!” 分部教主摇了摇头:“不信?你去血族一问便知。” 石头爬到他脚边,意图捏碎他的脚腕,却连抬起手都做不到。分部教主在他面前蹲下,告诉他:“我还知道她逃走前,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分部教主像天使那样友好地朝他微笑着,说出来的却是将他打入地狱的话—— “她说,她能逃跑,多亏了那个叫石头的傻子,尽心尽力为她布置好了逃跑路线。” 第17章 番外3:恨与爱 石头被分部教主丢出了炽圣教会的地盘,因为在愤怒的、充满杀意的教徒当中,分部教主讳莫如深地说:“不能让这样一只吸血鬼玷污神圣的朝圣礼。” 他被扔进了荒郊野岭,在肉体和灵魂永无休止的痛苦中,支撑他依靠喝老鼠血、野鸡血活下去的,只有恨,比死亡的无底洞更加残酷的恨。 他在三年的摸爬滚打中回到了那个曾经庞大奢华、却在光明烈焰中化为废墟的家。这里的城堡和森林已成黑炭,这里的子民已经流落他乡,这里的辉煌家族已然土崩瓦解……但在他上百年的重建和扩展中,这片土地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模样。 面见当时的血族帝王德拉万时,他第一次隆重地将自己的身份昭告天下:“尊贵的王,我是布兰得利·拉萨姆博公爵之子,拉萨姆博家族唯一的幸存者——” “拜尔特·拉萨姆博。” 拜尔特在权势的漩涡中机关算尽,不择手段搞垮了当时的波文公爵、考尔比伯爵,接手了他们以贩卖人口牟取暴利的地下组织,并迅速将其扩大。他先是被器重他的德拉万王封为伯爵,很快又升为公爵。权势、财富,他拥有了一切,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当时他想,他想要的不过就是让那个少女和整个妥睿朵家族的成员不得好死罢了,所以他才要得到足以摧毁妥睿朵家族的势力。可当他真正与她重逢时,他却觉得让她不得好死实在是太轻了,她应该生不如死、永坠地狱。 那天,因为他用金钱促使凯希公爵向德拉万王禀报:妥睿朵家族没有缴纳足够多的赋税,尤其是在贡献出的血仆方面。德拉万打算派出他信任的手下前去调查,拜尔特就自行请命了: “尊贵的王,妥睿朵家族底蕴深厚,恐怕会牵扯到许多贵族,请让我这位孑然一身的公爵为您效命,到时不论发生任何事都是我的责任,绝不会让您有为难之处。” 德拉万认为他考虑得十分周到,也隐约领会了他的意思——他要摧毁妥睿朵家族,以一己之力摧毁妥睿朵家族,并将妥睿朵家族的所有产业贡献出来。有如此巨大的利益可图,德拉万当然答应了。 向来雷厉风行的拜尔特立即去了妥睿朵家族的多伦比亚庄园,这座过去了近两百年、他筹备了近两百年,才终于有把握、有勇气踏足的庄园。 他起初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来意,德高望重的伯德温·约翰·妥睿朵公爵就像招待任何一位贵一样盛情招待他。伯德温让自己的女儿爱葛妮丝来给拜尔特倒血时,拜尔特用优雅的微笑掩盖了心底翻涌的滔天血浪。 她的眼睛还像当初那样果敢、她的眼底还舞蹈着当初那样正直的光,她像从未经历过痛苦那样快乐。她永远都可以凭借自己的无情与装模作样无忧无虑地活,踩在别人的伤痛上无忧无虑地活。 他听见自己对她说:“好久不见。” 爱葛妮丝羞涩地笑了笑,说:“拜尔特公爵说笑了,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 果然,她果然已经忘记他了。他曾经视若珍宝的感情与摧心剖肝的痛苦都不过是一场笑话。他真想让她万劫不复。 他微笑着说:“是吗?可是我看你很眼熟呢,美丽的小姐。” “我看您也觉得眼熟,您很像我的一个朋友,”说到这里时,爱葛妮丝目光动容,像是正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生灵,“不过,他没有您这样的优雅贵气。” 桌面下,拜尔特捏紧的拳头止不住颤抖。说完刚才那句话后,爱葛妮丝苦涩地笑了笑,低头时眸中泪光晃动:“他只是个傻子。” “是啊,”拜尔特也低下头笑了,他松开拳头,想起了她当初将他打入地狱的那句话语,他认可道,“他确实只是个傻子。” 他向伯德温公爵表明了他的来意,伯德温当即坦然地让他开始调查,但调查的最后结果当然是——妥睿朵家族因长期偷税漏税,族中所有贵族被德拉万王下令逮捕。 和当初炽圣教会那个地牢布置得一模一样的地牢内,爱葛妮丝和她的所有家人都被银钉将四肢牢牢钉在十字架上。她的血从被数个银钉打穿的四肢嗒嗒地滴在污浊的地面上,疼痛使得她快要昏厥。但拜尔特用能捏碎她下巴的力道强迫她抬起头,清醒地看着四周。他的嘴角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愉悦微笑,问:“熟悉吗?” 爱葛妮丝以那种深邃的、悲痛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一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拜尔特又使力捏了捏她的下巴,问:“这里,你还熟悉吗?” 她的目光忽然深深地落在他身上,泪流不止。 “这里曾经是我的天堂,”拜尔特说,无人知道他冰寒的话语里埋葬了多深的情感,“但现在,它会是你的地狱。” 他轻蔑地笑了起来,将涂抹了光明圣水的匕首在伯德温公爵脸上优雅地比划着,扭头问爱葛妮丝:“当初让你离开我的原因是什么?是他吗?” “不!不是!”见拜尔特用匕首割破了伯德温的脸,光明圣水剧烈腐蚀他的皮肤,爱葛妮丝尖叫起来,“与我的家人无关!石头,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家人!他们帮我去救你的时候,是真的没有找到你!” 拜尔特对她的话充耳不闻,直到他用匕首在伯德温脸上刻完了一朵圣琼花,他才转过身,嘴角勾起的笑阴冷得瘆人:“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 说着,他狠戾地用匕首剁掉了伯德温的一截手指,再是下一截:“曾经,我给了你所有信任,直到你把它们全部踩碎。” “不——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你!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当初我的家人去救我的时候,只是想要先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再去救你!我不想先走的,从来都不想……”爱葛妮丝泪流满面、歇斯底里地喊完这一段以后,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因为她发觉她的石头、她以为早已在地牢里被烧死的石头、令她心碎了近两百年的石头,再也不会相信她。他一块块剁完了她父亲的一整条手臂,又开始剁她父亲的一条腿,他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被仇恨吞食的魔鬼。 直到在爱葛妮丝所有家人的哭喊和咒骂声中剁完伯德温的这条腿,拜尔特才转过身,朝爱葛妮丝讥笑道:“你还是这么会撒谎。” 他伸手挖出她母亲的眼珠子,强塞到她父亲嘴里,对痛苦得想死的爱葛妮丝说:“这算什么?不过是我早就经历过的东西,我正在还给你罢了。” 曾经,她是他的全部,而她摧毁了他的全部。如果他们是她的全部的话,那么就摧毁了他们吧。 很久以前在炽圣教会的地牢里,爱葛妮丝见识过的所有酷刑,和拜尔特花样百出施加在她家人身上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她的家人全死光了,在几个月的漫长煎熬中被拜尔特一个一个折磨死了,死得没有任何尊严与安宁。 当她早已不成人样的父亲最后一个凄惨死去时,爱葛妮丝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只容得下永世不灭的仇恨。拜尔特用手帕优雅地擦拭着手上的血,微笑着对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会遭报应?不会的哦。我只是告诉王妥睿朵家族有反叛的嫌疑,王就命我暗中把他们全杀了,一、个、不、留。” 爱葛妮丝压下眼底汹涌澎湃的恨意,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我也是妥睿朵家族的一员,把我也杀了吧。” “我怎么能杀了你呢?”拜尔特掐住她的两颊,把用杯子盛着的、她父亲死前的血强行灌进她嘴里,“你的家人还剩下好多血呢,你光靠喝这些血就能活很久了,多好。” 爱葛妮丝将血一口吐在他脸上,她双目火红、心如刀割:“我当初就应该让他们吃了你的!你就不配活在世上!你这个魔鬼!” 拜尔特笑了起来,像是对她的举动、她的言语感到真心愉悦,但手上的动作却表明了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愉悦——他粗暴地扇了她几巴掌,扇得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看到她死气沉沉地被钉子挂在十字架上,注定了永生永世万劫不复的结局,他知道,她得到惩罚了,是他亲手报复了她,将他的痛苦一点不少地还给了她……可他为什么还是这么心痛? 就在胸口里面的位置,真的好痛好痛……比以往更深的痛,痛得他眼前天昏地暗、脚下步履蹒跚。 他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只能继续对她施加摧残,精神摧残、甚至是包括性虐在内的肉体摧残。可他竟然没有得到哪怕一丁点报复的快感,只是觉得心越来越痛、越来越不能呼吸。 直到,爱葛妮丝忽然有一天对他笑了起来,说出了那段令他万分震惊的话—— “你爱上我了,很久很久以前就爱上我了。折磨我并不会让你感觉到快乐,让我做你的妻子,你才会快乐。” 第18章 番外4:报复与释怀 拜尔特因为她的这句话足足震惊了十几天。十几天的冥思苦想后,他终于再一次踏进地牢。 他对爱葛妮丝说:“我会把你放出去,让你和我一起生活,我会对你好……你不要再耍花招了,再敢离开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为她一个个取下他亲手钉穿她四肢的银钉,将她打横抱起,往地牢外走去。爱葛妮丝抬头吻了吻他,微笑着说:“我们重新开始吧。” 拜尔特看着她表面清澈、布满阳光的眼睛,有一瞬间忽然觉得她变得令他琢磨不透了。可当他想到他们都已经受够了伤害,他们扯平了,他们应该忘记了、可以重新开始了,他就忍不住开心起来。 他说:“我们……重新开始。” 他们在经历了重重磨难与误会之后,终于选择成为一对普普通通的情侣。拜尔特经常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但他会为了和爱葛妮丝单独相处久一点,尽力加快处理事务的速度、推掉不必要的麻烦。在爱葛妮丝养伤期间,他的大部分时间都陪伴在她的病床旁,亲自给她换药,或是为了不让她无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讲述局势发生了什么变化——他并不知道女孩子一般不喜欢听这些东西。 爱葛妮丝一直以为他对她说这些是有什么深意的,比如用多变的局势间接告诉她:在乱世,只有他的身边才是唯一的安身之所。但后来,在他讲述的某些对她来说很莫名其妙的事情当中,爱葛妮丝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拜尔特也很莫名其妙,说:“我只是担心你无聊,才跟你讲故事。” “我不喜欢听这些,”爱葛妮丝明确地告诉他,“你知道女孩喜欢什么吗?” “不知道,”拜尔特问,“你喜欢什么?” “漂亮的裙子和珠宝首饰、法师族的魔法宝物、精灵族的花花草草、兽人族的幼崽,还有……人族的光明手杖……”怕他多想,她加了一句,“我是真心喜欢你,才告诉你的。” 她坐起身来,直视着他讳莫如深的眼神,捧起他的脸,说:“我还喜欢你为我准备浪漫的惊喜,还喜欢你陪我做美好的事情。” 她带着笑意甜蜜地吻了吻他,说:“还喜欢你说……你爱我。” 他的多疑终于被她的温柔攻势淹没了,他承认她说的没错,这一刻他确实是无比快乐的,快乐到无法用理智思考任何事情。 他说:“你喜欢的一切,我都会给你,我会让你幸福。”比他还要幸福,比世上的所有生灵都要幸福。 爱葛妮丝感动地拥抱住他。伤养好以后,她也一直陪伴在他身旁,几乎日日夜夜从不离开他半步,比他的副手待在他身边的时间还长。拜尔特每次只要一扭头,就能看见她笑着站在他身后——有时是坐在他身旁,有时是坐在他腿上,做着情人应该做的事情:或懒懒地倚靠在他身上,或娇媚地勾住他的脖子,表明她永远不可能主动离开他。他以为自己早已不需要的安全感,再次被她一点一点填满。 不久后,古堡大厅内,德拉万王对他说:“听说你身边多了一只女吸血鬼。” “是的,尊贵的王,”拜尔特说,“她是我的爱人,也将是我的妻子。” “她是什么身份?” 拜尔特平静地回答:“她只是个孤儿。” “但愿她真的只是个孤儿……”德拉万说,“我很欣赏你的才干,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拜尔特当时已经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失去爱葛妮丝,他和爱葛妮丝是无比相爱的,因此他对任何生灵的任何忠告都置之不顾。回去以后,他将爱葛妮丝一把抱起,抱到从精灵族的贝尔森林挖来的大树下,当即决定:“我要娶你,爱葛妮丝,请做我唯一的妻子。” 他们抵着树干热情亲吻,爱葛妮丝激动地答应他:“好,我要嫁给你!” 举行婚礼时,经过拜尔特两个月绞尽脑汁精心布置、再三确定爱葛妮丝会喜欢的华丽礼堂内,她穿着从拜尔特认真准备的一大堆礼服里,她亲自挑选出来的一件层层叠叠的黑纱礼服,被满心欢喜的拜尔特牵着手,从礼堂大门口走到证婚台。 他们在祭司面前庄严地、真挚地一同宣誓—— “造物神与伟大的始祖作证,暗夜与永恒的血月作证,王座与尊敬的德拉万王作证,我,血族的忠实子民——爱葛妮丝·奥萝拉·妥睿朵,将毁灭我的一切冷漠天性,摒弃我的孤独且薄情的灵魂,净化我的坚如磐石的心脏,用我的所有爱着我今生唯一的丈夫——拜尔特·拉萨姆博。” “造物神与伟大的始祖作证,暗夜与永恒的血月作证,王座与尊敬的德拉万王作证,我,血族的忠实子民——拜尔特·拉萨姆博,将毁灭我的一切冷漠天性,摒弃我的孤独且薄情的灵魂,净化我的坚如磐石的心脏,用我的所有爱着我今生唯一的妻子——爱葛妮丝·奥萝拉·妥睿朵。” 这是拜尔特此生最幸福的时刻——他终于全身心地拥有了他深爱的爱葛妮丝。他在证婚台上用自己的满腔爱意、用他此生最深厚的信任与依赖,郑重亲吻他怀中的新娘。 但没想到,爱葛妮丝自层层叠叠的黑纱礼服里飞速掏出她早已从手杖上凝聚好光明能量的匕首、右手伸向拜尔特的后背、将刀尖深深扎进了他的心脏! 她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杀他,同样用了自己最深的恨意冲跪倒在地、不可置信的拜尔特大骂:“你这个害死我所有家人的凶手!恶魔!你不配娶我,更不配活着!你该死!” 爱葛妮丝很快被他的手下按住,拜尔特后背的匕首也被他的副手迅速拔了出来。他将这把几乎就要让他死掉的匕首握在掌心,摇摇欲坠地站起身来,看向被深不见底的仇恨折磨得几欲疯狂的爱葛妮丝,然后—— 他凶狠地将匕首一把刺进了她的腹部,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顷刻间崩塌,他悲痛欲绝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我?为什么……” 以往爱葛妮丝会回答:“我从未欺骗过你,请相信我!”但现在,她仿佛失去了任何语言能力,只是大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腹部,眼泪突然间决了堤,大滴大滴地砸落在拜尔特握住刀柄的、颤抖的手上。 过了像是有一整个王朝那么漫长的时间,她才终于能够启动自己冻僵的嘴巴,撕心裂肺地问:“为什么是我的肚子,而不是我的心脏?” 拜尔特终于恢复了将她钉在地牢里、让她亲眼看着她的家人被他摧残至死时那样可怕的阴冷神情。他说:“我不会让你死,我只会让你痛苦。” “你做到了,你让我生不如死。”爱葛妮丝绝望地闭上眼睛,好像所有眼泪都已流干、所有令她麻木的痛苦都已丧失了作用。她已失去一切,也就再没有什么可以使她痛苦了。 拜尔特这个狠毒的魔鬼,根本不知道他刚刚究竟做了什么。爱葛妮丝已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冷淡地响起,再次将一无所知的他打入了地狱—— “我怀孕了。” 拜尔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头晕目眩中万分恐惧地拔出爱葛妮丝腹部的匕首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命令手下不顾一切地将医师抓来的,只知道当好几个医师颤颤巍巍地跪在他身前、跪在她被鲜血浸湿的病床边时,他们说的是:“公爵夫人已经流产了……我们没有办法起死回生……” 爱葛妮丝又一次养伤的期间,拜尔特再也没有去看过她。他像是回到了被囚禁在遍布金光的地牢里的小时候。他依靠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寻找安全感。他忘记了所有事情,忘记了自己是谁、经历过什么。忘记了他被她刺得残破且虚弱的心脏、忘记了他亲手杀死他们的孩子。忘记了她还气息奄奄、心如死灰地躺在病床上。 他只记得,唯一能保护他的只有黑暗。哪怕是一点点稀少的、可怜的黑暗。 终于,那只时常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却不知道他压根听不见他说话的吸血鬼,说出了一件足以成功传到拜尔特耳朵里、成功触动他的事情。 他的副手说的是:“夫人一直不肯喝血,这么久以来一直处于绝食状态。” 拜尔特走出了黑暗,他鼓起勇气来到她身边,试图小心翼翼地获取她的原谅、小心翼翼地让她养好身体。他因身受重伤没有治疗、没有进食、精神崩溃而比她还要虚弱,但爱葛妮丝根本不理会他,哪怕她知道他的脸庞没有一点血色、他前所未有地狼狈和脆弱。 直到他又像当初在地牢里那样——因快要饿死而昏倒了,他快死了,爱葛妮丝才在爱与恨的纠缠不休中,在报复与释怀的漫长搏斗中,跌跌撞撞地抱起他,像当初那样吸出自己的血喂他喝。 他醒来时,就见到她泪流满面,努力笑着对他说:“这一次,我们真的重新开始吧。” 第19章 番外5:信仰与背弃 拜尔特已不想管她的话里是否还藏着新的诡计,已不想管他们是否真的能忘却所有、重新开始,只知道他真切地感觉到了热烈的、新生的希冀在他心底熊熊燃起,他坚信他们能全身心地重新在一起。 他们渐渐恢复了之前热恋时的相处方式,但有的地方不可避免地改变了,比如开朗爱笑的爱葛妮丝变得深沉内敛了些,而冷酷乖张的拜尔特变得温柔体贴——或者说在爱里,他是卑微的那一方。因此,之前是带着目的的爱葛妮丝更加主动,而现在更主动的变成爱得更深的拜尔特了。 他会时不时地给爱葛妮丝制造惊喜,带她去各种以风景著名的地方游玩。有一次,在兽人族的罗可逊大瀑布前,流泻成十几段飞溅成雾的奇特瀑布下,从森林里蹿出一只跑得飞快的幼兔,拜尔特轻而易举地瞬移过去抓住了它。 他微笑着将它递给爱葛妮丝,因为他始终记得爱葛妮丝说过她喜欢兽人族的幼崽。但爱葛妮丝只抱了它一小会儿,凝视着它的目光逐渐悲伤,就轻轻地将它放在地上,让它跑了。她喃喃道:“我喜欢幼崽,不止兽人族的,也不是因为他们可爱,而是因为我从前母爱泛滥……” 拜尔特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是说她在他们的孩子死后就不再有母爱了,还是在后悔她小时候那样地保护他?不管哪一种猜想都让他很受伤。很快,他看见她凝望着幼兔跑掉的方向,目光慈爱又悲痛地说:“快跑回家吧,你的母亲会想你的……”他又被一种无言的悲伤笼罩了。 从他们和好以后,拜尔特对爱葛妮丝几乎有求必应,就算她想要他的命也决不吝啬。他无比后悔自己在婚礼上刺伤她的举动,如果再来一次,他是宁愿自己被她刺死的。某次隆重的宴会来临时,爱葛妮丝只是向他请求了一句带上她,他便立即答应了和她一起去。 宴会开始时,爱葛妮丝看起来十分乖巧听话,一直待在他身旁不曾离开。但渐渐地,当他和其他贵族一同商谈正事时,他发现她不见了。 当时理查德亲王正路过他身旁,意味不明地和他说了句:“听说妥睿朵家族一直教育后代效忠德拉万王……一桩新生意,拜尔特公爵月底有兴趣和我谈谈吗?” 拜尔特立即明白理查德已经知道了爱葛妮丝的身份——之前为了隐瞒她的身份,他甚至连婚礼都没有邀请外人。 但他没有时间在这时和理查德纠缠,只说了句:“好的,尊敬的亲王。”就继续惊惶不安地四处找寻爱葛妮丝了。找到她时,他发现爱葛妮丝竟然正在和德拉万凑近说着什么。 拜尔特反应过来之时,爱葛妮丝已经从礼服里再次掏出匕首、刺进了德拉万的心脏——和刺杀他时一模一样的手段。他看见德拉万恼怒地掐住爱葛妮丝的脖子,宴会厅很快乱作一团。 拜尔特拼了命地冲过去想要救她,却被德拉万的手下和效忠于德拉万的贵族重重包围了,他们准备抓住他,并杀死爱葛妮丝…… 拜尔特的心被悬在了头顶,他不顾一切地大开杀戒,但始终有不怕死的吸血鬼冲上来和他厮杀。他眼睁睁看着爱葛妮丝被德拉万掐得快要断气,眼睁睁看着德拉万另一只手抽出她用来刺杀他的匕首,一刀一刀飞快捅进她的身体,她血流不止。 拜尔特疯了,但他此时的身体能够爆发出来的力量,并不足以支撑他快速杀死那么多高等吸血鬼,他毕竟只有两百零几岁。 万幸的是,不知道哪里飞出来一只极强大的吸血鬼,猛然夺走了德拉万手上破布娃娃一样的爱葛妮丝。 他将爱葛妮丝扔向拜尔特,拜尔特急忙接住她,用自己毕生最快的速度朝宴会厅外不要命地飞出去,德拉万的手下紧随其后。 到了野外,早已遍体鳞伤的拜尔特被他们团团围住,为了保护他怀中的爱葛妮丝,他快要将自己的性命豁了出去。好在这时,又有几只十分强大的吸血鬼现身,瞬间杀死了德拉万在这里的所有手下。 拜尔特见到,面容和蔼的理查德亲王朝他一步步走来,说:“拜尔特公爵,依我看,我们已经不需要谈了。” “我会对德拉万说,你们已经被我杀死了,”理查德微笑着说,“拜尔特公爵,请尽快转移自己能派上用场的属下和所有金钱、购买大量兵力,下个月中旬,和我一起造反吧。” 此刻拜尔特由衷地感激理查德,感激到愿意为他终生效命。哪怕他知道理查德这么做,纯粹是为了他那多得令人眼馋的财富,但——是理查德让他的爱葛妮丝、他此生唯一的挚爱,慢慢从他怀里睁开了眼睛。 爱葛妮丝一直到伤痊愈前,都没有开口说过什么话,光是望着空气发愣。拜尔特心灰意冷地说:“你之前说要和我重新开始,就是为了让我再次信任你,你才好刺杀德拉万吗?” 爱葛妮丝也没有理他。她不是不爱他,她在妥睿朵家族见到他时对他一见倾心。但只要一看到他,她就会想起她的家人在他手上惨死时的模样。她根本无法和他在一起。 重逢的这十几年来,他们都在报复与释怀的颓垣上苦苦挣扎,左手边报复是地狱,右手边释怀是地狱。命运何尝没有给过他们垂手可得的幸福,可就因为他们身陷地狱,他们做不到放过自己,他们怎么也得不到幸福。 造反成功以后,理查德成为了新一任王,而拜尔特成为了亲王。为了让爱葛妮丝不至于丧失语言能力,拜尔特问了她很多问题,其中包括这一个:“你为什么要刺杀德拉万?” 他看见爱葛妮丝眼中激荡起澎湃的仇恨与悲痛、摇晃着信仰破灭的泪光,终于说出了这一句:“他是我们整个家族的信仰……” 但他为了利益,毁灭了整个以他为信仰的家族。 拜尔特深刻地悔恨起来。当初让德拉万帮助他的是他自己,最后承担苦果的却是他和他挚爱的女孩。她其实依然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女孩,面对全家的惨死,带来的报复仅仅是刺了他和德拉万各自一刀,但对拜尔特来说不止这些。她的报复还有——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使得他备受打击;她现在像个木头人一样对他不理不睬的态度,使得他陷入了痛苦的流沙。 他问:“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某天,她终于回答了他:“不可能。”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消极状态。后来,他又问:“你究竟要怎样才可以快乐起来?” 她终于看向了他,这次养伤以来她极少言语、从没有看他一眼,但此时她第一次看向他,直视着他的眼睛。她说:“让我走。” 他许久都说不出话来。他就算死都不想让她离开自己,可是他爱她。他愿意用生命、用一切换取她的快乐。 他听见自己哽咽着问:“你想去哪儿?” 她没有明确回答他,而是别过了头:“我要单独见理查德。” 他最终还是让她见了理查德,即使他知道或许在她见了理查德以后,他便会永远地失去她。亲自将她送到古堡大厅门口、送到她离他远去的地方以后,他突然用力地一把抱住她、低下头深深地吻了她。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用自己的满腔热情告诉她:“我爱你。” 她并没有回答他。拜尔特目送她走进恢宏的大厅,雕着辉煌图腾的白石大门缓缓关上,将她的背影最后一次刻进他眼里。他跌坐在大厅门口,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他此生唯一一次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竟然是在成为了亲王以后。 他真的失去所有了。 几个月以后,理查德告诉已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他:“她让我送她去炽圣教会当卧底,因为她拥有可以运用光明能量的绝顶天赋。别担心,我给了她两瓶可以改变她的外表、让她变成人类模样的魔法药水,这种药水只有在身体承受剧痛时才会失效,就算她喝下的第一瓶失效了,她还可以立马喝下第二瓶。” 见拜尔特没有回答他,只是万念俱灰地低着头,理查德又说:“和她一起去的还有好几个卧底,如果你想知道她的行踪,我可以让他们汇报给我。” 拜尔特并没有问她的行踪,即使他对她思念成疾。他爱她,他知道如果他打扰她,只会增加她的痛苦,而他只想让她快乐。 那一千多年的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度过的,只知道在别人眼里,他活成了心狠手辣、一丝不苟的样子,他活成了一条为理查德干尽缺德事的疯狗。他的眼里再看不见任何女人,但时常有为了金钱与权势对他投怀送抱的女孩,他把她们大都送到了理查德的床上。 唯一一个以为自己得手的,是一位趁他喝醉酒时贴过来的贵族少女。她和曾经的爱葛妮丝一样阳光开朗,和曾经的爱葛妮丝一样喜欢漂亮的裙子与珠宝首饰,可她始终不是爱葛妮丝。他给了这个女孩数不清的财富,但他甚至记不得她的名字,他只是把她当成用来消遣的玩具而已。 后来,这个女孩偷偷生下了米迦列,她的家族试图以此逼迫他娶她,让她做他的王妃。王妃这个位置触犯了他的逆鳞,因为他的王妃只能是爱葛妮丝。他当着年仅几岁的米迦列的面,残酷地杀死了那个女孩和她痴心妄想的父亲。 他优雅地坐在靠椅上,面带微笑藐视着米迦列,说:“你知道以后该怎么做,嗯?” 米迦列跪在某个角落里面对着他,哆哆嗦嗦地点头。 他把米迦列带回了自己的庄园,但他实在不想见到他,因为每次见到他,拜尔特都会想起自己和爱葛妮丝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想起爱葛妮丝目光慈爱又悲痛地说:“快跑回家吧,你的母亲会想你的……” 他终于抵挡不住自己一千七百年来的浓烈思念,向理查德问出了爱葛妮丝在人族的住处。但也只有在他喝醉酒的时候,才有胆量踏足那个地方。 他像任何一个醉鬼一样摇摇晃晃地倒在她家门前,爱葛妮丝听到动静打开门,就见到了这只令她恨之入骨的吸血鬼。 她猛地把门甩上,但门缝夹住了他伸进来的胳膊。他推开门,深深地望着她,她的脸早已因魔法药水而改变,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他说:“你还是这么美……你的眼睛,鼻子,嘴巴,还是这么美……只有你,才会这么美……” 俯视着他凝聚了所有深情的双眼,爱葛妮丝蹙眉问:“我早就忘记你了,早就重新开始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重新开始……”他像是听不懂她其它那些伤害他的话语,只知道乞求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爱葛妮丝有一瞬间因为他这句可怜兮兮的话而动摇了,她曾用这句话骗过他两次,可他从未骗过他。 就因为她这一点点动摇,拜尔特得以被她从地上扶起来,扶到她的床上……她本意只是想让他好好躺着的,可紧接着他对她做的事情,她没有拒绝,只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在他清醒以后,她冷漠地侧对着他,说:“你再也不要来打扰我了。” 拜尔特望着她,艰难地回答:“好。” 但是,几乎每一次因思念她而喝醉酒,他都会控制不住地跑到她那里,重复着一样的事情,即使她因为再也忍受不了他这个醉鬼的侵犯而大声咒骂他、扔东西砸他,他也改变不了自己的恶习。 直到—— 几十年后,理查德将一具冰封的残破尸首交到他手上,说:“炽圣教会发现了她是吸血鬼的事情……他们已经尽最大的力气把她送回来了。” 距离拜尔特上一次见到爱葛妮丝,也就过去了半个月。当时的她好好的,大着肚子,还有力气咒骂他、殴打他,现在却浑身是血地被冰封在棺材里,变回了吸血鬼的模样。 伤心到了极点时确实是没有眼泪可流的,轰隆隆的雷声在拜尔特脑中不断响起,他快要站立不稳,隐约听见自己问理查德的声音:“她早产了……孩子呢?” 理查德迟疑不决,最终委婉地告诉他:“已经没有了。” 拜尔特踉踉跄跄地把她带到冰窖里,在剧烈的耳鸣目眩中命令手下去把孩子接回来,让他们一家三口团聚。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孩子……被扔去喂狗了……” 拜尔特再一次躲进了黑暗里。这时他的世界除了紧紧靠在他身旁、散发着刺鼻的血的香味的尸首之外,只剩下黑暗了。他觉得自己只要在黑暗中死去,就能马上见到那个用生命保护他的爱葛妮丝,或是以温柔欺骗他的爱葛妮丝,或是因憎恨打骂他的爱葛妮丝。可黑暗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回忆,独属于他的回忆。他如槁木死灰般飘荡在回忆里,飘荡在无尽的悔恨与痛苦的海浪里,分不清这里究竟是人间还是地狱。 这一次,将他拉出黑暗的是理查德。他说:“你应该为她报仇,和我一起铲除炽圣教会。” 近三十年的筹备后,他们终于成功了。他亲手抓住了当年那个分部教主,这个诡计多端的人类现在已经成了炽圣教会的十二位圣教主之一,他的脸庞因卧底的反叛而被烧毁大半,但拜尔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将他凌虐至死前,拜尔特看见他癫狂地大笑起来,口中喊着—— “你对我施加的这点折磨算什么?真正痛苦的是你吧!当初那个女孩的家人把她救走时,我带了好多人去杀她,她家人不得不先把她送走再想办法救你。他们来救你的时候,是你把孩子们都烧死,才让他们以为你也被烧死了!” “我真正听见她被救走前大哭着说的话,是她在苦苦哀求她的家人放开她,她说她要去救一个叫石头的小孩,说他尽心尽力地为她布置逃跑路线,说他对她有多重要……” “你毁了她,毁了她的家人,对不对?石头?哈哈哈哈——” 炽圣教会覆灭后,当整个血族都在为彻底铲除炽圣教会而举行狂欢的盛宴时,拜尔特却喝醉了酒,形单影只地来到爱葛妮丝曾经居住在人族的房子。他推开门,第无数次乞求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这一次,却再也没有人打骂他。空荡荡的房间内,只有他独自蜷缩着身体,蜷缩在残留着她的气息的床上,蜷缩在无边黑暗里,默默哭泣。 理查德陷入沉睡后,拜尔特感觉到了愤怒,因为理查德一次次地拯救他,他真心将理查德当成他的兄弟、他的信仰。可当谋害理查德的凶手——理查德的亲生女儿黛西站在大厅正中央,高声宣布她母亲的全名: “爱葛妮丝·奥萝拉·妥睿朵。” 他想杀死黛西的念头瞬间土崩瓦解。她的母亲当然不叫爱葛妮丝·奥萝拉·妥睿朵!爱葛妮丝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黛西才九岁! 难怪黛西那个小小的母亲曾横跨三百公里的史前荒地、孤身越过汪洋大海,从人族千里迢迢地来到血族寻找他……难怪他毫不犹豫地把黛西的母亲送到理查德的床上以后,有一天听说她的母亲突然从人类变成了高等吸血鬼……难怪她的母亲因难产死前,口中仍念着拜尔特这个名字…… 因为她就是他和爱葛妮丝的女儿! 爱葛妮丝当初因生产的剧痛而变回了吸血鬼,知道自己隐瞒不了卧底的身份了,她拼命把孩子送走,为了孩子在人族的安全而给她喝下了剩下的那瓶变成人的魔法药水,制造了她被扔去喂狗的假象,又为了让拜尔特认出自己的女儿,给女儿取了她的名字,并将女儿的身份告诉养母,嘱咐她以后去找她的父亲,让她的父亲保护她…… 然后,拜尔特在远远见到女儿的第一刻,甚至没耐心听她说一句话,就把她送给了理查德、酷爱凌虐少女的理查德。她在剧痛中变回了吸血鬼的真实模样,但还是死死忍着、像她的母亲那样坚强地死死忍着,只为了见到她的父亲。她忍过了理查德的各种施虐,终于在最后因为生黛西,难产而死了。 理查德从听到他女儿的名字以后,就一直知道那是他的女儿,但因为当时理查德已经惨无人道地对待了他的女儿,为了不让拜尔特和他生出嫌隙,他严禁任何生灵将他女儿的名字透露出去。管家安德鲁、亲王亚力克、公主黛西,都知道黛西母亲的名字,可即使是知道全部真相的亚力克亲王,也从未告诉过拜尔特任何事情。直到理查德沉睡以后,黛西才将她母亲的名字说出来。 这就是他的好兄弟、他一千多年的信仰。拜尔特觉得自己真是个笑话。 那天,他毅然决然地当着大厅内所有吸血鬼的面,为谋害帝王的黛西、他的亲外孙女顶罪:“王是我害的,黛西公主是我嫁祸的,我承认自己的所有罪行。” 他被新任女王黛西亲自行刑前,嘱咐手下在他死后告诉黛西: 我对不起你的母亲,也对不起你的外婆,希望下辈子,我可以向她们赎清我的罪孽。 还有……外公爱你。 第20章 笑柄 理查德王上任时,为了向五大种族昭示:一个全新纪元将由他开辟;那一年被他规定为西元元年。后来,法师族长提摩太与狼人首领亚伯拉罕相继上任,为了感谢理查德王在政治上对他们的支持,法师族与狼人族都采用西元纪年法。 西元1798年,血族女王黛西上任。那天午夜浮云淡薄,黢黑夜幕上悬着一轮壮丽的血月,血族子民的颂歌声响彻遍野。在黛西脑海里,颂歌留下辙痕最深的一次,曾是人族屹立几十万年不倒的炽圣教会覆灭时,那几乎撼动了整个欧蒂洲峡谷河流的高昂颂歌声。 但此时伫立于古堡外的悬崖之上,她银冠加冕,自暗夜中俯瞰向她拜伏的百万血族子民,谛听他们用庄重的喉咙吟唱出那一个个古老肃穆的音节,她蓦地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骤然惊觉,这一刻才是新纪元的真正开端。 几乎是在加冕仪式完成后的第一时间,她就从以往理查德绝不允许任何生灵踏足的房间内找出了丹尼。当时它正神情恹恹地看着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的一丁点光线,扭头发现她来了,它才在沮丧了一阵子后委屈地跃进她怀里,湛蓝色的双眸盈满泪水。 她终于来了,那个曾在它最脆弱时小心翼翼喂它喝羊奶、将它从死神手里一点一点抢回来的女孩终于来了。它还以为,在那只喜欢暴打它、威胁它的吸血鬼将它抢走以后,她就彻底抛弃它了。 黛西将它捧起来,和它四目相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对它说:“新纪元来了,你天生肩负着谁也比不了的使命,请快快长大,和我们一起颠覆世界。” 残酷的战争在人族持续了三年,精灵族王室成员除了失踪的森林老人和雅格布、伊萨克这对双胞胎兄弟以外,已全部阵亡。昔日繁荣的绿精灵一脉,如今就只剩下他们一老二小。 黛西登上王座后,单膝跪于大厅正中央的吸血鬼将前线的战报带来,内容是:精灵族的军队已经所剩无几,但血族、法师族、兽人族派去人族的军队全部遭到了多种造型怪异的重火力武器袭击。 听着他的话,黛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抚过小猫的头。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人族的救世主拥有以一己之力对抗三大种族的力量,若血族继续侵略人族,必将死伤惨重。她明确地说:“我族不能再往人族加派兵力了。” 下方的一片议论纷纭中,亚力克亲王笑着开口:“您在说笑吗?亲爱的女王陛下。” “当然不是,”黛西蹙眉看向他,“族内的叛徒都还没有清除干净,先观察一会儿人族的战况,再决定要不要派兵。” “族内的叛徒?您是指拜尔特那群逃亡在外、群龙无首的手下?”亚力克笑着,黛西确定他的笑里是带了讥讽意味的,“您居然会怕了这个?” “我只是想先观察战况。”黛西强调。 “可前线的兄弟还在等待我们的支援呀。”亚力克优哉游哉地说。 “让他们立即撤兵,回血族。”黛西带着怒意盯向坐在她右边的亚力克。他不仅明目张胆地违抗她的指令,甚至明目张胆地坐在紧靠纯银王座的银制靠椅上嘲笑她。 虽然王室卫队只听从她的命令,但她这时却不能用王室卫队来对付亚力克,否则王室卫队也可能被亚力克的佣兵和大多数贵族一同围剿。 因为她在他们眼里,终究只是一个没有脑子的傀儡女王,根本担不起重任,没有谁会在她和亚力克之间支持她,除了那些誓死效忠于理查德、眼里甚至没有子民的吸血鬼。 亚力克仿佛看不见她显然不满的眼神,继续含着笑反驳她:“那样会破坏我族与法师、兽人两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友谊。您还太小了,亲爱的女王陛下。” 下方的贵族纷纷表示赞同。被当众暗骂愚蠢的黛西蹭地从王座上站起身,怒视着亚力克,高声说:“我绝不同意让任何一位血族子民,在来历不明的重火力武器下死他乡!” 面对她的愤怒,亚力克笑得更欢了:“别这么害怕,亲爱的女王陛下,他们永远只是一群弱小的人类,不、足、为、惧。” 他又当众暗骂黛西胆小如鼠了。贵族们的一片哄笑声中,趴在王座上、黛西身旁的丹尼,因为感受到了他们对黛西深刻的恶意,而气愤地冲亚力克呲牙,接着冲贵族们呲牙。 没有得到哪怕一丁点尊重的黛西深呼吸一口气,走到亚力克面前,丝毫没有掩饰自己极浓重的敌意:“你不是很想要战功吗?不是很想要领土、金钱和食物吗?以后要派请派你自己的士兵,只要你有本事拿到,这些全都归你。” 她又面向因为听到她这段剑拔弩张的话而逐渐笑不起来的贵族们,说:“所有效忠于我的亲王、公爵、伯爵们,你们的手下都决不允许踏足人族半步。” “大家都听懂了吗?”亚力克却没有被她的敌意影响分毫,仍旧在那里说笑,“该派兵的都赶紧去派兵,女王忙着撸她的宠物猫呢,少来打扰她。” 下方又是一阵满怀恶意的嘲笑声。 没有任何权威的女王统治下,亚力克和其他贵族为了获取因侵略所摘的硕果,纷纷将自己手下的大量兵力派去了人族。在一支支军队抵达前线以后,战报再一次被捎送来时,跪在大厅内的吸血鬼浑身淋漓的鲜血都已干涸。 据他描述,当精灵族撤兵的那一刻,其他三族如破出蚁巢的红蚁般向人族内陆大举入侵。他们冲破了殊连雪山、冲破了晏今江、冲破了棠梨高原,他们距离海岸线最远已达七百公里,最后却像溶入海水的盐巴般一排排消失在人族建立的那道固若金汤的椭圆形防线前。 一片肃静的大厅内,只有黛西的声音响起,她问的是那只传递消息的吸血鬼:“你觉得,我们得派出多少兵力才能攻破人族的防线?” “应该少说几万,必须智取……”那只吸血鬼硬着头皮,口齿不清地说,“带着炮弹扑上来的人类太多了……太多了……” 他是亲身经历过被火海包围、被同伴的鲜血溅满全身的惊悚事件的。精灵族在撤走前帮助人类建立起那道恐怖的防线,让那些疯狂吐出炮弹的东西遍布了前线的每一个角落。它们有的只比银枪大一点,有的得一个大人张开双臂才能抱住,共有的特点是:它们口中吐出的炮弹甚至能飞上高高的苍穹,一旦炮弹不幸落在吸血鬼、兽人、法师身上,迸发出的猩红火焰能瞬时将至少几米内的血肉吞噬。 因此,人族的战场上全是冰雹般铺天盖地的黑色炮弹和海洋般声势浩大的猩红火焰,精神奕奕地前去侵略人族的三族军队全部死伤惨重。 这样可怖的景象甚至出现在了贝尔森林——精灵族的领土、但先前被兽人族占领的贝尔森林。精灵们用猩红的火焰赶走了霸占贝尔森林的兽人,他们才得以在完成使命后,拖着重伤的疲惫身体回到属于他们的家园。 “少说几万?”大厅内十足凝重的气氛当中,黛西却笑了,“人类当然多,他们有几十亿人。我族全部子民加起来才上百万,你说,少说几万?” 她抚摸着丹尼的脑袋转过头,朝坐在她右边的亚力克说:“亚力克亲王,为了你的赫赫战功,请迅速派出你手下的少说几万兵力。” “他们都是佣兵,”全球最大的佣兵团团长亚力克说,“让他们做事是要付钱的,我哪里付得起这么多钱?” “从前的全球首富拜尔特倒是付得起的,可惜他的钱都用来充公了,”黛西佯装惊讶,嘲笑他说,“亚力克亲王不会是想从国库挪钱供你的佣兵吧?” 此时如果丹尼可以笑,它一定会笑出声的。亚力克脸上的笑罕见地僵硬起来,他说:“稍安勿躁,亲爱的女王陛下,我自然会派出手下前去暗杀持有重火力武器的人类。” 他蔑视的目光落在大厅正中央那只颤颤巍巍的吸血鬼身上,说的是:“重火力武器启动前,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弱小的人类;重火力武器启动后,他们依旧只不过是一群依靠外力的弱小人类。” 而黛西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看向下方的贵族们,凛然的声音在大厅内响起:“身为女王,我应该前去领兵作战。但如今我族势力动荡,族内事务也需要由我来操持。” 说接下来这段话时,她的笑意忽然间妖得刺目:“因此,前去人族领兵的应当是我族尊贵的亚力克亲王。只有他,才能让所有血族子民安心。” 她转头面向亚力克,说:“刚才,亚力克亲王说要暗杀持有重火力武器的人类,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亚力克站起身来,朝她鞠了一躬,微笑着说:“亲爱的女王陛下,当我下次回到血族,必定会让您看到我的战果。”必定会让你看到整个人族大地遍布我的兵力,金钱与权势都纷纷为我加冕。 而纯银王座上的黛西仍旧抚摸着小猫的头,这样回他:“我族从人族攻占的土地不少于四十万平方公里,亚力克亲王,希望你誓死保卫我族战士的战果,若我族军队某天被重火力武器逼得退出人族大陆,你——必将沦为五大种族的笑柄。” 第21章 命运航线 第22章 世界模型 第23章 死神和森林之神 第24章 残酷的未来 第25章 未婚夫 第26章 王权 第27章 闹矛盾 第28章 凌虐 第29章 灭口 第30章 他是最好看的 1 按照黛西的意思,斐奥娜她们被关进了地牢最深处、环境最恶劣的牢房内,远远看守在地牢外的吸血鬼们怕是连她们嘶吼的声音都听不到。 见到黛西的到来,斐奥娜原本艳气逼人的面孔愈发狰狞:“快把我放出去!这是什么鬼地方,又脏又臭!” 黛西冷笑道:“这地方不是很适合你吗?” “你不敢杀了我,”落到这种境地,斐奥娜仍盛气凌人地仰起头,笃定道,“除了把我放出去,你别无选择。” 闻言,黛西缓缓靠近困住她的银制隔离栅,眸中亮起的微芒愈渐瘆人。她在距离斐奥娜不过一英尺之处,漫不经心地勾起红唇,幽幽道:“没错,我确实只能放了你,但在放走你之前,你觉得我不会对你做什么……让你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事情吗?” “你想做什么?”斐奥娜顿时又怒又怕。 “当然是让你记住,得罪我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说完,她便带着那种瘆人的笑意,在一群女吸血鬼憎恨的视线中保持优雅与整洁,离开了这座污秽不堪的地牢。 “黛西!”虚空之中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见四周只有高峻雄伟的建筑,而没有其他任何生灵,黛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轻声唤道:“伊萨克,雅格布?” “是我们,我们就在你面前!”伊萨克雀跃地说。他们由于树灵护体,用吸血鬼的眼睛来看相当于隐身,黛西虽然看不见他们,但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 “今天的事情,谢谢你们。”黛西诚挚地道谢。今晚要不是他们冒险潜入大厅将丹尼遇险的事情告诉她,这件事情一定不可能这样轻松地解决。 伊萨克有点羞涩地说:“不用谢。”他想问一句什么,却犹豫了,接着就听见黛西开口。 “没想到我没能帮到你们,还让你们帮了我。”黛西惭愧地笑了笑,随即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们有没有看到斐奥娜把丹尼按在玫瑰丛里之后,还对他做了什么?他好像很不开心。” 她似乎很担心那个小少年……伊萨克心底有一丢丢酸涩,但还是诚实地回答了她:“我们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一听见那只女吸血鬼提到你的名字,我们就赶紧飞过去告诉你了。”其实当时看到孤立无援的小少年被一群女恶霸欺负,伊萨克是准备第一时间冲上去搭救他的,但被雅格布阻止了,雅格布认为他们应该去找黛西,而这个做法也显然更为妥当。 意识到他们不知道丹尼身上爆发出光明能量的事情,黛西心下松了一口气,转移了话题:“你们打听到伊恩的消息了吗?” “打听到了一些,他当初和我们的其他家人关在一起,”伊萨克声音里的喜悦快要漫溢出来,“我觉得我们快要找到他的下落了!” “祝你们很快找到他。”黛西微笑着说。但其实,她心中那种不好的预感在此刻即将到达,仿佛濒临上阵的枪支响起了上膛的绝望悲鸣。 雅格布全程安静地倚靠在石墙边,听伊萨克和黛西聊天,本以为伊萨克会很开心的,没想到,黛西走后,伊萨克的心情越来越糟糕了。 “我觉得她不会喜欢我,”伊萨克有些颓丧,像是垂着脑袋的水晶兰,“你之前听见了吗?雅格布。她给吸血鬼贵族们的理由是女恶霸们勾结外族,她才要抓走她们。她不喜欢外族。我刚才坚持要过来找她,就是因为我想问她,她是不是不喜欢外族,可我怎么也问不出口。” “不用问,她没有不喜欢外族,”雅格布了然,难怪伊萨克刚刚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幸好雅格布还是理智的,“她这么说,只是因为这个理由对吸血鬼贵族来说最好而已。” “但愿如此。”伊萨克抬头望了望夜空,这里没有贝尔森林那样月光石般闪烁的星子,只有一轮悠久又孤寂的血色圆月,远远地悬着。 2 暂时将这一晚的事情处理完以后,黛西忽然想起来自己答应过丹尼要去看望他的事,连忙往他的房间瞬移过去。但这时已经临近破晓,她只见到了昏暗中丹尼安静的睡颜。如同以往的所有时刻,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间里,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给她捎去一丁点麻烦。 凝视着这样的小弟弟,黛西忽然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 黄昏时分,她才刚从睡梦中苏醒,戴着高高巫师帽、身披黑色斗篷的达达安就骑着扫帚落在了她的寝殿上方,高声呼喊:“小家伙黛西,快起床了!” 黛西走到窗边探出头,虽然对他的到来感到开心,但她仍不满地说:“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什么小家伙。” “嘿!你哪里长大了?不还是颗小豆芽吗?” 黛西拧了拧眉头,生气地一把甩上彩绘玻璃窗,任达达安边敲窗户边喊:“别不理我呀,我不叫你小家伙了行不行?” 等她洗漱完,换好衣服、整理好头发,她才慢慢悠悠地打开窗户,说:“达达安先生,我可以带你去办事了。“ 坐在飞行扫帚上等得快要睡着的达达安闻言,邪肆地勾起唇,打趣道:“这就是女王陛下求人的态度?” “是的,达达安先生,只要你想拿到五麻袋黄金,你就必须得忍受我的傲慢无礼。” 见钱眼开的达达安立即双眼放光道:“我是一个没有底线的药师,尊敬的女王陛下,不论您想让我做什么都行。” 黛西愣住了,十四年前他就是因为财迷心窍才被害得那么惨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半点毛病都没有改。她转过身去,说:“跟我去地牢。” 见到黛西身后的达达安,被关押在牢房内的斐奥娜她们陡然间明白了什么,心中霎时升起即将脱离命运轨道那样的恐慌。詹森亲王的妹妹厉声高叫起来:“你想抹去我们的记忆?” “不,你不能这么做!”斐奥娜也惊恐地大喊,“黛西,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告诉达达安,让你永远得不到安宁!”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她突然捂住了嘴巴,嘴里发出呜呜噫噫的声音。达达安勾了勾一侧唇角,说:“尊敬的女王陛下,她太聒噪了。” 黛西笑了笑,看着假装绅士的达达安,说:“做得很好。” “这点职业操守,我还是有的。”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想让她们和那边那群吸血鬼忘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说着,黛西看向同样被关进地牢里的柯利福的手下,问达达安,“你可以做到让他们永远都想不起来吗?” 一向十分自信并且天生就有狂妄资本的达达安,此刻居然诡异地沉默了一瞬,才回答:“按理来说应该是可以的,但我从前给你喝的药水失效过,这让我感觉有些事情似乎超越了我的掌控。” 黛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沉思良久,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里的所有吸血鬼都不能留。就算暂时抹去了他们的记忆、将他们释放,她也必须找到机会杀死他们。 她转过身,面带笑意看向女吸血鬼们:“我昨晚承诺过,我会让你们记住,得罪我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说着,她又看向达达安:“达达安先生想必可以发明很多折磨吸血鬼的药水,让她们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那种。” “不要!女王陛下,尊贵的女王陛下,求求您,昨晚的事情与我无关……” “加多少钱?”在女吸血鬼们颤抖的求饶声中,达达安却伸出十指偷偷在背后盘算起来。 “五麻袋黄金。” “成交!”奸商达达安喜笑颜开,他怕是好几十年都没有碰到过这种冤大头了。 通往地牢外的青石阶上,黛西拎起裙摆走在前方,就听见达达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小家伙,这里没有别人。” “所以呢?”黛西停住脚步,说。 “所以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十三年前究竟是哪位高手破解了我的魔法?就是那瓶改变你外表的魔法药水。”担心她不肯说,他还喋喋不休地接着劝说她。 “我可是又帮了你两个忙呀,你不得答应我这个小小的请求?”觉得金钱交易被他说成帮忙,似乎不太有信服力,达达安只好肉疼地说,“只要你告诉我他是谁,我可以减少一麻袋黄金的报酬。” 见黛西没有搭理他,只打算继续拎着裙摆往上方的地面走,达达安又急又气:“两麻袋,两麻袋行不行!” “三麻袋!不能再少了!”吼出这句话时,达达安感觉自己铜墙铁壁般的心脏,就像远古时期的大陆板块那样,石破天惊地张裂了。 “一个人类。”黛西总算回答了他。 还未从她回答了他的感动中回过神来,达达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顿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再说一遍,是谁破解了我的魔法?” “一个人类!”黛西有点不耐烦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一个人类?”达达安瞳孔震颤起来,最后整个人都消沉了下去,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他是怎么破解的?” “他找到了摧毁魔力因子的方法,”黛西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他是谁?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一位科学家。” “科学家?人族现在应该有很多科学家……”达达安的遗憾溢于言表,但他随即又开始追问,“他有什么特征吗?” 回忆起当年的场景,黛西罕见地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他:“最明显的特征大概就是……” “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生灵。” 第31章 造物神 1 “有我好看?”达达安脱口而出。 黛西轻笑了一声,达达安总觉得她的笑里含有嘲笑意味。黛西正要抬脚离开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冷不丁来了一句:“说好了,我只给你七麻袋黄金,一点碎渣都不会多给。” “你怎么也变得抠搜起来了?”达达安震惊道。 “还不是跟你学的。”黛西偏头瞥了他一眼,讥诮地轻哼。 他们身后是幽深的地牢,而两旁是潮湿黏腻的乌黑石壁,黛西的鞋子好几次踏在青石阶上的小水洼里。达达安忽然阴森森地开口:“你听见了吗?” “什么?”黛西蹙眉,不解地问。 “我的心被你踩碎的声音……不信你听,在你的脚下,啪嗒,啪嗒,飞溅着的就是我那炽热的心头血。” “……” 没多少心思和他耍宝,趁现在只有他们两个,黛西问:“你跟米迦列关系很好?” 达达安也没藏着掖着:“还好吧,他挺好说话的,还救过我。” “我知道了。” 察觉到黛西的语气倏地就冷了下去,达达安无奈道:“喂,你们血族内部的政治纠纷,别扯上我好不好?” 黛西迈开的步伐再次中止,没有回头,达达安却能想象到她半隐在昏昧中凝重的神色:“能力强者总会为执政者所用,这一次是米迦列算计了我,而我用金钱让你为我所用;以后说不定就是我算计米迦列,他再用金钱让你为他所用。你说,怎么可能不扯上你?” 达达安十分少见地缄默无言。十几年没有被卷入血族永无止息的政治暗流当中,他都要使自己刻意遗忘了药师永远不能与执政者交好的箴言。 2 过去了仅仅一天时间,那些太过担心家眷或是单纯为了做做样子的贵族便都来了。他们要么询问多久放出他们的家属,要么请求放出他们的家属,黛西花了好一阵工夫半安抚半威胁,才换来他们的短暂退让。 就在拂晓即将降临之时,几名卫队老兵莫名惨死的消息仿佛乌鸦凄入肝脾的啼鸣,惊扰了整座古堡。 “这下他们都该相信的确有吸血鬼勾结外族了,我得到的消息没有半点错误。”黛西说。这时她已经来到古堡西面的圆形玫瑰窗下,阿尔杰和安德鲁站在她身后,而她身前的地面上平躺着一套卫队士兵服饰,被已干涸的暗红色血液附着。 关键是——死者被割裂的衣物上残留着灵力冰晶。 黛西强自维持镇定,继续同阿尔杰和安德鲁说:“必须加派兵力,找出潜入古堡杀害我族将士的精灵。” 等她交代好所有事项,终于能够甩开吸血鬼们以后,四下无人,雅格布和伊萨克第一时间就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们显然一直在跟踪她,企图逮住她落单的时机。 “你们为什么……”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从未如此怒不可遏的雅格布打断了:“你一直都知道真相,一直都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好让我们无条件地相信你、帮助你,是不是?” 不,不是这样的,但她早就应该猜到如今会是这样的结局了。她感到胸腔内一阵阵疼痛,说:“我不知道真相,我只是猜到了最坏的可能。我一直都希望你们找回伊恩,而他还活着。” 可惜,能使雅格布愤怒得理智全无的真相,一定是伊恩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惨死在血族了。 难怪,难怪森林老人后来劝雅格布和伊萨克不要打扰伊恩,并安慰他们说伊恩在血族过得很好时,这个日薄西山的老人会流露出那样惹人心疼的悲伤。 “我不会再相信你的谎言。”雅格布滚烫的泪水快要涌出眼眶,被他死死忍住了。 “当初,在你九岁的生日宴上,为了给你庆祝生日,理查德下令杀死了我们的四个亲人,四个啊……就只为了放出足够多的绿精灵血,好给你的宴会做一个亘古未有的奢华血池……而你,你最先从血池里舀出他们的血,毫无负罪感地喝下了。再然后,你没有一丝愧疚和不安地看着贵族们以在宴会上肆意泼洒我亲人死去的鲜血为乐……你们都是疯子,你们都一样泯灭人性、丧尽天良。黛西,你和他们一点区别都没有,是我们以前看走了眼。”异常艰难地说出这段话时,雅格布大脑嗡嗡作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眼泪,哭得双眼爬满了青绿色的血丝。 “你每天躺在棺材里睡觉的时候,都不会听见每个因你而死去的亡灵在你耳边绝望的嘶喊吗?你不会听见他们相隔万里对亲人充满思念的呼唤吗?你不知道他们都是有人用生命爱着的吗?” “别说了,雅格布,别说了。”伊萨克痛苦地低下头,捂住了泪流不止的双眼。他同样悲伤得快要死去,但他不想看到雅格布和黛西都这样无声流泪的样子。 “不,我必须告诉她,告诉这个残忍的魔鬼,”雅格布执拗地说,“本来,伊恩为了救我们,不仅全身都被严重烧伤,还灵力尽失,他过得有多凄惨,你不是也在那只吸血鬼的记忆里看到了吗?都怪我当时太过弱小,才让最爱我们的哥哥,像屠宰场的猪狗一样,被这群吸血鬼惨无人道地砍死了。” 说着,雅格布双眼逼视黛西,不仅有愤怒,还有沉重的失望:“你是不是一直因为伊恩当年打过你,而对他怀恨在心?是不是一直都想报复他?” “你做到了,你千倍万倍地报复了回去。” “可惜,我们之前,一直把你当成朋友,最真心的朋友。包括伊恩,他也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 黛西不断淌下的眼泪像是致命伤口再也止不了的血,她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见到雅格布离去时格外朦胧的背影,带着入骨的悲切和绝望:“就算在你看来什么都不重要……可你知不知道,这十四年,我们怀抱着最美好的念想,等了伊恩十四年。” 伊萨克没有和他一起走,而是站在原地,努力擦干眼泪看着黛西:“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黛西哽咽良久,才终于说出:“对不起,如果我当初知道事情是这样的话,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救伊恩,救你们的亲人,对不起。” “我相信你。”伊萨克说。正午十足浅淡的金色日光令黛西感到从心底至脑海无尽弥漫的严寒,只有伊萨克说这句话时青涩又坚决的嗓音,才好像凝聚了一部分独属于太阳的温暖。 “我再也成不了雅格布的朋友了,”黛西说出这句话时,自嘲地笑了笑,眼泪却滴落得更加肆无忌惮,“他刚刚没有对我动手,是用我们之间最后的友谊来抵消的吧。” “雅格布只是暂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他已经杀了那些吸血鬼,给我们的家人报了仇,等他想清楚了,他会原谅你的,”泛滥的泪光丝毫遮掩不了伊萨克眸中真挚的光芒,“黛西,你会一直是我们的朋友。” 3 斐奥娜她们被关进地牢的第七天,月白风清,浮云淡薄。黛西站在古堡正前方的断崖之上,皎白月光如纱般安谧飘舞,她的王冠和镶满碎钻的浅蓝长裙都熠熠生辉。她身旁,丹尼早已在她的安排下穿上了最隆重的正装。而他们后方的古堡前,肃立着敢怒不敢言的全部吸血鬼贵族。 许是不习惯承受这样多的敌视,丹尼有些局促不安,在祭司恳请与神明沟通的一声声古老晦涩的咒语声中,他惴惴地低下头,声如蚊蚋:“姐姐,这样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黛西也把声音放得很小,但丹尼能听见其中沉甸甸的坚决,“王有做任何事情的权利和自由,包括和人类生育后代,包括将王位传给血统不纯的王子,同样包括将王子之位授予猫人。” “可是……血族历史上那位震古烁今的帝王修斯,在迎娶王后这一事上多次遇阻,几经波折;而那位血统不纯的王子,起先并不受到贵族们认可,在他继承王位的多年以后,他又将王位交给了血统纯正的安其罗亲王。”1丹尼说。他早已学完了世界史,对绝大部分历史典故都了然于心。 可黛西转过身,凝视着他,正色道:“血统只是让布莱恩王子在最初不被那些泥古不化的贵族支持,但不论是修斯王、白王后,还是布莱恩王子,都用自己的智慧与贡献,向后世证明了他们担得起血族的重任。血族当时的繁荣昌盛和无可置疑的至高地位,都纷纷为他们的荣耀加冕。” 萧索夜风中,祭司艰涩繁冗的咒语声愈渐激昂。众多肃然的目光洗礼下,丹尼似乎突然间感受到了压在自己肩上的千钧重负,触感沉重而又清晰。那些名为自卑与迷茫的混沌雾霾都被肩上的重负驱散,前路宽敞明朗。 “姐姐,我知道你只是因为不愿再让他们有理由欺负我,所以才这么做,”丹尼看着黛西,忽然间微笑起来,笑容干净如满天星,“但我会肩负起自己的责任。”因为你,我会用我微薄的全部力量守护整个世界。 黛西也正看着他,脑海中恍惚回忆起十年前,伊萨克告诉她,丹尼将来会以一己之力关闭地狱大门,而后生死未卜。他是注定要为世界和平献身的。黛西的目光逐渐被悲恸一点点蚕食。 丹尼说:“姐姐,这几天你的心情一直很不好,你在伤心。” “没有,”黛西努力冲他笑,“我很开心。” 丹尼凝视了她好一阵子,终于扭过头,看向祭司:“祭司在向神明请示。” 是的,祭司如以往每一次举行盛大仪式一样,向很久很久以前便不再展露神迹的造物神请示,若依然得不到造物神的回应,便只能当作神明默认了血族立一只猫人为王子的事。 黛西担心丹尼会害怕得到神明不认可的答案,于是说:“放心,造物神会认可你,因为你就是世上最受神明认可的生灵。” “没错,”丹尼仰头望了望星群稀疏的夜幕,笑了起来,“我听到了神明肯定的回应,她答应我了。” 夜空之外,他的视野似乎无边无垠,穿透了星云,焦点落在茫茫宇宙。 “真是荒唐。”贵族们聚集的那一方,达尔席公爵低声评价了一句。 “我们真的要由着女王这样胡来?” “一只如此弱小的猫人都能成为我族的王子殿下,我们怕是要被其他种族笑掉了大牙。” 贵族们不满的声音一时像微雨般在祭台那一端零零星星地下着,虽然不痛不痒,但达尔席唯恐惊起波澜,又说:“我们不能再议论了。” 他的理由是:“我的妻子还在女王手里,难保女王不会将勾结外族的罪名归到我妻子的头上。” 一直保持沉默的詹森亲王心中同样不满,但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就当是陪女王玩过家家吧,女王还是个孩子。”米迦列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毕竟,将根本不可能回应的神明的沉默当作默认,原本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他的确笑了,看着仍在祭台前念咒、试图与神明取得联系的祭司,愉悦地笑了……紧接着,天空上划过无数颗烂漫夺目的金色流星——绝大多数生灵一生都无缘得见的金色流星雨,令贵族们不约而同地仰起了头。不曾抬头的祭司口中的咒语戛然而止,他震惊且虔诚地单膝跪地,双手在胸前比出十字,行最敬畏庄重的跪拜礼。 “造物神回应了我,”祭司的嗓音颤抖着,“我以生命起誓,以我旺蒂尔家族的荣誉与忠诚郑重起誓,伟大的造物神回应了我。” 祭台对面一阵轰动,米迦列的笑意逐渐僵在脸上,那种极其不详的预感愈发浓厚。随着黛西的屈膝,贵族们又在一瞬间肃静,像祭司那样行起最敬畏庄重的跪拜礼。 黛西说:“请祭司大人将神明的旨意高声宣告。” 祭司随即庄严地站起身,心神不再震颤,雄浑的声音响彻遍野:“造物神的旨意是——” “天穹与大地间暗夜漫长,我族仍将在无边暗夜中孤行数百年,直至诞生于黑暗的明灯将世界点亮。猫人丹尼应当成为我族的王子殿下,他是命运恩赐世界的礼物,凝聚世界一切美好的瑰宝,暗夜中守御世界的盾牌。” 轰轰烈烈的璀璨流星雨下,全场落针可闻。黛西就在这样诡异的死寂中捧起祭台上的银色冠冕,戴在了乖巧地弯下腰的丹尼头上。 “从此,你就是我族最高贵的王子殿下。”黛西眸中似乎倒映着漫天盛大瑰丽的流星,微笑着告诉丹尼,同时也向世界宣告—— “你是被神明选中的孩子,看,造物神和各部落兽神都会集太阳、月亮与繁星最纯粹圣洁的光辉,偏爱于你。” 第32章 亚力克回归 几天以后,达达安的药水全部制作完成,斐奥娜她们携带着药水导致的满身难以言说的隐疾,从地牢里被释放出去。而紧接着发生的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就是——亚力克抛弃了死守在人族海岸线上的几千血族士兵,仅带着他最信任的几十个佣兵仓猝逃回了血族……他的扫地,正在预示着战争的最终结局将会是血族的溃不成军。 古堡的奢华大厅之上,死一般的沉寂之中,亚力克身披溅满血液的铁甲,在所有贵族的凝视下走到正中央时,黛西说的是:“逃兵应当处以死刑。” 亚力克缓缓抬起头,注视着高高坐在纯银王座上的黛西。她的金色长裙垂落至王座旁的彩绘地板,纯银王冠下的面容比当年成熟了不少,尽管看起来只有人类少女十三岁大小,但气魄比当年沉稳凌厉了颇多。 这时她的身旁早已没有了那把令她的身份滑稽可笑的靠椅,大厅内凝视着他的贵族们也再也没有多嘴或是发笑的。他小看了黛西,也高估了自己。 不可否认,黛西确实很擅于让对手低估她的实力,就连他,都被当初装傻充愣的她蒙骗了过去,以为她只有那点愚蠢的心机,而没有当政的头脑和魄力。 “我并非逃兵。我这次回来,只是想带回前线的战报,没有吸血鬼可以活着留在前线了。”亚力克不卑不亢地回答。“人类的步伐决不会止于史前荒地,他们很可能会来攻打我族,而我可以与陛下共同策划抵抗人族的战略,没有吸血鬼比我更加清楚这些东西。” 吸血鬼们都从他的话里听见,从前的亚力克亲王对于人族的渺视早已冰消瓦解,他现在能看到的,只有一个强族,一个令血族忌惮甚至畏惧的强族。 凌驾于人类之上足有几十万年的吸血鬼,更愿意相信是亚力克改变了,是因为他变得懦弱无能、不堪一击,才会在人类的手上一败涂地。但……他们总得面对现实。 “没有遵从我的指示死守在史前荒地,就是逃兵,”说这句话时,俯视着已然面露疲惫的亚力克,黛西眼神依旧犀利,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冷静,冷静得慑人,“我不知道一个落荒而逃的失败者策划的战略管不管用,我只是看在你抵抗人族十二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才只将你暂时贬为伯爵,你应该感恩戴德。” 亚力克萎靡地微笑了一下,心想,她说得真是轻松啊。当年,她利用他的野心将他调去前线,用他的血汗换来如今独属于她的血族……可他已经回归,已经明白一切,还会留着她、留着这个和他势不两立的女王吗? “女王陛下,”亚力克微微低头,微笑着的面容半隐在幽暗之中,声音低沉,“我在前线连天的战火中无数次向你请求支援,从来没有得到你的同意。” “难道你在我族沿海地带强掳来充军的士兵数量还不够吗?”黛西冷笑了一声,“当初你多么看不起人族,后来怎么就改观了?难道不是因为你能力不足,才让我族原本无比强大的军队被弱小的人类逼得节节败退?你让我族沦为了全球的笑柄,亚力克。” 因为内心积压已久的愤怒而贬低了他一通,黛西依然没有放过他:“再说了,就算战事在你看来已经无比紧张,你仍然没有动用自己手底下的佣兵,说到底,我族的荣辱成败在你看来还是没有纯银王座重要。” 王座下方一片死寂。不是谁都有勇气将其他吸血鬼觊觎王位的野心拿到明面上来说的。但他们都知道,黛西敢,她一直是这样雷厉风行、丝毫不留情面的女王。 默然半晌,亚力克也没有当初那样拐弯抹角、闪烁其辞的生气了。由于在枪林弹雨的生死威胁中临深履冰过久,他暮气沉沉:“你跟我又有什么区别呢?黛西,你这十几年一手培养了几十万士兵,你又动过自己手底下的兵吗?” 他以为至少会露出一丝窘迫的黛西,闻言却从容地笑了:“我当然不会动他们。当年,我就是为了防止如今的局面出现,才全力培养了这样一支铁血军队,目的就是为了抵御外族。若有外敌来犯,他们必定会冲锋在前,包括此次。” 她的话语无疑震撼了许多贵族,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她的目光实在太过长远,思维实在太过缜密,简直令所有吸血鬼望尘不及。 虽然黛西当初开始大幅度练兵其实是为了对付亚力克,但她面上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在贵族们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她继续朝亚力克说:“而你以为我是在做什么?你的心胸如此狭隘吗?” 她又看向下方的贵族,平静且漠然:“这就是你们当初一心拥护的王,一位格局如此狭小的王?” 最终打破了全场鸦雀无声的,依然是和蔼可亲的米迦列,他表面恭敬地朝黛西行鞠躬礼:“陛下说笑了,您才是我们拥护的王。” 黛西静默地看着他,他总是这样圆滑地为贵族们解围,永远挑不出一点错误。 她转而问亚力克:“你认为,人族现在有多强?” 想到她方才指责他能力不足的话,亚力克垂在身侧的双拳逐渐握紧:“没有谁有能力抵挡人族的重火力武器。有了这样的实力,人族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很快就会前来攻打我族……不,是攻打侵略过人族的三大种族。” “这怎么可能?亚力克……伯爵真的不是在说笑吗?”觉得匪夷所思的贵族们各抒己见。“我认为这个假想太过夸张,不应该如此较真。” 但……其他贵族内心其实更相信这只历来多谋善断、以实力登上亲王之位的吸血鬼。他们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原本弱小如蜉蝣的人类为何会在一夜之间强大得令人望而生畏。 “我并没有说错,”像是在回应他们内心的疑问,亚力克无力地说,“接下来,我族会面临低谷时期……更有可能,三大种族会迎来近几万年内最恐怖的灾难。” 他的颓唐和肯定引发了贵族们压抑不住的躁动,只有黛西仍镇静地从王座上站起身,说:“那么,这次率兵打仗的应该是我,而逃兵再也没有资格领兵了。” 面对她话里已经自然而然的轻视,亚力克朝她微笑了一下:“你见过的世面依然太少了,女王陛下。但愿你这次领兵之时,能够活着冲到人类的战斗机前。” 他不敬的话语无疑加重了恐慌的氛围,越来越嘈杂的议论声中,黛西高声说:“血族的王,就算为保卫血族而死,也不能为自己的性命苟且偷生。” 又是讥讽他的话。亚力克没有再作声,但杀死她的念头就像葛藤一样急剧滋长。他听见黛西最后开口说的是:“待会儿,亚力克伯爵请单独来到书房,与我商谈下来的作战事宜。” 来到书房以后,见黛西命令所有吸血鬼退下,亚力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真的不怕死吗?” 这样独处的机会,他应该杀了她,利用他留在血族的几万佣兵起兵造反,并煽动其他贵族拥护他为王。只要黛西一死,王位很可能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但……“你暂时不能杀我。”黛西朝他笑着说。 他不能杀她的原因,当然是因为面对人族接下来的复仇,他还需要她率领那几十万士兵誓死抵抗。 到时候,如果她还能侥幸活下来,他再杀她也不迟。 “说说吧,人族现在的战力究竟是怎样的。”黛西在靠椅上姿态随意地坐下,“相信你最清楚,事关全族的成败,我们应该暂时停止内部斗争。” “陛下如果想听这个,刚才为什么不在大厅问?” “我不想再听那些所谓的贵族吵个不停了,他们从十几年前开始就一直吵,吵得我心烦。你应该很清楚我有多讨厌他们。” “从十几年前开始……”亚力克微笑起来,细细品味着这句话,“这十几年里,你不仅一步步限制贵族豢养的血仆数量,还不断加重贵族须缴纳的赋税,尤其要求他们按时贡献出足够多的血仆,以分配给最底层的吸血鬼;并在法律上规定不允许杀死血仆,以维持最底层吸血鬼的食物供给。更可笑的是,你利用血族的地理优势,大力发展纺织业、农业和畜牧业,甚至有以此与人族形成贸易往来的趋势,俨然将这里当成了血仆的家园。但,这里永远是吸血鬼的地盘,是一心想征服世界的吸血鬼们的地盘。” 黛西轻笑着听他说完,嘲讽道:“你在想些什么?一心想征服世界没有过错,可你能做到吗?你不是输得一塌糊涂?不自量力、看不清形势,可就是你愚蠢了。” “我只知道,我们永不会向弱小的食物屈服。”亚力克缄默片刻过后,缓缓露出了一个倦怠的微笑,“黛西,你一直不适合做血族的王,因为你和绝大部分吸血鬼都不是同类,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黛西的回答很淡然:“不,恰恰相反,我才是最适合做血族帝王的吸血鬼,正因为我和绝大部分吸血鬼都不是同类,我根本不关心他们想要什么,我只关心自己想要什么,而他们必须按照我的要求来做,只有这样才能去除血族堆积了几十万年的糟粕。” 亚力克摇了摇头:“你或许有些智慧,在某些时候知道以退为进,而在其他时候则懂得平波缓进。因此,在你的统治下,吸血鬼们开始慢慢改变几十万年来根深蒂固的习惯,他们即使一边反抗,却也在另一边逐渐适应,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改变,所以才没有民怨沸腾。” “因为所有子民都在向我开创的世界前进,尽管他们或许并没有意识到,但他们一直都在向美好进发。”说这句话时,黛西眼中有着和煦且耀眼的粼粼波光。 亚力克却始终觉得她太过天真:“但这种状况维持不了多久,他们无法改变自己骨子里的天性,很快,当他们恍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向错误的方向时,他们就会起兵反叛。因为没有吸血鬼会认为你制定的政策能够使血族走得长远,走向世界霸主地位。你只会使血族变成人类的乐园,只会摧毁掉血族。” “所以你始终会与我争夺王位?”黛西总结完这一句,便又朝他笑了起来,“或许你也想带领血族走向你心目当中的美好世界,但现在不是我们两个之间的战争。” “开始吧,”她说,“你应该向我讲述我族接下来该如何抵抗人族了。相信被你抛在前线的几千个士兵并不能阻挡多久,等人类准备好了,他们就会一刻不停地将步伐冲向血族,然后再是兽人族和法师族。” “不,”亚力克说,“你不知道人类已经强大到了哪种地步,他们会同时侵略三大种族,我不会猜错的。” 这回沉默的终于换成了黛西,她听见亚力克强调:“我们即将面临的,并非血族的成败,而是三大种族的生死存亡。” 黛西蹙了眉:“人类有这样丧心病狂?”精灵们用生命换来的,就是这样的成果?三大种族的生命就不是生命了吗? “绝对……比你想象中更加丧心病狂。” 黛西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现实。她脑海中回忆起的,是当年那个看起来不到二十五岁,却杀人如麻的科学家。 “既然这样的话,”黛西认真地看着他,“希望我们能联手,至少等我们都活下来了以后,再来争夺王位。” “如果三大种族一同联手,还是能有一线生机的。”亚力克说。到那时,他再来同死去的黛西谈论血族的未来。 严密地制定好一系列计划以后,亚力克恭敬地朝她鞠躬:“那么,亲爱的女王陛下,我该回去调动自己的所有佣兵了。” “幸好你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一毛不拔,面对血族的存亡,你愿意贡献出自己的绝大部分势力……亚力克,从前是我看低你了,”看着制定好的战略,黛西有点歉疚地说,“这一次,你的佣兵将发挥极大的作用,相信他们的家人都会以他们为骄傲。” “他们大多没有家人,”亚力克说着,笑了起来,“但他们保卫了全族,我族子民都会以他们为骄傲。” 临走前,他最后向她告别:“接下来,我们将共同携手,确保血族在这场灾难中反败为胜、永世长存,亲爱的女王陛下。” “回去吧,”黛西微笑,“很高兴和你联手。” 亚力克朝书房门口走去,脑海中构思出的美好未来令他的唇角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书房门的一刹那,一把匕首在他未被铁甲覆盖的皮肤上轻轻一割……真的就只是轻轻一割,他便不可置信地察觉到自己的身躯正往地面坠去。 黛西仍笑着,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多米纳尔伯爵献给她的那把匕首——人类制造的能使高等吸血鬼短暂丧失行动能力的匕首。在用杀伤力更大的匕首刺死亚力克之前,她好听得令人心颤的嗓音自他头顶幽幽响起:“你真的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她将匕首深深捅进他的心脏内,鲜血飞溅。他死前最终听见的就是她居高临下的话语,高傲又戏谑:“就算我死了,登上纯银王座的也不应该是你哦,迂腐的守旧者。” 第33章 男人婆 1 “叛贼亚力克已畏罪自杀,即刻派兵前往肯撒切庄园,逮捕他的所有家眷及下属,并搜出罪证。”银白月光如戟般刺破玻璃窗打在走廊上,疾步踏过一束束月光时,黛西语速极快地朝跟在她身后的阿尔杰下达指令。 虽然亚力克就这样死去简直匪夷所思,但黛西肯定亚力克是畏罪自杀,那么他们都必须认定亚力克就是畏罪自杀。史书历来只记载胜者的一面之辞。 当阿尔杰在肯撒切庄园搜出森林老人当年写给亚力克、已经盖好双方印章的感谢信时,亚力克的所有家属都被强摁着跪在草坪上,前方站着黛西。 “当年暗中保护精灵族王室成员的,原来是亚力克亲王,”黛西一手拈着信,漫不经心地说着,“想必他是为了等活下来的绿精灵登上王位以后,用这封信的分量换取无法估量的好处吧。” “你胡说!我的丈夫决不可能这么做!他根本没有任何背叛血族的举动,一定是你杀了他,栽赃他!你……” “闭嘴!”亚力克妻子激动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就被亚力克的母亲末卡维夫人强行打断了,“我们承认亚力克的罪行,但我恳求女王陛下放过艾利克斯,他与此事绝对没有任何关系。” “母亲,您为什么要……” “你是我见过最愚蠢的妇女,当初我真不应该让亚力克娶你!”末卡维夫人骂道,“闭嘴,我命令你!” 看了一出好戏的黛西笑着用褐木卷挑起了末卡维夫人的下巴,问:“她刚才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你觉得,我应该怎样处置她?” 末卡维夫人的瞳孔微微震颤:“尊贵的女王陛下,她竟敢诬陷您,您就是处死她,也没有半点过错。” 黛西移开挑起她下巴的褐木卷,转而问艾利克斯:“你觉得呢?你的母亲应该承受什么样的惩罚?” “我觉得……”艾利克斯也意识到大难临头,犹疑着不敢开口,在黛西越来越森冷的注视下,他最终重重一闭眼,畏畏缩缩地说,“应该割了她的舌头。” “连她的亲儿子都这么觉得,这件事情非这么处理不可了。”黛西转头看向阿尔杰,“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都这么办。” 她从草坪走向这栋高峻建筑的大门,身后的惊叫声倏地变为呜咽声,回荡在树影参差的庄园内。末卡维夫人简直快哭了出来:“尊贵的女王陛下,求您放过艾利克斯,他还小!” “还小?”黛西转过身看着她,“可是他比我还大呢,我怀疑之前哥斯特节的宴会上,就是他勾结精灵,才导致王室失去了好几个卫队老兵。” 没有再理会末卡维夫人的哭喊和哀求,黛西的裙摆掠过四季青落在平整的白石地面上,阿尔杰问:“将这些吸血鬼关进地牢以后,您打算怎么处置?” “永远不用任何处置,从此他们再也没有机会重见天日。” 她的话音并未落下多久,后方就传来了一阵骚动,黛西和阿尔杰同时回头,阿尔杰回答她:“这恐怕很难了。” 因为刚刚还在卫队士兵手上的艾利克斯,陡然间凭空消失了。 2 最后一批守在人族海岸线上的吸血鬼鼠窜狼奔逃回血族时,带来的消息与亚力克的毫无二致:人类不会止步于东荆洲,他们的战斗机将飞遍viur星球每一个挨山塞海的角落,让炮火焚烧三大种族。 而最了解如何与人类作战的亚力克已死,对血族来说无疑是双重打击。可贵族们都不敢说什么——但凡他们有一点明哲保身的意识,就不会为叛徒辩解,即使这个叛徒的罪名很可能是捏造的。 赶到古堡时,柯利福对黛西说的是:“陛下,对于接下来可能面临的战争,我将尽全力协助您,尽全力保卫血族。” 黛西看着郑重其辞的他,微微勾唇:“不用这么紧张,不过是死了一个隐患而已,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她的意思当然是,亚力克就是她杀的,他扫地、身心交瘁,正处于此生最煎熬的低谷期,如果不趁此机会下手,她以后就再难有机会了。 而她以亚力克背叛血族作为借口,也当然是为了彻底铲除所有隐患。只要她准备的证据足够震撼,足够让亚力克的余党永无翻身之日,贵族们就拿她没有任何办法,只会权衡利弊的佣兵们也大多不会再追随大势已去的亚力克的下属,一代亲王的势力就可以被正大光明地根除,可是…… 柯利福静默了一阵,说:“现在正处于战争的节骨眼上。” 黛西却不以为意地回他:“正因为处于战争的节骨眼上,亚力克的警戒心才这样低,这样容易被杀死。” “艾利克斯呢?您准备怎么办?” “他既然敢跑,那么在古堡勾结精灵的罪名,他是背定了。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卫队士兵也会追杀而至。” 柯利福目光严肃:“对于您的长久统治来说,您的决定十分明智,但不可否认,亚力克的确是在接下来可能迎来的战争中最有用处的吸血鬼。或许血族即将面临的是万年来最可怕的危机,因此,我并不完全理解您这次的做法。” “他杀了契布曼,血债血偿。”说这话时,黛西眼神狠戾。 走到与亚力克绘制好的战略图纸前,她说:“你们大概都认为,他在抵抗人族反击的事情上有点作用,但首先,对我来说,他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他无时无刻不盼着我死,以后也必然动手让我死,我绝不会留下这样的吸血鬼。” 紧接着,她微微垂首,眸中的冷戾渐渐平息:“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这场战争中死掉,但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会为自己铺好后路。” 柯利福想起,黛西曾经沉重地告诉他,她看见的未来是米迦列坐在纯银王座,宣布她已死的消息,而她现在正在逐渐略过这件事情,正在为自己的未来铺路,他一时思绪万千。他很乐意看见她不被外界影响的模样,她也一直是这样看准前路便一往无前的女王,她的步履一直从未止息,再恐怖的战争也一定阻滞不了她的步伐。 “您不会死的,”柯利福眸光颤动,语气里有着雪山坍塌、峡谷陷落也摇撼不了分毫的笃定,“只要始祖还庇佑着他的后辈,只要造物神的怀抱还向血族大地敞开,只要命运还对世间留有一丁点仁慈,您就不会死。” 3 “男……埃米莉,你要带我去贝尔森林?”察觉到前方是精灵族的地盘,展开蝠翼在高空飞行的艾利克斯问。 “当然,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会把你带到精灵族去,”正得意地说着,埃米莉忽然一把揪住了艾利克斯的耳朵,“你这小混蛋,是不是又打算叫我男人婆?我都听见了。” 艾利克斯奋力挣脱她的手,捂着耳朵抱怨道:“你本来就是!” 回想到自己把这个小混蛋从肯撒切庄园捞出来的时候,浪费了她攒了好多年的魔法符纸,埃米莉再一次肉疼起来,恶狠狠地瞪了艾利克斯一眼:“你的小命可是我救的,再叫,我就不管你的死活了!” 见艾利克斯暂时没再开口,她轻哼一声,表面不屑地辩解:“我凭本事在佣兵团里摸爬滚打混到现在的位置,可不像你那个一出生就命好的未婚妻那样娇贵。” “别提她了,她从来就没把自己当成我的未婚妻,”提到黛西,艾利克斯又气又难受,“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她这么狠心,这么坏。” “哈哈哈哈!你今天才知道她坏?”埃米莉嘲笑了一通,鄙夷道,“地位高的吸血鬼,就没一个好东西。” “我应该去和她说清楚的,怎么着也该捉弄她一番,让她知道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可你让我就这样走了?”艾利克斯有些不满。 “咦,你想到的居然不是要去救你那被割了舌头的母亲和被关进地牢的祖母,你可真是孝顺。”埃米莉嗤笑,“你要是不乐意跟着我,就自己飞回去呗!说不定你死了以后,还会像拜尔特亲王那样,尸首被挂在古堡大门口呢,哈哈哈哈!” 笑完以后,她加了一句:“也行,至少你不像你哥哥那样,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上。” 原本正要愤怒的艾利克斯闻言,好奇地问:“你认识我哥哥?” 他的哥哥劳瑞·末卡维在他出生的两百多年前就死了,他只在他的祖母和母亲口中听到过他哥哥的事迹。据说劳瑞拥有最睿智的头脑和最强悍的体魄,却英年早逝。他从未听他父亲提到过他的哥哥,但他的祖母和母亲都说,他的父亲才是世上最爱他哥哥的生灵。 “算得上认识吧,他可比你有出息多了。就是因为太过锋芒毕露,他才会被无名小卒弄死在荒野。”埃米莉面带讥笑看了艾利克斯一眼,戏谑道,“没想到亲王把他的第二个儿子培养成了这副模样,看来他宁愿你是个废物,也不愿你走你哥哥的老路了。当然,也说不定是你天资愚钝。” “我哪里是废物了?哪里天资愚钝了?”艾利克斯气忿地喊,活像一只瞪眼发怒的土拨鼠。 废物这个词深深地刺激了他,他总感觉自己以前也被这么骂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骂的了。 ——黛西曾经催眠他去偷印章的时候,为了万无一失,扭曲了他那天所有关于她的记忆。 “还不承认。”埃米莉轻嗤一声,简直懒得跟他扯,“看看我们到哪儿了吧。” “贝尔森林外围?我看到下方的炮口了!是人类制造的炮弹!”艾利克斯很快被转移注意力,开始大呼小叫,心里的一丝丝畏怯根本掩盖不了他见到新奇玩意儿的惊喜。 “可我们怎么进去啊?不会被攻击吗?”他这么发问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白痴。 “切,跟我一起,有什么好担心的?”埃米莉说着,从她的包袱里掏出了两瓶魔法药水,递给艾利克斯一瓶,“喝了这个,你就会变成精灵的外表了。” 他们像落入大海的鲸鱼般钻进浩瀚无垠的贝尔森林时,埃米莉恶劣地笑了起来:“当年我的战友就死在绿精灵手上,是时候送他们一份大礼了!” 第34章 送给绿精灵的大礼 1 “黛西,你也敢来这里?” 灰蒙暗淡的地下营地里,平展的石面上井然悬挂着短剑、战斧、弓箭、长矛和狼牙锤。两方势力剑拔弩张的对峙中,望见从石阶上徐徐走下来的那位优雅美丽得不真切的少女,亚力克麾下的佣兵团第三营代营长帕特里克说出这句话时,眼眸深处燃起一簇簇怒火,手中匕首应声断裂。 黛西并不在意他即使拧断了匕首也仍旧没留下半点伤痕的双手,只浅浅地笑:“我为什么不敢来?现在被我率兵包围了的,可是你们。” “你想做什么?”确定她没有任何作战意图,帕特里克说,“虽然你带来的士兵数量远远多于第三营地的佣兵总数,可这里的任何一个佣兵都有杀死你的实力。” 黛西又笑了笑,一抬手,阿尔杰便带领她身前的卫队士兵往后退去,只留她只身站在他对面。她说:“即使你们有杀死我的实力,也没有谁敢动手。” “因为你们都不想死,没有佣兵会做出置自己于死地的事情,”她打了个响指,几箱金币随即被抬了上来,金灿灿的颜色在幽暗中颇为夺目,“但所有佣兵都会为钱做事。” “你是来做交易的?”意识到她似乎并不想杀死他们,帕特里克握着剑柄的手也没有松懈半分。 “当然,为了抵御人族的进犯,亚力克和我共同策划了一份战略。在我的计划里,你们还是能起到那么点作用的。” “亲王能起到的作用更大,可你还是在利用了他以后杀了他,甚至不管有没有利用完,”帕特里克眼中的怒火灼红且醒目,“我们都不是傻子。” “我不想多费口舌,”黛西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我只希望血族不要在人类的炮火下化为灰烬,你们如果愿意和我一起保卫血族,就可以拿钱;如果不愿意,今天就都死在这里吧。” 双方的僵持不下并未维持太久,一个拎着斧头、五大三粗的佣兵终于冒着被她利用而死的风险朝她单膝跪下,想着可能存留下来的财富和生命,说:“我愿意和您做交易,女王陛下。” “佣兵从来只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另一个随之下跪的佣兵说,“请忽略我从前的身份,今后我将为您做事。” “你们真是疯了,”一个女佣兵不可置信,“她一定会把我们全部杀掉的。” “如果不愿服从,你现在就会被杀掉。”黛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角带笑。 接着,黛西看向那些陆续跪下的吸血鬼,说:“为了表明你们和我做交易的决心,首先杀了你们那些不愿服从的同伴吧。” 静默了只一会儿,一个高大魁梧的佣兵便提着狼牙锤走向了刚才说话的女佣兵,眼中放出剑刃寒光般凌厉的杀意——都说佣兵的眼睛只看得见钱、心脏尽是凛冬里冷硬得能冻裂骨头的钢铁,这些说法不是没有道理的。 又有几个佣兵行动起来,有的是打算为钱牺牲同伴的、有的是打算为了自己的性命殊死一搏的……就在厮杀一触即发的时刻,帕特里克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切:“第三营没有佣兵会不服从您,女王陛下。” 他郑重地朝她单膝跪下:“为了血族,我们都愿意和您做交易。” “你很聪明,”黛西朝他走近了几步,他这两句话拯救了所有不愿意服从她的佣兵,而她原本也就等着他的话,“你是第三营代营长,但亚力克的佣兵团可不止你们这一个营,希望你尽快劝说你的所有同伴加入你们的阵营。我还希望,你们做出这一切,不是为了合伙找我报仇。” 转身走向石阶时,黛西回头朝他们微笑:“我手下的士兵和佣兵可不一样,他们全都是真正效忠于我的。如果你们不是真心和我做交易的话,就等着全部死掉吧。” “我确实不是真心和你做交易!”在她明晃晃的威胁与不信任下,帕特里克蹭地站起身,那张精致得偏幼态的脸此时坚毅又果决,“我刚才表示服从,确实有搭救我的全部战友的想法,但更多的是,我要保卫我们的家园,鼓动我的所有战友保卫我们的家园,哪怕冒着被你杀死的危险。” 黛西停住了步伐,放下拎着裙摆的手,默然和他对视良久。她最终开口说的是:“我得到的情报没有错误,第三营代营长确实是一位重情重义的佣兵,这很难得,且值得尊敬。” 2 所有吸血鬼都没有想到,那一天会来得这样快,快到他们根本就没有做好准备的时间。当人类载满弹药的战斗机经过麦秆黄的海岸线,飞至希塔海上空时,血族内部的军队组织还进行得如火如荼。虽然黛西已经指派吸血鬼向其他两大种族捎去密信,但此时压根来不及与两大种族将共同抗战的对策商议好。 黛西不得不仅用血族的兵力计划全面抗敌,如此一来,许多战略都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更改。人类制造的炮弹仿佛下一刻就要焚烧血族领地,就在她忙得焦头烂额之时,精灵族那边传来了一个骇人听闻的重大消息—— 她不知道在那个消息的背后,埃米莉和艾利克斯进入贝尔森林不久,便直奔精灵族的桂树王宫而去。艾利克斯问:“男……你打算去做什么?杀了那三只绿精灵,还是捉弄他们?” “嘁,我会让他们死得这么简单?”埃米莉轻蔑地笑,“听说那个该死的森林老人马上就要老死了,这也太便宜他了,我非得和他玩个好玩的游戏不可。” “好玩的游戏?好啊好啊!”艾利克斯欢呼起来,快乐地问,“你的战友是被森林老人杀死的?” “就他那死气沉沉的样子,也杀得了我的战友?”埃米莉面露鄙夷,“但和这老不死的脱不了干系。” “黛西说我父亲勾结绿精灵欸。” “她还怀疑你勾结精灵呢!我看她才勾结精灵,那封信保不准就是森林老人写来污蔑亲王的,反正今天我把变成精灵模样的药水喝掉了,就这么一次机会,我跟他新账旧账一起算。” 说着,埃米莉忽然停住了脚步,盯住艾利克斯:“你就给我好好待在这里,别跟着我添乱。” “那怎么行?你要玩好玩的游戏了,我想看!” 埃米莉凶恶地揪住他的耳朵:“看你个头!给我老实待着!” “好好好,你先放手!”艾利克斯好不容易挣脱了她的手,捂着耳朵,一副惨兮兮的模样。 看着他委委屈屈的样子,埃米莉到底还是放轻了语气:“等我把事情都做好了,我就带你去看。” “你把我丢在这里,要是我被精灵给抓起来了怎么办?” “你老实待在这里,绝对不会被精灵抓走。”埃米莉安抚般拍了拍他的头,“我很快就回来。” “你轻点!”艾利克斯捂着脑袋,暗暗骂她男人婆,都快把他的头盖骨拍裂了。 她飞走后,艾利克斯坐在树下一边扯断蚂蚁的腿,观察它们没了腿后翻滚挣扎的样子,一边等她。他有快两天没睡觉了,等着等着就困得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他是被蚂蚁给咬醒的,身上肿起好多个鲜红的大包,又痛又痒,他一边胡乱踩蚂蚁一边破口大骂,总算等来了埃米莉。 “哈哈哈哈哈哈——”埃米莉大笑起来,“才半天没见,你怎么就跟个猪头似的了?” “别说了,我要气死了!”艾利克斯怒得眼圈都红了,“我这辈子就没受过这样的气!” 埃米莉简直笑得停不下来了,最后终于强忍住笑,一把拎起他往王宫飞去,说:“别气了,看好戏去喽,猪头!” “看什么好戏?” “我在王宫外潜伏了好半天,总算找着机会混进了精灵王和精灵王子睡觉的地方,分别催眠了沉睡中的这两个,去给森林老人整了几下。” “怎么整的?” “就把他弄死了呗。话说,这老不死的看见了杀死自己的是他最爱的孩子们,临死前那心痛的表情……哈哈哈哈!” 艾利克斯惊奇道:“还能催眠睡着的精灵,这是顶尖高手才做得到的呀!精灵王和精灵王子都没有发现你吧?” “切,就这两个毛头小子,怎么可能发现得了我?他们还以为自己从头到尾就缩在安逸茧里睡觉呢,保管什么都没有察觉。” 埃米莉脸上的不屑一目了然,艾利克斯终于有一点意识到了他面前究竟是一位实力多么可怖的强者,难怪就连他父亲提到她时都是钦佩的。周围是完全陌生且对他来说十分危险的精灵族领地,他只能在她身上寻觅安全感:“我们真的不会被精灵们发现吗?” 埃米莉瞥了他一眼,耐心解释:“这么跟你说吧,在催眠和暗杀这方面,别说血族了,就是整个世界,也没有几个生灵能够和我相提并论。我就是害死了那个老不死的也不可能被发现,平时更不可能,我们都不可能被发现。” 说这话时,埃米莉那一头不知留了多少年的棕色短发在曙光中有些刺眼:“我虽然不是纯种吸血鬼,但我这三千多年,可不是白混的。” 她只是高等吸血鬼与最低等杂种吸血鬼所生的后代,生有蝠翼但却是一头棕发,一出生就被自己的贵族母亲给抛弃了。可她依靠自己的毅力,从贫民窟的泥坑里爬到了全球顶尖强者的位置。 “男……埃米莉,你一定要永远保护我,我就靠你了。”艾利克斯一脸仰仗她的表情。 “噗!指不定哪天我就把你丢了,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让自己变强吧。”埃米莉再一次拧他的耳朵,“小混蛋,又想叫我男人婆了是不是?” “欸欸欸,别拧了,我们该看好戏了!” 这时他们已经能远远地望见那座棕褐色的桂树王宫,埃米莉松了手,说:“这下森林老人死在了绿精灵的灵力之下,绿精灵就那两只,精灵王和精灵王子都以为自己什么也没做,保准认定了是对方干的。我倒要看看,他们要怎么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艾利克斯瞪大了眼睛,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可他们都说精灵是最善良最团结的生灵耶。” “切,我才不信,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今天他们要是通过了考验,我就去暗示他们真相。” “那要是没有通过呢?” “那可就有好戏看了。”说到最后,这两只变成精灵模样的吸血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 躲进了王宫外的某个树洞时,埃米莉特意抓紧了艾利克斯的后衣领,说:“我观察了好半天,才摸索出躲开精灵军队巡视、暗中潜入王宫的方法,你待会儿千万别离开我半步,小心被精灵们发现了。” 他们化作两只极小的蝙蝠,七拐八弯地从一个树叶丛钻进另一个树叶丛,钻了好一阵,才终于来到王宫的藤蔓窗外。缕缕晨曦穿过碧绿藤蔓窗的缝隙,在树洞化成的一个个房间内碎成斑驳陆离的光。 小心翼翼地爬到审问罪犯的房间外时,他们看见,十几个精灵族长老坐在同一侧的老树墩上,面对着只身坐在另一侧、孤立无援的伊萨克。伊萨克大概不愿让其他生灵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模样,静默地垂着头,一言不发,眼泪却滴落在莹白如月光的手背上,晶莹又破碎,宛如山上雪融成的溪。 他面前的长老们一直在开口,源源不断的一字一句,带着世间最关怀备至的温情,与世间最冷漠苛刻的质疑,像是一支支箭矢,反反复复扎进他心口里。 “亲爱的王子殿下,我们都看到了大长老惨死的模样,并检查了他的头骨、脖颈、胸口和腹部的总共五道致命伤口,发现贯穿他身体的灵力冰晶,来自于绿精灵。” “大长老一生为全族、为世界呕心沥血,没想到晚年竟遭到这样的虐杀,简直惨无人道。” “如果这件事情不是你做的,我们都为你感到悲痛,亲爱的王子殿下。” “但如果是你做的,我们希望你说出实情,并自行请罪,我们会考虑从轻发落。” “我们都相信你是一个好孩子,亲爱的王子殿下。” 不知过去了多久,伊萨克一直没有抬起头,也一直闷声不响,眼底积压的沉痛像是贝尔森林永不消散的绿雾。在漫长的煎熬的审问中,他只是用右手手指不断摩挲着挂在胸口的火萤铃。 那是母后留给雅格布和他,而雅格布让给他的。 日光逐渐从他雪白的双手上移开,他脸颊由泪水汇成的溪流已经干涸,长老们才终于听见他干涩嘶哑的声音:“是我做的。” 伊萨克的眼眸那样干净清澈,和以往任何时刻一般纯真灿烂,此时却怀抱着无法言喻的悲痛,开口时这样艰辛:“是我杀死了卢克爷爷。” 一位长老震惊地问:“为什么?你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 “他曾经杀害了我的母后。”没有人知道伊萨克是怎么将这句话说出口的,他不恨卢克爷爷,从来都不恨,他都已经和卢克爷爷和好了…… 为什么…… “咦,”藤蔓窗外的艾利克斯惊讶了,努力把说话声压得极小,“他怎么承认了?难道你催眠他的时候,他还有意识?” “不可能。”埃米莉皱起眉头,“你真蠢,什么都没看懂,他以为森林老人是他哥哥杀的,他在替他哥哥顶罪。” “那他算通过了考验吗?” “算吧。”埃米莉不情不愿地承认,没想到伊萨克这个小毛头这么有情有义,竟然只想着为他哥哥顶罪,而不是为自己开脱。 但随即她又亢奋了起来,心想,伊萨克过了这一关,另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通过呢。 伊萨克被带出房间后,雅格布走了进来。长老们纷纷向他行礼,最中间的那位长老说:“王,请恕罪,我们必须调查清楚大长老死亡的真相,因此我们得问您一些话。” 雅格布在沉默了一阵后,说:“我想我已经知道真相了。” “请您告诉我们,您认为的真相是什么?” 雅格布仰起头看向藤蔓窗外的骄阳,艾利克斯顿时寒毛直竖,差点以为他发现了他们,但雅格布其实只是望着阳光,眸中的悲伤那样深沉。他说:“我检查了卢克爷爷的伤口,是绿精灵做的。” 眼看着所爱的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雅格布恍惚感觉命运的齿轮正碾压着他的五脏六腑,吐出每一个字都令他痛得打颤:“母后是被卢克爷爷杀的,没想到伊萨克对卢克爷爷的恨那么深……我从前一直以为他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