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畏真君》 第一章 苟活 妖兽的巨大身子颤了颤,似有苏醒的迹象。李伯辰立即在剑柄上又敲了一下,叫剑刃更深地刺入这畜生的心脏,于是妖兽不动了。 但它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处于濒死状态。正是依靠这样的热量,藏身于妖兽腹中的他才能在北原的暴风雪中熬过三个昼夜。但现在,他得想其他办法了。 从被剖开的肚皮缝隙向外看,可以看到整片原野都被白雪覆盖。雪面以下是无数在七天之前开始的战役中死去的军士以及妖兽的尸体,大多残破不堪。但妖兽的生命力远比人类要顽强。一些被重伤的妖兽不断通过吞噬同伴或者人类尸体的方式完成对自身的修复、重新站立起来并在这片荒原上徘徊。 李伯辰原本想等它们散去再脱身,但从昨天开始,有担任低级指挥官角色的二阶妖兽不断通过这片荒原向后方撤离。这或许意味着妖兽的攻势在无量城一带被阻住了,但对李伯辰来说却是个坏消息——在后撤的二阶妖兽的意志感召下,徘徊的低阶妖兽没有慢慢散去,而留在这原上“待命”。 而李伯辰的问题在于,三天之前在他杀死第六个妖兽的时候,双腿被咬烂。等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这片雪原上已经没一个活人,身边只有一只奄奄一息的、大象大小的肿头妖。 他在完全冻僵之前剖开它的肚子爬进去,给自己续了命。 但就眼下的情况看,这些妖兽不散去,他就没法儿离开这片雪原。他当然可以在这肿头妖的肚子里再藏上几天、以它的体温及内脏苟活。可如果另一种情况发生…… 这时候,李伯辰听到悠长低沉的,像羌人巨角号一样嘶吼声。 他将妖兽肚皮的缝隙扒得略大一些向外看。透过伤口处的黏稠血丝,看见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高高的黑影。那玩意儿看起来像刚学画的孩童的墨水涂鸦,双手双脚,细细长长,但李伯辰知道它有将近十米高。它正在发出嘶吼,在广阔雪原上传达自己的意志。 李伯辰意识到他担心的“另一种情况”发生了。 是三阶妖兽。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东西,从前只是听说过。可现在听说的那些事情正在一件件发生——三阶妖兽所过之处,雪原沸腾。积雪之下人与妖兽的残尸痉挛般地弹起,而后进行融合。死前敌对的两个种族此时和谐组成新的躯体,这种躯体不死不腐,除非以意志驱使它们的这个三阶妖兽死亡,才会分崩离析。 那些玩意儿叫僵傀,每一头能长到三十多米长、二十多米高。 李伯辰藏身的这只濒死肿头妖感受到远处三阶妖兽的意志,于是躯体猛地一颤,心脏飞快地搏动起来。他刺入其中的短剑被肌肉挤出,妖兽腥臭的血喷了他一身。更要命的是,腹部被割开的伤口也开始愈合,密密麻麻的肉芽像蛆虫一样蠕动。 现在他还有两个选择。 从肿头妖的肚子里滚出去,藏身在雪地中坚持到它们走远、然后在冻死之前拖着这双腿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爬上几十里回到不知是否还有活人的无量城去。 或者……待在这儿,等这只肿头妖的伤口在三阶妖兽的意志影响下完全愈合。在这个过程中,李伯辰自己的伤势也有可能得到改善。因为他从前听说过另一件事:有人曾和妖兽长在了一起。众所周知这些畜生生命力极强,不但可以把碎石泥土钢铁碎片长进自己身体里去,甚至连尸体碎块也不例外。 那人的下半身原本被战场上的妖兽啃得只剩骨头,可在被妖兽的伤口包裹进去之后,竟然在妖兽身体里血肉复生了。当然,那人被发现的时候是一具尸体,但李伯辰认为这可能是他唯一的一线生机了——如果自己的双腿真能因妖兽的血肉而痊愈,他就有许多种办法可以逃命了。 这时候,三阶妖兽越来越近,它身后的僵傀大军也慢慢成形,铺满地平线。另一些如他现在所藏身的肿头兽一般因身受重伤而无法行动的妖兽也在它强大意志力的干预下飞速自愈、激发出最后的生命力。 它们众星捧月一般将那巨大人形拱卫在中间,嘶吼喧嚣声惊天动地。 肿头兽挣扎着站了起来,被兽潮挤入内圈,几乎就贴在那个三阶妖兽的脚边。它因为肚腹中有异物而痛苦嘶吼,但声音被掩盖。它腹部的伤口完全愈合,内脏沉甸甸地压在李伯辰身上,他用短剑在肚子侧面切了一个小口才得以呼吸。他同时还能感受到几乎只剩断骨的双腿开始发痒,似有无数细小肉芽在往他的骨髓里钻。 愈合开始了。他咬牙思索如果真有效果,往后该如何脱身。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两个人。 李伯辰寄身的肿头兽与三阶妖兽之间相距两三米,中间是一圈空地。这是因为上位者的意志威慑,所有低阶妖兽都感到本能的畏惧。 就在这圈空地里,有一男一女正骑在一头体型较小的驼妖兽身上,在漫天风雪里低着头……看样子还是活着的。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开始想有没有过妖兽将人类捉走做俘虏的先例。 答案是没有。 妖兽生性残暴,数量最多的一阶妖兽只受本能以及上阶妖兽意志的驱使。而二阶以上的妖兽虽有智慧,却也因智慧放大了它们的残忍。在与天子六国长达数千年的斗争当中,妖兽从不留活口。 那么,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李伯辰忍住双腿上的刺痛及奇痒,眯起眼睛,试着去将那一男一女看清楚。风雪很大,相隔两三米的距离,那两人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不过可以看到他们穿的都是劲装,没披大氅之类的东西。两人所穿的裤子倒是同一种颜色,与座下那驼妖兽…… 不,妈的,那不是裤子!李伯辰的眼睛一瞪,那一男一女是“长”在那头驼妖兽的背上的!! 和他现在一样!! 就在这时候,坐在后面的男子转了脸,像是无意识地往周围看了看。 李伯辰立即认出了他。也在这刹那间意识到,如果他自己能够活下来,那么往后也许就用不着再过这种刀头舔血的日子了。 前提是,他能够杀死那个男人,或者救走那个男人。 第二章 妖灵 第三章 首级 第四章 全身而退 李伯辰从未见过妖兽会做出这种举动,提着妖灵的脑袋愣了愣。下一刻身边这驼妖兽四腿一僵,砰的一声砸倒在雪地上,连着隋不休也一同倒了下去。 再看手里的妖灵脑袋——虽说脖颈断口处在沥着血,但脸上剩下的七只眼还在滴溜溜地转。它紧闭着嘴,面皮微微发颤,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 “这个是他们的王族,你把它抓好了,它就是我们的护身符——剑给我!”隋不休在雪地上强撑起上半身,脖颈处的血已经不流了,冻成一块黑红色的冰疙瘩。 李伯辰立即把剑丢给他,又扬起手做出随时可以将头颅击碎的架势。 隋不休接剑在手:“你刚才叫我把腿割出来,什么意思?” 这位王孙公子这时候说话倒很镇静,李伯辰原以为他会惊慌失措、像个孩子一样怪叫。他就一边盯着身边的妖兽一边低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但要是你的腿还在,只是长在了这个妖兽身上的话,割出来也许还能走路……” 话未说完,就见隋不休已经一剑刺入妖兽的背上,立即切了起来。 李伯辰知道这该极痛——腿与妖兽的身子融为一体,经络也连着了。这时候把腿切出来,就像在切自己的肉一样。即便是他这样在修罗场摸爬滚打六年的人,之前在肿头妖腹中切自己的腿的时候也险些疼得叫出声。 可隋不休只咬着牙,竟也一声未吭。这叫李伯辰心里生出几分赞叹——之前在无量城城头见他亮相的时候,还以为这位相貌俊俏的隋公子只是个绣花枕头。这叫他心里也更加镇定——在群妖兽中,在一个三阶指挥者的身边截杀一个四阶妖灵……这种事儿说出去哪个会信? 而他现在竟然还没死! 之前群妖停下吸收月华的时候原上很静,此时就更加安静了。呼啸的风声里,只能听到隋不休切那驼妖兽的声音,还有他咬牙的咯咯声。过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隋不休两条血淋淋的腿落在地上。再过十几息,表面被冻死的肌肉层脱落,隋不休如他之前一样,得到一双新生的腿。 到这时候李伯辰才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刚才身上出了汗,此刻都在身上结了冰。他被冻得牙齿咯咯直响,就扯了妖灵无头身子上的短衣,单手围在腰间。做这一切的时候,茫茫雪原上的群妖竟然还一动不动,只拿或大或小的赤色眼睛盯着他。 李伯辰的胆气愈壮,之前因为极度的紧张与兴奋而微颤的双手也稳定下来:“隋公子,接下来怎么办?” 这时隋不休慢慢站起来、走了两步。发觉自己的腿的确行动自如之后持剑走到李伯辰身边,没答他的话,倒是站在了妖灵脑袋对面,盯着她那张可怖的脸。看了几秒钟,说:“叫它们放我们走。安全之后,我也放你走。” 李伯辰手里的头颅沉默一会儿,开了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妖灵说话,叫他惊诧的是,竟然是极动听的女声:“如果你不呢?” 隋不休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我是隋国王族,六渎帝君在世的血脉,我说到做到。” 妖灵又沉默一会儿,忽然换了种语气:“那我要你来抱着我。” 李伯辰听了它这话又想到它的模样,只觉身上一阵发麻。隋不休却面不改色:“好。” 然后将剑递给李伯辰:“把它给我吧。” 李伯辰略一犹豫,依言照做。隋不休接过头颅,无半分厌恶之情地将它抱在怀里——而李伯辰之前是提着它的头发的。 然后这位王族公子说:“放我们走吧。” …… 两人在雪原上奔行一个小时之后,还有零星几只动作迅捷的妖兽远远缀着他们。等再过十几分钟越过一片矮坡,那几只妖兽也不见了。李伯辰估计现在由三阶妖兽统领的那支大军大概离他们有三四里的距离,两人算是暂时安全了。 于是对隋不休说:“隋公子,得停下来歇歇脚。” 现在自然不是该歇的时候——向远处看,能在夜色中瞧见地平线尽头向两侧延绵的山岭,层云卷在山岭上,被月华镀了一层银边。那山是当涂山,无量城就建在当涂山通往南方的山口处。依着两人现在的速度,再有六七个小时就能回到城中去。 然而李伯辰现在觉得自己的血都要上冻了。从兽群中小心离去的时候只在腰间绑了从妖灵尸身上扯下来的短衣,可眼下雪原上滴水成冰,就是吐口唾沫落地的时候都得变成冰渣子。他运行真元硬捱了这一个多小时,现在觉得实在要不成了。 隋不休是三阶的龙虎境,情况该比他好许多。但他脱身的时候腿上没了裤子,也将上身的外衣脱了围在腰间的。这位王孙公子眉毛头发全蒙了冰碴,该也冻得不轻。此刻听李伯辰说话,才慢下步子牙齿打着颤说:“怎么,你捱不住了?” “捱不住了,得生堆火……” “也罢。你救我有功,就随你吧。”隋不休说了这话,立即哆哆嗦嗦地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柄小小的金刀。又一手抱着手里的头颅一手持着金刀,在雪地上写了几个咒文。 那咒文李伯辰看得懂,写的是六渎帝君的尊名。而后隋不休收起刀,口中默念了一段咒辞,又牙齿打着颤说:“再往前走一段!” 李伯辰知道隋不休该是使了什么咒法。隋国王室供奉六渎帝君,而那位帝君主天下运势财富,因而隋国庙堂修法最为奇异诡谲。他就不多问,只挪着两条已失去知觉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 大概又走了十来分钟,忽然看到前面一处雪丘后斜竖着一杆残破的猩红大旗,旗面上只留了个“隋”字。 隋不休呵出一口白气:“就在那儿歇!” 他大步走过去,先一把将旗杆上的残旗扯了裹在身上,又吩咐李伯辰:“往下挖!” 李伯辰翻了个白眼,哆哆嗦嗦地拿手去挖雪。只挖了六七下,雪窝里就露出一张冻僵了的人脸。这种情形他见得多,心里早有准备。又三下五除二将那死人的身子也挖出来,拱手在心里告了罪,扒了他的外甲,将里面的内衬扯下套在自己身上,并找到一个火镰。 又接着在雪丘上划拉几下,发现那竟是一辆空粮车。 第五章 感恩的心 第六章 走不脱哦 第七章 第一日的安寝 无量城号称北原第一雄关,扼住当涂山虎啸峡入口,城墙足有二十米高,经年有一万战兵驻守。但如今高墙残缺大半,用沙袋填住了。城门也早在几天前被毁坏,现在只以铁拒马拦着。 入城之后,在空中飞着的两个羽人才落下,按着腰间短匕走在李伯辰身后。 东方天际微亮,峡中两侧营帐内的军士都起了。火头军在营外路旁生火融雪煮水,另一些军卒开始重复前一天没有做完的事——搬运、掩埋尸体。 七天前妖兽突入城中又撤出,一万人死四千余人,伤两千余人,许多尸体还被掩埋在残砖断瓦甚至妖兽残躯之下,又上了冻,很难清理。 李伯辰看到路上、路边乌黑的冰块、残雪,一时间有些劫后余生之感,心里倒不知该苦涩还是该松快。 见到他们五个人经过,路旁的军士纷纷侧目。一个在锅里搅雪的火头军瞪起眼睛,愣了愣,叫道:“辰哥?!你没死!?” 李伯辰向他笑了笑:“命大。” 再走十几步,又有五六个人站起身同李伯辰打招呼,“辰哥”、“辰哥”地叫个不停,其中还有些明显年长的,也都是一样地称呼。倒是没什么人注意隋不休——大概因为他现在形容狼狈又用薄毯掩了半边脸,没人能想到他是几天前在城头那个鲜衣怒马的贵公子。 走在他身边的百应皱了皱眉:“你名气倒不小。” 李伯辰一笑,没说话。 沿着山下峡谷走了十分钟,同李伯辰打招呼的足有二三十人。等过了峡谷,眼前便是一片群山环绕之中的大盆地。平时这盆地里是无量城中屯兵、驻民之所,房屋很密集。如今房舍大部分都倒塌了,只有南边一片建在半山腰上的高大楼台还大致保存完好。 百应就又说:“你一个十将,怎么结识了这么多人?” 隋不休也来看他,似乎也想知道答案。 李伯辰笑笑:“在无量城待了六年,就是一条狗,别人也熟了。” 百应阴沉地盯他一眼,李伯辰又笑:“当然是说我这样的卒子。隋公子和百将军在忙大事,也没必要和我们这些人打成一片。” 百应哼了一声。五人从盆地中的废墟穿过,又看到不少凝结的血块、尸体。七天前妖兽就是突入了这里,并劫走隋不休。最后在南边小山下停住,往上看便是高高盘踞的彻北公楼堡。 盔甲闪亮的亲兵守住向上的山道,而附近的积雪、尸体、废墟,早都清理干净了。百应停下,转脸看李伯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入城走了一遭,许多人都瞧见你了。但你记着,那些人保不了你。能保住你的只有你自己——公子仁厚,说要你活命。如果你能管住自己的嘴,那就叫你活着风光回到故里。” 李伯辰叹了口气:“百将军,这些你不说我也懂。我只想过安稳日子,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我不求别的赏赐,只求别亏了我六年的十万钱,还有一百零八个妖兽的脑袋。” 百应的脸色稍有缓和,微微点头:“明事理当然最好。是你的赏赐,就不会亏待你。但你现在得在我这里待些日子。” 李伯辰点头:“好。但一会我想吃些东西,最好有一碗热汤。” 百应淡笑:“可以。” 随后转身对隋不休说:“少主,去见主公吧,他一定等急了。” 隋不休点头,看了李伯辰一眼,转身踏上山路。 …… 李伯辰被留下的两个羽人亲卫“护送”至山脚下的一个院子里。 独门独院,只有一间房,是以青石和夯土筑成的。虽然外观简陋,但胜在保暖、坚实。这种院子在山脚下延绵一排,有许多处已损毁了。这些都是从前驻守无量城的东府军中层军官的居所。但现在还有命住回到这里的,大概只有十之二三了。 院子与远处的军民居所隔了一条上冻的河、两块大校场。要是李伯辰想逃,极容易被发现。 门被关上,似乎还落了锁。随后窗板也被上了,也落了锁。 太阳还没跃出山头,屋子里黑沉沉的。李伯辰在门边的灶台上摸到一盏油灯,用火镰点燃了。灶上没有锅,里间只有一铺铺着稻草的炕。屋子里冷得像冰窖,呵气成霜。 但这里至少比雪原上好很多。李伯辰熄了灯,慢慢爬到炕上,抓了些稻草盖在身上。他太累了,想要睡一会。 百应说只要他不乱说话,自可荣归故里。倒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是可能性比较小。他知道百应这个人——他原本是羽人高隼部的王族成员。二十多年前高隼部在天子畿叛乱,王族成年的尽数被诛,年幼的则被发卖为奴。 彻北公隋无咎买下他的时候,他只有六岁。但经过数年调教,就成了隋无咎的忠犬,做事极心狠。隋不休或许会放自己走,但百应心没那么善。 更要命的是,他在隋无咎面前说话还很有分量。 可至少今天不会杀了自己。刚才一路走过来被不少人看到了,进这院子里的时候,也被许多军民远远瞧见了。真要动手,也得等上几天。 他就闭上眼,只呼吸了两次,沉沉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阳光与北风一起从窗板缝里透进来,叫这屋子不那么昏暗。照旧做了噩梦,梦里照旧有许多呓语。 他暗运真元运走了一个周天,觉得身上有了些热气。再往炕上看,发现搁着一个食盒。他在雪原上硬捱了好几天,疲乏到极致,竟没感觉有人趁他睡着的时候进来了。不过这倒叫他更安心。 揭了食盒,发现是个精巧玩意儿——盒壁很厚,是铁铸的。但中间空心,底部放了闷燃的木炭。不知道在炕上放了多久,里面的吃食还是温热的。 食盒旁边搁了一套棉服,是普通军卒的。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拿起来穿了。动作时双腿微微发痒,但没看出什么异常,想来该是因为妖兽血肉的缘故。这些事在眼前都属细枝末节,他不叫自己去想。 第八章 李伯辰的晚餐 第九章 魂兮归来 第十章 一介莽夫 第十一章 死期将至 第十二章 旧账 第十三章 夜袭 第十四章 伏击 第十五章 赠别 第十六章 网开一面 第十七章 似梦非梦 第十八章 再生事端 他来得晚,等吃了八分饱时桌上十几个人已经醉倒了七八个。剩下那五六个也都脸泛红光口吐酒气,下一刻就要出溜到桌子底下去。 李伯辰便将桌上几个酒壶中的残酒都沥到一个壶里,往怀中一揣就出了门。 并无人拦他——结账的是楼上的掌柜豪商,而不是底下这些伙计。 出了酒楼被街上北风一刮,酒意便醒了三四分。他揣着那三十钱沿街找到一家脚店,豪掷二十钱,住了一个单人间。房中狭小,只能容纳一张床、一个凳子,但到底比在雪原上舒服多了。 他躺在床上长出一口气,将怀中酒壶取出来小口小口地喝。 在酒楼里倒不全是为了蹭吃喝。听席上那些人胡吹海侃一番,大致清楚北口镇眼下的情况了。如今留在镇中的商号还有十几个,差不多都缺人手。一是因为今年收到的皮货是往年两三倍之多,二是因为前些天很多伙计帮工畏惧妖兽在无量城的攻势,先跑了。其实两者是一码事。 他听说有一支较小些的将会往清州去,算上掌柜伙计,眼下不过六七人。这支商队成了他的目标。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隋不休永远守信这上面。何况他自己都不清楚那位贵公子为何态度缓和。 所以清州是比较好的选择。清州在隋国东部,与李国接壤。十几年前李国被天子国率四诸侯国伐灭,至今仍由五国共同治理。 这些年与魔国战事变得更加频繁,天子及四国征发的兵役便越来越多。可李国旧地形势刚刚得以稳定,为免民变,五国官员便使了怀柔手段,倒是叫那里的人逃过了这些苦役。 他可以到清州细柳城去。细柳城也算繁华,好藏身、好谋生路。出细柳城再过二三十里便进入李国境内,如果隋无咎或隋不休事后反悔又派人来捉拿自己,也可以就近逃往李国旧地。眼下那里鱼龙混杂,如一潭浑水一般,他一头扎进去便可保无虞。 到明天,可以想法子混进那商队里。 想通这一节,就把壶中的酒都喝了。又出门去了一趟茅房,回到屋中裹紧发黑的被褥靠墙睡了。 未睡时劳碌,睡着了也不安歇。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伯辰在梦中醒来——他先前骗酒喝本就是为了这事。 结果一“睁眼”,就吓了一大跳——燕百横与百应两个血淋淋的人就站在他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虽说阴灵的形体已近半透明,但仍可看到脸上的神情。燕百横似有不甘,而百应看着有些愤怒。 两人间接直接都死于他手,跟着他缠着他是情理中事。除去这两个阴魂之外,屋子里也还挤满了层层叠叠的、那些无量城中军士的阴灵。但几天过去,数量已少了很多,眼下看,大概只剩下百来个了,其他那些该是在路上都慢慢散去了吧。 倒是可以喝退它们,但一个一个这么干总是劳心劳神且李伯辰早习惯了这种事,便不再理会。 他穿墙而出,先在脚店中巡游一番,并未发现异常。这时那百多个阴灵便也跟着他走,倒仿佛他带一支阴兵出行一般。 而后走到街上去。他睡着该是没多久,街上这时候还算热闹,酒楼里也都亮着灯,便先查附近那些阴暗容易藏人的角落,再往镇南边去。南边有一个驻兵所,守卫北口的百多军士就待在那里。 但驻兵所也无甚异常,看着并没有接到指示、要在镇上索拿他的意思。 隋不休的确是守信了吧,李伯辰想。便打算再回到脚店中去,晚上好睡个安稳觉。 可刚走到脚店门口,忽然发现街道一头亮起一团红光。未等他做出反应,前几天在梦中所见那个穿大红皮袄的人形便现身在他面前。 前几日这人面孔模模糊糊,倒这时候略清晰了一些,仿佛在脸上罩了一层薄纱。此人看着竟是个女子,眉眼仿佛是淡墨在微湿的纸上氤开的。先向李伯辰行一礼,而后便道:“这位道兄,小神将遭大劫,请道兄救我,必有厚报!” 李伯辰仍不想理他。山野精怪在梦中害人的传闻在中陆人尽皆知,他虽然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但清楚只要不去理会,应该没什么大碍。 但刚要走进脚店,忽然意识到这人形第一次时是诚惶诚恐地喊他“真君”,到了今夜,称呼改成“道兄”了。 他如今处境敏感,事事都要多加小心。于是就在心里多琢磨了一会儿——修行人对修为境界极高的,的确可以僭称“真君”。这仅是客套话,想必幽冥中那些真正掌握的气运的真君们并不会因此见怪。 但这一次,却又称呼自己为“道兄”,显然比“真君”这种称呼低了好多个级别。 是因为……第一次在梦中见自己的时候,瞧见自己身边还有数百阴灵,而如今只有百多个了么? 这红衣人竟然盯住自己不放了。细细一想,如果她真是要害人的精怪,为何不去挑些普通人,倒是盯着自己这个看起来就很诡异、身边缠着许多阴灵的? 上一次红衣人只说了一句话便从梦中消失,但这一次竟待得久了些。见李伯辰的脚步略顿了顿,这红衣人又道:“若道兄见死不救,小神到了幽冥,必上告真君、元君、帝君,言道兄妄引阴灵之事!” 听她说了这句话,李伯辰心中才猛地一跳。 这东西……难道真是个山君之属!? 中陆土地广阔山脉河流众多,据说幽冥中主宰气运生死的帝君、元君、真君便册封一些在世灵神掌控地上的山河运势,百姓常称它们为山神、河神、土地神。 山神又称山君,除去掌管一地运势之后,据说还兼着收拢游荡阴灵、以待幽冥阴差索引之职。这红衣人说了这句话,倒叫李伯辰不得不在意了。 他从前从未和这些东西打过交道,一时间倒不晓得该如何回她。 倒是那红衣人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叫李伯辰心生忌惮,又行礼开口,语气稍有缓和:“小神只想向道兄借这百余阴兵一用。道兄在生界,修行必要财耗,小神知道此去十里外有一地名为黄槐坡,坡下有一株枯死老槐。那老槐树下三尺埋有一坛财宝,道兄可尽取之!” 第十九章 搭车 第二十章 无经山口 第二十一章 新坟 李伯辰探手入怀取出燕百横那柄匕首握住,站在路旁盯着叶英红的车队远去。等看到他们无惊无险地通过了山口,没生出什么变故,才略松一口气。 而后他运行真元,迈开步子慢慢地走。在雪原上的时候他的双腿中混杂了妖兽的血肉,这几天过去暂未出现什么异常,倒是有好处——他走路跑跳时觉得比平时更加迅捷轻盈,踩在地上又抬脚时仿佛脚底会有一股力量将他轻轻一托。 他这样走了约十来分钟,出了峡道。眼前的无经山高耸入云,与一侧的峡谷相隔一片约能容纳四架马车并行的缓坡,这里便是无经山口。 山上的树木被白雪覆住,偶有几处露出黄褐色的岩壁。他远远向林中一看,忽然发现一抹红色。再一瞧,竟是一只火红的小狐。那小狐站在一处岩壁上,虽然不是虎豹,竟也有虎踞龙盘之势。它向李伯辰遥遥点了点头,身边忽然激荡起一阵雪尘,纵身跃入林中去了。 李伯辰愣了愣——那小狐就是无经山的山君么?它当真守信,真只向自己借了那些阴灵就好了? 但下一刻,半山腰的密林中忽然一阵剧烈晃动,一声嘶吼爆发出来! 李伯辰脸色一变,已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声——妈的!他太熟悉这种嘶吼声了! 宛若重锤在巨大的鼓面轻敲,又好似闷雷隐隐滚过云层……这是妖兽的嘶吼,是浑甲兽! 浑甲兽,形状类似蜥蜴,却有一头象般大小。这东西生了鳄鱼似的头颅,浑身覆满极坚硬的甲片,在战场上很难被杀死,常被二阶妖兽驭使来冲阵。在无量军中对付它,通常是用能发射铁箭的床弩,可即便如此,也常有些体格尤其健壮的畜生挨了两箭还不死。 这东西是怎么绕过当涂山防线、跑到这里来的?! 那山君向自己借阴灵就是要斗这东西的么? 李伯辰握刀在山口的雪地上站了几秒钟,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便意识到这事有些不对劲儿。 ——此刻他能远远看到半山腰林木晃动,土石四溅。那浑甲兽似乎在林中乱蹿、不停歇地嘶吼。但直到此时也只听到这一头妖兽在叫,似乎并无同伴。然而依着他的经验,浑甲兽这种低级妖兽在没有高阶妖兽驭使的情况下,动作很迟缓,也极少做声。 可远处那一头却似乎极度兴奋,仿佛被什么力量驱策着! 他想到此处,忽然看到一个身影如飞鸟一般跃上一株大树。那身影该是个人,因为穿着黑袍,因而在雪地中尤其显眼。 是这人也在斗妖兽?但这念头一生出来,又看到一抹红光从林间蹿起,直扑那个人影……仿佛之前在岩壁上见到的那只小狐! 可这小狐还没扑到,林中又有一张鳄鱼般的巨口猛地探出,一张便去吞那小狐,不是妖兽还能是什么?而黑色人影则乘风一般打了个旋儿,极轻盈地跃去妖兽身后,在它头顶一点,又没入林中。 纵使相去甚远,李伯辰也看得分明——那黑袍人不是斗妖兽的,而该正是他在驱策妖兽,斗那小狐! 他立即向前疾奔两步,却又停住,记起自己现在已经不算是无量军了。在军中时杀妖兽是他的职责,可如今最理性的法子,该是去北口镇示警,叫那里的驻军来剿。 况且看那个黑袍人在林中跳跃如飞鸟一般,修为境界必然远超自己,或许是个龙虎境。他前几天杀死的百应也算是三阶龙虎境,但当时是先设了陷阱,又大部分是在燕百横在斗。他如今去对付一个浑甲兽、一个龙虎境的高手,无异自取灭亡。 可虽然道理如此,他也清楚真等自己到北口镇搬来救兵,那黑袍人和妖兽大概早就不知踪影了。他将脚底积雪踩得咯咯作响,告诉自己该速离此地,却总迈不开步子。 便在这时,小狐重落入林中,似乎逃了。林木随即一阵晃动,该是那浑甲兽使出一身蛮力,在黑袍人的操纵下紧追上去。但没有往山上或别的方向去,而是在林中贴着山下的道路,直往南去……叶英红他们离去不到一刻钟,如果没有走远,怕是正要被一场恶斗波及!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倒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沉静下来了。 妖兽该杀,叶英红该救。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选择?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能在雪原上苦捱三年了——大概是因为在军中、在那样的环境里,很少有自己做选择的机会吧。 但用不着去选择犹豫,眼前只剩一条路,也就省劲儿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紧随那山上的浑甲兽沿路疾驰而去。 …… 车队驶出一里地、过了无经山口,叶英红才忍不住转身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人还站在峡道上,变成个小黑点了。 孙掌柜坐在大车上,纵使双手牢牢抓着车辕,还是被颠得胡子乱飞,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东家……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叶英红说。 她不知道那个李松为什么忽然变了脸,叫自己赶紧走。可看他身上的那种气势,知道绝不是开玩笑。一样的气势她曾在自己男人的身上见到过,但远不及那个李松强烈。 他不会只是个逃兵那么简单。叶英红想,听他说话看他做事,之前还以为是无量军中的文书、参谋一类。这类人从前都是读书人,吃不了苦逃走是很正常的事,而她向来对读书人有好感,又和丈夫在同一营,帮就帮了。 可如今看,他的身份该没那么简单。 他会不会是……盗匪的探子!?因为听了自己说的那些话,发了良心,放过自己了? 想到这里,她变了脸色,一面在马上吩咐伙计车别停,一面留神观察四周。 今天是个大晴天,此时太阳升得老高。他们一侧是无经山的密林,另一侧是一大片缓坡。缓坡与前方道路上的积雪被太阳照得白花花一片,亮得晃眼。 叶英红策马奔驰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前方的山脚下有一个新砌的小坟堆,坟堆旁,还站着两个人。 第二十二章 少女 之所以觉得是新坟堆,是因为那土包上没有覆着雪,且坟前靠近路边的位置还摆了一张用木板和石块胡乱搭起来的台子,台子上摆了些香烛之类的东西。 坟前两个人一老一少。少的是个女孩,穿一身黑色皮裘,没戴帽子,头顶简单梳个发髻,乌黑发丝披散在背后。老的是个男人,也穿黑皮裘,胡子雪白,正在看坟前供桌上的东西。 叶英红看见这两个人时,女孩也看见了车队。就转了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一路看他们驰过。离得近些的时候叶英红看清了这女孩的脸。该是十八九岁的年纪,长得很漂亮,皮肤像雪一样白,两颊有红晕。照理说这种白里透红的相貌该叫人觉得亲切,可叶英红与她对视了一眼,却觉得心里微微一颤。 因为这女孩的目光太冷了,冷到即便她向叶英红微微一笑、抿嘴点了点头,似乎也仍无半分暖意。 叶英红赶忙转了脸,但又行出一段路,忽然意识到那个小坟有点不对劲。 谁会把坟孤零零地建在路边? 她心中泛起一股寒意,想要转头再去看看那坟,却没敢,只能努力往前看,期望尽快离开这无经山附近。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忽然看见前面路边又出现了一个小坟堆,坟堆前也站了两个人。 正在想怎么一连遇到两座坟,身边赶车的伙计就惊叫一声:“那是不是还是刚才那两个人?” 叶英红眯起眼睛一看,心扑腾一跳,倒吸一口凉气。 的确是刚才遇到的那两个人……也的确还是刚才遇到的那座坟!她赶忙再往四周一看,发现周围的景物,与她之前经过那座坟时一模一样! 车上的老掌柜也觉察异常,颤声道:“东家,这是……青天白日……遇着鬼打墙了!” 眼见着车队又要经过那两人身边,叶英红一把勒住缰绳,喝道:“停车、停车!” 前面那坟堆旁的少女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她有些不敢过去了——这是妖人在做法把自己这些人拦住了?他们和那个李松是一伙的吗?要劫道吗?! 车马原本跑得快。她喊了停,也又往前走了一段才勒住,离那坟、那两人不过十来步。老掌柜与车队的伙计脸色煞白,都来看她。叶英红只能伸手握住腰间的小刀柄,咬了牙说:“两位朋友,刚才是不是见过你们?” 老人仍未回头,还在看那坟前的供桌。到这时候停了马,叶英红才看得仔细,也才觉察那老人也有问题。他并非仅是在单纯地看,而该是瞪。脸涨得发红,双手微微颤抖,像无声地发力。 这时那少女又微微一笑:“几位别急,有妖人在附近布置了阵法,才把你们圈进来了。我们正在破阵,阵破之后你们就可以出去。” 她说话时面带微笑,声音似银铃一般清亮好听。但叶英红的心里又是一提——她这几年独力支撑门户见了不少人,可说话像这个少女一般直接的,一个都没有。 她微微皱眉,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在有意嘲弄,也不知道她口中的妖人是旁人,还是就是他们自己呢? 她轻出一口气叫自己镇定下来:“姑娘,你说的阵法是什么意思?” 少女仍微笑道:“看你不是修行人,就很难解释了。但要是阵法破不了,几个钟头之后你们大概就要化成阴灵留在这山里、被妖人祭炼了。” 那些伙计与孙掌柜的脸色猛地一变,叶英红的心也又突突一跳。她自诩擅长识人,但现在听少女说了这两回话,却还愈发弄不清楚她到底真是在为自己解释,还是在出言恐吓。 正要再问,忽然听到后方远处响一声闷雷般的嘶吼。所有人下意识地转头往发声处看,便见无经山的半山腰林木一阵晃动,少顷,又忽有一个怪兽在林间探了头! 即便隔得远,也能想象那脑袋有多大。叶英红的伙计登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马匹也嘶溜溜地直叫,一个劲儿地尥蹶子。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看见山上树木倾倒、土石飞溅……竟似是那怪兽直往这边来了! 这时少女不笑了,像自言自语、又像对身边那老人说:“爷爷,我看这些人的命是保不住了。” …… 雪原一战,李伯辰觉得自己受了些内伤,之后又连着几天没吃好睡好,因此身体一直没有恢复。但昨夜混了个醉饱,又好好睡了一觉,今天感觉体力已经恢复如初。 因而他全力奔跑的时候,只觉自己快逾奔马,双腿充满无穷力量。这该是妖兽血肉带来的好处,也该会有别的坏处。但他耳畔全是风啸声,来不及去想别的了。 因为他可以听到前方似乎隐有人的呼喊声传来。这路上没有别人再过去,该是叶英红的车队。他们还是没来得及走,遇险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加快速度拐过一道小山梁,终于看到前面路上的情况。 约百十步之外,四辆车全翻了,雪白的冬狍皮散落一地。地上有两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两个人躺在车边,生死不知。另外有三个人趴在路边,看着还能活动,该是活的,其中一个是那个姓孙的掌柜。 四个人……少了两个。 在呼喊的是还活着的那两个,而路边的山林中再无响动,也不知道叶英红和浑甲兽哪儿去了。 他奔至那三人身边时,连大气都没喘一口。停下来便喝:“叶英红呢!?” 两个伙计原本在“红姐”、“红姐”地喊,看到他来了却立时收声,像是被吓着了。倒是孙掌柜一见他就挺起身子怒目而视:“你和那妖人是一伙的!原来你是探子!” 也不知道这老掌柜是哪儿的人,情急之下开始说家乡话,呜哩哇啦地一大串儿,听语气该是在骂人。李伯辰初见他的时候,觉得这人对叶英红似有些成见,可如今看他却似乎是很关心那位女东家的。 可这时候哪还能管得了别的。李伯辰知道他该是吓着了——他以前带的兵在与妖兽作战时,也会有这种情况,他知道怎么办最有效。 因而一把揪住这老头的衣领,啪啪给了两耳光,目露凶光再喝:“我来救她的!她人呢?!” 老掌柜愣了愣,立即收声。片刻之后抬手往山上一指,声音里一丝颤抖都没有了:“被那怪物追进林子里去了!” 李伯辰立即丢下他,纵身入林。又听那老头在身后喊:“三个妖人!” 第二十三章 深林猛兽 第二十四章 一击而胜 他人在半空中时,往少女那瞥了一眼。却见她转了脸,似乎在与岩壁之后的什么人说话,仿佛也不将他放在眼里、觉得他难逃一死了。 但李伯辰的心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稍稍一宽——至少这人暂且不会出手。 下一刻他便落到浑甲兽巨大的脑袋上。这畜生的脑袋几乎有一人长了,覆满鳞甲,坚硬如铁。但在它的眼睛上方生了两排骨刺,李伯辰落上去时便用左手一把攥住了其中一根。 妖兽觉察自己头上攀了一个人,顿时大怒,摇头摆尾要将他甩下。但在无量城中时李伯辰便以神力出名,在这生死关头他将骨刺攥紧了,又用右手的匕首嵌入头顶甲缝之中,一时间也难被甩落。 畜生更恼,便转着圈用粗大的尾巴来扫头上人。可它尾巴到底也短了一点,无济于事。但这么一通折腾,李伯辰忽觉腿上一痒,随后便是剧痛。他知道这该是被妖兽的甲片割破了——这畜生发怒时鳞甲皆张,就如一柄柄刀子一般。 他要是继续在它头顶攀着,只怕要被活活凌迟了。 其实倒是有一个办法对付这畜生。与妖兽战斗六年,对其中较为常见的习性都了解,便清楚这浑甲兽虽然刀枪不入,其实是有一个弱点的。只是在战场上浑甲兽是成群地从平原上冲来,那弱点也就不成弱点。可如今在林地中妖兽并不能发挥它的速度与冲击力,而自己又在它脑袋上,便可一试了。 他便忍着腿上疼痛,趁妖兽又一次大幅度摆头时忽然松了左手去抓住它另一边的骨刺,身子便立即被它晃得横在了它的脑袋上。如此一来,他的脸就凑到妖兽的眼睛旁,双腿则搭在了妖兽嘴角。 这畜生看到他的腿,立即蹦着高儿地去咬,可怎么也咬不到。李伯辰知道此时一旦被它甩下来,自己的命立时就没了。他深吸一口气,瞪圆眼睛去看这妖兽的眼后。 在浑甲兽眼之后约五六个鳞片的距离,有一片鳞甲是黄褐色的,这一片下面,是类似耳孔的东西。李伯辰很快找到——就在他右手边。于是毫不犹豫抬起手,用匕首往这片鳞甲之后再三四寸的位置狠狠一刺! 燕百横这柄匕首是个短匕,刀刃只有伸开的手掌长。但它锋利无比,插入岩石都不在话下,何况这妖兽的鳞甲——立时全部没入进去。 妖兽的身子当即猛地一弹,原地跳起丈余高,落下时叫大地都微微一颤,仿佛一面巨鼓。李伯辰也被颠得七晕八素,险些落了下来。但妖兽一落地便不叫了,倒是脑袋歪向没有被刺的那一侧,大张着嘴,在原地飞快地打起转儿来。 李伯辰心中一喜,知道成了。这一刀是刺入了妖兽耳后的某个位置。其实他知道人与寻常动物的耳朵也有那个位置,一旦受损,人便觉得天旋地转,再保持不了平衡。 可妖兽的自愈能力极强,没有受到致命伤,大概几个钟头之后便可好转。然而李伯辰也并非想要以此来杀它——妖兽的脑袋使劲儿地偏向一边,一侧脖颈上的四片巨大鳞甲便张开了,露出甲叶之下的黝黑皮肤。 他一把拔出短匕,探手过去便在四片鳞甲之间狠狠地拉了三刀! 那片皮肤本就因为妖兽转头而绷得很紧,又因李伯辰的力气大、刀子快,这三刀下去,伤口深得几乎能看到骨头!滚烫的鲜血立即喷了出来,在雪地上浇出十几米远。李伯辰瞅准个空子从妖兽头上跳下,这畜生便一边打转、撞倒大片树木,一边狂喷着鲜血,翻到这片小平台之下去了。 便见下面一阵飞沙走石、血雾喷涌,那妖兽滚滚蹿向远方。 李伯辰满头满脸都是血,落地时身上一阵剧痛,也不知被妖兽的鳞甲割破多少处。但他心中竟有一丝得意——不算那些修为境界比自己高的人,只说灵悟境中,自己该是头一个单枪匹马杀了一头浑甲兽的吧! 他与妖兽搏斗时极凶险,可一共也只用了几分罢了。当他落下时,那少女才同身后岩壁下的人说完话、转过脸来。 李伯辰持刀站定看她,那少女见到妖兽滚落下去,终于吃了一惊,甚至微微抬了抬手。 这时李伯辰才注意到她手中握着一张小纸片,是那个浑甲兽的轮廓。少女捏了捏那纸片,微微一皱眉,便丢下了。 “朋友,你坏了我们的大事。”少女在岩壁上踏前一步,随手从身边的树上折了一根细树枝。 她虽面无表情,脸上也没有怒意,可李伯辰知道她怕是要动手,便也沉默地向前一步,想摆个防守的架势。 但这一动腿上忽地一软,竟险些跪下。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右腿上好长一条口子,血肉翻卷,深可见骨! 他在心中暗叹一声不妙。倒不怎么担心这条腿……既有妖兽血肉,想必是废不了。只是看这少女的气势,该是个高手。自己重伤再来斗她,怕是十分吃力。 然而那少女持着一根细树枝,看了一眼他身上纵横的伤口,却略略犹豫了一下。而后道:“为什么非要救她?” 李伯辰便向石缝那边看了一眼,看到叶英红了。这女人该是将之前的对话都听了,如今听到外面没有妖兽的动静,便探了半张脸出来看,手里还握着短刀。 事到如今,李伯辰觉得也没什么好瞒的了。便向叶英红一拱手:“红姐,我不叫李松,叫李伯辰。” 叶英红愣了愣。 李伯辰一笑:“四年前我是无量军奔掠营的统领,令夫周栩是我的亲兵百将。在战场上他为救我而死,今天见了你,我就知道自己得豁出一条命了。” 而后他转脸看岩壁上的少女:“此事和她无关,叫她走。” 那叶英红又愣了一会儿,一下子从石缝中钻出来,直勾勾地盯着李伯辰,口中胡乱道:“你……你……你说的是真的?他……啊,你真是奔掠营的统领?!” 那少女听他们两个说话,先看叶英红,又看李伯辰,将指尖的细树枝转了转:“哦?这么说她不是你的情妇?也不是亲人?” 李伯辰哼了一声:“姑娘,嘴巴放干净点。” 他觉得今日难免一战,或许还要输,言语便极不客气。可少女倒又微笑起来:“你误会了,我只是好奇。既然这样,那你们都走吧。” 第二十五章 魔音贯脑 第二十六章 伪灵 第二十七章 夺刀 做这件事之前,李定曾以六衍法推算过此事的结果,得到的启示是,中途必有波折,但也必会成事。 眼下不远处坐在青石上与此地山君苦苦相斗的那个黑袍人,必然也以秘法推算过。那人所修似乎是隋国所供奉的六渎帝君一脉术法,六渎帝君掌管天下运势财富,以那位尊神的秘法推演预测,通常而言,结果要更准确一些。 可他们如今在做的事,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从一位被幽冥册封的山君手中夺宝。如此类涉及杀戮、刑罚之事,倒是他所信奉的北辰帝君所传至生界的六衍法要更加准确一些。 然而眼下,他眼前站着的这个李伯辰似乎是一个灵主。 少女从崖上跳下来,轻巧落地,走到李定身边。她手中仍握着那根树枝,脸上并无李定一般的凝重之色:“爷爷,灵主是什么?” 李定的手指在袖中动了动,很想即刻口诵咒文。那铜牌上已沾了李伯辰的血,也融合了不短的时间。他此时起咒,若李伯辰眼下只是在故弄玄虚,就必然露出破绽。 但这念头在头脑中转了转,还是被他打消了。 他往黑袍人那边看了一眼——倒是有另一种可能的…… 于是他一边审视李伯辰,在头脑中飞速思索一边沉声道:“这些事,现在你本来不该知道。此类辛秘知晓得多了,便容易招惹邪灵。可既然看见了——” “狐儿你该知道这世上除了幽冥诸神、魔国诸魔之外,还有许多蛰伏于暗处的太古秘灵。这些太古秘灵,其中许多的修为境界未必弱于幽冥、魔国的神、魔。” “这一些,绝大部分都是在数千乃至上万年前与如今的神、魔争斗中败落的,没有得到大势气运。” 少女想了想:“爷爷,这些我是知道的。我去年偷看了你的书。” 李定瞪了瞪眼,可此时又不好发作,只道:“近些年天下动荡,许多秘灵纷纷出世。但它们大多藏身于诸天万界之中,很难来到生界。便选那些偶然与之产生联系的,将自身气运、灵力附于其上。那些被附身的,便被称为灵主。” 他们说话的功夫,雪地上流淌的黑雾在李伯辰脚下汇聚得越来越浓,已现出颜色。又攀上他的身体,渐往他的右臂上汇聚。而李伯辰紧抿嘴唇,并不答他们的话。 眼下情形正如那山君所料。灵主一说虽然叫人吃惊,可老者在弄清虚实之前必然不敢妄动。李伯辰没指望能用这种法子唬住他,但只需要叫他心生忌惮、暂不诵念咒文便可。 现在,他感到自己的手臂开始发沉,刺骨的凉意慢慢向他掌心之中汇聚。右臂上的黑雾慢慢向下,仿佛要从手上滴落。然而在这黑雾之中,一柄刀正在成形。 这时少女竟向前走了两步,认真地看李伯辰:“可是爷爷,你既然怀疑他是灵主,却不立即走,是不是因为灵主这类东西,未必很强?” 老者李定脸上的凝重犹疑之色在此时也已少了许多。他沉声道:“正是。秘灵于诸天万界之中分出气运灵力附身,诚然能叫灵主功力大增,行许多常人所不能之事,但终究是附于人身,总不可能超越那人的极限的。” “所以我猜爷爷的打算是,宝物我们既然势在必得,连山君都要杀死,那么杀死一个灵主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临西君有北辰帝君的气运加身,而爷爷是在为临西君夺宝。” 少女又向前迫近李伯辰一步,轻声道:“况且他一直站在这儿,不说话也不动,倒像在等着什么。爷爷,我猜会不会是那个山君和他说了什么,叫他拖延我们的时间——” 李定便露出一丝冷笑:“狐儿,你猜得好。我们和那妖人在无经山中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宝刀,本以为藏得深。可那宝刀既是一位强大秘灵的真灵所化,倒未必会是实体呢。” “我看,这年轻人如今倒把刀给送来了!” 此时李伯辰掌中的黑雾果已渐渐凝成一柄长刀。这刀裹在雾气里,暂看不分明,但他能感觉到它极重——自己在无量军中本以神力知名,可如今握着这刀只觉得沉重无比,怕有寻常长刀五六倍的重量。 且这刀上似有一种奇异力量,将他的精神都抓过去了——他在黑雾中握着刀,忽觉自己与天地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耳畔隐约传来会在噩梦中听到的呓语,就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此时又听李定喝破山君与他说的事情,竟一晃神,自脸上露出惊诧之色来。 李定便立时喝道:“狐儿,拿下他,夺刀!” 他厉喝这一声之后,口诵咒文,指掐法诀。先前被李伯辰留在雪中那枚铜牌 便嗡的一声跳起,在半空中滴溜溜地打转。 而少女握着细细树枝,忽将左手在树枝上一拂,便听轰的一声响,树枝前头立时生出一条火焰刀刃。她手持这火刀,原本乌溜溜的一对黑眼仁儿已变做赤红色,唇边也探出两对短尖牙来,挥刀便去斩李伯辰的右手。 李伯辰本因手中的刀而精神恍惚。但李定一做法,立时感觉头脑一片空明,像所有心事都放空了一般。他猜这或许是因为这刀的影响与李定施在自己身上的术法相互抵冲,反倒帮了他一忙。 饶是如此,在看到那少女出手时,仍忍不住低呼出声—— “罗刹!?” 这少女能幻化火焰刀,赤瞳尖牙,不是魔国罗刹还能是什么!?怪不得总觉得她身上有股邪气! 他来不及再去细想许多,也不管掌中那柄刀化没化好,立时举起一格! 他自诩神力,又想这少女看着白白嫩嫩,必然以巧击擅长。因而格她这一下时便留了七分的力道,以应付她的变招。 可一旦火刀与他这裹在黑雾中的长刀相交,立时感到一股绝强的力量传来——那火刀竟然比钢刀还要硬,嘭的一声响,一连将他震退三四步,险些将掌中武器击飞! “看来你真不是灵主啊。”少女脸上连半分吃力的神色都没有,微笑着说了这句之后扬刀再扑过来,“放下刀饶你不死!” 第二十八章 罗刹 第二十九章 挑拨 其实这时候,最好的选择该是离开此地。少女受了重伤,且看她之前的打法,不是能舍出性命的人,该不会来拼死阻拦自己。那老者一直未出手,或许并不擅长搏斗厮杀,而更精于阵法秘术。但凡是阵法秘术就必要许多时间以及条件才能施展,他一时间也不能奈何自己了。 可他感受着身上的暖流,倒犹豫起来。他深知自己在厮杀时心狠手辣,可在别处却总有个优柔寡断的毛病,倒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他虽没有帮那山君帮到底的义务,但手中到底持着它的宝物,且它还在调用生机为自己疗伤,就眼下的情势看,也算半个战友吧。 抛下战友独自逃了这种事…… 便在此时李定开口,连道三个好字:“好,好,好。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遇到你这种英雄人物。” 可他眼神愤恨,也不知是心疼那少女还是怨恨李伯辰坏了他的好事。 又道:“既然拿了宝物,怎么还不走?” 刚才搏斗时全力施展,一时间不觉得手中的刀沉重。但这时候气血平息,单手持刀倒有些费力。李伯辰就将刀拄在地上:“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东西。” 李定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冷冷一笑:“狐儿,我们走。” 少女愣了愣:“爷爷?” “那妖人撑不了太久了,我们面前又有位大英雄,留在这里也做不成事了。”李定慢慢迈开步子,看李伯辰,“我们要走,你要拦么?” 李伯辰沉声道:“阁下请自便。” 李定哼了一声,便转身走入林中去。他之前从岩壁后绕出来只走了几步路,因而李伯辰未看出什么异常。但现在才发现这老人的腿似有残疾,一旦走快了便一瘸一拐,怪不得一直不出手。 少女忙捂着脖颈跟上去,用另一只手搀住他,转脸看李伯辰:“我叫李丘狐,你是第一个能伤了我的。我们以后再比试。” 少女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已变得平静,看不出什么恨意来。她之前虽然要纵兽伤人,但在自己斗赢浑甲兽之后也曾想网开一面,李伯辰对她倒没什么深刻的厌恶感,便淡淡一笑:“如果还有机会吧。” 倒是老人的气量似乎还不如这少女,心中仍气愤难平。听了他这话,转脸道:“机会?我看是没了。你以为那山君是在救你?你以为你手里那刀是什么人都能拿的?” “那刀乃是一位强大的太古秘灵身死之前以真灵的一部分化成,修为不足的人拿在手中,很快就要被吸去神识,再多拿一会儿,连阴灵也保不住。那山君叫你拿刀和我们周旋,是用你的性命来做工具!” “你之所以能伤了狐儿,是因为你的这柄刀,还有那山君暗中助你。” “一会儿它将那妖人斗败脱困,你就没用了。没了它给你的生机,一刻钟之内你就要被刀吸成人干。”李定说到这里,又冷笑,“不过你这样的英雄人物,想必不会在意以身饲虎。只是到了幽冥,再想值不值吧。” 从李伯辰入林到现在,三拨人各执一词,已对他说了许多话。他修为既弱,便对哪一方的话都不敢掉以轻心。因而李定了说这些之后他心中一凛,下意识地看了看这刀。 老人说他本不该是少女的对手,李伯辰对此并无异议。罗刹人除了会使火焰刀外,血肉筋肉也很强健。这刀这么沉,刚才他在少女的肩头拉的那一记也有五六分的力道,要是寻常人肩膀都该被切掉了,她却只是多了道口子而已。 如果使寻常武器,大概自己在扑上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在她手上了。 但这东西真有李定说得那么邪么?李伯辰此刻握着它,除了沉重之外倒并未感受到什么异常。 他的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这老人见自己伤了李丘狐,立时露出愤恨的模样。倘若此人的养气功夫真的这样差,怕是做不得大事的。可之前少女说,他们是为“临西君”做事。 李伯辰听说过临西君。十六年前李国因“国主失道”被天子率四国伐灭,王族几乎都被屠戮。此后李国旧地的叛军便层出不穷,但大多难成气候。倒是十年前有一个自称李国王族后裔、因李国旧都在临西、而自号临西君的横空出世,很快便聚拢了大大小小的叛军,渐渐坐大了。 老者及少女为这人做事,且敢深入隋国境内跑到这儿来夺宝的话,必然不是什么寻常角色。 刚才他依着山君的吩咐故弄玄虚好叫李定不敢出手,还以为李定真被唬住了。可现在意识到老者与少女当时一唱一和地说话、不动手,实际上是看破了自己的手段、是在等山君将宝刀送到自己手上,他们好夺刀。 如此一想的话……他们现在说的这些,其实是想骗自己把刀给丢下、甚至乖乖奉上吧。 他便不动声色道:“两位,多说无益。是生是死都是李某自己选的,与你们无关。” 他虽这样说,却不能不防备李定所说的可能性。长刀拄在地上,因刀身的重量而稍稍没入地面一些。他便微微松了手,想试着将刀放开好看看自己会不会感觉到什么异常。 但他的手指微微一张,忽然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将自己的手握住了……他竟放不开这刀了! 便在此时,听到一个声音说:“道友,不必担心。你既助我,我岂会恩将仇报。” 这一回不是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而是人声。李伯辰立即转脸往远处看,瞧见黑袍人已从青石上站起。之前他所在那里阴风大作,人影重重,但此刻一切都归于平静了。 这黑袍人从石上跳下,边说话边向这边走来,又喝道:“你们两个,想走到哪里去?” 李伯辰听过黑袍人的声音,但眼下这声音却似乎不是他的——是个女声……该是那山君的。 再看他的脸,只见七窍都渗了血,发髻也散乱开来。走路时手脚都很僵,仿佛一具提线木偶。而他的一对眼睛已失去神采,偶尔会猛地转一下,看着相当骇人。 李伯辰虽然不大懂阵法秘术,可见此情景也猜得出,这黑袍人该是已经败落,被那山君以什么法子附了身了。 第三十章 意气 第三十一章 逞凶 第三十二章 符宝 第三十三章 与虎谋皮 第三十四章 虎胆龙威玄冥教主 第三十五章 高义 第三十六章 旁观者清 第三十七章 讲法 他如今心里明白了刚才是怎么回事,又大致能摸清这应慨对自己是何种态度,再看他的时候便觉得能略微将他看透一点了。 应慨听了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忙道:“李兄不要多想,我倒不是故意揣摩你的心思。何况你身后还有雄兵……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我这人最恨别人胁迫。要是来硬的,我一个字儿都不吐。可要是李兄这般真诚待人的,我倒乐于结交了。” 身后还有雄兵。李伯辰心头又一跳,什么意思? 但他此刻心中大定,念头也就活泛。想了想,模棱两可道:“应兄也知道这个?” 应慨搓了脸,又小心翼翼去摸额上被自己砸裂处:“也不是我要故意冒犯,只是之前和那个红毛畜生在神识里斗,我不得不开了阴眼。李兄也清楚阴眼这东西一开,没有一两个时辰是散不掉的。” 又往李伯辰身旁一指:“那红毛畜生将李兄的阴兵又炼化了一番,如今又成你的了。只是李兄……阴兵神念伤人,能否将神通暂且收了?” 李伯辰意识到应慨所说的“雄兵”,该是指自己之前借给那位山君的阴灵了。那些阴灵平时跟着他看似人畜无害,可山君用它们和应慨斗,气势却十分骇人。他之前在山上将向自己冲来的那些喝住,难道它们现在还跟着自己的么? 应慨说阴眼一开得一两个时辰才能散去……李定在山上似乎也做了法去看阴兵,那就是开阴眼吧。也就是说……刚才自己坐在车厢里,那些阴兵一直都跟在自己身边? 怪不得李定什么都没做,一直压抑心中怒气同自己“和和气气”地谈呢。 在他看来,自己实在太狂妄张扬了吧。 李伯辰想到这里又笑,可忍住了,倒是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他对修行一途中的许多常识实在缺乏认知。否则今天在无经山上也不至于步步惊心,全凭运气才能苟全性命。在无量城中时找不到什么人去问,可眼下身边就有一个应慨。此人虽然只是龙虎境,不算是天下顶尖的人物,但看李定对他的重视程度,似乎也算是家学渊源的。 倒不如吓吓他,从他这里学个一鳞半爪。哪怕自己往后还想要避世隐居,也总有些自保的手段。更何况山君、李定、应慨,都觉得自己是灵主……隋不休那夜放过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认为? 李伯辰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如果直接去问他这些常识,难免叫人起疑。便想了想,淡淡一笑:“应兄之前和它们斗了那么久,也伤了许多吧。我借这些阴兵给山君,原没想到遇到你这样的对手——应兄打算怎么补偿我?” 应慨忙道:“我还记得许多秘法——” 李伯辰又一笑:“我倒不在乎那些。这样吧,不如应兄给我这些阴兵讲讲修行之道。那些修行人都该知晓的道理,他们还不清楚,但要我讲又实在麻烦。就用这个抵冲我的损失吧。” 他看到应慨脸上有一抹讶色一闪即逝。李伯辰想这人该是没料到自己对他的那些高深秘法不感兴趣,而提这种要求。这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清楚以自己的水平、资质,即便听了那些东西也记不住、修不了。 应慨这人爱多想,也许还会因此觉得自己的确不想为难他。 果然,应慨此前脸上带了些略显谦卑的笑,听了他这话愣了愣,不笑了。扶着拐走了三四步,忽然道:“之前以为李兄的仁义是手段,如今才知道是真性情。好,我就为李兄的雄兵讲法。” 又顿了顿:“只是……为阴灵讲法,我实在闻所未闻,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李兄想叫它们听什么?它们听得懂么?” 李伯辰想扮高人,奈何自己知道的也少,随便开口怕露出破绽。好在这些人以为他是灵主,便可以往那位该并不存在的太古秘灵身上推。因而说:“你问的这些,我倒也不清楚。只不过是那位要求的事,要像教娃娃入门一般去讲,我就一直拖到如今。” 应慨脸上又凝重几分,似乎因他这坦诚,更觉得高深莫测了。 他又走了几步,开口道:“那么我就班门弄斧了。” “诸位神兵神将,我先来讲幽冥吧。我那本秘籍当中,入门篇讲的就是幽冥诸灵神。” 那些阴兵是否在听李伯辰不清楚,可他自己倒是将耳朵竖起来了。 “在幽冥之中,最高灵神共有六位,是东华、南极、西垣、北辰、太素、六渎六位帝君。东华帝君主生机乾阳,西垣帝君主衰陨坤阴,南极帝君主消灾延寿,北辰帝君主刑罚杀戮,太素帝君主欢愉密谋,六渎帝君主财富运势。” “其实在这六位帝君中,前四位的地位稍高一些。因为这四位所掌握的乃是生、死、得、失四种气运。后两位所掌握的,就稍弱一些了。” 他说到这里,看李伯辰:“李兄,气运,要讲吗?” 李伯辰自然想听,便道:“有劳。” 应慨微微一愣,又问:“就这样讲?” 李伯辰这时候才意识到,讲这几位帝君的“气运”,似乎是件挺严重的事,也许需要些什么仪式。不过话已出口,他也不好反悔。反正要讲的人是应慨,他便道:“应兄自己斟酌吧。” 应慨犹豫了一会儿,开口,但声音要略低沉一些:“天地间有气运,最主要的便是生死得失。这四者,影响了世间万物运转。那四位帝君掌握这四种气运,才成为天地间的至高者。四种气运又衍化出其他的气运,太素与六渎两位帝君掌握的便是这些当中的一部分。” 他声音更低沉了一些:“在幽冥中的这六位至高帝君之下,还有各元君。元君之下,还有各真君。元君与真君也掌握气运,但可以看做是代行六位至高帝君的权能。因而,幽冥诸灵神占据了天下气运六分。另外两分,则在魔国。” “魔国信奉三位魔君。分别是五帝魔君,六素魔君、清消魔君。五帝魔君坏人善心、付人恶事,六素魔君挑拨欲心,引起兽行,清消魔君则叫人痴迷偏执,蠢笨愚钝。三魔君之下还有青赤白黑黄五位魔王,魔王以下,还有魔灵。” “修行人在修行时可能走火入魔,便是因为这些魔部众。” “还有余下的两分气运,则掌握在诸天万界的太古秘灵手中。李兄,你是灵主,这一些,我就不好讲了。” 第三十八章 破绽 第三十九章 宝物 李伯辰在应慨那件黑袍里摸了摸自己的衣裳。七文钱还在,玉佩也在,可七文钱做不了什么,玉佩也难换钱,他现在实在是缺点儿应急的黄白之物。 那山君以为自己是灵主,所以那天晚上说的该不是诓他,那里该真有财宝。李伯辰瞥了应慨一眼,心里倒有了个主意。应慨刚才说到后面的时候是对着自己讲了,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前面既然有宝贝,倒可以借此事定一定他的神。 于是等两人走到那株老槐树下的时候,李伯辰停住脚步:“应兄,帮我向树下挖三尺。” 应慨愣了愣,看看那株老槐:“现在?” 三尺深对平时的他来说该算不了什么,但眼下他重伤在身又被下了禁制,且地面也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真干起来实在是很辛苦的。 见他走路都偶尔打颤的模样,李伯辰倒也有些不忍。可想起这人驭使的妖兽曾杀死叶英红商队的两个伙计,这笔人命债该是算在他头上的。且他也不知道应慨心里究竟是在怎样想,先前表现出来的一切又是不是在安自己的心而另有图谋,叫他累一累,也是为了自保。 便面无表情地点头:“是。请应兄开始吧。” 应慨怔怔地看了他一会,随后将手里的树杖往李伯辰面前一丢:“用这东西我没法挖。李兄既然要我自己解决,就帮个忙吧。我看见你腰间有刀,不如帮我削一削。” 他的语气也和之前不同了,没了先前的刻意讨好,也没了先前的恭敬。但李伯辰只不动声色地将树杖捡起来,摸出腰间那柄黑漆漆的匕首,将树杖前头削成个铲状。 他边削边留意应慨的神色,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这柄匕首。不知是讶异于它的锋利,还是另有别的想法。 将树杖削好,又抛给他,道:“这样可以了吧。” 应慨将杖在手上掂一掂,又笑笑,叹口气,便赌气似地往地上狠狠一戳,开始挖。李伯辰看着他挖了一阵子,微微皱眉:“应兄,用不着挖这么大。在树下就可以了。” 东西埋在老槐的“树下”,但树下却是一圈,的确未必能一次找到。但应慨现在却在挖一个方形,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挖了三步长,离树好远了。 应慨直起腰瞪着他:“那么李兄想要多大?” 李伯辰不知道他这怒气从哪来,但略一想,忽然明白了。心里想笑,可脸上不动声色:“是叫你挖一个坛子,围着树挖就可以了。” 应慨果然愣住了。而后脸上的怒意消退,露出惊喜之色:“李兄你……啊呀,好,我继续挖!” 李伯辰又在心里暗笑,却想倒也不怪他——忽然听自己说要在老槐树下挖一个三尺的坑……的确会以为这是自己叫他来挖葬坑的。不过这倒说明他的确没什么手段了吧……生死关头却放弃反抗,该是真的觉得他自己无能为力了。 该是因为刚才那一惊,应慨的力气看着又大了点,话就变多。边挖边道:“李兄你真是吓了我一大跳。我就说,你这样仁义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李兄想叫我挖什么?坛子里有什么?” 李伯辰哪知道。只道:“是好东西。” 应慨或许以为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便又道:“李兄那把小刀实在是宝物,要是我没看错的话,那是曜侯吧?” 听他这话李伯辰倒觉得这人是个宝物了——他怎么都知道一点? 便道:“应兄怎么看出来的?” 应慨嘿了一声:“不是我自夸,我既然出身世家,见多识广是一定的。除了被老东西拿走那本册子,我家中还有不少秘籍。你这曜侯就记在书里——名列当世十大短兵之三。说它刀刃刀柄细长,分雌雄两柄可以合二为一。我看李兄这柄刀萼右侧有片暗纹,该是雄的。” 李伯辰就笑笑:“兴许我手里这柄是仿的呢?” 应慨想了想:“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只是仿品虽然也能做到锋利异常,但曜侯之所以名列天下短兵之三,是因为它能收阴灵。” 李伯辰原本就在想,之前应慨叫他将那些阴兵收了,会不会懂得什么法子可以做到这一点、那该怎么从他口中骗出来。他自己或许可以入梦将它们喝退,但应慨说经山君炼化过的阴兵能伤神识,他就略有些舍不得。要是能将这些阴兵带在身边做个护卫,也是很好的。毕竟眼下自己的麻烦事太多。 现在他提到了这柄刀或许有此妙用,李伯辰便愣了愣。 应慨瞥见他的神色,立即道:“难道李兄还不清楚?倒是巧了,无论李兄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只要试试能不能将它们收了,也就知道真假了。” 他话说到这个地步,李伯辰便想纵使自己真是灵主,也未必事事都精通。便道:“应兄知道以此刀收阴灵的法子?请指教一二。” 应慨脸上露出喜色:“指教不敢当。收阴灵这种事大同小异,它们是李兄的阴兵,该更容易。你可以试试这段咒文。” 说完他便站直了身子,用左手拇指按住尾指,将余下三指竖起,低诵了一遍咒文。 李伯辰听了,稍微松一口气。他在军中被传了修法,某些最基本的知识还是了解的。这个指决有很多意思,其中之一通俗地来说,便是“不当真”,即意此咒令无效,仅是演练罢了。 应慨所说的咒文也并不复杂,他听了一遍就记下了。 于是屏息凝神、暗运灵力,先在口中低诵北辰帝君的尊名,而后将咒文也念了一遍。他现在看不到阴灵,不晓得是否成了。但看到应慨一笑:“果然,李兄这柄曜侯是真的。” 又道:“要再召它们,把后一句的‘驻’换成‘疾’就好了。” 成功了么?李伯辰心中一喜,但还想找机会自己在梦中再确认一下。 这时候听到应慨手中的树杖“咚”的一声响,似是触到了什么东西。他便低呼:“李兄,挖到了!” 又赶忙加了几把力,看到一个泥封的坛子。此时挖了将近三尺,底下的泥土已经松软了,应慨就把树杖搁在坑边,蹲下去小心地以手刨去坛子周围的泥土。 便看清这其实不算是坛子,而该是个双耳白瓷罐子。虽然表面裹着泥,但从露出来的部分看,罐耳和罐口亮闪闪,似乎是包了金箔的。 第四十章 灵药 第四十一章 赠信 第四十二章 纠纷 李伯辰坐在张汤子食铺的窗边,叫了一碗黑米粥,两个肉馅包子,一碟煎燠肉。本以为南方的菜量要少些,结果煎燠肉端上来的时候竟摞了高高的一盘。 伙计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就把手巾往肩上一搭,笑道:“客人刚来璋城吧?” 李伯辰点点头:“小哥怎么看出来的?” 他的确算是刚到。昨天进了城,今天才找到这里。 伙计又笑:“璋城里像您这么吃肉的不多了。” 又叹口气:“还不都是空明会闹的事——不瞒您说,这燠肉还是昨天剩下来的,也是因为冬天,才敢给您端上来。后厨师傅一天就煮两斤,还三天两头儿的剩。” 张汤子食铺的窗很大,到了这个时节又没下帘子,因而店里有些冷,眼下客人只有他一个。李伯辰见这伙计健谈,就笑道:“小哥怎么称呼?” 伙计坐在他旁边一张桌边:“客人叫我阿罗就好了。是要打听什么事?” “对。”李伯辰端起粥沿碗边吸溜一口,“斜对面那个益盛合,听说东家是个女人?” 阿罗眼睛亮起来:“哈哈,客人问这个做什么?” “我有一个表亲,家里托人想叫他去柜上学本事,我就先来看看。” “这样啊。”阿罗想了想,压低声音,“客人,怕是你那位表亲的事不成了。” 李伯辰的心一跳:“这怎么说?” 阿罗往商号那边看一眼:“你看,门关着。他家前几个月去北边贩货,前几天才回来。听说路上遇见盗匪,伙计死了两个。东家也摔断了腿,正养着呢。唉,寡妇真不容易,一个女人风里来雨里去,估计得养上一冬,大概不会再要人了。” 李伯辰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在无经山上自己那么一推,把叶英红摔出个好歹来。又想问那两个死去的伙计家在哪里,但一时间不好开口,便犹豫一会儿。 哪知道阿罗很健谈,用手巾擦擦手,又道:“说起来那两个伙计,也是可惜。一个春天要成亲,一个家里刚要起房子,以前还常来我这儿……” 他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会儿,李伯辰便知道死去的那两位都住在璋城,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东。这时候挑帘儿又进来三个力夫,阿罗就告个罪去招呼他们了。李伯辰边从窗里看着斜对面的益盛合商号,边将桌上的东西都吃了个干干净净,又搁了十文钱,走出店去。 璋城比无量城要暖和许多,也要大上许多。但隋国在天子六国中毕竟偏北,因而璋城的街边也仍有薄薄的残雪,亦不见绿意。 李伯辰吃喝饱了,又穿着棉服,此时倒不觉得冷。他沿街一路先走去城南,找面食摊子打听了其中一个伙计的住处,将一块金铤隔着矮墙扔进院中,又同样打听到城东那个伙计的住处,将另一块金铤丢进去。 这么一来,身上只剩下六钱和一块玉佩。不过他已安心了。璋城邻着细柳城,离李国也近。一路走过来听到不少人操李国口音,该是因为那边战乱,迁到隋国了。 他名叫李伯辰,这名字在李国人当中挺常见。李国人大多供奉北辰帝君,给男孩起名喜欢用辰字。他名字中间这个“伯”是排行,璋城里重名的一定不少,还该会有些“仲辰”、“叔辰”、“季辰”之类的,因而即便自报本名,也没什么问题。 璋城街上行人多,他打算趁着现在肚中保暖,到沿河码头脚店去碰碰运气,先做力气活赚几天钱,再考虑如何安身。 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拐进一条小街,行人渐稀了。街边是高墙大院,看起来是富贵人家居所。在这种地方可找不到活儿干,他就打算再拐出去。 但行至街口时余光一瞥,发现另一条巷子里似有几个人在争执。他看一眼,看清是四个穿黑棉袍的的年轻男子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堵在墙边了。那老者穿着讲究,怕是个读书人。而四个黑袍年轻人腰间却都插着刀,李伯辰看了看,发现是木刀。但即便如此,使力将人的骨头打断却是很容易的。 他便装作路过,咳了一声。 要是寻常人歹人,见此情景该退去了。但那四个人年轻却抬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便有三个又凑近那老者,继续和他说些什么。另一个抽出腰间木刀喝道:“不要多事,走你的!” 他倒的确不想多事,因为此时已经看清说话三人当中一个个子较高的似乎稍微年长一些,与老者说话时偶尔会笑一笑,看起来并非是劫道的,看起来倒更像是帮派人与老者发生了什么麻烦。 这种事往往牵扯债务纠纷,他没法儿管,便打算离开。 但拔出木刀的年轻人似乎性格很急躁,见他没立即抬脚竟走过来,喝道:“看什么?没见过空明会的会士么!?” 李伯辰愣了愣,他之前在张汤子食铺的伙计口中也听过“空明会”这个名字。这么一愣的功夫,那年轻人更怒,竟然挥刀斩过来:“叫你走!” 这人的刀挥得并不快,看样子是想吓人的。李伯辰这些天的胡子长长,在脸上乱蓬蓬的一堆,看起来的确落魄。可他向来吃软不吃硬,见这人蛮横无理,心里生出几分火气。不闪不避,低哼一声抬手猛地一挥,只听啪的一声响,那人的木刀斩在他手上,竟断了。 年轻人似乎没料到是这个结果,举刀愣在原地。李伯辰则放下手,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刚才使的这一记,勉强算是他自创的掌法——由他在战场上领悟出的刀法变化而来,他取名为“斫风掌”。空手是掌法,有刀在手便是刀法。 寻常人以掌击木刀,那刀又细长且握得并不稳,大概最多将刀打歪。可他之前吃了须弥胎,似又因妖兽血肉的作用,力量更胜往昔,竟将木刀生生劈断了。 他正想说“阁下不要欺人太甚”,那年轻人却已反应过来,一把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刀来刺他。 李伯辰便生出了真火——年少轻狂与持械杀人可是两码事。那人冲来时没什么章法,全凭一股狠劲儿,他便侧踹一记,正中他的左腿大股。 年轻人立即被他踹得跌了回去,在地上滑出三四步远,小刀也脱了手。忍不住抱住腿惨叫一声,可一碰腿似乎更疼,赶紧放开手。又喊了两声,死死咬着牙,额角渗出冷汗。 第四十三章 福报 李伯辰知道自己刚才那一脚一定将他的腿骨踹断了。对方还有三个人,要是厮打起来动静大了,也许要惹上麻烦。不过这回是麻烦来找他,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便想可以立即将那三人也打昏过去,离开璋城再寻个落脚地。 他这么一想,脸色变冷,迈步往巷中走过去,随手拾起地上那截断了的木刀。 本想那三人一定也扑过来,可其中年纪稍长那位竟一抬手拦住两个蠢蠢欲动的同伴,往前走了两步,喝道:“曹岩,你是疯了吗?谁叫你动刀?!” 又向李伯辰拱手:“朋友,一场误会。我来只是来劝陶公入会的。” 李伯辰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明事理,愣了愣,停住脚步。 那人便喝:“扶他起来,走了!” 转脸又对墙边老者道:“陶公,今天我们之间的事,也是因为你未得大空明而不自在,希望陶公再好好想一想。” 说完这话另两个人已将断腿的年轻人背起。这人就又看了李伯辰一眼,扶着腰间木刀刀柄走开。 本做好了惹一场大麻烦的准备,结果倒是有头无尾,李伯辰一时间竟觉得略有些遗憾。但也算好事,他就转了身走回到巷口,听见后面的老者喊了他几句,但他不欲再生事端,装作没听到。走出那条街之后再拐几步,汇入人流之中。 他边走边又忍不住去想刚才那四个人。伙计阿罗说“空明会”的时候他听着就觉得耳熟,刚才又听那人说“大空明”、“不自在”,想起来了。 南下时途经几个城镇,也曾短暂逗留一两天打短工凑盘缠。便知道近些年六国似乎又出了个叫“空明会”的教派,势力日益增大。 天子六国主要供奉六位帝君,但也有许多人信奉幽冥中的某位元君、真君,还有的供各地山神、土地。另有些人,信奉某些太古秘灵。对这类信众,督院与官府一般不大追究,只在闹出事情之后找教首的麻烦,因而此类教派一般相当低调。 可这空明会既不信幽冥诸灵神,也不信太古秘灵,而信“大空明”。他也略听人说了几句,似乎“大空明”不是什么灵神,而指一种精神境界,信仰大空明与信仰幽冥诸神乃至秘灵也都不冲突。 听起来的确是个自在的教派,却不知怎么的搞出强行拉人入教这种事。 他沿街又走一段,确定没什么带木刀的黑衣人跟着自己,便见到临街有一间铁铺子。心头一动,在门口停住往里面瞧了瞧。想倒是可以在这儿为怀中的曜侯做个刀鞘,要是钱够用,就再做个护萼,如此别人也认不出了。 但忽听身后有人气喘吁吁道:“这位义士,请留步!”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听出是之前在巷子里那个老者的声音,便转了身。 果然是那位陶公追上来,停下便拱手道:“刚才多谢相助,我年老忘事,咱们从前可曾见过?” 李伯辰笑了笑:“素未谋面,路见不平罢了。” 说了这话便转身欲走,可老者又上前一步拦他:“义士家住何处?听你口音不像是璋城人。” 李伯辰想这人大概是见自己有点本领,又看着落魄,想招自己做个护卫吧。但他不愿意做那种伺候人的事,便道:“老先生,萍水相逢,不必多问了。” 他转身刚走出一步,那人又道:“义士是缺件趁手的兵器么?不如进这铺子里挑一件,我来付账,权作答谢吧。” 之前空明会的黑衣人称他陶公,听起来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且这样的年纪,又追在自己身后语气殷殷,李伯辰就只得再转了身。对方既然诚心报答,他也不客气了,便道:“老先生真要谢我,就赠我些财物吧。” 老者一愣。但又笑了:“义士果然豪爽,怎么,是没有落脚地么?” 李伯辰想了想:“是。我来投奔亲戚,但亲戚不在了。” 老者便正色道:“你我果真有缘。义士且听我说——我家有一子,娇生惯养性情顽劣,却想要习武。义士刚才那一招,我看着该是刀法吧?犬子正是想学刀,可偌大璋城竟遍寻不见名师。义士古道热肠,刀法高明,是否有意在寒舍做个西席?” 李伯辰心中微微一喜,想这倒是个好去处。但立即又意识到这事情似乎有点凑巧——先打抱不平解了这位陶公的一时之困,他家中就正巧有了个要学刀法的公子。 虽说世间巧合之事也不是没有,但他现在情况特殊,实在不得不多考虑一些。正待一口回绝,忽然又生出个心思。要说有什么人以这种法子设伏自己,大概是那位彻北公或者李定吧。 但自己一路上乔装打扮,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得知自己的行踪?是否是自己多心了? 这么一犹豫,那老者便笑:“看来义士也有此打算。这样,不如先随我去寒舍看看,要是觉得满意才留下。若不满意,我奉上谢礼,绝不强求。” 李伯辰又想了想,觉得该的确是自己多心了。隋无咎和李定若想要对自己不利,其实大可以安排人在刚才那条僻静的街道上出手,实在用不着费这么一番力气的。 便拱手施礼:“好。老先生,我先随您去看一看,您也可以考教我的武艺。” 老者大喜,抓住他的手:“请,请,义士随我来!” 老者住得并不远,步行一刻钟便到了。他家住城西榆钱街,一间宅子虽不大,但看着是前后三进的,附近似乎也都是富足人家,街面干净,也清净。 见这情景,李伯辰略有些满意。人少就是好事。 他又想自己虽然未得名师传授,可刀法是从尸山血海中磨练出来的。之前遇到的那罗刹少女李丘狐刀法也了得,可未必胜出自己多少,真要做个西席教师,也不算误人子弟。 只是老者说他那孩子顽劣……要是个纨绔子弟、心性歹毒,自己这些本事,是万万不能传授给他的。 他随老者进了门,绕过一面黑瓦白墙的照壁便看见前院,随后微微一愣。 因为瞧见个身段窈窕的年轻女子正坐在院旁一丛鹅黄腊梅花下的石桌旁,摆弄手里一柄小小的木刀。那女子穿着滚白毛边的夹袄,细眉细眼,红唇一点,正是青春年纪,看着温婉可人。 但李伯辰也因此停住脚,微微皱眉:“老先生,原来是位女公子么?我看不妥。” 第四十四章 考教 第四十五章 术学 第四十六章 秘灵 第四十七章 文馆 第四十八章 我坑我自己 李伯辰略有些失望,但早料到可能是这样的结果。涉及太古秘灵的书籍,有可能在阅读时候招致那些灵神的注意,从而引火上身。虽说这种概率极低,但文馆里不可能不做预防。 反正他对修行的常识所知甚少,也许那本《国史记》也能解答他不少的困惑和猜测。至于更深入一些的,往后再想办法吧。 便拱手道:“多谢姑娘。” 他找到了那本《国史记》,便在书橱旁的一张小桌边坐下,翻开细读。 读了一会儿,意识到之前自己与应慨同行的时候,一开始就犯错了。应慨所说的那些,这本书上都有,且更细。大概那时候问他这个,就叫他起了疑心。等自己吃了须弥果,就完全证实了他的疑心了。 那家伙……实在是个演戏的好手。 李伯辰暗叹一声,便快翻了几篇。这书大部分讲的是天子六国如何立国,又如何朝代更迭,算是六国历史的普及读本,他在字里行间很费力才能偶尔找到一两句有关太古秘灵和灵主的叙述。 因不是用白话写成,他读起来略有些吃力,甚至一些字还不认得。因而到文馆里的机鸣钟敲了十二响的时候,才看了一半。他将书放下,略沉思一会儿,又合上了。往后的那些大多是王侯英雄的传记,且看起来演义成分居多,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 不过他心里那个模糊的推测,也已明晰一些了。 他觉得有些饿,看看文馆里这时已经坐了些人,便将书放下走出门去。文馆外的花木丛中有几个小亭,现在花木虽然凋零了,但也算将亭子半掩着。他就走到一处亭中从怀里摸出一个面馍,用手掰成块吃,边吃边想。 依《国史记》中所言,在历史上灵主不算罕见。 因为据说眼下人们已知的,曾在生界露过面、有过灵主的太古秘灵,便有近千之多。而它们的居所,便是通常所说的“诸天万界”。 六位至高帝君在建立幽冥之初时,很多强大的灵神也想要建立类似的地方,收拢阴灵。因为阴灵本质上是由灵力所构成的“场”,要是像魔国一般将阴灵尽数炼化了,所得灵力也是很多的。 但最终六位至高帝君及其下属的元君、真君、生界各地灵神将那些强大灵神都慑服或者击败了,它们便退去自己已建好的小世界隐藏起来,成为太古秘灵。它们的那些小世界,便统称“诸天万界”。 正神所居的幽冥也属诸天万界之一,但无疑是最强、最大的一个。 那些秘灵中较为强大的,和六位至高帝君一样,掌握了一些气运,并以气运炼出了真灵。只有有了真灵,才能真正地操控气运,而不是利用气运。一些较弱的,也想要获得气运、炼出真灵,更进一步。 但想要炼化气运,自身修为必须高强。世间修行七阶的最顶端,“生神”便是极度强大的那一种。据说除去没有化成阴灵、结合一地运势成为后天灵神之外,其本身的力量可能与幽冥的真君也相差无几了。 秘灵们想要变强,除去炼化天地灵力之外,还可吸收凡人愿力。因此某些偶然与生界的“有缘人”取得联系的秘灵,才会分出自己的部分神念寄身生人,使其成为灵主。叫他能够具备有限的神异之术,可收纳信众。 作为灵主,通常也都会具备役使阴灵的力量。那是因为诸天万界已不在生界之中,而与某种“混沌之力”融合了。至于“混沌之力”是什么,《国史记》中没有详述。 但正是这种混沌之力才能吸引阴灵,如同火光吸引飞蛾。 而一个人成为灵主,自己必有知觉。或者在梦中得到那位秘灵的启示,或者干脆能与之对话。 李伯辰知道,自己毫无疑问具备那种“混沌之力”。因为《国史记》中也提到,即便是生神,若无运势融合,也不可能不借助术法、符咒役使阴灵。 那么,自己的这种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他拥有从前那位的记忆,知道那一位便能役使阴灵了。可那一位也的确未从在梦中得到过任何疑似太古秘灵的的存在的启示。 其实……还有这样一种可能。李伯辰想到这里,觉得双手微微发颤——自己,就是那个所谓秘灵。 自己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至少不属于生界。自己从前那个世界,是否也有混沌之力、类似太古秘灵所居的“诸天万界”? 也许在从前那位出生时,便与自己的阴灵,不,灵魂产生了某种微妙联系,因而具有了“混沌之力”。 而在三年前,自己来到这里,彻底取代了他。 那时的记忆虽然是在三年前,可李伯辰现在想,已觉得很遥远了。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三年时光,抹去了他对自己从前那些经历、记忆的认同感,叫他愈发觉得此处才更加鲜活现实。 如果真是如此,他现在便是自己的灵主!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又从怀中摸出一个面馍,用力塞进嘴里。如果推测是正确的,那么自己还能做什么?这世上是否还有类似自己的情况? 他一时间心情激荡,脑海里只有自己的声音。等强行平复了情绪,清醒过来时,才发现术学的生员似乎已经下了早课,文馆之前的这条石板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喧闹起来了。 往左右看看,那边的小亭里已经有了些年轻男女,在热切讨论些什么。便觉得不好再在这里待着占人家去处,于是站起身打算先去水房喝点水,再到文馆里问问是否还能找到什么书,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猜想。 走到水房门前时,发现五六个男女正将门口堵住说话,便侧身挤进去。将木台上的竹筒用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洗了洗,接了半筒一口气都喝了。冰冷的水下肚,脑袋更清醒了些。 但觉得不解渴,打算再喝半筒。 却听门口一个年轻男子冷笑道:“依我看,死了是假的,逃了是真的!” 他心中一惊,竹筒差点掉落在水池里。紧紧握住之后转脸去看那说话的人,听见他又道:“咱们供了北边那么多披甲车,机关床弩,哪一样不是利器?哪一样不是匠人不眠不休赶造出来的?结果一个军堡,说丢就丢了。我听家父说,万有城、无量城,一年光是杀逃兵,就要杀上几千个!” 第四十九章 佛系青年 原来不是在说他,该是这些年轻人在讨论军情吧。没想到万有城失陷的消息传得这么快。 李伯辰定了定神,却已经不想喝水了,只握着竹筒站在龙头前。听他们说话,似乎满腔愤怒,也对万有、无量城的军人嗤之以鼻。 万有城他不清楚,但知道无量城的确每年都有逃兵,然而一年不过百多人而已。每年能追回来八九十个,不过也不都是杀了,大部分被发配去匠作坊做苦役,期满十年才能赎罪,绝没有每年杀上几千个那么夸张。 可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现在又身份特殊,就只好听着。他想走开,但又想听听这些人是否清楚什么最新的军报,于是犹豫了一会儿。 年轻人身边的几个人发出一阵低呼,他便叹了口气,又道:“家父还说前一阵子无量城被攻破的时候,雪原上也是辎重弃了一地,这一次万有城是一样的局面。只怕披甲车、机关床弩这些利器都被魔国缴获了。此非兵不利,而战之罪。” 他这样点评,乍一听倒也头头是道。李伯辰忍不住转脸仔细打量他,见他大概和自己年纪仿佛,穿了一件绿绸的棉袍,领口雪白。这衣着装扮和陶纯熙一样,看起来便是富足之家,很高贵清雅。模样也不坏,白白净净、浓眉大眼,称得上俊朗了。 只是这人说话实在太过偏颇。李伯辰微微皱眉想,之前奔掠营出城迎敌的时候,的确带着披甲车。披甲车上面覆有厚重的铁甲,以术教研制出来的“术心”驱动,每车之内装有三部床弩。 妖兽离得还远的时候,便以床弩射击。等前排的浑甲兽要冲近了,便凑到一处阻敌。而士卒们藏身披甲车内,从车顶、车边开口处用三人合力使用的大枪刺击。 通常来说这样能顶得住两轮冲击,等妖兽军越过这道屏障之后,车内军卒便毁去术心,开始结阵与妖兽肉搏。妖兽虽然皮糙肉厚,但以往来攻城的数量都不算太多,最多也不过千余。人结了阵,又有修士助阵,倒也互有胜负。 只是攻破无量城那一次数量实在太多,谁都没料到,才落个城破惨败的下场。万有城陷落,不知是否也是遭到数万妖兽的冲击。 他所说的“辎重弃了一地”,就该是指那些用来阻敌的披甲车吧。可这是战场上应有的损耗,和官兵是否怯敌没有半点关系。 但那年轻人身边的几个人听了都点头,一个瘦高的便皱眉问:“子昂,照你这么说,这战之罪该怎么办才好?” 年轻人便道:“无解。诸君想想看,那些军卒都是些什么人?有些是游侠儿,有些是街上的泼皮无赖,还有些好吃懒做的,没了田地,也去从军想混口饭吃。这些乌合之众不思报效国恩、不思父母妻儿,上阵之后哪有心思打仗。见了妖兵就腿脚发软,怎样的神兵利器交在他们手里,都要资敌。” 周围几人连连叹息点头,年轻人又道:“如今之道,只有征良家子弟从军才能力挽狂澜。你我这样的人,懂得家国大义,懂得守土效忠。即便刀斧加身也清楚当涂山以南便是父老之国,绝不会后退。只是朝堂上的人却想不到这一层,只叫那些乌合之众充数,误我六国天下!” 那瘦高的忍不住击掌赞叹:“说得真好!我也恨不能投笔从戎,叫魔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隋国男儿!”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脸,看着滴水的龙头愣了一会儿。死在北原上的那些人,真有他们说得那样不堪? 他的最后一战,指挥的十人队无一后退,个个死得惨烈,奔掠营更是全军覆没。回到无量城中去,知道一万守军死四千余,伤两千余。死的比伤的,活的还要多,怕这几个激昂的年轻人也不懂得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听见啪的一声响,不知不觉竟将掌中的竹筒握碎了。但他手上都已是硬茧,尖锐的碎片也只留下几道白印而已。 他不想再听这几个人说下去,便将竹筒的碎片丢到水房一角盛放杂物的木桶中,侧着身子走出水房。 但听见另一个人又道:“隋兄,伯父也是可以上书大王的,你倒可以试试这一条路——一旦事成,也全了咱们报国之心。” 原来那个年轻人姓隋么?又说他的父亲可以上书国君,只怕是王姓子弟。虽说不是隋不休那种货真价实的天潢贵胄,但该也是隋国庞大宗室当中的一员吧。 李伯辰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这几个人看不起如自己一般的平民、底层人,说该由他们那样的“良家子弟”上阵才有战斗力……但怎么可能真叫他们上阵去? 隋国募兵募了几十年,他的许多战友都是家中独子,或者仅剩的一子,可见他们口中的“乌合之众”,都快要被征完了。 但这些人还能在术学这样的地方清闲度日,只怕是家里人早动用了关系,叫他们免了轮役了。真想要报国从军其实用不着去上什么书,自己收拾行装带了刀剑直往北去便可。 他刚又走了一步,却听那叫隋子昂的年轻人道:“这位兄台似有高见?” 是在叫自己么?李伯辰转脸看去,见他看的果然是自己。 便笑了笑:“没有。” 刚转身走了一步,却听隋子昂又道:“术学之中人人畅所欲言,你要是对我们所说的不以为然,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这人该是注意到了自己经过他们身边时的那一笑,觉得是嘲笑吧。但倒也的确是。不知是不是这隋子昂身边的年轻人平时都将他说的话奉为圭臬、叫他极少见到敢于“不屑”的人,因此才对自己生出兴趣。 只是这人说话虽然偏颇,但听起来似乎也是忠心爱国,李伯辰不想和这种少不经事的人计较,便停下来道:“阁下说得都很对,我并没有不以为然。” 隋子昂却皱起眉:“有话就好好说,何必阴阳怪气?” 这是他和自己说的第三句话,却句句咄咄逼人。军中上官也有这种脾气不好的,李伯辰是可以忍的。但想到他之前对那些战死北原的同袍所发的妄言,终于生出火气:“阁下见过妖兽么?” 第五十章 马五 那几人愣了愣,瘦高的便道:“难道你见过?” 李伯辰冷冷一笑:“我曾经随人去北原做生意,妖兽自然见过。诸位说北原官兵怯敌误国,自觉可以力挽狂澜,我倒好奇,有些人连杀只鸡都不敢,怎么会觉得自己能杀妖兽?” 他说出这几句话,自己倒先愣了愣。他在无量城中动手的时候多过动嘴,也不喜欢和人争吵。但这几句话说出来,一直积郁在胸中的某些东西却陡然一清,觉得畅快起来。 既然得罪人的话已说了,就不怕再多说一些。 便又道:“诸位既然没有上过战场,也没见过妖兽,又怎么知道北原上丢弃的披甲车是因为官兵胆怯?我听说术学在造披甲车的时候,有意在底盘加了许多铁块,为的就是妖兽冲近之后可以弃车阻敌,怎么在诸位嘴里倒成了丢弃辎重?” 那几人似乎没料到他要么不开口,要么便言辞犀利。一直听他说到这里,那瘦高的才抓住一处,忙道:“你也知道披甲车?知道就好。之前隋兄说过,造披甲车时除了用来阻敌防护,还可当做小堡垒。” “妖兽冲近了,官兵可以藏身车内向外刺击。要是死战被困,则可以在车内坚守数十日以待增援。我叔父就是术学造坊的主事,说造车时也在车中预留了可以储存食水的所在。结果怎样?据说无量、万有城一带丢弃在战场上的铁甲车中,几乎都不见尸首,可见官兵毫无斗志,没人死战的!”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他这笑,倒多半是被气的。 那瘦高的一愣:“你笑什么?” “笑我真见到了纸上谈兵的。”李伯辰站直了,沉声道,“我问你,知道北原有多冷么?依术学造出来的水火计,有冰点以下二三十度。今天璋城也算冷,但只有冰点之下三四度罢了。” “那样的温度,叫人怎么在披甲车里坚守?一旦被困车中,短则被围两三日,长则六七日。车内空间不大,难道能生火取暖么?怕是要被熏死。难道敢开窗么?诸位可知道有一种妖兽体型极小,只有巴掌大,能口吐酸液。真要开窗,它们立即涌进去。不开窗,除了被熏死,披甲车的铁甲还能被它们融穿,一样要死。” “人困车中,与取死无异。这一点,怕是造披甲车的人也想不到。更何况妖兽当中还可能有十几丈高的僵傀,那东西力大无穷,掀翻披甲车不是难事,又怎么做堡垒?” 几个年轻人都愣住。瘦高的眨了眨眼:“僵傀?十几丈?那岂不是有……二三十米高?那是什么东西?阁下不要信口开河。” 话虽如此说,但听李伯辰似乎的确对北原战事很了解,这一问就显得底气不足了。 李伯辰说了这许多,心中一口气已略微平复了。他知道和这些只知清谈的人辩论下去怕是无止无休,便一拱手:“往后你们自会知道的。告辞。” 之前隋子昂一直没开口,瘦高的见李伯辰要走,似乎很不服气,便道:“隋兄,你倒也说句话。” 隋子昂笑了笑:“这位兄台说是做生意的,却似乎对披甲车很了解,难道是逃兵?” 李伯辰原本觉得这些人只是书生意气,心地倒不算坏。可听了隋子昂这语气平静的一句,却意识到这人看着清雅高贵,但心思实在有些歹毒。 不过他也算说对了一半。李伯辰心中微微一跳,想自己到底是失言了。然而想到那些战死雪原的兵卒,又觉得那些话自己的确是该说的。人已死战尽忠了,凭什么还要被污蔑。 事到如今,他想大概唯有一种说法可以略作解释。便道:“我只是对术学机关之术有兴趣,了解得多些罢了。诸位真想报国,也可以找老军多问问,就不至于纸上谈兵了。” 隋子昂一笑:“当真?那我考教考教兄台,也好瞧瞧到底是不是逃兵。” 李伯辰往左右看了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聚拢了些人,将他们围住了。现在术学的人下了早课,又以青年居多,最好热闹,因而竟站住不走了。人一多,旁人见了人多,就也围拢过来,一时间也有二三十了。 听隋子昂说的话,似乎不叫自己服软就不肯了结此事。围观的人多,又大都同龄,叫他在此时道歉脱身实在做不出。李伯辰心中便生出意气,也一笑:“好。请讲。” 周围的人低低地惊呼一声,也不知这隋子昂是个什么身份,似乎叫他考教自己是极了不得的事了。 隋子昂想了想,目光灼灼地看他:“我也不为难你。你说你对披甲车感兴趣,我就问此车。” “披甲车以术心驱动,你可知道术心是如何运作的?” 李伯辰听他问这个,略松了口气。披甲车虽然算是兵之重器,但在无量城可以接触到这东西的人却不少。只是兵卒们大多出身不好,没几个识字的。纵使军官,这些年也有大部分是从底层兵卒中提拔上去的,没什么学问。可他来历不同,原主也断文识字,因而向来对这车有兴趣,想得问得也多些。 便道:“是将层层阵法刻在一块厚铜板上,通过精巧配合,发挥不同作用、又将其统合为一。披甲车所用术心能提供水火二力,二力相冲便生清气,带动车内钢铁机括运转。” 隋子昂笑了笑:“能知道这些,倒也难得。既然说我们纸上谈兵,又说披甲车有种种不足,倒不如说说在战阵之上该如何改进才能更便利?” 李伯辰便意识到这隋子昂可能是术学的生员。说到什么术心阵法,自然不如他。可要问到如何改进,他却有很多想法。 然而刚要开口,心中又是一惊——这隋子昂的心思真是又细又毒! 要是他真说出了“改进”之法,倘若切中要害——如果自己没上过战场,是从哪里知道的?诚然可以托辞是“老军”所言,但这人之前说自己是逃兵……怕是“逃兵”的嫌疑就更大了。 要是泛泛而论,则不免被他们耻笑,说自己也不过纸上谈兵罢了。但李伯辰此时已对此人生出厌恶之情,并不想在他面前认输。略一犹豫,意识到有用处的“改进”不好说,却可以说些与“改进”无关的。 第五十一章 建议 第五十二章 怀念 第五十三章 赔礼 第五十四章 病症 第五十五章 为虎作伥 他走过去在笼边蹲下,想了想,将手探进去摸。虎崽的身子缩了缩,发出微弱的低吼,再没有别的动作。他就用手拨开这虎崽的眼皮,发现白色的内眼睑已经缩不回去了,是将死的模样。 他站起身,走入陶文保的房中。陈三姑正用热水拧了帕子给他擦脸,李伯辰见陶文保脸色铁青,嘴唇也发白,该不是故意装病。 他看见李伯辰走进来只斜了斜眼,有气无力地说:“李先生,见笑了。” 李伯辰低叹口气:“陶先生,一早醒来就病得这么重?” 陶文保摆了摆手,似是无力说话。陈三姑便道:“早上隔着门听东家说话还有力气,这么一会功夫就成这样了。东家你别急,小姐又请大夫去了。” 李伯辰便走到床边,见陶文保身上盖了三层被子,床头床尾还放了六个炭炉,似乎极怕冷。他问:“三姑,陶先生是在发热么?” 陈三姑擦完脸,给他掖好被角边洗帕子边道:“就这个说来怪。寻常的病怕冷,多半是发热。可东家身上凉得很。” 又给陶文保擦了擦嘴角,端起水盆:“李先生你照看下,我去拿热汤来。” 她出了门,李伯辰便道:“陶先生,我看看。” 他将手背搭在陶文保的额上。眼下是冬季,他从外面走进来,手脚冰凉。但搭上陶文保的额头却觉得更凉,好似一块冰。 他想了想,低声道:“陶先生是觉得怎么个冷法儿?像有风在身子周围吹的么?” 陶文保微微掀开眼皮,想了想,虚弱地说:“李先生是觉得……我这病……有古怪?我是觉得身上发凉,但不像风在周围吹,倒像在身子里吹……”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陶公也在怀疑空明会的人?” 陶文保道:“没想到他们有这样的胆子……但只怕也不敢要我的命。只是尘儿跟我受苦了。” 李伯辰点头:“那我去看看定尘。陶公且安心,要是下一位大夫来还是诊治不出,就请城里的法师吧。” 陶文保合了合眼:“……劳李先生费心了。” 李伯辰便去看陶定尘。这孩子的状况不如陶文保,已经昏睡过去了。他摸了摸,一样身上冰凉。同他只相处了三天,实在说不上有什么深厚情感。但即便隋子昂口中那些三教九流之辈都晓得祸不及妻儿的道理,此事要真是空明会的手笔,那真是下作得可以。 李伯辰心中已有了个念头,便去到后厨。陈三姑正好端着热汤走出去,他就下了后厨的地窖,找到一小坛酒藏在怀中,回到前院自己屋内。 他不清楚这世上是否有其他疾病会导致“身子发凉”、“似有风吹”的状况,但他知道如果是被阴灵缠上了,当是如此。昨晚郑二嫂送来一只虎崽……听说这世上有一种恶灵叫做伥鬼,便喜欢附在虎身上。如今那虎崽奄奄一息,也许是因为附体的恶灵离去了。 他一口气喝干一小坛的酒,躺到床上收敛心神,数息之后阴灵离体而出。 先在陶宅附近转了一圈,街上只有稀疏的行人车马,神色皆无异常。便穿墙回到宅中,直往后院去看。经过后院小门时候,他仰脸看了看门檐下那块辟邪铜镜,发现原本的淡淡微芒没了。 他的心沉了沉——的确不是实病。 又直入陶文保房中,想倘若是传说中的伥鬼恶灵,或许可以试着喝退它。但进入房中向陶文保身上一看,却愣了。 屋子里干干净净,连一个阴灵都没有。 他化身阴灵,能看到生人身上的生机。没有大病的寻常人体表会有极淡的微芒,得细细去看才能注意到。可眼下陶文保身上的光芒要比寻常人更亮一些,仿佛生机尤其浓郁。 但既是如此,又怎么会病? 他穿墙去了陶定尘的房中,发现这孩子是一样的状况。 他不死心,又将整座宅子查了一遍,仍未发现什么异常。至于墙外,也没什么人,只能听到街上车马通过的声音,行人的低语,还有上次阴灵离体时听到的铁索声。声音叫李伯辰略感不安,可已从陈三姑口中知道,隔壁院落的人家是跑商的,也许是套车马的声音。他只能离体数百步,也没法儿去看。 他没什么办法,只好重回屋中,醒了过来。 身上酒气很浓,他怕被闻到引起误会,便换了衣服,去水房洗了把脸、漱了口。又过一时,陶纯熙和老徐才引了一个大夫来。 她叫老徐带大夫去后院,自己则走到门边对李伯辰低声道:“李先生,郑二嫂家铺子关了门。我问了邻人,说她儿子昨天夜里喊腿痛,郑二嫂带他出城看病去了。” 李伯辰皱眉:“出城看病?” 陶纯熙叹了口气:“邻人讲,是她儿子说城外某地有位专门接骨的大夫,但我问知不知道那大夫在哪里,邻人说不知道——意料之中。” 的确是意料之中。看起来,也的确是昨夜送来的那只虎崽有问题。李伯辰想了想:“陶小姐,陶公的病,怕是因为术法作祟。” 陶纯熙愣了愣:“李先生……是你看出来的?” “我算半个修行人,略懂一点。”李伯辰道,“我看这位大夫也瞧不出什么。陶公在璋城该交游甚广,陶小姐可知道城里有没有哪位法师可以请来驱邪?” 陶纯熙想了想:“有。只是李先生,还有两件事。” “请讲。” “我刚才和徐伯伯出门的时候,竟然迷路了,绕了一圈才走出去。”陶纯熙眉头微蹙,慢慢地说,“我当时以为是自己心急,慌了神。可回来的时候,又绕了一圈。” 李伯辰心头一跳:“还有呢?” “遇见了隋子昂。我怕是空明会做的事,去郑二家肉店的时候顺便去了另几家店,叫他们知道阿爹病了,又病得蹊跷,在路上遇到了隋子昂,他问我阿爹可好些了。我当时以为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可回来的路上想到,他今天本该在术学,平时也绝不会和猪行的人打交道,怎么知道的?” 李伯辰想了想:“他也是空明会的人?” 陶纯熙微微摇头:“他不是,但听说他有个表兄是……阿爹说前几天就是他那个表兄拦了路。” 李伯辰心里又一跳:“他那表兄是个年轻人,个头大概到我耳边,有些黑,一字眉,对不对?” “对的,那人叫方耋。” 李伯辰想了想,低叹口气:“陶小姐,只怕隋子昂已经知道我住在你家、或至少同你阿爹关系不浅了。” 第五十六章 强援 方耋该是当日巷中将其他人喝退的那一位。他对自己的印象该颇深,是否有这样的可能:昨天隋子昂在术学受了自己的气之后,偶然间同方耋说了。方耋既然是空明会中人,又能拦陶文保的路,想必在城中也消息灵通,有可能自告奋勇地要帮隋子昂找一找自己。 一旦听到自己的相貌,便立时记起来了。 陶纯熙愣了一会儿,才道:“他怎么会……” 李伯辰在心中一叹,道:“隋子昂,平时是爱慕陶小姐你的吧。” 陶纯熙脸一红,咬牙道:“那是他的事,我对他没什么印象。” “但昨天他觉得在我这里受辱,又见你对我笑了笑。如果此人气量狭小,又知道我在你家……”李伯辰说到这里,又忍不住低叹一声,“他看我去术学读书,大概想不到我会是你家的教师,也许,想岔了。” 陶纯熙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之后才开口:“难道他就只为了这件事?这也太卑鄙龌龊了!” “依我看,这种可能性的确要大些。前天方耋说不要动刀,昨天空明会的人断了猪行的猪,说明他们该是想要步步紧逼陶公,暂不会用激烈手段。除非是……有人要求他们这样做,他们索性也就做了。” “而那个人该有够高的地位、权势,或者有此家世背景。”李伯辰想了想,“但这只是我的推想,也未必是真,毕竟寻常人该不会如此歹毒。只是陶小姐要在心里做好准备,倘若我猜对了,你打算怎样应对。” 陶纯熙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之情:“那……李伯辰,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该是真觉得有些六神无主了吧,竟叫了自己的名字。这个称呼,听起来比“李先生”要亲近许多。李伯辰看着她的脸,有一瞬间甚至想要自告奋勇,亲自找隋子昂去问。但这念头只略微一闪,便被他压下。 “该先去找法师,将陶公的病看好。如果真是隋子昂……陶小姐,我想听听陶公的意见比较好。他未必会想得罪这里的府治。” “那……”陶纯熙抿了抿嘴,似乎对他的答复略有些失望。但还是说,“好,李先生,我先去请法师。” 李伯辰点头:“一路小心。” 等陶纯熙出了门,他才叹了口气。他倒是实在没什么高明的办法。他在璋城并无人脉,要说办法,大概只能是杀人。可隋子昂既然是国姓,也许就修习了隋国庙堂的术法,兼家有财富,境界不会比自己低。哪怕要杀他,也不大可能成功。 更何况,他虽能对妖兽痛下杀手,可对取人性命这件事却始终谨慎。传奇小说里那些动辄拔剑相向、血溅五步的人物,怕死得也是更快的。 如果璋城的某位法师能解决这件事,该是最好的结果吧。 但倒是还有一事……刚才听陶纯熙说起“迷路”时,他心中一跳,有个念头闪过去。然而之前刚饮了酒,眼下其实还是醉醺醺的。刚才和陶纯熙交谈,实在已是全神贯注才没叫她觉察异常,现在又想将刚才的念头想起,却怎么也抓不住了。 他便转回到花丛之后去打拳行气。气血运行得快一些,酒就醒得快些。如果真是隋子昂怂恿空明会所为……他们没有对付自己,该说明还没对自己的身份起什么疑心吧? 这次只过半时陶纯熙便回来了。李伯辰看到她一个人从侧门走进来,刚想从花丛后走出问她可是没找到人,便见她又走到正门后,将正门打开了。 正门外站着一个蓄须的中年男子,面方口阔,身穿杏黄道袍,将一柄铜钱剑拂尘一般搁在手肘上。见门开,才向陶纯熙微微点头,龙行虎步地走进来,沉声道:“带我去见陶公吧。” 他一开口,李伯辰便知此人不凡。中气十足,声如洪钟。这人该是修六渎术法的修士,与燕百横一样。无量城中的三阶修士极少,只有隋不休一人而已。百应虽也是三阶,但他是羽人有天生神通,却也修不了术法。 他的心中便一痒,很想看看修六渎术法的修行人如何施展手段,如果他日不幸遇到了又得与之为敌,心里好有个准备。 便等那人与陶纯熙进了后院之后,也跟了过去。 他只站在后院小门边院中看,见那修士进了屋子,似乎与陶文保说了些什么,又走出来。先微微皱眉扫视一圈,目光落到那虎崽身上,沉声道:“是此物招来的祸患。” 陶纯熙恭敬地跟在他身后,听他这样说,看了李伯辰一眼。 那修士又走到虎笼旁,探手进去拔了根虎须。虎崽毫无反应,大概已经死了。他便将虎须捻在指尖,手指轻动,在空中写了些咒文。李伯辰认出那是六渎帝君的尊名。 而后修士将虎须一抛,沉声道:“去!” 今天有微风,那虎须便被风吹着,飘飘荡荡地落下。但将要落地,却又被风卷起,再飘落向前。修士在原地站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渐渐飘到陶定尘的屋子门口,又被一阵风卷着,飘去陶文保的门口。最后落在阶上,恰巧卡在石缝中,风吹不动了。 那修士轻轻地“咦”了一声,想了想,口中诵咒,并指在眼上一抹。 该是开了阴眼,和应慨、李定当时一样。李伯辰想。 随后他脸色凝重,再往屋中看。但扫了扫,似乎一无所获,脸色便阴沉一些,又往院中其他的地方看,仍没什么结果。这修士想了想,大步往李伯辰这边走。不知原本就脾气暴躁还是因心情使然,对李伯辰低喝:“走开!” 李伯辰在心中叹了口气,为他让了路,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前院去。 原来这人也看不出的么?该是和自己先前一样,觉得是恶灵附身了吧。陶纯熙跟在后面也走过来,低声道:“他该是因为心急,你不要往心里去,李先生。” 李伯辰笑了笑,与她并肩往前院走去,低声问:“这位是什么来历?” “是璋山三老洞的宗派修士,叫叶成畴,我叫他伯伯,常住在城里。”陶纯熙轻叹一声,“他和阿爹有些交情,素有急公好义之名。听说或许是空明会做的事,肯来的就只有他了。李先生,听说他是龙虎境了,该不会也……” 李伯辰想了想:“先看看吧。” 第五十七章 相劝 第五十八章 机会 陶纯熙浑身发抖,忽然开口:“叶伯伯,我和李先生清清白白,没有什么儿女私情。”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去求隋子昂。我向来敬重叶伯伯,可您今天所说的这些话,与行市的牙人何异?!” 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暗赞一声。她说叶成畴与撮合买卖的牙人何异,已算是客气了吧,其实想说的大概是“龟公”。只不过她一个女儿家又身在局中,万万开不了这样的口。 这位修士看起来颇有高人风范,可只来试了试,便立即劝陶纯熙送自己去见隋子昂……只怕也是和空明会沆瀣一气的。但为了他自己“好义”的名声,不得不来这么一遭——要是破了法,便在璋城得一个术法无双、义薄云天的美名。要是没破,便像今天这样说些话,也算“仁至义尽”。 李伯辰知道世上有这种人,但在无量城中待了三年,却没什么机会见。如今瞧见了,对他的厌恶竟甚于隋子昂了。 叶成畴的脸便浮出红潮,张了张嘴似想厉喝,却到底忍住没有开口。 忽将铜钱剑一收、袍袖一甩:“陶兄有女如此,当真冤孽!也罢,我也莫做恶人了!” 陶纯熙咬着牙道:“叶先生,恕不远送了。” 叶成畴低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陶纯熙站在原地,垂落两滴泪。但又抬手抹去,转眼看李伯辰:“李先生,谢谢你仗义直言。” 李伯辰刚要开口,她却抽了下鼻子,又说:“我知道李先生该有许多秘密,不便现于人前。现在我家里遭难,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李先生再留在这儿,恐怕也要招惹是非。我为您结了这几天的薪金,你走吧。” 她说了话,便转身往后院走去。 李伯辰站在原地愣了愣,在心中低叹口气。三天前刚进陶宅时还觉得此地清静,便于自己藏身。可似乎自己走到哪里,都会惹上麻烦。 这一家人,只怕到今天才意识到早就被人算计、“众叛亲离”了。只是陶文保……曾说他自己早年也浪迹江湖,如今做到璋城的猪行理事,不会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吧。 他难道不清楚与在璋城势大的空明会角力,最终会惹上众怒的么? 在这种时候,陶纯熙却叫自己走。李伯辰苦笑一声——他是该走的。然而心里却似乎另有一个声音道,此时走了,往后还岂敢自称男儿? 倒像是那位原主残存于他心中的性情在忿忿发问。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自言自语:“老兄……只怕我早晚要被你这英雄意气害死。” 便转了身,大步走出院门外。 其实在刚才看叶成畴施法时,他的酒便已醒了大半,头脑中那个曾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被捉住了。他此刻出了门,便直往榆钱街的街口走。街上有稀稀落落的行人,还有一辆牛车,也看得到街口站了两个小贩,似乎在卖些热汤点之类。 他屏息凝神跟在牛车后面,盯着街口的两个小贩,走路时又运气提神,照理说该绝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但走出约十几步时,头脑略一恍惚,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拐到另一条路上了。他微微皱眉,仔细辨认,意识到这里是陶宅斜对面的一条路。但刚才自己明明是在走一条直线,何时拐进来的? 陶纯熙说她去请大夫时迷了路,该就是此种情况。 李伯辰心中稍定,便走出这条错路,回到陶宅墙边慢慢查看。 六国之中出身王族庙堂的修行人术法最为神妙,其次便是宗派出身的。叶成畴出身宗派,又能与璋城大会首立下赌约,不会是寻常人物。 但他那样的人都看不出什么问题来,说明施在陶宅的术法、或说阵法,该极为神异。叶成畴也说,问题出在昨夜送来宅中的那只虎崽身上。李伯辰对阵法了解得很少,但也清楚术法是需要咒文施展的,唯有阵法,才能做到谋定而后动。 那虎崽,或许是阵眼。 当天在无经山上,那浑甲兽也是阵眼。 他深吸一口气,将墙边看得更加仔细。正门处无所得,便转去另一边。只走了约十几步路,觉察异常。 在墙根处似乎有个小小的土包,仿佛是小孩子闲来玩耍,垒起的小坟堆。约有一个拳头大,前面还有些灰烬。 今天有风但不大,那一堆灰烬未被完全吹散,有稍许残留在冻裂的土缝中。李伯辰俯身用手指捻了捻,确认那是香灰。 他直起腰,又沿着墙根绕陶宅走了一圈,发现十六个一模一样的“小坟”。 他心中发寒,记起那位玄冥教主应慨在车中吐露的名字——诸天荡魔弥罗阵! 他施展那阵法,就是先在无经山附近起了些空坟,以香烛供之。又以浑甲兽做阵眼,压制无经山君的力量。 当然仅凭这两点,还不能说这阵便是那阵,但李伯辰忽然记起还有一件事——陈三姑曾说过几次,近些天来城中猪肉无人敢吃,那些寻常百姓便买野味解馋,因而璋城附近的猎户也就变多,皆大肆狩猎。 应慨之前也是以同样的手段剪除无经山君的羽翼的。 他还使人以污物泼在无经山附近的山神庙中,断绝山君的香火愿力。而空明会在璋城势大,依照他们做事的霸道手法来看,只怕也不会叫会众再去拜璋山的山君了。 他轻出一口气,意识到自己似乎不仅牵扯到陶宅这个麻烦里了,还该是牵扯到一桩更大的麻烦里了。他确信空明会中也有人能使应慨那个诸天荡魔弥罗阵,而他们的目标,或许便是璋山山君。 而陶宅眼下摊上的事情,也许是那布局之人手中一环吧——璋山附近人口众多,不比无经山。像应慨一样直接雇人去狩猎,怕要泄露风声。可以为难陶文保为借口,便可将真实目的完美掩藏,叫那些逐利的猎户自发为他们办事。终了既能拿下猪行略收小利,又可达成真正目标。 幕后之人的手段,真是高明。但那人该不是应慨,因为这璋城中的一场布局,似乎已经持续很久了。 李伯辰心中凛然。在墙外沉默地站立一会儿,抬头往远处的璋山方向看了看。他之前是因意气使然,才想试着帮陶文保解决宅子里的事。但此刻他的心却沉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确不能走。 离开无量城之后,他见了数位高人。虽因侥幸每每逢凶化吉,却在心中意识到自己大概是个注定要麻烦缠身的人,若无力自保或退敌,早晚要吃大亏,遑论过什么安稳日子。 他昨夜觉得,该从自己灵主的身份上做文章、弄到炼化阴兵的法子。而今这个机会似乎来了。 第五十九章 阵眼 第六十章 阴神 他便咬牙又喝了两次“出来”。 但这一回不但将附身的那些阴灵喝得晃了晃,也叫陶文保的神识又坐起来了,便忙道:“回去、回去!” 再看陶文保被他这么一折腾,呼吸更弱,似乎眼见就要归西。 ——幸好先试的是他。如果是陶定尘……怕如今已悔之晚矣。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想只怕这次真不成了。只是他看破了布阵那人的手段,却在最后一步失败了,实在很不甘心。 便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看看陶纯熙。一咬牙,打算附体清醒过来,再试试别的法子。 但在此时,忽然又听到铁索的声音。 这声音,他已经听过两次了。第一次是刚来陶宅的那一晚。他阴灵出窍遍游全宅,查探这家人是否有异常,在见陈三姑与老徐吃酒时,听见远处有此声响。 第二回是不久之前,他仍以阴灵探查陶文保的病情,在他床边时,又听到似乎隔壁的宅子里有这样的声音。 那两回,他都没怎么在意。因为在无量城中时这样的声响太常见了。可如今他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两次都是在阴灵离体时才听见的,回到躯壳中后,那声音便没了! 而这一回,铁索的声音已不在院外,而似乎就在门外。仿佛正有人拖着一条又长又粗的锁链,慢慢地走到门前了。 他去看陶纯熙。见她仍握着小刀,盯着自己,果真没什么反应。 是因这阵法的缘故么?阵中还有什么守护!? 门外是大亮天,李伯辰却心中一凛,立时低喝:“来!” 十四个阴兵便依着他的心意分列两旁,成了个雁翼阵,将他护在中间。 而后,看到从门缝中射进来的阳光慢慢变得暗淡,丝丝缕缕的黑气从门窗缝隙中渗入,如薄雾一般蔓延开来。 李伯辰不知虚实,便死盯着那雾,全神戒备。也因此将那一片地面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注意到门缝边有一只蚂蚁正沿着地砖缝,寻寻觅觅地走。 他心里一跳——璋城并不温暖,在这个时节,哪来的蚂蚁? 下一刻地面的黑雾忽然收敛,一下子聚到那只蚂蚁的身上。屋子里起了一阵凉风,一个黑影现了形。 这黑影,看着是个人的轮廓。但周身黑雾缭绕,分不清身体与雾气的界限,倒像裹在一个大袍子里。唯有“脑袋”分明,依稀能瞧见五官。但那五官也笼在黑雾中,只有些隐约的模样。 且它这五官,并非一成不变的。它身子虽不动,脑袋却一直在痉挛般地微微晃动。每晃一次,脸上就变个表情,忽而狰狞,忽而欢喜,忽而哀怨,看着极为诡异。 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又发现这黑影身后拖了一条青蒙蒙的铁索,落在地上、穿过门板,伸到院中去了。那铁索之上,还捆了一个绿幽幽的阴灵。 他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 阴差。 该是个勾魂的阴差。他在无量城听人说过,有不少人在将死时,或许便能听到锁链声,那就是阴差来拿人了。 竟然是真的! 李伯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传说中阴差出身幽冥,也算半个幽冥灵神吧?可如今,自己这“灵主”正撞见它了。六国正教中人敌视灵主,倘若不小心被捉拿了,多半没有好下场,想来幽冥灵神对自己这种类似“太古秘灵”的灵主也是一样的态度吧? 他愣了愣,深吸一口气正要沉声开口,却见那阴差一时间也没什么动作。 倒是脑袋再一晃,换上个目瞪口呆的表情不变了,身形陡然矮下去,只到常人腰间了。 两“人”这样怔怔地互视一会儿,那阴差忽然发声。声音尖锐至极,听起来仿佛一柄钝刀在挫拉耳膜,言语也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极像他在噩梦中时曾听到的呓语:“……小神……近几日见有……此地封锁……探查……不知原是……真君宽恕……” 李伯辰心中狂跳,倒是能推测出这阴差在说什么。 大概是在说它近几日见有人在此布阵,将此地与幽冥的联系隔绝了,因而在附近探查吧?自己前两次听到的锁链声,就是这个阴差在附近徘徊吧? 难道是因之前阵法完整,它进不了陶宅么?而刚才自己将阵法破去一些,它才来了? 可“真君宽恕”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阴差平时究竟是何种模样。但只看它如今的神情,倒像是在畏惧自己……李伯辰一时间有些发懵。 无经山君初见他带了百余阴灵时也称他“真君”,难道这阴差见自己身边列了两排阴兵,也将自己视作“高人”么? 不对……山君称自己为真君,该是一种客气的称呼。但这受命幽冥的阴差眼下这副模样,也称自己为“真君”……难道它是当真觉得,自己是幽冥中的某位灵神!? 因何造成这种误会? 李伯辰既惊又喜,一时间脑袋乱成一团。倒是那阴差见他铁青着脸并不言语,脑袋又一晃,面目上的神情从目瞪口呆转为怯怯,身子便又变矮些,只到人膝上了,道:“……宽恕……小神……离此地……” 它是要走?那就太好了。李伯辰立时松了一口气。但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倘若这个阴差因此地被幽冥隔绝了,便来查探……那么空明会人如果在璋山附也布置了“诸天荡魔弥罗阵”,岂不是更会引起注意!? 会不会此时已经还有些阴差,正在那璋山附近游荡了? 要真是如此……他倒可以此做些文章、做自己刚才在院中所想的那件事! 想到此处,李伯辰便觉得胆气稍壮了些。 他转脸看了一眼床上的陶文保,心中更生出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 这东西此刻既然怕我,何不干脆拿来用用? 他已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在心中咬牙道,这种事,总不会比杀妖兽还要凶险。在北原上时搏杀起来,连死都不怕了,如今又有什么好怕的。 便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且住。” 阴差的脑袋又一晃,脸上的神色看起来竟已是泫然欲泣了。 第六十一章 反击 第六十二章 金丹 一不做,二不休。他又趁着自己有力气,直入陶定尘屋中,学那阴差的模样将铁锁一展、一勾,真将它身上的阴灵也都打出来了。 阴灵满屋逃散,李伯辰信手一甩,铁锁便如知他心意一般,将它们悉数困住、化为一个。待他又出屋、铁锁一见阳光就变小时,只见那些阴灵也变小,如同手链上亮闪闪的缀饰。 看来那阴差果真是实力平平,甚至不如无经山君。所倚仗的只是这个能通人心意的宝贝。 李伯辰长舒口气,忽然觉得身上一阵无力,像要散了一般。他知道是破军咒的效果要褪去了,忙穿进屋中,躺回身上。 醒来时本做好了浑身无力、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儿的准备。可意外的是,除去觉得头晕目眩之外,身体竟没什么大碍。他头一次在梦中施展破军术法,不晓得这种状况是不是正常的。 再看屋中,竟一地狼藉。刚才与阴差争斗时屋内黑气弥漫,他的注意力又全在那东西身上,并不曾注意周围。可眼下,似乎凡稍小的东西都落到地上,有许多跌破了。 陶纯熙不知何时扑到床边护着陶文保,神情惊惧,脸色发白。 待看到李伯辰睁了眼,才失声道:“李先生,刚才——” 李伯辰慢慢地起身,沉声说:“陶小姐,成了。” 陶纯熙愣了一会儿:“你是说……” “陶公是被恶灵附体。我和恶灵斗了一会儿,把它打散了。定尘那边也一样。但两人被夺了生机,和大病一场倒也差不多。现在最好去找大夫,不然可能要变成实病了。” 陶纯熙又一愣,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哽咽道:“李伯辰,谢谢你。” 李伯辰笑了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说了这话自己也一愣,又笑了。 “那我去请大夫来吧。”他见陶纯熙惊魂未定,便道,“陶小姐,你……你就待在这儿。如果有人来,你就只说陶公还病着。” 陶纯熙却抹了抹眼睛:“李先生,不必了。” 她又犹豫一会儿,低声道:“家里有药。现在既然已经驱了邪……我想用那药就可以。” 她说着站起身,将小刀放在一旁,走去屋子的东边。这里放了一面博古架,上面的摆件都已经毁了。李伯辰看着一地残渣,心想不知道这些值多少钱。 陶纯熙伸手在博古架旁按了按,便响起一阵格格的机括声。 他意识到,那架子后面该是陶文保建造的密室。据说但凡富贵人家,都会有这样的密室,他知道自己不方便看,就转了身要先走出去。但陶纯熙轻声道:“李先生,不必。” 他心中一暖,可仍未转头,只背着她站着。 不多时,机括声又响起来,他才转过身。见陶纯熙捧了个匣子,放在桌上。那匣子不过一拳大,打开之后露出一颗金灿灿的丹丸。陶纯熙走去床边取了刀,想了想,将丹丸分成一大一小。 “是阿爹的问劫丹。”她边说边从地上捡起两个未完全跌破的茶碗,从酒坛中舀了酒涮涮,又盛了两个半杯,“这种时候用了这个,他该不会怪我的。” 两半丹药被分别投入两个碗中,迅速化开。陶纯熙端了一杯,道:“李先生,我喂阿爹吃这碗,那一碗,麻烦你去喂定尘。只要慢慢喝下去就好。” 李伯辰道:“好。” 便端了碗走出去。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此间果然与他来处不同。在他从前那儿,小孩子是最被人宝贝的,可今天他和陶纯熙几乎都待在陶定尘房中。不过这里的天地君亲师五个字乃是被世人所公认的,谁都不会觉得一个孩子的性命比其父的命更珍贵吧。 陶定尘仍昏睡着,呼吸声很弱。他怕这以珍贵丹丸所化的药溢出来,就喂得极慢。只是不知道给这样小的孩子喝这么烈的酒,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一碗药见底,陶定尘竟咳嗽了两声,眼皮掀了掀。虽未完全清醒,但似乎的确已好些了。这“问劫丹”,看效力竟然不弱于他吃的那枚须弥胎,也不知道陶文保从哪里弄来的。 看陶定尘的样子,李伯辰心里有些可怜。但他不能在这儿陪着——要是陶文保醒来了,他还有话要说。 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走回到陶文保房中。 一进门,就听陶文保道:“李先生救命之恩,陶家无以为报。” 声音虽然仍虚弱,但已有了些生气。他果真醒了。李伯辰便反手关了门:“陶公言重。谁遇到这种事,都不会袖手旁观。” 陶文保被陶纯熙扶着靠坐到床头,叹了口气:“叶成畴就不会这么想。” 他想了想,又道:“李先生……” “陶公……” 竟是两人同时开口。陶文保愣了愣,又笑了笑:“李先生请讲。” 此刻不是客气的时候,李伯辰便道:“好。陶公,陶小姐,我的确有事要说。” 他走到桌边坐下,思量再三,才开口:“事到如今,既然我也牵扯进来了,就实在不好再瞒你们。我叫李伯辰,这个名字是真的。但我是从无量城来的。我得罪了一些人,才逃身至此。” “我的确不该在这里落脚。原本想的是,在这里了解一些事,赚些盘缠,就另换个藏身地。可现在出了这种事,陶公和陶小姐都不会再觉得我是个寻常人吧。我想,我也不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陶文保脸上没什么表情,陶纯熙倒是显得惊诧,但眼神也极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陶公和定尘脱险这件事,我想请两位暂不要叫别人知道,仍装病着。因为我要去找空明会做另一件事——如果此事做成了,陶公一家人也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陶文保叹息一声:“李先生,你将我看得轻了。无论你得罪了什么人,既对我陶家有救命之恩,就没有要你离开的道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看你的气度相貌,我便猜你是个落难的英雄。我因此才有了些私心,想叫你来教定尘。” 李伯辰皱起眉:“陶公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是……” “李先生是灵主。”陶文保目光炯炯,沉声道,“就是因此,才能救我。” 第六十三章 坦白 第六十四章 狐假虎威 但又立即警了警心神,停下脚步:“怎么,隋公子还要考教我术学?” 隋子昂一笑,伸手揽住身旁两女的腰肢,扬起脸道:“今天没这个闲心。李兄,怎么不在陶宅了?” 那两个女子被隋子昂揽住,便故作娇羞,咯咯低笑起来,一起看他。李伯辰又见那“丛云轩”的门面装饰十分华丽,且披红挂绿,猜这或许是一家青楼妓馆。 但既然开在榆钱街这种地方的对面,该是高档的场合。隋子昂是待在这儿一边狎妓取乐,一边等陶纯熙走投无路么? 这人在术学中时,好歹还会矜持一番,如今却显露出本性,实在叫人厌恶。 李伯辰在心里冷笑一声,道,也好。反正我一肚子怨气,既然撞上了,要做的事就从现在开始吧。 他便轻出口气,从街上行人中横穿过去。 隋子昂见他这模样,笑道:“我正要问问你陶纯熙现在如何。听说陶文保病了,不知请了几个大夫,看好了没有?” 李伯辰走到他面前站定,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说:“我只是在陶宅教陶公子刀术。隋兄之前怕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因此才叫人布了阵吧。” 隋子昂一愣,旋即又笑:“难得。你能看出阵法来。” 又道:“可你自视甚高了。要说我因你才用阵,你还不配的。” 他说话间有一人在丛云轩中叫道:“子昂,怎么还不来?站在外面做什么?” 那人边说话边走出来,李伯辰见了这人,认出他是方耋。前天方耋在巷子里将陶文保拦住时,穿了一身黑袍。那该是空明会会士的制服。但今天换了便装,看着也有些风流潇洒的模样。李伯辰便想这空明会果然百无禁忌,怪不得能坐大。 方耋瞧见李伯辰,微微一愣。隋子昂便看他:“前天就是这人将你的人的腿打断的吧。表兄再看看他如今这模样,可有那天的威风?” 方耋便笑:“怎么,这人来向你讨饶?” 这两人一唱一和,门口的人就也都来看他们。只是李伯辰眼下酒意未退,心中又有主意,倒并不觉得生气。 听隋子昂又道:“懒得理他。走,快活去。” 他揽了身旁两个女妓要转身,李伯辰便忽然换了口气:“果然是你们布的阵。好,隋子昂,叫你的父亲。” 又看方耋:“你,叫上璋城大会首,一起来这里见我。” 随后他便越过两人,直往丛云轩中走去。 隋子昂与方耋愣了愣,似乎在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直到李伯辰越过他们,才反应来。隋子昂皱眉:“你说什么?” 李伯辰淡淡看他一眼:“即刻去。两刻钟之内不到,后果自负。” 他此刻拿出从前统领一营的气势来,虽穿着布衣,看起来却完全不同了。隋子昂为他这气度所慑,愣了一刻。又皱起眉,似乎想要呵斥他,可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脸看方耋。 李伯辰将他这举动看在眼中,心里暗笑。亏这隋子昂虽然人品极差,但脑袋不笨,倒懂得三思而后行。这就最好了。 他便不理他们,走入丛云轩中厅左右看看,见中厅是个人设的山水小池子,两旁则是燃着符火灯的雅座。其中一些坐了人,门口笼着薄纱帘子,内里人影若隐若现、娇笑声时有时无,该是饮酒狎妓的所在。 他便瞅着一间左右无人的,撩了帘子坐进去。 厅中自有仆役待人差遣。这种场所的仆役大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与隋子昂、方耋三人在门前交谈一会儿,且都面色不善,那些人该都瞧见了。 因而如今见他走进来坐了,衣着又并不高雅富贵,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竟无人来招呼。 隔一会儿,隋子昂与方耋才跟进来。皱眉盯着他,犹疑一会儿,道:“李伯辰,你刚才说什么?” 李伯辰这才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了。大概是从陈三姑那儿打问出来的吧,她快人快语又健谈,的确藏不住什么话。 便笑了笑:“好,连我的名字也打听出来了。真是做的好事。” 又转脸沉声道:“我乃无量城奔掠营统领李伯辰。我再等二十分,人若不到,往后自己向彻北公交代。” 隋子昂和方耋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发怔。 李伯辰便扬声叫:“来人!没有伺候的么!?” 见隋子昂站在这里,仆役忙跑过来了。李伯辰道:“有什么炙烤腿肉之类的,端上来。” 仆役观瞧隋子昂的脸色,见他不说话,只得道:“客人,此间乃是雅舍,实在没人整治那些……” 李伯辰笑了笑:“雅舍?怕是鸡舍。那我就吃鸡——蒸烤煎煮的,都端上来。” 仆役略犹豫。此时隋子昂终于转脸向方耋叮嘱几句,方耋看了一眼李伯辰,转身走了。 而后隋子昂走到李伯辰对面跪坐下来,对仆役道:“愣什么。” 那仆役才道:“是……这就去。” 李伯辰在心中略松了口气。这两人该是被他唬住了,是个好的开始。不过要唬住接下来的人,怕得多费些力气。他知道自己眼下是在行险,但此时行险,是为了往后的万全。 他在应慨那里吃了教训,晓得不要轻易扮演什么自己并不了解的角色,否则极容易疏忽大意,被瞧出破绽。 但他自觉而今在做的这件事,自己了解的已足够多了。璋城里,怕没有第二个人既识得诸天荡魔弥罗阵,又清楚北原上发生过的事,且知兵事。 他得弄清楚空明会在璋山附近所行之事是否如他所料,如果是,又何时将对璋山的山君出手。今日璋城混乱,机不可失。 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眉头紧锁的隋子昂,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人的脑袋未必比自己笨,见识也未必比自己少。可如今竟被自己唬住了,怕是因为从未像自己一样,无数次直面生死吧。 自己刚才连阴差都杀了,还会怕他在这里看的么? 便也抬眼,盯着隋子昂。两人对视片刻,隋子昂移开目光,低声道:“你口气不小。你是无量军的统领?看来我猜对了,你果然是个当兵的。” 李伯辰笑了笑:“昨天你险些祸从口出。我劝你今天最好少说话。” 隋子昂哼了一声:“在璋城里只要我想,我就是别人的祸。” 此时仆役送了一盘烤鸡上来,又摆了几个看碟。李伯辰毫不客气地扯了一条鸡腿大嚼,待咽下去,看隋子昂:“这只鸡看地上的虫豸时,该也是这样想的。但现在被我吃了。” 陈子昂挺起身子低声道:“你!” 但想了想,又坐回去,冷笑:“过一会儿便见分晓。” 第六十五章 无巧不成书 方耋从璋城府衙后门走出来的时候,正听得府衙内的机鸣钟响了三下。他算了下时间,知道眼下离那人所说的二十分还有大半。他身旁有一人,年约五十,胡子花白,穿了一身褐色便服棉袍。这是璋城府的府丞苏仝友。 隋子昂叫他来请此人,但方耋心里稍有些忐忑。对方打着彻北公的名号……万一是真的,又耽误了事情,他怕给自己惹麻烦。 于是加快脚步,对身边人道:“苏丞,子昂叫我在路上同你讲。他该也拿不定主意。” 听得他的话,苏仝友沉声道:“好,边走边说。” “那人自称是无量城奔掠营的统领,叫李伯辰。口气极大,要见府治、大会首。子昂叫我对你提一句,那人曾在术学中与他辩论,似乎颇知军事,因此他一时间才不知真假。” “再有呢?” 方耋皱眉想了想:“这人气度也的确不凡。可是苏丞,要是真的……彻北公的人跑来璋城做什么?” 苏仝友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道:“无量城倒的确有个奔掠营。我家中一个护卫,就曾在无量城从军。我已差人去传他,是真是假,他到了一看便知。” 又叹了口气:“说到陶家,唉……方耋,公子任性,你怎能纵容他去见大会首?为一个猪行商人,大会首竟也真用了阵。只怕麻烦。” 方耋道:“也许大会首是担心过些日子要多闹出几条人命吧。到时候,还得我那位表弟在府治面前多美言几句。” 他想了想,压低声音:“苏丞,进展到哪一步了?” 苏仝友一皱眉:“你知道会中规矩。这事你不该问。” “我已是会士了,又不是会友。”方耋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快些走。” 两人又耗了约十来分,走到从云轩。进入中厅,向李伯辰所在的雅间看去时,发现仆役正端着食盘往里面送。 两人对视一眼,愣了愣。苏仝友便站住脚,先打量一会儿,皱了眉。不过心中已略觉不妙……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大吃大喝,不是饿死鬼,就是真统领。 他定了定神,抬脚走过去,趁仆役撩开薄纱的当口儿,将李伯辰看了个清楚。 看着很年轻,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体格也健美,的确像是在军阵中炼出来的。面前摆了四个空盘,胃口极大,倒也像军人。看他吃喝时的模样虽豪放,却不粗鲁,也的确有官长气度。 苏仝友走进雅间,向隋子昂施了一礼:“公子。” 隋子昂起身道:“苏丞。就是此人。” 李伯辰搁下筷子,将苏仝友打量一番,笑了笑:“你是府治,还是璋城大会首?我看两个都不像。” 苏仝友脱鞋入席,坐到桌边拱了拱手:“我乃璋城府府丞苏仝友。将军有事可以告知于我,我稍后向府治、大会首转达。” 李伯辰又一笑:“你配听我的事么?” 隋子昂阴沉着脸。苏仝友便道:“将军放心,府君该知道的,我都可以知道。将军可以问隋公子。” 李伯辰斜眼看了隋子昂一会儿,道:“也罢。我先对你说了,不怕此地府治不来见我。” “本将,为彻北公做事。来璋城,是因为上月有李国临西君逆党潜入无量城,刺探军机。彻北公命我彻查此事,我便出无量城,沿途追踪,查到璋城来。” “我在那陶府暗藏身份,本打算静待时机将城中李国逆党一网打尽。可今天陶家竟被璋城空明会设了个阵,那陶家女子四处奔走,闹得满城风雨!”李伯辰竖起眉低喝,“你们是要暴露本将行踪,使逆党警觉吗?!” 隋子昂与苏仝友听得此话,都愣了愣。苏仝友不知他这话的真假,可他家中那护卫还未到,这顶帽子又扣得够大,不禁沉吟一番,道:“这位将军,只怕是误会罢了,那陶……” 李伯辰冷笑一声,又看隋子昂:“误会?我疑心璋城术学中或许也有李国逆党藏身,昨日便去术学探查。” “结果这位隋公子在众人面前说我是逃兵——难道不是有意提醒术学中的逆党么?昨天说了这事,今天便毁了我的藏身处。难道这位隋公子也从逆了?还是整个璋城府都从逆了!?” “你血口喷人。”隋子昂忍不住挺身道,“璋城哪有什么李国逆党?苏丞,我看此人——” 他边说边去看苏仝友,却见他脸色凝重,似被李伯辰说中了什么一般。隋子昂心中一跳:“苏丞?” 倒是此刻,方耋引了一个着劲装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撩开纱帘:“苏丞,人到了。” 苏仝友还未转脸看他这护卫,护卫便愣了愣,身子向后一缩,额上一下子渗出冷汗来:“统……统领!?” 李伯辰也见到了这护卫,但并不认得。他醒来之后只做了十将,做统领的记忆都是从前那位留下来的。想来那个莽夫不属于心细如发的人,麾下五百兵,自然不能全认得。 可见这人的神色,他心里已猜到了。该是个逃兵吧,运气好,逃来璋城安顿下来了。看来不是只有自己一个觉得这里宜于藏身。 ——北辰在上,天助我也! 便冷冷笑了笑:“是你。逃出来了,看着过得倒不错。” 那护卫一下子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统领恕罪,统领恕罪!小人如今上有老下有小……” 李伯辰低喝:“退下!本将今日不理你的事!” 那护卫立即爬起,也不管方耋、苏仝友,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引得许多人侧目而视。 再看隋子昂、苏仝友,则脸色极难看,面面相觑。 李伯辰冷笑:“真伪也验了,如何?” 苏仝友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道:“将军……可还有……能自证之物?” 这人倒是难缠。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但早知道来与自己打交道的人必然深得府治或者大会首的信任,不会像寻常人一般好哄。刚才的运气自是运气,不过他也的确早准备了别的。 便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枚白玉搁在桌上:“识得此物么?不认得不要紧,送去给你们府治看。” 第六十六章 美玉 隋子昂与苏仝友的目光都集中到那枚白玉上。 苏仝友是先愣了愣,但隋子昂的脸却一下子白了。 他出身国姓,对这些富贵物件见识极广,因而一见便知这玉该极昂贵,不是这个武夫能有的。 而那枚白玉尾端,则雕有浪纹,浪中浮出一只蛟首,纤毫毕现,巧夺天工。 这是隋国有封爵的国姓才有的玉佩,美玉可以造假,这徽记也可以造假,但此时从李伯辰怀中拿出来,隋子昂便知这绝不是假的了。 可他仍不死心,慢慢探出手,运行体内灵力,在这玉上点了一下。一点微芒转瞬即逝,扩散到白玉内部去了。 他面如死灰,喃喃道:“……是真的。” 两人一时间无语,李伯辰却略移开目光,去看方耋。刚才那护卫被他吓走之后,方耋不动声色地放下帘子,退到外面去了。眼下则找了个仆役说话,似乎并不打算参与雅间之内的事情。 但李伯辰看得到那仆役的神色——他记得从前做统领时偶尔会与新兵说话,仆役与新兵那时的脸色是一样的。显然仆役不习惯与方耋交谈……方耋该只是为了叫自己看起来有事做吧。 前天此人在巷子里也表现得颇为克制,今天在从云轩门前,也未发什么妄言,可见这人的性情是极谨慎小心的。但这个人却又帮隋子昂与空明会牵线,搞出陶宅的事来……李伯辰已对他的心性有了几分定论。 胆小谨慎的投机者。可用。 他便看苏仝友:“如何?现在我能不能见府治和大会首?” 苏仝友心中仍存疑,但已信了七八分。他坐直身子,强笑道:“李将军,多有得罪。将军要是一到璋城便亮明身份,岂会如此麻烦。是下官失礼……但府治和大会首日理万机,恐怕实在抽不开身。将军有什么要求,可否由我先代为转达。待府治一得空,立时召将军相见!” 李伯辰倒并非真要见府治。一地府治多由国姓子弟担任,身份高贵,说起来,也算王族。但六国王姓得天下多年,国姓也都开枝散叶,子子孙孙不知道有多少。 璋城的府治与今上要论起亲来,已是很远了。隋子昂虽被称为“公子”,但与隋不休那个“公子”相比,算是一钱不值了。 但府治毕竟是一地主官,也不是他这统领想见就能见的。苏仝友与李伯辰都懂这个道理,李伯辰便道:“要求?我为彻北公忠心办事,能有什么要求。只是我原本在陶家教那小子刀法,一月能有六百钱,如今被你们一搅,钱全没了,我怎么为大公办事?” 苏仝友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道:“这是我们的过错。将军稍安,很快便有赔礼奉上。” 李伯辰便笑了笑,语气也稍缓和些,又看隋子昂:“隋兄,我看你往后做事还是要谨慎些。譬如这衣裳——人人都爱漂亮衣裳。但人要没了,衣裳又有何用?” 隋子昂紧抿着嘴,隔一会儿才扯了扯嘴角:“李将军说的是。我……叫人撤了阵。李将军还可安心住回陶家去。” 他此时已知李伯辰身份微妙,说话时便又成了在术学中的样子。 李伯辰低哼一声:“陶家就不劳你费心了,只要别再叫人惹事就好。但出了这种事,我也不好再待在那里。陶小姐父亲病重,一个人孤苦无依,你们不要再去找她麻烦。” 隋子昂喘了几口气,从牙缝里道:“好。” 李伯辰就真笑了:“当然好。那么告辞,我还要找个住处去。” 苏仝友忙道:“请将军安心,我回到府衙就奏禀府君。这一点,将军先笑纳,也好找个体面的安身处。” 他边说便从怀中摸出两块银铤,搁在白玉旁边。 李伯辰将它们抓起收入怀中,向帘外一指方耋:“我要住在哪里,用不着告诉你们了吧?你们总能找得到。至于赔礼么,最好今日送到。就叫那人送。前天我遇见他的时候,见他腿脚麻利,最适合做这些事了。” 他说了这些话便站起身,谁也不看,大步走出去。 隋子昂与苏仝友没来得及起身,便索性又坐了一会儿,再次面面相觑。半晌,隋子昂才砰的一拳砸在案上,低喝:“竖子欺人太甚!他算什么?彻北公的狗!?敢同我那样说话!” 苏仝友叹气:“公子,回禀府君吧。” 隋子昂又皱眉:“刚才他说术学里有李国逆党,你愣什么?是真的?” 苏仝友站起身:“公子,此间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府再议吧。” …… …… “真的!?”璋城府府治隋以廉低呼一声,“彻北公的人?” “怕是真的。”苏仝友道,“公子曾在术学与他辩论,说此人的确深谙军事。他在席间又取出一枚海涛蛟首佩,公子验过,也是真的。再有……” 苏仝友顿了顿,低声道:“他说自己追查李国逆党,一直查到了术学。” 隋以廉原本大惊而起,听得这话,却跌坐回去。愣了一会儿,连声道:“苏仝友啊苏仝友,我早说过,不可姑息!现在可怎么办,怎么办!?” 隋子昂瞪起眼睛:“父亲,术学真有李国逆党!?” 苏仝友便不做声,可在心中道,这时候又怪起我来。去年便偶然间发现,术学中有人频繁往李国传递书信,悄悄截获一看,是送给那李国临西君的。那时候他对隋以廉建言,该将此事上报。 可这位国姓府君只想做太平人,说一旦报了,必然要当地严查。万一查不出什么,徒增埋怨。哪怕查出什么来,听说那临西君睚眦必报,为人狡诈奸猾,一旦施行报复手段又怎么办? 再有,璋城中李国人甚多,安知都是良民?一旦民变,如何收场? 反正李国逆党也只是在李国旧地行事,并不滋扰隋境。藏身璋城中,大概也只是为了筹措物资人手,何必招惹他们。 府君既然铁了心,他这府丞又能如何,只得附和道“府君深谋远虑”,如今倒落了埋怨。不过他知道隋以廉向来如此,就不怎么往心里去,开口道:“对这个人,府君倒不必太担忧。” 隋以廉刚发了牢骚,此时听得此言立即道:“怎么说?” 第六十七章 优柔寡断 第六十八章 赔礼 李伯辰在城东找了家小店住下。这店离城门很近,店前道路上都是被大车压出的车辙印,积了雪、又化成冰。该是供南来北往的行商歇脚的车店,因到了冬季,住客就很少,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在从云轩混了一顿吃喝,又得了两个银铤,算下来他如今有两千零五钱,但没选上房,而选了个靠马棚、最便宜的。 李伯辰进了房关上门,只觉自己的心突突地跳。经刚才那一遭,他的酒又醒了些,到眼下想起刚才那些胆大包天的行径,一半觉得略有些后怕,一半又觉得得意。 他便开始细细回想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想来想去,都觉得应对得颇为得当。这种事,三年前他或许做不来,可在无量城待了三年,已算是今非昔比了。 因为城中兵卒来源极杂,有做农活的,有做匠人的,还有泼皮无赖、草莽英豪、落魄的富家子弟。与那些人相处,看得、听得久了,心中也就有了许多模样。 隋子昂轻视这些三教九流之徒,该想不到他今天也算是折在这些人的手段上吧。 他便略松了口气,躺在床上歇息,听到身下沙沙的稻草声。 至少二十天的时间里,他所说的那些话都不会被寻出破绽。因为据他估算,从璋城到无量城,即便人、马都上了符,不顾性命之忧,一来一回也得这个时间。无论哪个世界,军队中所用的通讯系统都该是效率最高的吧。无量军传递军情时,使的便是符马斥候,即便羽人也不能比它们更快。因为羽人虽能飞行,却不擅长力,叫他们去送信,还不如人、马。 那么……今夜且安歇一晚。李伯辰叹了口气,他知道今晚本该再叫阴灵离体,探查周围情况。可他今天喝了太多酒,此时已觉得半个脑袋、带着一侧眼睛都一跳一跳的疼。再喝一通,怕是明天难起床了。 事已至此,思虑得也周详,算是尽了全力。如果这样子都能被人当天识破、杀上门来,那死就死了吧。 心中一生出这个念头,李伯辰便愣了愣。睁眼看看粗木的屋顶,坐起身。 自己还是在想着陶纯熙吧?真是没志气。可他也知道那女子是自己在这世上深交过的第一个女人……偏性情、相貌,又都是很出众的。 怪就怪有缘无分吧。他叹了口气,从刚才计谋得成的喜悦中沉静下来,倒稍觉有些失落。在莲花山最后一眼回望无量城时,打算讨个过得去的老婆安稳一辈子。可眼下的形势,已大大偏离那时的初心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想到这儿,又想起今天被自己斩杀的阴差。杀那阴差是因要救陶文保,陶纯熙当时也在屋子里。自己那时的悍勇,有没有一些是因为她?也不知那阴差死了,会有怎样的后果。 之后见着隋子昂,也是没忍住心中怒气,今天就仓促将原本想要从长计议的事情给开了头……也是因为她叫自己失望了吧。 他又叹口气,给了胸口重重一拳,发出“嗵”的一闷响,在心里喝道:够了!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大丈夫何患无妻! 这样骂了自己几句,觉得心里舒坦些。便强定心神,打坐调息。他觉得自己虽然不擅修行,但慢慢来也会积少成多。也许有朝一日晋入养气境,就用不着再喝酒出窍了呢? 他曾细想过为何只有在饮酒之后阴灵才能离体。得出的结论是,或许是因为醉酒之后神识也就模糊了,要照他原来那儿的说法,便是自我控制力减弱了,因而阴灵容易挣脱束缚。 但他依他所知,普通人一旦修至第五阶、洞玄境,便也可做到阴灵离体。且在之前的灵照境,便能不借助任何术法、工具,感知到阴灵的存在了。由此可见修行境界越高,阴灵便越容易摆脱肉身束缚。 他眼下这个“酒醉困境”,也许真的可以通过境界的提升来解决。 只是提升境界,除去功法,还需要资财。他忍不住想……倘若自己真从璋山山君那儿得到了炼化阴兵的法子,又去哪里弄钱呢? 同隋不休、隋子昂这些人打交道,已快令他心力交瘁,实在不愿以官身或为六姓效忠的身份谋财。可说到做生意,更是一窍不通。这世间虽有神奇的术法,但在别处却是很不如意的。他所知的许多东西,都成了屠龙之术。 如此一想,更难入定。他索性睁了眼,看到窗外红彤彤一片,是黄昏了。 便在此时,听到有人敲门。 来了。心中杂念立时被抛去脑后,他从怀中将一块银铤、九陌钱,以及零散的铜钱摸出搁在自己身边,沉声道:“谁?” 门外人应:“李将军,是我。” 是方耋。李伯辰暗暗一笑,起身开了门。 正是方耋站在门外,怀中鼓鼓囊囊。李伯辰此时离他近,倒看得更仔细。在从云轩门前时,见他也和隋子昂一样穿着绸面的棉袍,看起来清雅富贵。但如今细瞧,便发现这绸袍的下摆边角处略有些褪色,束腰处的暗纹也有些被勾毛了的痕迹,但以巧妙的手法又织平了。 这袍子,该是方耋为数不多的体面衣裳吧,或许平时一直很爱惜,也穿了很久,但仍不可避免地破损了。 他盯着方耋看了一会儿,侧身:“进来吧。” 方耋脸上没什么表情,施了一礼走进屋。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绸布小包裹。他看到李伯辰床铺上的那些钱,愣了愣。但没说什么,将小包也放到那堆钱上,道:“……李将军,我送来了赔礼。” 李伯辰关了门,毫不客气地坐到床上拆开小包,忍不住一怔——是五块黄澄澄的金铤。眼下是黄昏,屋中没点灯,有些暗。但这五块金铤却好像叫屋子里也亮起来了。 他忍不住拿起一块摸了摸——这是他第二次亲手碰到这种一块就值一万钱的东西,他在无量城出生入死六年又战功卓著,也不过只能得二十多万罢了。 他本想做出贪财相,但眼下已用不着去“做”了。真心实意地笑起来,道:“啊呀,这赔礼倒不算轻。好,本将很满意。” 方耋想了想,又从怀中摸出五块银铤,捧在掌心,躬身道:“李将军,那些是隋公子的赔礼。这一些是在下的。前天在下冲撞了将军……请不要放在心上。” 李伯辰在心中暗道,他手里那五千钱,怕是他的全部家底了吧。 此人倒的确小心谨慎……的确如他在心中定性的那样。 他便毫不客气地伸手接了,笑得更得意:“好,好。” 但又将笑意一敛,正经道:“方兄客气。那些小事,我并不放在心上。” 又长舒一口气,瞥瞥床上那些金银:“来璋城能结识诸位,其实已算是幸事了。但更要谢彻北公不拘一格降人才。想当初我还是个兵卒,但为彻北公做了一件小事得了青眼,从此便算是,呵呵,青云直上了。” 第六十九章 横财 第七十章 刀 第七十一章 踪迹 第七十二章 冤家 李伯辰背了刀一路打听,找到暖水巷。他站在巷口,发现此处的宅邸虽不如榆钱街那样高大,却都很清雅小巧,看着也是上流人所居的地方。 他没有立即抬脚走进去,而在心中将纷杂的念头又理了理。 如果李定这几日知道他在璋城,他却无事,该说明李定认为无经山一事已了,不必再有什么瓜葛了。如果他不知道,自己就更得去找他。 他之前已将要在璋城、璋山所行之事考虑得周全清楚,但现在多了个曾在无经山照面的李定,那计划就多了极大的疏漏。他必须同李定谈一谈,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处理。 照理说,自己与他们没什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必要,此番应无大碍的。 如果交谈之后,意识到原本的计划可能无法施行……反正眼下已有了五万六千九百七十五钱,大不了知会陶宅一声,卷款跑路了便是。 他心中稍定,深吸一口气,走入巷中。 数百步之后,走到巷子尽头宅邸的褐色木门前,抬手拍了拍门环。 他用的力气并不大,可那门竟吱嘎一声响,被他拍开一条缝。他本就全神戒备,见这门忽然开了,下意识闪身一旁,将手一探握住了刀柄。 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出来,也不见有人说话,便伸手将门再略推开一些,往里面看。 便见李宅的格局与陶宅不同,要小上许多。进门便是一片大院,其中有浅池、流水、假山、石井、小木桥。主屋也是古时风格,有好大一片檐廊。廊上有矮栏杆,栏杆之后置有一尊煮茶的小泥炉,一旁还有三个蒲团。 但泥炉中没有碳火,主屋的门窗也紧闭着,像主人并不在此地。 门既未上锁,看起来就不像临时有事外出。难道是……昨天自己胡说曾追查李国逆党到了术学,府衙的人因此有了动作,将李定、李丘狐惊走了么? 如果真是如此,也不知他们两个有没有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李伯辰又意识到,李定与李丘狐两人所知道的也仅是自己乃无量城奔掠营统领而已,真说出来了,两方又能对得上什么?反而更证实了自己的身份。 这时候忽然听到院中隐约传来“咚”的一声响。他愣了愣,实在分辨不出那声音是因为什么东西、怎么发出来的。 他在门前略犹豫一会,将背上的刀抽了出来,迈步走进去。 行入院中四五步,再没听到什么动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倒觉得院子里没外面那么冷了。他想到这一节,微微一愣。因为璋城别处的街上都覆着残雪,可这院中的墙角、山下等处却是微微湿润的,仿佛是雪化了,又像有人用水浇过。 可浇墙角、山石做什么?他忍不住侧脸往门外看了看。但这一看,心中却一惊——门不见了,身后只剩一堵白墙! 他心中暗道“中计”,立时暗诵咒文将曜侯中的阴兵唤了出来,又沉声道:“并无恶意,只来查问几句话,朋友何必躲躲藏藏?” 他不知是李定、李丘狐在这院中设了阵还是府治衙门的人在守株待兔,因而将话说得模棱两可。但等了片刻,仍无人应答,他便慢慢退去墙边,想试试能不能从墙头跳出去。 可双腿刚要发力,却忽见墙外飞来一个黑影。他原本全神戒备,一见这黑影跃进来,想都不想举刀便劈。 但刀劈出去的一刹那却将那黑影看清楚了——是个人! 然而他出刀凌厉,再来不及收刀了。那人影正撞上他的刀刃,甚至脸上还有些惊恐之情,胸口一下子便被破开、被斩落于地。 李伯辰愣了愣,便没来得及去避从他胸口喷出的血,被淋了满脸。 正要发呆,又见有两个人影从墙外飞来,他忙收刀向后跳了两步,那两人便跌在他身前,都摔得七晕八素,哼都哼不出。待其中一个勉强抬起脸,却见正是方耋! 这两个,加上之前被他误杀的那一个,正是府治衙门派来盯着他的,早上的时候他便认出来了。他心头一凛,抹了把脸低喝:“方耋,谁把你们——” “是我。”一个人影跳上墙头,声音含笑,“你带了这三个人跑来我家,果然是在追查我们的么?” 李伯辰便看到李丘狐。她站在墙头,身穿黑色劲装,手中持有一柄单刀,脸上还有些笑意。上次见她时她简单梳了个发髻,如今却只将头发扎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她的肌肤原本就白得近乎透明,如今被黑衣一衬,看起来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此时和她说话,怕是要穿帮。李伯辰心中一沉,便道:“我来此是……” 可他话没说完,李丘狐纵身从墙头跃下,掌中钢刀一插,便将另一个人钉在地上,抬眼看他:“是做什么?” 她说话间拔出了刀,又要去杀方耋。 李伯辰立时喝道:“慢!” 李丘狐脸上浮出冷笑:“哦,这么看你们果然是一伙的。正好,再较量较量!” 她话音一落,飞起一脚便将方耋踢晕。借这一脚的力道,身形如柳叶便飘起,向他挥刀便斩。 李伯辰心中便生出一股阴火。在无经山见她时,她还曾想放过自己,只觉得她是真性情。但现在见她杀人连眼都不眨,好似屠鸡宰狗一般,这“真性情”未免太过极端。 要临西君的人都是这种杀人不眨眼之辈,倒早被剿灭了才好! 他便一咬牙,举刀一格。 当的一声响,两刃相交,火星四溅。李丘狐笑着喝道:“好啊,你的力气还没变小,再试试!” 她借这一击之力退开一步,但随即举刀又斩。李伯辰掌中这柄刀虽然合用,可毕竟是新得的,还做不到得心应手。倒是李丘狐的单刀挥舞起来比他更轻便迅捷,第二刀斩到的时候,他只得将刀一立,竖着格了一记,便又觉一股大力传来,竟叫他退后了半步。 这一瞬间,余光瞥见主屋的门开了,李定背着手走了出来。 第七十三章 暗器 李伯辰知道如今不比在无经山时,没有山君调用的生机之力为自己疗伤。便在心中暗道绝不可硬拼,只能取巧才能得胜。 那李定就站在廊檐下,搞不好还会出手……得想个办法尽快将李丘狐制伏,才好说话。 他刚想到这里,李丘狐第三刀又到。李伯辰心中已有了主意,将竖在地上的长刀一踢,要荡开她这一击。这一招,就只使了六分的力气。果然,这样的力量在李丘狐的刀势面前完全不占上风,没将她的刀荡开,倒被她压了下来。 李伯辰只觉掌心一热,他这三十斤的铁刀竟弹回自己胸前了。他便立即佯装败势、退后一步。李丘狐接连三击都占了上风,似乎愈发得意,腿一发力,竟然双手握了刀又斩过来。 此时李伯辰的脚已在地上踏稳了,双手也将铁刀横推在胸前。见她这一刀来,低喝一声,暴起发力! 他此前在无经山上时接连逃亡许多天,体力并不在巅峰状态,之前又同浑甲兽死斗,已有些疲惫了。但如今早上刚吃了一顿饱的,体内又有须弥胎的药力、妖兽的血肉,这一发力,已是将十分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他双手将铁刀猛地一推,正迎上李丘狐的单刀。 只听得仓啷啷一声响,单刀竟被他一击磕飞!李丘狐似乎没料到他的力气竟然比在无经山上时还大上许多,双臂也被荡开,身前空门大露。 李伯辰便将刀狠狠一劈,斜着去划她胸口。但他毕竟还想与李定交谈,此时便稍往上偏了偏,好叫李丘狐能避开——她一旦弯腰去避,他就立即踢她的小腿,刀势向下一收便可擒住。 可李丘狐竟不躲,直迎着他的刀势而来。李伯辰心头一惊,下一刻李丘狐便欺近他身前,一拳轰他持刀的手腕,一拳轰他的前胸。 李伯辰没料到她胆子这样大,打法也一样的悍勇,不知是不是学了自己在无经山的招式。便觉得胸口嗵的一声响,竟被她轰退了一步,一阵气闷。好在手臂及时避开,只被拳锋擦了手腕,但也觉得火辣辣的疼。 李丘狐使了这两击,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抽身往李定那边飞退而去。 李伯辰心道不妙,正看见眼前金光一闪——原来是胸口藏着的一块金铤被李丘狐轰出来了。他想都没想,左手抓了这块金铤,发力便射向李丘狐。 李丘狐该没料到李伯辰竟还有暗器,避无可避。便“啊”的低呼一声,正被金铤砸中左肩。她那左肩在无经山就被李伯辰伤了,或许尚未复原,脸上立时露出痛苦之色,脚步一个踉跄。 李伯辰便猛一挥刀,正用刀背击中她的小腿、将她绊倒了。 又纵身向前,大刀咚的一声刺入她脖颈旁的土中,竟成了个铡刀样,只消手腕一使力,这女罗刹便得身首异处了。 两人斗到此时,只不过七八招而已。李定见此情景才来得及惊呼:“李将军刀下留人!” 李伯辰本就没想杀她,只将铁刀稍稍一压,抵住李丘狐喉头,喘了口气沉声道:“那李先生又为何布阵害我?” 李丘狐被他击倒、挟制住,脸上闪过一丝惊恐之色。但这神情转瞬即逝,很快又变得平静,躺在地上仰脸看李伯辰:“卑鄙。想害你的话,早就杀死你了。” 李伯辰知道她说的是自己抛出的那块金铤。在战场上杀敌时没什么卑不卑鄙,可他刚才与李丘狐单打独斗,李定也未出手。自己使了暗器,的确也算是“卑鄙”吧。 便道:“情非得……” 他那“已”字未出口,自己先愣了愣。是因为李丘狐的“想害你的话,早就杀死你了”那句话——此刻才意识到,这女子一直在用一柄寻常的铁刀与自己斗,而没用她那火焰刀,也不曾现出罗刹的模样。 她要真用了火焰刀,那东西既有钢铁之硬,又可像幻影一般分分合合,自己的确未必能赢得这么轻松。 难道她真未打算要杀自己的么? 他这么一想,手中的刀就松了松。李丘狐一把拍开他的铁刀,从地上站起,又顺手将那块金铤也捞在手中:“你这人原来开不得玩笑的。那这个就赔我。” 她转了身走回到李定身边坐到廊檐下,一手握着金铤,一手慢慢揉自己肩头,又将鞋袜脱了,毫不避讳地查看被李伯辰刀背击中处。 李伯辰此时才发现她双手虎口竟都被自己震裂了,半截白玉般的小腿上,也有一道乌痕。 他一时间觉得有些进退无措,只得咬牙道:“不是害我,为什么骗我杀人?” 李丘狐笑了笑:“呵,无量城的将军,也怕杀人的么?” 李伯辰皱了眉:“我只取人性命只因迫不得已,从不滥杀。况且他们都是奉命行事,你怕他们找到你们的藏身处,打晕捆了就好,何必要他们的命?况且李先生术法神奇,难道没法子叫他们忘了今天这事?” 李丘狐愣了愣,又看他一眼,一笑:“妇人之仁。” 一直以来倒不是只有她才这么说自己。李伯辰张了张嘴,到底再懒得和她争辩了。两人性情不同,是辩不明什么道理的。 此时李定终于笑了笑,道:“李将军这性情,不是妇人之仁,而是大将之风。狐儿,你当李将军没有对你手下留情么?” 他抬手一指:“他的阴兵就在院中,之前可没用这手段来欺负你。” 李伯辰心头一动,才想到自己之前唤了阴兵出来。李定该是又开了阴眼,见到了吧。只是说来惭愧,即便两人打斗时他想起了那些阴兵,却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对生人使唤的。 倒是这李定,此时看起来和蔼可亲,全没了无经山时的模样。李伯辰知道此人心机深沉,不晓得此刻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便听李定又道:“不过也不是狐儿要哄你杀人。她想要了结这三人,实在也是情非得已。我听说将军昨天与璋城府治的公子谈了话,该是说起了我们吧。” 他真是消息灵通!李伯辰想了想,道:“既然李先生知道了,我就不再隐瞒。我昨天只是说追查临西君部属,并未提到两位。” 李定笑叹一声:“可将军这一句话,却坏了我们的大事了。” 第七十四章 心决 第七十五章 症结 第七十六章 豪胆 李伯辰这才觉得心中略宽慰了些。刚才他运行真气时,心中的确存了一丝幻想,想也许真如李定所言,自己的资质其实是好的。 但只冲第一条旁支经络时,便觉得艰难无比。经络中似有许多阻碍,仿佛在用木钻钻岩石,足足一刻钟的时间连一丝进展都没有。 又听李丘狐笑起来:“你资质这样差,要是我往后修到了龙虎境、灵照境,岂不是单手就能胜你了?” 李定便低喝:“狐儿,又胡言乱语!” 李丘狐这时候笑起来,仿佛心中隐隐的怨气全没了。李伯辰知道她向来想什么说什么,倒不至于因这种事与她一般见识,只又叹口气:“我早有自知之明,因此才想在璋山找出路。” 李定点头:“一地山君被幽冥册封,代行帝君气运,的确与灵主类似。若能得到山君炼化阴兵的法子,当有大用。只是李将军心中可有计划了?” 听他问到这一节,李伯辰心中一凛,道:“还不甚了了。这些天,还要再与空明会诸人多接触。李先生有何高见?” 李定想了想:“别的,我不甚清楚。但知道空明会璋城大会首乃是个灵照境,已非下三阶了。灵照境的修士,要论肉身力量,与龙虎境差别不大,但已能觉察到气运所在了。” “如果李将军对上他,便万事都要小心。璋城大会首修的是六渎一脉的术法,主运、主财。且我还知道他身怀灵照境庙堂术法,名为灵台轮回术。这种术法,专破阴灵。” 李伯辰在心中苦笑,想李定还真是高看了自己。自己想要打璋山山君的主意,可不会像他们在无经山时那样坐山观虎斗——他其实只想趁乱捞些好处便可,绝不会硬碰硬。 不过他自然清楚不能叫李定知道自己的真实计划,便道:“多谢提醒。到时我自然随机应变。” 李定一笑:“那么另有个咒诀,请将军记下。” 不待李伯辰言语,他便将拇指与尾指掐了,沉声道:“北辰之主,开阳之精,玄映御空,天诛威灵!” 李伯辰心中一凛,觉得这咒诀该是北辰一脉的某种术法。李定又将持此咒时该如何运行灵力都细细说了,才道:“李将军,此咒为‘天诛’,乃北辰一脉养气境时的庙堂术法。刚才我探得将军经络之中虽然灵力阻滞,却已隐隐有晋入养气境之相了。若在行事之前成功,有了这咒,在璋山上便又多些自保之力。” 李定先送心决,又赠术法,要谁来看,态度都真挚得无可挑剔。但李伯辰知道此人在车中时,曾误以为自己性情贪婪、不知进退。今日相见却对自己大加赞赏,仿佛从无芥蒂。 他该不会觉得自己没意识到这一点吧。那么他如此示好……是因为他们即将在术学所做的事当真要紧,所以才不得不如此吧。 北辰心决、天诛术法,任一样由一个寻常人拿去换了钱财、权势,都该足以叫那人富足过完一辈子。李伯辰原本想既然他叫自己助他成事,便干脆索要些好处。到眼下,得到的好处竟已远远超出他所预料的了。 他便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道:“多谢李先生。只是,还有一事相询。” 李定愣了愣,又淡笑:“请讲。” 李伯辰见他这笑觉得有些熟悉,再一想,意识到在车中时也见他这样笑过——那时他是觉得自己不知进退,心中生怨了。难道此刻听自己开口,便觉得又要向他索取,因而才不愉了么? 不过如今见他这样笑,李伯辰倒觉得略松了口气。李定虽然足智多谋,但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是个“真性情”吧。到如今这岁数,竟难免也会被自己瞧出他心中情绪来。 他便在心中暗笑了笑,却沉声道:“我昨日杀了一个阴差。不知道李先生可清楚,会有什么后果?” 李定怔了怔,片刻之后竟下意识地又问一句:“阴差!?李将军是说……” “我杀了个阴差。”李伯辰重复一遍,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李丘狐。却见这少女也愣了,正在盯着自己。他此前因阴差一事心中忐忑,此时问出来,的确是为了解惑,也是为了再给李定一个“惊喜”,不要叫他觉得已将自己看透了。倒未料到这两人反应如此激烈。 李定长出口气,想了又想才道:“李将军真是……豪胆盖世。只是,因何杀的?” 李伯辰想了想:“此事不便说,只是与那位灵尊有关。” “这……这……”李定皱起眉,沉吟一番才道,“老夫实在极少听说这种事。但非要我说的话……这世间的阴差其实是很有多的。都受命幽冥,巡游世间索拿阴灵再赴幽冥缴命……其中一些,或许会折损在生界。” 他又想了一会儿:“若李将军昨日将事情做得干净,或许……或许无甚大碍。” 他说到此处,声音放低了些,倒与之前应慨谈论幽冥灵神时有些像:“阴差在幽冥之中,虽也算是正神……可若在生界遇到了魔国魔神、或如将军这样的秘灵灵主……” 他虽说得迟疑,但李伯辰大致明白了。阴差有许多,或许如同无量城的军卒一般吧?一个两个失踪了、逃了,倘若不牵涉到极要紧的事、查也无从查起,便只得放下。 自己昨日做得该算“干净”吧?他早已将那时候的情形想了又想,实在找不出什么疏漏。 他到底松了口气,道:“如此,我就安心了。” 见他这坦荡模样,李定忍不住摇了摇头:“李将军真是……气度惊人。” 该是说自己如今这安心的模样吧。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笑了笑——任何人如自己一般,来这世上先在雪原待了三年,又缠了一堆麻烦在身上,都会不得不如此刻一样“气度惊人”吧。要不然,早被一堆心事压垮了。 他便站起身:“李先生过奖。我今日来此是因为知道二位也在璋城,因而心里有些疑虑。到现在,我已没什么误会了。” 他看了一眼院墙边的方耋:“这三个人,被我误杀了一个,我也实在不好再指责李姑娘些什么。但剩下的这一个,涉及到我所图之事,我要将他带走。” 李定也起身:“好。就依将军。” 李伯辰便道:“那么……我先告辞。” 他刚要转身,却又忍不住张了张嘴。可看了李丘狐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李定愣了愣,随即笑道:“我明白将军的心事。我们在术学所行之事,只为那些机密事宜。与将军一样,若非迫不得已,绝不滥杀。” 李伯辰拱手一礼:“谢李先生成全。” 便将刀握在手中,走到墙边单手提起方耋。或许李定施了什么咒诀,白墙一阵晃动,又现出门来。李伯辰略侧了身子,走出门去。 待见他走远了,李定又将阵法合上,转身对屋中道:“君上,此人便是李伯辰。” 第七十七章 天命 过得片刻,才有一男子从主屋中走出。 这人只穿着棉布袍,身形修长。旁人看了,第一个想起的大概便是修竹。但他眉眼间颇有英气,唇边常含笑意,倒将修竹的孤峭之意掩去了,叫人觉得可亲近。 年约三十许,皮肤略有些发暗,看起来饱经风霜。但这肤色,倒又将他的笑容所带来的过于柔和之意掩去了,也叫人觉得可靠。 他走到廊檐下,先看了一眼坐着的李丘狐,柔声道:“伤得重不重?” 李丘狐微微摇头:“没什么事。” 他便沿木阶走下,低叹口气道:“这李伯辰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我却在屋内窥视他——我李生仪倒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李定稍稍一怔:“光明磊落?” 又道:“君上身份尊贵,自然不可以身犯险的。” 李生仪便一笑:“阿伯之前对我说,这人胃口很大,不知收敛。但我今天看,大概是因为他当时的确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李定想了想:“这怎么说?” 李生仪便走到石桌边坐下:“阿伯说在车上的时候,他引了阴兵出来以作要挟。但今天他来院子里,同样招了阴兵。只是刚才阿伯提到他的阴兵时,他目光才闪了闪,竟像是忘记了。” “刚才走了,也忘记将阴兵收回去了,就带着它们走出门。在如今的情势下,又被府治衙门的人盯着,但阴兵过街招摇怕是不智。我想,此人或许刚做了灵主、收了兵将,一时间还不习惯该如何调遣。” 李定略想了想,才道:“确是如此……要不是君上这么一说,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李生仪便摆摆手:“我旁观者清罢了。刚才探他的灵力运转如何?” 李定道:“他经脉内灵力积郁,资质实在很差。刚才他试着运转北辰心决,也并不得法。君上,此人还能用么?” 李生仪思量片刻,叹道:“资质好的人有许多,灵主,我也见过一两个。但这人身为灵主却胸怀坦荡、性情中正,实在难得。” “我们虽要复国,却也有守土除魔之责。前些日子万有城丢了,近些天无量城、弥勒城又岌岌可危,想来魔国攻入我李国境内也是这几月的事。你说你探得他在无量城领兵时,前三年有万夫不当之勇,后三年做了灵主,又能独善其身,可见这人实在是个将才。要我说,可用。” 李定皱了皱眉,目光从李生仪腰间悬着的一柄长刀上扫过,道:“但无经山上得的这柄刀……君上不是说可能被他做了什么手脚么?在我们手里,就成了寻常的顽铁了。” 李生仪笑笑:“也是因为我之前没有亲见他,才作此想。但今天见了他,倒觉得他未必知情,或许是因为他灵主的身份作祟。不过日后他真投奔了我们,再叫他试试解了便可。如果他的确无法,这刀送他又如何。宝刀总该配英雄的么。” 李丘狐忽然道:“阿仪,他今天总盯着我的脚看,这样也叫英雄?” 李生仪又失笑:“英雄爱宝刀是应当的,钦慕美人也是应当的。何况我瞧他并不是有意无礼,而是在看你的伤。” 李丘狐哼了一声:“在无经山的时候,还扑到我身上。不过阿仪你说他是英雄,那就该是吧。” 李定沉吟片刻,道:“如果君上的确有意招纳此人,那么要不要帮他一帮?他要在璋山所行之事怕十非凶险,万一……” 李生仪道:“英雄自有天命,就叫他先自己试试刀吧。” 李定便道:“好。” 但他仍忍不住转脸向墙外看了看。已看不到李伯辰了,他心中的疑惑却未消。临西君此番来隋地,似乎真只是为了那人……可他自己却看不出那人究竟有何出众之处。 我怕是真老了吧。他便在心中叹道。 …… …… 待走到一条僻静无人的巷中时,李伯辰才将方耋放在一株老树旁。翻开他的眼睛看了看,意识到的确还未醒。 便将他身子提起靠在树上,打算为他推一推气血、运行灵力助他醒来。但刚试了试,便发现方耋未曾修行,是个普通人。李伯辰又一想便也了然——连体面衣裳都不多的人,自然没什么资财去走这条路了。这位国姓公子的表哥,也真是穷酸得可以。 就只得施力按了按他几处穴道,又在他脸上拍了拍。片刻,方耋低低地呻吟一声,茫然地睁开眼睛。 李伯辰站起身道:“你们胆子倒不小。昨天我说过要追查李国逆党,你们还敢跟着我来,到最后就只救下你一个,还坏了我的事。” 他说了这话转身便走。只走出三步去,果然听方耋道:“将军……李将军留步!” 李伯辰转身皱眉:“还有什么事?” 方耋扶着老树站起身,目光闪烁:“将军你……为何要救我?” 李伯辰道:“为何?这问的什么屁话?为何不救?” 方耋愣了愣,才道:“但我们三个,是来监视将军你的……先前陶宅的事情,也有我一份。” 李伯辰一笑:“你当我不知道?早看着你们了。不过么,你们也是奉命行事。陶宅的事纵使叫我不痛快,你也罪不至死——彻北公早有教诲。要和你算账,也得等公事办完之后再算。” “彻北公……”方耋喃喃两声,似乎若有所思。又沉默一会儿,等见到李伯辰又要转身走开时,才低声道:“将军你昨夜在我肩头拍了三下……那是说……” 李伯辰便道:“哦?我怎么不记得了。这事你没跟隋子昂和苏仝友说么?他们是怎么说的?” 方耋一咬牙:“我没说。” 李伯辰又看了他一会儿,道:“今天的事情,你回去倒是可以如实禀明。至于昨夜的事么,怎样想是你的事,我又怎么知道?” 他说了这话便大步走开。走到巷口时侧脸一看,方耋仍站在那树下未动,似乎在心中思量些什么。他便道,此事成了。 走出巷子时,才是正午,但李伯辰知道今天该办的事都已办妥了。他抬眼往西边看了看,可隔着街上的行人、连片的飞檐斗拱,并不能看到榆钱街。 陶文保、定尘和她该无事了吧。李伯辰略一犹豫,但还是回了城东的车店。 第七十八章 天人之喜 上午和李丘狐恶斗一气,这时候又觉得饿。车店厅中仍没什么人,李伯辰就点了笋焙鹌子、虾腊、煎燠肉,十个白面大馍馍。大概见他今天出手豪阔,又是店中为数不多的客人,掌柜便切了一盘獐腿送他,说是早上新得的野味。 李伯辰大吃大喝一番,饱食之后对掌柜说要回去补个觉,如果无事不要打搅。 他回到屋中坐在床上,仔细思量一会觉得今天下午该还是安全的,便开始想李定的话。 他从前虽觉得自己资质差,但心中总存一丝希望,想或许没“那么”差。可今日运行了李定给他的北辰心决,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块顽石。如果不是在无量城中好吃好喝六年而是个普通人,大概连灵悟境也到不了吧。 听李定的言语,似乎自己今生只能修到养气境……不过他这人向来容易知足,又觉养气境倒也不错。兴许往后遇着什么机缘,还能再进呢? 只是有一件事,他觉得李定可能料差了。 资质不好、经脉不通,常表现为灵力积郁之相。李伯辰也知道此时自己的经脉中,的确有许多未能被经络关窍吸收的灵力拥塞,可那不是他经络的问题,而是须弥胎。至少在无量城的时候,他运行体内灵力还是极为顺畅的。 李定该没料到自己竟然把那东西一整个都吃了,叫经络看起来成了如今这般吧。 听李定的口气,似乎自己的确已将灵悟境炼得圆融了,只差最后一步。今天下午,他就想试试能不能冲关。不是用军中的心决来冲,而用那北辰心决。 北辰心决这种庙堂修法,所成境界能容纳更多的灵力,对肉身改造也更为彻底。倘若他得在养气境停滞不前,倒宁愿是北辰心决的养气境,而非那种粗浅心法的养气境。 李伯辰打算再试一次。 他便脱了鞋和外袍,又关了窗,在床上五心朝天地盘坐了。 舌尖抵上颚,双眼微闭,进入鼻息状态。他小腹收起,便将气息引入,脑中观想体内经络关窍。这口气自喉头、胸口、下丹田行至会阴时,没叫它再往上走,而去冲白衡脉。 他原本所修的功法,并未涉及这条脉络,而在李定院中时,走的也是这一条。他如今行气,便与在院中时无异。脉络中积郁了许多须弥胎带来的灵力,叫他的气息如何也通不过。 但他打算一整个下午都来做这事,便不急不躁,令那口气息在脉络中反复琢磨,一点一点地开辟。至觉得心浮气躁时,才引气息沿脊梁一路上向、经过头顶的百会穴,小腹一放,呼出了。 他如此运行了十来次,渐觉窗外的人行马啸声变小,意识慢慢变得空明。又过十几息,便已入定。 一入定便不知时日,仿若烂柯樵夫。唯有一口真气于经络中游走琢磨,好似一柄坚韧的小钻。 也不晓得过了多少息,忽觉腹中一轻,终于将白衡脉打通了。其中积郁的灵力,便如被疏通了的河道中的积水,一下子汇入正经之中。 李伯辰不由得心中一喜。这一喜倒破了定,便忽然闻到空气中饭食的香气、听见街上的车马声。他慢出三口气才微微睁开眼,发现室内一片红光,窗外残阳似血……他通这一条小小的白衡脉,竟用了半个下午的时间。 若是旁人,大抵要心灰意冷。但他在北原上磨炼出了坚韧的性子,却道这一条脉络难通,到底也通了。以此办法持之以恒,早晚会有炼成的那一天。北辰心决诚然难以修行,可在这灵悟境,似乎并非不能用这种笨办法来修。 距三更时还早,他就再闭了眼,继续疏通体内脉络。 这一回他心中大定,入定便更快。于那无相无我的境界中吐纳调息,依北辰心决所引冲关通络。白衡脉既成,他就又去攻焦阳脉,也不知过了多久,将焦阳脉也通了。但他早有预料,心中便无波澜,没有破定,而本能地又引气息去冲俞坎脉。 他在这既混沌又空明的状态中盘坐,渐觉通体舒泰、精神焕发。那些细小旁支一通,别的经络似乎就变得更容易被攻破,修行运气本就有凡人难以想象之乐,而他渐渐沉浸在这平和的乐趣中,难以自拔。 又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下丹田处的经络都被打通,愈发体验到北辰心决的精妙之处。到此时,他心头才微微动了动,暗道如今也不知耗费了多少时光,三更时还有事要做,今日得暂停了才是。 然而即将因这念头而破定、叫神识恢复清明之际,忽然听到天顶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 他微微一怔,便抬眼向上看去。却见屋顶不知何时没了,现出深沉的夜空。下一刻,夜空之中忽然光明大放,只见一辆羽车自天际驰来。 那羽车洁白,周遭还有点点光斑散落,宛如天降花羽。车上立着一位黄袍女子,那女子的相貌竟与陶纯熙、李丘狐都有些像,只是容貌更加美丽,若神女一般。 她那黄袍,却不是衣裳,而是许多轻薄罗带缠绕在身上,飘然飞舞。这就叫这女子的冰肌玉骨在罗带之下若隐若现,看起来香艳非常。 李伯辰盯着这神女,一时间竟愣住,也忘记自己刚才打算做什么了。 羽车驰至他身旁停住,神女便轻抬赤足走下,朱唇轻启道:“李将军,神功大成,便生天人之喜,我特来贺你。” 李伯辰怔了许久,才呓语道:“天人……之喜?” 神女更行至他身前,身上香气扑鼻,裸露的肌肤白得耀眼,又道:“将军有满腹心事,却不知向谁说,胸怀家国,更投报无门。如今神功已成,何不了却尘缘、斩断是非,随我入空明之乡呢。” 她凑得更近,白玉般的面庞便更加清晰。李伯辰盯着她,又听她的温言软语,一时间有些痴了。 神女又探出一只手,道:“随我走吧。” 李伯辰愣了一愣,慢慢抬起手,忽觉她说得也有道理。他诸事缠身,在这世间也过得辛苦,倒不如真像在莲花山时所想的那样,与这位神女同去。 但就在两人双手要相交时,李伯辰忽然觉得身上一麻,一阵刺骨凉意从脊椎上蹿起。只因这一惊,他猛醒过神,却见眼前这神女忽然变了模样—— 她竟是一副骷髅! 第七十九章 魔劫 第八十章 富贵 无题 方耋怔了一会儿,才道:“李将军真是……智谋过人。” 李伯辰觉得他这话该是真心实意的。但自己这些天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如今得了这么多的线索,能一时间理顺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方耋刚才有话不说却只是暗示,或许是想要瞧瞧自己的脑袋够不够用。 这人到底还是那种心性。李伯辰之前见他两次,对他观感都不佳。可之前听了他在马棚中的话,到底晓得此人心中还有些善念,便不与他计较了。 他又想了想:“何时行事?” 方耋道:“前天我问过,但他们没有告诉我。” 李伯辰点了点头,心中却已经大致猜出来了。杀山君夺气运这种事,非得做得极谨慎小心不可。但前两天那位大会首竟为了隋子昂在陶宅用了那阵,可见他们该是很快要动手,因而不虞阵法的秘密可能外泄了。 话说到这时,李伯辰想知道的都已清楚了。 他看了看方耋,心中有些犹豫。之前是想要利用自己“为彻北公办事”的身份,光明正大走到空明会中探听消息。今天见李定以前,则想寻访一些附近的李姓猎户侧面打听,顺便叫府治衙门盯梢的人觉得自己的确在追查“李国逆党”。 之后见了方耋,意识到此人确实可用。那时又只道他是个投机取巧之辈,且曾做过为虎作伥之事,即便往后牵连了他,也算叫他尝尝教训。 但今夜听了他在马棚中的话,又想到他家中人,心里未免有些不是滋味。李伯辰自己有父母亲人在另一处,原主的记忆中,亦有一位和善慈祥的母亲的记忆,如今这记忆,也成了他的了。 倘若自己真搅黄了空明会要做的事,而日后方耋又被查出了,只怕全家都有性命之忧。李伯辰想,也许在李丘狐看,自己又是在妇人之仁。但他倒觉得是因为他们那些人都太过冷酷无情,才叫自己这种寻常人成了异类吧。 他在心中叹息一声,又伸手从外袍中摸出那枚白玉,递给方耋:“你是聪明人,也知时务,我对你很满意。带着这块玉和五块金铤,近些天出城,到无量城去见隋公子。就说你曾为我做事,我许了你五十万钱。” “但无量城苦寒,你的母亲,还是安置在南方别处为妙。” 方耋微微睁大眼睛,眼圈发红,李伯辰不知他这是作伪还是真心实意。但他觉得该是真心的吧……五万和五十万,无论哪一笔都不是小数目。他原本打算用那钱助自己修行的。 便见方耋忽然跪倒在地,道:“李将军大恩,小人铭记于心。” 李伯辰笑了笑,心道大恩倒谈不上,真去了无量城,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富贵。只不过带了这枚玉去,隋不休似乎又有意向自己示好,自己许的那些钱该会到手吧。 方耋大可用那钱叫他母亲安心终老,至于他自己,要是另有际遇或惹上灾祸,就是他的造化了。 他便向窗外看了看,道:“时候不早,方兄请回吧。” 方耋又给他磕了一个头,才从地上爬起,将金铤和白玉都收好,翻窗跳了出去。 他走后,李伯辰又阴神离体巡查一番,确认并无异常,才返回身子睡着了。 或许是因刚刚遭了魔劫,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打他来到这世上便常做噩梦,又记不清,今夜亦如此。从前噩梦中总有呓语,如今这呓语更多,不知是不是因为已入养气境了。 他醒来时候觉得头脑昏昏沉沉,行了几趟气血才好些。心道或许这是因自己是个灵主才带来的异常,也不知道往后如果境界再高些,能不能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发了会儿呆,穿衣洗漱,在楼下大吃一通。 而后便背了刀往府治衙门去。方耋给的消息足够多,今天他得进入实地考察的阶段了。 走到正门时,街上行人还很稀少。门口的差兵打着哈欠,不停跺着脚。李伯辰报了自己的身份,差兵忙进去通传。过得片刻,苏仝友急匆匆地迎出来,抱拳道:“啊呀,李将军,来得这样早,可是有公务?” 李伯辰笑了笑:“为大公办事,不勤勉怎么行。” 他边随苏仝友往府中走边道:“我昨日探查李国逆党,结果真撞进了贼巢,杀了两个,伤了三个,也算没有辜负彻北公厚望。只是你的人也折损了两个吧?” 苏仝友知道他指的是那两个盯梢,忙赔笑:“也是为了护卫将军周全。李将军是彻北公部属,要是在璋城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不好交代。只是昨天那两人实在不顶用,看来没给将军帮上什么忙。” 李伯辰就笑道:“护卫我周全?难得你们有这孝心。好,既然想帮忙,今天我正有所求。苏丞,请立即点齐衙中兵将,随我往城外去。” 苏仝友一怔,在照壁前停住脚步:“……将军是要借兵?” 瞧他这神情,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暗笑。他们该派了人往无量城去证实自己的身份了吧。或许觉得倘若自己不是真的,做事该遮遮掩掩。可现在自己竟向他们要兵,这种“光明正大”的做派,难免叫苏仝友吃惊。 便正色道:“昨天的几个逆党,有些正往城外去了。他们走得仓促,该没带马。眼下又天寒地冻,必然会藏身附近山中寻机潜逃。今天不去搜,就要贻误军机了。” 苏仝友略一想,道:“好。将军至偏厅稍待,衙中倒有一队刀盾手,我去通禀府君,点他们来。” 李伯辰抱了胳膊:“不必,我就在此等候。” 他这做派,的确像是个急吼吼的将军。苏仝友便施礼告罪,匆匆绕过照壁往堂中去。 李伯辰站在照壁前,心道带他们的兵去探查璋山,这些人该就不会往别处去想了吧。他从前在无量城统兵与妖兽作战时不常用计谋,而多是硬碰硬、或相互伏击。可这些天横了心行险,倒觉得脑袋越来越清楚了。 正想到此处,见一个人打着哈欠从侧院走出来。定睛一瞧,正是隋子昂。 李伯辰一笑,喝道:“隋子昂!” 第八十二章 整队 他已是养气境,中气十足。如今这么一喝,竟叫隋子昂身子一颤、似乎吓了一大跳。 他恼火地皱眉转脸往这边看,瞧见是李伯辰,愣了愣,转身就想往回走。 但李伯辰已大步走过去,笑道:“隋公子,前些天在术学听见你的高论,说我们这些三教九流担不得大任,得你这样的良家子去从军才好。本将想了想,觉得你说得有道理——隋公子既然报国无门,今天就跟我走一遭如何?” 隋子昂只得停了脚,道:“噢,是李将军啊。这个,小弟见识浅薄,将军不要计较。我今日术学中还有事,就不贪功了。” 李伯辰上前一步拦住他:“隋公子,这可不是邀约,而是军令。” 隋子昂的脸色变了变,李伯辰心中倒有些疑惑——此人该不会这么畏惧自己吧?但念头一转,又明白了。他一定是昨天听说了那两个盯梢的死讯,终于意识到追捕“李国逆党”这种事是真刀真枪、要死人的。 如他一般的富贵公子在想战场的情形时,心头浮现的或许是残阳如血、将旗烈烈,他高踞山岗指挥千军万马直冲而上,谈笑间便破敌的情景吧。要真叫他见着了屎尿横流、肢体不全的尸首,怕与那些脚软呕吐的新兵没什么两样。 但李伯辰至今仍恼他在术学对战死同袍所发那些妄言,便又道:“哦,隋公子是怕了么?啧,大公那位公子便不如你这样胆小——在北原的时候,还曾与我并肩杀敌。” 隋子昂立即转了脸:“怕?我可不怕,只是今天的确有要事。可李将军既然说了这种话,我就舍命陪你走一遭。但说好——可不是因为你的什么军令。你是无量军的统领,干我什么事。” 李伯辰笑笑:“好。” 隋子昂愣了愣,似乎意识到自己中了激将法。可话已出口,也只得留在这儿了。 两人便相去三步远,站着等了一会。过得片刻,听见兵甲器械的撞击声,苏仝友引了一队刀盾兵走过来。这一队是十人,李伯辰心道也正合自己这个十将。 那些兵也都是没怎么睡醒的样子,手持滕盾,腰悬单刀,穿着皮甲。这装备算是精良,可精气神无法与无量城的兵比。看着了李伯辰,眼神反倒不如苏仝友恭敬。他便想该是因为这些兵都是来服役吃粮的吧,与自己这位彻北公的将军地位相去甚远,反倒没什么好忌惮的了。 苏仝友站下,道:“李将军,这些可够用?” 李伯辰扫了他们一眼,道:“有给我的甲么?” 苏仝友一愣,忙转头吩咐:“去,再取一副甲来,跟管库说,要那副铁甲!” 一个兵满脸不情愿地跑走,过得一刻钟才扛着一副铁甲小步跑回来,走到李伯辰面前道:“将军,就这了。” 隋子昂脸上有些笑意,看起来很满意这些府兵的态度。李伯辰却也不以为忤,先将自己背后的大刀解了搁在地上,又脱了外袍只剩里衬,才冷冷道:“战袄呢?” 那兵愣了愣。苏仝友便又喝:“怎么办的事?去取来!” 便又有一个兵跑回去了。 这时这些人该是清楚李伯辰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都木着脸不说话。李伯辰便俯身抽了铁刀,沉声道:“不管你们是哪里的兵,既然跟着本将做事,就要令行禁止。我不啰嗦,只说两点。都做好了,皆大欢喜。” “一,不听号令者,杀。二,自乱军心者,杀。”他说了这两句话,忽然喝道,“整队!” 大概这些兵还未见过像他一样严厉的长官,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才挨挨蹭蹭地站了,但看着也歪歪斜斜。 李伯辰便提着刀走到照壁边的石鼓旁,道:“要在无量城瞧见你们这模样,本将就把你们都斩了。但今日是第一回,就叫这石鼓来代你们。” 他话音刚落便挥刀一斩。只听得“锵”的一声响,那石鼓竟被他从中斩成两半,切口极平滑。 这些人便都愣了,目瞪口呆。隋子昂脸上也露出讶色,不住往他手中那柄刀上瞧,也许在思量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力气。苏仝友惊了片刻才强笑:“……将军好神力。” 李伯辰不理他,又喝:“整队!” 这一回,九个刀盾兵忙规规矩矩站好,绷着脸,瞧着倒顺眼多了。 此刻那取战袄的也回来了,瞧见地上的石鼓,又瞧见同伴的神色,忙碎步跑来躬身一递:“……将军,战袄送到了。” 李伯辰便板着脸,脱去里衬。衣服解开的时候,蒸出一股白雾。只见他前胸、后背,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有许多是叠在一处,看着分外狰狞。 托着战袄那兵倒吸一口凉气,苏仝友也与隋子昂惊诧地对视一眼,一言不发。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道经自己刚才那番做派,再瞧见这伤,他们该绝不会再怀疑自己的身份了。 他便穿上战袄,又走过去穿了铁甲,由一个兵帮他系好了。 随后将大刀背上、揣了银铤和铜钱,觉得身上沉甸甸的,极安心。得了这铁甲,往后也可以用——他可没打算还。 再将这些人扫视一回,道:“苏丞也要同去么?” 苏仝友忙道:“璋山地势复杂,将军恐怕不熟,府君命我协助将军。” 李伯辰一笑:“好。开拔!” 十三个人十三匹马,出了璋城北门之后便上了大道。大道两旁是连片的田地,此刻天时尚早,覆着稻草的田上略有些残雪,再往远处,则飘荡一层白雾。白雾之上一道青色山影延绵,那便是璋山了。 李伯辰带马慢行,苏仝友跟在他身侧,隋子昂则落后一些,哈欠连天地皱着眉。 他看看两旁的田地,便道:“苏先生,这两边的稻子怎么不收?” 苏仝友笑道:“听将军的口音,祖上是李国人吧?李国更北,没这些——这些是冬麦,以稻草保暖的。” 李伯辰想了想,一皱眉:“有了这些东西就麻烦得很,兴许逆党会在这上面走,留不下什么踪迹。” 他又往远处看了看:“此处到李国,有几条路可以走?” 苏仝友道:“大路只有一条,但沿途设关卡,形迹可疑的怕绕不过。小路么,有几条可以取道璋山往细柳城去,在那里越境。” 李伯辰点点头,心道自己事成之后,就可以走小路。 第八十三章 庙祝 第八十四章 参 他便转脸看苏仝友:“封山?苏先生,这时候封什么山?” 苏仝友皱起眉看那人:“胡言乱语。我乃璋城府丞,何曾下过封山令?我问你,有没有看到行迹可疑、似是逆党的人进山?” 那庙祝一听说“逆党”,看起来更慌,连声道:“没有……没有……” 李伯辰便出了口气,心想苏仝友这话问得妙——寻常百姓最怕与官府扯上关系。他问那人可有见过“逆党”,提起这词儿,就算他真见了什么行迹可疑的也不敢说了。 和聪明人打交道,到底要省心些。 他便笑了笑:“苏先生不要吓他,我看他也的确是个良民。” 又对那庙祝道:“本将问你,这山上哪里有乌头参?” 他说了这话,余光瞥见身旁两人似乎稍稍松了口气。 庙祝愣了愣:“……乌头参?将军,小人实在不知。” 李伯辰便皱眉:“乌头参是璋山一宝,你这做庙祝的天天混迹山里,怎么会不知道?” 庙祝听此时听李伯辰问了几句话,已将他看仔细了。便见他相貌英俊、气度不凡,又有璋城府丞这样的大人物作陪,心道这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贵公子。 又听他话中似有怨意,忙道:“回将军……此时山中哪里有参小人不知,可小人那庙里倒的确有一两支小参,两三年的,寻常人煮了水倒也能……” 李伯辰不等他说完,立时眉开眼笑:“哦?我就说,怎么能没有?亏你今天没敢私藏,否则非要军法从事!走,带我去你那庙里瞧瞧。” 说了这话再瞥苏仝友和隋子昂,见他们两个看着虽仍不愿自己去庙中,可到底比之前松了口气。便一带马、也不理他们,直往山上去。 璋山山君庙不止一个。庙祝的这个在山脚处的一座缓坡上,是青砖建成的小院,外面绕着木篱。行至门口时正看到两个穿黑袍的站在那里要离开,见了这一行人便一愣。 不待李伯辰开口,苏仝友立时道:“我乃璋城府丞,此地有军机要务,你们速速离去!” 那两人对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忙走了,显然是认得苏仝友的。 李伯辰便下了马走入院中,瞧见供奉山君的正堂门开着,能看到屋内供桌上的山君泥塑。泥塑之前香烛都没了,似乎许久无人祭拜。他就抬脚走进去瞧了瞧,见堂内曾被粉刷得雪白的墙壁都已泛黄,许多处剥落了。 但墙壁上还留有不少诗句,或许是从前空明会势力未大时,来山上游玩的文人墨客所留下的。 苏仝友和隋子昂跟进来,见他瞧那些诗句,隋子昂便道:“李将军也会作诗的么?不如留下一两句。” 李伯辰哼了一声:“没兴趣。” 正准备抬脚走出门,却在门边的墙上又看见两句:玉岭春生白云烟,雾拢丹朱尺眉间。 这两句诗狗屁不通,连平仄都不对,实在不算好句。但落款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叶成畴。 该是前天到陶家去的那个叶成畴吧。陶纯熙说他是璋山三老洞的修士,来这儿也不稀奇。 他便移开目光走到院中,此时那庙祝跑进正堂旁的耳房中去,捧了两支尾指粗细的参出来,讨好道:“将军,这就是小人的参。” 乌头参参如其名,芦头是乌黑色的。但庙祝这两支皱皱巴巴,连参须都没了,看起来倒像两截风干了的脏手指,叫人生厌。李伯辰皱了眉:“这东西也叫参?罢了,本将不稀罕你这个——你去生火烧些水,再向那些兵要点干粮煮一锅汤,给我去去寒气!” 隋不休还好些,但苏仝友是个寻常人,骑马奔行这一路早累了。听得李伯辰这么说才松了口气,道:“这东西的确难入将军的眼,依我看咱们晌午回了城里,可以去——” 李伯辰一皱眉:“晌午?什么晌午?逆党还未查,下午还要去山里转呢。苏丞,你这样办事可不行。” 说了便走到耳房中去,坐到庙祝的床铺上歇着。苏仝友和隋子昂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便在院中站着,看那庙祝跑进院西的厨棚里忙活起来。十个兵也下了马、将马匹栓了,凑在一处交头接耳。有两个胆子大些的,还去厨棚中问庙祝要吃的。 过了约两刻钟,庙祝才整治好汤水,用几个缺沿的碗盛了,先端给李伯辰。府治衙门的兵出门带的是粗面饼,此时用水煮成汤就成了面疙瘩,味道实在不算好。但李伯辰一口气吃了两碗,那些兵见有热的喝也高兴。 只有苏仝友和隋子昂自矜身份,不肯进这破屋,也不肯吃喝,找了一条石块坐着,在风里瑟瑟发抖。 李伯辰心道已将这两人折腾得差不多了,倒是可以做正事。 便坐在床上对门外的府兵道:“吃喝完了好好歇歇,再过两刻钟,随本将进山追查逆党。苏丞,隋公子,到时你们也一起去。” 说完便往床上一躺,只过几息的功夫就打起鼾来。 隋子昂与苏仝友面面相觑。苏仝友便叹口气:“公子,你看,今天时日怕还长着呢。” 隋子昂咬牙道:“高低我也是养气境,就陪他耗着看。咱们去正堂避避风。” 李伯辰将他们这话都听了,又在他们身边穿了穿,确信这两人并无窥视阴灵的本领,便安心离去。 他此时阴灵出窍,再看这璋山便与此前不同。之前山上枯黄一片,分外萧瑟。但眼下看,却在山头模模糊糊瞧见有云雾蒸腾,多了几分缥缈之意。 此地是璋山主峰,山君所在。那云雾便是山君带来的异像吧?不过他没急着往山头去,而先下山巡游。璋山主峰占地颇广,要是人在山中走,行路艰难,怕一整天都看不完。但阴神不怕树枝勾绊,穿行无阻,约一刻钟的功夫,便在一处山沟里发现一座新坟。 这坟前无碑,却有新上的香烛供着,该是空明会中人所设无疑。他证实了这事,便在心中道也不知这璋山的山君性情如何。要是和无经山君差不多,怕没那么容易从它口中得出炼化阴兵的法子,而不得不坐视它被空明会逼上绝路,然后再出手了。 但无论如何今日机会难得,要先探个究竟。 第八十五章 山君 他打定主意,便沿山而上。璋山主峰坡度较缓,李伯辰快行至山顶时,瞧见地上有丝丝缕缕的雾气蔓延,恍若仙境。 只是他清楚山君之属大多是人或动物死去之后的阴灵偶然与一地运势结合才成就的地上灵神,性情都不能以常理度之。现在此地看起来像仙境,实际上却是修罗场也未可知。 他收敛心神再往上走,却见越走雾气便越浓。等眼前只能看到三四步之内的景物时他停了脚步,沉声道:“璋山山君可在?李伯辰前来拜会。” 这话说了,却如泥牛入海,不见回应。他就又问了两次,仍无人答他。便顿了顿,换了语气,学应慨在无经山时道:“山君难道不知自己将要大难临头么?却能这样安稳。” 这一回,终于听见一个女声。声音缥缈,语速很慢,叫人觉得说话之人该是慵懒的模样。只是这话,却叫李伯辰吃了一惊:“我知道你。你在北边夺了无经山君的宝物,如今又来夺我的么?” 说话间,地上的白雾便忽然向上蒸腾。李伯辰本是在往山顶看,此时才忽然发现自己身前三四步远处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形来。 距离这样近,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子容貌美丽,额上一点朱红,有雾气缭绕在身上化作衣裙。而眼下萦绕他身边的白雾,也是从那些雾气中蒸腾出来的。要这是个人的话,他几乎已经算是踩在她的衣裳里了。 他来此之前已在心中做了许多准备,好应对种种突发的状况,但从未想到自己听见的会是这一句。他心中一凛,道难道这璋山山君与那无经山君还是个什么朋友不成? 山君也会有朋友的么? 不过要真是这样,那事情就好办许多。会交朋友的山君,性情也总会更似人吧。倒是可以…… 他想到这里将要开口,眼前那山君的身形却忽然散成了一片雾。 李伯辰心中一凛,道:“山君误会。我在无经山非但没有夺宝,反而算是救了那位山君一命。我此来也是……” “来这儿夺宝也没什么关系。我这山上,宝物不多。要说最宝贝的,就是我了。”这回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似乎说话人紧贴着他的脊梁,只要转了身就要面对面。下一刻,李伯辰忽然感到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上他的侧脸——他咬牙往旁边一瞥,正看见一只狐吻从肩上探出! 狐狸的体型并不大,但他肩上这狐吻却极大,看着竟与虎头类似。似乎是只白狐,黑色鼻头就有拳头大小。那毛发也并不柔软,而如钢刷一般。它说话时便吐出一股湿热的腥风,更用血红的舌头舔了舔他的耳朵。 他登时觉得身上泛起一阵恶寒,却没动。他曾听过狼人立而用前爪搭着人的后肩、只待那人一转头就咬断咽喉的传闻,倒不知道这山君是不是也打的这个主意。 这念头一生出来,却又见巨狐的两只白色前爪也从他两臂旁探出……竟是个将他抱住了的模样。 倘若还是刚才那个美丽女子的形象,此刻也能称得上旖旎。但李伯辰已经瞥见了狐吻、狐爪,知道自己眼下是被一只老虎大小的狐抱住了,心中除了寒意,是再也没有丁点儿别的感觉了。 之前与无经山君打交道时,虽也是在世灵神,但说话做事都很像人。可眼下这璋山君说话行事却妖异非常,真叫他有种“非我族类”的感觉了。 然而他此番就是为冒险来的,心中早有准备。便定了定神又道:“山君说的是。但要来夺你这宝贝的不是我,而另有其人。山君没有发现近来拜你的人已越来越少了么?” 见李伯辰并不很怕,他身后的狐影忽然散去,面前的白雾重新聚成一团,又现出那美丽相貌。不过这时是斜躺在地上,露了半个肩头出来,作出慵懒淫靡的神态:“我理会那些凡夫俗子做什么呢?本君成道,也不是由他们拜来的。” 倒是实情。灵神是阴灵与运势结合而来,虽说运势大多是因生灵聚集繁衍而形成的,可的确不算是“拜出来”的。 李伯辰便道:“那么山君也没有发现,近来山中可供你驱策的灵物越来越少了么?” 璋山君就眯眼一笑:“入了冬,凡人进山狩猎的缘故罢了。我虽主宰一地山川,可又不能不叫人生产狩猎,能怎么办呢?”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这山君是脑子不清醒,还是当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无经山君在应慨动手之前的几天就已经觉察到事情有异、入梦向自己求援,而这璋山君直到眼下还一无所觉的么? 他便只得皱了眉,直奔主题:“如果山君仍不觉有异,那么可以探查这座山峰四周。此时该有许多新坟正以香烛供之,是……” 璋山君轻叹口气,微笑起来:“你是要说,有人要夺取本君运势的么?” 她竟已知道了!?李伯辰又一怔,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或许要落空,却又听这山君道:“那就叫他们来夺好了。等他们如那无经山君一样,成了新神,再过上几百年的功夫,便晓得这究竟是怎么样的滋味。” 又转眼看李伯辰:“你这人,该是个灵主吧。照理说本君见了灵主,该索拿去幽冥才对,不过也懒得去做……你好心来告诉我这事,又想要什么?” 李伯辰原想的是,他来拜会山君,山君或许不信他的话。可能是威严的模样,可能是残忍狠戾的,但他叫那山君认清自己已在套中,便必然可有周旋的余地,之后再提出自己的要求。 但眼前这位竟早有准备的么? 依照他从前的性格,此时该当即告辞离去。但他连日来逐渐窥得修行之秘,又晓得这世上有种种神奇术法过往,知道若要日后自身安稳,现下就必要多了解掌握一些,才不会又闹出与应慨相处时的乌龙来。 眼前这山君虽说性情怪异,但听她说话却似乎比无经山君更好打交道,便忍不住探起究竟,道:“在下的要求暂且放下……但山君既然知道被人设伏,为何无动于衷?” 山君笑眯眯地看他一会儿,却道:“你可知我是何时成了这地上灵神的?” 第八十六章 挑拨 第八十七章 凶讯 那山君沉默一会儿,狐脸慢慢褪去,重变成人脸模样。 “早年……他十几岁的时候,倒的确问过我如何做山君。”她被云雾笼着,像是在缓步行走,又像是在慢慢地飘,“前年也问了我这事,我也教过他。哦,原来是这样的心思。” 忽然转脸看李伯辰:“无经山君说你喜欢做坐山观虎斗的事,今次是不是也是一样?” 李伯辰笑了笑:“无经山是误会。那位山君心思太重,误以为我在胁迫它。至于这次,我刚才已说过,是想得到炼化阴兵的法子。”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但现在不必了。你原本就清楚有人设伏,如今看又是个妾有情郎无意的故事。我以此要挟获利,就太下作了。山君保重,告辞。” 他说了话便转身,心底却觉得花了这么多心思行险却是如此结果,实在有些遗憾。他倒也说不清在此时再要炼化阴兵的法子究竟哪里不对,可既然心中觉得不舒服,那就不是自己该做的事吧。 他既是阴灵,倒不用真如人一般“走”。念头一动,便飘行出十几步之外,山君也未拦他。再用了十几息的功夫便行至山下、穿墙进屋。此时也只过了一刻多钟而已,院子里那些兵还在闲谈,而他的身子躺在庙祝的床上,已经睡着了。 他便附身上去,重新“睡”着。他这阴灵一睡,肉身便会醒来,转换时神智有一瞬间的模糊,有些像人极困时的情况。 但这一回这感觉刚生出,便模模糊糊看到自棚顶探出一张白色的脸,一直落到他面前。他一惊,看得清楚了——是璋山君。 “你果真无所求。从未听说过你这样的灵主。”这面孔平静地说,“既然如此,我就给你好处。叶成畴要杀我时,你来山上,帮我将事做成,我传你炼化阴兵的法子。” 李伯辰平躺着向四周看了看,确认这是梦。无经山君可以入人梦中,璋山君也可以,他倒也对这法门动了心。可炼化阴兵之法“失而复得”已是意外之喜,便道:“山君也知道我是灵主,身份敏感。要叫我抛头露面与空明会对抗,怕我做不到。” 面孔笑了笑,不知怎的,李伯辰觉得这笑有些哀婉:“我是璋山之主,当然有办法保你万全,你来就是了。” 李伯辰在心里略衡量一阵子,一咬牙:“好。山君请讲。” …… …… 再醒来时,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山君要他做的事细想也不难,只是没料到这种地上灵神竟有如此的心思。从前听人谈起山君、河伯时,大多只觉得神异莫测,可如今倒觉得,也都还是“人”吧,只不过性情格外古怪了些。 见他睡醒过来,苏仝友很高兴,该是因为在庙中无事可做又冷,反而觉得不如进山走一走好吧。李伯辰用庙祝送来的热水洗了把脸,就吆喝那些府兵备马要进山。要此番前来要做的事已做成了,打算下午只去做做样子、再打几只野味便班师。 但一行人准备妥当,将要出发时,山道上忽然驰来一匹快马。那马上也坐了个府兵,到门前便勒马跳下,快步跑到苏仝友面前道:“苏丞、公子,府君令二位速速回府,有要事相商。” 苏仝友愣了愣,看一眼李伯辰,道:“府君可说过是什么事?眼下李将军还有军机要务。” 那府兵该是因为心中焦急,因而把李伯辰给忘了。此时也看了他一眼,脸色有些犹豫。李伯辰瞧见他这模样,心中一凛,道不会是自己扮作彻北公的人这件事被揭破了吧?但转念一想真是如此的话,怕来的就不只是这个传令的了。 便哼了一声:“你们尽管说去。本将可懒得掺和你们的地方政务。” 苏仝友向他施了一礼,招手叫那府兵凑近,道:“你说。” 府兵便在他耳畔说了,隋子昂也凑过去听。 听了一句,脸上神色先一滞,立即转眼看李伯辰,却又浮现出喜色来。 李伯辰愣了愣,便见他哈哈笑了两声,似又觉得这笑不妥,忙收敛了,道:“李将军可知道是什么消息?” 李伯辰沉声道:“若同我有关系,也不介意听听。” 隋子昂便背了手挺起胸:“无量城又破,彻北公要去国都请罪了。已经是十几天前的事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险些从马上掉下来。隋子昂见他这模样终于忍不住又笑,道:“李将军慢慢在山里查逆党吧,我们先回了。” 说了这话他便跳上马,飞纵而去。苏仝友也叫府兵垫着脚上了马,脸上倒波澜不惊,只道:“将军也该早日南下与彻北公汇合了吧。告辞。” 这两人一走,那十个府兵竟也都跟着走了。李伯辰愣在原地,半晌没说出话来。他这愣,倒不是担心自身安危——府兵来报说彻北公是去“请罪”,可见暂时无事,那他们至多冷落自己,而不会做出出格的事。 他愣的是,无量城又失陷了。 得知万有城失陷的时候是几天前,这意味着它实际上是在无量城被攻破之后的三四天就落入魔国手中了。从那天到现在也只过了三四天……这是说自己逃离无量城三四天之后,它便又陷落了么? 怎么会这样快!? 他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会不会是因为隋不休被妖兽俘获,吐露了大量机密才导致了这个结果?不……不会。那妖灵是被他带回去了的。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隋不休被妖灵所惑,之后出卖了机密? 他又想,也觉得不可能。妖兽军即便得到了消息,还得准备、调动。数万大军要做出反应,至少也得一个月。 他忍不住转脸往北边看,知道极远的地方,当涂山脉中,已经豁了一条大口。魔国得了万有、无量两城,终于在天子六国的北方门户站稳了脚跟,经过休整,很快就可以向东西出击,图谋弥勒城与大空城了。 与陶文保喝酒时,他觉得再过几个月隋国就要大乱,没想到这事比他想得还要快! 第八十八章 报信 第八十九章 不见 方耋一愣,收回了手:“另一条路?将军指什么?” 李伯辰在心中笑了笑,道方耋如今这模样,该是仍对自己这个彻北公的亲信抱有些希望的——希望能从自己身上再得到点儿什么。不过此人可以冒死来报信,他如今便觉得方耋的这种心思也属人之常情。 于是沉声道:“方兄可以将眼界再放宽些。魔军已经夺取了万有、无量两城,想来隋国很快就会变成战场。到那时天下大乱,想要得到富贵可比现下容易。方兄就没想过,在这乱世中建功立业的么?” 方耋苦笑一声:“你说的是这个?我真没想过。但即便想了也没什么用,那种世道是你这种人的天下,我一个无名小卒,能有什么机会。” 李伯辰道:“我之所以能被彻北公看中,是因为我的武力。如果你想要,也可以有。方兄,想过做一个修行人么?” 方耋愣了愣:“修行人?” 又道:“曾经想过。但看了隋子昂修行时的那些事,就断了这心思。” 李伯辰便道:“顾虑是什么?钱财么?我给了你五万钱,那枚玉佩也值五十万。如果你急于脱手,大概十万钱也是有的。有了这些,你修至养气境该不成问题。” “至于功法——你眼下供奉的是六渎帝君,但既然没有修行,改信北辰也来得及。我这里有北辰心决,还有破军、天诛两种术法。如果你想走这条路,我都传你。” 方耋吃了一惊:“北辰心决?你是指……” “对。北辰一脉的庙堂修法。”李伯辰道,“除非你相信你自己真是那种资质奇差无比的人,否则总能入门。北辰心决如果你修不了,想要的人多的是,又是一笔横财。” 方耋的眼睛亮了亮,沉默良久,才道:“将军是又想叫我做什么事么?” “明日我随叶成畴上山。你今夜将你母亲送去城外安顿好,明日去璋山附近,一见山上起风,立即将外围设下的那些阵破掉一两个。”李伯辰沉声道,“此事并不难,只需要决心和勇气罢了。方兄,我知道你不甘屈居人下,如今遇到我,就是机缘,只看你能不能把握。” 方耋脸上露出惊疑之色,沉吟许久才道:“李将军……怕不全是为彻北公做事的吧?” 此人的确聪明。李伯辰心道这也是好事。聪明人都不愿一生默默无闻,方耋的心事该是被自己料中了。 他便也不说别的,直接开口,低诵北辰心决灵悟境的咒文。方耋忙竖起耳朵,仔细静听。李伯辰只诵念一半,便道:“这是一半,并不完整。方兄以为如何?” 方耋琢磨一会儿:“我小时候试过府兵百将修的法门。依我看,将军这修法更加精妙,似乎的确是真的。” 李伯辰笑了笑:“明日将事情办成,我把养气境的心决一起告诉你。” 方耋深吸一口气,抬眼看李伯辰:“将军,无论你明日要做什么,我都实在没什么信心。但你有一句话说到我心里去——我不甘屈居人下。好,明天我上山,如果你真成功了,希望可以信守诺言。我方耋一生从未信过什么人,如今,只信了你这机缘。” 李伯辰正要开口,却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便只道:“富贵有命,成事在人。方兄,共勉吧。” 方耋脸色凝重地向他拱手一礼,翻窗跳了出去。 李伯辰便立即闪身门旁,将耳朵贴在门上去听那脚步声。听了一阵在心中叹道:今天晚上还真是多事之秋。 便将门打开了。 门外的人穿了一身黑绒斗篷,抬起手正要敲门。见门开了一愣,又看到李伯辰,忍不住道:“你……” 李伯辰轻叹口气,道:“陶小姐,这么晚,你不该出来。” 陶纯熙褪下兜帽,直勾勾地盯着他:“李伯辰,这些天你还好吗?” 她说话声音很轻,嗓子略有些哑。站在廊中灯光昏暗、又裹在黑斗篷里,整个人更显得柔弱憔悴。李伯辰听她问了这一句,心中陡然泛起一阵酸楚,喉头哽了哽。 但他轻出一口气,道:“我还好。” 陶纯熙眼圈一红,可李伯辰也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知该不该请她进屋。两人便在门前沉默一阵子,陶纯熙忽然掉下两滴泪,道:“李伯辰,你带我走吧。” 他都不记得自己经历了多少次九死一生的凶险,但无论到了何时,心中总有一丝清明。然而听了这几个字,却觉得头脑嗡的一声响,眼中只剩下她那两滴泪。 过了两息的功夫,他才心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么?不……是陶文保叫她来做什么的么?可她现在的模样…… 他还没想好该说什么、要不要说,却见陶纯熙抬手擦了擦眼,低声道:“对不起,李将军,我信口胡说的。” 李伯辰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更觉得心中成了一团乱麻。她刚才那句话是当真的么?要是自己答应了,她真会跟自己走么? 是不是我的反应太慢了……她以为我不愿的么?他张了张嘴,只道:“陶小姐……” “阿爹叫我来告诉你,他得了隋公子的传讯。”陶纯熙微微侧过脸,轻声说,“大王派遣了使者赐彻北公毒酒,彻北公打算转而北上,退回到四横山去。隋公子说,过些日子此事传开,凡与彻北公有关系的,都要被牵连。阿爹叫你尽快离开璋城……就去李国吧。” 李伯辰心中一沉,但并不觉得十分意外。只是,隋不休难道真是为了自己着想么?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位公子在如此情势下,还要冒险提醒? 他想了想:“陶小姐,那你们……” “我和阿爹也要走了。”陶纯熙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转过身,“李将军,后会无期。” 她说了这话,便慢慢走开,十几步之后走到转角,下了楼梯。 李伯辰能听到她轻微的脚步声,却觉得这声音是敲在自己心头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追过去问,陶小姐,你刚才那话是当真的么? 可到底长出口气,倚在门框上。 当真又如何呢?他心道,我难道真能带她走么?又去哪里呢? 第九十章 上路 他关了门,坐回到床上,觉得胸口发闷。先没想隋不休的事,却仍在想陶纯熙。他一会想才短短三天她真会喜欢自己到了有那么一瞬间想跟自己远走高飞的地步么?一会又想自己刚才是不是伤了她的心。他在这世上第一次知道有个美丽的女孩子对自己生出了爱慕之情,只觉得受宠若惊,又觉得受之有愧。 如此过了一会儿,他才长叹一声,心道眼下实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陶小姐,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只怪我们有缘无分吧。 可即便如此,心中仍静不下来。他熄了灯躺在床上,竟头一次失眠了。他知道眼下这状况其实算有点危险的。自己刚刚晋入养气境,根基不稳,身体里还有妖兽血肉,搞不好便会再入魔劫。 他不敢在这种情况下打坐静心,索性睁开眼睛看棚顶,心道:北辰帝君,保佑我明天一切顺利吧。 说了这句,又忍不住自嘲地笑笑。在北原上时他不是很喜欢对某位灵神祈祷,因为觉得这样是将希望寄托在某个虚无缥缈的存在身上,是穷途末路时才会做的事。但后来渐渐知道这世上的灵神是真的存在的,也渐渐养成与其他人一样的习惯。 这三年多他屡次死里逃生,不知会不会是那位帝君在庇佑自己。只是,魔国将要南下,世间要生灵涂炭了,幽冥之中的灵神们,怎么无动于衷呢。 如此,他倒不知何时睡着了。 一觉睡醒之后天还未亮,但他已没有困意。在床上略躺了一会儿,记起晚上做的梦。梦里又听见自己说“保佑我明天一切顺利”,看着是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心道,难道我真有这样怕?又意识到从前经历的种种危险,多是在与妖兽打交道,而今却是与人。 如此看,人是比妖兽可怕多了。 他起床穿衣,在外袍内系上铁甲、背了刀,走到楼下堂中叫了些吃的。 但吃了一半,门忽然被推开,三个人挟着凉意走进来。李伯辰抬眼一看,是隋子昂、方耋,还有叶成畴。 他心知事情来了,便放下碗筷,道:“……诸位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他说话的语气与昨日不同,大有示弱之意。但隋子昂却笑笑,走到桌旁道:“李将军,昨夜我与家父想了一夜,觉得将军不适宜再待在璋城了。” 李伯辰愣了愣,忙道:“啊……隋公子说得对,我正有此意。吃了这顿饭,我就动身与彻北公汇合。这些天承蒙隋公子关照,末将……” 隋不休信手从桌上筷笼中抽出一支在手里转了转,笑眯眯地看他,似乎很满意他此时的态度。又将筷子抛到桌上,道:“将军想怎么出城?如今是非常时期,怕多有不便。我是这样想:将军随我们去璋山,在那里有小道直通细柳城。如此李将军走得神不知鬼不觉,我们这边也少了麻烦。” 李伯辰想了想,扫了三人一眼,略做犹豫。叶成畴没看他,背手站着,很有高人气度,方耋则微微眯了眯眼。李伯辰便道:“……好。正好彻北公昨夜传书,说叫我低调行事。” 隋子昂笑起来:“将军回了彻北公身边,还请多为我们美言几句。时候不早,咱们快动身吧。” 出门看到门前停了五匹马。其中一匹马身上驮了一个黑色的大袋子,鼓鼓囊囊。见他看了一眼,隋子昂便道:“山路难行,这里面是给将军的吃喝,还有些奉仪。” 李伯辰忙喜出望外道:“多谢多谢,隋公子有心了。” 隋子昂一笑:“应当的。” 他今早说话,都颇有章法,神色也谦逊平和,倒变成在术学见他第一面时的模样了。因而李伯辰知道方耋昨夜所说的事情要成真了——隋子昂必然觉得自己此行有去无回,才能如此从容淡定。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道隋无咎和隋不休一双父子虽也称得上狠辣,但比起隋子昂来,隋不休可老成持重得多了。 四人出城时,天边刚露出鱼肚白,走的也是昨天清早走过的路。只是昨日隋子昂精神恹恹,如今却神采飞扬,也健谈。待走了一段路,他便开口道:“李将军,说实话,前几天我们之间的过节,到昨夜我才想通。” 李伯辰愣了愣,道:“隋公子指什么?” “我起初觉得你这人好色贪财,粗俗不堪。可昨夜想到你身上那些伤疤,又觉得正因有你这样的人在北原抵抗妖兽,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隋子昂叹道,“唉,从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知道魔军突破当涂山了,才意识到我从前真是小看了将军。” 李伯辰不知他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便道:“隋公子谬赞。末将也是得意忘形,实在不该。” 隋子昂摆摆手:“将军知道我也有报国之意,但只是没有门路。我如今是养气境,也算有些力气——哦,对了,将军战功卓著,又是什么境界?” 哦,原来是为了问这个。叶成畴也策马在两人身旁,一直目视前方。但隋子昂问这一句的时候,李伯辰发现他的眼睛微微动了动。他就笑道:“我和隋公子一样,也是养气境。但隋公子修行的是六渎一脉的庙堂之法吧?我修行的则是军中的粗浅法门。虽说是同一境界,但要论根基、论灵力,绝不如公子。” 隋子昂大笑:“将军过谦了。你能在战场杀敌积功至一营统领,手段绝非我可比的。我么,会三四手术法,平日争强斗狠倒是有用,但在战场上,怕是没什么用的吧?”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这人如今对自己起了杀心,说话却好听很多、也实在,真是讽刺。他便忙道:“说来惭愧,末将只懂得一个破军之术。这术法在战场上的确没法用——倘若用了,也就是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了。平日里要胜那些妖兽,还是得倚仗术学的兵甲之力。听说隋公子智算无双,可比我一个小小的军官有用多了。” 隋子昂哈哈笑道:“将军这说的什么话?不敢当,不敢当!来,李将军,这位是璋山三老洞的叶成畴法师,仙府就在山中。一会儿我们先去他那里歇歇,再送将军上路。” 叶成畴听了这话才瞥他一眼,微微点头。 李伯辰在心中冷笑,道此上路该是彼上路吧。不过今天倒真说不好谁先走。 第九十一章 蛟人 第九十二章 反水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知道此时自己说些什么也无用,便只能瞧着。 那潭水并不深,又很清,因此蛟女被丢进去之后,还能看到她的模样。隋子昂该是想叫她现真身吧。诸天荡魔弥罗阵需要以灵力活跃的东西做阵眼,璋城找不到妖兽,便用灵族来做。 四灵族当中,又属蛟人灵力最强。而就蛟人而论,真身则比人形要更强些。 叶成畴此时便往地上丢了些什么,又走了几步,口中念念有辞。约过了一刻钟,那蛟女在水中的身形似乎变长了些,也开始动。 但看起来像一个被牢牢捆住的人,只身子一弹一弹,手脚却并在体侧。 李伯辰听说蛟人要化出真身,通常得在水中浸泡至少一个时辰,如今该是叶成畴施展术法叫这个过程变快了吧。 又过一小会儿,蛟女身上冒出血来。血与潭水混在一处,便看不清她的身形了。可潭中被搅出的水花越来越多,也开始传出似人非人的痛苦嘶吼,听起来像有人在吹海螺。 叶成畴仍在做法,隋子昂便退开走到李伯辰身处的“牢笼”旁,叹了口气:“唉,这女子我其实很喜欢,但为了今天的大事,不得不如此。” 又看李伯辰:“可李将军不要怕,事了之后,我还是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李伯辰与他没什么好说的,只盯着那水潭。又过了十几息的功夫,血水中忽然鳞光一闪,竟露出个类似蛇尾的东西,尾巴尖端还生着鳍。随后潭中一片波动,忽有一个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头颅一现,又没入水中。 要这是一条蛇,该极大,至少有五六米长、大腿粗细。李伯辰知道这就该是那蛟女的真身了。 叶成畴便立时将手一抬,喝道:“收!” 潭中忽然扑腾了一阵子,一条灰黑色的小蛟猛地蹿起,像被人用鱼钩钓起来了,抻得很直。在半空中略一停留,好像随时都会腾云驾雾而去。但到底又一歪,直挺挺地砸进水里不动了。 李伯辰第一次见到蛟人现真身,隋子昂似乎也没见过。瞧了刚才那一瞬,脸色发白,半晌才道:“怪不得在床上时总觉着她像条鱼一样……” 叶成畴制住这阵眼,便沉声道:“隋公子,要开始了。” 隋子昂忙又后退了些,对方耋喝:“方耋,把马牵走,快!” 方耋便拉了马走过来,低声道:“子昂,我怕马一会受惊,我再带远些吧。” 隋子昂此时的注意力似乎全在即将要开始的事情上,不耐烦地摆摆手:“好,好,快点。” 方耋看了李伯辰一眼,跳上马夹了一下马腹,纵入林中。 再看叶成畴,此时在潭边站稳了,脸色极凝重。略犹豫一会儿之后,自袖中取出一缕白色毛发夹在指间,口中低语:“阿朱,阿朱,我来见你了!” 他的模样看着一本正经,神色也凛然。李伯辰本以为他会厉喝些什么,谁道此时的语气听着却极为深情忐忑,像个初见恋人的少年一般。 他便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叶成畴如此低唤了三次,便见瀑布飞流而下的崖上忽然聚拢一团云雾,化作一只额上一点丹朱的白狐,璋山君现了身。 她先在崖上立了一会儿,口吐人言:“阿畴,这两个是什么人?” 叶成畴道:“一个是要害你的人,一个是这人要害的人。” 李伯辰与隋子昂都一愣,未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山君便自崖上轻巧跃下,站在一块青石上,声音同昨天一样慵懒:“哦?你带他们来做什么?又是哪个要害我?” 叶成畴低声道:“阿朱,要害你的不止一个人,而是璋城中的空明会。你知道空明会的么?” 隋子昂终于意识到他口中“要害你的人”是指自己,忙喝道:“叶成畴你说什么!?” 他原本就站在李伯辰的囚笼旁,听了他这话,叶成畴连看都没看,单手一摆。地上的树影忽然变化,竟将隋子昂也圈了进来,与李伯辰同在一处了。 隋子昂大惊,立时靠在一旁顾不得看叶成畴,只死盯着他,道:“李将军,如果你是聪明人,就……” 李伯辰冷冷一笑:“隋公子安心,此时我可不会动你,便宜了那人。” 他虽镇定,心中却道叶成畴或许没自己之前想的那么蠢……他是早知道璋城大会首的图谋了么? 隋子昂听了他这话,脸上虽仍旧惊疑不定,却暂时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是军人,这种状况该也见过吧。敌我之分本就此一时彼一时,我们眼下要暂放下过往,一致对敌。” 又抬眼看叶成畴咬牙切齿道:“姓叶的竟敢做这事,我非剥了他的皮!” 隋子昂在这种时候倒也算镇定。可李伯辰早得了璋山君的叮嘱,比他更镇定。便又冷笑一声:“隋公子有办法脱困么?要是没有,还是省省力气看着吧。” 隋子昂似乎终于觉察出些异常,便瞪着他:“李伯辰,你……不对,来了山上你就不慌不忙,你是有什么办法的么?” 李伯辰不再答他,只一抬手将背上的大刀抽出来,拄在地上。隋子昂忙往后一跳,见他再没动作,才把腰间的小刀也拔出来握着。 这时听叶成畴继续说道:“这几个月,空明会的璋城大会首一直把我留在城里,监视我的人很多,所以我才没法子上山告诉你这件事。今天他们要动手了,我才能来这里。” “空明会的人想要杀死你、夺取你的气运做山君。但阿朱你告诉过我,如果有人真这样做了,早晚要被幽冥索拿。空明会的人该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就先哄骗我。” “他们对我说,由他们设阵,由我来夺气运。他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你我的事,觉得我是个合适的人选。”叶成畴冷笑一声,“但一来错看了我的为人,二来错看我的头脑。” “他们说自有法子令我在夺取气运之后得到幽冥册封,但阿朱你从未对我说过这种事,我便清楚不会有。于是我想,他们是打算在我杀死你之后再将我杀死——除去了擅成灵神的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即山君之位了。” 第九十三章 痴情 李伯辰皱了眉,他本以为叶成畴打算花言巧语一番,可如今听起来却有些情真意切,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了。难道自己真看错他了?可他在陶宅当中的做派又如何解释? 便见山君在青石上伏下,道:“哦?这些人还真是胆大。阿畴,那你带这两人上山做什么?” 叶成畴笑了笑,迈步走上青石,在白狐旁边坐下,抬眼看李伯辰与隋子昂道:“阿朱你看,那个穿青衣的,叫隋子昂,是璋城府治的独子。” “这三个月里,我装作未识破他们的计谋,百般迎合,又讨好这隋子昂以骗得信任。那个穿褐袍的呢,则是个无量城的将军,得罪了那个府治公子。” “那府治公子想要将他除去,又怕惹麻烦,于是今天带他来上了山。打算将他杀死之后,说是他对你图谋不轨,于是我将两个人一起带上来了。” 白狐侧脸看了看李伯辰,道:“那你真要杀死他么?” 叶成畴一笑:“不。我是要留他做个见证。至于那个隋子昂,我则会用他来要挟璋城府治,叫他索拿空明会中人。” 隋子昂大叫:“你做梦!叶成畴,你敢做这种事,天下再没有你容身之地!” 可他的声音并不能传出去。山君便道:“倒也可以……可是,阿畴你怎么办?” 叶成畴便转了身,看着白狐沉默一会儿,道:“阿朱,如空明会中人所想,你让出此地气运,山君叫我来做吧。往后他们还要找麻烦,找的也是我。” 隋子昂愣住:“他说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原来他疯了!” 一个修行人叫一地山君交出气运,由他来做山君,的确像是疯子才会做的事。但李伯辰只笑笑:“隋公子,你又怎么知道山君不会听他的话呢?” 到此时,他觉得自己已略猜得出这叶成畴打算做什么了。 隋子昂一愣,转脸看李伯辰:“你也疯了么!?” 可这话刚说了,却听山君道:“……你要代我受这苦?” 隋子昂目瞪口呆,再说不出话来。 叶成畴便叹了一声,抬手握住白狐的一只前爪。握了一会儿,又笑笑:“阿朱,你觉得苦,我却未必。你被困在此处千年才厌烦了,但要是我做了山君,只怕还觉得快活呢。” 说了这些又叹口气:“你早想游历世间大好山川,我也早就不忍看你如今这样子。下面的潭中有个蛟女,你若离了此地的气运,就附到那蛟女身上吧。今后要是想我,也可以来看我,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白狐站了起来,转过身正对叶成畴,声音也不像之前那么慵懒,道:“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让出气运,你即了山君神位……这样做,幽冥虽不来拿你,你却还得受八十一道雷刑的考验?” 叶成畴也站起身,背了手:“阿朱,你小看我了。我叶成畴这一世,只在意两件事。第一件便是修行想要有朝一日与天地同寿,餐霞饮露。第二件,便是你。” “我十六岁在璋山遇到你,自此两件事并做一件事修得长生,与你同游天地。可我如今五十岁,已知道此生难晋入灵照境,与你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如今做这事若是不成,我会死。可又有什么呢?与你的寿元相比,今日死与几十年后死,没什么区别的。我想要试一试……若成功了,你既得自在,我也证长生,从此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隋子昂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还有这种事!?” 白狐便沉默地站立一会儿,忽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阿畴。可我也不想叫你受那雷劫。” 又过片刻,她的身形忽然散成一团雾气。那雾气在叶成畴身旁萦绕不去,却隐约能见得一个女子的轮廓。 叶成畴似乎吃了一惊,道:“阿朱,你做什么?” 又像记起了什么:“阿朱,不可!不要!” 他伸手便去抓那雾气,可只是将雾搅散,什么都抓不住,只好又叫:“你若是通告幽冥要让出神位一身的修为也就没了!我是要与你天长地久,而不是又一个几十年!” 隋子昂见了这情景,便更愣:“……在搞什么?” 李伯辰笑了笑:“璋山君是要叫叶成畴觉得,她在通禀幽冥,要让出神位。如此一来就是她受罚。叶成畴做了山君要受的八十一道雷刑,就由她代领了。” “……啊?都疯了吗?!”隋子昂半天说不出话,又猛地转脸,“你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伯辰转脸看他:“如果我说昨天我来璋山,就是与这位山君会面,隋公子信不信?刚才你倒是歪打正着了。” 隋子昂脸色剧变。李伯辰便握紧了刀,暗道他怕是要动手。可下一刻隋子昂却只又退开一步,紧盯着他什么都不说了。李伯辰就只在心中笑笑此人到底是个色厉内荏之辈。 这时山上忽然起了风,吹得叶成畴身畔的雾气层层散去。待完全被吹散时,才听到林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阿畴,我已经通禀幽冥了。气运在此……你不要耽搁。” 叶成畴看起来悔恨交集,但只道:“阿朱,你快附了蛟人的身……雷刑不是即刻就来,我们再想办法!” 风中便又传来声音:“……好。” 下一刻,潭中那蛟身忽然一弹、翻了几翻,活动起来。 叶成畴站在青石上盯着那蛟:“阿朱,你可是附上去了么?” 蛟在潭中巡游几番,忽然跃出,周身腾起蒙蒙的水雾,待落地时,又成了个不着片缕的女子。她稍稍愣了一会儿,捡起地上的衣裳披在身上,道:“好了。” 也是在此时,李伯辰觉得眼前略略一花,随后一切恢复如初。 他便深吸一口气,知道困住自己的阵法已解了。 璋山君说过叶成畴该会以此阵困人因为这阵是她传他的叶成畴果真用了此阵。也说过叶成畴或许会坦言一切,叫她将神位让他,如今也做了。 她实在了解此人……只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会不会也如他们所料? 李伯辰叹口气,握紧了刀。 第九十四章 无题 此时叶成畴站在青石上盯着附身蛟人的山君看,山君则披着湿衣裳坐在潭边道:“阿畴,你快保住阴神出窍……快去即位。” 她看起来像是遭受重创,在冷风里瑟瑟发抖。那蛟女原本就容貌美丽,此番更显得楚楚可怜。但叶成畴却只站着,隔了半晌才道:“阿朱……” 他之前失态地大喊大叫时,李伯辰听不出什么来。但这时候低声说了这两个字,他却能听得出声音里有一丝颤抖,的确是动了情的模样。 他该也没料到山君真会如此痛快就将气运让了出来吧。不知怎的,李伯辰倒希望叶成畴之前所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了。 然而下一刻,叶成畴到底长叹一声道:“唉,阿朱。” 随后他忽然在地上跺了三次脚,飞快地结了个手印,口中低诵几句咒文道:“起!”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冻住了,李伯辰觉得胸口一闷,复又散去。他知道,这该是叶成畴祭起了先前就布置好的诸天荡魔弥罗阵。 原本坐在潭边的山君身子忽然一颤,直挺挺地站起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四肢似乎都被无形的力量禁锢住,仿佛被线提起来的木偶。 叶成畴脸色阴沉,手中不停变换,脚下渐渐生出淡淡的金色雾气。随后他身子一震,又喝一声,六个金色人影便分了出来,顶盔贯甲手持武器,站在璋山君身旁,将她围了起来。 山君该是被阵法制住,无法开口。叶成畴又变换手印,那六个金色虚影便各举刀枪,动作皆与叶成畴一般,结印施法。 他一口气做了这些,才道:“阿朱,是我负你。可如果你见了大空明,大概也会和我一样。” 他或许是在炼化璋山君,站在青石上不动,身上渐渐现出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蛟人的身子被定住,眼睛却在眨个不停,似乎有话要说,过一会儿,又掉下两滴泪。叶成畴想避开她的目光,可忍不住又去看。见她落泪了,到底又长叹一声,手指动了动,道:“阿朱,想骂我,就骂吧!” 他施了术法,璋山君似乎能说话了。但她又落下两滴泪,掉在地上便成了亮晶晶的小珠子,滚到落叶中去了。可说话时语气倒甚是平静,仿佛身体与精神是分离的:“阿畴,你想要做什么?” 叶成畴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如此平静,黯然道:“我用了早就在这山上设下的阵,要将你的阴灵炼去。” “……这又是为什么?” “大空明要气运。阿朱,如果你见过大空明,也会明白我的心意。”叶成畴仰天叹了一声,“可你是山君,我不能引你入空明会。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大空明中相见。” 李伯辰心中一跳。他之前听方耋说大空明,觉得只是一种精神境界,如今听叶成畴说话,又似乎没那么简单。而且……难道此事是叶成畴早与璋城大会首商议好了的么?他难道一直没有被利用,从头到尾都清楚其中缘由? 这时他看到璋山君看了自己一眼,又对叶成畴道:“那么那两个人呢?” 叶成畴略一犹豫,还是低声道:“一会我将你炼散,要用这两人的阴灵暂时补上那空位。但这样的阴灵既得略有些神智,也不能不好控制……你曾对我说过,养气境的修行人可以拿来这样用。璋城里能找到的养气境,就是这两人了。” “阿朱……”他又咬牙思量一会儿,道,“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不要再问了。我此刻心如刀绞,你一定比我还要伤心痛苦。要怪,只怪我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吧!” 先前隋子昂被囚住,听叶成畴说要拿他做人质,似乎还没有很慌。此刻听他说竟要拿自己的阴灵来用,立时浑身发抖:“李伯辰,你不是和那个山君见过面的么!?眼下你们没料到么?有办法快使出来,要死啦!” 他叫的声音颇大,而此时困住两人的阵法已破,叶成畴就听见了。 他愣了愣,咦了一声,往这边看过来。但刚转了脸,又咦一声,神色变了。李伯辰知道他这第二声是因为什么方耋离开已经将近两刻钟,眼下该是将山下的阵法破去一些了。 叶成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先前说那些话时脸色决绝,此刻听了隋子昂的话,先一愣,随后那些悲痛愧疚全没了,而大笑了三声:“哈哈哈!好!阿朱呀阿朱……知道有人先向你通风报信,我这心里倒是好受得多了。这么说,我刚才如果真的舍了这皮囊,此时就已经变成游魂野鬼了么?” 依山君原本所言,该叫叶成畴觉得她故意让出了气运,而后便会自杀以抛弃肉身,叫阴灵附于气运之上成为新的山君。他一旦这样做了,等发现璋山君作伪时便已没有退路,算是自误了卿卿性命,悔之晚矣。 但看他之前的做派,原来并未打算自己占据气运,而要献给什么大空明。即便如此,阵法一破,山君当可自己拿下他的。 可眼下那璋山君竟然仍被叶成畴的五道金身幻象制住,一动不动。听了叶成畴的话,倒平静地笑了笑:“不。要是你真舍了皮囊,眼下就已成山君了。那人告诉我,是空明会中人叫你来夺气运,可无论是谁叫你做什么,既然你做了,就是你想要的。你想要的,我从来都会给你。至于之后你会不会被空明会中人杀死,我就不在乎了。阿畴,你懂我的心了吗?” 叶成畴一愣,脸色神色剧变,一时间看着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璋山君这话是真是假,又像是被这话里蕴藏的情意着实震撼了。 李伯辰也是一愣,但随即在心中大骂:他妈的!这璋山君竟然真将气运让出来了么!? 要是在平时听说这种事,他会赞这山君是个痴情女子。可在此时知道了,便清楚如今这璋山君是真的被叶成畴制住了,怕帮不了自己什么忙。 他先前觉得璋山君比无经山君性情更好些,但如今才意识到这些做了数千几百年灵神的玩意儿,脑袋里的想法早就与寻常人不同了吧。她拿性命赌真爱不要紧,却把自己也给绕了进来,真是岂有此理! 第九十五章 劫风 此时叶成畴便咬了牙:“好,阿朱,我懂你的心了。” 又顿了顿:“你待我如此……我还能说什么呢?等大事了却,我也去大空明找你。” 而后转脸看李伯辰,冷冷一笑:“看来你是枉做小人了。在陶家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简单你能来通风报信,又是从哪儿知道这阵的?”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他第一句话说得也没错。下回要是再遇着这种事,但凡与什么灵神山君河伯扯上关系的,自己绝对要绕着走。这些东西不是人,性情太古怪了。 他没答叶成畴的话,倒是对隋子昂低声道:“隋公子,该看清楚眼下的局势了吧。叶成畴不要你我活,璋山君也反复无常,我们只能自救了。” 隋子昂上山之后接连遭遇变故,此时看着要哭出来了:“……自救?怎么自救?他是龙虎境,我” 李伯辰冷笑一声:“龙虎境有什么大不了,上月我刚杀了一个。” 叶成畴想了想,哦了一声:“我明白了。从北边回来的人说,上月有人在无经山夺了一柄刀,是个当兵的。昨夜问那个女人当时可在山下瞧见了什么,她偏什么都不说……这么说,就是你在无经山夺了刀?是你手里这柄刀?” 李伯辰皱起眉:“哪个女人?” 叶成畴笑道:“前些天,你不是去一个刀兵铺找过她么?” 是叶英红。李伯辰心里一凉。他不想连累他们,可他们到底没逃过去。但他眼下没功夫再去追究叶成畴因何捉了叶英红、又因何知道了无经山的那柄刀,只觉得一股怒意从心中涌起这些人做事,也太没有底线! 他刚要开口,便听叶成畴又道:“好,那么暂不杀你。你身上的事,我还得好好问一问。隋子昂,如今给你一个机会擒下他,我放你走。” 李伯辰忽然意识到,自己眼下似乎变成了无经山时的应慨。应慨在无经山设伏,却被自己搅了局,叫当日的三方混战一团。现在叶成畴倒成了那时的自己,打算浑水摸鱼了。但隋子昂该没有那么蠢吧 他刚转了脸要开口,却见隋子昂面上神色变幻,忽然大叫一声:“啊啊啊!!” 这位公子该从未经历如此局面,此时终于吓破胆。可畏惧到了极点,却也孤注一掷,想要抓个什么救命的稻草了。 只不过抓错了。 他这么大叫一声之后嘴巴没有合上,反倒越张越大,看起来是下巴将要脱臼的模样。又见他肚腹忽然一鼓,呜的一声响,从口中喷出一口气来。 李伯辰登时感到一阵狂风扑面而来,自己好像身处风口。那风力道极大,竟将他吹得身子一晃,接连退后了三步远。他心中一惊,知道隋子昂这是使了神通术法。又觉得这风像是吹进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吹得他头昏脑涨、骨缝酸痛、肌肉松弛。 便听叶成畴冷笑一声:“好,隋公子这三灾劫风的确炼出了火候。正该如此,这人不过是个军汉,心法也粗浅,怕他什么?” 叶成畴此时做的事,李伯辰在无经山就已经做过。因而晓得眼下绝不能叫自己被这两人夹击、或叫叶成畴坐山观虎斗,必要先打发了隋子昂才行。好在隋子昂已被吓破胆,如今这勇气来得快,去得也更快。 他便强撑力气提起刀,要从这风中跃出去。但一发力才觉得自己的力气似乎被这风吹散了一半,手里的刀都变得沉重。刚斜着跃出两步远,隋子昂便略一转头,那风又将他笼住。 他一边口喷劫风一边立起双掌结了法印,风中便立即现出透明的轮廓。有的像刀剑,有的像枪戟,速度奇快无比,眨眼间便扎在李伯辰身上。这看着虽是幻影,可击在身上倒是实实在在的,好在不如真正的刀枪剑戟一样锋利,只穿透外袍、扎在了他的铁甲上,不曾深入太多。 即便如此,他仍能感觉到胸口一闷,又被击出了四五步。便听叶成畴又笑:“妙。竟在劫风里炼了有形劲!” 叶成畴此时不出手,该是仍在集中精力炼化山君阴灵。而隋子昂见李伯辰近不得他的身,神色已大大镇定,脸上现出孤注一掷的阴毒之情。李伯辰知道一时间难以发挥自己的力气,非得以神通对神通不可。 他便低喝一声,一把将钢刀插在地上稳住身子,心中暗诵“天诛”咒诀。施展神通,随意心动便可,但此刻那劫风吹得他头晕脑胀,体内灵力也运转不畅,又挨了几记才终于成文。 而此刻隋子昂又结了手印,风中嗡的一声突现密密麻麻的剑阵。李伯辰知道要是再挨了这一些,就是身上的铁甲也挡不住,便将心一横,厉喝:“疾!” 话音一落,空中忽然白光一闪,啪的一声响,一道细蛇般的电光便击在隋子昂的头顶。空气里登时泛起一阵淡淡的臭味儿,隋子昂像是愣了愣,口中的风一下子停了,那些剑影便也散了。 是中了!李伯辰心中一喜,拔起大刀便飞扑过去斩他的脑袋。隋子昂挨了他这一记,像是被打蒙了。等李伯辰扑到面前才忽然将身子一矮,滚在地上,叫他斩了个空。 李伯辰心道他或许是要来一招懒驴打滚、攻自己的下路。现在他左脚在前,右脚即将踏上,隋子昂该来攻他这右腿的,便将刀一斜,右腿虚晃一记踢了过去。要是隋子昂来攻此处,他这一刀就能削掉他的手。 但没料到这一腿、这一刀又落空了。不是因为隋子昂倒地之后变招精妙,而是因为他压根就没动。他这一刀从隋子昂头顶掠过,咚的一声斩在一株碗口粗细的小树上,那树上一晃,嘎吱一声倒了地,激起一大片烟尘。 再看隋子昂,头上一片焦黄,发髻都散开了,脸上也发黑,像抹了锅底灰。他半趴在地,瑟瑟发抖,见李伯辰一刀将树木斩断,才忽然瞪圆了眼睛道:“别……别……李伯辰,我是隋国公子,别……” 第九十六章 飞扑 李伯辰在心里舒了口气,暗道刚才那一记天诛术法果然将他刚刚鼓起来的勇气一下子打散了。其实隋子昂的实力不弱,能使的术法也未必只有刚才那“三灾劫风”一种,如果与自己缠斗起来,胜负还真未可知。 只是有胆或无胆,就是龙虎与虫鼠的区别了。 他虽有杀心,可知道叶英红该在他们手中,留他的命还有用。便扬起一刀,以刀背劈在他大腿上。隋子昂哇的一声惨叫,疼昏过去。 那边叶成畴一阵冷哼:“废物。” 但李伯辰已借这一刀之力又向他扑了过去。刚才受了隋子昂那一记术法铁甲被穿透,此时虽不觉得疼,却感到胸胸腹间一片温热黏糊,便意识到前胸该是多出了许多创口。 他知道这些小伤虽不致命,但一直失血早晚会成大问题。叶成畴远非隋子昂可比,对付他更得速战速决。此人心高气傲瞧不起自己,倒是可以以此为饵。 叶成畴见了他这气势便低喝:“来得好!” 手中一动,身上又分出三道金光幻象直迎上来。李伯辰在陶宅领教过这种术法,那时候被透体而过,只觉得一阵温热。但此刻那三道幻象光芒更加浓郁,已近乎实质而非光影了。 他与隋子昂修的都是六渎一脉术法,这东西或许也同刚才劫风的刀剑幻象一样,能实实在在地伤人。李伯辰不敢大意,见那三个持戟的金人成个品字阵向自己直刺而来,便先取左边那一个。 他口中再默诵天诛咒文,空中光芒一闪,啪的一声击在正中那一个的身上。那幻影立时像被揉皱了,聚成一团金光,爆了来开。趁这当口他身子一转,避过探来的两柄大戟,挥刀便斩持戟那幻象的手。 可刀锋像斩中空气,从中划过去了。幻象只微微一颤,重新合拢。倒是手中的大戟往右一挥正击在他的肋下,叫他斜着退出了两步。这东西看着与李丘狐的火焰刀类似,虚实都随心意,防不胜防。 他已探得这东西的虚实,知道无法同它纠缠,便在心中再诵咒文,横奔五步,又招一道电光,将左边这个也击散了。 叶成畴见他这两招便咦了一声:“天诛?你果然有点来历。我瞧瞧你还能撑多久。” 话音一落手指再动,竟又有两个幻象从他身上射出,再扑过来。 李伯辰便又跳开两步到了一株两人合抱的老树下,喝道:“山君,再不帮我,你真要被炼化了!” 但那山君在潭边只扫了他一眼,低叹道:“你要杀死了他,许诺给你的就给你。可他要杀死了你,也只算是你的命数吧。” 李伯辰听了她这话,心中一定,晓得山君虽不会帮自己,但也不至于帮叶成畴。便避开再刺过来的三戟垫了两步,纵身上了树。他右手提刀,左手猛地插入树干中。树木虽硬,可他养气境的真灵灌注全身,一下子便插得木屑飞溅,戳进去了。脚下再一借力,登时往上蹿了一丈去。树下那金人虽然无惧生死,可这时候瞧见这变化似乎有些迟钝,三柄大戟都戳进树干里,发了一会儿怔。 他一口气蹿上三丈去,此处树枝繁茂,可毕竟不是春夏、叶子都落了,因而也藏不住身形。叶成畴见了,又冷笑一声:“今天你走是走不了了。” 说了这话他忽然一张嘴,喝道:“风来!” 只听呜的一声响,林间一阵狂风大作,吹得地上飞沙走石,连他寄身的这颗大树都猛烈摇晃,仿佛是地动了。这术法该正是隋子昂所使的“三灾劫风”,可被叶成畴使出来,威力不知大了几倍! 李伯辰被这风一扫,身上登时一阵酸软,手里的钢刀也险些脱手。他便奋力一挥将刀向叶成畴掷出,但树上摇晃,这刀失了准头,待射到青石上时已偏了许多。叶成畴一脚便将它踢开,叫它倒插在石上了。 他手里没了刀,身上倒略轻快些,再过两息的功夫便已攀上了树顶。此处摇晃得更厉害,地上的叶成畴也成了个小人儿,李伯辰头晕眼花,双手抱着树枝,听叶成畴的声音在风中变得更大:“你还能飞了不成!?” 这时候树顶正朝青石的方向摇过去,李伯辰便喝道:“正是!” 大树的顶端已晃得像一张大弓,李伯辰放了手,整个人便被这大弓弹飞。他与叶成畴相去几十步远,如今在空中双臂一张,向他猛扑而去! 叶成畴似乎没料到他敢这么干,面上一凛,抬手连使了几个咒诀,又张口一喷,狂风中立时多了无数柄刀枪,迎面向他射来。李伯辰此时避无可避,只能将双臂护在脸上,运起北辰真气硬捱这一波。 便听得一阵暴雨打梨花般的噼啪声,这些刀枪虽没将他扎个透心儿亮,却也叫他皮开肉绽,在空中泼洒下一片血雨来! 他的去势一滞,到底没能扑到青石上,只落到他面前三四步远处。此时叶成畴已将树下的三个金人招了回来,李伯辰一落地、打了两个滚刚要站起,便有三柄大戟沉沉叉在他颈间,向下一压。他的腿就势一软,半跪在地上了。 他现在的模样倒称得上狼狈。外袍全破了,露出铁甲。但甲片也残破不堪,几乎被鲜血染红。只有脸上还是好端端的,可气喘如牛,呵出的白雾快连成了云。 叶成畴此时才脸色稍定,将他仔细端详一番,沉声道:“你这人倒是有一副豪胆,这种险招也想得出来。” 李伯辰接连喘息几声才匀了气,道:“别说废话,要杀要剐就来吧!” 叶成畴冷冷一笑:“我早说过,暂不杀你。先问你,是什么来历?不要再告诉我你为隋无咎做事你使的天诛是李国北辰一脉的庙堂术法,哪里得来的?” 李伯辰也冷笑一声:“我也想问你,拿隋子昂的阴灵来用?这事璋城大会首知道么?” 叶成畴笑了笑:“这个,用不着你操心。” 李伯辰呸了两口嘴里的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着这回答该是说空明会的人并不知情。不是他最想要的答案,但也算是有答案了。他便忽然一皱眉头,猛地抓住自己胸口,道:“你……卑鄙……” 第九十七章 舍命 第九十八章 气运 第九十九章 俘虏 第一百章 洞窟 李伯辰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现在不会回去,得过一两天把伤养得好一些,再回去。” 方耋忍不住低喝:“你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李伯辰笑起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不假,但得有仇可报才算。眼下我的朋友该是还活着,我要是不去救,就真死了。这么一算,他们是因我而死难道我找自己报仇么?” 又道:“方兄,我知道你为我好。但你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我给了你心决,你走吧。” 说了这话他不等方耋再言语,便抬手从身边的岩石上生生掰了一块下来。又取出怀中的曜侯,将北辰心决的灵悟、养气两境的明要都刻在上面。而后丢在方耋面前:“咱们有缘再见吧。” 方耋迟疑许久,嘴唇动了动,好像还有话要说。但到底捡起那石头,叹了口气:“李将军,你是个真英雄,希望你有命活下来。” 而后拱了拱手,快步下了山。 他走得这样决绝倒也在李伯辰意料之中。这人聪明也识时务,懂得明哲保身。不过和自己说的这些,也算是真心实意吧。但他刚才徒手掰下一块石头,还是在防着方耋趁人之危的。他已愈发懂得人心险恶的道理,晓得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别人是别人,他是他。他虽不认为自己是个大英雄,可也想做到无愧于心。 他又坐了一会儿,等再恢复些力气,就用曜侯削了两片木板,给隋子昂正了骨夹起来,又撕了他的外袍将他捆个结结实实。正骨的时候极痛,隋子昂该是醒了,浑身直打颤,不过还试着装昏。 但此刻他被李伯辰捆得像大闸蟹一样,就懒得理了。 做了这些,左臂的血也不流了。李伯辰知道这是个好兆头,便提包袱一样将隋子昂提起,走上坡顶。 山君说藏宝的洞窟在西边的小山上,李伯辰站在坡顶看,瞧见西边倒是有一群山峰。可今天是个阴天,山间还有蒙蒙的雾气,一时间看不分明。瞧璋山君之前那厌世的模样该是不会再骗人的,便叹了口气,提着隋子昂走下山。 此处山间没什么道路了,李伯辰翻过两道山脊,又踏过一条溪,觉得自己气喘吁吁,便将隋子昂搁在溪边,自己蹲下去敲破冰面喝水。 喝饱了之后又就着冷水洗了把脸,倒觉得精神一振。正想要不要先生火烤些吃的,便听到一边的隋子昂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转脸一看,却见这家伙的舌头探出来,冻在冰面上缩不回了。他心中暗笑,想这位该是口渴极了,想舔冰解渴。但山中尤其冷一些,冻上了。 他就蹲在一边看隋子昂这模样:“隋公子,醒就醒了吧。我暂时也不会要你的命。” 隋子昂犹豫一会儿才睁开眼,想要说话,却又嘶了一声。 李伯辰就掬了捧水泼在冰上,过得片刻隋子昂忙缩回舌头瞪着他看:“……你说真的!?” 李伯辰冷冷一笑:“真的。不过,最好是我的朋友没事。叶英红被你们捉去了,还有谁?陶家人?” 隋子昂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对。但是这回不是我的主意,是叶……” “你们捉到陶家人的时候,他们在做什么?” “……我听说,我只是听说啊,他们那时候正打算出城。” 那么该是真的了。李伯辰叹了口气,但心里倒是安定下来了。此时对他来说坏消息也比没消息要好,听叶成畴的口气,他们也想要无经山那柄刀,捉了那些人,刀又没拿到,该暂不会对他们动手。 不过那刀很了不得的么?以前怎么没人去打它的主意? 他便又冷声道:“今天咱们几个上山,你们还有没有别的打算?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找你们?” 隋子昂忙道:“……没了。本来是要杀你,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过再过上一两个时辰我要是回不去,早晚得有人进山来。李伯……将军,你还是用我去换你的朋友吧,这些事是空明会的人做的,但我爹知道我在你手里,一定会叫他们把人交出来。” “再有,叶成畴竟然连我也敢害,我爹饶不了他们!我之前说过,是敌是友,都是一时的事情,如今咱们和空明会是仇敌,也就成了朋友” 他这时候倒算是镇定下来了,不过这嘴上功夫也太差了些。李伯辰泼了几捧水在他脸上打断他的话:“喝点水,继续走。” 隋子昂冷得身上一哆嗦,但也看得出李伯辰心情并不好,不再说了。他舔了一气,又道:“李将军,你把我给解开吧……我自己走,好不好?你的同伴都在山里,我能跑到哪去?” 李伯辰一挑眉:“同伴?” 隋子昂笑了笑:“你就别瞒我了。这些我还是猜得出来的叶成畴该是死了吧?就是被你们设伏杀了。不过,杀得好!”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一会,道:“没什么同伴。叶成畴是我杀的。” 隋子昂一愣:“……你?你怎么能……” 李伯辰道:“要是你不怕死,大概也可以的。隋子昂,你想探我的虚实?告诉你,探了也没用。你敢有一丁点儿跑的念头,我就敲断你另一条腿。” 隋子昂一缩脖子:“没有没有,我为什么要跑?你好歹也是隋国的将军……真杀了我,难道你什么都不要了么?” 话虽如此说,他却移开目光不敢再看李伯辰,眼睛眨了又眨,似乎在衡量“他独自杀了个龙虎境”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最终还是紧闭了嘴。 李伯辰瞧他如此,便道:“问你另一件事。听没听说过这附近有什么跟山有关的异闻?” 璋山君藏宝的洞窟在山上,那么那附近该不是寻常人轻易能找得到的。一地山君叫人在山中迷路似乎轻而易举,或许也会在那附近布置阵法之类的东西。要真是这样,千百年过去也该有传闻了。 隋子昂立即开口:“……有,有的,还不少呢。” 他此时说话又变得战战兢兢,该是终于明白他眼前这人可不仅是什么“隋国的将军”了不但胆子大,且实力也很吓人。 第一百零一章 情冢 第一百零二章 木书 第一百零三章 雷刑 第一百零四章 阴兵 第一百零五章 工具人 第一百零六章 徐城 于是他定了定神,决定暂不修炼那阴符帝皇经,而问道:“说说那个璋城大会首。” 叶成畴冷笑一声:“怎么,你真想回去救人?告诉你,你能胜了我,却胜不了他,回去了,必死无疑。” 虽知道他此时已经不是从前的叶成畴,但听他说话却仍像个真人站在面前。他已死了,李伯辰便觉得与他的恩怨算是一笔勾销,于是也不在意他的口气,叹道:“我知道璋城大会首是灵照境,据说还懂得灵台轮回术,专破阴灵。不过我并非全无还手之力……生死之事,谁都不能十拿九稳。” 叶成畴竟嗤笑一声:“灵照境?哈哈……笑话,空明会中各州的那些空行者,也不都是灵照境,许多不过是龙虎境的修为罢了。至于那个徐城,连我这龙虎境都不是,倒与你相当,是个养气境!说到那个灵台轮回术,也不过是障眼法儿不过么,此刻我不跟你说。等你回了璋城对上他,惨死当场的时候,也就明白了。” 徐城就是璋城大会首的名字吧。李伯辰愣了愣,心中第一个念头是,莫非李定骗自己?当天在宅子里,是李定亲口说璋城大会首是灵照境的修为,修六渎术法,懂灵台轮回术,因而才传了自己天诛之术的。但又一转念,觉得他在这事上骗自己,对他们来说也有弊无利的。 便立即追问:“什么障眼法?叶成畴,跟我细细说说徐城的修为、术法。” 叶成畴愣了愣,脸上露出怒意:“呸!我巴不得你死在他手里,凭什么跟你说这些?” 但又想了想,冷笑:“我折在你手上,是因为不清楚你还是个灵主。但你要是用这种法子对付徐城,可就是自寻死路了因为他也是个灵主!你所用的手段,他一清二楚,到时候他见招拆招,你还能有什么倚仗?” 他说了这些,自己一愣,眉头皱起了起来,似乎十分后悔。但又像是中了什么咒似的管不住自己的嘴,道:“也就因为他是个灵主,眼下才只是养气境的修为。你也是灵主,该清楚灵主最好不要修世上的六脉术法吧?” 这一点李伯辰倒的确不清楚,李定也没跟自己说。他便立即道:“为什么?” 叶成畴笑道:“哼,难道你自己想不明白的么?六脉术法是从哪里来的?是六位帝君传下的。一个修行人,修为境界越高,与帝君的联系就越发紧密。要是信仰虔诚、得了帝君青眼,也许还会在梦中得到传法。” “可你是灵主,信奉的就是你那位太古秘灵了。你修六脉术法,一旦境界高了、被帝君关注了,却发现你供奉的是一个邪神你说说会有什么下场?” 李伯辰一愣。他一直觉得自己供奉的那个“邪神”、“太古秘灵”便是自己,于是在这方面倒没有想太多。如今听叶成畴说了,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他此时已经渐渐清楚该怎么问他话才能骗他多讲一些,便一笑:“哦,原来那位大会首也只不过是养气境,那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果然,叶成畴又冷笑起来:“愚蠢。一个灵主,正是境界越低才越可怕!那些太古秘灵既然分了些气运附到人身上,难道不想它在生界的这位传人越强越好么?就必然会给他许多好处!” “要是那些自身实力有限的秘灵,给的好处也有限,它那些传人便只好在生界想办法,许多还得冒着天殛的风险,继续修炼六脉术法。可如果那秘灵实力强大,自有一套修行功法或神异术法,就直接传给它的传人了!” “我猜徐城就是这一类他今年不过十七岁,可十三岁修行,十四岁的时候就已是养气境了。这种天纵之才,如果一直修下去,也许已经要晋入灵照境了。但他在养气境一停就是三年,你想想看是为什么?自然是去修那位秘灵传下的功法了!” “那些太古秘灵所传功法,或许很难叫人在生界提升境界,可术法之神奇诡异却是难以想象的。这天下所谓博学者,也不过是对六脉术法多有研究,何曾探究过那些太古秘灵的种种邪门手段?这就是防不胜防了。” 李伯辰愣了半天。在他的印象中,璋城大会首该是个与叶成畴类似的男子,至少也是个年纪仿佛的女子,可从未想到过会只有十七岁。但转念又一想,叫叶成畴上山骗取山君气运这种事,在自己看来的确不算是稳妥的做法。倘若那位叫徐城的大会首真的只有十七岁,倒也合情合理了。这个年纪的人,行事总会有些出人意料之处。 只是……十三岁修行,十四岁便修至养气境了么?李伯辰觉得有些羡慕嫉妒。和这人一比,自己真是低到尘埃里去了。 不过他知道修行这种事要看资质,也得看财货。自己前几天才刚刚晋入养气境,其实倒也不算慢的。便道:“那么他那个灵台轮回术,就是秘灵传下的术法么?” 叶成畴道:“这我怎么知道?但我猜是的。真正的六渎一脉的灵台轮回术,我也只在二十多年前见人用过。人修到了灵照境,就能慢慢觉察气运所在了,这灵台轮回术以灵照境的修为施展出来,便可以拘拿阴灵,甚至灵主的阴兵。” “至于徐城那术法,只是看着类似罢了。轮回术是将以气运作引将阴物接引到幽冥里去,我猜他则是借助秘灵之力将阴灵接引到秘灵那一界去。” 李伯辰心中一跳:“你是说,是有法子将这一界的东西,弄到秘灵所在那一界去的?比如我也可以将什么东西送去我那位秘灵那一界的!?” 叶成畴道:“我怎么知道?临死之际你自己去问他吧!” 李伯辰不以为意,沉默着想了一会儿,心里倒是松快了些。本以为璋城大会首真是个灵照境,他心里其实很没底。可如今知道也是灵主、且不过养气境,就没那么担忧了。毕竟他有这个叶成畴,可以知彼,但对方却未必能知己。 便沉声道:“好。现在给我说说,如果你是我,又要去对付他,会怎么干。”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巴掌 受药 第一百零九章 赠刀 那把刀是连鞘的,刀柄是乌沉沉的,刀萼是灰色。鞘做得朴素简洁,看起来是乌铁木的,除了褐色绳结之外,没有别的装饰。 李伯辰一眼就认出这该是无经山上的那柄刀。那刀太诡异古怪,他的印象实在是很深刻的。 李定带这刀过来做什么?难道…… 他心中刚起了这个念头,李定便走到他面前站下,道:“李将军,收下这把刀吧。” 李伯辰仍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刀……” “无经山上那一柄。”李定叹了口气,道,“将军或许不喜欢我的行事风格,但这世道,如我一般的庸人都很难做到将军这样的光明磊落。我当初想着为临西君夺这刀,只好用了手段。” “但回禀君上之后,临西君却对我说,天命有常,有德者居之,神兵亦然。这刀既是将军拿到的,如今我就原物奉上。”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真要将这宝物送给自己?这刀,要说是自己夺的也可以,要说是李定夺的也可以。毕竟当时情况复杂,能从山君手里将刀弄出来,并非单单某一方的功劳。难道真是他口中那位临西君的意思么?要是真的……那临西君倒是个君子了。 见他略有些犹豫,李定就笑了笑:“这刀的刀鞘并非凡物,是以术法炼化的。刀在鞘中时,鞘封禁了刀的魔性,与寻常兵器无异,用不着担心什么。只有拔出来之后,锋芒才显露无疑,将军不必担心。” 他该是终于意识到自己那天的异常了吧。是在告诉自己用不着担心一旦拿了刀,就放不下来。两刻钟之前李伯辰对李定一行人仍旧心存忌惮,可如今受了药,又被赠刀,心中实在不得不对他们生出些好感来。 但他仍想了想,沉声道:“临西君、李先生的好意,我知道了。但无功不受禄,这刀既然是宝物……” 李定一抬手,道:“对我们而言,将军有大功。若非将军在璋山行事,我们未必能得到术学中的东西。那些机密,对临西君而言实在是顶顶要紧的。李将军,你是英雄人物,不必推辞了。请接刀。” 他说了这话一抬手,便将刀抛了过来。李伯辰只得接住,觉得手中一沉。 他忍不住在心中长舒一口气这刀无论分量、形制,都极为趁手,得了它确实是如虎添翼。只是他想了想,又正色道:“好,那么我就收下了。但李先生,如果我有命离开璋城,还是……” 这一次李定仍未叫他将话说完,微微一笑道:“我晓得。英雄人物总不甘屈居人下,李将军是说未必会为临西君做事吧。我也本无此意,一切随缘罢了。不过等到风云际会的那一天,我们总会再见的。” 李伯辰点点头,一拱手道:“好,多谢。” 李定还了一礼:“告辞。狐儿,海青海红,走吧。” 海青海红看起来颇不情愿,似乎真想要随李伯辰一同去救人,但不好说什么。倒是李丘狐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李伯辰,你要回去送死的话,可得记得不要犹犹豫豫婆婆妈妈,不然就真死定了。” 话虽不好听,但关切之意是真的。李伯辰就笑了笑:“多谢。” 李定一行人离去之后,李伯辰站在雾气中略一犹豫,抬手握住刀柄。触手冰凉,有些发涩,除此之外没什么异常。他深吸一口气,将刀拔了出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刀身离鞘的一刹那,耳畔忽然响起极轻微的啸响,不像风啸,倒像由无数人声呼喊出来的。随后一阵莫名的心悸感传遍全身,注意力忽然变得极度集中,好似眼中除了这柄刀,对别的都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这种感觉在无经山时也曾有过,他便立即收敛心神、运行真气,于是念头变得清明起来,只觉这刀沉沉的坠手,似有一阵又一阵力量的波涛传遍全身。 这感觉,又像是一个身强体健人在屋子里憋闷得久了,忽然来到广阔天地。于是全身热血涌动,恨不能畅快地奔驰一番。 他便忍不住运气猛一挥刀! 这一刀挥出,全身立即舒畅到了极点,仿佛精、气、神,全都斩出去了!他竟一时间兴起,也顾不得地上的烂泥,即兴舞起了刀。他自创的斫风刀法虽然也是大开大合之道,但毕竟收发由心,总不至于完完全全地舍守为攻。但舞起这刀的时候,却觉得什么技巧、变招都懒得要了,似乎这世上没什么是这刀斩不开的。 不知不觉间,竟不是他在舞这刀了,而是这刀在带着他走。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刀锵的一声斩上了什么,李伯辰才心神一震,忽然“醒”了过来。此时竟觉得浑身酸痛无比,挥刀右臂都在微微发颤。 他天生神力,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忙停住脚步,还刀入鞘。再一看周围,大吃一惊。 挥出第一记的时候,这湖边的光线还略有些暗,那时候朝阳尚未完全升起。但此刻湖边的雾气全都散了,太阳也明晃晃地挂在头顶。 他竟舞了将近几时的功夫么!? 而周遭的一大片土地沟壑纵横,像被人犁出来的。土地中原本埋了许多石头,此刻也都崩碎了,刚才那一声响,是他这刀又斩上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将它从中劈开了! 他心中凛然,暗道这不愧是一柄魔刀……自己已千万分的小心了,还是被迷了心性!不过这刀的威力也强得可怕,有它在手,搞不好连低矮些的城墙都斩得开了! 在无经山时他能驾驭这刀,是因为有山君相助。今次全凭自己的力量,虽也险些迷失了,不过的确比之前刚拿到这刀的时候好多了。也许是因为境界提升了、也许是因为已经渐渐适应……不过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看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擅用此物。 他便将刀系在软剑的铁带上,一边运行灵气恢复体力,一边攀上旁边的一座较高的山峰,往四下里看。 第一百一十章 决绝 第一百一十一章 悬崖定律 第一百一十二章 泄愤 赶车的是个中年男子,黑瘦,约四十上下。一身的袄子也都被刮破了,露出里面的干棉草。值房里没生火,很冷,但他站着却额头冒汗,手脚也发颤,倒不知是热是冷。 苏仝友坐在大椅上盯着他看了片刻,沉声道:“你叫什么,哪里人?” 那人忙道:“小人隋四两。” 隔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后面的问题,又战战兢兢道:“就……就是璋城人。” “在璋城做什么?” “小人给马家做长工……就是我东家,是马有培……是术学的官儿……” 苏仝友点头,又道:“做长工的,怎么跑去山里了?” 隋四两膝头一软,就想要跪下。苏仝友道:“站着说话,又不是堂上。” 隋四两这才站稳,伸手抹一把额上的汗,道:“小人……小人……以前还是个猎户,知道封山了,进山也不敢打猎,就是听说昨晚山里叫雷震死了不少野物……想去捡点儿……” 苏仝友点点头:“你又是怎么认得隋公子的?” “本来不认得……正月十五的时候,我在南门大街上卖些野味儿……隋公子在我那儿拿了两根鹿鞭……” 苏仝友便看坐在门口的佐官,道:“去查查他说的是真是假。” 佐官是个年轻人,一听这话立时道:“苏公,是真的。正月十五那天是咱们几个陪公子出去的,我还记得这人公子当时叫他记在账上,正月末的时候他还来后门讨过钱,也是我办的。” 又想了想:“也有马有培这个人。在术学做事,我记得是勾连课的课长。” 苏仝友点头,便一指墙边的长条凳对隋四两道:“坐着说话。” 隋四两弓腰塌背走过去坐了,苏仝友道:“隋四两,你救回公子有功,一会一定重赏你。但现在好好想想当时的情景,对我细细地说。说得好,还有赏。” 似乎是见苏仝友这官并不如传说中那样威严可怕,且也不想要治自己的罪,隋四两就放松许多。在长凳上坐了片刻,搓搓手,道:“好、好,叫小人再想想……刚才可是吓得快没魂儿了……” “小人是在没有山那边找着公子的” 苏仝友一皱眉:“什么山?” “没有山就是没有这个山,是个山名儿。” “哦。你讲。” “平常咱们都不往那边去,因为一到那边就转不出去,远远能看见那山在那,可就是走不到,就叫没有山。我今天进了山,就想捡炭的人多,有什么野味肯定也都捡走了,就往深里走走着走着,听见嗵一声响,吓了我一跳!” “我就想可能是傻狍子摔下来了吧……就走过去看,结果就看见隋公子了。” 苏仝友叹了口气:“落下来的是他?” “那不是。我走过去看了才知道落下来的是块石头,当时隋公子还挂在树上呢,挺高,离地三四丈。但是还醒着呢,看着我就比划,我看了一会才明白他是叫我别出声。” 苏仝友一抬手,提笔在纸上记了几个字,又道:“继续讲。” “然后他就摔下来了……赶巧儿树底下有个水坑,坑上有雪。先掉在雪上,又叫冰面垫了一下,落在水里了。要不,我觉着,这人就没了。我就赶紧去给他给弄上来,背在路边找了辆车……就送回来了。” “现在叫你找回去,还能找到见他的地方么?” 隋四两皱眉想了会儿,道:“可能……还能吧。” 苏仝友立即对佐官道:“带他去支一铤金,给他换身衣服。再带上四队人,换便装……找到地方之后,回来报信。” 佐官脸色一凛,道:“要是见了人呢?” 苏仝友想了想:“该见不着。先去吧。” 佐官得令带千恩万谢的隋四两离去,苏仝友就又在值房中稍坐一会儿,也走出门。 到内室院外时发现更乱了。仆役们进进出出,来回端热水、送衣服被褥,还有的引着医官往里面走。室内哭声一片,也不知是谁在哭。倒是隋以廉站在廊下脸色铁青,只用手抹着脸。 苏仝友大步走过去,隋以廉看见他,刚要张口,苏仝友便道:“府君,我去审了那个车夫。” 隋以廉愣了愣,道:“对……要审他!审出什么了!?” “那人在山下找着了公子,我已叫人去搜山了。但我估计,李伯辰该已不在那儿了。府君,到屋里说吧。这时候你要是着凉病了,府里可就没有主心骨了子昂怎么样了?” 隋以廉又抹了把脸:“没醒。手、脚,都……” 说到这里说不下去,苏仝友忙将他扶住、抚着背,搀进偏厅坐下。 待隋以廉坐稳了,苏仝友道:“子昂该是自己从李伯辰手里逃出来的。那人见他的时候,他挂在树上、又落进水潭里,才保了一条命。我猜公子该是用了祷祝术给自己转了运。” 顿了顿又道:“他刚才说那几个字,依府君看,是不是要说,杀李伯辰、杀陶纯熙、叶英红?” 隋以廉用手抓着脑袋,手指摆了摆。苏仝友就又道:“要这么看的话,李伯辰该的确不想要钱,而要人。公子如果想要泄愤,叫我们取陶家人性命能理解,但何必又说叶呢?那种时候他偏又提了这人,可见心里极恨陶家人、叶英红,对李伯辰该是极要紧的。” “细想一下,李伯辰要是喜欢陶家女孩、看重她,说得通。但叶英红我已差人查过两人之前没什么交往,只是在无经山认识的。可他也看重叶英红……君上,我想……闹不好他木书里说的一部分是真的。这些的确都是彻北公的人。要不然,他没任何理由非要捞他们走。” 隔了一会儿,隋以廉嘶着嗓子道:“所以呢?” “所以……要这是真的,还得君上拿主意。”苏仝友叹了口气,“子昂已经回来了。虽说……虽说……唉,但彻北公那边,府君你知道,当今天子的心思深不可测。要是有一天彻北公他……” 隋以廉放下手,道:“你说,咱们还得把人交给李伯辰?” 但不等苏仝友回话,隋以廉拍桌吼道:“隋无咎姓隋,难道本府就不姓隋么!?杀!光明正大地杀!!” 第一百一十三章 牢狱 廊道里的人影由长变短,苏仝友走到牢门前停下,往里面看。牢里有四个人陶家三口、叶英红。这间牢房算颇为干净整洁的,但地上的干草仍有一股霉味儿。坐桶虽也换了新的,可隔壁几间牢房的臭气却隔不住。 但房中四人看起来是随遇而安。陶文保抱着陶定尘,低低地说些什么,陶纯熙与叶英红坐在一处,也在低低地说些什么,仿佛是小户人家有客人串门,正在拉家常。 苏仝友就低叹口气,道:“开门。” 一边的狱卒将门锁开了,牢房里的四人也停止说话,都往这边看过来。 苏仝友低头迈步走进去,道:“拿进来吧。” 立即有两个府兵走入。一人搬了一张小桌,一人提着食盒。没人说话,他们就将桌子摆在房中,又从食盒中一一取出酒菜、摆上了。 有醋鲞、脯、虾腊、糟蹄筋、梅花鸭、姜豉碎菜,另有一壶酒。都是冷食,也都是家常吃的。 苏仝友又摆摆手,两个府兵就退出门外。他又道:“退远些吧。” 一个府兵迟疑道:“这个……” 苏仝友笑了笑,看陶文保:“我知道陶公的为人。不至于。” 府兵与狱卒便远远退开,苏仝友轻出一口气,低声道:“文保,隋子昂找着了。” 陶文保将陶定尘交给陶纯熙,站起身看看这桌吃食:“看来找着的是尸首?” “活着。但断了一手一脚。”苏仝友皱眉想了想,“我听说昨夜你们要走、被捉的时候,说自己为彻北公做事。我起初还不信,但现在信了你对李伯辰知道多少?” 陶文保一愣,又笑笑:“这么说,他还活着?” “就是因为他还活着,才有这桌席。昨天他绑了隋子昂,叫人送来一封木书,上面提到你们,说要用隋子昂来换你们。但今天子昂自己逃了,被人送回来,现在还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只说过一句话杀你们。” 苏仝友叹气:“要没有那封木书,我还可以从中运作一番,保你们离开璋城。可现在……文保你知道隋以廉那人。隋子昂伤成这样,他什么事都做得出。刚才对我说,明天正午将你们四个送上法场,当街斩首,好引李伯辰出来。” “他这人平时是什么样子,你清楚。这一回是当真的……要想不出什么办法,这桌就是你们最后一餐了。” 陶文保慢慢坐了回去,道:“仝友,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前些日子只是猪行的事,我都没办法。” 苏仝友苦笑:“我知道你因为那事怪我。但当时不知道你的身份,谁敢管闲事。况且不是什么要身家性命的事……那些天我知道你东奔西走却帮不了忙,就对府君说过,要你真服了软,得扶你做行首好补偿你。” 陶文保摆了摆手:“算了,过去了。” “好,过去了。”苏仝友道,“但眼下还有个法子就是给我交个底,到底对李伯辰知道多少。要是我能从他身上想出办法,在明天之前将他抓了,隋以廉的怒气就能消掉大半。府君你也见过,还一起吃过一次酒……我再从中斡旋,你们就保住了。” 陶文保点了点头,叹气:“是啊。可惜,我也不清楚。纯熙与他相处得多些,问问纯熙吧。” 陶纯熙将陶定尘抱在腿上坐着,笑了笑:“苏伯伯,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那人光明磊落,做不出两面讨好的事。定尘,你说是不是?” 但陶定尘只对苏仝友怒目而视。他大病未愈,不过做出这副模样,倒也有点儿气势了。 苏仝友笑了笑,点点头,又看叶英红。叶英红将眉一挑,道:“好一家人!可惜没早点结识你们。” 苏仝友便叹了口气:“好。文保,吃些喝些吧。现在是后半晌……离明天中午还有十来个时辰。这十来个时辰,怕你要熬刑。一旦熬不住要说了,就叫人喊我……唉。” 他说了这话便低头转身出了牢房。又看看陶文保,再叹口气,慢慢离去。 牢房内静了一会儿,陶文保道:“纯熙,定尘……” 陶纯熙眼圈一红,可笑道:“阿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不怪你、不怪李伯辰、也不怪彻北公。只是有人作恶,被我们摊上罢了。” 陶定尘道:“师傅会来救我们。” 陶文保苦笑一声:“我年轻时候做的孽,却报在你们这对好孩子身上。” 又伸手怕拍陶定尘的肩:“定尘,你师傅是个英雄人物……还有大事要做。到了明天那一刻,你要记着,冤有头债有主,不能怨他。” 又道:“一会儿……” 说了这三个字,忍不住抹了把脸:“一会儿要是受刑,觉得疼,就叫出来。” 陶纯熙愣了愣:“阿爹,他们……会对定尘动刑?” “要是从你我口中榨不出……”陶文保咬了咬牙,“我们倒也的确没什么可说的。这件事,我们……” 他说到这儿,到底忍不住背过脸去。 叶英红笑了笑:“陶先生,用不着担心这事。我在空明会那边已经受过一道刑了,要是他们真想知道李伯辰的事,就不会拷打。我在那边的时候有人用了个叫什么搜神术的迷了我,叫我说。” “到那时候,就真跟中了迷药一样,他们问什么你就想说什么。但记着,要是有事不想说,就咬自己的舌头。”她说了,张开嘴。只见舌尖都是血痕,染得牙齿都成了淡红色,“小妹说得对。这不是别人的事,是咱们自己的事,是有人作恶摊上了。明天真死了,我成了阴灵也要缠着那隋家父子。” “只是,陶先生你有一件事可能要想岔了。”叶英红咬牙道,“我猜明天李伯辰会来。但我不求他真能救了咱们,只求他最后能跑得掉……总有一天会为咱们报仇。” 陶纯熙愣了愣,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隔了一会儿只道:“红姐你……为什么这样说?” 叶英红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救命之法 第一百一十五章 预备 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雪夜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杀戒 他便趁着风雪,往狱楼里走。狱楼分两层,走了十几步,隐约瞧见门洞内似乎站着人。他刚打算贴着墙根潜行过去,却忽然在风雪声中听见“吱呀”一声响。立时抬头一看,见一个人从二层探了张脸出来。 上面也有人,该是弓弩手吧。李伯辰立即停住脚步站立不动。那人似乎是刚睡醒了,想要开窗吹吹风雪清醒清醒,略往院中一扫,便又缩回脸。 李伯辰松了口气,正要再迈步,那脸却又忽然探了出来。他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被那人看着了此时四目相对,那人似乎瞧得不甚分明。这是常事他在军中就已知道不少人都有夜盲症。但李伯辰在无量城时就常去狩猎,又有意时常吃些肝脏,看得却明白那人脸上露出疑色,似乎打算开口呼喝。 他便立即在腕甲中一摸、扬手一丢,只听夺的一声响,一枚铜钱没入那人脸边的窗框里。 那人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头还未缩回去。李伯辰又发一枚,正中他眉心。那人晃了晃,直挺挺地倒了。 他刚要松口气,却见又一道人影从窗口闪过,似乎俯身去看那人。随后立即站起,伸手就去够窗边的什么。 但此刻,月亮忽然从云层中露了头,一抹月华闪过,李伯辰便瞧见窗边有一抹金色一亮。他立时省得那该是黄铜的警铃! 他也来不及叹这神迹般的运气,立即再扬手,铜钱一下子将系着警铃的绳子射断。大铜铃掉落在地,虽也发出些声响,但到底不太大。他知道因刚才那人一开窗,事情已变得麻烦了。便将牙一咬,左右开弓! 左手射出的两枚铜钱直奔门洞的两个人影而去,右手射出的则飞向二楼那人。 只听风雪中几声轻微闷响,三人应声而倒。他便助跑两步飞身跃起,如一只大鸟一般从二楼开着的窗口中蹿了进去,落地便拔出一柄得自洞窟里的长刀。 二楼这间屋子该是弓弩手的居室,他落到地上时,恰好有一人急忙拧亮了符火灯,室内登时一览无余。约莫七八张床铺,除了地上倒着的两个,屋中还有五人。 见他裹着风雪飞进来,五人都齐齐一愣。有一个机灵的立时喝:“灭灯!” 李伯辰当即一抬手,一枚铜钱镖嵌入那人眉心。又低喝:“不想死就别动!” 但余下的四个人竟又愣了愣。虽说是府兵,可这该是他们头一次亲眼见到有人被杀吧。便又有一人胸膛一挺、将嘴一张,仿佛是才反应过来,但在慌乱之中,第一个念头还是求救。 李伯辰又一抬手,那人也倒在铺上。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又低声道:“不想死,就别动。” 余下三人终于明白过来。先有两人不声不响地倒在窗口,又有两人一声未吭便气绝身亡……眼前这人,绝不是他们可以对付得了的。便立即紧闭了嘴,只将眼睛瞪圆了。 李伯辰大步走上前,从铺上扯了床被子将符火灯笼了一半,光亮便只有屋中可见。而后从腰间挣下一段绳索丢过去,沉声道:“互相绑了。” 三人这时的反应倒快,争先恐后去抢那绳索,见只是一根,才由其中一个将两人绑了,又抓着绳子、蹲在地上。李伯辰走过去将他也绑起来,见他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到底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是开了杀戒。几息的功夫,六条人命。昨天还对两个蛟人说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可眼下已做不到了吧。 但他也清楚此刻实在不该想这些,便道:“可认得我?” 有两人摇头,有一人点头。 “我是李伯辰。有人要报仇,就来找我。”他蹲在三人面前,“陶家人、叶英红,关在哪里?” 那点头的嘶声道:“在、在地牢……最里面。” 他便撕了被子将两个人的嘴巴塞住,抬手打晕。要塞说话这人的嘴时,想了想,问:“你怎么认得我?” 那人忙道:“小人……将军不记得了,小人前几天跟将军去过山神庙” 李伯辰点点头,也将他的嘴巴塞住、打晕了。而后熄灯、闪身在门边听了听,待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便打算推门出去。但顿了顿,又盘膝坐下,阴灵出窍。 可以在屋内走动了。在外面的时候阴灵进不来,该是因为墙内设置了符吧。无量城的城墙中也有类似的符。只是在此处出窍,还是走不远穿出门在而层转了一圈,只看到几间放着兵器、杂物的空屋,还有一间狱丞的值房。 又遁入一层,见到门口的两具尸体。一层西北角有往地牢的入口,有两个府兵在打哈欠闲聊。可再要走下去,便又寸步难行了。 牢狱重地有此种设置,也属常事。自己仅是养气境罢了,自然无法尽窥天下之秘。他便重归体内,又站了起来,推开门。 先到一层门口将两具尸首拖至无人处,又摸黑到西北角,靠在墙边。往前十几步便是地牢入口,入口处摆了张桌子,上面放些文书。两个府兵正打哈欠,看着是快要睡着了。但不巧的是他们正对进门的方向,绕不过去。 李伯辰便伸手从腕甲中又摸出两枚铜钱,但想了想,又塞回去,从墙上抠了一块青砖下来。略一用力,将青砖掰成块,又双手一扬,心中道:“着!” 咚咚两声响,两个府兵仰面栽倒,血流满面。 李伯辰起身走过去,将这两人也绑了、塞住嘴,又探了探鼻息。还活着。 将他们也藏至隐秘处之后,李伯辰迈下台阶。往地牢的通道中燃着灯,并无什么伏兵。转了一道又向下走一段,看到地牢的铁门。 那铁门上上了锁,他便拔出曜侯将铁锁轻轻斩开。再向里看,见地牢只有长长的一条通道。通道两旁都是牢房,里面没人,门开着,黑洞洞的。向更里面看,则都隐藏在黑暗中了。 他们四个应该就在那黑暗中的某一处吧。到目前为止事情还算顺利,李伯辰便暗暗松了口气。他将铁门慢慢打开,听得“吱嘎”一声响,心中忍不住跳了跳。好在人都已被他清理干净了,便闪身进门。 但刚走了三步,忽然收住脚。 第一百一十八章 床弩 第一百一十九章 暴起 第一百二十章 人彘 这一声该是对缩在空牢房中躲起来的那些弓弩兵讲的。那铁箭的长度类似马枪,却要粗得多,隋子昂看起来是打算炫耀力气,将它当做兵器来用。李伯辰见此情景,又想到他今日的话似乎格外多,便心头一跳,开口道:“力气倒是大了点,不过只怕还是个怂包软蛋。你真想和我较力,就堂堂正正来战一场先把人放了!” 隋子昂大笑起来,震得地道内嗡嗡作响:“人就在里面,还都活着。不过想救他们,先过我这一关。不怕告诉你,此刻外面也已是天罗地网,都在等着你来!” 他又脸色一凛,道:“在术学的时候你不是得意猖狂得很么?今天试试,你这丘八到底是什么货色!” 他果然性情大变了,竟将外面的布置也说了出来,看着倒仿佛“光明磊落”。可李伯辰知道“光明磊落”不是这么用的开战之前“光明磊落”、心存仁厚,可以避免轻启战端,然而真搏杀起来了,就该无所不用其极,这隋子昂倒是反过来了。 只是他又提了术学的事,难道是一直对那事耿耿于怀的么?李伯辰心中略有了些猜测,便又道:“可惜我的力气都是自己打熬出来的。至于你的么,怕是借了别人的力。” 他忽然喝道:“你以为空明会的人会有那么好心?!” 隋子昂一愣,李伯辰便道自己猜中了。璋城之中能用什么邪门法术叫他恢复如初的,就是那些人了吧。但隋子昂又笑:“是又如何?不是好心又能怎样?不怕告诉你,我是受了剥皮断骨之痛、得了妖魔血肉才有了今日!我已经是半人半魔,还有什么好怕?这些都是拜你所赐!” 李伯辰今夜被埋伏了,都并不觉得如何意外,可听了“妖魔血肉”这四个字,心中却着实一惊,随即道,怪不得! 眼前这隋子昂的体质,不正与自己极其类似的么!但看起来他体内的妖兽血肉要比自己的多得多,也是因此才性情大变了吧。不过变的该不仅仅是性情,还有脑袋自己挨了一记铁箭未死,全仗身上这宝甲。但到现在为止,隋子昂连看都没看这甲一眼……是无暇顾及,还是脑袋也迟钝了? 那些妖兽可都不怎么聪明。 既已经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李伯辰便不再同他废话,心道管他上面如何,先将隋子昂制伏、把人救了再说! 便立即沉声道:“你听我说” 这四字话音还未落,他反手便又抽出一柄短剑,猛扑过去。隋子昂还在支楞着耳朵听他有何高论,却没料到他动起手来。可看着竟也未慌,反倒将眼一瞪、喝道:“来得好!” 他双手一抡,便用那铁箭去击李伯辰的腰。但那铁箭足有上百斤,他力气虽大,却也不能挥舞得如意。李伯辰一跳便叫铁箭落了空,反倒咚的一声轰在一侧墙上,震得箭杆嗡嗡作响。 不待他变招,李伯辰又跳上箭杆,将它踩得压在地上。又疾行两步,伸手便去刺隋子昂的脑袋。但隋子昂却仍不慌,又叫了一声“来得好”、将嘴一张,一下子将剑尖咬住了。 他这打法简直不要命,李伯辰也未料到这一节。若再用力一送,隋子昂必定身死当场。可他还要以他作质,只得再往外拔。但那隋子昂的牙咬得极紧,李伯辰向外拔时竟觉得有些吃力。待他吐气发声、又在隋子昂胸口猛踢了一脚,这剑才脱了出来。 但一同脱出的还有隋子昂的牙六七颗牙,都崩碎了。李伯辰人在半空中,隋子昂便又将那铁箭舞起,还要来砸他。可在这样狭窄的室内、且两人仅相去两三步,他手中这笨重的长兵倒成了累赘。李伯辰身子一闪,手中短剑贴着箭杆便削上去,隋子昂的手指立时断了三根。 手指一断,那挥着的铁箭又横砸在墙上。隋子昂发出一声痛呼,但竟又叫道:“来得好!” 李伯辰实在不知道好在哪里,可如果他是隋子昂,此时必要弃了箭杆猛冲上来,将自己撞在墙上、肉搏厮杀。他暗料隋子昂或许真要这样变招,便立即往后一撤,只等他撞上来,便将他另一只手筋也挑了。 哪想到隋子昂竟仍抓着那箭杆,还要来砸他。他双手用这东西时,挥舞便颇为吃力,如今只剩一手,刚将箭杆抬起一半身子便失掉平衡,倒自己往后倒了一步。 李伯辰没想到他现在会这样蠢,却也不多想,踏了两步跟上去,剑随杆上,又将他另一只手的手指也削了四根。铁箭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李伯辰又使了一记扫堂腿,隋子昂本就踉跄,这下噗通一声仰面倒地。 不待他起身,李伯辰一把将短剑插在他肩头,把他钉在地上了。 隋子昂虽又痛呼,可战意未退,双腿在地上一阵乱蹬,要将身子生生拔起。李伯辰又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刀,锵锵两刀,将他的双腿齐着膝盖,全剁了! 隋子昂这时没了腿上使力,一边大叫一边又抬手要去拔剑。李伯辰看得清楚先被他削断手指的左手,断口处竟然有蛆虫一样的肉芽蠕动,似乎很快就要生出新的手指了。他心中一阵恶寒,却也不留情,再一扬刀,将他的左右两臂也剁了! 此时隋子昂被钉在地上,几乎成了个人彘。依他从前的性情,此时已经开始哭喊求饶了。若照他跳崖之前的模样看,此时则该怒目圆睁,静待受死。但他偏偏还喘着粗气,口中喝道:“李伯辰,有胆再战么!?” 李伯辰如今已明白,眼前这隋子昂的脑袋的确出了什么问题。他持刀站在他身旁,边瞧他四肢断口处一簇簇的肉芽蠕动,边回想他刚才的打法、说的话 竟都很像自己。避无可避时,空口入白刃的确是险招,但要是实在没有办法,他自己也使得出。隋子昂连喝“来得好”,倒也有些自己在战阵上时的模样。 只不过这要是真的学的自己,却只学了形而未学到神勇猛刚强是一回事,蠢笨不知变通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今这隋子昂,倒仿佛着了魔、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要在力气上胜过自己、要在气势上压倒自己。看他这模样,隋以廉是怎么放心叫他在这底下埋伏的? 还是说另有其人在做这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工具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质 第一百二十三章 职责 第一百二十四章 破阵 裴松在面甲后发出“格”的一声,踉跄两步退开、抬手去捂自己的脖子。但他着甲,手是砰也碰不到的,便见鲜血又顺着甲缝往外涌,如小溪一般。 李伯辰心中大惊,忽然记起了燕百横在那小院中的时候他也展示过隐匿行踪的本领,有人以同样手段偷袭了裴松! 这念头一起,他忙往旁边看,就见到半空中有两滴鲜血凭空滴落在雪地上。 徐城!此人是灵主,也许还修了燕百横那种太素术法!他就在院中,而不是院外! 便在此时,李伯辰又听见风雪中传来一声轻笑。他不再犹疑,立即将手中的长枪往发声处猛地一扫,又抬刀去斩。可这两记都没碰到徐城,全斩在了风里。 此刻不远处那五个甲士其中之一才低呼:“将军!” 忙冲上前来扶住裴松,又一把掀开他的面甲、将他头盔取下。裴松此刻口鼻溢血,瞪着眼睛抬手往李伯辰处指。李伯辰看得清楚,他指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边,该是在说徐城。 可那五个甲兵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扶住他那个从胸甲内抓出一团布、按在裴松的脖颈处,喝道:“拿下他!!” 另外四个甲士立即持枪冲来,就连墙边的十个甲士也猛扑过来。 李伯辰心头雪亮,知道这是徐城故意为之。余下的十五个甲士都觉得是自己杀了裴松,非得不死不休不可。那人竟然一直隐匿身形,就藏在院中!如此狡诈胆大,叫李伯辰身上先一阵发寒,又一阵发热 今天非把他了结了不可! 他定睛向裴松那边一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仍在吐血,似乎就快不行了。而徐城也未再出手,似乎打算看一场好戏。于是他一咬牙,也冲了过去。 先前四个甲士长枪已至,配合默契无间。两人用枪来叉他的双腿,另外两人一左一右攻来。这些神威骑都是精兵,功夫也许不如裴松,但不至于差太多。李伯辰虽不敢托大,也知道必要速战速决,因而将心一横,立时收住脚,底下那两杆就将他的双腿叉住了。 两个使枪的甲士立即又将长枪一拖,要用枪刃废掉他的双腿。但他腿上也覆着甲,只听刺耳的两声响,枪口处亮起一阵火星,腿甲上却连划痕都没留下。 此刻左右两杆长枪也攻到,李伯辰猛一挥刀,刀背正击在右边一杆的枪头下方。他此刻再无保留,使了全力,便见那大枪被他这一刀荡开,弯得像一杆大弓、颤得嗡嗡作响。持枪那甲士哪想得到他有如此神力,情不自禁地痛呼一声,枪一下子脱了手,飞出去好远。 他又如刚才一般去抓左边攻来长枪,但那甲士忽然将手一抖,枪尖便立即化作一团光亮,李伯辰一下子抓着了枪刃。那甲士便也立即一抽,想要断了他的手掌,可他那宝甲乃是铁手套,甲士这一抽,也是抽出了一溜的火星。倒是李伯辰再一转腕,竟与他较上了力,叫他一时间攻不进、抽不出。 又将双腿一曲,把腿边的两杆都夹到膝弯里去了。再低喝一声、猛一发力,三杆枪便被他搅得旋了起来,三个持枪的甲士也被他拉扯得东摇西晃。 此时这四人才晓得李伯辰的力气已如龙虎一般,立即弃了枪去拔腰间短刀,而远处十人也攻了过来,雪亮的枪刃穿透风雪,转瞬即至。 这四人已很难缠,要叫那十人再将他拦住,怕一时半刻就脱不了身了。他立即将地上的三杆大枪抱起拢作一束,猛地往前挥过去。 身前那四人正挨了这一记,就连胸甲都被轰瘪,击飞一旁。随后而至的五杆枪也迎上这一击,有两杆立时被击飞,另有三杆啪的折断。 他手里这三杆枪也断了两杆,但借这一击之力,已经向前冲出了三步,离裴松只有两步之遥了。扶着裴松那甲士见这么多人都阻不住他,立即将裴松往后拖,李伯辰便将手中那杆长枪掷出,正钉在他身后拦住去路。 随后猛地往前一扑,直往那人身上撞去。此时另外五杆枪也攻到,皆刺在他背后,可反倒帮了他的忙,顶得他再往前一扑,正撞上了那甲士。 此刻甲士已拔刀在手,松开了裴松。不知此人使枪如何,但使刀倒是极高明,李伯辰撞上他的一刹那,立时觉得胸口咚咚咚三声响,竟是他在这电光火石间连刺了三刀! 但他有宝甲护体,甲士的刀倒断了。砰的一声闷响,被李伯辰撞开了五六步。李伯辰也失去平衡,但一落地便一把抓住裴松的颈甲将他拉在自己身前,喝道:“别动!” 余下的甲士投鼠忌器,立时停住脚步,但用长枪指向他,口中纷纷厉喝:“放开!” 这些人的确是精兵。见识了自己刚才那般猛烈的攻势,如今却连一点胆怯畏惧之情都没有。他们的甲也当真不错之前被他轰飞那四人竟也都爬了起来,虽说看着像是被震得不轻,但至少还没死。 李伯辰便又将裴松的脖颈捂住,道:“裴将军,还能说话么?!” 经这么一折腾,裴松看着更是不行了。一被他扶着坐起来,立时连咳几声,吐出不少血沫。但如此,似乎也略好了些,他艰难地抬起手,往前指了指,又含混不清道:“徐徐” 李伯辰立即道:“是不是徐城杀的你,他就在院中!?” 裴松隔了一会儿,点点头,随后脑袋一歪,气绝身亡。 十几个甲兵立即痛呼出声,但李伯辰将他放下、站起身道:“听清了么!空明会的璋城大会首徐城杀了他!他懂太素术法,现在就在院中!要报仇,把他抓出来!” 甲兵们一愣,隔了一会儿,之前被李伯辰撞飞的那个开口道:“将军脖子上的的确不是刀伤,是剑伤!” 听了他这话,甲士们立即转了身。 但院中忽然响起两声拍手声,又听一个人含笑道:“好啊,李伯辰,你可真是有勇有谋,有趣。” 第一百二十五章 开戏 李伯辰立即往发声处看,觉得是在一丛花木之后。他又往地上看,想要找到徐城的足迹。但院中几十个人来来回回,又厮杀两遭,中间早就没有平整的雪地了。此时风雪也还未停,天也没放亮,想要看风雪中是否有人形,也是极难的。 其实院中的人不少,那几十个府兵护着隋以廉,都缩在院边。这些人先前或许还觉得不关自己的事、自有神威骑料理,可如今见裴松竟被杀了、且说此事是大会首徐城所为,一时间哗然,更有五六个站在后面的,偷偷丢了兵器,想要从月门溜走、或者翻墙出去。 但有两人刚攀上墙头,便忽然不声不响地掉了下来。有三人想从月门走,也身子一软,倒地不起。看起来像有人在用术法杀人,可李伯辰却见到他们倒下之前身上溅起的一篷血花是徐城用什么东西将他们射杀了。 这下子府兵更是慌作一团,真如乌合之众。李伯辰看得火起,厉喝一声:“吵什么!?不想活么!?” 又喝:“都给我站好,兵器拿起来!几十个人就是几十只鸡,他一时半刻也杀不完!” 那些府兵见了他杀隋子昂的模样,又见他独斗十几个神威骑的模样,不管有什么心思,早服了。如今听他说话,似乎还有指使之意,下一子觉得找到主心骨,倒是好了些。 李伯辰又对那十几个甲士道:“诸位,裴将军不在了,你们谁主事?” 先前被他撞开那甲士捡起长枪走过来,道:“我是神威骑十将,山正倾。” 李伯辰便道:“好,山将军,请将余下十五人分作五组,将这些府兵统帅起来,不要叫他们自乱阵脚。” 他说了这话,便听徐城又道:“哦,李伯辰,想要这些人为你挡箭的么?” 但李伯辰只当没听到他的话,又高声对那些府兵道:“徐城是空明会大会首,但今夜杀了神威骑百将,被你们目睹了。他如果不想亡命天涯,必然灭你们的口。生死都在你们自己手中,并非为我作战!” 他刚说了这话,忽然听到一阵破空之声在耳边响起。可他刚才虽作出并不在意徐城说什么的模样,心中却是全神戒备的。一听到这声音立时挥刀一格,只听得当的一声响,一枚石子在刀身上击的粉碎。 那石子竟是直奔山正倾而去的。 山正倾也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道:“多谢将军。” 而后转脸喝道:“整队!李将军说得对这种只会偷袭暗算的卑鄙之徒,怕他什么!?” 这人胆子倒也颇大,随后命人整队的时候也极为干净利落,只**息的功夫,便叫那些府兵靠墙成阵,以藤盾护在前面。 可李伯辰知道以徐城刚才的手段,滕盾怕是挡不住的。其实徐城说的也对,他的确是想要这些人来“挡箭”。但不是因为自己怕死,而是想找出徐城的方位。李伯辰不知该如何破去徐城隐匿行踪的术法,但知道这种下三境的法门,威力都不会太大,必然不能持久。 在寻常人眼中,术法是很神奇的,可李伯辰也知道灵照境以下,术法想要发挥威力其实得看时机。譬如他与叶成畴搏杀时,虽也各展神通,但到底是用以辅助,还得靠被天地灵气淬炼出来的肉身相争。 要到了数万大军对阵的战场上,怕得是化虚、生神境界的修士才能做到无所畏惧,哪怕是灵照、洞玄境的,也得暂避锋芒了。 此时山正倾又道:“将军,接下来如何?请下令!” 他说了这话,隋以廉倒是悠悠转醒。他原本被府兵护着,此时府兵成了阵,他便被放在墙边的雪地上。生死关头,似乎也没什么人理会这位国姓府尊了。 他一醒过来,还未看周围的情势,立时开始痛哭,哭了两声又叫:“裴松!裴松!杀了他没有!!不然我治你的罪!裴松!” 府兵被分成五队,三个甲士有两个在前,一个在后弹压。离他近那甲士听着他提了裴松的名字,忽然冷哼一声抽出腰间短刀。李伯辰还没来得及作声,这人便将刀一扬,一下子劈在隋以廉头上,骂道:“你也配提将军的名字!” 刀身嵌进去三分之二,隋以廉死得不能再死。他身前那些府兵一阵大哗,这人便厉喝:“闭嘴!不然连你们也砍了!” 山正倾见着这一幕,喝道:“徐唱,你做什么!” 那甲士便道:“我自己回营领罪去!” 在这种时候将隋以廉砍了,实在不大好。但李伯辰听得出这叫徐唱的甲士说话时已经有些哽咽,想大概是因为裴松将死,隋以廉又出言不逊,他悲痛之下起了杀心吧……倒也算是很有血性的。 李伯辰太熟悉这种同袍在身边战死的感觉,便叹了口气:“情有可原。” 山正倾愣了愣,而后道:“叫李将军见笑了。” 又对徐唱道:“把刀收好!” 徐唱喝道:“是!” 便将踩着隋以廉的脑袋,将短刀拔回插入刀鞘,又持起长枪。 此时徐城倒是不再说话,诸人整了队全神戒备,只听得风雪呼啸声、兵甲碰撞声,还有墙外的人行马嘶。 又待片刻,山正倾道:“李将军……那人是不是跑了?”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不。他还在这院子里。” 因为他知道徐城此人行事狂妄乖张,刚才所做的那些事,像是以别人的性命戏耍逗趣一般。他所策划的走到这一步,可谓都是按着他的心意来的,岂会在大戏开场时走了? 还是因为,仍听得到墙外的人、车声。 刚才战斗时闹出来的动静颇大,倘有人在墙外走,该听得到。可自始至终墙外都没什么异样,仿佛人们听而不闻。这意味着,徐城是用什么阵法将此处与外面隔绝了。 他说了这话,果真又听到徐城的声音:“哦,你倒是懂我。李伯辰,问你一件事儿,要是答得好,以后可以跟着我隋子昂在地道里是个什么模样?”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现形 “以后可以跟着我”李伯辰听了这句话,便确定叶成畴所说一切都是真的了。徐城的确也是个灵主,“跟着我”,是想叫自己的阴灵跟着他吧。 徐城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飘忽不定,似乎一会儿在墙边,一会儿在亭中,一会儿就在身前十几步远处。李伯辰想摸清楚他行动的规律,便沉声道:“蠢模样。力气倒是大了,但头脑不灵光。你这作品可不怎么高明。” 他想激怒徐城,但徐城却笑道:“哦,我也想到了。” “可惜呀……看来还是不得法。听说魔国人能摄人心智,却又叫人行动如常,看不出半点儿破绽,就是被摄去心智的本人,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我猜是因为隋子昂本来就只有些小聪明,心智又不坚定。倒是李将军你智勇双全,也许拿来用正合适。” 李伯辰沉声道:“李某人就在此处,想要,就不要藏着了。” 徐城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行踪仍旧飘忽不定。但李伯辰已渐渐发现,他虽然每一句话的位置都不同,可距离却差不多,大概都是七八步。倘若徐城一边说话一边迅速变幻身形,那么他的速度真叫人心惊。 徐城似乎又笑了笑:“眼下你兵多将广,难道要我和你打群架?不过嘛,我也有兵” 他说的该是他的阴兵吧,他迟迟不出手,也该是在布置阴兵。但叶成畴说过,要论身为灵主的本领,自己不会是徐城的对手。徐城眼下不知道自己的这个身份,这是最大倚仗,不到最后的决胜时刻,绝不能显露。 他便持刀向前走了几步,道:“以多欺少胜之不武。徐城,我来和你单打独斗。有胆就出来吧!” 他一边说,一边做出左顾右盼的模样,看起来近乎无措,似乎想要找到徐城的位置。他故意做出这样的姿态,是因为觉得徐城可能会凑到自己身边。那人年纪很轻,行事狂妄,似乎玩性也重。见了自己这个样子,搞不好会在左近挑逗。 果然,过得片刻,听见徐城说:“逞匹夫之勇可不好。” 李伯辰眼珠一转,听得发声处在距自己约十六步远处,东北方。 又听到他说:“倒不如咱们两军相争,看看谁才算是个名将?” 声音更近,在西北方八步远处! 这样的距离,已经能够看清些了。李伯辰将长刀交在左手,轻轻抖了抖右手。 听徐城又道:“我数三” 正前方四步远处,风雪打了个旋儿、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李伯辰将右手猛地一甩,暴喝:“着!” 六枚铜钱破空而出,只听得噗噗两声响,有两枚不见了!一同听到的还有徐城的一声痛呼,随后风雪中忽然现出一个人形小腹、左边大腿上,染了两朵血花! 虽说只有四步远,但李伯辰知道他速度奇快无比,铜钱一脱手,立即抽出腰间短剑也掷了过去。但那徐城虽因受伤而破了法,身子却未顿,见着短剑射来,抬手便是一挥,只见一道闪电似的光芒掠过,那短剑竟然砰的一声成了碎片! 随后他身子一晃,又飘出了七八步远。李伯辰看得分明,他的确是用“飘”的,仿佛徐城此人是个白衣的布偶,被人提线吊着,行动时腿脚并不发力,而随风舞。那风在打旋,他的身子便也打个旋。 他所使的兵器,则是一柄细剑。那细剑是真当得起一个“细”字,约只有小指宽,跟纸片一样薄,却并不软,真如闪电一般。 短剑爆起的碎片未落,李伯辰便将大氅一挥,持刀猛扑上去。但徐城又随风遁出七八步远,叫他斩了个空,口中厉喝:“敢伤我,你该死!!” 他的声音不算难听,但这一声却极其刺耳,震得李伯辰心绪不宁,便知必是某种术法。可听了这话他倒是心中微喜厮杀之时最忌心浮气躁,徐城要是真的恼了,可也就真的妙了! 徐城喝了这么一声,又叫:“杀!杀光!看你救谁!!” 便听风雪呜的一声响,院中凭空现出十几个转瞬即逝的轮廓,可不是扑向李伯辰,而是扑向那些甲士、府兵。 下一刻,当即有五六个府兵身子一震,忽然惨叫起来,丢了手中兵刃在地上打滚,还有的以头抢地,力道极大,咚咚作响。 当先的几个神威骑倒是没事,但重甲上忽然泛起一阵微光,蚀刻的咒文闪烁不定。山正倾喝道:“是阴灵!结阵!” 但他说话这点功夫,那五六个府兵竟已气绝身亡。有的是在地上活活把自己撞死的,有的,则缩成了一团,简直成了个人肉球。随后又有几个府兵惨叫起来,跪倒在地。这些府兵原本就属乌合之众,如今更是吓破了胆子,立即做鸟兽散。 甲士见已不可约束,便五人成队,不知运起什么阵法。 李伯辰一刀斩了个空,又向徐城扑去,心中已运起了天诛术法。待徐城飘行时顿了一顿,立时道:“天诛!” 一道电芒啪的一声击下来,但徐城一挥细剑,竟把那雷给引开了,厉喝:“你能奈我何!” 李伯辰看得愈发心惊他竟能引开转瞬即逝的电光,这还是人吗!? 徐城喝了这么一声,左手一扬,便有几枚石子嗖嗖飞了出去。他这投石术的力道不逊于李伯辰,两个府兵跑在一处,当即被双双爆了脑袋,那石子去势未减,随后竟又贯穿了两人。 还有两枚击在两个甲兵的身上,虽有重甲阻隔,可也是嘭的一声巨响,便见那重甲竟被洞穿,两人当即气绝身亡。 徐城身子又飘起,怒喝:“救啊!” 李伯辰咬紧了牙,他知道徐城此刻算是恼羞成怒,“杀着玩”给自己看。但更知道自己要真去为他们挡那暗器,非得被生生耗死。此刻这院中就是战场,那些甲士、府兵就是不得已的消耗,他绝不可因他们错失战机所谓慈不掌兵! 但徐城的轻身之术极为高明,自己虽有神力,追不上他却也无用。 李伯辰停住脚,深吸一口气、弃了手中长刀,握住魔刀的刀柄。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刀芒 入手冰凉,但很快温热起来。他将刀拔出了鞘,耳畔立即听到轻微的啸响,院中那些府兵的惨叫声似乎在一瞬间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他知道是魔刀的力量又开始控制自己的神智,但有了在湖畔时的经验,他便在心中默诵两遍北辰帝君的尊名,又运气凝神,叫自己的心沉静下来。 啸响变得小了些,惨呼声、风雪声又回来了。 还有徐城的声音:“站着不动可不行这些人都是因你而死!” 但李伯辰只握着刀,盯住徐城的身形。 刚才斩出的两刀都落了空,其实不是自己技艺不精,而是太慢。他自问倘若在平地上全力施为、疾速奔跑起来,也能像徐城一般转瞬之间就跨越七八步的距离,可快则快矣,想要保持这样的速度、又能像徐城一般转圜自如,就是难以想象的事了。 徐城像是一片在风中的雪花,无论前进、后退、闪躲,都毫无顿挫,没半分预兆。 想要胜他,必要既准且狠,务求一击建功。 见他仍不说话、也不动,徐城便道:“咦?是真怕了么?” 他本是在院中信步游荡,射猎一般用石子杀人,说了这句话,身子忽然折了回来,抬剑便来刺他的左胸。他那细剑如电光一般射来,李伯辰却只握紧刀柄,仍未动。 因为徐城不是隋子昂,暗中观察多时,该十分清楚自己这一身宝甲几乎坚不可摧。他的剑术与身法又极高明、且人在半空中,真要取自己的命,该居高临下来刺自己的脑袋才对。 直奔胸甲而来,便意味着乃是试探而已。李伯辰不敢贸然出手,便只在看到剑光时将身子微微一错,好避开要害部位。 但随即发现他仍是低估了徐城的速度他的身子刚一发力,便听得胸口心脏部位“叮叮叮”一片声响,徐城手腕一颤,竟不知刺出了多少剑! 随后那剑光忽然收回,徐城的身子随风一晃,眨眼之间便退出三四步远。李伯辰此时才刚侧了身,随即抬刀用力劈了一下,自然是劈到了风里。 徐城大笑:“慢!太慢!” 此时李伯辰才觉得胸口一凉,低头一看,胸甲竟被刺破了! 是黄豆大小的一个洞,周遭一点裂痕都没有。徐城使剑的本领已经高明到了极点,所有的力道都凝聚到了剑尖,加上他那剑似乎也是件宝物,竟一口气戳穿了! 李伯辰虽心痛这件宝甲,可心中却又沉静了些。徐城先使虚招,又一击即退,倒说明他并非看起来那样自信满满,该是在试探自己到底有几分本领。 那么刚才那落空的一斩,该是斩对了。 果然,徐城一击得逞、见他又全然无法跟得上自己的速度,立时又攻了过来。这一回他在风中凌空而下,取的正是脑袋!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伯辰感受着身体当中被魔刀调集起来的澎湃力量,猛地挥刀! 周遭的风雪嗡的一声卷了起来,徐城袭来那剑如电光,李伯辰这一刀上,竟也生出了破空的刀芒!那刀芒暴涨,直往上方刺去,几乎拉成一柄长枪。 他忽然感受到极轻微的阻力,又觉那力道忽然一空,便心知定是斩中了! 下一刻,便听半空中一阵嗡鸣,徐城的细剑竟脱手而出,倒飞着插进墙中去了! 到此时李伯辰才能反应过来、看到自己斩出的那一刀半空中刀剑相交处,风雪全被荡空,看起来像是个透明的大气泡。魔刀之上的刀芒渐渐敛去,但周遭仍有低低的啸响,仿佛这刀有了生命、觉得遇到了对手,在长吟求战! 他也觉得浑身一阵酸痛,仿佛将力量全部挥出去了。在无经山与李丘狐相争时,她的脖颈就曾被无形的刀气所伤,可他没料到自己今天这一斩,竟迫出了有形的刀芒!这魔刀虽难以驾驭,可实在是惊喜无穷。 再看徐城,已退出十几步远,左胸处有一条长长的血痕,从肩膀一直拉到腰间。他穿着白衣,这血痕看着就更加触目惊心。与他交手几次,李伯辰的甲只破了个小洞,他却受了三处伤。 李伯辰不由得大为快意,道:“徐城,这一击滋味如何?” 他本以为依着徐城的性情,受了这样的伤该勃然大怒。可徐城竟一言不发,只稍稍一愣,似乎想了些什么,又身子一转,立即向那细剑扑去。 细剑插在墙上,只剩一个剑柄,距李伯辰也只有十几步而已。他没料到徐城这样在意那剑,立即一扬手,将左边腕甲中还剩的四五枚铜钱全打了出去。但此时他没来得及捏在手里击发,因而那铜钱的准头实在很差,力道也软绵绵。可好在算是洒了一大片出去,加上徐城之前又吃过这铜钱的亏,竟然闪身去躲。 或许因为他刚才受的伤也很重,如今身形明显不如以前轻便迅捷了,竟被其中一枚铜钱击中左脚脚踝。 徐城的反应很快,一觉察脚踝处中招,立即将身子向下一沉,似乎打算用右脚去撑。 倘若李伯辰这铜钱真的势大力沉,他这么做倒也没错,可偏偏只是轻飘飘地撞上了,就算是小孩子也只是觉得稍稍一痛罢了。这倒叫他身子一个踉跄,在地上闪了一下,待发现脚上并未受伤时,李伯辰早已猛扑上来。 他虽恢复了些力气,但双臂仍旧酸痛。然而他使这魔刀时,并非完全他驾驭这刀,倒更像是两者在共同作战。这刀又像是个极严厉的教师,纵使他疲惫,却能再从他体内压榨出无穷的潜力。 因而他这一扑、一挥刀,立时觉得不但双臂酸痛,就连身子也忽然发软,可他整个人却被那刀势带着,不由自主地一往无前。便见那刀锋处忽然又乍现一道透明的光影,周遭的风雪轰的一声被这刀芒催开,就连地上的积雪,都像浪涛似的往两侧飞溅这一击的声势,竟比刚才还要浩大! 徐城脸上终于露出骇然之色,也顾不得再像之前那样潇洒自如地随风而舞,竟就地来了个驴打滚,一下子滚到了旁边的花木丛中。 也亏他避得快,只见他刚才立足处的一大片地面砰的一声巨响,登时被刀芒斩出无数条裂痕,一直蔓延到墙边! 第一百二十八章 毒计 第一百二十九章 真灵 第一百三十章 尊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雷 第一百三十二章 行不更名 但如今实在不是多想这些的时候。他将铁索一勾,把徐城拉了回来,沉声道:“别叫了,它不会来了。” 徐城立时又叫:“剑神!此人如此大胆亵渎!” 李伯辰叹了口气:“血月,对不对?” 徐城一下子愣住。李伯辰便冷冷一笑:“刚才已经领教过了。但你的那位风雪剑神,已被我那位真君” 他想要说“吓退了”,可话到了嘴边略一犹豫,只道:“劝退了。” 从前他还对应慨的小心不以为然,总觉得那些灵神、秘灵距自己极为遥远,可能这辈子都不会与之打交道。但刚才真见了,才晓得有多么的诡异神秘。虽说的确算是被“吓退”,可此时他也不敢再逞口舌之利。山君之属的性情都与寻常人迥异,何况那些东西呢。 徐城愣了这么一愣,忽然开口:“隋子昂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死了,手脚都断了。但是我救了他你和他过过招,该知道他的力气不亚于你。李伯辰,你天生神力,要是再得了我这法子更是如虎添翼,这些我可以给你!” 又道:“每一位秘灵的真传都不同,你那位真君或许强大,但我这里也总有一些东西可以叫你取长补短!” 他说这些,睁大眼睛哀声道:“你我都是灵主,照理说不该在世上相残,但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做了错事……也是因为想要将这柄刀上的真灵献给剑神。李伯辰,在这世上多条朋友多条路,上面说的那些我都可以送你致歉只要你这遭放过我,往后我必有厚报!” 他如今这样子,看起来更像是个寻常的少年,仿是因一念之差踏上邪路,正苦苦哀求再有一次机会。 李伯辰沉默片刻,抬眼看他:“徐城,看看这院子里吧。” “哪怕我答应了你,这些无辜性命会答应么?还有,你是用妖兽血肉救了隋子昂,这个我也知道,因为我的身体里也有这些东西。” 徐城一惊,正要开口,李伯辰却忽然扬起锁链,狠狠往他身上抽过去。当初叶成畴以秘法保留了神智,制伏他稍费了些力气。如今这徐城是灵主,比制伏叶成畴要稍难一些。但即便如此,几十记之后他的哭叫与哀嚎声也渐渐淡去,最终身体忽然缩作一团,悬在铁索上了。 李伯辰便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低叹口气。 此时他也浑身酸痛,但觉得心里倒是更无力。满地尸首,似乎都是因自己而死……他信奉北辰帝君,而那位帝君似乎也一直在庇佑他,叫他每每逢凶化吉,自死地逃生。 只是,这些杀戮,就是那位帝君想要的么? 但片刻之后他又苦笑一下,心道自己这是又作妇人之叹了。在寻常人眼中,离开无量城之后的种种事由的确是因为自己惹麻烦、管闲事,但他扪心自问,倒觉得倘若这些闲事不管,才枉生天地之间了。 至少到现在,他觉得倘若有错,错的也是某些人、这世道,而非自己心中的那些东西。 他便拖着铁索,又去看院中那些阴灵。徐城被他收服,他那些阴兵刹那间消失无踪,余下的便只有那些甲士、府兵、隋以廉和隋子昂了。这些人既非灵主,死前也没有像叶成畴一样以秘法护身,如今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 李伯辰便低声道:“裴将军、兄弟们,本该叫你们去幽冥、入轮回。但我既然是灵主,或许以后还有些法子挽救……如今就暂且委屈你们吧。” 他说了话又将铁索一扬,院中阴灵立时被他勾了。随后他重回体内、召回阴兵,又走到刚才将细剑钉入地下的地方,把那剑拔了出来。但一看才发现,如今这剑上竟已锈迹斑斑,好像在土中埋了数年了。再用手轻轻一弹剑刃,立时化作碎片落下。 该是因为那位风雪剑神的真灵已不在这剑上了吧。他便把剑柄弃了、将魔刀插回鞘中。 风雪的势头略小了些,天上的浓云也有渐渐散去的迹象,他估计如今该已快到六时,很快街上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徐城一死,他在院中布置的禁制说不定也破了,该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此处。 于是将地上看得着的几枚铜钱都捡了,纵身跃至墙头往外看。街上的确有行人车马,但很稀疏,他便将大氅一笼,跳了出去。沿着街边走了一段路,绕到府衙的正门,他看了一眼,正要转进小巷中,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其实还有麻烦事。 自己无牵无挂,即便杀了国姓府治,也可以一走了之,但璋城中如陶家人、叶家人一般被牵连的,怕是没他这么潇洒。隋以廉好歹也算是王室子弟,此事必然震动朝野,到那时候追查起来,怕他们即便是暂且逃了,余生也不得安宁了。 他想了想,低叹口气,挺胸走到府衙正门前的阶上。 守门的府兵该是被调去了院中,也死在那里了,但门口倒有一面登闻鼓,被大雪覆着。他找到鼓槌,抬手在鼓上狠狠敲了一记,上面的雪就都被震了下来。 他这样的力气敲鼓,声音极大,传得极远。街上行人听着鼓声,纷纷转脸看来。 李伯辰便高声喝道:“诸位乡邻听好!璋城府治隋以廉父子徇私枉法、残害无辜平民,今天已经被我杀了!这府衙里还有几十条的人命,皆是我所为!” 顿了顿,又喝:“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李伯辰!无量军李伯辰!” 街上那些人都愣了愣,有些人听了他的话在发怔,有些倒反应过来,脸上惊疑不定,似乎不晓得他是不是发了疯,来府衙正门撒泼。 但李伯辰盯住一个牵马的年轻人,喝道:“说!我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此时才看到他身上真的有血迹,还是着甲的。登时觉得腿脚有些软,但李伯辰那目光像两柄刀子,迫得他动也不敢动,倒是下意识道:“李……伯辰?” 李伯辰一笑:“好,记清楚!” 而后丢了鼓槌走到他面前,从怀中摸出一个银铤,道:“够不够买你这马?” 那年轻人哪敢接他的钱,就连话都说不出。李伯辰便将银铤往他怀中一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快哉风 第一百三十四章 招揽 第一百三十五章 轻骑 李伯辰笑了笑,沉默片刻,说:“天下苍生。很多人都喜欢将这四个字挂在嘴上。” 他说了这话,自己愣了愣,道:“哦,李先生,我倒是不是在说你,只是一时间有感而发。” 李定微微摇头:“我懂将军的意思。” 他想了想,又道:“但在我看来,成大事者心中必然要有天下。如果不以天下为己任,而处处计较私利,这样的人,谁敢追随呢。” “我倒不是在指摘临西君,只是……”李伯辰皱眉想了想,“李先生有没有觉得万有、无量、弥勒三城破得蹊跷?” 李定一挑眉:“哦?将军是怎么想的?” “我离开无量城之前,彻北公公子在那里主持中州结界的建设。那时候,万有城的结界该已经建成了。无量城破,是因为妖兽突袭且数量极大,但这么一来,万有城的压力就该小许多,而那里又有结界,是如何在十几天的时间里就被攻破了的?” 他说了这些,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再有一件事李先生可能不清楚。无量城破之后,我在北原上救过彻北公的公子,隋不休。那时候他被妖兽俘虏了。” “我原本觉得这件事问题不是很大,可昨夜与徐城交手的时候,他说魔国人有一种秘法,可以夺人心智,而受控的那个人看不出任何异常,连自己都无法觉察。而在北原上……隋不休是被一个妖兽王族俘虏的。” 李定吃了一惊:“李将军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 他变了脸色,皱起眉,思量片刻道:“将军是说,是彻北公公子……” “不,我之前这样想过,但时间对不上。从隋不休被俘到万有城破,时间不到一个月。如果是隋不休被妖兽迷了心智、泄露军机,那么妖兽军想要调动、谋划,一个月的功夫是无论如何都来不及的。它们虽然不像人需要许多辎重补给,但要拿下万有城……几万甚至十几万的妖兽,至少也得两到三个月才能组织起攻势。” “其实我现在一想,连无量城都破得蹊跷第一次被攻破的时候,妖兽是从四面来攻,其中有两条山中秘道就是连许多无量城中的军士都不清楚的,它们是怎么知道的?” 李定听得很认真,点了点头:“那么将军心里可有想法了?” 李伯辰道:“以前没有,昨夜有一些。昨夜,空明会的璋城大会首徐城用妖兽血肉救了隋子昂。我就想,他从哪里来的妖兽血肉,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可能是孤例此人就是走了邪道。但也有可能……” 李定道:“将军在怀疑空明会中人么?” 李伯辰叹了口气,苦笑:“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因为怎么想,也找不到空明会投向魔国的理由。但我知道的是,能泄露叫万有城被攻破的军机的人或者组织,必定位高权重,影响极大。所以,李先生,我觉得你们现在该做的不是找我这样的人帮忙练兵,而是先弄清楚这件事。”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说句心里话,我现在真怕和人打交道了。泄露军机的人,或许也天天把天下苍生之类的话挂在嘴上,但做事却是另一回事。” “临西君或许是个明主,但你们那里还有许多人,也就会有许多纠葛。我实在不想再牵扯进去至少现在不想。” 李定点点头:“我懂得。唉,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只是实在可惜。但将军今天既然对我说了这些,可见心中未必没有天下。倘若有一天想要投奔一方……我这里,必定虚席以待。” 听他说了这话,李伯辰心里松了口气,又略觉得有些失落。但仍道:“多谢先生体谅。” 又向门内看了看那些神威骑:“他们离开的时候裴将军还是好好的,但现在人不在了,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他们交代。” 再看另外四人:“他们往后应该也难在隋国容身了。” 李定一笑:“将军不必担心,我会将事情说清楚。至于陶公……我在璋城的时候就听说过他。如果他愿意,可以与我一同到临西君那里去。” 见李伯辰要开口,李定一摆手:“也不都是因为将军的情分,而是君上如今的确求贤若渴,我们也急缺人才。我这里另有一炷香,可以将他们唤醒” 李伯辰忙道:“不必!” 又想了想,道:“只把孩子唤醒吧。” 李定一愣,只说:“也好。” 李伯辰看着他走进屋中,从袖中取出一支短香点燃、又在陶定尘的口鼻间熏了熏,那孩子便轻轻咳了两声,眼皮开始颤动。 他又看了看陶文保、陶纯熙、叶英红,在心里低叹口气。要是他们三个醒了,该会又将自己感激一番,想到那种情景,他实在有些不自在。其实也是因为不晓得如何面对陶纯熙自己如今已看得开了,但如果她落泪,未免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他今后一段日子总是要浪迹天涯的,倒不如不见,相忘于江湖。 又过得片刻,陶定尘睁开眼。李伯辰忙走进去,低声道:“定尘。” 陶定尘迷糊了一会儿,就马上转脸去看身边的父亲与姐姐。瞧见他这反应,李伯辰在心中赞叹一声这孩子实非常人。 他便又道:“放心,他们没事,只是睡着了。定尘,跟我出来。” 这时陶定尘脸上才露出喜色,翻身爬起,道:“师傅,你是不是把坏人都杀了!我知道他们打不过你!” 李定在一旁赞了一声:“真是了得。” 李伯辰知道他赞的是什么这样一个孩子,近日忽逢大变,没被吓坏就不错了。可陶定尘却连一丝胆怯之情都没有,反倒神采奕奕,实属难得。不过他问的却是“是不是把坏人都杀了”纵使见着父亲、姐姐受了委屈,一个**岁的孩子喜气洋洋地问了这么一句,杀心也有些重了。 他就摸摸陶定尘的头,道:“善恶有报,坏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而后起身走到门外的雪地上,见陶定尘也跟了出来,便道:“定尘,你我师徒一场,我倒一直没教你什么。师傅和你往后就要分开了,临走之前,我把我的刀法传给你吧。” 陶定尘听他说“要分开了”先是一愣,但听他说要传刀法,又立即抿起嘴。 李伯辰拔出腰间的长刀,又解开大氅挂在树上,道:“你先看一遍,好好记下。一会儿我再给你写一份刀谱。” 陶定尘正色道:“是!” 他就将自创的“斫风刀法”从头到尾,一招一式地演练了一番。其实他清楚放眼天下的话,自己这刀法算不得高明。且要使得好,非得有神力不可。陶定尘修行的资质既然差,往后大概是很难将这刀法的威力全部发挥出来了。然而如他所言,毕竟师徒一场,总要传些什么的。 等他演练完,便问:“定尘,记住了多少?” 陶定尘皱眉想了一会儿,道:“师傅,都记住了。” 李伯辰笑笑:“好样的。” 又走到一株树旁,挥刀斩下一片树皮,取出曜侯将那些招式又在树皮上刻了一遍。陶定尘站在雪地中看着他刻了一会儿,才小声问:“师傅,你要去哪?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李伯辰看着他:“师傅要到处走走看看。也许等你挥铁刀再不觉得吃力的时候,我们就又见面了。” 又道:“定尘” 但说了这两个字,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因为刚才陶定尘那句是不是都杀光了,他心里有些不安。他觉得陶定尘这样的性情,倘若调教得当,将来一定是个好男儿。但如果缺乏约束,闹不好会走上邪路。 可这些都只是他在心里自己想的,也晓得因为一句话、一件事就预言一个人未来如何,实在很不公平也有些愚蠢。然而他第一次做一个小孩子的师傅,心中着实有些惶恐。要说些道理的话,也不知道陶定尘听不听得懂、也不知自己说得对不对。 最终只好说:“以后你长大了,有了武艺在身,和人动手之前一定要先多想想。想,该不该出手?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再严重一点,还得想,出了手,要不要取人性命?能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 “要是有人说你这样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你也不要在意。因为只有事前把这些想清楚了,真去做的时候,才能义无反顾,毫不犹豫。” 他说了这些,忍不住看了李丘狐一眼。她一直没说话,只拢着斗篷靠树站着。李伯辰很怕她忽然嗤笑一声,但她并没有,倒是也听得认真,看起来若有所思。 李定则叹了口气,道:“将军放心。要是陶公肯跟我回去,我就多照看照看这孩子。” 李伯辰心道,我怕的就是你。他差点又看了李丘狐一眼这姑娘其实本性也很好,但如今心狠手辣,怕就是李定照看的结果。然而事到如今他也实在没什么办法,也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陶定尘点头应了,李伯辰就将手里的刀与树皮一起递给他,道:“把这刀也带上。” 陶定尘伸手接过,抱在怀里。此时看着泫然欲泣,但只瘪了瘪嘴,问:“师傅,你什么时候走?” 李伯辰将树上的大氅取了,慢慢系上,道:“现在就要走了。定尘,照顾好你阿爹和姐姐。” 又对李定和李丘狐一拱手:“二位,就此别过。” 李定也对他正色施了一礼,李丘狐轻叹一口气:“李伯辰,你可别又到处惹麻烦,把命搭上了。” 李伯辰便走到树下,翻身上马,笑道:“生死有命,但求无愧!” 言罢一挥马鞭,绝尘而去! (第一卷完)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新坟 第一百三十七章 地师 第一百三十巴掌 骸骨 第一百三十九章 传闻 第一百四十章 破邪 第一百四十一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毕亥 骸骨既被制住,周遭的阴风也忽然消散。他身下那怪物轰然一响散落满地,雾气中的人声也消失了。再过两息的功夫,雾气慢慢变淡,阳光重回原野。 李伯辰虽想到那骸骨要紧,却没料到自己只用刀鞘就破了法,一时间竟略有些茫然,又想,会不会又是一计? 便提着刀慢慢走过去,停在骸骨前两步远处,沉声道:“那就送你上路吧!” 说了这话,一刀劈下。在即将斩到的时候收了手,刀锋贴着那头颅停下。骸骨仍旧没什么反应,李伯辰便盘坐地上,阴灵出窍。 他的二十个阴兵还在,看着都未受什么损伤。瞧刚才那两个怪物的气势,他本以为这一次又会折损个七七八八……地师果真是虚张声势。 他往土丘上看,只见那地师胸口有一团蒙蒙的电光,似乎正是个刀鞘的形状。它还保持着高举着双臂的姿势,但已如雕塑一般了。 他终于松了口气,开口道:“阁下不是自称已成地上灵神么?怎么这么不经打?” 那地师四只眼睛倒还能动,溜溜地转了几圈,发出声音:“成王败寇……随你怎么处置吧!早活腻了!” 李伯辰听了这话倒稍有些意外。要这地师刚才一番计谋都是为了将自己惊走,那么求生欲该是极强的,不然不会行此险招。但如今却又是一副将生死看淡的做派,似乎有些说不通。便道:“是生是死眼下说还早,我问你,山上的坟、村里死了的几个人,是你做的么?” 地师冷笑:“是又怎么样,不是又能怎么样?你还能放过我不成?” 李伯辰也冷冷一笑:“你要是一心求死,我也不是不能成全你。但要是” 地师忽然怒道:“呸!我倒宁愿死!” 他如此不识趣,李伯辰心里就又生出几分怒意。正要动手再给他点苦头尝尝,却忽见他的四只眼睛又滴溜溜地转起来。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做了,刚才说话的时候挤眉弄眼,李伯辰还以为是这邪物的习惯,可此时看,却见他其实是一个劲儿地在往土丘下使眼色。他心中一动,顺着地师的目光看过去,意识到他示意的可能是那枚铜钉原本骸骨被他打散,铜钉就落在地上。后来地师重新聚拢身体,那铜钉又跑到他额上去了。 他立即往四周看了看,只见田间一片空旷,并未有什么可疑的人物。便心头一动,叫二十个阴兵更向外些,将自己与地师一同圈在阵内,走到骸骨之前,抬手指了指那枚钉子。 地师的眼睛立即瞪圆,并不说话。 李伯辰心里有了计较,意识到地师该是在叫自己将铜钉拔出。 他刚才将铜钉拔了一半,这地师就脱困了,此时又示意自己这样做,李伯辰心中有些犹豫。但就眼下的情势来看,似乎并未有什么计谋,而是的确有所求。 他并非那种畏首畏尾的人,又想了想,附回肉身走到近前,抬手真将铜钉给拔了。骸骨发出卡啦的轻微一阵响,略往外散了散。 李伯辰再次出窍往土丘上看,稍稍吃了一惊。 先前见那地师是个人形的怪物,此时却真成了人的模样。看着是个身形极矮小的老者,穿黑袍,须发皆白,竟叫人觉得颇为和蔼可亲,只是胸口仍有那刀鞘形的电芒。 不等他说话,地师立即道:“那两件事都不是我做的!” 他刚才果真是受制于这铜钉,而不敢说话的么?李伯辰知道他该是在畏惧自己,或者是有求于自己才说了刚才那句话,但并不清楚到底畏惧什么、又想得到什么,便道:“你要我拔了那枚钉子,是因为把你困在石棺里的人能听着我们说话么?” 地师忙道:“是” 李伯辰立即又道:“那么你眼下该是有求于我了。阁下可以说说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地师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而没有追问别的。 隔了半晌,才道:“你……真是人?” 李伯辰听了这话心里竟有些想笑这该是自己问他的才对。在无量城的六年虽然一直在与妖兽打交道,而没见过魔国的罗刹、须弥人,听却是听说过的。那些魔人看起来与李丘狐一样,也有人形,可性情极端古怪,寻常人是很难同他们交流的。 倒是这地师本是鬼兽,如今与他打了一番交道,看起来却像“人”了。 他便道:“我不是人,那人该是什么样子?” 地师沉默片刻道:“好,原来真有你这样的人……既然你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杀掉真罗公主?” 李伯辰被他问得莫名其妙,道:“为什么不?她是妖族,劫持了我方的将领,我自然要杀她救人了。” 地师叹了口气:“原来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李伯辰不耐烦同他打哑谜,便道:“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到底什么意思?” 地师又叹了一声,道:“好吧,我是说,奴部的真罗公主也许并非劫持了你们的那位将领,而只是想带他去魔国看一看,再做一个使者的。” 李伯辰吃了一惊,忍不住道:“做个使者?做什么使者?” 地师沉默片刻,道:“也许是要做停战、和谈的使者……他们不想再这样自相残杀了吧。”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是被气笑的:“自相残杀?妖兽是妖兽,人是人,哪来的什么自相?况且这么多年是你们魔国一直步步紧逼,战场上从来不留活口,哪来的什么自相残杀?” 地师道:“难道你们会在北原上留妖兽的活口么?会留罗刹、须弥人的活口么?” 李伯辰立即想说“这是自然,如今六国之内就有不少罗刹人的奴隶”。但这念头一生出来,又想起那些奴隶是怎么来的了在战场上俘获了罗刹人之后,男性自然是全杀了的。女性的话……大多数也要杀。但某些有了身孕的,会被留下来,诞下小罗刹,大人不留,婴孩却可以留贩卖去国内做奴隶。 这么看,实在也不能算是留活口。 而自己杀他口中那个真罗公主的时候,也的确从未将她当“人”,只视作人形的畜生罢了。 倘若是从前的“自己”,必然不会再听这地师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可他既从另一界来,心里的许多念头、见识,总有些不同。如今冷静下来细细一想……在妖兽、魔国人眼中,自己这些人该也算是极残暴的。 不过这种事在所难免。到了战场上各为其主,自然无所不用其极。六国与魔国战争这么多年,早忘了当初是为了各自供奉的灵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了,数千年的血仇谁还在乎别的? 他深吸一口气,道:“好,看来你的确有话要说,那就都说给我听听你叫什么?有名字么?” 地师道:“我叫毕亥,从前是我族的司祭。你真要听我说么?那先将符宝从我身上取下来吧,不然再过一会儿,我怕要魂飞魄散了!” 李伯辰听了符宝两个字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他指的该是那个刀鞘。 原来如此! 在无经山下时他要将魔刀送给李定,李定没敢伸手去接,而是取了北辰符宝来接。六国的高、李、隋、姜、鱼、尉六姓王族都是六位帝君的血裔,每一位国君手中都有所供奉的那位帝君赐下的宝印。 李定手中那符宝,就该是那位临西君手中的宝印印下的,据说可以代行帝君气运、甚至册封地上灵神。 他们该是将一张符宝封在了鞘内,因而自己还刀入鞘之后,手才可以离开刀柄是因为帝君气运镇压了魔刀上的真灵吧。 这毕亥的骸骨,该也是被这符宝镇住了! 但李伯辰并未妄动,而一甩手腕,将叶成畴唤了出来,道:“叶先生,如果我把这个有符宝的刀鞘从他身上取出来,往后该怎么再制住他?” 叶成畴往地师那处看了看,皱起眉:“制住?玩笑话!你又不是手持宝印的六帝气运加身之人,拿什么制住他?能制得住他,你也就能再封一个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毕亥之前说他已是受封的灵神,难不成…… 毕亥听了这话忙道:“不、不,真人误会……我眼下并非正神……唉,你听我说我从前被捉来炼成这鬼童,就是那铜钉做法器将我镇住。有那东西,炼了我的人也与我性命相交,之前我同你说什么,他也就能知道什么。” 李伯辰道:“那人是谁?” 毕亥道:“叫叶卢,是个隋国六帝宫的法师,可封我的不是他,而是与他同来的另一个人,那人也只是用一张六渎符宝来封我,但那人也不知道这样做不做的成,只是试一试罢了!” 又道:“如今看,那人自然是没做成的。我刚才使唤的那些阴灵,全是他们先以符宝唤出来的,并非我以地师正位驱使的,要不然,我怎么会怕你伤了我的真身?因为我并非真正的受封灵神,我那真身没了,我的阴灵也就散了!” “所以你即便拿开那符宝,只要我的真身还在你手上……我的性命也就在你手中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此时有个孩子来,也能杀了你么?” 毕亥道:“不能。但,你有那柄刀。” 李伯辰点了点头,思量了一会儿。 这个毕亥,眼下该的确不是地师。说起山君、地师、水伯,其中一些并没有寻常人想象的那样诡异强大他们当中的许多,最初也不过是个无知无觉的阴灵,在天地之间游荡,偶然撞上了一地生机凝成的气运、与其融为一体,成了地上灵神罢了。 这一些,是最初的一批先天灵神。据说如今的六位帝君、三位魔君,都是这样来的。而后他们体悟天道掌握气运创立修法,才有了后天灵神修行人修至灵照境的巅峰,便可借助大量的资源与气运融合,成为灵神。但幽冥建立之后,这些灵神就必须要受封了。 可尽管如此,一地灵神可以调动大片土地、山川、河流的生机运势,真动起手来,也相当难缠。 但这毕亥之前展露出的种种手段,实在是叫如今的李伯辰略有些失望。他说封他那人只是想试一试……的确该是没有成功。 他便道:“这么说,来过这里的有两个人。一个叫叶卢,另一个呢?封你那人呢?” 毕亥道:“我实在不知道。我在这石棺里,只能听,却不能说,只晓得那人是个男子,并不年轻了真人,先取了你的符宝吧!” 叶成畴冷笑:“李伯辰,这种花言巧语你要真信了,可就” 但李伯辰一挥手,将他收了回去,对毕亥道:“如果坟和人,都不是你做的,我倒的确没什么理由害你。你虽然是魔国鬼族,但被炼进这石棺,也算是受害者。” 他说这些,又想了想:“你还在魔国的时候,有没有杀过人。” 毕亥忙道:“绝没有!我那时候还在……” 李伯辰便退后两步附回肉身,一手持刀逼住他的颅骨,一手将刀鞘拔了起来。 骸骨被刀鞘带得微微一动,发出轻微一阵响。过得片刻,数百段骨骼迅速聚为一体,变成他第一眼见时那孩童的骸骨模样。随后骨缝中忽有暗红色的肉丝探出,眨眼之间便蔓延出无数条,将骸骨严严实实地包裹了。 再过两息的功夫,竟已生出了血肉皮肤,真变成个浑身**、肤色黑黄的双眼孩童了。 他猛地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并不在意就逼在脸前的刀刃。随后慢慢爬起,坐在地上,又盯着李伯辰看了一会儿,眼中忽然流出血泪,道:“要你们人,都是你这样的人,要魔国那些人,也是你这样的人……这大千世界真交给你们又何妨!” 他此时说话,气势与刚才那唯唯诺诺的模样又不同,倒有些之前虚张声势时的气概了。不过那时是假的,此时说的这些话,听着的确是些豪气万千、睥睨天下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鬼族 第一百四十四章 秘灵 第一百四十五章 身份 第一百四十六章 拜山 他离村时已经快到晌午,疾驰一段路之后,日头就升至中天。 他想该找个安稳的地方好试一试毕亥给他的那法子,便边策马边往路旁看。起初出村时是一片广阔原野,他想这里没什么藏身的地方,自然不好。 经过了那片原野又瞧见一片树林,又想这里离村镇要近些,或许会有行人惊扰,也不好。等再过了一片林木茂密的小山,又想如果自己用了那法子出了岔子、一时间失去知觉,被山中虎狼叼去了岂不是死得太委屈,还是不好。 如此一路走、一路选,等走出了几十里路,座下那匹大白马身上都沁出了一层汗,才忽然勒马停下。 他意识到其实不是这里也不好、那里也不好,而是自己想将这件事一推再推。 自己在怕倘若真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往后该如何自处。也怕倘若不是,经了这么一遭空欢喜,会失望空虚得喘不过气来。 他就在马上坐了一会儿,忽然骂道:“去他娘的。” 不是又怎样?之前已经不是这么多年了,往后也一样要吃要喝,要安身立命。是又怎样?路边又不会忽然跳出一堆李国人来将自己玄袍加身,更不会忽然冒出一群五**卒来捉自己这个“李国逆党”。 自己要真心想做什么李国国主,哪怕不是,也非得争一争。要不想,李定、临西君他们八抬大轿来请,也不去! 他想到此处,觉得心中豁然开朗。转头一看,见路边正是一片荒草地,那草将近一人高。索性跳下马,心道:“就是这里了!” 他牵马走入荒草丛中,待远远地看不见道路了,才哄着大白马卧下,自己又踩出一片草窝子。而后唤出阴兵护在身周,盘膝坐下,取出那块金牌。 金牌上密密麻麻地刻着字,都很小。之前李伯辰从毕亥手中将它接过的时候没有细看,如今一瞧,却发现那些字自己都不认识。笔画很奇怪,与其说是字,倒更像是图画,有的类似飞鸟,有的类似猿猴,还有些像是小人。他对这世上的文字没什么研究,可依着来处的经验,意识到这该是一种极为古老的象形文字。 他皱了眉,心道这可怎么办? 但下一刻,忽然感到金牌微微一热,又觉得那些字都变得亲切起来,仿是头脑中有些隐藏的记忆慢慢地醒了……不知怎的,那些字的意思都从自己的脑袋里跳出来了。 他心中一阵激荡,忙深吸一口气,静守心神,慢慢地看下去。待通篇都读完,已知道上面说的是什么了。再缓了一口气,更觉得这上面说的法门像是早就刻在自己的骨头里、已成本能了。 他又将这金牌好生端详一番,只见除了上面的文字,并没有其他的东西。此时阳光正好,将这牌子照得闪闪发亮,他便将牌子翻过来,打算再瞧瞧背面。但这么一侧的功夫,金牌背面映出来的光照在他的衣摆上了。 立即瞧见那不仅是一片光,其中似乎还有些影影绰绰的咒文。他忙调整角度,又往自己的衣摆上照,这次看得更清楚了。 原来是因为这牌子该是和透光镜一样,在背面看起来极光滑的表面,暗刻了符咒、好叫看不懂的人也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吧。 李伯辰便将牌子搁在膝头,又将自己所理解的那些细细回想一遍。 这法子似乎并不复杂。是在说,倘若一个人身为灵主,就必有秘灵的气运加身。这气运仿佛一条线,将诸天之中的秘灵与灵主联系了起来。但秘灵好比深居大宅中的贵人,灵主好比宅门外待召的仆从,若那位秘灵不愿见他,自然没办法的。 可这法子,就好比一块敲门砖,可叫灵主敲一敲秘灵那一界的门,甚至扒在门缝儿里往里面瞧一瞧。 他静坐了一会儿,心道:“好,就看看是什么结果吧!” 随后微合双眼,运行真气。人未死时,阴灵藏于肉身,亦称神魂。若秘灵以气运加之,那气运便也藏于神魂之中,使得神魂受了秘灵的混沌之力,可以摆脱肉身束缚,离体而出。 这法子,便是教他如何内视神魂,找到那根“线”。 他依这法门运行灵力三个周天,渐觉心思澄静忘我,周遭的风声鸟鸣慢慢退去,又觉得肌肉骨骼当中的点点灵性正被灵气一点点地洗涮出来,慢慢汇聚一线。他的心随即变得缥缈高远,好似身体也在腾云驾雾,往湛湛青天升去。 须臾,忽觉心头一紧,仿佛自己的神魂猛然被那根线钓起,往一处拖去。本该觉得惊慌,可一来早有准备,二来那感觉竟没来由的熟悉亲切,便放松心神,听之任之。于是立即在神识看到一片微黄色的光芒,又似乎有各种模糊不清的景物、人像、窃窃私语浮光掠影般的闪过。 他还想着细细瞧瞧、听听那些都是什么,却心神又一震,一下子破了定。 李伯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不在那片草窝之中了。 在他面前的,乃是两座无比高大雄浑的山峰。 那两座山极度陡峭,仿佛两根锥子,山体没有任何草木生机,黝黑。歪斜着往一处凑去,看起来像一道顶天立地的大门,只留中间一条细缝。 可这两座山既然高大,那“细缝”便也只是相对山体而言。实际上颇为宽广,足能容纳数十人并行。 再看此处的天空,不见日月,也没有浓云,竟全是电光!乃是由无数条翻腾不休、若龙蛇一般的电芒绞缠在一处的,虽没有声响,可光芒闪耀不定,也映得那大门似的双山忽明忽暗,看着分外慑人。 李伯辰心头一凛,道,这里就是自己那位秘灵的一界么?是北辰么!? 再举目四顾,发觉周也全都看不见土地,全是一片茫茫雾气做了地面。他抬脚跺了跺,却觉得极坚实,可俯身探手去摸,又什么都摸不着,仿佛身处虚空之中。 他愣了愣毕亥不是说这法子只是能“看上一眼”的么? 可自己眼下,是真来到了这一界?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界 不过这一路走来,他遇到的出乎意料的事情实在太多,此刻也不觉得奇怪、畏惧,反倒有些踊跃兴奋。 便想了想,略一提气,高声道:“在下灵主李伯辰!前来拜会!” 话音一落,竟听到回声。这片天地原本苍茫一片,望也望不到尽头,可那回声却如高天之上滚过的雷鸣一般嗡嗡作响,震得他心浮气躁、双耳发麻。 他忙收了声,不知是此地应有此种异像,还是此间那位主宰心生不悦,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心道,不管那位怎么想,既然自己能来到这儿,就该是经他允准了。他不说话,那我也懒得理,四处看看总是可以的吧。 又道,神也好,魔也罢,无论依毕亥所说,还是自己原本知道的那些历史,从前该都只是这世上的“人”,是后来机缘巧合得了气运,才成为诸天万界中的灵神。既然同出一源,那又有什么大不了,有什么好怕? 便抬脚迈步,往一旁走去。 他原本正面对那两山之间的通路,也只相去几十步罢了。但往那里面看,只能瞧见一片摄魂的漆黑,显然其中另有洞天。他打算先探探周遭的环境、瞧瞧是否还有其他的异像再试试往那里面去,便绕着山脚走了好一会儿。 可诡异的是,无论他往一旁走了多久、走出多远,竟还是正对那两山之间的道路,仿佛自己从未挪过脚。而地上又全是蒙蒙雾气,也不晓得是脚底的问题,还是山的问题。 便想了想,解下腰间藏着软剑的铁腰带,试着插入地上。 一试,真立住了。李伯辰便一边盯着那腰带,一边大步斜着往后退,约退出十几步,再看那山,见还是原本的大小、原本的位置。 他皱了皱眉,转身向一侧疾奔了近百步,再转身看立在雾气中那铁腰带已成了一条小细线,可山的位置、大小仍没变,自己还是正对着山间通道的,倒是那腰带仿佛斜到另一侧了。 他便想,这该是意味着在此地只有一条路往那通道中去。否则无论往哪个方向走、又走出多远,那山也还是会现在正对身前的几十步处的。 李伯辰便慢慢走回去,拾起腰带重束在腰间,低声道:“是真君要我进去么?那么李某人唐突了!” 他怕那回声,这回放低了音量。可话音一落,回声又来,轰得他好一阵难受。李伯辰暗道,看来还是少说话为妙,便一提气,迈步向两山中走去。 这一回,山的位置和距离终于起了变化。行过三十步之后,他终于走到山脚下。在此处看,两山之间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仿佛一踏进去便要跌落至不可测的深渊。 他略一犹豫,还是咬了牙,迈出步子。 自己这灵主身份的问题,已经困扰了他许久,如今解开谜团的机会似乎就在眼前,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要不然,他也不会真用了自毕亥那里得来的法子。 他这一步踏出去,本以为会立即没那片黑暗之中。可没想到眼前不但没有发黑,反倒忽然光明大放,竟映得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他唯恐前方有什么凶险,一边抬起左手去挡眼,一边在腰间一摸,一下子将曜侯抽了出来。 也是在这时候,他竟忽然没头没脑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将身上这些兵器也都带进来了难不成眼下自己的肉身已不在那个草窝子里了么?! 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忙敛住心神,眯眼从指缝中去看。这才发现前方并无异常,而只是一座巨大的金台,那强烈的光线就从金台顶端而来。 他慢慢适应了那光,便将手放下,把曜侯重插回腰间。 金台与他之间还隔了一道长长的桥,那桥很奇怪,共有三层,与两山是一样的乌黑色。而此间的地面也不再是茫茫雾气,而变成了暗红色的石板,仿佛随时会自缝隙中喷出火来。 那金台顶端的光则是小小的一团,但李伯辰又看了一会儿,渐渐发现那光是向上喷薄的白光升腾汇聚一线攻入天顶,最终散成漫天的翻滚电蛇。原来天上那些电光,就是由此而来的。 他来处虽也有种种此世不可比拟的宏伟景象,但同眼前的一比,都不及它万分之一的神异。李伯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去看身后的两座山,却已又距他数十步远了,只是两山之间不再是深不可测的黑,而正能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他重转回身,心道倘若此间有主宰,就该是在那金台上。只是他在外面说话无人应,如今过了那道门,也还没什么人理会自己,是那位主宰不在家,还是压根不想和自己交流? 要是前者也就罢了,要是后者……李伯辰抬眼盯着那金台看了一会儿,在心里哼了一声。他平时算是有容人之量的,可也不想受些没头没脑的闲气。若这位主宰当真孤傲至此,他也不想唯唯诺诺地伏低做小。 在此界之外的时候还会担忧忐忑,可如今来都来了,又怕个什么劲? 便深吸一口气,抬脚又往前走去。他想要到那金台上瞧一瞧,到底有什么玄机! 他迈步上桥,只觉与人间的桥梁没什么两样,踏在脚下既坚实又稳固。走了十几步,看到桥下似乎有干涸了水道,不知有多深,绕了金台一圈。只是这桥分三层,那两层都在地下,也不知怎么下去、又有什么用。 走了一百多步过了这桥,来到金台之下仰脸向上看一条长长阶梯直通顶端,好似天梯一般。而这金台共分十层,往上层层变窄。他没有迟疑,又踏上台阶。 既然知道这里乃是诸天万界当中的一界,打进来开始就做好了会有种种神异现象的准备。可自从过了那山门,过桥、上金台却都像是在人间漫步一样,没丝毫异常之处。他沿着台阶直上了四层,距顶端那光越来越近,却仍无什么人拦他,连术法、禁制也未曾遭遇,这倒叫他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 等上到第九层、距顶上越来越近的时候,才终于感觉身旁两侧慢慢了起一阵微风,打个旋儿,不过也是转瞬即逝,并无后话。 他便也未停脚步,又走了一气,踏上最后一级。 他站在金台上。这金台顶端其实也颇为宽广,甚至能容人策马驰骋一番。但其上空空荡荡,唯有正中立了一尊宝座。 这宝座颇为高大,亦是金色,其上并无什么纹饰,好像只是以厚重金板拼凑起来的。放光的就该是这尊宝座,只是在远处看它亮得耀眼,如今终于走到近前,却只觉它在散着一层蒙蒙的光。往上方看,柔光则与天顶的电光汇聚在一起,一时间倒真不好说是这宝座生光化成了雷电,还是雷电聚拢映亮这宝座了。 李伯辰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心中该做何想。 传说中的灵神、诸天万界神秘诡异,可如今自己真来了,却觉得相比传说而言,此间也实在太平常了。无人、无灵神,除去天顶的雷云,就连异像都算不得有。 不管是北辰,还是什么秘灵,都该神通广大。自己如今已走到了此处,他们竟还不拦么?他本以为来到这里终于能弄清楚自己这灵主的来历,可没料到到头来还是一头雾水这里的主人究竟是谁!? 他心中一阵失望,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否是什么考验,便忍不住喝道:“真君,还不现身么!?” 喝了这一声之后,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下一刻,忽然意识到此处的异常在哪里了就在自己身上。 打来这儿起,自己似乎胆气尤其壮。无论是踏进那山门,还是过桥、登金台,乃至刚才喝出的那一句,都觉得仿佛在与寻常人打交道。可他回想在璋城府衙中见到那风雪剑神剪影时的心情虽也算不上诚惶诚恐,但的确感到由衷的震撼。 他此来,原本是想此处或许是北辰帝君的一界北辰帝君……已是这世上最崇高的存在之一了。但一到这里,却半点儿敬畏的心思都没了。 他细细体察自身,并不觉得自己中了什么术法,可也知道自己眼下的胆子大得实在可怕,这总算是异常之处吧! 想了这些,又意识到刚才叫的那一声竟并未引起回音。 他只觉自己满头雾水,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又往前走了十几步,来到那宝座旁。宝座散着柔光,座上空无一人。李伯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要我坐上去呢? 这宝座该是此界的主宰的吧,该是如同天子的龙驾一般。要我坐了上去,该是大不敬的行为,此处若真有主宰,难道还不现身么? 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伯辰自己先吓了一跳,晓得要在平时,绝不会做这事。可如今他的胆子大得匪夷所思,这念头便如一粒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怎么也遏制不住。 还不等他自己再想得明白些,鬼使神差的,却又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扶住了宝座的靠背。 他心头一凛,刚要将手收回,却只觉头脑中轰隆一声响无数个声音一窝蜂地涌了进来,仿似一声接一声的闷雷炸开了。只这一瞬间的功夫、未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便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麻,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他躺在地上睁开眼,发觉自己还是在那尊宝座旁边。天顶仍有雷云,四周也仍旧寂静无声。 他便盯着那雷云愣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深深吸了几口气,又吐出去。 此刻他心中翻江倒海,花了好一会儿才理清思绪,但目光落在宝座上,已经无法移开了。 刚才那一阵声音涌入,他当即昏死。但如今醒来,意识到自己还是勉强听明了了两句话的。 一句是:“北辰帝君,助我杀了这个贼人!” 另一句是:“帝君啊……你把他们父子都带走,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带走了!” 这只是那无数句轰鸣话语中的两句,也并无什么关联,可李伯辰想起的是,在璋山上自己曾经触摸山君气运时的情况。 那时也如刚才一般,脑中有无数的声音涌入,都是人们向那位山君所发出的祈祷。只不过刚才自己触摸宝座时,听到的不知比那时多了多少倍、竟叫他完全无法承受,立即昏死。 山君气运,便是山君神位。那……这宝座!? 真是北辰帝君的宝座么!? 自己为什么能听到这些? 北辰帝君呢!?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曾做过的噩梦。在梦中,也总是能听到许许多多的呓语,从来辨不分明! 他心中生出一阵寒意,又涌起一股暖流,终于能将目光从宝座上移开,往金台之下看去。 这一会儿,他的思维无比清明。先看到那桥,又看到那两山,继而想起自己起了咒法、传来此界时的情景。 他当时看到的是一片黄光……那是黄泉路么? 远处那山峰之间的通路……那是鬼门关么? 那桥,是奈何桥么!? 若都是,此界……难道是北辰所辖的幽冥地府么!? 李伯辰想起在“鬼门关”之外听到的自己的回声、想起梦中呓语、想起从未得到的回应,到底圆瞪双目、咬紧钢牙,心中生出一个叫他浑身发颤的念头 我,即是北辰。 周遭忽然光明大盛,金台之下那原本干涸的水道,猛地泛起一阵红光,随即便涌出一片火海,将金台绕了起来。天顶雷云原本寂静无声,此时亦轰隆大作,引了一道道电蛇往苍茫大地击来,如一株株顶天立地的巨树。 李伯辰目瞪口呆,心中记起在璋城府衙中时,徐城那柄细剑上的真灵要炼化自己时,的确在幻象中瞧见了火海、雷狱的景象分明就是此间! 他瞧着眼前情景,只觉有人同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我……即是北辰么?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幻影 第一百四十九章 传闻 第一百五十章 偷听 第一百五十一章 通关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李猪儿 第一百五十三章 潜行 第一百五十四章 巧姑娘 第一百五十五章 梁上 今天及以后的更新说明 第一百五十六章 身世 第一百五十七章 饵 第一百五十八章 恶欲 第一百五十九章 工作汇报 他一边打坐,一边在心中默数计时,想下次该弄个自鸣钟带进来,否则这时间也太难捱了。 等数到三万五千多数时,觉得该是快过去五个时辰了。到这时候,终于感受到此界中灵力有多么浓郁。他虽然没有引气入体,而只运行周天,却渐渐觉得体内灵力又开始积郁,虽不严重,却也是个警兆。 该是周遭灵力顺着发肤渗入体内,哪怕他运转不断,也不能完全消化。这叫他略觉得有些失望原本还想往后一旦遭遇什么全然无法战胜的强敌,干脆就躲进这一界来修上个十年半载,说不定破关而出的时已经到了什么灵照、洞玄境。那普天之下,已经难有自己的敌手了,再将对手击败,岂不妙哉! 但如今看,用不着十年半载,就是什么都不做、待上个半天,就该受不了。这里是实实在在的洞天福地,然而自己境界未成,消受不了太久的。 他低叹口气,心道再捱上一个时辰,要阴差还不来,自己就该回去了。否则体内灵力要真积郁得严重,闹不好非但留不下叶卢,反倒要被他给捉了。 这念头一生,鬼门关外的蒙蒙雾气中忽然探出个黑人儿来,手上捉着一根铁索,索上锁了几十个阴灵。现形之后将铁索一抖,那阴灵便各自往鬼门关来。 李伯辰心中一喜,暗道这阴差可算是来了叫我等得好苦! 他分不清这是上次的九三还是百十二,但见他释了阴灵之后没有打算停留的意思,而是身子一晃便要再没入雾气当中,忙道:“关外何者?” 他本是想说“人”的,但此界当中的一定都不再算是人,也不晓得平日里如何称呼,索性唤成“者”。 他说了这四个字,天地之间便一阵雷霆涌动,关外回荡起隆隆的声音,好似自天顶发出的,气势极为骇人。 那阴差本要化入雾气之中,听了这话,立时将身子凝回来了。李伯辰见他脸上神情变化如走马灯一样,便晓得这阴差该是惊诧至极,最后先换了个激动得泫然欲泣的模样,又换成个毕恭毕敬的神情。 匍匐在地,尖细的声音发颤,隔了好半晌才道:“神君在上,小差九十三!” 先前见他与百十二闲聊,知道这九三话很多。本打算沉默一阵子等他先开口,可这阴差该是惊诧激动得无以复加,半声儿也不敢吱。 李伯辰只好又道:“你勤勉,当赏。” 阴差身子一颤,差点儿抬起头。李伯辰便瞧见他脸上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心知自己或许说错了话是“赏”字错了么?北辰帝君掌刑罚杀戮,难道不常赏人? 是做好了没赏、做错了就罚了么?这阴差是将“赏”当成“罚”了? 他虽杀过一个阴差,但对他们并无恶感。如今想来,当初被他杀死的那个阴差也很冤本是兢兢业业地尽忠职守,却撞上自己,折损了一个分身。而眼下这位九三做事也很勤勉,很像是那种在休沐日里瞧见店门开了,便立即跑进去干活的伙计。也许心里想的是得些赏识,却也是人之常情。 李伯辰见他这个惊骇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但也知他此时越惊骇畏惧,就越不容易寻出自己的错处来,便只能狠狠心,道:“你在何处做事?” 先前听他与百十二对话,晓得两者该是幽冥当中最微不足道的存在,连鬼门关都没进过。那么北辰帝君若在,自是不会亲自管束他们的。帝君座下还有元君,元君座下还有真君,真君座下还有大大小小的灵官,自己的确该“不清楚”。 这九三又听着天顶雷霆涌动而发出的巨响,顾不得再惊骇,忙道:“小差在安州做事。” 李伯辰心中一动他对李国谈不上太熟悉,只晓得国都在临西,有十六州。其中安州与营州较为有名,因为这两州紧邻隋国,且一个产铁,一个产盐。而他现下所在的散关城,便在安州。 这事说来有些巧,但也可能正是因为这阴差离自己近些,才撞进来的吧。 他立时道:“安州近日可太平?” 说了这句话便有些后悔语气太急切了些。所幸声音回荡时雷声轰隆,倒听不出什么语气、语调了。 九三听他问了这话,脸上神色又变。先惊诧,再疑惑,又似是安了心。忙道:“神君在上,神君容禀!” 李伯辰见了他那疑色,还担心自己被瞧出什么破绽。可听这阴差说了一气,便知道自己并没有露馅。 打这九三说了那八个字开始,话便停不下来了。他所辖的似乎是安州的千山、本水、东河一带,囊括了安州四座大城,两个府,其中也包括散关城。先说了这一带近三十年来死亡多少、出生多少、迁出多少、迁入多少,又有多少男女、老幼。他说话时候语速极快,李伯辰甚至觉得不是一句一句说的,而是许多话叠在一处,同时自胸腔中发出来的。 他听了这声音,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轰作响,像有两个壮汉在自己耳畔击鼓。虽说头痛欲裂地都听了,但只能捕捉到其中的只言片语,余下的,在脑中轰隆而过便都忘记了。 他心道这该是阴差的神通,与在山君气运、金台宝座上听到的那些声音有些类似吧。要不然那些地方三十年间的事情,一句一句要说到猴年马月去? 也亏自己眼下已是养气境,倘若还是灵悟,怕是要被这阴差轰昏在金台上了。 九三说这些,只用了几分的功夫。李伯辰本以为这就说完了,却听他又说起索拿了多少阴灵、那些阴灵又是如何死去的了。这么一讲,又是将近一刻钟。李伯辰已觉得两眼昏花、耳朵发胀,只能再盘膝入定,边听边强运真元好不叫自己晕过去。 待这些说尽了,九三又说起这一带有哪些人平日诚心供奉,哪些改了信;哪些辱骂过“神君尊名”,哪些又做了何种亵渎之事。这些也说得极为详细,连那人是躺在炕上说的还是坐在炕沿说的、说的时声音是高些还是低些、说了两遍还是三遍,都讲得清清楚楚、绘声绘色。 李伯辰听了这些,倒再顾不得头痛,反而觉得心里发毛这世上有习俗,要在腊月二十三的时候在灶台边以饴糖祭灵差,说粘了他的嘴,就不会到幽冥告状。如今看,竟有一半是真的?难道生界的人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这些阴差全记得清清楚楚、到幽冥报上了么!? 他已快要不能支撑,便打算开口叫他住口。但阴差又将话锋一转,开始说起近三十年来有哪些人行了何种杀戮,又是否合乎道义、律法。待说完了,捡了十个人道:“此十人杀戮最重,小差僭越,斗胆请神君示下,当如何赏赐?” 他终于住了口,李伯辰也觉得神智陡然清明起来。刚才他已是强弩之末,因而那十人的名字、事迹都未能听得分明,但也好歹记住了两人一个人叫朱厚,另一个竟名叫叶卢! 那叫朱厚的,是个江洋大盗。俗话说盗亦有道,此人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恶人,手上有性命二百二十三条,全是无辜平民。平日里打家劫舍、奸**女、屠戮幼儿,凡有机会能做的坏事,都做尽了。 阴差说他杀戮最重,所指的却还并非仅仅这二百二十三条人命。而是说此人在三十年间作恶,又搅得许多人家破人亡,那些受害人的亲朋,有的便也沦落市井江湖,做了歹人。更有些无赖游侠,听了他的名声仿效他的模样,也做些杀人越货之事。 依那阴差所言,此人引动一地杀戮气运,已快成人魔了。 但这种人,九三问的却是“如何赏赐”李伯辰心道,这“赏赐”是什么意思?赏他一丈红的么?! 还是说,在此界,“赏”这个字是个中性词? 且九三在说这十人的时候频频提到“气运”,似乎此前说的那许多许多事,都是汇总到这十人的“事迹”中的。他在生界时,极少思考“气运”,觉得那是灵神才要考虑的东西。但如今,似乎自己必须要处理这些“气运”了。 他觉得此中必有深意,但这种事,绝不能再问这阴差了。便只得将此人的姓名、模样、住处记下。他在这里虽不知道怎么“赏”他,可等回到了生界,却知道生而为人,该如何处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至于阴差提到的叶卢,却正是此刻该在绣房中翻窗欲走的那个叶卢。这事来得太巧,换作平时,李伯辰该惊诧许久。但在这里,他只略略一想便心道,都说北辰帝君掌杀戮刑罚之气运,我来这儿想问的正是如何对付叶卢,于是也就听到了他的名字这不就是借助气运的么? 这样想一想,要是听不到他的名字,才该惊诧的吧! 而阴差口中这叶卢竟可名列此地三十年间杀戮气运最重者十人之内的缘故,倒叫李伯辰觉得颇为惊诧,心道,原来“气运”还有这么一解的么? 第一百六十章 我帮我自己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夜战(一) 话音一落,他便纵身从窗中跃出。 在那一界的金台之上时,眼前光明大放。但绣房之中光线黯淡,李伯辰一时间有些无法适应,便觉叶卢那身影也与窗外的夜幕融为了一体。 可此前他已在那一界细细想过叶卢站在窗前的方位、动作,早知道他会往哪边去、做足了准备。因而如今一现身,几乎是与叶卢一道蹿起,直扑窗外。 叶卢跃出时姿势颇为潇洒,如一只展翅的大鸟一般,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也并非往下跃出,而是一手在窗台上一拍,借了这力道,往楼顶纵去的。 然而刚到了半空里,忽觉身上一紧,便听到“嗤啦”一声响似是外袍被扯裂了。正想是否是刮着了什么,又觉脚腕一紧、身子一沉,转脸看去,竟是李伯辰也扑了出来,正在半空中将他的左脚捉住了! 他没料到李伯辰的反应竟然这样快,立时在下落的时候用右脚的脚尖去点李伯辰的手背。 李伯辰今夜出来时没戴盔甲的铁手套,手背全无防护。而叶卢脚尖点下的时候,鞋子前头嗤啦一声裂开,竟探出锥子一般的五根木刺。李伯辰立即松了手,可掌中的刀已挥出。叶卢这一点,正点在了刀锋上,所幸他这也是虚晃一招,刀锋只将脚尖的前段削去了,一丝血痕都未渗出。 但叶卢身在半空已经无从借力,到底砸在了二层的檐上。只听砰的一声,而后便有碎瓦哗啦啦地滚落下去,十分响亮。 此刻已将近五时,竞辉楼中有些仆役已起了,在烧水、洒扫、备饭。听了这响动,后院中便隐有人声传来。 叶卢摔下,李伯辰也跃了出来,正踩在他身上,倒将他当成了个滑板。两人在檐上一路向下滑,李伯辰便举刀就劈,心里想的却是,那阴差什么时候来?看这叶卢变化多端,寻常的法子怕是制不住他的。况且此人虽说另一个同伙已经离开了,但怎么知道是真是假呢?所以他并不想在这里就使出全部的看家本领,以免被别人瞧了去。 因而他这下劈的力道并不很大,又是踩在身上,下盘也不是很稳。此时叶卢已滑到边沿,再次坠下,于是身子一翻,将他这一刀给避过了。但李伯辰立即变招,在自己也落下时咄咄咄又是三刀,劈头盖脸地去斩叶卢的上半身。 叶卢在半空中还是没法儿闪转腾挪,因而只能晃着手臂、转着脑袋去躲。如此自是不能完全避开,一时间外面的衣裳全被李伯辰的魔刀刮破,就连发髻都散乱开了。 等两人终于双双落地时,叶卢是摔了个狗吃屎,李伯辰则双脚稳稳地立住了。从跃出窗子到如今不过两息的功夫,叶卢虽说没受什么伤,但被这么一阵乱劈,实在狼狈至极,此前的高人做派全不见了。 这倒是李伯辰有意为之。阴差似乎还未来,叶卢似乎真想走。此人自信满满,自己该是很难拦住他,倒不如将他激怒,拖上一段时间。 果然,叶卢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先低头看看身上残衣,也没了在绣房中时淡定从容的微笑,将眉一皱、将嘴一咧:“李伯辰,你自己不知好歹,就不要怪我了!” 此人面相原本就生得不好,此刻皱眉咧嘴,看起来更加古怪。李伯辰正打算出言讥讽,却见他忽将双臂一振,就化成了两柄木刀。这木刀乌沉沉,边缘还有锯齿,看着极锋利,抬手就劈了过来。 李伯辰乐得见他和自己纠缠,便举刀迎上。可叶卢使的不是刀法,而是剑法。他那双刀就是双臂,似乎要更加得心应手一些。只听嗡的一声响,竟有破空之声眼前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直取他的头颅。 这剑法看着极精妙,但李伯辰手中这魔刀劈金断石都不在话下,自然不怕他的木刀,又仗着身上有甲,也懒得闪转腾挪,兜头就一刀劈下去,打算以力破巧。 便觉手中魔刀稍一滞,心知是劈到了木刀该是叶卢以须弥人的神通所化,并非凡物。他这一刀劈上,竟然一时间未断。 但心中却猛的一警,暗道看这人攻来时的章法,手段应当极为高明,怎么会避不开自己这一刀、又怎么会硬碰硬?必然还有未知的变化的。 因而打算立即在魔刀上迫出气芒,先将他这一臂断去再说! 这念头一生出来,刀上气芒也就立即生了出来。刀芒一吞吐,再无阻滞,叶卢一声闷哼,一截前臂立时被斩掉了。可他吃了这一亏,却不进又退,另一只手直往李伯辰的脸上探来。 两人此时相距极近,几乎就像是叶卢送上来叫他砍此前那一阵的刀影,又像是怕他砍不着,故意往上撞。李伯辰心里觉得不对劲,便立即往后跳了一步,打算将他探过来的另一臂也斩了,再把他一脚踢开。 但叶卢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干,竟合身扑来。李伯辰这一刀便果真将他另一臂也断了、又因他这势头,直接从他身子中间劈了过去。 便听嗵的一声响,身前没有血肉飞溅,却全都是纷飞的木屑。叶卢的身子被他一刀两断的当口,全化作了枯木。等他再跳开两步看时,只见两段人形的木头落在地上。 两人交手极快,李伯辰也没受什么伤,仅是左臂在挡扑面而来的木屑时被扎了一下而已。他瞧着落在地上的这两截,心道,难道刚才是这叶卢虚张声势,趁机跑了么?! 他立即在心中下令,叫阴兵指出叶卢的方位。但随即赶到的二十个阴兵似乎犯了傻,各自往院中去、各自找了一处徘徊难不成这叶卢真被自己劈了个粉身碎骨,溅得到处都是了么? 两人过了这几招的功夫,一楼里的人该是听着了动静。李伯辰听得身后两三步远处的屋门吱呀一声响,略侧脸一看,见是守夜的丫鬟探了半张小脸儿出来。没等这丫鬟说话,他立时喝道:“回去!” 那半张脸就立即缩了回去,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李伯辰正想这姑娘还算机灵、该是瞧着自己也不像坏人吧,便听见她在屋里边往后边跑边大叫:“来人哪!有贼人!有贼人!” 看来此地不可久留了。李伯辰便抬头向三楼看,正想要不要将林巧给带走,却见墙边的一颗杏树忽然无风自动地晃了晃那杏树上已发了些新叶,叶上有些夜露。在他看这一眼的功夫,那些露水砰的一声爆成了雾气,那杏树也像是要被枝干内的什么力量撑开了、拼命地舒展身体。眨眼的功夫,一下子化成一个人形、又生出了眉眼正是叶卢!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夜战(二)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夜战(三)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夜战(四)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夜战(五)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夜战(六) 第一百六十七章 匪事 第一百六十八章 长街 第一百六十九章 马战 第一百七十章 吃肉 出城又奔行出十多里地。城外还有些小股的匪徒,每支五六人,该是城内的匪兵放出的斥候队。李伯辰遇着两支不知好歹的来拦他,顺手就都收拾了。 等再见不着什么人、道路两旁也变成大片的原野、丛林时,他才放缓了马速。这白马体力极佳,但毕竟载了两个人,便也出了一身的汗,喘息愈重。 李伯辰将魔刀插回到背上,长出一口气他不是喜杀的人,但刚才一番恶斗,的确叫他觉得气血旺盛、神采奕奕,纵使一夜未睡也不觉得困乏。 此时紧绷的精神松弛下来,才忽然意识到,被自己揽在身前的林巧似乎一直都没出声了。他登时吓了一跳,连忙问:“林姑娘,你还好吗?” 林巧没说话。 他心中一凛,连忙驻马,小心地侧脸去看她见她脸色煞白、嘴唇微张,已靠在自己怀中昏过去了。 李伯辰暗叫一声不妙,忙将手伸进大氅去探她的脉息,一不小心碰着她的胸口。林巧的衣服穿得极轻薄,这下便碰了个温香软玉要说自己的身子是铜铁做的,她这身子就真是用糯米团捏的了。但这种时候还哪有心思想别的,一路摸着她的胳膊,搭上脉门。 该没什么大事,仅是昏了。也许是惊、冷、累、伤所致的吧。 他心里一阵自责,想,我真他娘的昏了头了。 刚才冲杀那一阵子,只顾着自己爽快,也是怕被匪兵围了,因而压根儿没理会林巧受不受得了。其实他知道自己本不是这样粗心的人,在无量城做十将带兵的时候,也能将部属照顾得很好。 但毕竟这么多年从未与女子同行、接触过,一时间心里想的都是糙汉们会如何如何,加上如今已是养气境,身体状况迥异于常人了,许多做平常人时该会想到的细节,眼下也全抛到脑后去了。 他忙左右看了看,没瞧见什么房舍。如今太阳虽然升起来了,但还是很冷。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尽快找个避风暖和的所在。便一手将大氅及林巧揽着,一边又策马向前缓行。 再走出两三里路,远远瞧见前方有一条小溪。他就下了大道沿溪水走,穿过一片林子,瞧见北边似有一个小村落。心中一喜,快马过去。可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村落似乎早废弃了,该是十几年前的战乱所致。 村中稀稀拉拉十来栋房舍,倾塌了大半,荒草丛生。但这也总比荒郊野地要好至少此处衰败,附近的贼匪们便不会来。 他策马进村,找着一栋只塌了一半的,小心翼翼地翻身下马,又将林巧抱了下来。 踢开木门走进去,进了尚且完好的东屋。东屋只有一铺土炕,炕上积了一层灰。好在抢来的大氅够大,便将林巧裹着放上去了。 这破屋窗户早没了,风呼呼地往里吹。李伯辰走到外间地找了找,只寻到一只缺口的破海碗,一个烂了的瓦罐。他把它们都从泥灰里翻出来,又看了看灶台没锅,也塌了。 便抱着瓦罐和碗走出去,先把马拴了叫它自己吃院门口的荒草。又走到对面全塌了的那家,把他家一扇半朽的门板给卸了,拿回来挡着窗。 而后站在院中想了想,心中低喝:“出来!” 阴兵现身。二十个阴兵,除去徐城之外,都是浑浑噩噩的。他便吩咐徐城领着他们在院中值守,倘有什么动静,立即飞报自己。 而后抱着碗和瓦罐,走到村后那条小溪边。先将它们都涮了涮,又盛了水带回院中,捡了石块垒个灶,把瓦罐搁上去煮水。 做完这些进屋看了看林巧,探探她的额头,只觉得微微有些烫。他记得她昨夜从三楼滚落下来,脸也擦伤了,不知道眼下是感冒伤风还是伤及内脏才引发了炎症。 他试着叫了叫她,但没叫醒。便将她一只手从大氅里拉出来,掐着她的脉门行了一趟气血探查。 经络关窍之内似乎并无什么阻滞,该不是内伤。但发觉林巧的体内经脉相比寻常人要更加宽些,甚至还有灵力流转。他愣了愣,心道她还是个修行人么? 她的修为该不高,看着是将将快要晋入灵悟境的模样。这样的修行人,看着的确与寻常人无异,也仅体质稍强些罢了。 李伯辰皱了皱眉,在炕边坐了一会儿,又道她真要懂修行,该也没什么不大了。她这样的身份、身世,心里该很不甘。试着修行,也是改变命运的途径之一吧。只是等她醒过来了,还是得问一问才好。 他又起身走到院中四下看了看村西边有一片延绵的小山,林子很密,山上能瞧见有黑点一样的鸟儿在飞,便抬脚往山上走。 上山之后便用曜侯在自己左手心狠狠割了一刀,立即流出鲜血。他边走边将鲜血擦在树干上,等到了山顶,找到一个草窝子坐下来,捡了些石头在手里握着。 到这时候,才终于能歇一歇。林间风声啸响,枯叶飘落,凉气从甲缝里慢慢钻进去,觉得身子凉快起来了。他坐等了一气,又从林间看看山下那个小村落,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知道该拿林巧怎么办。 之前带她走是为了救她的命,可往后呢?自己还得去查常家的事,还得面对另外一个敌人。如今天一般的事情再发生几次、折腾几次,林巧该是受不了的。 但还没等他想出个头绪,便听着林间荒草丛中传来的声音。他坐在下风口,嗅到一股腥味儿。但他又等了一会儿,才忽将右手一抬,石子飞射而出。 咚的一声响,没听着惨叫,随后有什么东西倒下了。他站起身走过去,发现是一只花脸儿的孤狼脑袋被自己击出的石子打飞了一半。 这倒不错。他略有些开心狼肉比熊肉、虎肉之类的都更细腻些,腥味儿也不那么重,倒和狗肉类似。便使刀割了一条后腿,拎着下山走到溪边剥了皮、洗净。 回到院中时半只瓦罐里的水已开了,便抽出几根柴温着,又在外屋地另支了一堆火,割了几条肉串上,从马背包袱中取了些椒姜粉、粗盐抹匀了,架在火上慢慢地烤。 屋子里静下来,只有柴火燃烧时的噼啪声。几条肉慢慢变黄,散出香气,油脂一点一点滴落。他拿曜侯又割了几条口子,再抹一遍椒姜粉和盐,等瞧着肉条略有些焦黄了,便将它们也插在火堆旁温着。 而后在海碗里倒了热水,端着走进里屋。 林巧还没醒,他知道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便将碗搁在炕上,用手轻轻地拍她的脸,唤道:“林姑娘?” 唤了几声,林巧皱了皱眉咕哝一声什么,又咳了几下,睁开眼。 李伯辰见她睁眼之后先迷茫了一阵子,像一时忘记发生了什么。她的眼睛显得很大,此刻嘴唇和脸都惨白,看着仿佛一只小猫一般,叫他觉得有点心疼。 随后才眨了眨眼,一下子坐起身,道:“李大哥” 李伯辰忙将大氅拾起给她披上,又站起身说道:“林姑娘,实在抱歉。我没想到昨晚你身子那样弱,现在感觉怎么样?” 林巧裹着大氅只露出一张煞白的脸,往四下里看了看,轻声道:“不碍事,我只是……李大哥,这是哪儿?” 李伯辰将水递给她:“离散关城十几里路。安心,他们找不到这儿来。你喝点水暖一暖饿了没有?” 林巧探出手接了碗,发觉是热的,就愣了愣。低头啜饮一口,又抬脸点了点头。李伯辰也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说自己饿了,忙走去外间拔了一支肉。 肉被烤得很烫,他走进屋时就晃了几晃,待稍凉了,才递给她。 林巧放下碗接了,又盯着这肉条看了一会儿。李伯辰暗道她平时锦衣玉食,该吃不惯这些东西,便笑了笑:“我刚打的狼肉。我昨晚没来得及备干粮,只有这个了。你多少吃一点,发烧很耗体力。” 林巧这才轻声道:“李大哥你……都是你刚才现弄出来的么?” 李伯辰笑道:“顺手的事。” 林巧道:“那你呢?” “哦,外面还有的。”他此时才觉得自己的肚腹中也饥火翻腾,便又走出去拔了两只进来,说道,“我们先把肚子填饱,等你歇好了,再说往后的事。” 林巧点点头。 李伯辰便坐在炕沿另一边,吹了吹,一口咬下去。他从前在无量城时经常去后山打猎,对自己烹制烤肉的手艺颇为自得。今天这肉也烤得很好,咬着外面略焦的一层肉皮便是咔嚓一声响,椒姜和肉香味一下子灌满了嘴巴。 狼肉既细且嫩,不像猪、牛肉那样粗,口感与羊肉类似。一口下了肚馋虫被勾起来,便甩开腮帮子大嚼。两支肉约有小半斤,一小会儿的功夫便吃完了,双手都是油。 他再侧脸看林巧,见她怔怔地瞧着自己,则是将肉撕开小口小口地吃。 对视片刻,林巧噗嗤一下笑出声。李伯辰便笑道:“你别笑我吃相不雅,我以前可不是这样。但是在军队里待久了,大锅搅食,细嚼慢咽就没了,到现在还没改过来。” 林巧抿着嘴说:“李大哥这是英雄豪气。” 李伯辰又笑了笑,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只道:“哪里、哪里。” 左手心之前割开的口子如今已愈合了,他便在炕上抓了把灰土,慢慢搓手上的油,还能听着林巧吃肉时的“咔嚓”声。屋子里又静了下来,他坐在那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其实他也不是不善言辞的人。只是两人的出身、生活环境差别太大,似乎没什么能聊起来的话题。 又坐了一会儿,慢慢觉得背后沁出一层细汗,瞥了林巧一眼。见她裹着大氅缩在墙边坐着,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也不知是真饿极了,还是自己的手艺的确好。 他想了又想,总算开口道:“林姑娘,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林巧低头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那,以前呢?以前有没有想过往后要做什么?” “以前啊……我以前想,以后我给自己赎了身,就找个清静漂亮的地方买一个小庄子。” “小庄子?” “嗯……一个小庄子,几百亩地。往后靠着地租过些清闲日子。” 李伯辰愣了愣,在心里算了一下子这个“小庄子”得要多少钱。各国地价不同,李国的该是最便宜的。但从前听军中同伴说,即便是这最便宜的,一亩中田也得两千钱左右。几百亩地……要是五百亩中田的话…… 得一百万钱。 加上个“小庄子”,怕不是要一百五十万钱上下。这还没算雇仆佣的钱。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他对这世上的欢场女子了解不多,可在来处没少听类似的故事。譬如说,青楼女子相中穷书生,自愿赎身同他回家过上幸福生活,哪怕做个妾室也甘之如饴。还有某某头牌苦苦寻觅,只为找一个能托付终身的,好脱离苦海。 他记着这些事,便理所当然地想竞辉楼那种欢场之地必然如同火海炼狱一般,自己要带林巧走,她当然乐意。 但此时瞧着这低矮土屋、一地飞灰,又听了她原本的打算,才醒悟过来。自己将她带出来了,怎么安顿她?难不成找个地方将她塞去做农妇么?她原本可是家资百万、打算买个“小庄子”的呀! 其实这时候一想,也还是因为自己漂泊浪荡的日子过得久了,又忘记寻常人是怎么样的想法了。 他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心里也没了计较,只能将话题暂时岔开,道:“林姑娘,除了叶卢之外,你见没见过另一个人的模样?” 但这话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林巧昨夜突逢大变,如今又了生了病,不会想去回忆那些事的,自己太心急了。 便忙道:“算了,先不急着说这个。” 林巧似乎瞧得出他在想什么,抿嘴笑了笑:“没事,李大哥,你的事情要紧。那个人……我只见过他的侧脸,看起来是个老人。声音有点儿怪,好像嗓子受过伤。” 李伯辰皱眉想了想,没什么头绪。又道:“嗯。林姑娘,你知道常家人现在在哪儿吗?” 林巧摇头:“这个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但是我只是听人说从前的那些公卿,在国破之后大部分都逃到奉州了。奉州,北边就是临西。” 那就还是要继续北上的。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原是打算紧紧咬住那人不放。可现在带了这姑娘,想必无法按计划行事。但那一位已经提前离开几天了,哪怕自己孤身一人上路,追到他时该发生的事情也都该发生了。这么一想,倒真不用急了。 他便将手上的土灰拍了拍,站起身道:“要不要我把你的肉再热一下?” 其实也只是顺口一问实在不晓得再说什么。但没想到林巧微微笑了笑,真将撕了一半的肉递给他:“好啊。” 她此时慢慢缓过神,又变得落落大方了,似乎还很高兴自己能问了这样一句话。李伯辰也觉得如此气氛又缓和了些,便将木棍接过。 林巧微微仰着脸看他,又将大氅紧了紧、把自己裹得严实些,道:“李大哥,没想到你这么细心。这些年,头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 李伯辰被她说得脸上微微一红,但心里倒很受用,便边走出去边笑道:“你的两个小丫鬟不是也把你照顾得很好么?昨晚我潜进去的时候,正听着她们在说你的病,还怕你晚上醒了见不着人。” 林巧隔着墙道:“她们是她们呀,女儿家细心是应当的。但李大哥你是英雄豪杰,这就叫胆大心细了。我真没想到,你也会这样伺候我。” 李伯辰被她夸得有些飘飘然,蹲在火旁将那半支肉又慢慢地烤,道:“说起来也是我连累你,赔罪、伺候都是应当的。好在你这病不重,你也修行过,该很快就好了林姑娘,你修的也是北辰一脉的心法?” 他问了这话,又将肉转了转,从腰间布兜里再摸出些椒姜粉洒上去。等见着里面的白肉也微微泛黄了,才意识到林巧没回他的话。 他心中一紧,怕她是又晕过去了,忙握着半支肉走进屋。 可瞧见林巧靠墙边坐着,脸色煞白。见他走了进来,面上掠过一丝惊慌的神色。李伯辰意识到,她是故意没答自己,或者说,没想好怎么答。 他心中一警自己之前觉得她有修为在身没什么大不了的,因而才随口一问。可如今看林巧这神情,似乎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她慌什么!? 某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李伯辰微皱起眉,沉声道:“林姑娘,你修行这件事,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林巧张了张嘴,脸上忽然又泛起一阵微红,只道:“我……” 几个念头在李伯辰头脑里飞快地变幻一遭。他意识到,这或许与叶卢、另一个人有关联难不成这林巧本也是叶卢计谋中的一环?故意叫自己救了她、由她来监视的么!? 昨夜挖出叶卢所化那木胎的时候,林巧的确没有过来看! 想到此处,李伯辰松开手将那半支肉丢下,慢慢向前逼进一步道:“林姑娘,要真有人是恶徒,在我这里,可没什么不杀女人的忌讳!” 想到自己是中了计,他心中便生出怒意。说话时语气极为凌厉,将右手也摸上了腰间的曜侯。 但林巧却紧咬着嘴唇,受了惊似地看他,什么都不说。 李伯辰在心中冷笑,想对我来这招么!? 下一刻,她忽然落下两串泪珠,哭道:“李大哥,不是,我……我……” 说了这话,将脸埋进大氅里:“我……你叫我怎么说……” 李伯辰此时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意思,只道:“照实说!” 林巧猛地抬起头,紧咬嘴唇盯着他:“李大哥,你不信我……那我就走好了!” 又将眼一闭:“或者你杀了我好了!” 真以为我不敢杀人!?李伯辰抬手便要将曜侯拔出,但刚要有所动作,忽然意识到林巧的反应很古怪。 似乎……不是身负阴谋被自己撞破的反应,倒更像是羞愧! 他愣了愣,呆立原地,隔了一会儿,道:“林姑娘……” 又道:“你是……” 林巧慢慢别过脸,沉默片刻,止住眼泪,咬牙道:“我不想修行。可客人里,会有修行人。” 李伯辰刚想问“这又是什么意思”,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里划过,叫他遭雷劈似地呆住了。修行人,肉身强横。要到了难以自持之时,普通人怕是没法儿…… 他退开两步,只觉自己脑袋嗡嗡作响,血直往脸上涌。我怎么这么蠢……这么蠢……他在心中大骂。也知道不能全怪自己翻脸太快打离开无量城开始一直身处险境,无时无刻不得提防明枪暗箭,必要留心每一个反常之处。如此紧绷得久了,已很难将平常事往平常的理由上去想了。 但虽如此,自己却逼这个苦命的女孩儿将话都说明了谁会想要修行只为了迎合“客人”?!她自然说不出口的,尤其当着自己这个曾被指腹为婚的“李大哥”的面! 他便是此时想一想,都能知道林巧心中有多么羞愤! 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长揖至地,道:“林姑娘,我是个混账莽夫。” 他一动不动,听着隔了一会儿,林巧慢慢吐出口气:“李大哥,我不怪你。我也不知道我修的是什么心法。也许是北辰吧。” 她说了这话就不再开口。李伯辰慢慢直起腰,见她将脸埋在膝头,笼在大氅里一动不动。 他便使劲儿挥挥拳往自己脸上隔空狠捶了几下,又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拿起水已凉了的碗,悄悄退出屋子。 外屋地的火堆旁还有三支肉在热着,可他现在一点胃口都没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母女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在溪边洗净了碗碟,沿溪走到一个浅水湾,薅了些细细的荒草团成一团拦进去筑成个草坝。将碗碟搁在溪边,又去附近的草地里找了找,瞧见些藏在荒草底下的荠菜。挖了两刻钟的功夫,得了挺大一捧。 他抱着荠菜回到水湾里洗净,便将之前拦在水中的草团飞快抓起丢在岸边,扒拉一会儿,得了六尾手指长的鲫鱼,二十多只小河虾。要他自己吃,把这些东西一锅煮了就好。可担心林巧怕腥,便用曜侯将小鲫鱼都剖了去掉内脏细鳞洗好,都装在大碗里。 等回到院中的时候,林巧已将家里收拾好了。见他又弄了这些东西,笑道:“今天是春分,咱们正好过节了。” 李伯辰也笑了笑:“可以做个荠菜面汤,鱼虾煎来吃,也算大鱼大肉了。” 林巧抿嘴一笑,从瓦罐里给他倒了热水,道:“李大哥,你喝水,这些我来弄。” 李伯辰接了水一饮而尽,伸手将她拦了:“你还是好好歇着。” 他看屋外的日头快到中天,又道:“一会吃饱,我们……你睡一觉。等到后半夜养足精神了,就上路。” 他想要走夜路,是因为自己在晚上目力很好,看得清。而大多数的匪兵喽该也会像寻常人一样在夜里的时候两眼发黑,路上便少了许多麻烦。 现在回想出城门时杀的那个年轻人被一群匪首护卫着,也许有些身份。早间虽将他们杀懵了,可也难保之后不会缓过神、再放出斥候探子来找自己。这些匪兵于如今的他而言就如蝼蚁,不堪一击。但被蝼蚁缠身也总是很叫人烦心,不如尽早远离。 林巧略一犹豫,道:“……好。” 但转身搬了张瘸腿的小凳搁在里屋门口,裹着大氅坐上去、靠着墙:“那我看着你弄。我和你说说话,给你解闷儿好不好?” 李伯辰在灶台边蹲下去择荠菜,随口笑道:“那不如唱个小曲儿吧。” 这话一出口,他心里咯噔一下,心道,我这又说的什么混账话?从前在军中一群糙汉闲聊的时候,倒常开这样的玩笑。但这话对寻常女子说已是大为失礼,何况林巧那从前的身份? 他变了变脸色,刚要开口说声抱歉,林巧却道:“好啊。李大哥想听什么?白马好不好?这是小时候阿娘教我唱的。” 李伯辰也不知道“白马”到底是什么歌,但知道林巧瞧出自己歉意为难,将这事轻轻带过了。她真是善解人意……他想,唉,也不知道我这脑袋什么时候能转过弯儿。 便道:“好……林姑娘,就唱这个吧,多谢。” 林巧微微一笑,轻咳一声开了口,唱道:“覆额折花门前剧,竹马绕床弄青梅,长干两小无嫌猜,落花金鞍照白马……” 她唱得很轻很慢,声音极为婉转,像细细的游丝在李伯辰的耳边浅浅地撩拨。林巧说话时声音清脆如薄冰,但唱起歌来却要深沉一些,每个转音都柔柔地颤着,听得李伯辰只觉自己的心也在跟着颤。 他忽然意识到这么些年来,自己是头一次听着女子唱歌。不觉间入了神,手里的动作就慢下来,渐渐将词里在说什么也听明白了 是在说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意思吧。但后一句像是林巧自己改的,是在说自己、说自己的白马么? 李伯辰的心跳了跳也是在说“指腹为婚”的事情么? 他忍不住瞥了林巧一眼,见她靠着门边坐着,也盯着自己。两人对视,又忙各自转开了。 李伯辰觉得耳根有些发热。一曲唱罢,两人都没说话。他慢慢地择着荠菜,等将最后一颗也料理好了,才咳了一声,转脸道:“林姑娘……” 但发现林巧已靠在墙边睡着了。 他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鬓发垂落在脸旁,睫毛低垂,嘴唇微张。虽裹着大氅,仍能瞧见其下的窈窕身段。离开无量城的时候他想“讨个老婆”,那时候如果知道会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对自己表达心意,该开心得很。 可如今,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想。 许多事情,因着前些年的惯性使然,他一时间想不清,但心静下来,却能看得分明。之前林巧将这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是不是也怕自己会因她之前的反应生气?她是怕自己将她丢下吧,她该更加在意她自己的出身的。 但或许因为前几年的经历,她这样的“讨好”并不会叫人觉得轻贱,尺度把握得很好。刚才唱歌时亦颇为大胆,但李伯辰也只觉得她磊落大方,心中没什么看轻的念头。 他不知道这世上的人怎么想,但在他来处,还有梁红玉、柳如是的故事。她们都是一样的出身,但也都是不让须眉的奇女子。这些女人在这样的世道沦落欢场,并非她们的错。自己不是什么酸腐,不会因为从前的事觉得她们比寻常人更低贱一些。 然而……他刚才在院中的时候,已作出决断。正因为林巧是这样的女子,自己才不能再连累了她。 李伯辰在心里低叹口气,站起身走过去轻轻将她抱起,放在褥子上。又看了她一会儿,心道,林姑娘,多谢你对我的情意,可我还有许多事要做的。希望你今后能遇着个好人吧。 他走外间,知道林巧这样一睡,一时半刻该醒不过的。好在如今天气还很冷,倒不怕那些鱼虾发臭。 他在门边靠墙坐下,散出阴兵在四周探查一番,确认无人之后便合上眼睛,默诵起咒文。黄色微光在头脑中出现,他踏上幽冥黄泉之路,现身诸天北辰之界。 他站在金台上向鬼门关外看了看,未瞧见阴差,便盘膝坐下,开始吸纳此界浓郁的灵力。在外面入定时,头脑一片空明,一点念头也泛不起来。可在这里神识却处于极微妙的状态,即便入了定,也能思想自如。 他便一边运气修补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一边想,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其实每一次进入此界的时候,都有些提心吊胆。一半是不知道“这一次”进来这里会不会发生什么出人意料的变化,另一半,则是不知道这里是否安全。 假定原本的北辰帝君真的不存在了以世俗的例子来看,当一位君王逝去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况? 倘若整个国家的人都同那君王一起消失了,留下来的土地必然会被觊觎。眼下这北辰一界,就很像是一座藏有许多宝贝的宫室吧。 可他直到现在都不清楚,他所在这一界是在哪里,“附近”如果诸天万界中有“附近”这个概念的话会不会有一些虎视眈眈的存在。 要是它们也晓得北辰不在了,会不会来寻找此处? 而这里一直空着,是不是因为从前隐藏得极好,并未被人觉察?可如今自己频繁出入,会引来灾祸的么? 这些他不知道,想来也无法从生界的任何一个人口中得到答案。 还有他想要找常家的人,想知道他们现在如何、在哪儿。这件事,其实说来不难。譬如九三和百十二这样的阴差在生界化身无数、各管一方,当可以轻松解决这个问题吧。 但李伯辰想了想,也不敢去问。之前在生死攸关之际叫九三帮自己,可以令它觉得这是北辰帝君对它的一次试炼、或许将重用它。但如果拿“常家人眼下何处”这种小事来问它,再蠢的人也会生出疑心。 归根结底的话,还是因为他不晓得这一界的秘密、法则,因而才束手束脚。他独守金山,但只能一枚枚铜板地用! 必须找到一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李伯辰静下心神,想,阴差不能问,问了他们该也不知道什么。生界的山君、地师、水伯应当亦然。要问,就只能问如风雪剑神一般的秘灵。 他低叹口气,又心想那样的存在,即便真能与它们取得联系,自己又敢么? 不知不觉间,他已在这金台上盘坐了将近两刻钟,渐渐觉得身体复原如初,灵力也得到补充。他晋入养气境不过月余,但有了此界灵力滋养,进展称得上神速。此时再调息运气,心里竟隐有一种感觉自己或许要触摸到养气巅峰之境的边儿了!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觉得心中一阵喜悦,倒将之前烦心事冲散了不少。李定还以为自资质极差,却没料到自己的资质不但算是极好的,更是这世上最最适合修行北辰术法的人吧! 只是,又记起之前晋入养气境时的情况。身体之中有妖兽血肉,似乎便与魔界魔君有了些联系,要是过些日子再从养气境晋入灵照境,上次那种情况会不会再出现?那个黄天魔王横天担刃的化身,会再来迷自己的心窍么? 李伯辰想到这里,忽然愣了愣。 黄天魔王横天担刃的化身……岂不是也能称得上是秘灵? 倘若自己在这里晋境突破,它会来么? 它要是来到了这儿……能不能将它留住!? 他一时间被自己这个大胆的念头惊呆了。但惊愕片刻,又觉得或许事有可为想要了解这种事,生界总能找得到些信息吧? 李国王族虽不在了,但境内该还有不少从前的宗派。宗派之中的人,会不会知道一些线索? 他几乎立即就肯定了这个想法。一下子觉得所有的烦恼忧愁都一扫而空继续北上!查了常家的事,查这件事! 第一百七十三章 江湖 第一百七十四章 地狱无门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公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毒计 也许这些人与叶卢、空明会之间的联系比自己原本料想得要紧密得多——也算是“意外之喜”,李伯辰正愁没什么追查下去的头绪,如今却正送上了门。 此时被阴兵冲了一遭的那几个人惊呼道:“这小子阴险,使毒!” 后方另一个老者怪笑:“那就叫他见识见识我的毒!” 那老者打动手开始便在后方游走,掌中持一柄短匕,似乎一直寻找机会。这时说了这话,忽然将右手一张,便见他掌心竟是乌油油的一片,似乎颜色都渗到血肉中去了。他嘴唇开合念了一句咒文,掌心便有一片黑雾升腾,又低喝一声:“去!” 那黑雾一下子散开,化成了缕缕黑风绕过人群,往这边袭来。 此时李伯辰正将身前的人迫退,见了那黑风心中一警——修行人闭气十几分钟都不算难事,这黑雾要是被吸入口鼻才能起作用,怕是一点用处都没有。那老者自信满满,或许是沾着了皮肉便可生效。 黑风转瞬即至,他见势不妙倒是可以飞身退开,但林巧却要麻烦。这当口儿,忽然记起之前这些人所使的种种奇妙手段——他们的修行境界该都不如自己,亦没有北辰气运加身、神兵宝甲相助,要被这些小伎俩就阻住,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连番奇遇?这些人善使变化之术,自己就不能的么? 他当即口诵咒文,再起了“天诛”之术。原本用这术法时,咒文出口、灵力流转,便可隐隐感应到高天之上的雷霆之力被自己引动,心意再一动,那雷霆便击了下来。 之前他从未多想还能有何种变化,但此时受了这些人的手段启发,这回便没叫那雷霆往下击出,而将念头引至自己身前一步远。下一刻,果真感应到那股被引动的力道到了身前,再将心神一松——便听砰的一声巨响,一点针尖儿大小电光忽然炸开,掀起滚滚的气浪。那袭来的黑风被这气浪一轰,全倒卷了回去。 身前的十几人也被一下子掀飞五六步,半空中飞舞的那些奇门兵器全如狂风中的枯叶一般四下翻飞,其上还有电蛇游走,顷刻间便叮叮当当地落了一步。 他这招,与之前伍长寿在刚照面时使出的那一招颇为相似,想来技巧也该差不多。但他以北辰正宗的天诛术法变化而来,威力大了不知多少。那些人跌落在地,亦电芒缠身,有几个一时间已经浑身麻痹、动弹不得了。 李伯辰忍不住有些得意,心道,看来我的悟性也是极好的,只不过从前懒得去琢磨而已。一边如此想,一边将脚一勾,挑起散落在地的一杆上枪掷了出去,正扎在那躺倒在地的老者右手手心,便听他惨叫一声,被钉在地上了。 这些匪首此时才晓得他实在不好对付,还能活动的六七人一时间惊疑不定,那伍长寿似乎颇有见识,瞪起眼道:“你这是……对,你之前那是天诛之术!你姓李!?” 此言一出,身边几人皆变了脸色。远处那叶仲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见群匪似乎被他打得没了胆气,便厉喝:“愣着做什么!?上啊!” 伍长寿听了他这话,脸色一沉,但也不理会,只又对李伯辰道:“不打不相识……你既然是贵人,那就是兄弟们有眼无珠。咱们这就退开,那个朱毅交给你。” 又道:“城里的事咱没对那两个狗奴才讲,他们只晓得有位高人将他家公子给斩了……也一定猜不出贵人的身份……” 他口称“贵人”,横刀身前,慢慢地往后退。李伯辰猜他说的这个“贵人”该是指李国覆亡之前那些曾在庙堂中修行的人。又说了自己姓“李”——这人脑子再活泛,也不会想到这个李是王姓李吧,也许将自己当成了官宦贵族的后代。 自己要真是那样的身世,也许顾忌着林巧,就放他们走了、日后再算账。偏实情比他所想的要“吓人”得多。这些人既然起了这个念头……就谁也不能走了。 但他只将魔刀一振,道:“哦?你倒有点眼力。怎么瞧出来的?” 听他说了这话,伍长寿似乎略安心了些,便道:“在李地,会使庙堂术,又不惧朱厚的名头……自然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招惹的了。” 倒和自己猜得差不多——在城里的时候一路杀出去,在这庄子听了什么东四州绿林盟主也没什么反应……他们当然会做此想吧。只是该没料到是自己压根不晓得那朱厚是什么人。 他就笑了笑:“把朱毅交给我?不怕那位盟主找你们的麻烦么——这庄子里只有你们几个?你们的人还在散关城?好好的山匪不做,为什么要劫城?” 此时远处那叶仲山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神色便犹疑不定。伍长寿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见李伯辰横着走了一步,似乎又有动手的打算,便一咬牙道:“咱们跟着朱厚干本来是为了得富贵——他有空明会给的东四州临西义军大头领的名头,做事自然一呼百应……可这位大公子的两个狗奴才实在仗势欺人。咱们一群老兄弟看在朱厚的面子上从前不和他们计较,但到了眼下……” 说到这里,又是一惊,道:“你……阁下难道是临西君的人!?” 这伍长寿脑子实在是活泛,但想得太多了。 李伯辰只淡淡一笑,道:“你聪明。再问你,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怎么有胆子攻城?叶卢叫你们这么干的?” 见伍长寿听了他这话愣了愣,便将叶卢的相貌描述一番。伍长寿果然道:“……你连这个也知道?好吧,这位……将军,你既然是临西君的人,就更不必再动手。是这么回事——朱厚说他从空明会那里得了消息,说当年天子伐李原本不是本心……是被余下四国诸侯胁迫的。眼下天子也被小人挟制,想要恢复李国旧地助他对抗奸佞,于是差遣空明会在李国四下活动,寻找能人志士共襄大业。” “那朱厚运气好,被委任了个大头领……我们这些人便想,既能复国,又能发财,何乐而不为?朱厚的老家就在这散关一带……他虽然去奉州建立了基业,可说也得守住龙兴之地……就派了朱毅来老家。” “至于这一回……也是空明会的人——就是那个叶卢——说天子有意相助我们,已经将附近驻守的镇军都调开了,叫我们趁势攻城……我们等了几天,发觉镇军果然被调走了,才——” 原来是这么回事。李伯辰听了他这些话,忽然明白叶卢的用心为何了。只是这个伍长寿虽然脑子活泛,但估计因为见识阅历太少,也只是小聪明罢了。 什么天子被奸佞胁迫、天子相助之类的话,全像是江湖说书人口中的桥段,好比“天帝使金粪勺舀粪”这样的段子。散关城附近的镇军当真被调走了,也是因为北隋的战事吃紧吧。 隋国抽不出人手,余下四国都想着自保,于是只能从李境抽人。 但这么一来,李境便防务空虚,临西君有可能坐大……于是,叶卢才想叫自己“做一番大事”吧?原来只是为了叫这李境更乱、牵制临西君的力量。且如今看来无论自己答没答应,他们已经在策动各地的贼匪了。 叫这些贼匪组成个“临西义军”……寻常百姓或许很难分清“临西军”和“临西义军”的区别。要是这些匪徒如在散关城一般烧杀劫掠,恐怕即便临西君在临西一带已经经营起了好名声,也要被毁了。 这计谋真是狠毒……只是,难道这些人眼中就只有权势二字,而没有个人字么? 如此做诚然能分化李国旧地的反抗势力,但只怕最受罪的还是那些寻常百姓。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想要叫人变成怪物,看来用不着什么妖兽血肉,权势二字也是可以的! 他打断伍长寿的话:“那么就是说,我在城里斩了朱毅,你们几个头领连忙把他送来庄子里疗伤?这里,就只有你们这几个?” 伍长寿道:“原打算明天就撤出来的,但手底下的弟兄们兴起,今天撤怕是收拢不住……这位将军,咱们也不想跟着朱厚干,要不,咱们跟你一起去投临西君?” 果然是一群乌合之众。李伯辰便笑了笑,道:“那么先把那个人叫过来。” 他们说话的功夫,远处那叶仲山似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便往后退开了些。 伍长寿听了他这话,冷笑道:“也好,把那两个狗奴才和朱毅一起捉了,也正是咱们的投名状!” 说完便转了脸,张嘴欲招呼叶仲山。可忽然又顿了顿,将脸重转回来看了李伯辰一眼,笑道:“李将军,你年轻有为,不如……” 只说到这里,忽然双手一张、砰的一声在身前炸出一片气浪,飞身便向院墙外跃去。 他忽然来了这么一招,李伯辰和他身旁几个人都是一愣。但下一刻李伯辰意识到,这人该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了——这类贼匪刀头舔血经验老道,于军国大事方面或许幼稚得像个孩子,但在人心机变这里,却比狐狸还精。 他也懒得去想哪里叫他觉得不对了,将刀一挥,便要将此人留下。 可一柄长刀却已从他身后飞射而出,那伍长寿纵身一跃,几乎是正迎着刀头——登时被贯穿胸口,跌落在地。 李伯辰愣了愣,转脸往身后看——林巧脸色煞白,手中拎着空刀鞘,同他对视一眼,才道:“我……我……我就想,他可能……” 第一百七十七章 疑问 第一百七十八章 灵悟 无论在此间,还是来处,这些匪徒持兵刃冲向自己欲取人性命,都是可杀。 但如眼下一般,放下手中武器、没什么能力反抗了呢? 若世上只有寥寥数人,那他自可依照自己的心愿行事。他还要去后院捉那大公子朱毅,而这群匪首为非作歹,又没法儿叫他们乖乖待在这里等什么官府、督院的人来,那最好是一刀一个,杀了了事。 可问题在于,既然这世上有官府,那么取人性命这权力,就不全是他自己的了。天地初开时世间有许多人,每个人都有杀人的权力。后来这群人因生存所迫而结社,便有了头领、组织。 人们将自己的一些权力让渡给首领或组织,以换取庇护。代价是失去一部分自由,但得到了相对安稳的生活。因此,在这世上再无任何一人能随意取人性命——真如此做了,便是与整个天下、人间伦理为敌。他违背的不单单是所谓“律法”,更是整个族群所默认、遵守的规则、得以延续的根基。 譬如此时,他若是将这些匪首也交给官府、督院去处置,那么其实也就是交给了这世上所有的人去处置。唯有此,依着此界、来处的道德伦理,才算无愧于天地公义。 但,若是公器崩坏,无法再好好地行使芸芸众生所让渡的权力了呢? 譬如在隋境时,他杀隋以廉、隋子昂,是晓得隋国律法不可能公允地惩治他们,他必须自保、自我救济。如此想,这样做也是符合公义的。 而眼下,他自保已无虞,若要再取这些人的命,便是跳出了这世间公义之外,自行裁决了。若他是个寻常人……或者寻常的修行人,如此做,对这人世也无什么大碍。即便他之后走火入魔、成了外道,也无法对抗整个世界——世间自有强大力量可将他消灭,确保这世上的公义不至彻底崩坏。 可眼下他知道,自己或许是北辰。又知道,这世间的“公器”,与他来处是不同的。 此间有灵神。六国君主受命于天,代牧万民。而六位至高帝君,则意味着天地大道,他们的意志、他们的规则,才是此界为人所公认的“公器”,并非如他来处那般,是由许许多多的人让渡出的权力所成形的。 倘若自己真是北辰转生,便意味着在这李国旧地,所有的道义公理,原本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的,乃是真真正正的言出即法。亦即,他用不着去遵从什么此世的道德准则,他自己,便是自己的准则、也是这天下的准则之一。 乍一想,这样的情况真是叫人快意振奋,可再细细思量,却只觉得浑身发寒。他不知此时另外的五位至高灵神是怎样的存在、是否已远远摆脱了“人”的局限,但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是个人。 可一个人,要是打心眼儿里没了任何约束,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并不相信人性本善——所谓善恶,并无既定的标准。在六国这里尊老爱幼是善,在魔国那边,舍弃无用婴孩才是善。若无约束,见了好的便去抢夺、心生怨气便杀戮宣泄,到最后,还能称之为“人”的么? 他倒对眼下的自己颇有些信心,自觉虽谈不上圣人,但也算是个好人。可他自己也清楚,近数月来,因着本领渐长,自己已与从前很有些分别了——前些日子在路上杀了些贼匪,还觉得是在“替天行道”。可要换作在无量城的时候,大抵只会将那些人捉了,真送往左近的府衙去吧。 人都是在慢慢变化着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知道自己往后终究会变成何种面目,而他忽然担心的便是,这几刀斩下去,斩落的不仅是这些匪首的人头,还是自己与这尘世的一点羁绊。 那么,这些人要不要杀? 李伯辰想到此处,只觉得自己的思绪像是被什么东西引着一路走远,又仿佛一只纸鸢遇着了大风直往青天去。他神识中的一线清明便是那牵着纸鸢的线,但已被绷得极紧,快要断掉了。 他此时知道要真在这些念头上纠缠而叫眼前这些匪首走脱了,不说往后自己会如何,眼下,自己一定算是个蠢人。可偏偏手里的魔刀变得极沉,无论如何都挥不出去。到了这时候,终于觉得背上渗出了冷汗——眼下这状态极不对劲儿……我是走火入魔了么!? 这想法一生出来,忽觉自己的念头与周遭的一切都好似隔了一层纱,仿佛思绪真随着纸鸢上了天,下一子变得极高远。他瞧得见林巧手中的长刀反射出的阳光,也瞧得见地上几个匪首脸上的神情,甚至连他们都胡子都能一根根看得清,可这些东西,又仿佛距他十万八千里,倒是远处的山峦、头顶的高天,似乎变得极近了。 他心中一惊:难道青天白日,我眼下又灵神出窍了不成?! 便在此时,忽然听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似是在说“……他是怎么了?心软了么?” 这一句他没怎么听清,但随即听到另一句极清楚的:“北辰在上!难道是受暗伤了么!?天不绝我……用那霹雳丸!” 他忽觉身上微微一麻,终于清醒过来。他不知刚才听到的那两句是真有人在说话,还是自己的幻觉,但定睛一看,正瞧见躺在地上的一人伸手往怀中摸去,手掌一翻,指间已多了一枚乌沉沉的铁丸,或许便是自己听到的那“霹雳丸”。 他那感觉又在示警、将有生死之忧,心头便立即清明、再不迟疑,一刀挥了出去。 那人摸出铁丸,刚要两指一搓,这一刀便将他的手腕斩断。刀锋从脖颈掠过,虽没斩上去,但下一刻脖颈处却忽然现出一条血线,那人的脑袋一歪,便滚落一旁。 李伯辰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到底还是杀了。 既已动手,便不再留情。又斜跨出两步,边上几人尚未来得及再求饶或动手,便被他一刀都斩成两截。 他出了这两招,提刀站定,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两句,极有可能便是眼前这些人脑袋里在想的事情。 因为他们向北辰祈祷,入了自己的耳么?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神通? 第一百七十九章 死而复生 第一百八十章 引蛇出洞 第一百八十一章 魔胎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争功 第一百八十三章 托付 第一百八十四章 清汤寡水 李伯辰一愣:“怎么?” 秦乐道:“因为我刚才说的那个朱厚。那人就在奉州。李将军,这事说来话长——咱们到集镇里去,我请你们吃酒,给将军和嫂夫人赔罪……然后慢慢说。” 见他此时这殷切的模样,李伯辰也不好说拒绝的话,况且这两天都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他倒无所谓,但只怕林巧吃不消。秦乐在此地看着颇有威望,要真能在集镇中歇上一天,也可好好喘口气。 便点头道:“也好,那就麻烦秦将军了。” 秦乐这才笑了:“好说,在这里我做东!” 李伯辰转脸看了林巧一眼,见她似乎并不反对,便道:“小蛮,我们往前走吧。” 林巧抬手拭了一下眼角,微笑道:“都听你的。” 两人策马并行,林巧跟在后面。行出十几步,李伯辰道:“秦将军,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李将军请讲,秦某知无不言。” “秦将军太客气了……” “李将军是哪里的话,我——” 说到这里,两人都愣了愣,又笑了笑。李伯辰道:“还是换个称呼吧。我叫你秦兄。” 秦乐也笑道:“是,李兄。” “我在那边的时候听说过临西军的一些事,但今天见了秦兄,感觉之前听说的那些好像不大对。”李伯辰道,“如今形势已经如此大好了么?” 秦乐一笑:“哦,只是我这里如此罢了。” 说了这话,又略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些傲气来:“李兄,我可是姓秦。” 李伯辰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便不说话。秦乐又笑了:“哈哈,别怪我自夸,实在是我这个秦,乃是安州秦。十几年前,安州一地,除去王姓主官之外,各衙门的属官佐事,多出自我秦家。那个时候,说安州是李家的,不如说是我秦家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听这秦乐说话不像一般的粗俗之人,行事也颇具傲气,原来是李国望族之后。只不过这人的确不会说话……这些事,不该同自己这个陌生人讲吧。 但李伯辰也因此对这人又生出些好感来,便道:“难怪!” 秦乐哈哈一笑:“从前我是在临西地跟着君上的,那时候还是个统领。后来这张嘴得罪了人,君上爱惜我,就把我发来安州了。我在这儿倒是过得快活——别看隋狗——啊,李将军……” 李伯辰苦笑:“没关系。我既是隋人,也算是半个李人。” 秦乐笑道:“嗨,这就好了——别看隋狗在安州占了城,但也只是把城占了。大城之外,还是有许多义士的,人心也在咱们这边。我来了安州,附近的望族乡绅都得卖我个面子,也就没什么人来找我的麻烦。” 李伯辰道:“那,安州就只有你这一支临西军?” 秦乐道:“不清楚。这些年民心所向,听说君上也有意南下。我是三年前到这儿,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也来经营。” 李伯辰点点头,意识到事情和自己刚才想的有点差别。之前瞧见此地临西军的模样,还以为在关城之外,都已被他们掌控了。原来这里有此气象,只是因为秦乐本人罢了。 不过如此一想,从前的李国旧贵族必然也有不少人追随那位临西君。许许多多如秦乐一般的人的影响力,也实在很大。五国共治的那些官员只能守城却没法儿掌控全境,也是因为秦乐所言,民心向背的缘故吧。 但这人被贬斥发配了,言谈间却对那位临西君一点怨意都没有……也许那一位,真是个明主。 他又问:“那,如今临西军在李国到底是什么情势?” 秦乐听他问这话,愣了愣。隔一会儿才道:“李兄,怎么问这个?” 李伯辰也才意识到,这话自己实在不该说出口——自己眼下在李境虽成了个“义士”,但从前终归是隋国将官。别人听自己打探临西军情,难免不会多想的。也许此时秦乐就已经起了疑心,觉得自己另有所图了。 他正待开口编个什么理由,却听秦乐又道:“莫不是,李兄也想投奔我临西军?” 李伯辰松了口气。原来他并未多想。便只得道:“我也说不好。我这人,军旅出身,实在不知道除了打仗还会干什么。要办完了我的事,往后没什么营生……也许就真要再投军了。” 秦乐笑道:“那最好不过了。到时候,咱们也算同袍了。要魔军真打过来,李兄还有应对的经验,必得大用。”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暗道这可未必。自己在无量城是同妖兽军作战,也并不参与到统筹指挥当中,就只是带兵、打仗罢了。况且魔军除了妖兽军,还有罗刹、须弥人。要是和他们打,自己就又成了新手了。 这时已经进了集镇。镇子并不大,一眼就望到头,沿街列着几间商铺,更往后则是些住户。土路上人不多,但看着倒是悠闲自得,并没有惶然的神气,也是因为此地临西军的庇护吧。 秦乐翻身下马,道:“李兄,镇上只有一家食铺,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李伯辰向路边一看,见食铺名叫“孙菜店”。店中一个伙计迎出来,见着秦乐就叫道:“秦将军,你来了!刚才听说外面抓着了人,是干嘛的啊?” 秦乐将马鞭丢给他,道:“土匪头子罢了——去预备酒菜吧。再有,备点温水,几张帕子。” 李伯辰也下了马,又将林巧扶下马来。伙计将马牵过拴了,一溜烟蹿进堂中去。 秦乐将两人引入店中,道:“这家的酱菜不错,肉倒是一般,聊胜于无。” 又在门边一侧身,道:“嫂夫人也请。” 林巧向他点头笑笑,迈进门。 三人在靠窗边的桌旁落座,一时无话。之前两人策马并行,林巧跟在后面,相处渐渐融洽起来。但此时都坐在桌边,便因之前的话稍显尴尬。林巧并不做声,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盯着桌上的木纹看。李伯辰觉得身上越来越不自在,只得开口道:“秦兄,刚才你说要找常家人怕是难办,是怎么回事?” 这时伙计端了温水和帕子来,秦乐一边在盆中绞了手巾擦脸,一边道:“李兄有所不知,那个朱毅的老爹朱厚,从前是个江洋大盗。后来流窜去奉州,不知怎的找到一个洞天的遗址——” 李伯辰也一边慢慢地擦脸,一边听。听着“洞天遗址”时开口想问那是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秦乐又道:“十几年前一场浩劫,当时的许多宗派也被毁了。那些宗派常在名山大川里有隐秘的道场,宗派的人都死的死,散的散,那些洞天道场也就无人知道了。” “那个朱厚运气好,找着一处,又不知道得了怎么样的机缘,竟然进得去。据说在里面得了些奇遇,修成了本领。之后就在奉州一带统辖了绿林,已经有点一地枭雄的势头了。” “常家人我知道,家祖以前与常家的老先生同朝为官,也算熟悉的。国变之后,常家人就迁往奉州了。但不巧,就聚居在朱厚那洞天遗址附近。听说朱厚想要叫常老先生‘辅佐’他……哈哈,老先生自然不肯,或许已经被软禁起来了。” 李伯辰听到此处,心中一惊,脸色变了变。 秦乐便道:“李兄先用不着担心。常老先生在奉州也有贤名,那朱厚是个一般的盗贼也就罢了,但如今自视甚高,想有点儿什么作为,反倒不会过分为难。” 李伯辰点点头。他之前在北辰一界听阴差提起朱厚这人时,心里还觉得有些怪。想此人只是个大盗,名头如何能上报到自己这“帝君”面前来?但如今听秦乐这话,觉得或许正是因为他口中的“洞天遗址”吧。 也不知那里面有怎样的秘密。 他便道:“奉州不是在临西地附近么?贵军难道不管这事?” 秦乐笑了笑,招呼伙计将水撤下,道:“君上该是暂不想与这些武林人士为敌。毕竟这些人当中的,许多也是可用的。” 听他提了这事,李伯辰皱眉道:“冲进散关城里的那些匪兵,就是用临西义军的名头。秦兄,长此以往,怕也不是好事。” 秦乐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又在奇怪李伯辰为何这样关心临西军的事。但想了想还是说道:“李兄说得有道理。你给我那东西该是朱厚给了朱毅,真如李兄所言的话,只怕朱厚与空明会也有勾结。至于那空明会,哼,则是辛逆爪牙。这事,我一定速速上报。” 李伯辰这时才意识到,打见面到眼下,虽说秦乐看起来颇为健谈,说话也有些“不知轻重”,但凡是涉及临西军务的,一概守得密不透风。这人该也不像看起来那样简单,是很有头脑的。 这时候伙计上了菜来。先上的是一盘菘菜。是将外面的大叶都剥了,只留菜芯巴掌大小的叶子,看着嫩黄。似乎又将这菜叶用滚水烫过,一片片码在盘中。 又有一盘萝卜,切成半圆的薄片,也是用滚水烫过,看着半透明了。 再有一盘子,则是手指长短的大葱白、翠绿的小葱、苦苣、青瓜条,拼成一份。 这三盘上了,又递上三碗黄豆酱,其中加了些蒜末,以清水调匀。 过了片刻,送上三大碗二米饭,一盘卤猪肉。 李伯辰心道,难道是要吃火锅的么——在这边,该是还叫温锅。但伙计又在一边道:“秦将军,菜齐了,喝点什么酒?” 秦乐看李伯辰:“李兄想喝点什么?” 他问自己,却不先开口,大概是不想饮酒。李伯辰也并不好这杯中之物,便道:“秦兄还在当值吧。咱们就不喝酒了吧。” 秦乐笑道:“好。那李兄先尝尝这酱菜。” 他说了,便夹了两片菘菜,裹了碗中酱汁送入口中大嚼,又捻起葱白蘸了,也嚼得咔嚓作响。原来不是吃火锅——李伯辰头一次见这种吃法,只觉得此餐清汤寡水,秦乐却津津有味,不得不叫人另眼相看。 他就也蘸着酱料吃了两片菘菜,却发觉那酱料极鲜美,滚过水的菘菜入口又有一丝甘甜,混了蒜末的辛辣味,实在也可以算是美味了。 秦乐见他这模样,笑道:“李兄第一次吃这些吧?再往北边走,更苦寒,这些吃食也就多了——我听说隋国人喜欢吃韭酱,可惜这儿没有。” 李伯辰只道:“各有千秋,这也不坏。” 他又夹了一片卤猪肉吃,却觉得滋味极好。秦乐说这家店的酱菜不错,肉则一般,但在他看来倒是反着的。或许秦乐出身望族,山珍海味之类的都吃腻了吧。不过他也就不好意思大口吃肉,只能用米饭填肚子。又看林巧,似乎也并不喜欢这酱菜,浅尝几口,吃了些米饭,就搁筷了。 两人都是行伍中人,进餐很快。不到一刻钟的功夫,碗盘都空了。其间又闲谈几句,但李伯辰没有再去打探叫秦乐起疑的事。 待伙计将碗盘撤下、奉上茶水,秦乐才道:“李兄,我一会儿还得回山上去审审那个活口,看看能不能再捉几个。我这里有一幅舆图,不是很准,但你也可参考着用。” 说了话便在甲中摸出一幅牛皮的小卷。 这该是秦乐统兵时要用的东西,虽未必只有一幅,但能赠给自己,也是很重的情意了。李伯辰的确用得上,没法拒绝,便只道:“秦兄,多谢了。” 秦乐笑了笑:“二位可以在这儿歇歇。镇上虽然没有成衣铺子,但是也有富户,可以叫伙计问问有没有衣裳卖出来——处理完山上的事,明天一早我再来为李兄践行。” 他站起身,李伯辰也站起身。秦乐向他和林巧抱了抱拳,转身吩咐伙计“好好招待”,走出门外。 待见秦乐上马持戟走了,李伯辰才坐下转脸看林巧。见她微微皱着眉,似乎在想些什么。他心道,该是因为之前那些话,心中很是酸楚吧。正打算宽慰几句,她却开口道:“李大哥,今晚真要在这儿过一夜么?” 李伯辰愣了愣,道:“我是有这个打算,叫你好好歇歇。” 林巧迟疑片刻,道:“只怕那位秦将军不是上山审活口,是去核实咱们的来历了。” 听她这么一说,李伯辰才想到这个可能。 见他这模样,林巧笑起来:“李大哥,你实在是……是……” 李伯辰苦笑一下:“傻?” 林巧笑道:“才不是。” 又笑:“也算是吧。不过这很好。” 李伯辰也笑起来,转脸道:“伙计,酱肉还有没有?给我切三斤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泡澡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封神 第一百八十七章 误会 他又低叹口气,试着在心中想道:守好此门,任何人不得入内。 念头一落,九三便将这话又说了一遍。随后那鬼门关的两道弯刃向下一压,交在一处,该是将关口给封死了。 总还不算坏,他虽没了神智,但还能做事的。 李伯辰又看了看关外那些游荡的阴灵。他要炼化阴兵,需要大量的阴灵。要将这些全给炼了,只怕他那十几个阴兵个个都要到龙虎境,远非如今可比了。 但这些阴灵,该都得转世、托生吧?至少民间传闻如此。他们生前都该信奉北辰,其中一些或许都是好人,是什么人的父母、妻儿。自己真将他们都一股脑儿拿来炼化了,岂不是坠了魔道? 如此是万万不可的。倒是其中若有生前为非作歹之辈,他则可以拿来用,也不会有什么负担。- 此界从前的时候,该可以逐一甄别的吧。传说中的奈何桥分三层,生前善人走最上一层,可以在幽冥做灵官。亦正亦邪的,走中间一层,再转世成人。大奸大恶之辈,则走最下一层,到火狱中赎罪。 此界的奈何桥也的确分了三层,这些传说,或许都是真的。只是,他眼下又不晓得何如叫它们做灵官、如何叫它们投胎托生,也就没法儿真将它们放入关内。 九三守了鬼门关,也许还可以再弄一个人守奈何桥……用裴松么? 可眼下又不晓得一旦裴松变成九三那个样子,最后救不救得回。 倒是……可以用叶成畴的。 前些日子,叶成畴同自己说了不少事。到如今他所说的那些,李伯辰慢慢都了解了。叶成畴从前只是个没落宗派的光棍儿掌门,修为境界也不高,所知有限。眼下用不着他……倒是可以他来守奈何桥。 往后若是能找到这么法子,叫他与九三恢复神智,那将他换了就是。倘若当真没法子……此人生前作恶,害得璋山君为他而死,这样的下场也应当。 但这事现在不能做的。 鬼门关一显露真身,自己的修为境界便突飞猛进,已至养气境的巅峰。要是把叶成畴给封在奈何桥,自己岂不是当即就要晋入龙虎境了? 进境太快、根基不稳,这是坏事。而一旦眼下就将魔君分身给招来,那更是大大的坏事了。 李伯辰叹息一声,头一次体会到阔气带来的烦恼。从前在北原上苦苦挣扎、多年无所精进的时候,哪能想到眼下为“要不要更进一层”而犹豫不决的情况呢。 他又将此界瞧了一遍,心中默诵念咒文,离去了。 他睁开眼,汤盆中的水仍是温着的。之前是要去那界“避一避”,如今又回来,当真有了效果。因九三之事,心中原本那些旖旎的念头都没了。他一边思索,一边用帕子慢慢给自己搓了一遍,又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将衣裳穿好。 隔壁没什么声音,不知林巧是不是睡着了。李伯辰想要是隔上一刻钟还听不着动静,自己就得弄点动静出来将她惊醒,不要叫她伤风着凉。 而后他在窗前坐下,一边远眺窗外的风景,一边依着《北辰心决明要》中所记载的养气境修行法门,将周身经络关窍细细体察了一遍。 确凿无疑,自己已是养气巅峰了。相比之前时候,体内灵力更加充裕、流转更加自如。从前连着使上几记天诛之术便会觉得力不从心,如今可以随心而发了吧。哪怕再施展些旁的术法,该也应付得来。 其实每一个境界,所修的术法都有定数。譬如北辰一脉从灵悟境到养气境这两个境界,庙堂术法便只有两个。一是灵悟的破军术,二是养气的天诛术。但世间还有许多的宗派之类术法,都是由这两种衍化而来的。要是都找齐了,少说也得有数十种。 然而术法这东西,倒不是会得越多越好,尤其北辰一脉。六脉修行之术,侧重皆有不同。譬如无量城中燕百横所修的太素一脉,注重的便是隐匿、变化。修那一脉,倒是可以求个多多益善。当夜燕百横在屋中埋伏百应,隐匿身形、以纸人做替身,叫人防不胜防。也许还会些什么撒豆成兵、易容变化之类的手段。 太素一脉更喜欢在暗中伤人,手段多些,自然不易出错。但北辰一脉术法,更偏重刚猛一途。况且修行人交手时,因彼此都以灵力淬炼了肉身,速度、力量,都与普通人迥异,胜负生死常常只在一瞬之间。此时相争,一心想着以术法取胜,说不好刚起了咒,便被人斩去一只手了。 李伯辰没怎么和中三境的人打过交道,因而眼下觉得,术法仅是在争斗中锦上添花的东西。自己习得了天诛术,要是能将其运用得得心应手,甚至如在那庄园中时一般悟出许多变化,才更有裨益,用不着贪多。 他这样胡乱想了一会儿,终于听着隔壁出浴声、穿衣声。就又等了约莫两刻钟,推门走到楼下去,唤伙计到楼上将汤桶搬下。 他上了楼走到林巧那间房门前,抬手敲了敲。隔一会儿林巧开了门,头发还是微湿的,只簪了一下,有几缕贴在脸庞、脖颈上。她笑道:“李大哥,什么事?” 李伯辰道:“一会儿伙计上来搬汤桶。还有……” 他视线在林巧雪白的脖颈上稍一停留,一下子想起刚才听着的水声,觉得有些面红耳热。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之后该说什么话,正打算离开,林巧道:“你进来说吧。” 说了向后一让。李伯辰只觉得自己的腿脚比脑子还要快,一句“不必了”还未出口,就鬼使神差地走进去。 林巧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道:“李大哥,还有什么事?” 她松松地披着衣服,弯腰时候便勾勒出美好的曲线。李伯辰心道,我这是做什么?但林巧已转过身来,他只得再找些话说,却又一时无话。倒是目光落在床头那柄刀上,一下子记起来了,忙抬手去解自己的腰带。 但刚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举动并不妙,忙抬眼去看林巧——见她愣了愣、抿了抿嘴,将脸慢慢转开了,两颊飞霞。 李伯辰心道她该是误会了,脸登时红到耳根,三下五除二将铁腰带解了,不敢看她,只盯着那腰带道:“林……姑娘,这个,我这腰带,这个是个软剑。” 说了这话才终于缓过口气,忙将剑拔出:“我在璋城从叶成畴身上得来的,你总带着那柄刀也太沉,你会不会用软剑?这个送给你吧?” 隔了一会儿,才听林巧道:“哦……好,谢谢李大哥。” 李伯辰左右看了看,瞧见门边有面博古架,忙将软剑还了鞘,放在那架上,道:“不必客气的。” 说了这话,赶忙出门,几步走回自己的屋子,只觉得心突突跳得厉害,像经历了一回生死搏杀一般。可一个念头又止不住地在脑袋里跳出来——刚才自己那样,她……她只是那样的么? 他又觉得手也有点儿发颤,深吸两口气,使劲儿搓了搓脸。 第一百八十八章 床倒霉 第一百八十九章 生死不弃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过往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木叶 第一百九十二章 孟家屯 到奉州的侯城附近时,已过去了半月有余。近四月,春暖花开,漫山遍野都覆满芳草。天气变暖了些,鸟雀也多了起来,叽叽喳喳,好不喜庆。 两人先在侯城落了脚,置办几身春天的衣裳。李伯辰身上原有三千多钱,一下子就少了六百多。其实只买寻常的衣裳,大概只要两百多就够了。但下一站要去苏家屯,他便想,自己与林巧站在一处,如此俊男靓女,是无论如何都低调不起来的。倒不如穿得光鲜些,叫人一瞧便晓得大有来头,也就避免了很多麻烦,因而难得豪阔了一回。 在侯城停留的三天,还打探了些孟家屯的事。 朱厚在镜湖山一带经营得很好,根基牢固。先前秦乐说他麾下有三百甲士,如今似乎号称千人之众了。李伯辰算了算,不说他是千人,只当他五百人的话,也是一营军了。 他从前在无量城时曾统领一营五百人,知道开销是极大的。朱厚的人即便不像无量军那样装备精良,少说也得万人供养。不过考虑到那些贼匪或许还会自己屯田,那一两千人大概也就够了。 可即便如此,一两千人的聚居之地,也算是一个大镇、甚至小县了。在路上,他还曾回到那一界向百二十旁敲侧击,了解到的情况与此处差不多。只是百二十的辖地不是奉州,并不能亲自来探。 他的确可以叫百二十把此地的阴差给弄去那一界,可要真向另一位阴差再打探朱厚的事,两位私底下一通气,大概便要觉得奇怪。他这新晋的北辰帝君做事总是束手束脚,也一时无奈。所幸近来觉得养气境的根基已愈发稳固,大概很快便可晋入龙虎境了。 要是在晋境时真能将魔君分身留下,一切都可迎刃而解。然而另一个问题是,他还想从秦乐口中那“洞天遗址”里寻找些东西,瞧瞧真到了那时该如何对付那分身。这样的话,就还得先解决掉朱厚这个问题吧。 如此一来,也就变成了个死结。李伯辰只得安慰自己:捱过这桩事,便可柳暗花明。这些日子多费费心,自己打探来的消息,未必就不能用。 过三日,两人出城。 行了约四十多里,进入孟家屯的地界。远远地可以看到延绵的山脉,料想其中的某一座当是镜湖山。此时道路两侧已经看到田野了。在散关城的时候,城外有大片田野都撂荒,可在此处看,却能瞧见田中都有人在劳作,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林巧见了,奇道:“阿辰,这儿怎么看着反倒比散关外面还要好?” 李伯辰道:“因为朱厚吧。散关外面有好几股匪徒,我走你来,总没个安生的时候。倒是这儿,只有朱厚势大,半官半匪,反而闹得不那么凶吧。” 他自己说了这些,也觉得有些讽刺,便又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哪怕是最坏的秩序,也比没秩序要好。这么看,朱厚还真是个人物。” 林巧想了想:“那你打算放过他了?” 李伯辰忍不住笑起来,道:“这可不是我要不要放过他的问题。侯城里的人不是传说朱厚一拳能砸碎一块巨石、双眼能放闪电么?那些传闻要是真的,可能是龙虎境。我和他斗起来,也不能说必胜。” “再说……朱毅的两个护卫见着了咱们的模样,只怕现在已经回报朱厚了。我斩了他儿子,叫他没法子在散关立足,该是他不会放过我。” 说到这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朱毅那两个护卫和一众匪首见着自己的时候,还是满脸的络腮胡,之后带林巧走了,才刮去了。人有胡子和没胡子全然是两个模样,林巧又使了些手段,给他画了颧骨和眉骨,仅此细微调节,就叫他看起来已不是很像之前的李伯辰了。又过去了这么多天,那些人和自己在路上遇见了,真未必认得出。 倒是林巧的容貌实在太过出挑,哪怕女扮男装也难掩国色天香,便戴了一顶斗笠,放下面纱。北地春天风大,这也是女子很寻常的装扮。 两人商量好,李伯辰更名作陈伯立,林巧更名作林仙音。只说是在别州招惹了是非,才到奉州避祸。旁的细枝末节,瞧着往后的情况随机应变则可。 林巧便道:“那……咱们还是先去找住处?” 她撩起面纱往远处看,能瞧见不少宅院点缀在原野之间。侯城里的人说孟家屯如今已成了个热闹的集镇,果真能瞧见北边一片房舍延绵,是纵横的好几条街。这集镇之外,还有不少较大些的院落,该是附近的富户居所。 李伯辰点头道:“嗯。但这回不住客栈,咱们自己弄个独门独院去。” 林巧愣了愣:“我们要在这里长住么?” 李伯辰便也向远处看了看。李国北地比隋境要冷很多,但隋境多阴雨,北地却四季分明,天天都有明晃晃的日头。此时看,只见远山如黛,原野青翠,黑瓦白墙的院落点缀其间,一派祥和景象。明媚阳光投在这片天地之间,春风送来草木芬芳,真叫人心旷神怡。 要是叫他选个地方隐居,他还真打算待在这儿不走了。 他稍一愣神,笑叹一口气:“我倒是很想的,但不是为了这个。常家人是我亲人,可是隔了这么多年,常……我娘当年又是自己偷偷离了家,不知道他们认不认了。” “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们心性是怎么样的。要是忽然上门认亲问他们有没有难事,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把我给交出去。倒不如找个落脚地,慢慢瞧瞧——这也是没办法,这种地方,人大多彼此连着亲。咱连两个待在集镇上住客栈不走,时间一久就要被注意到。说是避祸要来这儿定居,就不至于太引人注意。” 林巧想了想,笑道:“阿辰说得有道理。” 再过两刻钟,两人进了集镇。此地繁华比不上璋城、散关、侯城,但也称得上热闹,这倒出乎李伯辰意料之外。一条南北向的长街上行人不少,但看着大多是农夫。还有许多人拖家带口,似乎是从远方逃难而来的。 他看得奇怪,左右一瞧,发现街边有一个铁匠铺子,铺门前还有四根木柱,看着也给人换马掌,便道:“小蛮,咱们先去那打听打听。” 两人在铺前下马,李伯辰牵马走到门前往里面探了一眼,瞧见屋中略有些昏暗,一个三十来岁的大汉正坐在一张躺椅上喝茶,半眯着眼,嘴里哼些小曲,似是很悠闲。 寻常的铁匠铺,该是炉火通红,可他这儿倒是冷清。 李伯辰便道:“劳驾,能上马掌么?” 那铁匠抬眼瞥了他一下,道:“能倒是能,你有铁吗?” 有铁吗?这是什么话?李伯辰道:“你这里没马掌么?” 铁匠仍躺着,懒懒道:“兄弟外地人?” “对,路过贵宝地。” 铁匠笑了一下:“本屯不得私藏铁器。我这儿除了口做饭的锅,一根铁钉都没有。兄弟要上马掌,得自备。” 不得私藏铁器……李伯辰想到了朱厚。是他要造兵甲,将铁器都收了?这人野心倒是不小。但听这铁匠说话,似乎很健谈,倒没有白问。 李伯辰想了想,从怀中摸出铁叶子,道:“那算了。倒是我这东西坏了,能修吗?” 这铁叶子是他十几天前在一个镇上打的,这几天闲着无事吹一吹,音色果真与木叶不同。少了些凄凉喑哑,多了些激昂清越。但前几天他想用曜侯将边角修一修,却一不小心把吹口划了一道豁。 铁匠见他仍不走,才从躺椅上站起走过来。将铁叶子接过去看了看,皱眉道:“这是什么?” 又道:“里边请。” 李伯辰便将两匹马拴了,与林巧一同走进门。他留心着这铁匠,发现林巧走进来的时候,他看都没看一眼,只盯着铁叶子细瞧。 这倒有些不同寻常。林巧虽遮了脸,但衣着讲究、身段漂亮,隔着面纱更有一种朦胧不真切的美。平常人见了,无论是怎样的心思,都少不得多看一眼,唯独这铁匠毫不在意。且听他说话,全无粗鄙之意,倒是大度得体,似乎很有教养。 李伯辰心道,此人怕是不简单。他又将铁匠细细打量,见他虽然蓄着络腮胡,但脸上白净,双手也并不很粗糙,说话时气息很长,双眼也极为有神……这人,该是有修为在身的。 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吧。在这屯子里,铁匠该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家境殷实、弄着了修法,试一试也实属平常。 李伯辰找了一个干净的木凳叫林巧坐着歇脚,对铁匠道:“这是个乐器,吹口被我刮豁了,想修一下。” 铁匠又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笑了一下:“这倒好办。” 说了这话,却拿着铁叶子走回到躺椅旁坐下,对李伯辰道:“兄弟也请坐。你该不只是来修这东西吧?说吧,想打听什么?” 李伯辰微微一愣,心中第一个念头是,此人是埋伏在此处的么?是叶卢的那个同伙?但又看铁匠面色坦然,知道自己想错了。 铁匠似乎也猜出他的心思,笑道:“兄弟别多心。你们两个气度不凡,到这屯子里,多半不是过路,而是想投奔镜湖山上的朱大将军的。叫我猜一猜——是得罪了什么人,避祸来了?” 李伯辰慢慢在林巧身边坐了,道:“哦?这么说像我这样的人不少?” 铁匠道:“很多。朱大将军么——招兵买马,好汉来投。这个月,各地就来了上百人,都是些,绿林豪杰。” 他说话时脸色如常,但李伯辰却总觉得话里有一丝讥讽的意味。他略沉默一会儿,道:“要我真有这个意思,老兄有门路么?老兄怎么称呼?” 铁匠笑道:“姓于,单名一个猛字。要说门路,自然有。但镜湖山上一位大将军,十几个郎将、都统,统制统领更是不计其数,兄弟要是想走门路,得看金银有多少。” 李伯辰听得一愣。六**制大同小异,都设有四位开府建牙的柱国将军。每一府中,又有四镇、四征将军。有这些名号的,多是王姓子弟,地位尊崇但未必统兵。 其下的大将军,才是真正带兵的。依制,每位大将军要统帅十万人,麾下的郎将,统三万人。这朱厚自封大将军,又真的封了一堆郎将、都统么?倒是头一次听说只有几百兵的大将军。 这铁匠也真是快人快语。但如此,倒叫李伯辰觉得心里略有些不安——他想找人打探朱厚和常家人的情况,却一找,就找对了人么? 便笑了笑,道:“可惜了。我这人金银不多,也不懂怎么当兵,于兄的门路怕是走不了了。” 于猛嘿嘿笑道:“怎么?兄弟不放心?也不打紧。不瞒你说,有这门路的也不只是我。你去街上转一圈,那些染布的、杀猪的、卖茶点的,也都有门路。” 又向后一靠,道:“——谁家没有个亲戚朋友,在那位大将军手底下做事呢?对面编筐的老刘,亲侄子原来是个放羊的,现在就做了个统领,你也可以问问他去。” 这该不是假话。李伯辰听了这些,倒放了心。 铁匠见他一时不语,便又站起来,道:“这个铁叶子还修不修?” “修。” 铁匠便走到屋子另一头,拉起风箱来。 屋子里变得嘈杂。李伯辰转身向外看了看,确认并无什么异常,低声道:“小蛮,你觉得这个人……” 林巧轻声道:“我觉得没什么。” 李伯辰点点头。林巧或许修为不如他,但相处十几天,渐觉她看人是很准的。她说没什么,他就真放了心。 便道:“于兄,再问你件事,附近哪里有宅子或租或售么?” 于猛没回头,高声道:“你来晚了。早三四个月,空屋遍地都是。如今来了一群绿林好汉不少都有家小,都占得差不多了。你真想找——这儿是孟家屯,你找孟娘子去。” 顿了顿,又道:“出集镇往西边看,小山包上一棵老杨树,底下就是她家。” 第一百九十三章 孟娘子 第一百九十四章 立契 第一百九十五章 枕边话 第一百九十六章 故人 第一百九十七章 毒计 第一百九十八章 书行 他便耐着性子又站了许久,足足过了两刻钟,郑先生才收了场子。但还有些人围着他问来问去,他就只能也跟着看。 等那一拨人也散去,郑先生收拢钱筐结了个小包袱,一边连连拱手,一边挤出人群。 李伯辰牵马跟上他,见他一边摇扇一边在街上缓行,最后又进了一间食铺。他心里叫苦,暗道这人还要再说一场么?好在郑先生只是寻个桌子坐了,叫了几样酒菜,自斟自饮起来。 他松了口气,在食铺外面拴了马,走进去,坐到郑先生对面。 食铺里还有几桌人,但也并非没有空桌。郑先生愣了愣,抬头看他一眼,可也并不说话,只笑了笑,又慢慢饮起酒。 李伯辰便道:“郑先生,刚才听你说书,说得很好。” 郑先生只对他举了举酒盏。 李伯辰又高声道:“伙计,再来三样好菜,看着上。” 伙计远远应了一声。郑先生放下酒盏,道:“慢。这位官人,郑某无功不受禄,到底有什么事?” 李伯辰道:“只是听你说临西君遇刺,有点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郑先生盯着他看了看,道:“哦……你是官府的人?官爷,这事儿你管不着吧?” 李伯辰笑道:“郑先生误会了,我只是个布衣,好奇而已。” 郑先生不知想了些什么,慢慢说道:“哦。这是我们书行的事。我自然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李伯辰愣了愣,书行?那是什么?但随即醒悟过来。卖猪的有猪行,卖炭的有炭行,这些说书人,也有书行吧? 这世上交通不便,消息传递缓慢。这些说书人想要说些新鲜玩意儿,自然也得互通有无。这真有意思。 他说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那么是在临西的说书人知道了这事,慢慢传出的么?要真是这样,这消息就更可靠了。 李伯辰又转了转念头,心想,在竞辉楼的时候,叶卢先游说自己,该是觉得自己势单力薄,最容易得手。但他被自己杀了,他的那个同伙该知道自己坚决的态度了。 依着叶卢所言,那同伙先行一步往孟家屯来,打算拿常家人要挟自己。是后来得知了叶卢的死讯,意识到自己不能用了么? 于是转而跑去游说临西君? 那人该知道自己有北辰气运在身,会不会将这事给临西君说了?他想到这里,觉得心中一凛。但又想,不,不会的。临西君之所以一直没能光复李境,就是因为他并非北辰灵主吧。 叶卢的同伙要是告诉临西君北辰气运到底在谁身上,岂不是帮了他大忙?临西君要是“杀伐果断”一点,将自己给杀了,气运自然就落到他身上了。那样一来,他可就更不好控制了! 这么看的话,那些人也暂时不敢杀自己了。 他便略松口气,又觉得有些庆幸——这岂不是说,在孟家屯,已经没有那个不知藏身何处的敌人了? 那他要做的事情可就容易多了,只消专心找那个洞天遗迹就好了! 他想到此处,终于高兴了一点,道:“郑先生,多谢。” 郑先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道谢,但也只点点头,笑了一下:“不谢。” 这时伙计上了菜来,李伯辰便摸出十几枚大钱搁在桌上,道:“郑先生慢用吧。” 他要起身离开,郑先生却又道:“慢。” 伸手将那些钱一推:“我说过,在下无功不受禄,就不要你来请了。” 李伯辰愣了愣,没料到这人不说书的时候这样有风骨。既然如此,他也乐得成全,便打算将钱收回。可刚要伸手,一个念头跳出来,便又坐下了,道:“郑先生,说书赚钱么?” 郑先生叹了口气,将酒盏轻轻顿在桌上,微皱起眉:“你到底要做什么?想学说书?” 又把他打量一番:“阁下的财势,用不着做这一行吧?” 李伯辰暗笑,心道你怕是不知道我眼下的身家都在这身衣服上了。但仍正色道:“是这样,刚才听先生说得虽然好,但似乎说的故事大家都听腻了。倒也可以再说说临西君遇刺这样的趣闻,但这种事,也不是天天有吧。” 郑先生看了看他,笑了一下:“哦?莫非你有什么高见?” 李伯辰道:“高见没有,但有一套书,先生要是有兴趣,我可以讲一段给你听听。” 郑先生脸上露出些讥讽之色,但也只道:“阁下,说书可不是讲故事。” 李伯辰倒也明白这一点。讲个故事人人都会,但说书可不同。柁子梁子扣子、正笔倒笔插笔,都有很讲究。这人该是觉得自己很不自量力吧,但到底也有些涵养,没直接说出口。 他便笑了笑,开口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州,八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首。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撒种后人收,无非是龙争、虎斗!” “大宋朝天子仁宗在位,国泰民安,万民乐业——”【注1】 他开口时,郑先生又饮了一盏酒,待他念了定场诗,虽眼里有些讶色,但面上也未动容。等他又说了一段,面色才慢慢凝重起来,又看了李伯辰几眼。 李伯辰觉得好笑,但一本正经说了下去。这套书他记得很清楚的。在来处时没什么乐子好找,这套书翻来覆去听了很多遍,称得上倒背如流。他慢慢将第一回讲了一半,也只用了一刻钟而已,便停了下来。 此时郑先生捏着酒盏、皱着眉,见他停了,便问:“往后呢?这是一回?” 李伯辰道:“是半回。先生觉得我这套书如何?” 郑先生沉吟一会儿,道:“只听这些,不坏。” 又高声道:“伙计,再添一壶酒!” 再取了个酒盏斟上,递到李伯辰面前,正色道:“郑某有眼无珠,没料到阁下也是同道中人——在下郑钊,阁下怎么称呼?” 李伯辰道:“在下陈伯立。” “陈先生也在书行?” 李伯辰笑道:“没那个本事。其实这书也不是我的,而是一位单先生的。我在听过,就记下了。” 郑钊略有些失望,道:“哦,原来如此。单先生……名讳是什么?现在何处?” 李伯辰道:“单先生已仙逝了。” 又在心里告了个罪,道:“但之前将这部书托付给了我。” 郑钊眼里又有了喜色,沉吟一会儿,道:“陈先生,我也有师承,家师也在世。你这书虽好,但……” 李伯辰道:“郑先生误会,你要喜欢这套书,我可以卖给你。” 郑钊愣了愣,皱起眉:“这事怕是不妥吧?” 李伯辰道:“那位单先生,是个隐世之人。我得了他的书,自然不愿意埋没。但我并非书行中人,也暂没这个打算。要是跟着我入了土,世上岂不是又少了一部奇书?我心里也很不安。要是郑先生喜欢,正可叫这书流传下去,我心里也就好受些了。” 他顺口说到此处,心想,坏了。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怕是不好谈价钱了。但郑钊听他如此讲,立时道:“这话也有道理。” 李伯辰在心笑了笑,暗道,哦……原来他也是很想要这书的。 他便沉默起来,郑钊也对他抬了抬酒盏,又饮一杯。李伯辰说这书是“单先生”传给他的,既然是故人所赠,如今要换钱已是不妥,自然不好开口。郑钊看起来很有风骨,但也是精于世故之人,便也不开口。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想要是小蛮在这儿就好了。只得先道:“郑先生,关于这个价钱……” 郑钊道:“这书叫什么名字?” “三侠五义。” “好名字。”张钊又沉吟一会儿,道,“两千钱。” 李伯辰愣了愣。倒不是嫌钱少,而是没料到这么多。再翻一倍,可就是一套宅院了——说书这么赚钱的么? 郑钊见他这模样,道:“陈先生觉得不妥么?要是不妥,可以再商量商量。” 李伯辰道:“可以的,郑先生。但这书有一百八十回,我得慢慢说给你。我晚上还要出城,咱们说下一下午,大概也只能说到十几回。” 郑钊瞪起眼睛:“一百八十回?陈先生,你当真的?” 李伯辰不知他是嫌多还是嫌少,只道:“当真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郑钊愣了愣:“真是……奇书。我这儿最大的一部,也只有七十回。那两千钱真是不妥了……怎么样也得四千钱。” 他皱眉想了想:“也好,陈兄,你也可以给我慢慢说,我听了多少,就付你多少钱,你看这样可使得?” 李伯辰笑了笑,道:“好。” 他倒是很希望真能和郑钊多接触几次。这人看起来也很中正,与他相处,不使人厌烦。更要紧的是,他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个念头—— 民心。因为有民心,临西君才能在李地如鱼得水吧。可这世道百姓们想要知道什么事,要么靠官府布告,要么靠口耳相传。那许许多多如郑钊一样的说书人加在一起,影响力可以说是很大的了。且书行又能互通消息……这些人,岂不就是“媒体”了么? 要是能得书行相助—— 他想到此处,怔了一怔。我……是不是打心眼儿里,就从没想过要真的“安分”下来呢? 他又在心里苦笑一下,暗道我如今这身份,也不可能吧。只希望这快活日子能再多过几天才好。 这时伙计送了酒上来,他便提起满上,又吃了几口菜,道:“郑先生,我先给你把第一回说完吧。” 从正午说到后半晌,用两个时辰讲了二十回。他既然不是说书给人听,许多事情就简便些了。郑钊取出纸笔,一边听一边记。李伯辰注意到他记录时用的是一种奇怪的文字,瞧着弯弯曲曲,但写得极快,料想也是书行特有的方式吧。 待外面阳光变成金黄色,又起了风,他才停住。 郑钊长出一口气,道:“我先前说‘不坏’,如今却要说‘极好’了。那位单先生还在世就好了,真想向他当面请教。” 又道:“陈兄,后面二十回,能先给我大概说说么?” 李伯辰便将之后的也简略叙述了一遍。 郑钊这才又出口气,离座向李伯辰行了个礼。李伯辰忙扶住他,道:“郑先生这是做什么?” 郑钊苦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起先以为你打算拿几回诓我,但听了这些,这种格局,自然是鸿篇巨制了。我相信陈兄说的是真的。” 李伯辰笑了笑:“日久见人心,我们还要多多打交道,不急的。郑兄,其实我是来城里置办家用的。现在时间不早——” 郑钊忙道:“哦,好、好。” 他伸手从旁边小包袱里取了钱袋,数了又数。李伯辰便别过脸去,往街上看。 隔了一会儿,郑钊将一块银铤搁在桌上,道:“我这里没有零钱了。陈兄,今天这二十回合四百八十钱。多出这五百二十钱,做我的定钱。” 李伯辰也不推辞,将银铤收起,道:“多谢。” 又想了想:“我什么时候再来侯城,也说不准。但你要是说这套书,该还得准备准备,这二十回暂时也够用。我住在孟家屯,郑先生这些天要是想听下文,可以得空到那里找我。” 郑钊点了头,道:“好,这就定下了。” 两人拜别。李伯辰揣了钱牵上马,沿街找铺子采买。到最后要买的东西太多,就打算花一百钱买一架木车。但又想平时也用不着这东西,倒不如买个合用的,便再添三百钱,干脆买了架榆木清漆的轿车。 车行的人帮着他套了马,又指点他怎么赶车,李伯辰试了试,但也不敢在城里赶,便只牵着走。等东西买齐了,又往切金阁门前走了一遭,见门已紧闭,或许是里面的人知道出事了。 他在心里叹口气,沿街出了城门。走了一段路,行人渐渐没了,日头也慢慢往远山中隐去。 他就停下脚步,道:“出来吧。” ========== 注1:出自单田芳评书作品《三侠五义》。 第一百九十九章 仇杀 路旁林中走出一个人来,正是方耋。他换了一身衣裳,牵着马,并没有带兵器。 李伯辰看了看他,道:“你来抛尸?” 方耋神色有些不安,低声道:“嗯。” 李伯辰轻叹一声,道:“好吧。方耋,我之前的话说得有点重。” 方耋皱了皱眉,看着像是要落下泪来。李伯辰愣了愣,没料到他竟如此在意自己对他的看法。这叫他心里也有些难受,便沉声道:“你不是个坏人,只是做错了事。这错事,也有我的一半。我不好教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你要是愿意听,我就多句嘴。” 方耋立时道:“李将军,你说。” 李伯辰道:“比如今天这事,我也知道,要是不杀这两个人,往后会有麻烦。你不想要那些麻烦,就杀人了。但人活一世,有些麻烦是少不了的。比如你的母亲——她之前病了,你要照顾她,她就给你带来麻烦了。可这种麻烦,你能不要吗?” “取人性命这种事,也一样。我手上也有不少人命,但杀人之前我都问自己一句,这人其罪当诛么?”说到这儿,他想起在璋城府衙中被自己杀死的府军,便摇摇头,“其实连我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做到这一点。只是,人心里要是没了些约束,把一切麻烦都放下了,那与妖兽何异呢?这就成了人魔了。要论修行,也是走入魔道了。” 方耋道:“你说得对,李将军。” 李伯辰不知道他是真心认同自己的观点,还是出于对自己感谢和尊重。但他知道要说服一个人是很难的。一个人心中的道理,是因为自身的经历作用的结果,三言两语叫人背弃心里的东西,那几乎不可能。 他便叹了口气:“要是这事败露了,你有性命之忧,可以来找我。我就在孟家屯。” 方耋抬手擦了一下眼,隔了一会儿,道:“嗯。我回去了……我手里还有些积蓄,我回去了,找个合适的机会,好好补偿他们两家人。” 李伯辰挥了挥手:“好吧。走了。” 他赶车到镇上时,月亮已经升上来了。从镇里往家走,路上要经过十几户。途中看着一家院子里围了好几个人,屋中还有女人孩子的哭叫声,便道该是夫妻吵架了,并未往心里去。 他回了家,林巧看着新买的轿车惊喜不已。李伯辰心中一暖,想她从前什么珍稀玩意都见过的吧,眼下这么高兴,还该是因为自己,便稍微开心了些。 他给林巧带了些中街的果子,两人吃了东西,又将车上的杂七杂八卸了、归置好,才得闲。他出了一身汗,便又冲了凉。林巧拿新买的茶盏和茶叶按他的口味给他煮了清茶,李伯辰便端着茶盏子坐在门槛上。 林巧把锅灶洗涮干净了,坐过来靠在他身边,隔了一会儿,道:“怎么了?今天遇着坏事了么?” 李伯辰低叹口气,还是把切金阁的事情说了。 林巧好一会儿没做声,李伯辰喝完了茶,将茶盏交给她,道:“我去割点草料喂喂马。” 林巧道:“嗯。” 他出院门走到菜园边,那里正有些荒草,其间夹杂着新芽。他搂了两捆,还能隐约听到远处女人的哭声。等走回到院中拿铡刀将草切了、喂上马,见林巧还捧着茶杯在门槛上坐着。 李伯辰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那两个人的死在怨自己,便道:“怎么了?你也不高兴了。” 林巧低声道:“我在想那个方耋。阿辰,其实也不怪他吧。” 李伯辰愣了愣:“嗯?” “听你说,他从小过得就不好,还受欺负。这样长起来的人,十有**都要变成你说的坏人了。可这个方耋懂得报恩,本质就不坏。他现在这个样子,挺难得了。” 李伯辰想了想,叹道:“是。所以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大不了以后不见就是了。” 林巧低声道:“可是阿辰,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是身不由己。要是从前……有父母宠爱,别人也都对他好,可能方耋也会变成和你一样的好人吧。你要是往后不管他,他的路越走越歪……也很可怜的。” 李伯辰沉默了一会儿。可怜?算是吧……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林巧说得也有道理,方耋那样的经历,眼下竟然还能如此有情有义,的确已很出人意料了。只是从小受过的那些苦,叫他的心胸太狭窄了一些。 他就笑了笑:“好。要是有机会再遇到他,我就劝他几句。” 林巧这才高兴了,捧着茶杯走进屋。过一会儿,屋子里亮堂起来,是她将李伯辰买的符火灯点着了。 李伯辰洗了手,也走进屋,见厅堂中字画都已挂上、杯盏也齐全,看起来很体面。他舒了口气,又进到东屋,见林巧在往上床上挂帐子,便抄起鸡毛掸子,把角角落落都扫了扫,问:“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下面有一家在哭,出什么事了?” 林巧道:“我听孟大姐说——她晌午带人来咱家把井淘了——那家男人进山去采药,好几天没回来。后来报了官——就是那个朱厚的人——他们又去山里找,才找到。” “说抬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好几天了,从肩膀到小肚子,一道大口子。下面是不是围了好多人?他们都围了一天了,都说是妖兽干的。” 李伯辰一愣,妖兽? “朱厚的人怎么说的?” “孟大姐说,朱厚的人却说不是妖兽。而是那人结仇了。她说那人是镇上的郎中,以前给一家小孩瞧过病,但是瞧死了,就结了仇。这人不是死了吗,这几天和他结仇那家的男人也不在,他们猜是那人把他给杀了。” 李伯辰点了点头,但并不全信这些话。或许真是仇杀,但……要不是呢?白天的时候铁匠可也说过,不少从山里跑过来的山民,都说见过妖兽。要真是妖兽,绝不是小事。 他就想了想,道:“小蛮,我去他家看一眼。” 林巧愣了愣:“你觉得……真是妖兽?” 李伯辰这才有些后悔,心道她听见自己这么说,该会害怕吧。便笑了笑:“我去看一眼就知道。你别怕,北边还有常家呢。哪怕真是、哪怕今晚跑过来了,常家人个个都有神通,降服它也不难。你安心吧。” 林巧道:“那……你可快点回来。” 李伯辰点了点头,想要带刀。但又意识到这里不是别处了,在这屯子里挎刀走来走去,人人都会觉得奇怪,便只将曜侯带上了。 他摸黑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那户人家院门口,见院门开着,院子里的人又多了些。这时候许多人家都没事做,正赶来看热闹了吧。 几个妇人在一处窃窃私语,几个男人背着手,脸色凝重地说着什么。这家人似乎家境不好,屋子低矮,屋内只燃了一盏灯,院中便也昏暗。因而李伯辰走进来,并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他凑到屋门边往里面瞧,见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披麻戴孝,正扑在一张席子上哭,他猜席子底下就是尸首。此时听得堂屋内有熟悉的声音,似乎是孟娘子。 他就往旁边挪了挪,一瞧,正是的。 听孟娘子道:“……别说这些了,先用着,先把人发丧了吧。” 又有个老妇边哭边说些千恩万谢的话,也不知说的是哪里的方言,李伯辰听不大分明。 孟娘子在,这就太好了。李伯辰撤到一旁等了一会儿,孟娘子走出来。他便低声道:“孟大姐。” 孟娘子转脸瞧见他,愣了愣:“陈兄弟?你怎么在这?” 李伯辰又往后退了两步,孟娘子跟过来。他低声道:“我听说是被妖兽害死的,就过来看看。”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以前往隋国北边跑过商,见过被妖兽害死的,我想瞧瞧是不是。” 孟娘子吃了一惊,想说些什么。但看李伯辰脸色凝重,便想了一下,道:“你……好吧。你真要看?那我进去说说。” 又低声叮嘱:“你可看仔细点,这话不敢乱说啊。” 她这样相信自己。李伯辰觉得有点感动,便道:“大姐放心,我知道轻重。” 孟娘子又说了一声好,转身走进门去。隔了一会儿,她走到门边招招手,道:“陈兄弟,来。” 李伯辰也走进门。孟娘子在一边将门关上,对那对母子说了几句话,老妇走过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同孟娘子将两人搀开。 李伯辰先走到供案旁将油灯取了,又走到尸首旁,将席子掀开。 味道并不好闻,的确已经故去几天了。尸首还没来得及装殓,几乎还是死前的模样。他看到一条巨大创口从锁骨一直延伸到小腹,两端都豁着,锁骨也粉碎了。 他立即意识到,这绝不可能是人做的,至少不会是没有修行过的人做的。要想弄出这样的伤口,自己或许可以——以魔刀迫出刀芒,全力斩出。 但这人是个乡民,谁会这么干? 且看这角度,不是被正面斩上的,更像是被什么巨大的东西,譬如尖利指甲,斜斜地划了一下。他心中生出一股寒意——妖兽。 但他一时间不能确定是哪一种妖兽干的。看这伤口,那妖兽的体型应该极大。他在北原见过的体型大的,有驼、肿头、浑甲、蛮甲等十来种。但这些都没有利爪,造不成这样的伤口。 倒是有一种飞妖,叫做镰曲。可那东西大则大矣,却不善长力。此地虽说已算是李国的北边了,但与北原之间至少还隔着数百里的莽苍群山,镰曲飞不过来。即便真飞过来了,也早该被发现了。 难道是另外什么自己没见过的大妖么? 似乎是见他脸色不大好,孟娘子走过来憋着气,低声道:“陈兄弟看出来了没?” 李伯辰将草席盖上,对尸首暗道一声得罪了,又对孟娘子道使了个眼色。孟娘子愣了愣,低呼道:“……真的!?” 他还没答话,屋门却忽然被一脚踢开,听一个男人喝道:“乱传什么?谁教你们这么讲的!?” 李伯辰转脸一看,见是个穿黑布白边制衣的男人。干瘦干瘦,腰间挎着一柄刀。这装扮与白天在镇上看到的那些巡街的一样,该也是朱厚手底下的人吧。 这人大步进屋,厉喝道:“周家的,你们乱讲什么?什么妖兽?不是说了是仇杀吗?” 死者应该是姓周。他喝问的该是那个女人。 那女子一听他的喝问,立时吓得哭不出声,倒是男童哭得更大声了。这人进了屋,才看见孟娘子,语气便缓和了一下,道:“哦,孟娘子也在啊。” 孟娘子皱了皱眉,道:“孙差,干嘛这么吓人?孤儿寡母的。” 那人冷笑了一下:“孟娘子,这种话乱传,不是扰乱民心么?传到朱大将军耳朵里,少不了要把人拿去坐监。我不是也为他们好。” 又盯了李伯辰一眼,再看那女子:“周家的,你不要乱传话。外面的人也都听着,这是仇杀。咱们的人还在找冯三,找着了,自然水落石出。” 小蛮说,这死者生前是郎中,曾治死了一家的孩子。这孙差口中的冯三,就该是那孩子的父亲吧。他们怀疑是冯三杀的。 但他们没看见尸身那道豁口么?李伯辰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明白了些。山中有妖兽的传闻,该的确是朱厚的人放出的风吧……也许正如铁匠于猛所言,是为了叫人从山里出来,到这儿来。 可眼下要是真有了妖兽,那就不妙了。妖兽现身伤人,朱厚真想做个一地的官长,总得派人去剿吧。但叫他那些人,到山里去对付妖兽?只怕要搭上几十条人命,还未必成功。 所以,最好还是“仇杀”吧。 这是一种很愚蠢的做法,但李伯辰也觉得不是不可理解。朱厚本质上是个山匪,总不会真的“爱民如子”——就是那些正经有官身的,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死上个把乡民动摇不了他的根基,死了他手底下的兵,才疼得要命。要是那妖兽过些日子自己走远了,才最妙的。 李伯辰低叹口气。他原本想,要是证实了是妖兽做的,就通报当地管事的。但如今看这位孙差的模样,怕是指望不上。 他便打算先离开。但刚挪了一下脚,那孙差又盯过来,道:“你是什么人?” 第二百章 偷听 第二百零一章 顿悟 他便大步走到门前去,作势要开门。又忽然往旁边一蹿闪到墙角,低喝道:“什么人!?” 那人的确是在墙边藏着,被他这么一喝问,吓得一哆嗦。李伯辰这时候才将他看清了——是那个干瘦的孙差。 此人被他喝破行踪,索性将胸一挺,道:“大呼小叫什么?我来办事来了。” 他说话时口气仍有些发虚,又顿了顿,才道:“我是来看看你家。你家两口人还没报户头。” 要他白天在这儿,或许是真的。但晚上趁夜来,就可疑了。李伯辰略一想,心道这人难不成是因为在周家受了孟娘子的气,到我这儿撒气了么?不至于气量如此小吧? 此时周围也没什么人,他就不耐烦再同这种人打马虎眼,冷笑一下,沉声道:“户头?怕是找我撒气来了。” 孙差此时胆气壮起来,竟也笑了一下:“是又怎么样?我听说你是逃难来的?不管你从前是什么人,虎落平阳到这儿了,还是小心点。往后我——” 原来真是如此小人。李伯辰实在很难理解这种人的想法,不晓得为了一口气就要找旁人麻烦究竟有什么好处。要他平时一个人,自然懒得与他计较。但瞧见身边这宅子,心思又有不同——里面可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了。 他就笑了笑,故意上前一步,低头看他,道:“你知道我逃难来的?可不知道我逃的是什么难吧。告诉你,我手上人命有不少。惹着了我,我手里再多一条人命,远走高飞就是了。你么,就得埋着了。” 他身形高大,孙差就只到他胸口。被他这样抵着,仰头也不好仰。又听了他说这狠话,忍不住退了一步,道:“你……你要做什么?” 李伯辰伸手抓住他的腰刀。这人该没料到李伯辰真敢夺刀,愣了愣。李伯辰再一用力,一下子将刀连鞘挣了过来。这鞘是系在腰上,被他这么一扯,孙差的身子被带得转了两圈,一下子跌到地上了。 可他这么一摔,不但没大呼小叫,反而瞪起眼睛,一声都不吭了。 李伯辰知道了他是什么货色,便将腰刀抽出,在月色下一晃,道:“孙差想要我报户头?好,明天来找我。” 说了这话,屈指在刀身上一弹。只听崩的一声响,刀尖立时被弹断了。 孙差跌坐在地,看不分明脸色。但听着这脆响,双腿猛地颤了一下,又往后挪了挪。李伯辰轻蔑地一笑,将刀还鞘丢在地上,转身进了门。 结果瞧见林巧就等在门口儿,看见他道:“你把那个人怎么了?” 李伯辰愣了愣:“你见着他了?” 林巧道:“嗯,之前听见外面有人走,以为你回来了,开门看了一眼。” 李伯辰道:“用不着管他。我把他刀弄断了,这人该不敢再来了。” 他边说边往屋里走,林巧道:“我还以为你把他给……” 李伯辰笑了一下:“怎么会。何至于为了这点事杀人。” 但话虽如此,他却忍不住又想,要这人是个不知死活的无赖,真的不依不饶呢?诚然用不着“为了这点事杀人”,但似乎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难不成能去朱厚那里告状么?即便真去了,朱厚的人不管,又怎么办呢? 他想起自己今天劝方耋的那些话——有些麻烦,是少不了的。这孙差要成了自己的麻烦,自己要,还是不要?取了他的性命,自然没麻烦,但有违心中的道理。留着他这麻烦,自己却要受这小人的气,连着小蛮也过不安生,那也没有道理。 要自己的话,解决的手段该会多些。譬如夜里用铁索勾了他的魂,吓一吓。再不济,叫阴差去办。但这是自己,要别人呢?譬如方耋那样的?大丈夫不该受小人的气,那时候他一刀将此人杀了,自己也不好说他什么。 但要是,寻常百姓呢?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这种事,是很难一个人解决的。其实问题不在于一个个的人,而在这些人所组成的群体。 他想到此处,转脸道:“小蛮——” 但说了这句话,忽然愣住了。因为他记得自己刚才刚刚进了门,正在往院中走,可此时却发现已坐在堂中了——手里正端着一盏茶! 林巧坐在他对面,手中捉着针线,正在缝些什么。见着他这模样,笑道:“你回过神了?在想什么?一声不吭。” 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才道:“哦,在想常家的事。” 但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刚才是与在散关城外的庄园中一般么!?那时候他想了些生死的问题,便神游物外,不晓得过了多久,刚才,也是之前的那种状况么? 前些日子,他也曾努力想再进入到那种状态之中,可无论怎样苦苦思索都未能如愿,很像寻常人学着“入定”——拼命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但总隔了一层纱。 难道说这种状态强求不来么?得真的思考到了某个关窍,才能自然而然地开始体悟?他心里一时间有些茫然,又有些欣喜。似是摸到了些头绪吧……是要去琢磨生死之事?且不是去想自己已经晓得了答案的,而真该去认认真真地思索一些难题究竟该如何解决么? 此次虽然没有收获如上次一样的效果,但至少,也算摸到门路了吧! 如今他对修行一事,也算有了些了解。但思来想去,也不曾听说过何门何派有这种“顿悟”的法门、或是要求。 寻常人也许用不着,但,或许因为自己是“北辰”么? 灵神与修士之间的差别,是在于对“道理”理解的不同么?可在庄园中所想的那些事,和刚才所想的那些事,其实都不算什么特别的“难题”——对于自己而言也许是,但对于自己来处那些大学问家,或许早就知道该怎么解决了。 这还是因为“积累”二字。许许多多的岁月中,王朝更替、百姓疾苦,自然会有许多人来想这些事。又经过反反复复地试错、验证,最终很多问题不是人空想出来的,而是用人命填出来的。那些大学问家们,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的。 这世界虽说历史也很长,但因为有修法,倒是比来处的历史要简单得多。在来处,人们过不下去,自然揭竿而起,其中不免伴随多少血与泪的思考。可在这儿……寻常百姓怎么奈何得了修士们?真要过不下去,那也只有死了。除此之外,没别的路! 要是“成为货真价实”的灵神,真得需要想明白这些道理的话……他虽不是什么哲人、学者,却也比这世上的人多了太多了的积累了。 李伯辰想到此处,忍不住长出一口气。这世上虽有灵神,且自己就算半个灵神,可他始终也不是很信“命运”、“天注定”这种事。倒是此刻,终于忍不住心想,难道我来到这世上……真是天命么? 这时林巧将手中针线放下,道:“阿辰,是遇着什么为难的事了么?” 李伯辰这才回过神,托着手中茶盏又了想了想,将心神收束,道:“哦……是有点……嗯,我是在想,怎么和常家人说。” 又把茶盏放到一边,将之前在草甸里听到的那些对林巧说了一遍。末了,道:“我之前担心他们的立场。可是听了这些话,觉得他们人都不坏。就在想……要不要相认。” 林巧先微微侧脸听了,又重将针线拾起,一边慢慢地走针,一边道:“那,你想吗?” 李伯辰道:“我不知道。小蛮,你怎么想?” 隔了一会儿,林巧道:“我觉得……还是先不要吧。” 李伯辰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只见过了他们,还没见过朱厚。阿辰,要是你和他们相认,他们真要推举你做……嗯,武威候,或者武威君,那怎么办呢?” “你要是做君主,一定要有自己的基业,那镜湖山的基业就是现成的了。朱厚要是个知进退的英雄,该会拥戴你。可要不是呢?阿辰你就要除掉他了。可你今天说不至于杀门外的那个人,到那时候,能狠得下心杀朱厚么?” “你想啊,朱厚那个人,辛辛苦苦经营了自家势力,你跑来,杀人,夺了——我知道这种事你做得到,却做不来的。” “所以……我想,等你知道了朱厚是怎样的人,再想要不要去认你外公也不迟。”林巧抬眼看着他,“阿辰你是英雄,哪怕我想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可也知道你到底要做大事的。既然要做大事,就不要心急。” 李伯辰看着她,觉得心里泛起一阵暖意。是因为她刚才说的这些话,也不只是因为她说的这些话。 连他自己,都没怎么考虑过“君主”、“基业”这些事。他眼下虽然知道自己是李国王姓后裔、是北辰加身之人,可要说“争霸天下”,也一直是个藏在心中的隐约念头。偶有神采飞扬的时候,才会跳出来,在心头滚上一滚。 他觉得自己其实不算是“胸怀大志”之人,要在承平时、要没修行,最多也只能做一个农夫或者商贩。可这些天来,小蛮竟为自己想过这么多事么?她之前虽然说不希望自己再轻言生死,但也是觉得不该将男人拴在身边、也希望自己能有所作为的吧。 李伯辰便道:“你说得对。” 林巧笑了一下,又道:“阿辰,还有些话,我能说吗?” 李伯辰笑道:“咱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林巧想了想:“是……你之前叮嘱过我的。说,你是李国王姓这件事。” 李伯辰愣了愣,才记起来。这是当时要带她走的时候同她讲的吧。但那时候只觉得两人要一道行走江湖,却没料到如今成了夫妻。算起来,从那时到现在不过二十来天罢了,却好像过了好几年。 人都说快活的日子很短,但李伯辰倒觉得很长。也许是因为太喜欢这日子,将每一时每一刻都搁在心上细细品味的缘故吧。 他便柔声道:“小蛮,你我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林巧轻轻嗯了一声,又想了想,低声道:“在竞辉楼的时候,我听到你和那个人说话——你是李国王姓……还有气运在身,是不是?”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是。” 第二百零二章 生机 当日在竞辉楼与叶卢说话时,的确提到自己的出身,林巧都听去了。之后说起气运时,叶卢将她迷晕了。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李伯辰已经知道小蛮其实极为聪明。当日那些话、今夜常家人那些话,也该能叫她猜得出来了。 林巧便道:“阿辰,这些事我也不是很懂,你不要笑我。” “只是我从前听人说过,君王们要是驾崩了,气运就会传给别人。大多时候,是君王在驾崩之前主动将气运传给王子,可要是走得突然,那气运就说不好落到王姓当中的谁头上了,对不对?” 她竟然知道这些,叫李伯辰有些吃惊。但又想,她从前见过那么多人,见多识广也不足为奇。她这些天只悉心照料自己,表现得像是个寻常妇人。但其实只是不愿意多说吧。 便道:“对。” 林巧就又道:“那……现在,有你,有临西君。那人那天说他是替天子招揽你,可你把他杀了。要是他们觉得招揽你不成,就该会去找临西君吧?” 他们的确去了。李伯辰没对她说白天听到的事情,是怕她担心,但没料到她竟猜出来了,真是聪明! “对。” “阿辰,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和临西君都不听天子的号令,他们会怎么做呢?李地的人心还是都在李姓的,他们想要得到李地,现在还是得要一个李姓才好。” “要是……这世上的王姓不只你和临西君,还有一个呢?要是那一个被他们找到了呢?要是那个人同意为天子做事……他们就会想要除掉你们两个吧。这样,无论气运在你还是临西君身上,就都到那个人的身上了。”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道:“对。” 他的确想过这种可能性。要天下李国王姓只剩自己和临西君,那自己暂时该是很安全的。因为临西君势大,自己要被除掉,气运立即就到了他身上。那时李生仪如虎添翼,就几乎不可能被扑灭、被掌控了。 因而即便考虑到临西君,天子的人、空明会的人,也不敢对自己不利。 但要是如林巧所言……自己的确也很危险。 “所以阿辰,你该自保。”林巧道,“像临西君一样,有很多部属,有基业,才能自保。有人再想要除掉你的时候,你总能抵挡一阵子。你抵挡住了,临西君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也会帮助你。到那时,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你孤零零一个人要好多了。” 李伯辰先前听她说话,还抱了些“只是听听”的心思。觉得她既然极聪明、又为自己着想,那听一听总对自己有启发。可听到这儿,到底认真起来。他的身份、他的秘密,从前都没法儿对别人讲。如今小蛮知道了自己的一切,终于有人能在这些事上为自己出谋划策了,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发妻。 他只觉心里又高兴又感动,忍不住起身坐到她旁边,道:“对。小蛮,你说得真好。” 林巧道:“阿辰,我刚才对你说做大事不要急,是说不要急于一时。现在对你说要尽快自保,也是说不要急于一时——下回,要是还有人来劝你为天子做事……你可不可以,假装答应,多给自己挣些日子呢?” 李伯辰只一想,便道:“好,我也答应你。” 林巧愣了愣,忽然笑起来:“哎呀,我说了这么多——阿辰你不要笑我,我这些天一直都在想,就忍不住说出来了。也不知道对不对。” 李伯辰笑道:“都说得很对。” 又想了想:“小蛮,你希望我去夺取天下么?” 林巧眨眨眼,道:“很希望。” 李伯辰道:“为什么?咱们成亲那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又自嘲地笑笑:“我这人,也不适合号令群雄吧。” “因为那时候我没听过你对方耋说的那些话。”林巧看着李伯辰,认真说道,“阿辰,我反而觉得你最适合做一个君主。你对方耋说的那些,这世上所谓的英雄们,都说不出的。哪怕说得出,也都做不到的。” “这个世上,会杀人的人太多了,可是像你一样,不会杀人的人太少了。要是你做了国君、做了天子,才是天下人的福气。” 李伯辰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好。那我就听你的话——总有一天,要叫你见到这世上人人安居乐业,天下大同。” 林巧看着他,道:“我相信你。” 两人对视片刻,李伯辰只觉得胸中豪情万丈,心中又柔情似水。他忍不住站起身,要将林巧抱在怀里。但林巧笑了一下,将手一抖,道:“你先试试这个。” 李伯辰一看,是一件黑色的短褐。这是头一次有人为他制衣,忙接了过来。林巧道:“还没走完针——你上身试试看。” 李伯辰忙将上衣脱了,矮了身小心翼翼地穿上,正合适。 林巧退后一步看了看,轻出口气,道:“这就最好了。” 李伯辰笑着转了一圈,慢慢脱下,又将林巧手中的针线接过,一同放在桌上。上前一步,一下子将她打横抱起,往东屋走去。 林巧惊叫一声,笑道:“不成不成,今天不成。” 李伯辰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怎么不……哦,你是……” 他边说边将林巧放了下来。但林巧道:“不是。” 李伯辰愣了愣,又听她道:“今天不成,往后也不成了。” 他再愣一会儿,看到林巧白净的脸上漾起两团红霞。一个念头腾的一声冲了出来,他只觉身上泛起热气,胸口突突地跳,说话也有些发颤:“小蛮,你是……有、有了?” “嗯。” 李伯辰猛地抬手往旁边一击,只听咔嚓一声响,门框一下子裂了。他忙将林巧护住,但好在门框没有倒下来。可此时也管不得什么门框了,想要将她一下子抱起,却又赶紧缩了手,只道:“怎么会……哈哈当然会……哈哈太好了!” 林巧只笑着看他,道:“好了好了,别闹了。收拾收拾,快睡吧。” 李伯辰高声道:“好、好,我来,你歇着!” 他又好好抱了抱她,才转身走出去。他一边将桌上的茶盏、尚未缝制好的衣裳归拢了,一边觉得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快活得漾开了。原本心里还在担忧许多事,可如今却都觉得不值一提。 等他熄了堂屋的符火灯走回里间时,见林巧在侧躺在床上用手撑着脸,问他:“阿辰,要是个男孩,叫什么?” 李伯辰搓着手走来走去,道:“叫……叫……你想叫什么?都依你!” 林巧笑道:“这可不成,哪有这个道理。” 李伯辰嘿嘿笑了两声:“我说有,那就有了。要是你想不出……嘿嘿,就叫……嗯……哎呀,不行,不能随便叫。我明天去问问常秋梧,有没有什么讲究。” 林巧道:“那,乳名你总该取一个吧?” 李伯辰道:“诶,这个可以。乳名嘛,就叫辰生嘛!对吧,我李伯辰生的儿子!” 林巧笑道:“才不是你生的——好吧,那,要是女孩儿呢?” 李伯辰道:“女孩儿?女孩儿也好,女孩是小棉袄——蛮生?哈哈不成,不好听。那就叫——” 他忽然想到那天晚上在林中过夜时,林巧独坐湖畔的样子,又想到常庭葳。便道:“就叫念慈吧。” 林巧愣了愣,又低声道:“念慈……好,阿辰,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李伯辰走过去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道:“等他们来了这世上,我一定给他们一个好世道。” 第二天李伯辰起得尤其早。先去灶间烧了热水,又熬了一锅粥。等粥的时候将咸鱼撕成小条在锅上蒸着,在另一口小锅里煮了鸡蛋、又切了些萝卜、菘菜心焯了水,另调了一碟酱。 他走到院中把院子也扫干净、再给两匹马上料喂水,想了想,回到那一界去,用魔刀将那条鱼干也切了些。他想,那煮蛋的小锅是从此界带出来的,该有非凡的效果,那这鱼干,也该不是寻常物吧。 他切了一小片尝了尝,只觉口感像木头一样,很难嚼烂。但含了一会儿,口舌生津,一股暖意流入肚腹,顿觉精神一振。 从前他在那一界待得久了,身体中积郁的灵力都一时化不开,便没打这东西的主意。可眼下看,这东西的效力该不比被自己囫囵个儿吃下的须弥胎差吧?每天细细地刨一些给小蛮吃了,正相当。 等他把吃食摆上桌,林巧才起床。两人说说笑笑用了早点,李伯辰便将曜侯抽了出来,搁在桌上,道:“小蛮,这刀你带着。” 林巧愣了愣,李伯辰道:“我这刀里面有阴兵。一会儿我进山去,先把阴兵唤出来,你要觉得害怕,我就叫他们待在宅子外面。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喊一声来人,他们就来救你。” 林巧伸手摸了摸刀,道:“阿辰,那你呢?” 李伯辰笑了笑:“要是今天真遇着一个妖兽,阴兵也没什么用。你别担心,我现在不是无牵无挂的人,要收拾得了那东西,就动手。要是吃力,我就想法喊人再去,一定不会有事。” 他还想再对她说说那些阴兵是何种模样,林巧却道:“嗯,那……你可小心。” 李伯辰稍觉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林巧会好奇这刀里的阴兵是怎么回事、又是何种模样,没料到她似乎并没兴趣。他心想,或许是她对修行这方面的事情了解得还不是很多,不晓得“阴兵”到底意味着什么吧。 本来她如果要问,自己是打算将一切都细细说给她听的。可这样也好,她知道得少些,也就担心得少些。 李伯辰便站起身,还想再叮嘱几句,却听院外有人叫门——是个孩子,喊着“猪猪”之类。 该是孟娘子。李伯辰道:“那我就走了——你要在家里无聊,可以去找孟娘子说说话。” 林巧笑道:“不会的。我还有好多事要做。” 李伯辰握了握她的手,取了魔刀,转身走出去。 推开院门瞧见孟娘子,见她左手牵着一个男孩,右手牵着一个女孩,道:“送他们去学堂里,问问你要不要去。” 又看到李伯辰手里的刀:“呀,这就带上了?” 李伯辰笑了笑:“以防万一。” 他和孟娘子往常家宅子里走。远远看去,那三进院落极有气势,便道:“常老先生家人不少吧?” 孟娘子道:“不多。就老先生和常先生。还有一位,名讳常高宜,是常先生的父亲,前些日子到吉州去了。” 李伯辰愣了愣——常家人丁凋落至此么?便道:“因为当年的事?” 孟娘子道:“嗯。常家人也是守土死国的。” 这时男孩在一边道:“猪猪收徒死光。” 孟娘子道:“可不许乱说!” 李伯辰笑道:“他喜欢小猪?” 那女孩儿一下子捂着嘴笑起来,道:“他不喜欢小猪,他叫你猪猪!” 李伯辰愣了愣,才意识到第一回这男孩瞧见自己往院子里跑时口中叫嚷的“猪猪”,原来是在说“叔叔”。那刚才是在说“叔叔守土死国”吧。这男孩虎头虎脑,女孩也粉雕玉琢,李伯辰又看了几眼,觉得心里一阵欢喜。 他从前不讨厌小孩子,可也谈不上喜欢。但昨夜知道自己将为人父,再看这一对孩童,只觉得心里又暖又软,忍不住道:“他们叫什么?” 孟娘子笑道:“大的叫小满,小的叫花生。” 李伯辰将这名字在心里念了念,想,这两个名字蛮有趣,可我起的那两个也不坏! 两人走到常家宅前,正瞧见常秋梧站在门前阶上。见着孟娘子,正容道:“孟家娘子,今天有事,不开课了,抱歉。” 上次见他时,他穿了书生袍,今次却是短打扮,腰间悬着一柄剑。 孟娘子见他这模样,愣了愣道:“常先生也要进山么?” 常秋梧道:“是。” 又对李伯辰点点头:“陈兄弟,你也要往山里去?” 李伯辰心道,他此时还将自己当成隋不休的吧?也许正在这儿等着自己呢。便道:“是。听说山里可能有妖兽,我也去瞧瞧。” 常秋梧脸上露出些笑意:“好,我们同行。” 李伯辰也笑了笑:“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二百零三章 试探 两人同孟娘子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往山里走去。天气愈发暖和,田间地头一片微绿,已经可以看到农人下田劳作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常先生,我听说朱厚从前名声不大好,没想到把这里治理得井井有条。” 常秋梧道:“是啊。此地虽小,但经营得好,也是一方基业。” 李伯辰心想,他和自己只见过一面,不该说“基业”之类的话。如今既然出口,是在将自己当成隋不休试探吧。他实在很想听听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便道:“常先生,有个问题我不是很懂,想请教请教。” 常秋梧道:“陈兄弟客气,我们一起探讨。” 李伯辰便道:“我来的时候路过不少城镇,所见的都是百姓孤苦无依、流离失所。此地能有此气象,该是因为至少还有人能够管一管。我听说临西君那里也称得上人人安居乐业,治下亦有法度。” “但要是一地有一地的基业,往后彼此起了冲突,又怎么办呢?都是李国子民,岂不是受苦的还是百姓?” 常秋梧笑了笑,道:“陈兄弟说得也有道理。那,陈兄弟觉得该怎么办呢?” 李伯辰道:“我只是好奇,常家很有民望,怎么会留在这里,而不去辅佐临西君呢。” 常秋梧看了他一眼,道:“陈兄弟的语气,听起来也像是运筹帷幄之人。” 他是在暗示自己的身份吧?李伯辰便装作听不懂。 常秋梧背了手,又道:“临西君李生仪此人么……望似人君。” 李伯辰想了想,觉得后面这句似乎不是好话——是说他“看起来像是做人君的料子”?那实际上呢? 要自己是寻常人,他说到此处该不说了。但他将自己当成来探听消息的隋不休,该会再说些吧。果然,又听常秋梧说道:“迁来此地之前其实和李生仪打过交道。那时候是十几年前了吧。” “他刚刚起事,势单力薄,但因为是唯一一个王姓,还是有许多李国故旧暗中追随他的。这种事,该从长计议,万万急不得。若是心急,不但自己有麻烦,别人也会有麻烦。” “那时候我与家祖都劝说李生仪,务必等根基稳固,再称孤道寡。但他却一意孤行,起事第二年便自号临西君。如此一来,哪怕五国暂不将他放在眼里,也是要剿的了。” “结果追随他的故旧世家……唉,其中许多是在国难中幸存下来的,又遭了灭门之祸。自那之后,我们清楚此人德不配位,也就避到奉州了。” 原来临西君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李伯辰想了想,也不好评判李生仪人品究竟如何。十几年前……李生仪该和自己年纪仿佛吧?要是因为年少气盛,非要那么干,或许如今他自己也在后悔呢。 他便道:“原来是这样。但这些年临西君名声在外,看起来倒是经营得不错。” 常秋梧看了他一眼,眼中稍有些讶色,该没料到李伯辰会帮临西君说话。但又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道:“看起来的确不错。但这不错也并非全无代价——五国伐李已经大损元气,北边魔国又步步紧逼,再经了十几年前那一遭,谁都打累了。因而,与五国各地驻军心照不宣——他经营临西地,各国也就不再轻言刀兵。说起来,眼下他与五国的王室关系都还称得上不错呢。” 这件事,李伯辰倒真没料到,忍不住问:“追随他的人就没什么异议么?” 常秋梧道:“六国之内的事,都还是人的事。但北边的战事,则是人与魔国的事。李生仪不愿在此时便宜了魔国——有这种大义在,谁会有异议呢?” 他说话时语气中略有些嘲讽之意,李伯辰不知他是对李生仪的这种做法不以为然,还是觉得李生仪仅是在沽名钓誉。 不过说到此时,倒终于可以问自己想知道的了。便道:“哦……那常先生,要这世上的李国王姓后人不只临西君一人呢?” 常秋梧想了想,道:“真要是那样,那人如今也是势单力薄,恐怕难成气候。” 李伯辰立时道:“那,要是外有强援、内有如此处一般的基业呢?” 常秋梧眼中精光一闪。此时两人走到了昨夜那片草甸中,他默不作声地行了几步,沉声道:“什么样的强援?” 李伯辰道:“譬如,也是个五国之中的王姓呢?” 常秋梧缓行几步,道:“那自然是大有可为了。” 李伯辰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不知怎的,他觉得心里略有些失望。想了想,意识到是因为常秋梧的态度吧。他显然认为自己是代隋无咎来问双方要不要结盟。 他虽然是李国王姓后裔,但在隋国生活那么久,也自觉是半个隋人。又对十几年前李国的灭国之战没什么体会,因而心中对隋国、对五国其实谈不上什么恨意。 可常秋梧、常休不该如此吧。那场劫难中,那么多人死去,国仇家恨……他竟真的愿意与隋无咎结盟么?他刚才说起李生仪与五国“媾和”时面露讥讽,可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他终于忍不住道:“常先生,我还以为你们对五国王室恨之入骨。” 常秋梧笑了笑:“英雄应时而动,应势而动。要只恨,就是空谈了。” 李伯辰也笑了一下,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常家人瞧不上临西君,看他对自己这个“隋不休”所说的话,似乎的确有再拥立一位李国王姓后裔的意思。可如此一来,往后难免同室操戈,那他到底是为了李国,还是为了私利呢? 这种做法,岂不是与叶卢想要自己做的很像么。而且,他似乎也没说过“那位王姓后裔”的态度如何,是觉得要真把自己找到了,自己一定会乖乖听话的么? 昨夜小蛮对自己说,要想自保,最好还是得有基业。可李伯辰到了此时也不知道是否应该留在这儿,与常家人一道了。 此时两人穿过草甸,走上往山里去的道路了。李伯辰心道,罢了,这些事也不急,今天还可以回去跟小蛮商量商量。便道:“常先生,你带干粮了么?” 常秋梧愣了愣,半晌没说话。李伯辰一想,知道他该是误会了——在想自己这话到底有什么深意。便笑了笑,拍拍腰间系着的布袋,道:“我带了几张饼,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常秋梧这才反应过来,道:“哦……我倒是没带。但咱们该也用不了多久的功夫。” 李伯辰心想,难道他原本只是打算来转一圈?更多是为了和自己说话?他心里又有些失望,但也只嗯了一声。 之后两人便只说些闲话。再走上约一个时辰,已入深山,道路都不见了。常秋梧带他走上一道山脊,从此处望去,只见群山莽莽苍苍,深处生起雾霭,镜湖山、孟家屯,都看不到了。 常秋梧长出一口气,道:“屯里的人进山采药,多半是在这附近。” 又往前面一道悬崖上一指:“周家人该就是在那里被抬回来的。” 李伯辰头一次进山,便往四周多看了几眼。见他现在所在的这道山脊一侧是深谷。那深谷颇为宽阔,底部还有一条小河,另一侧则又是延绵的群峰。他皱了皱眉,道:“常先生,底下这山谷是一直通到北边么?” 常秋梧道:“应该是。屯里有些更北边的山民迁过来,就是从这山谷里走的。” “从这里往北,这山谷有多长?” 常秋梧想了想:“这个不好说。但三四十里是有的——有人就从那里,经这山谷来。” 李伯辰想了想,心里一跳。从此地到北地,之间隔了四五十里的群山。可要是这山谷足足足蜿蜒了三四十里,岂不成了天然的通道么?李国北境不像隋国那样有战事,就是因为天险,可要是这山谷一直通到北原那边去……妖兽说不定真过得来! 他沉声道:“这山谷……要真是妖兽害了周家人,只怕不好。” 常秋梧愣了愣,似乎是想了一会才明白他说什么,笑了笑:“陈兄弟多心了。我在这儿也住了十几年,妖兽军在北原也攻了十几年,但从没有妖兽在这山里现过身,可见北边的群山和堑江是挡得住的。” 李伯辰摇了摇头:“我觉得未必。常先生,前十几年,妖兽军的攻势其实不是特别猛。因为他们之前把北原拿下来了,死伤甚重,该也是在慢慢休养生息。到了这两年元气恢复了,才又开始南下。” “我在想,之前的十几年这片山可以成为天险,一是我说的缘故,二是因为有山君。可十几年前李国一场大乱,许多在世灵神也参战了,只怕也伤了元气。要是……北边临着堑江那里的山君没了,魔国修士,譬如说化虚、天魔境的修士,用神通将群山摧垮了呢?” 常秋梧听了他这话,似乎也吓了一跳,道:“有这样险?” 看他这模样,李伯辰心里倒舒服了许多,想,他也还是在意北边战事、并非只想着争权夺势的。但又感慨,一路走过来,极少听到李国人说魔国如何。一方面是因为经历战乱自顾不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三面环山、地理位置太过优越,因而放松了警惕吧! 他便低叹口气,道:“常先生对北边的事情可能不是很了解。北原在二十年前还是咱们的,是十几年前天子伐李的时候,北边军力空虚,才被他们趁虚而入夺了。” 常秋梧道:“这个我知道。” 李伯辰点点头,道:“我虽然没经历过当年北边的大战,但听说妖兽、罗刹、须弥人在那两三年间死伤足有十几万。所以之后他们才无力继续南下,我们才得以在无量城、万有城一带拒守。但从前几年开始,魔国人又强攻了,到今年,隋境的当涂山终于丢了。我想,他们在隋境动手,没理由不试着在这边也想想办法。” 常秋梧脸色凝重起来,想了想,道:“惭愧。我实在不通军事,多亏了你今天的话。陈兄弟,那我们去那个崖上好好看一看——今天怕是要吃你的饼了。” 李伯辰一笑,道:“好说!” 话音一落,他便往那崖上跃去。这悬崖其实并不高,五六丈而已,也有一条小路可以从侧面绕上去。但李伯辰想瞧瞧常秋梧大概是个什么境界,便一下子跃起两丈高,落到一块石上。脚不停歇,再一点,又蹿了上去。三纵两纵的功夫,已经站在崖上了。 这时再往下看,只见常秋梧也如一只大鸟一般掠了上来,身形极为潇洒飘逸。李伯辰心道,这人境界绝不在自己之下,该已经是龙虎境了。那,常休会是灵照境的么? 他刚想要喝一声“好功夫”,却听常秋梧道:“那边有人!?” 崖上生着一片茂密树林,如今都泛了绿意,也称得上枝叶繁茂。李伯辰听他这话,忙转过来往身后的林中看去,果然瞧见一个人——靠坐在一株树下,像是睡着了。 他愣了愣,心道这人会不会是孙差口中这几天也未归家的冯三?和周家人有仇的那个?有这样巧么? 那人脸上、胸口都有大片的血迹,已成黑褐色了,该是干涸了许久。要是他自己的,只怕已是尸体了。李伯辰想到此处,常秋梧却已大步赶了过去,口中道:“你有事没有?!” 先前试着从他口中得到消息的时候,对他接连失望。但如今看他这个模样,李伯辰又对他再生出些好感来。无论这人在大势上如何想,但身为李国旧贵族、龙虎境的修行人,却能因一个寻常山民而焦急,实在很难得。 只是,也许常秋梧没怎么与人搏斗厮杀过,实在很缺乏经验。在这种荒郊野岭看到一个人出现在此地,即便李伯辰自己也得好生看看才敢上前,他却径直奔过去了。 他忙道:“常先生,小心!” 常秋梧此时已走到那人身前,听了他这话,才顿了顿脚。 但听得那靠坐在树下的人长长了出了口气,像嗓子嘶哑了许久一般,又睁开了眼,把头往旁边一偏,直勾勾向两人看过来。 原来这人还活着! 第二百零四章 累赘 第二百零五章 仇人相见 李伯辰持刀又往前走了两步,停下脚,心道今天真是倒了大霉,没一个帮忙,全是来捣乱的。 再看那坐在马上的骑士,只见他身形魁梧,面方口阔,头上随便梳了个发髻,发丝乱蓬蓬的。但身上的装扮却很不凡,上半身是件鱼鳞铁甲,锃亮锃亮,下半身则穿着缎裤,深紫色。 他手中那张大弓显然不适合在马上用,可能在四五十步之外两箭将怪物钉在地上,可见也是使箭的好手。再看他刚才斩下怪物头颅时的力道,也瞧得出此人修为不凡。 李伯辰只想了一想,就知道此人的身份。 该是朱厚。 他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躲,可这谷底甚为平坦,两人又只相去二十来步,没什么地方可躲的。便心道,也罢,我何必在这种人面前藏头露尾?又想,可见真不能随便发誓的——要刚才真记着自己对小蛮说的话,不去追这怪物,也就不会和朱厚撞个正着了。 他索性将刀一振,稳稳站下了。 此时朱厚将马勒住,往他这边看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七八骑,都跑到怪物身边勒了马看,见它死了,纷纷喝彩,叫道,“大将军高明!”“大将军神功盖世!”“真他娘的准!”“好哇!嗯……好哇好哇!” 朱厚将马刀还了鞘,抬起一只手,那些人才不做声了。他又看了李伯辰几眼,策马走到怪物尸身旁瞧了瞧,忽然一笑,道:“嘿,这就不是我杀的。” 再转脸看李伯辰,高声道:“兄弟,本事不错啊,哪里人?” 李伯辰沉声道:“屯里人。” 朱厚愣了愣,笑道:“我这儿竟然有你这样的猛士?不瞒你说,我追这东西已经好几回了,都他娘的叫他跑了!没想到折在你手上!” 李伯辰拿刀往一旁指了指:“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也是因为常先生帮忙。” 常秋梧是在一堆乱石后昏死过去的,他这么一指,朱厚才瞧见那边还露着两条腿,愣了愣,道:“常秋梧?” “是。” 他忙一打马冲过来,口中道:“常先生怎么样了!?他妈的,看什么看?来救人!” 这话是对身后那几骑说的。那些人一听,忙也策马跑过来。但李伯辰知道常秋梧性命无忧,便只往一旁让了让。 不过这个朱厚倒真叫他觉得意外。听他说话,虽有些粗俗,却叫人觉得很亲近,并没有想象中江洋大盗的那种阴厉冷酷之气。他看了尸体,说并非他自己的功劳。见了常秋梧昏迷在地,急切之情也是真的。 如今跳下马蹲在地上给常秋梧把脉,看起来对也自己全无防备……李伯辰实在没法儿将这样一个人同九三口中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对上号。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想了想,慢慢往后退了两步。要是这朱厚忧心常秋梧的伤势而不顾得他,正好可以悄悄离去。 但又瞧见朱厚随从中的一个人忽然转了脸,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瞧了瞧,皱起眉。 李伯辰一怔,一个念头跳出来——这人难道是庄园里跑掉的那几个人其中之一!? 果真是——那人又盯着他的魔刀看了看,忽然一挺身,将腰间的刀拔出来了,喝道:“是你!!” 再叫:“大将军,是他!是他!就是他!杀了大公子的就是他!!” 他这么一喊,朱厚猛地转身站起,道:“什么?” 那人往李伯辰这边冲了两步,又想起什么,赶紧退回到朱厚身边,道:“就是这人杀进园子里,把大公子杀了!” 此时,李伯辰倒觉得心中一定,不再忐忑了。索性笑了笑,道:“嚯,真是冤家路窄。” 另外几个随从也立即拔了刀,将他围在当中。将他认出来那人便叫:“小心小心,这人不好对付!”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昨夜小蛮说自己未必乐意杀这朱厚。可如今看,不杀也得杀了。 他正准备举刀,却见朱厚抬手压了压,又将他上下一打量,道:“朋友,真是你杀了我儿?” 李伯辰实在没料到朱厚能有如此气度——在这种时候,竟还会先问上一句。 他便略一犹豫,到底没出手,只道:“是。” 随从立时聒噪起来,破口大骂。但朱厚皱眉厉喝:“闭嘴!” 又看李伯辰:“你我无冤无仇,因为什么要取我儿性命?” 李伯辰笑了笑:“你真不知道朱毅在散关城做了什么事?” 朱厚想了想,道:“说来听听。” 要是寻常的匪首,李伯辰只会觉得这话是在戏弄讥讽,该出刀了。但他之前听了朱厚的话、见了他做事的模样,心中便道,难不成这人是真心在问? 他略沉默一会儿,还是开口道:“朱毅带了匪兵冲进散关城,烧杀劫掠。杀的不是城里官军,而是寻常百姓。我这人,最看不惯这种事,杀他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大将军的公子。不过即便知道,刀下也不会留人。” 将他围住那几人似乎开口欲骂。但之前得了朱厚的令,也只动了动嘴唇。李伯辰见此情景,忍不住心道,无论朱厚这人如何,节制手下倒的确有一套。要他手底下的都是如此令行禁止,也能称得上是一支强军了。 朱厚听了他这话,眼一瞪,看向将李伯辰认出那人,道:“他说的是真的?” 那人愣了愣,忙道:“一……一派胡言!” 朱厚点点头,转脸看李伯辰,将腰刀抽了出来。 李伯辰低叹口气,心道,这人果然脱不了土匪脾性。可下一刻,朱厚猛一挥刀,竟将那随从的脑袋斩了下来。 余下人都吃了一惊,甚至有一人的刀落在了地上。就连李伯辰也怔了怔,不知此人是不是在泄愤。但朱厚将刀上血水一甩,还入鞘中,沉声道:“好。原来如此。” 想了想,又冷笑一声:“不成器的东西。我叫他往散关去,是叫他善待父老,巩固基业。可他倒做了这种事,死有余辜!” 又对李伯辰一拱手:“兄弟,多谢保全了我的名声。” 李伯辰又看了地上那头颅几眼,才确信他是真的死了。他此刻只觉头脑一片混乱——这人在做什么?他是真的公允磊落至此?可要是这样的人,从前残杀妇孺又怎么说?那朱毅化成了魔物……难道这事朱厚也不知情?是旁人背着他做的么? 又或者……他是见自己是与常秋梧一道的,因而暂且按下了杀心,为他的大事,不愿得罪常家人? 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答话。这时候常秋梧“嗯”了一声,转醒过来。朱厚忙转了身,道:“常先生,你怎么样了?” 常秋梧转眼看了看他,一时间略有些茫然。又隔一会儿,才低声道:“哦……没事——朱将军,你见着陈兄弟了么?” 朱厚愣了愣,往李伯辰这里看来。 李伯辰便在心中低叹口气,知道这时候也隐瞒不了自己的身份了。便道:“常先生,我不叫陈伯立,我叫李伯辰。” 常秋梧该是摔得七晕八素,又反应一会儿,才道:“李……伯辰?” 又瞪起眼睛:“你叫李伯辰!?” 李伯辰道:“是。” 他该是猜出自己的身份了吧。昨天晚上听他与常休说话,知道他们晓得自己的存在、晓得常庭葳有一个孩子。该是沿着常庭葳出走的路线一直南下,查到了那村子里。但既然没将原本的“李伯辰”带走,应该是在常庭葳身故之后才查过去的。 那时候原本的李伯辰该已从军,他们只知道这个名字,而找不着人了。 此刻,自己这“李伯辰”又跑到孟家屯,且也是个修行人,又有意与他亲近……常秋梧应当猜得出,自己就是常庭葳的那个儿子了吧。 不过这事,朱厚未必知道。他该只觉得自己是个杀了隋国王孙的低阶军官。 常秋梧怔怔地思量一会儿,就要扶着石头站起身,朱厚忙过去搀他,道:“常先生,小心哪!” 常秋梧一把抓住朱厚的手,盯着他,道:“朱将军,我之前听说,令公子在散关遇害。” 又瞥了李伯辰一眼:“此事一定有误会,看在我的薄面上……” 朱厚苦笑一下:“常先生,放心吧,那事没什么误会。” 又转身道:“就是这位李兄弟取了犬子性命——我已问过他,朱毅在散关城残杀百姓,没将我的话听进半句去,险些坏了我的基业。李兄弟为民除害,我绝不会怪他。” 常秋梧与李伯辰之前的反应一样,也愣了愣。随后又想笑,可该意识到笑也不妥,便板起脸,松开朱厚的手对他作了个揖,沉声道:“朱大将军胸怀江海,气度惊人,我常某佩服!朱大将军,昨日家祖已说过,要将军再登门,便叫我引见。” 朱厚脸上立即现出喜色,道:“好、好、好!那我一会儿——不妥,等我明日备齐大礼,再请常老先生出山!” 再转脸对李伯辰道:“李兄弟,不打不相识,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又对身边的人喝道:“回去撤了追杀令!” 他身边那些随从看起来很不情愿,但也只得齐齐应了一声。 常秋梧似乎对朱厚这做派不觉奇怪,李伯辰倒是越看越疑惑……世间真有如此人物么?他自问,就是自己遇上这种事,也做不到这种地步的。 这时常秋梧又道:“朱将军,那怪物——” 朱厚往数十步之外一指:“已经死了。” 常秋梧道:“那还请朱将军将它送到我那里去。这东西古怪,我得请家祖瞧瞧。我还有几句话想和李兄弟说。” 朱厚笑了笑:“好。” 他转身走开,又将随从招呼了,去搬那怪物的尸体。 常秋梧便走到李伯辰面前,见朱厚的人走远了些,先盯着他看了看,又低声道:“你……” 李伯辰叹了口气,道:“常先生,家母常庭葳。” 常秋梧摇摇头,又点点头,脸上神情变幻。忽然躬身一礼,道:“表爷爷恕罪,小辈之前不懂礼数,多有冒犯。” 李伯辰吓了一跳,忙托住他的手,道:“常先生,千万别这么叫我!” 之前与小蛮开玩笑,曾说论辈分,自己反而是常秋梧的表爷爷。可如今这四十多岁的人真这么叫了,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但常秋梧摇头,道:“怎么能乱了礼数,表爷爷——” 李伯辰忙道:“实在要叫,那就叫我……李兄?这样行不行?不然朱厚也要觉得怪。” 常秋梧皱了皱眉,但到底改了口,道:“好吧,那晚辈无礼……李兄。” 李伯辰这才松了口气,转脸一瞧,见朱厚的人已空了一匹马出来,将那怪物的尸首合力搬上去了。他们做完了事,也没再走过来,而是在一旁等着。 这朱厚对常秋梧实在是很尊重,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可要不是,倒更说明此人实乃人中龙凤了。 常秋梧也随他看了一眼,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家再说,我们先回家——老祖宗一定欢喜得不得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吧。” 两人走过去,朱厚看起来甚为欢喜,又叫随从让了两匹马出来,一行人便沿着谷底的河流往山外走,那几个随从则在后面小跑跟着。 走了一段路,朱厚道:“常先生,李兄,你们是怎么捉着这东西的?我可堵了它好几次,都叫跑了!” 常秋梧笑了笑,道:“主要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李兄神勇。要没他,你见着我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 朱厚一挑眉,转脸看李伯辰,道:“哦?我可真没想到——李兄弟,从前是做什么的?” 说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瞧我这记性,李兄弟从前是位将军么!正经的将军,可不是我这草头大将军能比的。李兄弟,我听说你在隋境杀了人,眼下既然来我这里落了脚,我又求贤若渴——就来我山上怎么样?我不叫你伺候我,我是大将军,你就做副大将军!” 第二百零六章 黯然**者 第二百零七章 寻寻觅觅 他站了片刻,退后两步,坐到椅上去。魔刀掉落在地,但手中仍捏着那纸。 他在竞辉楼的时候见过林巧写字。那天晚上,她在一张洒金宣纸上写,“春来晚”。 这四个字,就是她那种纤细秀气的字体。 他只觉头脑里和堂外院中的青砖地面一样,一片明晃晃,什么念头都泛不起来。这样无知无觉地呆了一会儿,视线慢慢落到一旁那件黑色短褐上,身子才猛地一抖,清醒过来。 他立即阴灵出窍,冲出院中。他能走千步远,又如一阵风,便将宅子周遭都晃了一遍。不见人,又冲进各家宅院里挨个儿看。等只剩常家未搜时,他也顾不得有没有什么阵法了,兜头就往里冲。 但院门和院墙忽然泛起一阵白光,数十个面目不清的人形光影立于墙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迫退回来,好似撞上一层铁板。 他就立即回了肉身,先到屋里着甲、带刀、牵马,亲自奔至常家门前。他跳下马,挥拳猛砸大门,喝道:“来人!开门!” 门被打开,一个小姑娘探头瞧见他这模样,吓了一大跳,叫道:“你……什么人?” 李伯辰一把将她推开踏进门,喝道:“小蛮!!” 那小姑娘在他身后吓得不敢动,叫了两声,常秋梧从照壁后快步走出来,见了他先愣一愣,道:“李……兄,这是怎么了?” 李伯辰瞪起眼:“常先生,看见我小蛮没有?我娘子!” 常秋梧又反应一会儿,才道:“你娘子?没有啊,怎么了?” 李伯辰只觉身上发凉,深吸一口气:“你不要骗我。” 常秋梧道:“李兄……哎呀,表爷爷!到底怎么了?” 李伯辰摇摇头,转身便走,道:“打搅!” 他冲出门又跳上马,常秋梧在身后又喊了几声什么,他也不想听了。他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为什么走了?因为什么?为什么? 这样奔行出几十步,另一个念头又泛了上来,他咬紧牙关,不去想它。但那念头像锥子一样一点一点往上钻,钻得他撕心裂肺。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到底将马头一带,又冲回到常家宅院前,道:“常先生,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觉得我是隋不休?!” 常秋梧张了张嘴,一时间没答他。李伯辰咬牙道:“因为那对耳坠?你那天说那对坠子是海青石,因为这个?那东西是什么来历!?” 常秋梧又往坡下他那宅子看了看,又想了想,终于开口道:“那东西,是隋国宫廷御制的。” 李伯辰觉得身子一晃,险些落下马。他闭上眼睛又睁开,道:“你确定么?” 常秋梧叹了口气:“孟娘子的婆婆,早年也曾出入李国宫廷,侍奉妃嫔。你要不信我,去问她也可。她也识货的。李兄,你的娘子,她……” 李伯辰在马上怔怔地坐了一会儿,觉得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道:“她走了。” 常秋梧想了想,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只道:“……哦。” 李伯辰长出一口气,道:“常先生。我要远行。” 常秋梧立即道:“去哪?” 李伯辰笑了一下:“不知道。常先生,帮我照看我的宅子。” 他说了这话一打马,飞奔出去。 耳畔的风呼呼地响,他瞪着眼往前看,头脑里一个又一个念头跳出来。他想起林巧曾为方耋说的那些话、之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这二十多日来的桩桩种种。他在心里大叫,小蛮!小蛮!你到底是谁!? 可他觉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现在他的脑袋冷得像冰,许多念头利刃般地刺出来,叫他觉得头皮发麻。 叶卢的那个同伙儿……一直没被自己追查到的那个人。 叶卢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同自己拼命?他……其实是个死士吧。 他一直觉得这二十来天的日子太美好,做梦一样。可到头来,难道真是一场梦么?别人叫自己做的梦? 马冲到镇上,他也没停。马蹄翻飞,惊得路人纷纷叫嚷避让,他就一路纵马冲出了镇。 又不知跑了多久,等两侧路旁全成了密林时,他终于对自己道:她就是那个人。自己没查到的那个。她并不是真正的林巧。 白马跑得气喘吁吁,他扯了扯缰绳,叫它慢下来。 又行一段路,觉得脸上发凉。他抬手抹了抹脸,是落泪了。他仰头长出一口气,见路上也没什么人,只觉心里更酸。 是为了借种么?他想。可想到“借种”这两字,又觉得心如刀绞。这是何等无情无义的两个字……她对自己也是这样无情无义么?这些天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这两个字么? 不……不会,怎么会? 他想起那句话——“在这世上,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她何必说这些?何必叫自己取什么名字?又何必告诉自己,倘若这世上还有别的李姓,自己最好在此处经营基业? 他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疼,又一阵一阵的恨。这恨不知道是向谁的,只是不愿意向着她。她也是身不由己吧?否则何必说那些话?那些话……要不是自己这些日子为情所迷、要是在平常,一定会觉得不对劲儿。 她还用那对坠子去换宅子,就没想过可能会露出破绽吗?她那时候……是不是真的急着要买下来,想给自己一个家? 那她今天为什么忽然走了?是因为自己要去常家么?她怕到时候常家人对自己说,为什么将自己误认为隋不休? 要是……再晚几天说这件事,她会多待一段日子么?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到那一界去。等到百二十,叫他唤了各地的阴差来,一齐找。发觉她不见的时候,她离去两刻钟,但走得再远,也还没出李境吧?总能把她找到。 他想到此处,立即驻了马,想要回到那一界去。但刚在心里起了咒,又停了。 可是找到她又如何?说什么?怎么面对? 李伯辰觉得自己的心慢慢沉了下来。她是身不由己的……她该是天子那边的人吧。他们想再要一个李姓,处于他们的掌控中吧! 然后呢?要是孩子出生……他们就将自己和临西君除掉?叫那孩子继承北辰气运? 可那是我们两个的孩子,她的心怎么会那么狠?不……李伯辰又记起她之前说的话——“无论出了什么事,为我,为辰生或者念慈,你都得撑下来。” 她就是在说此刻么? 李伯辰心中一凛……她这是叫我去救她们!可怎么救,拿什么救,救了又能如何,能保她们一世平安么!? 他攥住缰绳,咬紧了牙,暗道,小蛮,我不恨你。我一点都不恨你……要恨,我只恨这世道、恨叫你做这事的那些人……恨我自己! 要我如今像临西君李生仪一般,你何至于如此?! 你叫我做大事不要急……说的是如今么?好,我不急……可总有一天,我要叫你回来! 他将这话又在心里说了好几遍,才觉得胸口不那么疼了。但又走了一会儿,瞧见旁边的林木,想起几天前两人也从这路上走过,又忍不住落下两滴泪、又想,她对我真的有感情吗? 他知道自己此刻实在不像个样子,但心中念头如惊涛一般卷了又卷,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如此信马由缰地走了一两个时辰,渐瞧见远处的侯城。 他立了马,眯眼往天边看了看,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要回湖畔去。他想看看那夜小蛮在湖畔的木牌上到底刻了什么,要不然,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可在那之前还得做事。李伯辰咬牙想,这世上,人人都想要安稳快活的日子。前面那二十来天,我过得太快活了。要说那是梦,也真是梦——在这样的世道,真还指望那样的日子能长久么?哪怕她不会走、她留了下来,要是魔国侵入、要是别人来找自己的麻烦,又拿什么去守住? 而眼下,自己又因为什么不敢再去找她?因为怕找到了也守不住……那比一无所知更痛百倍! 他猛地仰起头怒吼一声,策马冲向侯城。 城门口还有官兵把守。李伯辰很想直冲进去,不同任何人说话。但仍咬了咬牙下了马,在人群中缓行。待差兵核验到他时,他才记起自己着了甲,怕是很显眼。 可那差兵瞧见他的模样,竟缩了缩脖子,忙将他放进去了。 他牵马走在城中街上,记起两天前来这里采买的情景,忙长出一口气,不叫自己再去想了。 如此一直走到当日遇到说书人郑钊的茶铺门前,果真瞧见他正在开讲。李伯辰并没有心思听,只牵马在墙边站着。郑钊说了一场,忙道:“诸位、诸位,今天我有要事,就先到这儿了!” 人群发出一声嘘声,郑钊连连告罪,到底挤了出来,快步走到李伯辰面前道:“是陈先生啊!太好了,我还想这两天就找你去呢——你是来说后面的么?” 又瞧见他的一身甲,这才愣了愣:“你这是……” 李伯辰勉强笑了一下,道:“郑先生,我有事要远行。走之前,把之后二十回说给你。” 郑钊看了看他的脸,迟疑道:“你这是……遇着什么难事了么?要不要我帮忙?” 这话很暖人,可李伯辰只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块冰,一时间热不起来了。只摇摇头,牵马走向一旁,道:“不必,多谢了。郑先生,就近在这里说吧。” 他将马拴了,走到茶铺直上二层,找了个雅间。郑钊在后面一路跟上来,倒一句话也没再多问。李伯辰在窗边落座了,轻出口气,道:“郑先生,请备好纸笔,我开始了。” 郑钊忙点头,也在他对面坐下,备好笔墨。 他不多问,李伯辰倒觉得心里舒服一点了,便开口说起来。他原本觉得对郑钊说说这书,一来是先处理完答应别人的事,二来也可叫自己暂不再去想别的。可说到二十回书中李国泰的夫人“李氏”二字时,忽觉悲从中来,险些当着郑钊的面落泪了。 他忙顿了顿,深吸两口气,才又说了下去。 上次给郑钊说时,到了精彩处他忍不住拍案称奇、啧啧赞叹。但这一回听得极安静,连动都没怎么动。 等到斜阳西下、伙计进来掌了灯,李伯辰才说完了。便站起身一拱手:“好,郑先生,我先走了。” 郑钊忙站起身,道:“慢。” 李伯辰停了停,张钊伸手去囊中取钱。李伯辰道:“不必了。我暂时不用钱。” 郑钊想了想,又看看他的脸色,便将手抽了出来,叹口气道:“陈先生,你我相识不久,我也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但听我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人只要还活着,麻烦就总能过去的。” 李伯辰又险些落泪,忙背过脸,道:“好,多谢。” 他下了楼寻到自己的马坐上去,一路慢慢向南,从南门出了城。 天边最后一缕红霞也燃尽了,他先策马缓行,又快走,再狂奔。他想起二十多天前的夜里,自己也是如此的。可那时调转马头再走回去,还可以看到小蛮孤零零地坐在树下。 他觉得胸口闷极了,一口气颤抖着涌上喉头,一下子喷了出来。他终于忍不住在夜色中嚎啕大哭,边哭边吼道:“算什么英雄!?什么是英雄!?” 他也不晓得吼叫了多久,只惊得林中归鸟簌簌飞起,震得自己双耳都发麻。等觉得胸口的气终于出尽了,才猛然收声,狠狠抹了把泪,道:“好。我已经哭够了。” 此时明月初升,他也慢慢放缓了马速。他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便抬起头看了看月亮,找准个方向。可这一放缓,竟听得背后也有马蹄声,似是远远有人正在跟着。 李伯辰心中一跳,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是小蛮么!? 他知道这机会小得可怜,但仍一手按住刀柄,一手勒了缰绳,猛地转头看了过去。 路上的确有一骑。但只是个黑袍人。 第二百零八章 故人 那黑袍人见他驻马看过来,便也停下了。可既不说话,也不走。 两人相去十几步,在林木的阴影中对视了一会儿,李伯辰才道:“方耋,是你吗?” 黑袍人一抖缰绳,马慢慢向前走了三步,又停住。他的脸露到月色中——并不是方耋。他开口道:“李兄,好久不见了。” 李伯辰盯着他的脸,沉默片刻,道:“应慨。” 应慨笑了笑:“李兄果然没忘了我,也不枉咱们两个过命一场。” 李伯辰伸手拔了刀,又拨过马头,沉声道:“应慨,这些天的事,也有你一份?” 应慨忙道:“李兄李兄,你可别误会,先把刀放下——如今我可当不起你的雷霆一击!” 但李伯辰仍紧握刀柄,道:“你在无经山用了阵法困住山君。在璋山,也有人用了你那阵法。我记得你说,那阵是你家传的。” 应慨跳下马,站在路当中将手一摊,道:“李兄,先不说那些事儿——散关城外有人提醒你一次,客栈门口儿有人提醒你一次,你不好奇是谁做的?你要把我这一番苦心当了驴肝肺,那本教主由你处置了。” 他说了这话,一歪头,闭上眼。 李伯辰便只沉默地盯着他。 应慨又将眼掀了一条缝儿,道:“我说,你不会是因为……我刚才听着你哭了一路,打算杀我灭口吧?!” 李伯辰慢慢将刀还了鞘,冷声道:“听着又怎样。人生在世,谁没哭过。” 他说了这话,又拨转马头前行。 应慨愣了愣,忙跳上马追过来,道:“哎,李兄,你真不问我!?” 李伯辰笑了一下:“没什么好问的。” 应慨策马与他并行,转脸盯着他瞧了一阵子,叹道:“哎呀……到底是个大英雄。儿女情长,说放就放下了。我还以为你得买醉几天,才能回过神儿呢。李兄心如金铁,必定能成大事。”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买醉有什么用。在北原上,身边的人死了,哭一场,还得吃饭。” 应慨一皱眉,啧啧两声道:“哦,原来你是要发愤图强了。要这么着,更得听听我的话。” 李伯辰冷笑一声:“听什么?你不是自称玄冥教主行事光明磊落么?何必到这个时候才露头。” 应慨长叹口气,道:“哦,你因为这个怨我啊。李兄,这可不是光明不光明、磊落不磊落的事儿——这是昌隆公主的事,是天子的事,我有几个胆子跳出来?说老实话,给你提了两次醒,已经是我念着旧情,才拿命来冒险了!” 旧情?两人之间实在谈不上什么旧情。可李伯辰知道,应慨或许参与其中了,但诓骗自己这事,应该和他扯不上关系。他要真有什么歹意,在无经山附近的时候就该下手了。 他想了想,到底低声道:“昌隆公主?” 应慨这才笑起来:“对,李兄,你那个娘子,就是昌隆公主。” 李伯辰的心狠狠一缩,又疼了起来。他慢慢地吸入一口气,道:“没听说过。” 应慨忙道:“那没关系,我来告诉你——昌隆公主么,芳名隋曼殊,你猜猜她生父是谁?” 李伯辰咬了牙,不开口。 应慨叹了口气:“好吧,她生父是隋无咎。” 他说了这话,又顿了顿。见李伯辰还不理他,才小声道:“昌隆公主是天子的人!隋无咎的九个孩子都养在天子身边,这位昌隆公主原本最不受宠了。因为什么?因为她母亲是鱼国王姓!” “李兄,你是不是从没听说过王室联姻这种事?我跟你说,是因为联姻生下的孩子,在王室眼里和废物等同。为什么呢?你想啊,他们身上有一半这个王室的血脉,又有一半另一个王室的血脉。要哪天不巧,国君没来得及传气运就薨了,那气运一定会传到别人身上吧?可在正经的王室血脉死光之前,都不会传到这些人身上——因为血脉不纯嘛!你懂的吧?两位帝君都不很待见他们!” “所以这位昌隆公主在隋无咎跟前不受宠,早早就被送去给隋王做质。隋王也不理她,就送给了天子。可天子宠爱她呀,把她培养成个得力的心腹,又封了公主。她做的事,就是给天子做的事……李兄也该知道,也是给空明会做事嘛。” 李伯辰握紧马缰,指节格格作响。应慨吓了一跳,忙道:“哎,李兄你可别乱想,此宠爱可非彼宠爱,这之间可没什么腌臜事!她是昌隆公主嘛,高天子自然待她像女儿一样,嘿嘿。” 李伯辰觉得心里松了松。他轻出口气,道:“应慨。” “哎!” “你对我说这些,是想要什么?我身上这把刀?” 应慨哈哈一笑:“这刀,在无经山的时候我想要。可在你手里待了这么久,该已经死了,我要它做什么。”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那你说说,你想要什么。” 应慨笑道:“这就太见外了。我玄冥教主行走江湖,遇着不平事,拔刀相助,这是道义,谈什么要不要的。” 他没有说实话,该也不会说实话吧。他该不像在无经山时说的那样是个孤家寡人。李伯辰觉得,他必定代表了一方势力。要从前遇到这种事,他大概打马就会走。可现在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小蛮,你叫我遇事不要急,要忍一忍。好,那我就不急、忍一忍。 他便道:“好,应兄,我换句话说——你想要我怎样?” 应慨道:“这才对嘛。你再听我说——我早就知道隋曼殊要对你做什么。可这事我要是说破,坏了她的事,我就活不成了,只能暗中提醒你。可惜你老兄被美色迷了眼……唉,其实也不怪你。她母亲是鱼国人,她六渎、太素术法双修的!太素法门最能迷人心智,还可易容变幻,换成我,也抵挡不住呀。” 李伯辰的心又一疼——我所见的,并不是她的真实模样么?下一刻又一紧——要她不是林巧……那真正的林巧又哪儿去了? 他心中已有了个答案。可就像他知道小蛮是隋曼殊之后,仍不愿去以那三个字称呼她一般,也不愿想她到底会对真的林巧做出什么事。 她那样的性情……怎么会?难道她的性情也是假的?! 他到底没忍住,道:“应兄,我问你,那林巧她……” 应慨笑了一下:“哦,你想见见那个林巧?可也巧,我知道她在哪儿。” 李伯辰愣了愣,她没死的么!?他只觉心里一阵轻松,道:“在哪里?” 应慨想了想,正色道:“李兄,还是别去见吧。此林巧,也并非彼林巧。” 李伯辰道:“这是我的事。” 应慨笑了笑:“好。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要有一天你得了李国,得帮我找东西——和你手上这魔刀一样的东西。” 他想要的是这件事?李伯辰不知道这魔刀和他口中“一样的东西”为何如此要紧,竟使得应慨要一个很久之后的承诺。但他只道:“我答应你。” 应慨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他。 李伯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沉声道:“我以北辰尊名起誓,要我在李国中见到与我这魔刀一样的东西,都送给你。” 应慨长舒一口气道:“这就好了。李兄,那个林巧,眼下在营州开原城外的郭甫镇上。找她也好找,她有个庄园,随口就问得到。” 庄园。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好。” 两人又策马并行一会儿,李伯辰向他拱拱手:“后会有期吧。” 应慨愣了愣,道:“你真不再问我别的了?” 李伯辰道:“要说的你自然会说,不会说的,问了也白问。” 应慨摇摇头:“你现在和在无经山的时候,真是大变样儿。好吧,咱们往后还会再见。但……有一件事我还得告诉你。”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揉成一团,抛进李伯辰怀中,笑道:“你难道没想过,修行人既然淬炼了筋骨,都能内视了……也就能守住阳关不泻了么?要我是隋曼殊,可不用费这么多功夫。我猜她也没料到你竟然不知道吧……哈哈哈,这是我第二回教你修行法了!” 他说了这话,猛一转马头,蹿入林中。李伯辰以为他就此离去了,但稍待片刻,只听噗通一声响、哎呀一声叫,不知是不是他连人带马跌落到某处了。 他原本心中极痛,可跟应慨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知道小蛮并无性命之忧,倒没原来那么难受了。又听着这两声,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他不确定应慨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之所以没有追问,是因为他的做派叫自己又想起另一个人来——那鬼族毕亥。 当初毕亥想叫自己“澄清宇内”,又对自己说了许多辛秘,如今应慨所作所为与他如出一辙。这些天他是在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么?等小蛮离去了,才跑出来说些内情……他想要的究竟是“和魔刀一样的东西”,还是自己在万箭穿心时的些微感激之情? 要是后者,或者两者都有,他最终又是为了什么呢?毕亥说,他希望这天下大同。应慨呢?他的行事风格,很像个阴谋家。游走于势力当中,寻机攫取利益。其实要是现在从林中再跳出几个人,说他们这些天也在暗中观察、各代表一方势力,他也不会觉得奇怪了。 他终于明白像自己这样的身份,注定在往后的日子里被阴谋环绕。从前想过什么“安稳平静”的日子,都只是痴人说梦。他自认为自己不算笨蛋,可也绝不是天下间顶顶聪明的人,既然猜不透每一个人的心思,索性就不猜了。能做的只是以不变应万变吧。这是个笨办法,可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但如此,他得叫自己成为中流砥柱。哪怕不能,也得先成为一块磐石。 他在心里又想了一会儿,猛一抖缰绳,纵马飞奔出去。 …… 到了那片湖边的时候,又过去七天。十来天之前这片林中尚有不少枯叶和荒草,到如今已一片翠绿了。那湖清且浅,比镜湖更像一面镜子。湖畔草坡上缀满了花,青草已经没上脚背了。 李伯辰牵马沿着湖边慢慢找,找了两个来回才瞧见青草丛下的一堆黑褐色泥土。这几天下了两场雨,之前的灰堆几乎都被冲散了。好在那天晚上木牌也被林巧的衣角拂进了火堆里,表面被烧得漆黑,倒不担心烂掉。 他蹲下去将巴掌大小的木牌捡起来,看到上面糊满泥土。他没急着将土擦掉,而是面朝湖边坐了一会儿,又过片刻,倒在草丛中睡着了。 待太阳升上高天时,他才被鸟鸣声吵醒。李伯辰张开眼睛望了一会儿天,坐起身将木牌拿在手里,发现上面的湿泥已经干了。 他轻出口气,将表面的泥土搓去,露出浅浅的刻字—— 慈母鱼珏之位。 李伯辰盯着这六个字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微微笑了笑,心道,好,小蛮……那天晚上,你不是在用计。你是真的在告慰你的母亲吧。和我结为夫妻,你心里果真也是欢喜的么? …… 到离开孟家屯第十天的时候,他来到营州开原城外的郭甫镇。 庄园在哪里很容易打听,人人都知道新迁来一位美貌的女子,出手极阔绰。李伯辰策马从镇上穿行而过,出镇又走了三四里,看到青瓦白墙的宅院。 那宅院很大,被青山环抱,之外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春暖花开,田中都有农夫耕种。等离院门只有二三十步远时,他驻马犹豫了一会儿。他很想看看那个林巧,可又怕真见了她,这些日子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再掀起什么浪涛。 他远远瞧着宅院,对自己道,我可以走过去敲门,装作问路,要开门的不是她……哦,当然不会是她。这么大一个宅院,她怎么会自己开门。那该怎么说,说我想投宿么?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想看到的是林巧,还是那个“长得和小蛮一模一样的人”。 又停留一会儿,到底还是握了握缰绳,准备打马离去。已从镇上人口中知道这个林巧的确无事,那就不要打扰她了吧。 但白马刚迈出两步,李伯辰忽然听着不远处有个女声道:“林二哥?” 第二百零九章 请君入瓮 第二百一十章 手段 于猛终于不再动了。可也未慌,斜眼看看魔刀、曜侯,笑道:“哦,朱厚的手下,也会不喜欢杀人?” 李伯辰沉声道:“我说过,我不是朱厚的人。” 况且这于猛该是个隋国镇军的将领吧。仅仅在两个多月前,两人还算得上是同袍的。如今在巷中发难,也算是各为其主,实在谈不上生死大恨。 他便又道:“而且我还得借着于兄出城。” 但他说了这话,巷口传来脚步声。他一瞥,是外面那四个人闻声赶来了。他立即喝道:“别叫他们做声!” 于猛真将手慢慢摆了摆,又道:“你既然不是他的人,何必一定要回去?” 李伯辰心道,要在此时把于猛干掉了,那四个人一起扑上来,自己都料理了还好说。可要是他们见势不妙逃了,又喊了城中驻军来,只怕麻烦。 他倒是自信一定逃得出去,问题是,要是在这城里大开杀戒,往后在镜湖山怎么办?这于猛修的是北辰一脉的术法吧?却在隋国镇军做事,那侯城镇军中或许也有不少当地子弟。自己在城里大杀四方,只怕要与此地父老乡亲结下血仇……那答应小蛮的基业也就没法要了! 他便道:“你硬要留我,是怕我回去做了山匪?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绝非什么奸恶之徒。现在,请于兄叫你的兄弟散开,送我出城。要不然,我的刀下不留人!” 于猛一笑:“办不到!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但既然有这样的身手,就绝不能再叫你回去!” 又往巷口一看,喝道:“听着,通知城内驻军,叫他们把这里围了!” 李伯辰没料到这人真不怕死,心中一紧,正不知该怎么办,却听得巷子另一头有一人道:“慢着。姓于的,你自己不怕死,那怕不怕你儿子死!?” 两人闻言都一惊,齐齐转脸看过去——只见一个男子一手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一手握着一柄短匕,站在路当间。 李伯辰愣了愣,低呼道:“方耋!?” 于猛也喝道:“把阿角放下来!” 正是方耋。他离两人十来步,抱着的那男孩一动不动,但面色红润,看着像是睡着了、或是被迷晕了。 他见了李伯辰,咬了咬牙,道:“李……陈兄,你别怪我。” 又对于猛道:“我问你,怕不怕你儿子死!?”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方耋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是怕自己怪他祸及妻儿吧。 这种手段的确下三滥……可在这种时候,要不是方耋现身,只怕于猛的人真要叫援兵了。李伯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怪他,还是夸他做得好。可终究忍不住道:“方耋,别人呢?” 方耋愣了愣,才道:“你是说……哦——姓于的,你老婆没事,也是被我迷晕在家里睡了。你乖乖听话,保你儿子也没事!” 李伯辰原本怕方耋将于猛家人都给杀了。听到此处,才略松了口气。 于猛脸色变得极古怪。听了两人对话,又将李伯辰细细看了看,思量片刻才咬牙对巷口四人道:“你们退下去……先去我家看看,要人真没事,就待命!” 那四人倒没犹豫,齐齐一拱手,飞快走开了。 于猛又道:“这些天你们是一直在盯着我!?” 李伯辰还未开口,方耋便道:“姓于的,陈兄光明磊落,这事都是我自己做的!你没听见他还怕我害了你老婆么!?”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一声。方耋对自己真是没得说,事到如今,他也实在不好说什么了,便道:“方兄,你过来,把孩子交给我。” 方耋往这边走了几步,却又站下,道:“陈兄……时常之时用非常手段,这孩子……只有他在手上,你我才能……” 李伯辰苦笑一下,心道他是担心自己要把孩子还给于猛么?到了这种紧要关头,自己还不至于这样迂腐的。便道:“你放心,我知道。” 方耋这才慢慢走过来,但抬手将短刃抵在那孩子脖颈上了。 李伯辰撤了刀,将魔刀还鞘,单手把男孩接过来,道:“于兄,对不住。但只要你送我们回去,我一定不会伤他。” 于猛退后两步,看看李伯辰,又看看男孩,目光闪烁。李伯辰摇了摇头:“你不要轻举妄动。你是龙虎境吧?这样的境界,你要跑要喊,我都没什么办法。但我以北辰尊名起誓,我不会食言。于兄,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过去这几个月,不都相安无事么?” 于猛咬牙道:“过去几个月?嘿嘿……” 他说了这话,却又忽然闭了嘴。李伯辰看得出他是有些话想要说的,但想了想,到底没问。只道:“看在孩子的份上,请于兄和我们一道走。” 他说了这话,抬手将小男孩放在马鞍上,用一手轻轻地扶着。孩子还小,如此睡在鞍上倒是比被抱在手中更舒服了些。随后他牵了马,道:“走吧。” 但刚走了两步,瞧见一只老鼠在不远处的墙边闻闻嗅嗅,便又道:“于兄,看那只老鼠。” 于猛循声看过去。李伯辰在心中低喝一声“去”,阴兵便扑到老鼠身上。那小东西立时一僵,倒在地上了。 他沉声道:“我有一个杀人于无形的法门,百步之内无有不中。” 于猛咬牙冷笑:“好。我知道了。” 李伯辰便又迈开步子。拐到街上时,他还提防着于猛暴起夺人。但该是刚才那一招叫他心中有所忌惮,于猛只背着手,脸色铁青地走。李伯辰不仅在心中暗道侥幸——于猛比自己高了一个境界,会使的术法该也多些。但刚才自己仗着神力和神兵之利,几招便将他制伏了。眼下,他该觉得自己也是龙虎境吧? 如此一来,他的确不敢冲动行事了。 不过走了一段路,他又看看于猛,觉得这人有些怪。许多人都是当兵吃饭,做了将领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侯城里的镇军既然能容许朱厚在镜湖山逍遥好几个月,想来从前也是不想动兵戈的。 可这于猛却似乎对朱厚恨之入骨,听他刚才说话,又是非得把镜湖山铲平不可的劲头。他要真的这么恨,在镇上潜伏的时候该有机会行刺朱厚的吧?为什么不动手? 这时方耋也走到他身边,偷偷看了几次他的脸色,似乎想说话又不敢说。李伯辰见他这样子,心里也有些不自在,便道:“好了,方兄。这次这事情,我还是没什么资格说你。唉……这么多天,你是特意在这里等我?” 方耋张了张嘴,没说话。 李伯辰便道:“哦……是赶巧了?眼下孟家屯是个什么情况?” 方耋这才压低声音道:“很不妙。打你离开那里没几天,从屯里来城里的人,就许进不许出了。城里往那边运的货,也都不准了。” “十多天之前城里调了一千多的兵把镜湖山和屯里围了,听说还要再派兵。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多围上个把月,只怕都没吃的了。” 李伯辰愣了愣,道:“没吃的?后面就是山啊。” 山上有野菜野果野兽,纵使初春林木还不很茂盛,但加上存粮、撑上一两个月,也不会有问题吧。 方耋道:“临着侯城这边,是侯城的镇兵围的。侯城和山那边,是旁边的玄菟城派了一千兵,给隔开了。” 李伯辰皱眉道:“玄菟城?他们怎么也盯上这么一个小小的屯子了?” 方耋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道:“李将军,你真一点儿都没听说么?” “彻北公的公子,现在就在镜湖山呢!都是为他来的!” 李伯辰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难不成这些人将自己当成了隋不休,觉得他在孟家屯?可随即又想到,调动军力这样大的事情,绝不会是因为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的。 他心中一惊——隋不休真来了!? 随即又想到,之前常家人就怀疑自己是隋不休。那天常秋梧说是因为那对隋国宫廷御制的坠子。但此刻想,仅因那东西就觉得自己是隋不休,实在有点儿牵强,除非…… 他们早知道隋不休近期会往这边来! 他想到此处,脚步不由得缓了缓——常家人是真打算要和彻北公结盟了吧?不然早该把隋不休交出去了。 可要是自己回去了……自己同彻北公之间还有一笔账要算呢! 他心中刚提起一股气,却又想起小蛮的话——忍一忍。 她当时也是知道隋不休会来的么?可即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忍一忍?毕竟在雪原上,隋不休曾想放自己走的。在无量城里,也是他对自己网开一面的。不论他那时候是因为什么,都总是一个人情。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就是自己之前为什么迟迟不想为临西君或者别的什么人效力——一旦参与其中,就恨也不能痛快恨、爱也不能痛快爱了。 可要不做这些事,似乎更加身不由已。这世上,终究没有两全法的吧。 便道:“你又是怎么……” 他说着这话,又看了于猛一眼。 方耋道:“这人是侯城游骑军的百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在孟家屯待了几个月,屯里和山上有名有姓的好手都给摸清了。打朱厚死了之后,就是他带人在城里一个个地索拿,李将军,只怕他原来也把你盯上了。” 原来如此。李伯辰还以为于猛有意针对自己,可这么看,他是不想放任何一个可疑人物往孟家屯去——尤其自己这种有点本事的。 街上的行人不少,吵吵嚷嚷。但两人说话,于猛也能听得到。可他只板着脸,一言不发。 李伯辰想了想,发觉方耋还是没答自己的话,便道:“那你盯着他,是要给那些人报仇?” 方耋犹豫一会儿,道:“我……我觉得山上和屯里可能缺粮。就用余钱买了些粮,想偷偷运过去。但城外面有军寨,车过不去。我就想……镇军将领当中只有这人的家小在侯城……我……” 李伯辰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吞吞吐吐,只觉得他想给孟家屯送粮这事有点怪——他何必冒这样的险?甚至要打于猛家眷的主意!难道是为了自己么?可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在那里了呀。 正要开口问,忽然愣了愣。 哦……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隋不休吧。 他果然是乐意行险、乐意抓住一个机会孤注一掷的。朱厚已死……他没什么靠山了,自己又离去,不晓得会不会回来。他背叛了隋以廉,隋国官府不会容他。要他是寻常人,大抵会隐姓埋名。 可他不甘心沉沦俗世,因而打算攀上隋不休、彻北公吧。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方耋真是有胆魄。彻北公已失势,朝不保夕,可他竟敢将身家性命押过去! 要把自己和他的身份换一换,只怕方耋早就成了一番事业了。李伯辰又苦笑一下,他是觉得对不住自己?这又何必。在这世上,有人像自己一样喜欢平安喜乐,有人则想着出人头地。都是个人选择罢了,没什么高低。 他便道:“方兄,人之常情。” 方耋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话。李伯辰想,他此时该有些后悔吧。但自己倒不至于因为这种事就对他有什么隔阂。倒是他行事的风格、手段……算了。眼下也没什么资格说他的。 又走了一段路,经过切金阁。方耋往那边看了看,道:“唉,可惜了。粮食我都已经备好了。李将军,要是能帮你一起带回去,该多好。” 李伯辰听得出他这话有意示好,便也往那边看了看。他分神看着于猛已是有些吃力,要真再弄个车队运粮过去,只怕绝无可能了。 不……也许可以带到那一界去。李伯辰皱眉想了想,觉得可行。带过去,一定会变样,未必能吃了,可至少还该有别的用处吧。要是不带、留在这儿——于猛已经听着了两人谈话,等他回来了,只怕第一件事就是带人罚没了那些粮。 他便道:“带我去看看。” 第二百一十一章 胁迫 方耋愣了愣,随即面露喜色道:“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两人要过街,于猛终于开口道:“你们真打算运粮走?我可没什么办法。” 李伯辰道:“放心,不会为难你。” 他们从街巷绕到切金阁的后院,开门进去,方耋一指一间房,道:“都在里面了。米、麦,我购得五千斤。” 李伯辰道:“开门看看。” 方耋打开那屋子的门,李伯辰瞧见里面摞满了麻袋。粗粗一数,该有五十袋。看着虽多,但孟家屯千把人、镜湖山上数百人,这五千斤最多只能吃半个月吧。等再弄到自己那一界去,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李伯辰伸手将男童阿角抱下,走到屋内对于猛道:“于兄,请在外面稍等我一会儿。” 未等于猛开口,便将门关上了。 方耋赶忙将短刃抽出,道:“姓于的,你别乱动!” 于猛冷笑一下,正要说话,李伯辰却又推门走了出来,道:“久等了。” 走回到白马旁,将阿角重放在了上面。两人都愣了愣,方耋走开两步往屋中看,发现五十袋米、麦全不见了。他瞪圆了眼睛,听李伯辰道:“方兄,不要多问。” 方耋出了口气,道:“哦……哦,好。” 于猛听他们说话,也想走两步去看看。但李伯辰一带马头将他拦住,道:“于兄,走吧。” 他们重上了街,于猛都没说话,只皱眉沉思。李伯辰怕他真想出什么所以然来,便道:“于兄,问你一件事。” 于猛没开口,他就继续说:“照你看,要是你们的人一直把孟家屯封着,封到最后里面的人没吃的了,甚至饿死了,该怎么办呢?” 于猛道:“要是良民,到了那个地步自然会想法子跑出来。要是山上匪兵,死有余辜。” 李伯辰点点头,道:“那要是匪兵不许良民出来呢?或者再严重一点,匪兵先把良民的粮给征了。要是粮吃完了,把人当两脚羊吃了呢?” 方耋听了这话一愣,道:“啊?真会这样!?” 李伯辰不答他,只看于猛。于猛皱了皱眉:“怎么会到那种地步?等他们饿得没力气,早杀进去了。” 李伯辰笑了一下:“要那时候,你们还没法子杀进去呢?” 于猛迟疑片刻,才道:“总会有法子的。” 听他说了这么一句,李伯辰觉得自己可能猜着了。 他猜的是,之所以围了十来天,是因为隋军进不了孟家屯、镜湖山。 因为有隋不休在。当初隋不休去了无量城,就是因为负责构建中州结界。高天子想要在当涂山将无量城与其他几座城连成一线,把魔**长期阻拒在外。后来虽然当涂山被攻破了,但隋不休对于这类阵法该是很熟悉的。他到了孟家屯,玄菟城都发兵来捉他却只围不攻,一定是因为攻不进去。 于猛刚才说没说“不可能”而说“总会有法子”,那实际情况该的确是如此的。 不过他想问的也不仅是这一点,便又道:“那,要真的没法子了呢?你们打算把所有人都困死在里面?” 于猛一皱眉,道:“你到底想问什么?能不能痛快点?” 李伯辰道:“要问的我已经知道了。” 于猛哼了一声:“装神弄鬼。” 李伯辰倒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其实想知道,过后自己是该将于猛如约放了,还是违背诺言将他扣下。但刚才于猛没回答自己的话,该意味着他也不知道怎么答。那在他心里,也觉得将良民和匪兵一同困死是无法接受的事吧。 他既然有这样的想法,就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那到时候的确可以叫他走。在隋军里有这样一个对手,总比那些罔顾百姓死活的人要好。他虽然已经知道了郑钊和自己有些牵连,但过后也不会找故意郑钊的麻烦吧。 三人遥遥瞧见北门。李伯辰一直将阴兵散出百步之外警戒,倒是发现之前被于猛喝走那四人又出现了,远远地跟着。但除去这四人之外,并没有其他人。 北门的人要少很多,待他们走到门洞前,守门的军士将手一伸,道:“做什么去?” 李伯辰站下,转脸看于猛。 于猛板着脸走上前,摸出一块腰牌,道:“公干。” 军士将腰牌接过,翻过去看看上面的刻字,又同于猛比对一番,才双手递还,道:“哦,于将军,他们也是要一起出去么?怎么还有个孩子?” 于猛道:“薛将军交代带他们出去的,别的,我也不好问。” 军士想了想,面露难色,道:“于将军,这个……上峰有严令,没有手令,不许从我这儿出入——” 于猛道:“你放心。我从城外办完事回来,在薛将军那讨一道手令,不叫你为难。” 军士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好,您请。” 三人出了门。李伯辰瞧见于猛刚才的模样,倒更放心了。如他这般对士卒亦和颜悦色的将领实属难得,其实很对自己的胃口,只可惜如今还是对手。 出城之后就几乎见不到人了。李伯辰便抱了阿角跳上马,道:“方兄,于兄,得委屈你们跑起来了。” 说了这话,便纵马向前。方耋和于猛都是修行人,要跑起来也并不比马慢,只不过要累一些。不过这种时候,李伯辰也顾得不客气了。两人一马跑了一气,李伯辰便放缓马速叫他们歇歇。见于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乎快要骂出口了。 他没有存心折辱的意思,可眼下于猛儿子被捉了,又得跟在自己这恶人的马屁股后面跑,任谁都要在心里骂娘。 李伯辰便道:“于兄,能跟我说说你和朱厚有什么仇怨么?” 于猛此刻该是在怒意爆发的边缘,听了他这话立时啐了一声,道:“和你有什么相干!?” 李伯辰便叹了口气,道:“我原本也不认识朱厚。到孟家屯去,也是为了投亲。我在那边觉得他人还不错——于兄莫急——但前些日子沿路打听了他那个人,才知道他从前的确无恶不作。于兄,是朱厚从前害过你家里的什么人?” 于猛瞪着眼睛没说话,但还是往阿角身上瞥了一眼。 是……他从前有孩儿被朱厚害死了么?怪不得他这样紧张这个儿子。李伯辰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欺负人。他便看了看方耋,道:“方兄,这孩子到现在还没醒,要不要紧?” 方耋忙道:“得闻了我的解药才能醒。醒过来之后会觉得脑袋发晕,我这里还有药,到时候每天再闻一次,两三天就好了,没事儿人一样。” 李伯辰便对于猛道:“你该放心了吧。” 于猛终于大骂:“呸!装什么好人!” 他的火气倒是越来越大了。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原本是想卖于猛一个好。镜湖山和侯城不会一直打下去,往后要是再见,也不至于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可如今看倒是自己说得越多,于猛越生气了。 他心道,这种事,要是小蛮在,一定做得比我好。哪怕孟大姐也比我更擅长交际吧。他本有身为主将、招揽日后部属的心思,但如今看是失败了。 不过又想,要我真做了什么君上,这些事也用不着我来办,我只要知道什么人该用、什么人不该用就好了吧?余下的,自会有人去做。 他就不再多说,只道:“好了二位,再加把力吧。” 将近二十里的路程,三人一个时辰就赶完了。此时才刚过晌午,能远远看到前面地平线上仿佛有一片白色的蘑菇,顶子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李伯辰知道那该是隋军的一个大营。 数月未见如此情景,如今乍一眼看到,竟觉得熟悉又亲切。只不过自己眼下要成了这些昔日同袍的敌人了。 他便驻马又往远处看了看——镜湖山下是镜湖,镜湖旁是孟家屯。这两地其实算是处于一片洼地之中。从洼地向外走,并没有什么高山峻岭阻隔,但便于行走的小道大概只有四五条。隋军要将这两地围住,该是堵了路、又在几个大营之间派遣斥候或游骑,一旦里面有大股敌人杀出,自可从容应战。 他便往西边一指,道:“我们从那两营之间穿过去——于兄,全靠你了。” 于猛咬了咬牙。 李伯辰便催马向前,绕着那大营在一片土坎上走。走了一段,左右两边远远的都已是营帐了。此时远处的天边飞来一只鸟儿,在前方数百步之外的空中盘旋不去。李伯辰边走边仰起头眯眼看了看,心中忽然一跳——那是鸟,还是羽人?隋无咎的一班亲卫都是羽族,搞不好那是跟着隋不休来的羽人。 他想到此处,便抬手向那只鸟挥了挥。 果然,过得片刻,那鸟又往远处飞走了。 他松刚了口气,却见前方十来步之外的坡下忽然齐齐立起三个人来,喝道:“什么人!?” 那是三个隋军士兵。都穿着布甲,一人持刀盾,一人持长枪,一人持短弓。李伯辰立即往他们身边看过去,见坡下隐约还有铁器的反光,料想该还埋伏着两个兵。在无量城的时候他做十将,手下有两个伍。要派人去巡查,大概一伍就是三个刀盾兵,一个枪兵,一个弓手。如今看,果然还是熟悉的战法。 他又转脸往更远处看去,猜三四十步之外该有另一伍。这两个伍是一个什,两什之间大约相隔六七十步,乃是隋军兵书中标准的配置法。 要是现在他们强行冲过去,几十息的功夫,这里就能聚来三四个什,再拖久一点两侧营中就该有援兵来了。 进入李境之后,因为当地官府只守大城而不理会城外事,李伯辰对此地镇军多少有些看轻。但现在见了这个阵势,才意识到这里带兵的将领或许不是什么名将,但至少也很懂得些章法的。 他便看了看于猛,道:“于兄。” 于猛板着脸向前走了两步,将腰牌一亮,喝道:“谁给你们的狗胆,挡我的路!?” 那三个兵愣了愣,李伯辰也愣了愣——出城之后,于猛的火气是越来越大了。但他打算在这种地方以官威压人么?怕是不成吧。 其中一个兵皱眉道:“你是什么人?” 于猛竟一口啐在他脸上,道:“瞎了你的狗眼!让路!” 那兵也是有火气的,听了他这话怒极反笑,将手中钢刀一挺,道:“哪来的混账东西,兄弟们,拿下!” 可他话音刚落,于猛竟一抬手,忽然蹿了上去,嘭的一声砸在他手里的圆盾上。那盾是木材蒙了铁皮,但也经不起他这力道,表面登时陷下一个深坑,后面的板材也被砸裂了。刀盾兵痛呼一声,一下子被他打出两三步去,钢刀也险些脱了手。 见于猛动手,一旁的弩兵抬手便射,枪兵也将长枪一横,要把他手臂架住。可于猛在出手的时候就该提防着那弩兵,在扣动扳机之前便一矮身,弩箭擦着他的头皮射过去了。他又往前跳了两步,双臂忽然一抖,便有两张薄纸从袖中滑出,表面一泛青光,立时变成两面半人高的大盾。 他又一握,便把这两面盾给持在手中了。 他还有这种本领!?在城里的时候倒没使出来。李伯辰又回想他之前腕上的铁环,立时明白这人用铁环时的套路该与自己的斫风拳法一般,自己那拳法实则是刀法,他用那铁环的招式,其实该是这种盾法吧。 但此时一个念头也忽然闪过他的脑海,他立时把马鞍上的阿角抓了下来塞进方耋怀里,喝道:“方兄快走!” 他这话音一落,于猛便抬手将两面大盾狠狠一击,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打雷一般。又喝:“这两人是山贼!!” 李伯辰此时明白于猛安的什么心了——这人之前也是怕在城里斗起来会伤及无辜吧。因而假意送他们一直来到阵前,刚才又故意吸引了周围哨兵的注意力,是想将自己和方耋在这儿捉了! 他妈的,这人连自己儿子也不要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破阵 方耋的反应倒很快,也没有婆婆妈妈。听两人分别喝了一句,立时知道发生了什么,抱着阿角便要绕过于猛往前跑。 于猛立即吼道:“哪里走!” 身子一转,一面大盾便向他劈了过去。于猛的身材高大,这盾也大,因而这么一劈,仿佛一柄大得夸张的大刀一般。方耋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阿角举起来。可于猛竟然一点儿都没迟疑,大盾照旧抡了过去。 幸好李伯辰早就伸手摸了刀,立时迫出气芒拦他这一式。他这气芒以往时候无坚不摧,可这回遇上那泛着青光的盾,竟然落了个旗鼓相当——只听砰的一声响,于猛这一记倒是被他打偏了,可他那盾却只是青光弱了弱,并没坏。 趁这当口,方耋已经冲了出去。于猛被他那盾一带,身子歪向一边,看着要失去平衡了。但另一只手上的大盾却又挥了出去,又往李伯辰这边斩过来。 李伯辰这时知道他在巷中那种飘忽的身法是怎么来的了——那两面符纸化成的大盾似乎极为沉重,于猛不是以人驭盾,而是人随盾走的! 要平常时候,他一刀就要斩上去。但于猛的力气不在自己之下,使这东西竟还颇为吃力,便晓得这盾怕是极沉。他不想硬拼,低喝出阴兵往他身上扑去,又往一旁斜斜一蹿,两脚将枪兵和弩兵踹开,跳上马也往前奔去。 前边十多里之外是一片树林,树林与此处之间都是田地,一览无余。其实过了那树林就要到孟家屯了,隋不休要真在附近布置了什么阵法,该就以那片树林为界吧。 从刚才于猛大呼小叫到现在,大概过去了十多息的功夫。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恐怕此时两边大营中都发现这里的变故了。 李伯辰策马冲到方耋身旁一伸手,喝:“上来!” 方耋也伸手一搭,被他拉上马了。 白马这时冲出了十几步,于猛持盾追出三四步,才将盾收了,又快跑起来。李伯辰转头往两边看了看,见两侧营中军旗招展、人影晃动,知道要有兵出来了,立时回身又甩出一道刀芒,将于猛阻了一阻。 经这一招,又拉开三十多步的距离。 他略松了口气,心道哪怕此时两侧冲出骑兵也不怕。自己再将他们阻一阻,一定能平安进那片林子。之前那羽人瞧见了自己,一定会回去报信,无论怎么说,屯里的人都会出来看个究竟的。 他想到此处,果然见到左右两侧大营中各飞驰出一支十人队。他与那两队游骑相去三四百步,晓得即便他们带了弓,也绝够不着自己的。 可忽然又听着远处呜呜呜的三声响,仿佛北风从窗缝里钻入的声音。他心头一凛——床弩! 立时一拉缰绳,叫白马走了个之字。随后便听得嗵嗵嗵三声响,三支儿臂粗细的铁箭钉在了地上,犹自嗡嗡作声。 再往远处营中看,只见正有军士又推了三架底下带轮的床弩出来,忙着调试上弦。 他在璋城地牢挨过一发这东西。那时候铁箭上还没上箭头,便将自己钉在了石门上,好半天才缓过气。要是此时挨了一发上了破甲箭头的,只怕上半身的甲也要被击穿的。 在无量城的时候他用过这东西,晓得虽然它以术心驱动、力道极大,但上弦很慢,要校准调试也颇为麻烦。自己耳聪目明,未必就躲不过。只是这东西,他倒并不怕,要是那种披甲车才麻烦——每部披甲车内装有三部床弩,又远比这种用轮推的灵活。只是那种利器大多配给边军对付妖兽,李境之内的镇军该是没有的。 此时又有两发射来,好在这白马与他相处日久,已知他心意,那床弩该是还没调校好,准头也差。一发落在十几步之外,一发落在五六之外。 李伯辰心中略松了口气,见远处二三百步之外的田间有一道斜坡,便想可以先冲到那斜坡下,就不怕床弩从背后射来了。 但这念头刚生出来,忽然瞧见那斜坡之后有什么东西亮了亮。下一刻,便见两部小屋似的东西驶了出来,表面的蒙皮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正是披甲车! 跟在那车后的,又有三支十人队的游骑、五支十人队的步卒! 李伯辰只觉心头一寒——看这架势,竟是一个百人队了。配了铁甲车的百人队,即便在无量城的边军中都称得上精锐了,那坡后面竟然还有个前进营! 他忍不住又骂了一声,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难不成都为了隋不休来的!? 方耋该是头一次见这种阵仗,忍不住道:“李将军……那个……是披甲车么!?” 李伯辰眯起眼睛往那两部车上看,沉声道:“是。” 方耋低呼一声:“那怎么办?我们杀过去?” 李伯辰想说“绕过去”。披甲车不是人力能对付的了的,两部车在前,步、骑在后,要杀过去,自己也得挂些彩,何况方耋。但披甲车虽也是以术心驱动,可每部车都有两三千斤重,行动起来是很慢的,倒可以试着绕过去,从左翼或者右翼的骑兵中突破。 可刚要说这三个字,又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 这两部披甲车,行动远比在北原上看到的要迅速,体型似乎也更大。他心中一跳,忙向那车底部看去——不是轮子,而是履带! 他心中一惊,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几个月前在璋城术学遇到隋子昂的时候,他曾说过可以将铁甲车的轮子改为铁质履带。如此不但速度更快,承重力也更强。 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料到术学的人竟真用了他这法子,而且在两三个月间就改制出来了……是因为北边战事吃紧,因而特事特办的么? 如今再看那两部车,速度竟不逊于他座下这白马……这可就大大不妙了! 他一咬牙,忽然勒住马,道:“方耋,把孩子放下来吧。” 方耋愣了愣:“啊?” 此时两翼的骑兵与前方的车马阵都在逼近,李伯辰叹了口气,道:“一会儿刀剑无眼,也不干这孩子什么事。” 方耋略沉默片刻,跳下马,将阿角放在地上。李伯辰看了他一眼,他便又从怀中摸出三个小竹筒,搁在他身上了。 李伯辰也跳下马,道:“你上马。” 方耋一愣:“那你呢?” 李伯辰道:“别废话。你跑得过我么?就是这马也未必跑得过我。” 方耋一咬牙,翻身上了马。李伯辰又道:“你往左边去,不要恋战,冲出去就好。你的修为也不差,只要心里不慌,那些人拦不住你——小心弓弩。” 方耋还想说些什么,但只狠狠点了点头,眼中泛起些水光。 见他这样子,李伯辰到底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这人也真是怪,明明比寻常人更狠辣果决,到了自己面前却又总像个受委屈的晚辈——其实他比自己还要大两三岁吧。 他便在白马臀上狠狠一拍,喝道:“去!” 白马立时往左侧冲出,此刻也又听着一声呼啸利响,是左营中的一架床弩调校好、射来了。 这支弩箭来得极准,直奔李伯辰。其实他闪了身便可躲开,但瞧见身旁地上那阿角,便一咬牙,举刀侧劈。 要是寻常的弓弩,他几乎能在它们飞行的时候将箭支的模样看清楚。可这东西速度奇快,他也只能约略瞧见一道黑影。但忽觉刀上受了一股大力,刀柄与虎口摩擦得火辣辣的疼,随后觉得小臂也被一带,要不是这魔刀出了鞘便不能离手,该立时被击飞了! 可好歹叫这支铁箭偏了偏,砰的一声插在地上,溅起的泥土几乎将那孩子埋住一半。李伯辰回头一看,见于猛已经冲到距自己十多步之外,便喝道:“于兄,我已经守诺了,你呢?!” 说了这话,飞身向前奔去。 他刚才说自己比马跑得快,倒不是吹牛。他如今这境界、力道,真要全速奔行,起码在几分的时间之内都不是寻常快马可以比拟的。平时骑马,一是图省力,二是图载货方便。 前面那两部披甲车上有六部床弩,他弃了马更加灵活,倒多了几分脱身的把握了。 此时三路兵马离他越来越近,方耋距左侧游骑兵也只有百步的路程了。忽然听得身后于猛大喝,声若雷霆:“别管那个骑马的!捉那个龙虎境!要活的!!” 李伯辰转头看了一眼,见于猛蹲在地上,将阿角抱起来了。他不知于猛是不是看在阿角的份儿上才这么吼的。不过这人看似心若坚铁,到底还是有舐犊之情的。那些人要真听了他的话而想要活捉自己,只怕要失望了。 再奔出十几步,三边已成合围之势。方耋策马与那十个游骑对冲,双方一错,方耋的身子晃了晃,险些坠马,但好歹稳住了,可两个枪骑已被他击了下来。他便立时又单手握缰,向前纵去。 见他脱困,李伯辰松了口气。这时候前面的两部披甲车距他只有百十多步,其中床弩却还未击发。李伯辰正想那东西里面还会还没实装兵器吧?便见一部车前头火星一闪,一道黑影射了出来。 他立即往一旁斜出两步,想的是闪开就好、得保存体力。可又听得那黑影的声音与之前的弩箭不同,之前的是“呜”的一声响,这次射出的却是“嗡嗡”作响。他也来不及思量究竟为何,但只觉身上一麻、心头一惊,立即提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又往一旁蹿出六七步去。 此时一道狂风才擦身而过,掀起一大篷泥土。他分神往铁箭落处看了一眼,才暗道侥幸——那铁箭不是破甲箭头,而是网头的。从车中一射出,箭头便张开一道带铁刺的铁网,要是刚才被这东西给兜住了,不但要被困上,还得剜下不少皮肉! 这一箭发出,又听得两侧崩崩作响,一阵箭雨飞蝗一般袭来。李伯辰将手一挥,一阵电光喷出,登时将那些羽箭冲得七零八落。 他刚挡了这一记,另一部铁甲车却又射了两记出来,同样是网头箭。那两箭角度刁钻,把他左右去路都封死了,逼得他只能再向前去。李伯辰又把这两箭躲过,只觉身上已渗出了冷汗。他这境界对付同境的修士,自忖十拿九稳。可此刻对上这百人队才觉险象环生,再加上那两部披甲车,更是感觉有些吃力了。 他心道,绝不能与他们纠缠。而且还得想法把那两部披甲车给料理了。否则即便冲了过去,但那两部车六部弩,前方还有十余里,它们追着不放,自己是绝对走不掉的。 想到此处,忽然顿住脚步往后一转,一下子将一柄铁箭从地上拔了出来。 此刻那两部车停下,马步兵冲过披甲车压了上来,当前十几骑兵都手持长枪,马蹄声隆隆作响。虽然只有数十人,可一旦被围了,只觉得身前身后都被拥住,仿佛陷在千人阵中了。 李伯辰便喝道:“去!” 阴兵立即向前方骑士扑去。当前的几骑兵立即晃了晃,人吼马嘶,滚落在地。这几骑又将身后的一绊,再倒了五六个。李伯辰将铁箭横起,冲入阵中狠狠一扫,也不知道扫断了几条马腿,耳畔只听得一阵轰轰作响、尘土飞扬。 可此时那些骑士的长枪也突刺过来,他横下心躲闪几次,但终究也挨了五六记,肩头血流如注。 不过他上半身有甲,又筋骨强健,这几下也没叫他受什么重伤,便又持箭往前冲去。后面那拨骑士见骑枪似乎一时间奈何不了他,立即往两侧散开,把长枪给投了出来,立时在他面前树起一片密林。 李伯辰心道不好,脚下缓了缓,正要抡起铁箭将那些长枪荡平,却听前方又是碰碰两声,一步披甲车又射了箭出来。此时离得太近,避也来不及,他只能一用只手和臂弯将箭箍住,往前一迎—— 只听耳畔一阵尖锐啸响,他身子腾云驾雾一般往后飞了起来——两支网头箭被他手中这铁箭给拦住,也将他击飞了。他手中的铁箭重重轰在胸口的甲上,只觉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置,头脑中一片嗡嗡作响,眼前全是金星乱飞。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落地了。他心道不妙,只怕两侧的骑兵要杀上来,可等弹起身往左右一看,却见地上多了十几具尸体——是被他拦下、磕飞那两支箭倒旋着飞去两边,将那些骑士给扫倒了一大片。 他心中一松,立时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疼,也不晓得是不是受了内伤。但身旁只余七八骑,他便一咬牙振奋精神又将被击弯了的铁箭抓起,向一部披甲车猛冲过去。 他与车之间此时还隔了五六十个步卒。刚想要再将阴兵喝出,却只觉胸口一闷、头脑一阵刺痛,险些晕了过去。他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该是受了重伤。 但这时再看前方那些步卒,只见一个个脸上皆露出惊恐之色,该是没见过有人竟能挡了披甲车的箭还能活下来的。李伯辰见此情景,立即大喝:“挡我者死!!” 他厉喝时使了灵力,声若雷霆,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作响。前面那些步卒一听这动静,又几个胆小的立时坐倒在地。还有些愣了愣,赶紧闪去一旁。 李伯辰趁这当口儿大步冲至一部披甲车前,将铁箭往那履带中狠狠一插,又纵去另一部车边,挥刀将它的一侧履带也给斩断了。两部车中的军士打开铁窗口,探了钢矛来刺他,李伯辰立时使了天诛术,雷霆击在铁车上,只听车内人一片惨呼,钢矛叮叮当当地落了地。 此时终于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的剧痛,脚步也渐渐有些踉跄,他知道或许是自己的胸骨、肋骨给刚才那两箭击断了,但心中竟生出一个念头来——我现在这身子,比起浑甲兽也不逞多让了吧?! 他又冲出十几步,只觉得身上的力气快要没了。只得提刀转了身,好对付从身后追上来的人。 可一转身才瞧见,后身已无人了——那些步卒倒是想跟上来,可神色惶恐,有的手中握着的刀盾都在发抖,只敢远远地瞧着。那十几骑亦只能在数十外游走,也不敢前冲了。 他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做了怎样的一件事——他击穿了一个车、马、步的百人队! 他想到此处,一股豪情油然而生,索性一边慢慢向后退,一边举刀一指,道:“谁还敢来!?” 这话一出口,便觉喉头一阵腥甜,似要喷出血来。但将牙一咬,给咽回去了。那些军卒被他吓了一下,纷纷驻足,连缓慢近逼也不敢了。但有几个似是手一抖,竟将弩箭的扳机扣动了。 李伯辰看得清楚三支箭向自己射来,刚要举刀去挡,却觉得肩头一阵酸痛,便晓得该是挡不住了。索性只微微一侧身,叫一支箭射在自己左臂上。他本就绷紧了肌肉,这箭便入得不太深。他冷冷一笑,再一发力,竟将那箭给生生挤出来了。 这下那群人更是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往后退了两三步。 此时听得身旁传来马蹄声,方耋策马而来,一只手臂垂着,鲜血将衣袖都浸透了,道:“快上马!” 李伯辰正要转身攀上去,却见于猛乘马冲到军卒阵前立下,双臂一抖,又握住两面大盾。 李伯辰便停了脚,冷笑道:“于兄,咱们再来试试手?” 于猛死死盯着他,隔了半晌才道:“你真叫陈伯立?” 李伯辰将刀一振:“李伯辰。” 于猛眼神闪了闪,沉默片刻,道:“我记下了。咱们下次阵上见。” 又看方耋:“等我取你狗命!” 方耋张了张嘴,但只道:“有本事就来!” 李伯辰又退了两步到马旁,方耋伸出一只手,将他拽了上去。白马奔出十几步,李伯辰回头又高喝:“镇军的兄弟们记好了!我李伯辰今天可没取你们的命!” 第二百一十三章 国主 于猛果然没追来,余下人也没追来。李伯辰又憋了一口气,才呸地吐了口血,顿时觉得胸口一畅。他心道,要是往那一界去的法子能随念随用就好了,像刚才自己受了伤,立即就可以往那边去调息。可要像现在这般得等上一息的功夫,那在战阵上就真用不得了。 方耋见他吐了血,忙道:“李将军,你……” 李伯辰笑了笑:“小伤。倒是你的胳膊怎么样了?” 隔了一会儿,方耋道:“我真没用。我以为自己是养气境了,对付那些游骑不会吃力,结果……” 李伯辰笑道:“这也不怪你。军中游骑个个都是好汉,哪怕不及你,力气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而且军阵上么,他们知道进退配合,又天天练枪,就是我冲过去,也得挨一两下。” 方耋道:“李将军,往后你能教我么?” 听他声音又有些不对劲,李伯辰忙道:“行,慢慢练吧。” 这时听到后方两座营内响起号角声,该是见那百人队没拦住,又在点兵了。不过纵然他们再派了铁甲车出来,也追不及了。两人又往前疾驰一段,那片树林越来越近。等还有两三百步时,见到林中树木忽然晃动起来,又猛地往两侧一分。 方耋吃了一惊,李伯辰道:“别慌,该是我们的阵法。” 果然,一队兵从林中冲出,半空中又忽然现出两个羽人。等再近些,见前面一人在书生袍外胡乱罩了一副甲、手中提着一柄剑,策马疾冲过来,叫道:“表爷爷!” 是常秋梧。李伯辰实在不知道他怎么能叫得出口,但他来了,便说明两人脱险了。他也应道:“常兄!” 待他们近了,常秋梧一拨马头,道:“快,快进去!” 两匹马直冲入树林,那些兵也收了回来。此时李伯辰转脸看,见两侧树木又是一晃,合拢到一起去了。 这就是隋不休设下的阵法吧?是个迷阵么? 常秋梧勒住马跳下来,跑到白马旁道:“你怎么样了!?” 他的急切之情都是写在脸上的。见他这样子,李伯辰心中着实一暖,刚要说“怕是受了点伤”,却忽然瞥见不远处站着的三个人。 两个是褐翼的羽人,穿着皮甲。当中一个,外罩闪亮的半身鱼鳞甲、底下是大红战袍。腰间悬着一柄鲨皮鞘嵌红宝石长剑,头戴鎏金五狮冠。一张脸白白净净却又英气逼人,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正是隋不休。 李伯辰愣了愣,将那话咽了回去,不用常秋梧扶,一偏腿跳到地上。落地时又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也黑了黑。但仍强撑着微微一笑,道:“常兄不用担心,区区百人而已。” 又将刀还了鞘,向那人拱了拱手,沉声道:“隋公子,一向可好。” 隋不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也抬起手,道:“李将军,几个月不见,你已经以一当百了。” 他刚才是看见自己破阵时的模样了么?那可真不错。李伯辰便也笑了笑:“不过是百人,也不是妖兽。隋公子,这阵就是用中州结界的法门布置的么?” 隋不休道:“不算是,但大同小异吧。” 李伯辰点了点头,可一时间不知道该再和他说什么。隋不休也矜持地笑着,该也是一样的念头吧。幸好常秋梧道:“隋公子,多亏你相助。家祖正等着见我这位表爷爷,寒暄的话,咱们以后再谈吧。” 隋不休像是松了口气,道:“好。” 又看李伯辰:“李将军,稍后我找你叙旧、赔罪。” 李伯辰道:“隋公子客气。” 隋不休便带着两个羽人退了一步,转身走开。待他们离远了些,李伯辰道:“常兄,他们来了多少人?” 常秋梧道:“就这三个——这位是?” “方耋。我的一个朋友。” 常秋梧将方耋看了看,道:“也伤得不轻,来,一起走!” 过了这片树林就是孟家屯外的田地,常秋梧带了五十多个兵出来,这些人便跟在三人身后。李伯辰将城中事对常秋梧说了,才分神去看这些兵。 大多是青壮,身子也算结实,身上有铁甲,手中有刀枪剑盾。只是看着神色恹恹,总也提不起精神。 李伯辰道:“这些是原来镜湖山上的兵?朱厚真死了?” 常秋梧拉着李伯辰快走了两步,低声道:“表爷爷,你说实话,朱厚是不是你杀的?” 在回来的路上,李伯辰就猜过会有人问这样的问题——当日小蛮走了,自己也走了,接着朱厚暴毙。一定会有人将朱厚的死和自己这个外来者联系到一处的。 其实他也想过要不要将小蛮的事告诉常家人这个问题,只不过进侯城之前,都没拿定主意。可现在知道隋不休在此,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在无量城的那晚隋不休放自己走,就是因为发觉自己姓李、又是个灵主吧。那时候他们未必想得到自己是李氏国姓,可如今在这儿见了,心中该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要瞒,也瞒不了多久了。 李伯辰便叹了口气,道:“不是我干的。但和我也有关系。我们……回去再说吧。” 常秋梧抓住他的袖子,道:“好好,回去再说。” 可这么抓了,就没放开。李伯辰心道,他是怕像上次一样吧——上次见了朱厚,也说“回去再谈”。但那么一回,就隔了二十多天。常秋梧已经四十多岁了,可做事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稳重,倒仿佛是个毛头小子,也是有趣。 等他们走到镇上时,又是不同的气象。街上空空,两旁的铺子几乎都关张了。出镇往坡上走,也是人人闭户。再走一段,远远瞧见自己那间宅子。李伯辰心头一酸,忙挪开了眼。 等到了常家宅院前,常秋梧叫那些兵散去,三人进了门。 他唤来一个丫鬟,叫她带方耋去裹伤口,又拉着李伯辰的袖子一路扯到二进院。他走得急,李伯辰跟着他快走几步,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一下子又咳出一口血。 常秋梧吓了一大跳,道:“这是怎么了!?” 李伯辰摆摆手,道:“估计胸口骨头断了几根,也不是什么大事。” 常秋梧瞪起眼:“这还不是大事!?快快——” 拉着李伯辰走到正房门前,抬起一只手胡乱施了一礼,口中急道老祖宗秋梧求见,就赶紧推开门。 李伯辰便见着了常休。他今天穿了一身褐色大氅,戴一顶纱冠,端坐在堂屋椅上,老神在在。见常秋梧这么推门走进来,眉头微皱,便要开口说话。但常秋梧道:“老祖宗,表爷爷伤着了!咳了血了!” 常休一愣,一下子站起身,道:“伤在哪儿了?” 疾步走过来,一把将李伯辰的手腕抓起、搭上脉门。 李伯辰心头一动,说不出话了。进常家这门的时候,还在想常休会如何对自己、该如何同他说话、又如何试探他们的态度。可见了这两人这种模样,那些念头全记不起来了。打他来到这世上,只有小蛮对他这样好了二十多天,如今她走了,他以为自己再尝不到那滋味,没料到此时在这屋子里,又体会到熟悉的感觉了。 这些念头在头脑中转了转,他只觉得眼睛微微一热,忍不住要开口叫一声外公。可另一个念头又忽然蹿出来,叫他的心又凉了凉——当初小蛮也是这样对自己的,可后来小蛮走了。现在自己这外公,是真情,还是假意? 他咬了咬牙,将嘴闭上了。 这时常休松开手,道:“断了三根骨头,没伤着脏腑。” 又往后退了一步,细细打量李伯辰,道:“好、好、好,这就是我的外孙。” 再深吸一口气,抬手正了正头上的冠,面色沉静下来。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常秋梧忙在一边道:“表爷爷!” 李伯辰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想了想,俯身拜下,道:“外公,受外孙一拜——” 可他刚只弯了腰,常休便伸手将他搀住,道:“不可!” 又道:“秋梧,你过来。” 常秋梧走到他身边。常休忽然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常秋梧愣了愣,也噗通一声跟着跪了,把头磕下。 李伯辰刚见他这动作时,心中是一紧,不晓得他要做什么。等再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去拦,便听常休沉声道:“老臣常休,叩拜国主!” 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才忙跪下要将常休搀起,道:“外公,这是做什么!” 但常休将他的手臂一抓,李伯辰便觉自己的双手似被铁夹钳住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能在力气上将自己完全压制的人! 又听常休道:“秋梧!” 常秋梧忙又拜了一拜,道:“臣常秋梧,叩拜国主!” 常休这才抓着李伯辰的手站起,道:“伯辰,你有北辰帝君气运在身,自当是李国国主,往后,断不可再拜旁人,就连我也一样。” 李伯辰之前心中想的本是亲情,可如今经了这一番,心里倒平静许多。常休知道自己有北辰气运在身,是隋不休说的吧?只是他没料到还有“不可拜旁人”这说法。先是被比自己年长的常秋梧喊“表爷爷”,如今又受了这外公一拜,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这外公从前是太常寺少卿,掌的就是礼仪,可要是往后天天都喊自己国主、动不动就要下拜,那可真要命了。 他只得苦笑一下,道:“……外公,现在是在家里,咱们自家人说话,就不要讲究这些了吧?” 常秋梧也站起身,道:“是啊,老祖,表爷爷是个随性之人,老祖在家里也讲礼,只怕表爷爷要待不惯的。” 常休正色道:“国器崩坏十几年,岂可连礼仪都不要了?没有国主的诏令,这些礼数还是应当遵循的。” 李伯辰叹了口气,道:“外公,就当我下了诏,叫您不要再拜,好不好?” 常休便躬身施了一礼,道:“遵令。” 常秋梧也忙道:“遵令。” 李伯辰又在心里叹了一声——这实在太不自在了。他想过常家人会对自己小心试探,但绝没料到是如今这场景。 常休直起腰,又道:“国主,请上座。” 李伯辰此时知道没法推辞了,身上又实在疼得难受,只好慢慢走到堂中落座。等他坐下,常休才道:“秋梧,去取药。” 常秋梧应了一声,往东屋去。常休便在他下首坐下,双手搁在膝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李伯辰本有许多话想说。但见他这模样,不知道怎么开口,也只好陪着坐。等常秋梧将药取来了,常休又道:“国主,请用药。服了这药,再调息一个晚上,便可痊愈了。” 李伯辰就将常秋梧手中的丸药捻起吃了,见他躬身退了两步,也坐下了。 三人如此在堂中坐了片刻,李伯辰实在受不住,开口道:“外公——” 常休立时将身子偏了偏,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 李伯辰便道:“外公,我可不可以,先不做这个国主?” 他说了这话,便顿了顿,等常休开口。但常休只听着,一言不发。李伯辰只好又道:“外公,你说句话吧。” 他叫第一声“外公”的时候,心里还觉得有点儿别扭。可如今说顺了嘴,倒觉得是如同“常老先生”一样的称呼了。李伯辰心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休的这种做派——初见自己的时候,他似乎的确有些发自内心的喜悦。但那喜悦很快被那个“礼”字压制,连带这称呼里的亲情意味也淡了许多。 其实他并不想要这样,倒希望常休能如之前那样,叫自己“外孙”——虽说他这个外孙并非足斤足两,可到底能觉得好受一些。 常休听了他这话,道:“国主是在下诏么?” 李伯辰苦笑一下:“我只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再有,还有些事,你们可能也不清楚。” 常休道:“请国主示下。” 李伯辰看了常秋梧一眼,见他此时也正色危坐,看不出什么想法。他想说小蛮的事,心里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可思来想去,那件事也总归瞒不了。况且这些东西在他心中沉甸甸地存了好久,要真能说出来,也会好过一点。便将心一横,道:“先前跟我来这儿的,我的娘子,其实叫隋曼殊。” 第二百一十四章 秘计 第二百一十五章 谋事 李伯辰也走过去,往图上细看。 他在军中也看过舆图,但只有无量城附近的一小块。更大、更详细的地图当属机密,即便曾经做到统领,也只看过隋国北境的而已。但眼前这舆图却极为精细,将李国全境地形全标出了。东边的隋境虽然只标了大致的轮廓,但州府也注明了。 李伯辰看了几眼,觉得虽然各处比例或许有点儿不对,可应该也差得不多,便想了想,伸手一指,道:“咱们在这里。” 李国全境,其实像是一轮肥胖的下弦月。临西地在月背偏上,孟家屯在上面一钩的末端。孟家屯南边是侯城,东边就是玄菟城。玄菟城更往东,是一道南北走向的山脉,将李与隋分隔开。这道山脉,在舆图上被注为千山山脉。千山山脉之间有一条大江,李伯辰知道那是北原上的堑江南下的一段,被称作澜江,亦李隋之间的天然分界。 又往东边的群山中一指,道:“隋无咎的人应该在这里吧。” 千山山脉与四横山脉、当涂山脉构成了一个“丁”字,上面那一横很粗,是由当涂山脉、四横山脉构成的。 当初隋无咎率军从自当涂山脉的无量城中退入四横山脉,其实离李境是很近的。李伯辰所指的是千山与四横山的交界处,他料想隋无咎应该就在那边。 常休道:“应该是。隋不休说,他们正在想法过澜江。” 李伯辰又想了想,道:“外公,你看,是不是因为这个——我们这里,现在其实算是被南边的侯城、东边的玄菟城围着的。距侯城四十多里,距玄菟城二百多里。要叫隋无咎去取侯城,那他从山里出来之后,应该先经过玄菟。他手下的兵又饿又累,玄菟城知道他们进入李境,也必然坚壁清野。” “玄菟城发了一千兵,把咱们北边截了,他们那边应该兵力不足。可隋无咎也算是被夹在那一千兵和玄菟城之间了。要是我带这些兵,该会叫他们休整补给。否则要是绕着玄菟城走,等到了咱们这附近,玄菟城的一千兵以逸击劳,他们的处境就很不妙了。所以,我会趁着玄菟守备空虚,先去打秋风。听说隋无咎是洞玄境,玄菟也没有侯城那么大,攻下来应该不难。” “这么一来,他们就先帮咱们把东边的玄菟给废掉了、叫咱们少了个威胁。但是,要是隋无咎占着那里不走了呢?”李伯辰皱了皱眉,道,“外公,你叫他占侯城,应该是想让他们为咱们守着南边吧——南边的隋军要是想打我们的主意,就得先过隋无咎那一关。可他们要是把玄菟城占了,就成了咱们为他们守门了。” 常休道:“好好,你说得好。但我却并不担心隋无咎占下玄菟。因为这图只标了地形,却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没在上面。” “玄菟临着千山,附近地形险恶、土地贫瘠。那里的人几乎不以耕作为生,而靠林中游猎糊口。隋无咎野心极大,日后必定要扩张势力,可玄菟是不足以支撑的。倒是侯城附近良田万顷,要能叫人安居乐业,养上把万把兵也不成问题。他要偏安玄菟一隅,往后侯城却被我们得了,那可就悔之不及了。” 李伯辰皱眉想了一会儿,道:“外公,你为什么觉得他一定会放过我们?无论相比玄菟还是侯城,咱们这里都是最容易对付的。要说土地,其实也很肥沃。后面又靠着群山,进攻退守都不成问题。” 常休笑道:“一是因为,隋无咎要来攻我们,就成了攻伐李室,在李境内失了法理。李生仪为了他那正统大义,不会置之不理。不论他乐不乐意,都要出兵讨伐。隋无咎该想得到这一层的。所以在他入境之前,我们要向李生仪请下封来。” “二则,即便隋无咎真冒天下之大不韪,伯辰,你可有北辰气运在身。隋无咎那洞玄境固然不可小觑,但你却可册封一地灵神,以山川江湖之力对其加以节制。他明白这一点,该也不会自找麻烦。” “册封一地灵神”——李伯辰听到此处,心猛地一跳。他早想弄清楚这些事,但一直求问无门。常休此时说了这话,是说他明白其中的关窍么? 必然是!他从前是太常寺少卿,常与王室打交道,知道的自然该是极多的! 但他想了想,没叫这急切之情溢于言表。此时虽然相处愈加融洽,但也不好就这样开口索要吧。 便只道:“外公说得有道理。但是,隋无咎得了侯城,往后坐大了,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常休叹道:“这一点,其实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伯辰,李地形势犬牙交错,五国各自心怀鬼胎、相互掣肘,李生仪就是因此才成了气候的。这是因为高辛尚不足以将李地独自吃下,便树了个李生仪,为李境中的五国势力寻了个外患。” “但这里,却只能有一个李生仪——你有北辰气运,我们日后也要壮大发展。一旦你稍成气候,高辛或者挑动你与李生仪内斗,或者就要将你剿灭。因而,不得不让隋无咎入局——李境之中多了这么一股势力,便成浑水。隋无咎在李境没什么根基,哪怕日后势力渐强,也总要回到隋境去——那么,至少隋人先要对付的就是他,而不是我们。” 常休想了想,道:“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隋无咎愈强,我们就愈安全。我们在,是他留在李境的法理。他在,是我们渐强的屏障。” 李伯辰觉得自己不算笨,可这些也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化。他忍不住心道,果然还是要有别人相助。自己从前单只是想和李生仪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头晕脑胀、拿不定主意了。可外公却能将李境当中的五国、临西君、隋无咎等等势力都一一辨明,更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为自己寻得一个危险的平衡,不愧是活了一百多年的人精。 这样的见识不仅来自聪明的头脑,还来自许多年的经验。往后有他相助,自己真是省了太多的心了。 他点点头:“外公说得有道理。那,这事和向李生仪请什么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常休道:“李生仪已自立为君。我们要为你请封,就请一个公爵——隋无咎虽然也自立,但隋王仍在,他名不正言不顺,也还不过是个彻北公罢了。日后双方合作,你同为公爵,也好相处。” 又一笑:“但我想李生仪不会舍得这个名分,也许会封你做侯爵。至于是个什么侯……倘若他封你个武威候,那就意味着他也知道我们的心意,乐意与我们暂且相安无事了。” 武威候?是自己那个从未见过的爷爷的爵位吧。李伯辰虽然向来觉得自己是个淡泊名利的人,但听了这三个字,心中仍忍不住跳了跳。数月之前还是个小小十将,要真做了个什么君侯,他心里还是会欢喜的。 可他也知道,真那样的了,自己便也入了这天下大局,往后只有一往无前,后退则必死了。 他想了想,沉声道:“好,外公,我听你的。” 常休眯眼笑起来,道:“臣只是建言罢了。” 此时他又称臣,但比之前叫自己国主的时候亲切多了。李伯辰觉得心里也又舒坦了些,便道:“外公,还有——朱厚真死了?” 常休道:“秋梧,你来说。” 常秋梧一直侍立一旁,听了常休的话,便向李伯辰施了一礼,道:“是。君侯,当天我亲自去镜湖山上看过。” 他改口真是快。但李伯辰觉得,哪怕喊自己“君侯”,也比叫“国主”和“表爷爷”要好太多了。 他便道:“你见着了他的尸首?” “尸首没见到,但见到了一只左臂,还有血。我验过左臂上的伤——该是在朱厚发力的时候斩下的。那朱厚,我见过他演武,其实算是养气境的巅峰,快到龙虎境了。要是他有防备、来得及出手,就是我也没法把握一击将手臂斩断。但在他房内再没什么搏斗厮杀的痕迹,说明刺客的功夫可能高得吓人。” 常秋梧说到此处,看了看李伯辰。 李伯辰摇了摇头:“小蛮她……难道本领真的这么高?” 那她之前要是想取自己的性命,该也不难吧。 常秋梧道:“或者本领高,或者以太素术法突袭。朱厚本是个江洋大盗,见识不算广,没料到太素术法的手段也很平常。” “不过朱厚是不是真死了,其实不好说。我觉得他更可能逃了。但他既然已经不在,就索性说他死了,免得有些人动摇不定。” 他提起这茬儿,李伯辰当即正色道:“朱厚这个人有古怪。” 常休和常秋梧愣了愣,道:“怎么说?” 李伯辰道:“我回来的一路上细细打听过他的事。他这个人,从前应该是性情残忍乖张、胸无点墨的。可怎么到了镜湖山,却忽然性情大变?我想不是‘欲图大事’就能解释得了的。外公、常兄,我听说附近从前有个宗派叫雷云洞——他会不会是在那里面出了什么事?” “还有件事——那天我和常兄杀死的那个怪物,我觉得该是山君。我起初觉得,是此地的气运空了出来,一个什么野物的阴灵撞了上去,与气运融合了,因而才会害人。可我那天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它那个模样是什么野物,到前几天的时候,想明白了。” 李伯辰沉声道:“我在北原上听说过有一种妖兽叫足蜍,据传是人脸蛛身,有数十对足,似乎正是那东西的样子。要是真的,说明什么?可能有一个足蜍死在了山里,阴灵正好同气运融合了!” “那,那东西是怎么来到我们这边的山里的?有些山民说在山里见过妖兽,见到的是我们杀死的那个,还是真的妖兽?再有,外公,当年国难的时候,此地山君上过阵么?死了没有?” 常休愣了一会儿,才道:“据我所知,当年五**最北只攻到侯城。到侯城时已经没什么抵抗了,是知府献的城。那么此处的山君,在那时应该是没有现过身的。” 李伯辰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如果,山君是在最近才死去的——是被谁杀死的?那个足蜍么?我觉得一个足蜍必然不够,那,还有别的么?那天我在周家人身上看到一个伤口,在这个山君身上也看到了一个类似的伤口——我猜附近还有个什么东西,之前将这山君伤了。会不会是妖兽?” “外公,这件事要细细查。如果是隋北山中的妖兽迷路掉队,凑巧来到我们这边,那倒无妨,可怕只怕,是有妖兽越过了北边的当涂山和堑江,那我们就危险了!” 常休与常秋梧对视一眼,常休才踱了两步,慢慢说道:“要真如你所料,的确要紧。但……但……” 李伯辰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妖兽越过堑江这事,其实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堑江既宽且深,水流湍急。之后的那一段当涂山则壁仞数千米,实在不是人力能够逾越的。 这两道天险对于妖兽、罗刹、须弥当中的修行高手来说或许不足为虑,但想要大部队能够通过南下,是极难的事情。要将天堑变通途,就得截断大江、叫山峰崩裂。 这种事,也许化虚、生神境的六国修士做得到,可也不是短期内能够实现的。罗刹、须弥两族人,在六国人看来修不了术法,但这是一种误解——他们也能修行,可修的是魔国法门、是自发修行。譬如李丘狐天生能弄火,要到了魔国的化虚、天魔之境,据说可以叫方圆千里之地尽成火狱。 这种本领用来杀人自然无往而不利,但用来对付自然伟力,便力有不逮了。 况且当涂山一线刚失守不过月余,即便魔国以人工架桥凿山,也没法完成如此巨大的工程。 李伯辰见他沉吟许久,便道:“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担心,是因为怀疑空明会也许与魔国有些不清不楚。还因为我隋境的时候,见过一个鬼族。” 第二百一十六章 赔礼 常休和常秋梧愣了愣,道:“鬼族?” 李伯辰道:“是。那人自称毕亥,说如今六位帝君、魔国三魔君,都是他们鬼族的九圣,又说他们是蛟羽须罗乃至人的先祖。那人说话实在骇人听闻,我不当真,可他也的确展示了一些本领——他们可能也能使人修的术法的。要是,魔国当中的鬼族施展术法帮了妖兽……” 常休道:“伯辰,细说来听听。” 李伯辰便将那天的事情慢慢说了。二人听罢,常休皱起眉头,道:“的确是个怪人……罗刹公主?嘶……听着倒也不像是假话。” 他又想了想,道:“好。这件事,的确应当细查。至于那雷云洞的洞天,我也一直有所耳闻,伯辰,稍待两日,等将那位隋公子安抚好,我们就做这事。” 李伯辰松了口气。他说自己的这些推测的时候,本以为常休不会如何在意。因为这些推测源于他的自觉,实在没什么切实的依据,可没料到常休和常秋梧似乎都很重视。 那天听他们两个人在草甸中散步时的对话,觉得他们想要将自己当成傀儡揉捏摆布,因而说这些也想试探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如今觉得,他们该是看到自己也称得上有勇有谋,再没有轻视之意了吧。 这时常休又道:“伯辰,你可有字?” 李伯辰愣了愣,道:“没有。” 此世的字,与他来处不同。在他来处古时,读书人没有个表字很不成体统,可在这里,似乎只有名门之后才配有字。要是寻常百姓也给自己弄了个字,就要被人笑掉大牙,嘲讽他攀附了。 常休便道:“这可不成,该有字才对。” 李伯辰对这些并不很在意,就笑了笑:“外公,那请赐我一个字吧。” 常休道:“岂敢说赐。” 又皱眉思量片刻,道:“此事非同小可,我要细细思量才好。但我听你称秋梧常兄?这怎么行——秋梧,你也不懂礼数了么?” 常秋梧老脸一红,李伯辰心道这真是冤枉了他——他一口一个表爷爷,叫得可顺嘴呢。 不等他开口,常休道:“但你的确也长伯辰一些。伯辰,以后以字相称吧。” 常秋梧忙道:“是——君侯,我表字奉至。” 其实李伯辰也觉得一个人叫“表爷爷”、“君侯”,一个人叫“常兄”实在有些滑稽,倒是奉至这个称呼更上口,便笑道:“好,奉至——” 想说兄,但瞧见常休,又咽回去了。 常休道:“好、好。” 他走到椅旁,伸手在桌边摩挲了一下。常秋梧便将桌上的舆图卷起,道:“我去吩咐弄些饭菜。君侯,那位方兄弟——” 李伯辰道:“请给他也弄点儿吃的吧。这人是我一个旧相识,三番两次帮过我。这回来这儿大概是想投奔我,但一时也不知道该叫他做什么。” 常秋梧应了,走出门去。 李伯辰这才发觉常休似乎是想歇歇,愣了愣,忙走到堂中坐下。常休这也才慢慢地坐了,慈眉善目地将李伯辰打量片刻,低声道:“伯辰……给我说说你母亲吧。” …… 与方耋离开常家时,天已黑了。 方耋虽然没用上李伯辰吃的那种丸药,但也裹了上好的外伤药,又换了一件新衣裳。吃饱喝足后,看着精神头很不错。 李伯辰抬眼往天边望去,瞧见极远处的空中有些微微舞动的斑斓色彩,很像是极光。那该就是隋不休设下的阵法吧?将孟家屯和镜湖山都围了起来。 等两人离常家宅子稍远了些,方耋道:“李将军,真没想到你是名门之后。” 李伯辰笑了笑,道:“胳膊怎么样?” 方耋慢慢抬了抬:“好多了。也不知道给我用的什么药,我在隋府都没见过——哈,对,常老先生以前是太常寺少卿,岂是隋以廉可比的。” 李伯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嗯了一声。 走了一段,才道:“你就住在我那儿吧。以后也不知道是继续住在这,还是搬去镜湖山。我那被褥都是现成的。” 是啊。那天自己在侯城置办了许多东西,还有两床被子一水没洗过。唉。 方耋道:“好。李将军,那以后……对了,也没想到那位隋公子那么平易近人。你以前在无量城的时候,常常和他说话么?” 李伯辰不知他想说什么,便道:“也不常聊吧。” 方耋笑了一下:“那也是有交情嘛。唉,往后我们在他手底下做事,可就舒坦多了。李将军,你外公是不是要辅佐彻北公?那我觉得,你以后怕不只是个统领了,说不好要做到将军了。” 李伯辰愣了愣,将军?他是说统将吧。六国都有九阶军制,他从前做得最高的统领,是下三阶的最上一阶。军中将领平时多互称“将军”,哪怕他一个十将,也被叫做“李将军”。但真要严格地说,做到第六阶、统将的时候,才算是正经的将军。哪怕之下的都统可领一万人了,也不算的。 但辅佐彻北公?在隋不休手底下做事?他忽然意识到,方耋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哈……也难怪。他一直只将自己当成个本领高超的军官吧?还是从前出身无量城的。 他也不好解释,就只笑了笑,道:“这些事往后再说吧。” 但方耋却正色道:“李将军,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那五千斤粮食。我听说彻北公带着残军进了四横山,现在该是要来孟家屯吧?那么多人,一定缺衣少食,我想,你现在不要把粮拿出来,该等彻北公到了,再献上。” 李伯辰想了想,道:“为什么呢?” 方耋边走边道:“现在咱们还不缺粮,现在拿出来,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可等彻北公的人来了,就是雪中送炭了。李将军,说实话,我之前弄这些粮,是想在隋公子那里谋个前程。可你对我有恩,今天在战场上,又让我先走,这种恩情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报答。往后,我只认你,所以也希望你能步步高升。彻北公带的兵将多,到了这里难免论资排辈,要你没什么功绩,他也不好赏你的呀。” 李伯辰心中一暖。在侯城知道他想攀附隋不休的时候,虽心里说不介怀,可多少有点失落。但此时听他说了这些话,晓得这人或许做事狠辣,但到底也懂情义二字。他不想叫他继续说错话,便打算委婉些将自己身份告诉他。 此时两人已走到自己宅院门前,李伯辰刚要开口,却见三个人影立在门外,远远听着一声:“李兄,真是赶巧了,我刚登门。” 是隋不休。 李伯辰忙快走两步,一拱手,道:“隋兄。” 隋不休笑眯眯地走过来,道:“晌午说要叙旧,晚上就来了,不打搅你做事吧?” 李伯辰笑了笑:“我也没什么事,里面请。” 隋不休说他刚登门,但李伯辰却瞧见他发丝上有些夜露,该已等了许久了。他是想尽快打探常休的态度吧。说来也真叫人感慨……几个月之前,他是贵公子,自己是个小卒,如今形势却反了过来。 他先走到院门前,抬手将门推开,一转脸却瞥见方耋在向自己挤眼睛。李伯辰愣了愣,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他是想提醒自己请隋不休先走吧? 李伯辰心里哭笑不得,只好装作没瞧见。 他开了门将隋不休请进院中,隋不休便看了看,道:“好,真是清雅。” 方耋和两个羽卫也走进来,隋不休便道:“百六百九,找个地方歇歇吧。” 两个褐羽人齐声应了,又转身走出门去。稍后听一阵轻微的展翅声,李伯辰猜他们是到空中或树上戒备了。 隋不休又看方耋,道:“这位是?” 方耋抬手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将头微垂,没做声。李伯辰愣了愣,才道:“哦,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方耋。” 隋不休便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但也没挪脚。 李伯辰想了想,意识到隋不休该觉得方耋是自己的仆从或部属,也想叫自己像他一样,让方耋退开。刚才方耋不答话、却要自己开口,也是将他当成自己的部属的意思吧。 这些东西实在绕得他有些头疼。但李伯辰又觉得,方耋的确算是自己的朋友。真像隋不休吩咐两个羽卫那样叫方耋退下,他心里觉得不自在。 便道:“他要住我家的。方兄,你就住东厢吧,我和隋兄谈些事情,谈完了我把被褥给你送过来。” 方耋一愣,才道:“是。” 再对隋不休施了一礼、退开两步,转身走进东厢房。 待他将门关了,隋不休笑了一下:“我知道为什么和你投缘了。你这人不管和谁相处,都叫人觉得亲近。” 李伯辰不知他是不是在客气,就也笑了笑,道:“隋兄,里面请。” 两人进了堂屋,李伯辰拧亮符火灯。 打他离开之后,这房子该没人进过。桌椅上、字画的轴杆上都积了一层薄灰。他目光落到桌边那件短褐上时,心狠狠地跳了一下,像被重锤猛击一记。他咬了咬牙,将衣裳拾起,道:“隋兄见笑。很久没收拾了。” 边说边走进东屋,将衣裳搁在床边,又走出来。 却瞧见隋不休站在堂屋地当间,躬身给自己深深行了一礼,道:“李兄,之前我恩将仇报,实在是小人行径。我也不想给自己辩解什么,也不奢求原谅。只是往后若有机会,定叫你瞧见我的真心。” 他这话说得有些重,但李伯辰的确觉得心里舒服了些。便叹了口气,道:“算了,都已经过去,不要再提了。” 隋不休直起腰,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奉过来,道:“家父也很后悔,因此叫我将这东西交给你,算做赔礼。” 隋无咎想要来孟家屯,但恐怕不能如愿。李伯辰既已知道这结果,也就不想要什么赔礼。刚要开口推辞,但瞧见隋不休手上那东西,却愣了愣。 那不是什么金玉之类的宝物,而是一圈薄纸,上面有一些符文。 隋不休立即道:“寻常物件猜你不会收,但这是一件兵器。” 兵器? 李伯辰忽然想到于猛——白天见他从袖中落出两片符纸,随后便幻成大盾,连自己的刀芒也没能斩破。隋不休说这纸是一件兵器,难道与那东西类似么? 他实在有些好奇,便道:“隋兄,这东西有什么讲究?” 隋不休这才笑了笑,道:“此乃符兵,可以戴在腕上,平时就像纸一样轻。但一念咒,立即化为兵器。” 说了这话,退后两步道:“李兄请看。” 他嘴唇飞快一动,那符纸忽然泛起一阵青光,登时化成一柄大槊。槊锋极长,与他的魔刀相当,槊杆也很长,约是槊锋的四倍长度。看这形制,该是柄马槊。 隋不休一抬手,将大槊抛来,道:“李兄看看称不称手。” 李伯辰单手接了,立时觉得一沉,心道,好家伙!又上了一只手,才觉得分量正合适。他想了想,大步走到院中舞了一圈,只听耳畔风声呜呜作响。 真是好东西。他现在有曜侯、有魔刀,其实正缺一件长兵——他的力气大,在战阵上有了这东西,可谓如虎添翼。平时又可化为一张符纸收在腕上,又极为方便。 隋不休走到门边笑道:“李兄可满意?” 他简直太满意了。先前想推辞,可如今却爱不释手,心道,幸好自己刚才没说出口。 便站下,道:“真是一件宝贝。” 隋不休笑道:“那我就能回去交差了。” 又将祭出、收回的咒诀同李伯辰讲了,叹道:“这柄槊,名为夺江海,是家父年轻时所用。家父说,这宝贝尘封已久,现在交给李兄,正可叫它再大放异彩。” 夺江海。隋国信奉六渎帝君,崇尚水德,这槊却叫夺江海——怪不得隋王对隋无咎心存忌惮。他是因此才不再用么? 知道它的来历,李伯辰想假意客气客气,但又想反正是用来赔礼的,客气什么。便道:“好,隋兄,替我谢谢大公。” 隋不休一笑,道:“自然。” 又道:“赔礼已送到,李兄,我该告辞了。” 李伯辰一愣——他不说别的事了么?! 第二百一十七章 巡行 但随即又想,哦……是和我对应慨时一样吧——他们该知道自己在这孟家屯也算立足未稳,一些要求哪怕对自己提了,该也没什么用,倒不如不说。 李伯辰先前觉得隋不休在见自己收了这柄大槊之后,该会趁热打铁。可如今知道他真是专程来道歉的、还在门外等了那么久,心里未免有些过意不去。想要提醒他常休不会允许他们来孟家屯、只怕将来还有一场苦战等着他们,却又知道自己不可感情用事——这种事……也算“军国大事”的吧。 隋不休走到院中,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便笑了笑,道:“这几天常老先生似乎不愿见我。我有几句话,想请李兄转告他。” 李伯辰道:“你说。” “我们不会留在孟家屯,会取侯城。” “再有——要我们在侯城立足了,便与李兄结为同盟。李兄若有意,我们便尊你为北辰国主。” 李伯辰愣了一愣,才轻出一口气,拱手道:“好,这话我一定带到。” 隋不休向他又施一礼,走出门去。 等听他的脚步声渐远,李伯辰才在心中道,不知道外公听见他这话,会怎么说!下午的时候三个人在屋中谈了许久才定下应对之策,可隋无咎竟早就想到了么?那隋不休将玄菟、侯城的兵引来……实际上是在为攻取侯城做准备!?这人简直精明得可怕……怪不得他能在无量城苟活那么久! 他想到这里,只觉脊背上泛起一阵凉意。此时忽然听着东边咔啦一声响,立时喝道:“谁!?” 但随即反应过来——那声音是从东厢传来的,是方耋吧。自己刚才想得出神,把他给忘了。 便见方耋推门快步走出,道:“是……是我!” 又疾趋两步走到近前,未等李伯辰开口,噗通一声跪倒下来,道:“国主!小人有眼无珠!” 他刚才是听着了么?哎,也好。 李伯辰将他扶起,道:“方兄——” 方耋立时道:“小人不敢。” 李伯辰想了想,心道,也罢。有些人如自己一般,虽说也懂得什么长幼尊卑,可在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比旁人矮一头。但也有些如方耋一般的人,真要像朋友那样待他,反叫他不自在,也不必勉强。 便道:“好吧,方耋——但是也别叫我什么国主,实在要叫,就叫将军吧。” 方耋喝道:“愿为将军效死!” 李伯辰笑了一下:“死不死的往后再说,今天先睡吧。我去给你拿被褥。” 方耋张了张嘴,李伯辰道:“不要说了,就住在我这儿。” 他转身进屋抱了一床被褥又出来,却见方耋走到倒座房一间屋子的门前等他了。这种院落,东厢是给晚辈或者客人住的,倒座房是给仆役住的。他是觉得自己住在东厢“僭越”了吧。 李伯辰心道,随他去吧。便将被褥交给他,道:“早点歇着吧,养养伤。” 方耋道:“尊令!” 李伯辰摆摆手,回了屋。 今天出了一身的汗,半个身子的衣裳也被伤口流出来的血浸透了。但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只有衣服还是硬邦邦的。李伯辰拿着堂中的符火灯走进屋里,将外衣脱了,又将甲卸了,这才记起马留在了常家。 但他也懒得再管,往床上一倒,躺下了。 这屋子还和二十多前天一样。他心道。 胸口有些发酸,但立时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有些事,悲恸无用且无益。自己身上如今担着许多东西,不能再如二十多天前那样任性了。他伸手将短褐抓过揽在怀中,掀了被子盖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听见院中有水声,随后又有木头与石头碰撞的声音。李伯辰愣了愣,意识到该是方耋在打水——他是在给自己烧水煮饭么?他想开口叫他不必忙,但想了想,没做声。 又心道,方耋跟了自己来,不知道她母亲怎么样了。但这人很孝顺,在做劫持于猛家眷这种事情之前当会安排好的。而于猛那人看起来也不是气量狭小的,该不至于为难一个老妇人。要往后隋无咎真取了侯城,那就好办了。不过希望他攻城的时候可以少使雷霆手段,免得城内百姓遭殃。 他深吸一口气,总觉得被褥上还有些淡淡残香,便又躺了一会儿。瞧着日光在地上慢慢走,又在心里起了咒。 眼前一闪,已到了另一界。 昨天他将五千斤粮食全带了过来。那五十个麻袋原本堆满了小小一间屋子,如今看,全瘪了。李伯辰提起一袋拎了拎,只觉得里面是空的。他要将麻袋撕开,却撕不动,便知道这东西也不是凡物了,就用魔刀割开一个口子,往地上倒。 沥沥拉拉地只倒出一捧多些的一堆,黑褐色,仿佛灰烬。但在此界,是不会有废物的吧?李伯辰蹲下捻了一点尝了尝,觉得入口有些发热,味道极浓郁。可不全是米香,更类似锅巴。 原本的木头经此界灵力淬炼,坚逾金铁。这些粮食,该也大大不同了,或许是精华都被凝练到一处,甚至还多了些灵气。只是如今还尝不大出,看来得多放些日子。 想到“日子”这事,他又觉得有点儿为难。 每回他来到这里,外面的时间都是停滞的。之前他带进来过一口破锅,也细细观察过,最后意识到它们在这里虽会慢慢发生变化,可只在自己身处这一界的时候,那变化才会进行。 换句话说,要他将东西带进来,又永不再回来,那些东西大概也就一成不变了。从初来到此界到如今,他在这里待着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十多天。他原本想,自己往后要真的统军,有三样东西是至关重要的——盐、铁、粮。不吃盐没力气,没铁器造不了兵甲,没粮食的话,那自不必说。 孟家屯不缺盐,听常秋梧说在孟家屯附近有一口盐井,所产井盐品质虽不好,但也能吃。屯中人的日子相对其他地方过得还算富庶,多半是因为那盐井。 铁器很好办。山中木材多得是,他可以带木头进来。粮食也好办,同样带进来。他猜这些灰烬一样的东西再弄出去,必然有奇效。 可问题是要自己不在这里时间便停止流逝,他总不能真成天成天地在这里干耗吧。况且他想,也做不到——此处灵力太浓郁了,连着待上几个时辰,就要觉得体内灵力郁结,非得调息几天才能疏通过来不可。 但他不在的时候,阴差百二十倒没闲着。鬼门关外此时已是无边无际的阴灵了,不晓得到底有多少。 要能再叫这里的阴灵都开始转世轮回,他也可挑那些罪大恶极之辈淬炼阴兵了。 魔君分身,唉。他本是想看看能不能在雷云洞的洞天遗址中弄清楚一些事,再在晋入龙虎境的时候试试看能不能将一个魔君分身给留下来,如此自己也可以弄明白很多秘密。如今看,离这个目标虽然又近了些,但还得尽快。 常休说自己可以封山君,或许再过几天,就要传授自己其中的法门了。至于那洞天的事——要是真把山君封了,叫那山君来找,岂不省力了! 他便又抓了一把那粮灰放进嘴里尝了尝,遁了出去。 他起身将衣裳披了走到院中,方耋正端着一盆热水走过来,道:“将军,我把水烧好了。” 李伯辰笑了笑:“多谢。” 他接过水和帕子,在院中好好洗了脸,又将上身上擦了一遍,走回屋中将小蛮留下的那件短褐换上了。方耋又端了些饼、咸菜丝进来,搁在桌上。李伯辰奇道:“哪来的咸菜?” 方耋道:“早上有个姓孟的娘子来过,送了些饼、菜——常先生也来过,把马带来了。马上那些衣甲我给卸在书房了。” 是孟娘子——她消息倒是灵通。李伯辰坐下,道:“方耋,一起来吃吧。” 方耋略一犹豫,但到底说:“好。” 昨晚听说自己是李国王室后裔,他该吓了一大跳,因而才失态吧。但方耋这人很聪明,该晓得自己也不喜欢拘束,也许现在已经缓过神了。李伯辰向来胃口大,但今早却觉得实在吃不下。他一想,知道该是出来之前吃的那把粮灰的缘故。 可他不想叫方耋误会,还是往肚子里塞了几个饼,才道:“方兄,昨天没来得及问你,你娘要不要紧?” 方耋搁下筷子,道:“回将军,我做事之前已经把她安顿好了,也留了钱。等过些日子有机会,就把她接过来。” 李伯辰点了点头,方耋见他不说话,才又拾起筷子。 李伯辰又想,方耋投奔自己,叫他做什么好呢?他也是修行人,该带兵,但带兵这事……哦,不对。方耋从前在璋城空明会做事,似乎还是个小头目,也懂些统御之道吧?倒真可以叫他试一试。便道:“方兄,你愿不愿意从军?” 方耋又将筷子搁下,道:“遵令!” 其实李伯辰还想对他说,他既然用丹药将境界在极短的时间内催至养气,往后就千万不要再走捷径了,该细细温养巩固。可看他这架势,自己要是开口,这顿饭就没法吃了,便打算以后再说。 两人吃完饭,李伯辰走到书房,见方耋将余下的甲胄都擦洗了一遍。他便慢慢自己将甲穿了,又佩上魔刀,走回东屋将墙上挂着的另一柄刀取下。 这刀是从璋山君那洞窟中得来的,小蛮走的时候没有带。他在切金阁弄断了方耋的佩刀,便道:“方耋,这刀赔你——也算是宝贝。” 方耋郑重地将刀接了,慢慢系在腰间,将胸一挺,道:“谢将军赐刀!” 李伯辰笑了笑:“跟我走吧。今天有一堆事要做。” 昨天与常休和常秋梧说好,今天要在附近露一露脸——从前朱厚在的时候,人心还算安定。但朱厚一死,外面又被围了,屯子里很有些惶惶之感。他眼下虽不好称孤道寡,但至少也该叫这里的人晓得,已有新主了。 两人牵了马往常宅走,远远就瞧见门口已经有一堆人了——正是昨天那五十多个兵。常休和常秋梧都露了面,常休站在门前同两个人说话,常秋梧远远瞧见他,立时迎上来,道:“君侯。” 他臂上搭了一挂披风,看着很厚实。李伯辰道:“常——奉至,这就要往镜湖山去么?” 常秋梧将披风一展:“先把这个披上吧。” 这一展,瞧见这东西是大红色,在阳光下显得崭新闪亮,似乎不是俗物。李伯辰倒想起初见隋不休的时的情景——他站在无量城头,也是穿着大红披风,极为显眼。 他不大喜欢张扬,但知道常秋梧是什么意思了,便披了上去,登时觉得自己的身形也伟岸挺拔了许多。 常秋梧又道:“君侯,请上马。” 李伯辰愣了愣,还以为他们会先向那五十多个兵宣告自己的身份——难道这就要走么?但还是翻身上了马。常秋梧便拉过缰绳,缓缓走到常宅前,道:“老祖宗,君侯已经到了。” 李伯辰想向常休问个安,但见他今天竟然穿了件礼服——或许是从前做太常寺少卿时的礼服——又板着脸,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便没开口。 常休向他施了一礼,道:“君侯,兵将已点齐,可以开拔了。” 李伯辰想了想,沉声道:“好。” 常秋梧便一拉缰绳,引着他往坡下走,常休也跟在了后面。方耋愣了愣,忙挤到那堆兵前,亦跟上了。 这么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沿着土路往镇上走,只有李伯辰独坐马上。他见常休也在步行,心里稍有些不自在,但也明白他们的心意——这屯中德高望重的两个人,一人为自己牵马,一人跟在自己身后,可比什么宣告都有效,便也板了板脸,一手搭在鞍前,一手按住刀柄。 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得身后那群兵中有一人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今天都去镜湖山,君侯开仓放粮啦——” 第二百一十巴掌 耳语 这人嗓门不小,声音也洪亮。此时正走到孟娘子家门前,听了这动静,门一下子打开了,两个孩童的脑袋探出来。但一瞧见这架势,立时缩了回去。很快孟娘子也走到门旁,见着李伯辰,先愣了愣,又笑了一下。 李伯辰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也想笑一下,但仍板了脸,只对她点点头。 等他们走到镇上时,真喊出了许多人。一路跟在这支“大军”之后,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李伯辰虽听不清楚,但也听得出那些声音里似乎有些喜气。这么走了一段,倒不觉得像之前那样有点局促了。 在他记忆里,从前在无量城做统领的时候,逢上峰校阅,也曾被麾下兵将簇拥前行。可在记忆中他清楚那些兵不是自己的兵,而是官家的兵,自己也只是个统领,不是什么高官。 然而此刻他边策马缓行边往周遭看,只见苍穹高远,大地无垠,田中沃土成片相连,远处山川峰峦叠嶂。这些土地,往后算是自己的了么?那自己倒真成了一镇领主了! 因而此时的感觉又与无量城时不同,哪怕身后只有五十来个兵,心里也渐渐生出些豪气——百仞之高,始于足下。如今的李、隋、高、姜、鱼、尉六国的初代君主们,也是一点点踏上争霸之路的吧! 他们在镇里绕了一圈,又往镜湖山去。此时身后的人越来越多,有挎着筐的、有背着麻袋的、还有推着车的。李伯辰从前在屯里转,见房舍稀稀拉拉地散布在原野上,似乎人不太多。但如今意识到孟家屯该的确有千把人——北地村镇与隋境不同,占地颇广。集镇两旁目力所不能及的沃野丘陵中,还住着许多户呢。他们往镜湖山走,还要好些时候,到那时百姓们将放粮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晓得还会有多少人来! 等出了镇他再往身后一看,见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足有两三百。便忍不住低声道:“奉至,这么多人,镜湖山上的粮够么?” 常秋梧道:“放心,朱厚来这儿之后,征了许多粮。我之前清点过,够千人用上一个月了。不过我们也不都放出来,每人领上两斤,安安人心。” 李伯辰不由得暗暗咂舌——千人用上一个月,岂不是要有数万斤?朱厚来这儿也不过两三个月,是把这附近人家的家底都搜刮干净了吧?之前见他在路上撒钱,还以为他为人豪爽,但如今看,倒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可即便如此,这些人却还未见什么不满。也许在他们看来,能在这世道平安活着,已比什么都好了吧。 他原本还有些担忧乡民见了粮会哄抢,但此刻也放心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这大队人马已至镜湖旁。只见镜湖一望无际,一片小海一般。又因北地相对寒冷,这里的湖水澄清,岸边铺着白沙,能瞧见浅水中的卵石、鱼虾。湖岸两侧绿草如茵,举目望去,皆是大片的平地。李伯辰心道,要是有人能把那些土地都开垦出来,不晓得能养活多少人——只是这镜湖风景优美,湖边倒最好空着。 再往远处看,能瞧见镜湖山了。镜湖山山势相对平缓,东坡处有一条小道入山林,往山上去。李伯辰再向上看,依稀能瞧见一两座木制的房舍。 他原本还想要不要日后搬来这里,见到此处模样打消了主意。这虽然是山,却无险可守。虽说有密林掩护,但山下的敌人不容易上山,山上的守军也难以展开。朱厚选了此地,该是土匪的本性使然,并未考虑到大规模作战的需要。 但其实自己现在那住处也不算好——说到底,孟家屯宜于生息劳作,但不适合做军寨,日后要想个办法,叫此地能守得住才行。 此时该也因为见到镜湖山渐近、且人多热闹了,后面的百姓显得越发雀跃。不知谁起了头,开始夸赞常休、常秋梧是一心为民、功德无量。叫嚷了一气,李伯辰听见方耋喊道:“君侯万寿无疆!” 那些百姓该也不知道这“君侯”是什么东西,但见跟在常休身后的人这样喊,也又开始叫嚷些“万寿无疆”、“帝君庇佑”、“大富大贵”之类的话。李伯辰听得好笑,心道这要叫天子听见了,非得杀人不可,哈哈。 尽管知道这些人是为了粮食喊的,未必有什么真情,可他也觉得心里很舒坦,暗道,果然——许多人口中说不贪恋权势,其实是因为没尝到权势的滋味。自己也勉强算是淡泊之人吧?可如今被这些声音一哄,亦不免觉得飘飘然了。 但就在此刻,忽然听得耳畔一个声音冷冷道:“……什么狗屁君侯,什么帝君。帝君明明在李生仪那里。” 又道:“……哼,等大将军出山,第一个先杀这狗贼!” 李伯辰心中一惊,要不是前面有常秋梧牵着马,险些就勒住了。他下意识地往左右看——并无人。 可刚才那声音在一片颂扬声中尤其清晰,绝非自己的幻听。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该与在散关城外庄园中的情况类似。 那天他将几个匪首击倒在地,神游天外之后便忽然听得一个声音在耳畔说,“……他是怎么了?心软了么?”,随即又听另一个声音说,“北辰在上!难道是受暗伤了么!?天不绝我……用那霹雳丸!” 当时他猜,或许是因为自己触摸到了些什么做灵神的门道,因此听着了这两句向北辰祈祷的话。 而刚才自己听着的那两句,与那时的情况一样么!? 但身后百姓也在念叨自己、也提到了“帝君庇佑”,怎么没听着他们心里的话呢? 难不成,除非在心中祈祷的人注意力都牢牢集中在自己身上、情感又尤其激烈,才能被自己听着么? 但无论如何,在心里想这两句话的人是谁?他说“等大将军出山”——指的是朱厚么?朱厚果然未死,逃进山了?那眼下他应该就藏在雷云洞的洞天遗迹中吧!? 此人必然知道朱厚的行踪。或许还曾与朱厚联系过,如今成了留在屯里的细作。李伯辰忍不住想回头看,但知道此时一看绝分辨不出那人来,也许还会打草惊蛇,便忍了下来。 他转脸对常秋梧道:“奉至,你说现在就只有这五十多个兵了?” 常秋梧道:“是啊。朱厚一死,麾下那些匪兵立即跑了一半——本来就是跟着他混吃混喝的。之后听说要围城,又跑了不少。但这也好,现在留下来的这些要么是根在屯里的,要么是走投无路的江湖人。我这些天都观察过,一些人虽然有些小毛病,但也不算匪类了。” 江湖人?李伯辰皱了皱眉,道:“你知道哪些是江湖人么?” 常秋梧愣了愣:“君侯,你要把他们都赶走?” 李伯辰没法儿告诉他自己听着了什么。这种事,无法用“北辰气运传人”来解释。他可以叫这些人知道自己是北辰传人,但绝不会叫任何人知道自己就是北辰。 便道:“有些江湖人未必是善类,但我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我以前也走过江湖,知道了身份,也能好好瞧瞧。” 常秋梧笑了笑:“哦,好。等分完了粮,正好你也要给他们说说话,那时候我指给你看。” 李伯辰点了点头。经刚才那两句话,心中的飘然之情全没了。他心道,我这人还是不太踏实。要是刚才忽然有人来杀我,只怕全无防备之下要中招。 再往四下里看,虽然还觉天地辽阔、耳畔也有溢美之词,但心到底收住了。眼下还有两千兵在阵外围着,能挡住他们,也是靠隋不休的阵法。但那阵法也是隋不休从别人那里学来的。要是有同样精通此阵的人来了,只怕立时就要被破。 今天走这一遭是为了安抚、拉拢人心。但要是往后自己没什么本事保住此地,人心立时就散了。到那时候,这些乡民可没几个会认什么君侯不君侯的。 又行一段路,终于到了山前。李伯辰以为会继续带人上山,但常秋梧将马勒住,道:“君侯,请下马。” 李伯辰往前面一看,见上山的路口、一株老槐树下竟设了一个香案。常秋梧将马带开,常休走到李伯辰身前行了一礼,沉声道:“君侯,请站在香案前。” 李伯辰愣了愣——难不成刚才状元游街一样地走了这么一遭,还有什么讲究、是什么礼仪的一部分么? 此时见他停下,身后那些兵也站下,自行在道路旁分成了两排。见他们如此,那些乡民也停了,脸上带着好奇又快活的神色,往李伯辰这里看过来。 李伯辰只得走到香案前站下。常休便对他又施一道,转身道:“诸位父老,国难以来,神器崩碎,百姓流离——” 他说话时中气十足,倒比之前喊人们来领粮的那个兵还要洪亮。李伯辰听了片刻,意识到他是在说什么祝辞。只是语句晦涩难懂,他听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到底在讲什么。那些乡民该也被唬住了,慢慢都收了声,一个个正色而立。 李伯辰此时觉得自己像是一尊塑像,动也不是,说也不是,索性往人群中看,想瞧瞧能不能从那些兵身上瞧出什么蛛丝马迹。这么一瞧,倒瞧见隋不休。他穿了一身天青色劲装,身后跟了两个羽卫,背手站在路旁。见李伯辰看到他,便微笑着点了点头。李伯辰觉得他那笑里有些狡黠的意味,也不知道他当初在国都受什么封的时候,是不是也一般模样。 常休说了足足又一刻钟,最终才道:“……临西君封赏不日便至,更有援军前来,以解父老之困。” 人们听他说前面那些,都没什么反应。最多在听他提到李伯辰是武威候之后的时候,瞪起眼睛使劲儿地瞧他。但听了后面这几句,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该是真的欢喜了。 等常休话音一落,纷纷向李伯辰拱手道:“恭喜恭喜,恭喜君侯。” 李伯辰在心里哭笑不得——想必这些乡民从前见过最大的官也只是侯城里的小吏,对什么武威候实在没概念。这时候这么一说,看起来倒像是寻常人家办喜事了。可常休面色郑重,看起来很满意。李伯辰心想,这位外公从前做太常寺少卿的时候一定没少主持这种场合,如今隔了这么久,该是过了一回瘾吧。 常休又说了几句,终于宣布放粮。李伯辰也得以不用再做塑像,忙走到一旁,看士兵一个个从山上扛下米粮,常秋梧又将那香案撤了,权做个记账的书桌。 李伯辰出了口气,走到树荫下站着。骑了一路马,如今太阳又升起来,背上还有个厚披风,他觉得身上开始冒汗。但每个领了粮的乡民都遥遥对他说一句“多谢君侯”,他只好矜持地站着,叫自己做出威严相。 听着身旁有脚步声,拿余光一瞥,是隋不休。隋不休在他身旁站下,低声道:“李兄,感觉如何?” 李伯辰苦笑一下:“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隋不休笑道:“这种事我经历过好几回了,的确不会觉得痛快。” 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同几个老者说话的常休,轻声道:“但是礼制这件事,也是个好东西。你看,常秋梧比你年长好多,境界也比你高,还是得乖乖叫你表爷爷。你外公是你的长辈,还得对你行礼、喊你君侯。礼,也是驾驭之道。” 李伯辰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说这些,瞥了他一眼,却瞧见隋不休脸上略带些笑意。他愣了愣——隋不休说的这些话似乎别有些深意,在指什么? 但隋不休又在怀中一摸,递过来一枚小玉,道:“李兄热吧?把这枚辟暑玉戴在身上,马上就凉快了。” 昨晚已经受了他一柄马槊,如今不想再拿他的东西,便道:“多谢好意。不过这也没什么,还受得住。” 隋不休将手一翻,把玉重收进怀里,道:“也好。” 两人一时无话,但李伯辰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曾经怀疑隋不休中了那妖族真罗公主的魔法,泄露了军情。虽说之后想了想觉得时间对不上,但心中疑惑始终未解。便道:“隋兄,无量城是怎么破的?”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大才 第二百二十章 章程 第二百二十一章 咒诀 第二百二十二章 方耋说了一堆话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才道:“欺负人?哪里欺负人?方兄,是他们对你说了什么么?” 方耋叹了口气:“不是欺负我。” 又叹了声:“我是觉得在欺负你。将军,你脾气太好了。刚才你们说的那些事,民生,好吧,我也不大懂,就叫他们说吧。可说到军事,对彻北公的事,你说你担心什么,他们两个都只笑笑,说好。可是说完了之后呢?一两句话就糊弄过去了。将军你说的几件事,没一件定下来的。这成了什么?难道只把你当泥塑供起来么?” “你还说,想去玄菟城镇军那边弄辆披甲车来。结果常先生怎么说,他说敌军势大,不急于一时,而且玄菟城将领虽然算不得名将,但也很有章法,劝你打消这个念头。将军,你从前也是无量军的统领,还是边军,要调去镇军,怎么样也要升一级吧?那就是镇军统制了,要领三千兵的——玄菟城那个主将算什么?” “还有,你现在既然是君侯了,不说什么侯府,办事的地方总该定下来吧。结果他们叫你去常宅住,说在那里办事。今天统共定下来十一个管事的,就是都到咱们那儿去,东厢也站得下,为什么要去他们那里办事?可倒好,现在你每天要往他们的宅子去了——到底谁是君侯?” 他还要开口,李伯辰忍不住沉声道:“好了!” 方耋吓了一跳,才闭了嘴。 两人又走了几步,李伯辰道:“唉,方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子的。” 方耋这才道:“是我多嘴。” 他这句话似乎还有些忿忿之意,李伯辰便站下,道:“多谢你能对我说这些,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罢了,这些话你我二人知道就可以了。外公和奉至该没什么别的心思,往后再过些日子,我们早晚会知道的。” 方耋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道:“是。” 又想了想,道:“将军,要不是你,我现在还跟在隋子昂身前身后地转。不管出了什么事,我是绝无二心的。” 李伯辰笑了笑:“好,我信你。” 两人又迈开步子。但李伯辰瞥了方耋一眼,心道,也难得他能说这些话。起初听了的时候,他心中第一个念头是,方耋是不是想挑拨离间、叫他自己受重用?可又想,这人很聪明,该会明白常家是自己的亲族,他却到底只是外人。此时说这些话,非得叫自己心中厌烦不可。但既然还是说了,可见是真心的吧。 至于他说的对不对……李伯辰不愿去想,但一个个念头却还是生出来了。 也不能说不全对吧? 也有些得怪自己。今天在山上,自己对那咒诀表现得一窍不通,虽说在修行常识方面,自己的确无法与常家人比,可难免会叫人心中生出些轻视之意的。且常休、常秋梧在此地待了许久,自己来这儿虽说做了个“君侯”,但到底算是客场。 要是他们两个人事事都唯命是从、诚惶诚恐,才奇怪的。 不过说到军事,他心里的确有些不舒服。常休和常秋梧似乎觉得自己的能力不足,不赞成兵行险招。 但李伯辰觉得,想要与隋无咎和平相处,不能全靠势力制衡,或说“政治”。屯中的五十来个人的确不是玄菟军的对手,然而披甲车是一定要拿到的。要是这些车都落到了隋无咎的手中,再想要就太难了。一定要在他来这之前,把这事儿给办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方耋不知道。要知道了,只怕会更忿忿不平——在书房取书的时候,常休提起起向李生仪请求派遣些通晓机关术的人才之事。又说,“日后君侯日理万机,就不是统兵的将军了,军旅中事,怕也需要个人才”,而后又提议叫李生仪派遣位将军来,说帮着练兵。 常休说,从前李国的名将们,大多在国难时战死了。但不少名将之后还在李生仪那里,颇有些家传。若能从他们那里学到一二,该大有裨益。 又将李生仪身边的几个年轻将领说了,一一介绍了他们的家世。他说的其他几个李伯辰一概不知,但提到“秦乐”这个名字的时候,李伯辰意识到,就该是在路上遇着的那个被李生仪贬斥了的。 秦乐的高祖是当年李国的镇南大将军,父亲则是安州将军,的确算得上满门将才。李伯辰那时想,如果非要请一个人来的话,那自己与这人打过交道,还是请他比较好。 他之所没有反对,是因为觉得常休所说也在理。在无量城做统领,其实与在境内不同。城中军法严酷,战事频繁,其实用不着操心太多征战以外的事。且那时期的经历,都仅是记忆——从前那位只想着杀敌,对别的统御之道,实在不上心。 这种情形,要在一军之中做个中下级军官倒无所谓——事事都有上峰的命令。可要如眼下这般,要将一支军队从无到有地带出来,李伯辰便清楚自己很难能做得好。 因而也答应下来了。 可这些,真如方耋所说,是他们想要将自己“供”起来么? 他轻出了口气,抬头往远处看了看。但就在瞧见自家宅院门的时候,想起昨夜隋不休曾站在那里。想起了隋不休,又忽然想起他在老槐树下说的那几句话——“礼,也是驾驭之道”。 当时他说,“常秋梧比你年长好多,境界也比你高,还是得乖乖叫你表爷爷。你外公是你的长辈,还得对你行礼、喊你君侯”。 可要是反过来想,自己已是君侯,却不能事事由心,正是因为“礼仪”二字。白天的时候不情不愿地站在众人面前,不也是因为“礼”么? 隋不休所说的“驾驭”……倒是谁在驾驭谁? 原来他想说的是这个?! 李伯辰想到此处,心里未免有些不是滋味——方耋说的那些不算挑拨离间的话,那隋不休说的这些呢?即便真存了些挑拨的意味,又是不是真的? 可终究又道,算了。一个月前我还无处安身,如今却已经算是性命无忧了。这些东西,多半是外公和奉至给的。民生我的确不大懂,军事……他们没见过无量城、北原是什么样子,要觉得我能力不足,也不怪他们。 要是我此时刚刚得了些安稳,立时就想如何争权夺势,那也太下作了。至于在李生仪那里请将么……要真能学到些东西,也是好事。 只不过,披甲车是一定要弄到的。我得叫外公和奉至知道,我在北原上可不是只靠着运气好,才浑浑噩噩地活下来的。 两人回到宅中,也才是晚间六时许。打水冲了凉,又换上居家的衣裳,李伯辰便取了一卷书走到门前石阶上坐着,一边吹风一边想今夜要做的事。 五十三个兵没有住在统一的营中,而还是在各自家里。刚才他在常秋梧那知道了那些人的名字、住处,差不多都记下了。等再晚一些,约夜深人静之时,他便要去各家探一探。 今日忽然放粮、尊自己为君侯,白天在心里说话那人一定会急于报给朱厚,到那时要真找着了、跟上了,大概就知道了朱厚的藏身处、也就晓得雷云洞天秘境在哪了吧。 想了这些,便将书翻开,借着月光慢慢看起来。寻常人在这时候该看不清,但他是修行人,倒不觉得很吃力。这书是说运气之法的,算是修行一途的启蒙读物之类,他已有基础,从头看起来也不觉得晦涩,反而读得很顺畅。 这么看了一会儿,听见方耋也走出来站到自己身后。李伯辰转脸一看,他手中也拿着自己给他的一卷书,便道:“正好。咱们两个一起用功,哪里不懂可以谈论谈论。” 方耋在他身边坐下,道:“怎么不去屋里看?还有灯。” 李伯辰笑了笑:“在屋里静不下心。” 两人沉默无声地看了一会儿书,听着脚步声。抬眼一看,是三个男子结伴走过来,都面生。但看穿着打扮,都是屯里人。那三人远远瞧见李伯辰,愣了愣,原本有说有笑,此时也都敛容正色了,快步走过来,齐齐站下施了一礼,道:“拜见君侯。” 李伯辰站起身,道:“啊……不必客气。诸位有什么事?” 三人当中一个方脸、年约四十的男子道:“君侯,在下陈乔。这两位是刘幸和孟杰远……蒙君侯不弃,要在屯里任职,就来拜谢君侯。” 哦,是这三人。常秋梧所委任的十二人当中,叫陈乔掌管乡间法纪,余下两人是给他做帮手的,其实就相当于衙门里的判官、捕头和捕快吧。听这陈乔说话颇为从容得体,也许从前是读书人,或者也出任过公职。 李伯辰想了想,道:“原来是三位先生,往后还要多多仰仗。” 又笑道:“我这里也没什么事,闲着读读书——常先生应该还没睡下。” 陈乔愣了愣,才道:“哦,好、好,那不打搅君侯,告辞。” 李伯辰点点头,又坐下了。三人忙加快脚步走开。 他又看了几行字,听方耋道:“哼。刚才才说好了用哪几个人,这些人倒是早就知道了。” 李伯辰翻了一页书,笑了笑:“方兄,有人帮着操心,不也省事多了么。你我这种武人,哪能耐得下性子去做那些。” 方耋忍不住道:“我从前也不是武人。做大会士的时候,也管人的。” 李伯辰道:“能管人的人不少,可像方兄这样叫我放心的就不多了。你不做我的亲卫十将,谁来做呢。” 方耋愣了愣,才道:“哈,将军,的确是这个道理——那我们还是进去吧。省得叫这些往常家赶着巴结的为难。” 李伯辰道:“这里风好,懒得动。” 方耋想了想,笑道:“好,我继续陪将军读书。” 过了一会儿,又有两拨人走过来,瞧见李伯辰坐在屋外,也都停下来问好。等听常宅那边的自鸣钟响了七声时,陆陆续续已过去了十个人。 李伯辰手中这本书名为《炼气明义》,说的多是一些名词释义,此时已看了小半了。他觉得头脑有些发木,便站起身打算去屋里拿一本讲修行典故的缓缓思绪。但刚站起身,又瞧见两人走过来,再细看,是孟娘子和孟培永。 他在心里低叹一声,打算进门。可孟娘子已远远叫道:“哎呀,李兄弟,真巧了!” 李伯辰只得转过身,笑道:“孟大姐。” 孟娘子和孟培永走到门前站下,道:“你这大君侯,怎么还坐在台阶上?” 又笑:“白天的时候不得空,刚把家里那两个哄睡了,赶紧来给你贺喜。” 她倒是会说话。李伯辰道:“那多谢大姐了——我正好还要读书,就不耽误你的事了。” 孟娘子道:“我们能有什么事,就是给你送个东西。大郎,给君侯瞧瞧!” 孟培永手里捧了个木匣子,约有一个巴掌大小。听了这话,道:“君侯,这个,这个是我自己做的一个小玩意儿。那个自鸣钟吧,太大!我这个啊,虽说不能鸣响报时,但是轻巧。就是,里面没有术心,得拧拉杆来用。那你往后要是行军打仗,这也方便嘛,不像自鸣钟,好大一个家伙,带都不好带。” 李伯辰愣了愣——他们真是来给自己贺喜的?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道:“好,好,孟大姐、孟先生,里面请!” 将两人迎入堂中,把灯拧亮,孟培永才把那木匣打开。李伯辰这才意识到,这匣子本身就是钟的外壳,里面是一面金灿灿的铜轮,外圈刻着二十四时,内圈刻着十二时辰,另有时针和分针。铜轮中间是一个尾指长的木杆,孟培永道:“每隔十一个时辰,就拧拧这木杆,拧到拧不动了,也就好了。” 这东西对李伯辰来说,既不新奇,也很新奇。他忍不住道:“孟先生,这是用发条的么?” 孟培永愣了愣:“发条?那是什么?我这个是用机关的。” 李伯辰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该是撞了个大运。白天的时候想找人教孟培永机关之术,是觉得他主意很多。那时想,这孟家屯里千把人,未必真有那种惊世之才,孟培永或许天资不凡,可也只是在这种小地方出挑罢了。 但如今意识到,这人该的确是顶尖的人物。在他来处也有这种钟表,但那东西可不是一个人自己捯饬出来的! 第二百二十三章 李伯辰发了很大的脾气 李伯辰心中的沉郁之情一时间都散了,道:“孟先生,能遇着你,真是三生有幸。” 孟培永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只道:“哪里,哪里,都是些小玩意儿——君侯,能给我说说那发条么?” 这时方耋烧了水进来,孟娘子忙道:“哎呀,怎么好叫主人家忙,我来我来。” 不由分说便出了屋,到灶间去了。 孟培永似乎真是个机关迷,李伯辰便将发条是什么给他说了。孟培永听得很高兴,说话又流利起来,拉着李伯辰讲起他做的另一些小玩意儿。但李伯辰心里想的却是孟娘子。 头一次来的时候,是她拉常秋梧来为买卖做见证,常秋梧委任了十二个管事的人,孟娘子是唯一一个女子,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不错。可她跑到自己这儿来,没先去拜会常秋梧,实在有些古怪。 等孟娘子煮了热茶端上来,孟培永才停下话头。 四人喝了几盏茶,孟娘子看了看方耋。李伯辰微微一愣,道:“孟大姐,方兄不是外人——是有什么话要讲么?” 孟娘子这才对方耋笑了笑,将手伸进怀里,也取出一个木匣。这木匣扁扁的,看着颇为精致,四角也不知是镶了金还是铜。她将木匣搁在李伯辰身边的桌上,道:“君侯,把这个收下吧。” 她私底下向来叫“李兄弟”,此时却郑重其事起来。李伯辰想了想,将那木匣打开了,见里面是一叠纸,再展开一瞧,都是田契、房契。 他愣了愣,道:“这是做什么?” 孟娘子笑道:“给君侯贺喜的。这些田契,都是屯里的良田。余下不是我家的,都算不得好田。我留了自家的宅子,还留了坡下的四十亩地,剩下的,都赠给君侯。” 李伯辰将木匣合上,道:“孟大姐,这礼太重,我不能收。” 孟娘子道:“君侯,往后——” 李伯辰一抬手,道:“孟大姐,孟先生,你们一定要这么干,那我就送客了——往后也不要登我的门。” 三人都愣了愣,似乎吓了一跳。李伯辰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便又叹了口气:“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这些,我也不是朱厚那样的山匪。再说,朱厚在的时候,你们这些东西都好好的,我来了,却收了?这算什么?” “我这个君侯,我自己都没怎么当真。我乐意和大姐你来往,是因为觉得你心地好。前些日子你帮我,也不是因为什么君侯吧?即便我真想要什么田地财宝,也不会要你的。要还当我是那个李兄弟,就不要提这些事了。” 四人沉默一会儿,孟培永道:“你看,我就说。你个妇道人家。” 孟娘子道:“唉,是我不好,李兄弟,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想……你总得赏人点什么吧?往后我们一家老小,都得指望着你……我给你赔不是。” 李伯辰摇摇头:“孟大姐,不是你们指望我,是大伙儿都得彼此依靠着。” 他说了这话,便不再开口。孟娘子便道:“唉,李兄弟……唉,是我不好。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李伯辰点头道:“也好。” 他起身将人送到门外,两人走出几步,孟娘子回头道:“李兄弟,你人心善,可是也得提防着点。朱厚在的时候,有些人在屯子里管人管事,很得意。如今朱厚不在了,未必会高兴的。” 李伯辰想了想,抬手施了一礼,道:“好,大姐,我记下了。” 待见着两人走远,李伯辰站在门口又叹了口气。方耋皱眉道:“将军,刚才干嘛发那么大脾气?” 李伯辰转身走回院中,道:“就是有点不痛快。不过也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话。” 方耋关了门,道:“要是我,有人给我送地送房,高兴都来不及。到时候我老娘住一套,我自己住一套,再买几个水灵灵的丫鬟伺候着,吃饭都叫人喂到嘴里。” 他是在逗自己高兴吧?李伯辰笑了一下,可又叹道:“我刚来的时候,孟大姐帮了我们不少。可是刚才,唉,是想看我会不会收么?我只是不高兴她信不过我这人。我之前和小……我之前就想过,往后要是真遇着这些事,人和人试来试去,我只怕要头痛。如今成真了。” 他说了这话,方耋没言语。等他走回到堂中,才听方耋道:“将军,要人家真是想送呢?” 李伯辰愣了愣,道:“谁会这么傻。” 方耋走到门前站下,按着刀柄、皱眉想了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看,要是换种情况——你前几天才从外地来到这儿,常家人对这里的人说,将军你是李姓王族,是君侯,那这里的百姓们可能也就听一听,没什么人往心里去——在现如今这算什么?算造反呀。” “可是之前还有个朱厚。朱厚来之前,这里的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往侯城的官府缴税,那田契房契也都是隋廷发的,谁也不会白白送别人。可是朱厚来了,这孟家屯就成了他的私产了,或许像将军说的那样,他在的时候还没收田,可是早晚要收吧?你看他把粮都给收了。” “几个月的功夫,不服的都死了,剩下的都在心里默认这事了。然后朱厚没了,将军你来了。你虽然不是朱厚,但大家还是默认此地成了你的私产的,不是从前给侯城缴税的时候了。将军,常家人从前扶持朱厚,安的是不是这个心?先找个山匪把大家得罪一番,但事情也做实了。接着将军你来了,却落个好名声。” “所以我想,孟家那些田地房产,将军你即便不要,他们也要送去给常家人的。” 李伯辰怔了怔,意识到方耋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只是……外公和常秋梧,总将礼仪二字挂在嘴边,难道真存了这样的心思?他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他们这么干,似乎也算不上大恶,可也不算什么光明磊落的手段吧? 他自是知道有些事,尤其“成大事”,总会有些迫不得已的时候。但……要是常家人这么干…… 却听方耋又道:“唉,将军,这么一说,你刚才真是做错了!他们先来送给你,分明就是投名状。可你不要,他们又去送给常家人……岂不是把人推过去了么!” 李伯辰在屋中坐下,想了想,道:“算了。要不是有你给我说,这些事我现在也未必能想得到。我这人天生不适合勾心斗角,也就不难为自己了。方兄,往后再有这类事,就多劳烦你吧。” 方耋听他说“算了”,显得有些丧气。但听他说了后一句,又露出微笑,道:“将军,这些自然是我该想的。你说得对,成大事者,整天琢磨这些人情往来算什么。” 李伯辰便笑了笑。他说这些话,也不算是自我安慰——譬如两军对垒,若一方士气、兵力、武备都占绝对优势,那当可以堂堂之师决胜。只有在处于劣势、或者双方实力相当的时候,才去想奇计。 其实人与人之间也同样吧。要自己已成真正的北辰,那什么人情、设计都不值一提。与其在这些不擅长的人情世故上花心思,倒不如想怎么叫自己变得更强大些。 何况,有人的地方便有制衡之道。他更愿意相信是外公和常秋梧怕自己太年轻、阅历经验不足,才打算多想些、多谋划些。是为大局,而非私利。 他便站起身道:“方兄,时候不早了,明天我打算去外面看看侯城军和玄菟军,你回去行一行气,早点睡吧。” 方耋应了,又洗涮一番,回了倒座房去。李伯辰坐在堂中,等他那屋的灯灭了,再隔一会儿,才取了魔刀,走到东厢墙边轻轻一纵,跃了出去。 他之前在想白天听到的话是不是那五十多个兵当中的某人说的,可听了孟娘子的话,忽然想到一个人——孙差。 孟娘子口中那个“从前管人管事”的,是不是指他? 当日那个孙差跑去朱厚那里,说小蛮生得貌美。自己见了朱厚之后,他说要将那孙差的脑袋送过来。可该没等他取那人的头颅,就被小蛮“杀死”了。那,孙差该还活着、或许不知道朱厚已将他的脑袋许出去了。 若无私仇,白天听到的那些话,该不至于那样恶毒怨愤的。 得探一探。 常秋梧告诉他那五十多个兵的住址、姓名的时候,其实是给他看了孟家屯的黄册。他记得屯子里姓孙的只有三户,一户户主已不在了,只剩孤儿寡母,另一户的户主六十来岁,无儿无女,那剩下那一户,该就是当日的“孙差”。 孙差名叫孙继隆,三十四岁,是个鳏夫,朱厚未来之前赁了孟家的田种,后来做了“公差”,便吃起军粮了。孟娘子说有些人怀念朱厚在的时候,倒也对得上。 孙继隆住在集镇北边一道土坎上的一间茅草顶土墙屋中,屋前有个用木篱圈起的小院,看着也算不错。李伯辰借着夜色来到土坎下坐定,阴灵出窍。 他穿过墙壁到了屋里,正瞧见孙继隆。屋中没点灯,孙继隆穿着黑衣,正在擦一把刀,一边擦,一边抻着脖子看不远处另一户人家。 等将刀两面都擦了一遍,那户人家也熄了灯。孙继隆便把刀入鞘插在腰间,提起身边一个黑布包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出去。 李伯辰意识到自己找对了人。 他便重附回肉身,在孙继隆身后远远地跟着,从他家一直向北,走入草甸中。孙继隆不是修行人,虽说尽量想不弄出什么动静,可也引得荒草起伏,仿佛有野兽在其中穿行。李伯辰就这样缀着,随他一直走到草甸边缘。 此地与上次和常秋梧同去的山谷之间还隔着约一里地,只有些稀疏的林木。但如今可见半空中泛着些柔光,仿佛有淡淡的雾气。再往上瞧,则可见五彩斑斓的幻影——这里是隋不休设置的那阵法的边缘。 阵外有玄菟城的镇兵。一千人自然不可能将外面守得铁桶一般,便也分了三个营,彼此之间有军卒巡视,甚至还立起了木箭楼。可即便这样,一个人要趁着夜色偷偷越过去,也并非不可能。 孙继隆在草甸边观瞧了一会儿,待一队巡兵远远走过去、又了起了风,便伏低身子、按着腰刀,一溜小跑地在草木间穿行。 李伯辰本以为会有人来阵外与他接头,却没料到他竟走出去了。隋不休这阵法该是可以出,但不可以进,这人难道不打算回来了么? 他来不及多想,便也尾随孙继隆走了出去。但在经过那片草甸边缘的时候,愣了愣——之前他被常秋梧迎进屯中,是能够感受到阵法的存在的。可如今从这儿走出去,那阵却好像没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忙往左右走了几步试一试,意识到这里该是个只容一人进出的“缺口”,好比无形的城墙上被掏了个洞。 谁做的?该不是玄菟城的镇军。他们远处的大营并无什么声息,若想要偷袭,该已在调动了。那么,这缺口如此之小,孙继隆该不是偶然间找到的,那是朱厚么? 他不该有这样的本事的……这人真是愈发古怪了。 他屏息凝神,忙赶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慢慢穿过这片旷野,瞧见山谷口。 孙继隆似乎松了口气,将腰直起,大步跑进谷中,李伯辰便也跟上。这山谷他之前来过一次,对地形算是有些印象的。可如今一进谷,立时觉得有些不对劲。 原来是有一条小河从谷中流出,绕进草甸里的。那河浅浅地铺着,能瞧见底下的鱼虾砂石,较深些的地方,也不过刚刚没了人腰。但此时看谷中的河,却愈发宽了,且似乎深不见底。河水滚滚向谷外流出,竟有些奔腾汹涌的势头。 李伯辰忍不住向身后看了看,却发现月亮不知何时被浓云笼住了,大地漆黑一片,瞧不出河水流向了哪里。 第二百二十四章 今晚真是太吓人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叶先生还是放不下心中仇恨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朱大将军被忽悠瘸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君侯创业未半而出道裁军 第二百二十八章 李伯辰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第二百二十九章 还不是为你好 第二百三十章 只见君侯得意洋洋卖弄本领 六时许,李伯辰点齐兵将,率二十人浩浩荡荡开至结界边缘。 这时天已几乎完全黑了,原野之上玄菟军的两座大营中亮着火光,分外显眼。依隋军兵书所言,营中主将早已令人伐木筑起寨墙,又在木墙外挖了壕沟。所得土石在墙内夯实,又在壕沟外设置了拒马。拒马以外有两层巡兵,百步之类都燃着火把。寨中则竖立四座箭楼,楼上皆有弓弩手。 每营当中该有五百人。除去外围的巡兵、明哨暗哨,每营中守军该有近四百人。两座大营之间相去约四里地,游骑兵越过这段距离大概只消一刻钟的功夫。李伯辰看到最近一座营中竖立着一杆统领蓝旗,一旁还有一杆统制黑旗,是说此营中这位统御五百人的统领,临时充当这支千人军的主将、代行统制之责。 他沉声道:“诸位,一会儿开战,没有我的号令不得妄动。” 黑暗中众人低低应了一声。 他又道:“隋兄,请为我打开结界。” 隋不休此时也着了甲,算是这一干人中装扮最威武的。但此时也只道:“好。” 便暗诵咒诀、指掐手印。稍待片刻,道:“前方宽二十步,结界已开了。等你们回来,我再封上。” 李伯辰点了点头,往山谷中那秘境的入口处看去。 一时间,原野上万籁无声,似乎就连风都不敢喧嚣了。 如此等了约一刻钟的功夫,那里还是没什么动静。李伯辰有些焦虑,但仍板着脸,只抓着刀柄。常秋梧却忽然低声道:“君侯,我有件事要说。” 李伯辰盯着远处,道:“要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奉至,过后再说吧。” 常秋梧犹豫了一会儿,仍道:“玄菟军营中——” 李伯辰忽然抬起手,道:“看那里——都看好那里!” 众人皆往谷口看去,但只见一片黑暗。过得片刻,才慢慢分辨出有些晃动的人影,再过两三息的功夫,依稀能看到有些铁器的反光了。随后便听着猛然爆发出来的吼叫声、脚步声、马蹄声。 一条黑线从谷口开始向大营推进,再过七八息,只见无数兵卒一路向玄菟军大营狂奔而去,吼声震天。 李伯辰脸色未变,身后的兵倒吓了一跳。十将赵波忍不住道:“这是多少人!君侯,不是说朱厚只有两百来人吗?”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一下,但只道:“看阵势,这只是一百多人罢了。” 又在心中道:“还有两三百的妖物吧。” 赵波不再说话了。大概没料到区区一百人看起来这么多吧。他们刚才说自己可以以一当十,如今该得掂量掂量十个人站在这一百个人面前,到底会不会怕了吧。 那些兵往玄菟军营中狂奔,此时可以看到有些人骑着马,有些则只是步行。起初还是一条线,渐渐变成一片,又分出先后来。接着,落在后面的有些人开始被妖物扑倒,人声也渐被野兽嘶吼声压过。 他们此时其实距他们还很远,但竟已能从风中嗅到轻微的血腥气了,甚至能听着远处的土地隆隆作响。一时间无人说话,李伯辰却开口道:“看好了。朱厚藏身的雷云洞天秘境里有妖物,现在是朱厚派了些人引那些妖物往去冲营。” 他转脸看了看身后那些兵,见他们其中几个脸色有些泛白。 便又道:“我见过那些妖物,跑得不算快。从谷口到大营里,大概两里地。寻常人披甲执刀,最多一刻钟也就到了。” “但现在后面那些被妖物扑倒的,大概是因为怕了,腿脚就没力气。” 说到此处,人临死之前的惨叫声愈发清晰。他听了一会儿,道:“其实这还不算什么。北原上的妖兽要是冲过来,你会觉得脚下在抖、耳边全是炸雷。不等被咬死,就被踩死了。” 朱厚那百来人此时大概只剩下六七十,有三十多个是骑兵,有四十多个是健壮卒,都在没命地狂奔,但距玄菟军大营倒也只有两三百步了。 李伯辰又转脸看了看赵波,见他紧闭着嘴,眼睛一眨也不眨。便道:“赵将军,你说说,大营里的兵能挡得住那些妖物么?” 隔了好一会儿,赵波才道:“怕是……挡不住。” 这时候谷中妖物大概已全被引出来了。只见原野上无边无际的一片黑影,极其迅猛灵活,声势骇人。李伯辰便笑了笑:“那看好了。” 朱厚的人近大营百步时,听着他们在喊话。寻常人听不分明,李伯辰倒能略听清一些——有的人喊的是“放我进去”、“救命”。 但营门紧闭,等到了百步之内的距离,迎接他们的先是一波箭雨。前方三十来骑登时倒了七八个,余下人赶忙勒马,似乎不知是该继续往前冲,还是往两旁跑了。 李伯辰便道:“要我是营里人,就不发这波箭。反正这些人冲不进营门,不如把箭留给妖兽。” 他说了这话,营中又射出一波箭雨。那些骑兵忙打马向两边逃,之后的步卒见势不妙,也往两边分过去了。 但这时妖物赶了上来。此刻周遭地上有玄菟军设下的火把,便将那些妖物的模样照分明了——不少都是如昨夜那老妇、白虎一般的人形,远远看去,或许只是有些怪异罢了。但妖物的子孙们则很吓人,看着像鬼一样。 他听着身后这些兵的呼吸变得略有些急促,微微转了脸看常秋梧、方耋,见脸色也有些凛然。倒是隋不休如他一般,看着从容淡定,并未惊慌。 李伯辰心道,他现在和我想的一样吧——这些东西和北原的妖兽比,又算得了什么? 当先那些骑兵和步兵,有些逃了,有些则被妖物又扑杀了。李伯辰在心中数了十下,第三波箭雨未发。又数了五下,才稀稀拉拉发出一片来。 他便道:“现在营里的人该是看见了这些东西,但他们也有些慌了——其实你们细看,这些东西除了长得吓人,和披甲执刀一心取人性命的武士比,那个更可怕?自然是后者。” “所以在这时候,怕就会死,静守心神,才能赢。” 隔了一会儿,才听一人道:“……君侯说得是。” 妖物冲到拒马前。但它们相比人更灵活些,除了有些被之后的挤上去的,大多绕开了,又跳过壕沟,开始往寨墙上攀。那寨墙约有四米高,当先一波妖物刚攀到一半,便听营中响起隆隆鼓声。 一波弓弩手在墙头一探,射了箭下去,另一波立时再换上向下射击,登时射死几十个。但妖物越攀越多,墙头便忽然荡下几根钉着铁刺的擂木,顷刻间又扫了一片下去。 后方有个体型稍大的妖物见势怒吼一声,双腿一弹,便跃起四五米高,落到一根擂木上。那擂木是由几位力士在墙抓着铁索扫的,这一下,便缓了一缓。那妖物一借力,登时跳上墙头,双手一挥便是一片血光。它身后攀墙的小妖得了空,一下子又往上跃起五六个,在墙头占了一片地方。 这时见寨内跳上一员将领,持长枪。凌空左右一点,登时将两个小妖刺穿。待落地又一扫,结结实实轰在那大妖身上,大妖立足未稳,一下子被打下去了。 将领身边又拥来军卒,将余下几个小妖都杀了。 那大妖落了地,似乎十分愤恨,再跃了起来。但还没等落到城头,寨内飞出十来支羽箭,将它扎成了个刺猬,坠落在地了。 李伯辰见此情景,道:“该是守住了。” 他说了这话,看了方耋一眼。方耋愣了愣,又想了片刻才道:“将军,这是为什么?” 哈。他果真是知自己心意的。李伯辰便道:“这些东西没兵甲,没攻城的器械,只靠血肉之躯往上冲,要想把大营拿下,要么再多个十倍,要么,是营内的人乱了方寸。” “可你们现在看,营里的镇军守御应对得当,已经渐渐不慌了,那这些妖物就没有胜算了。再拖一会儿,营里的兵该会出击扫荡残敌。诸位,要你们此时在营里,能不能像他们一样?” 一时间无人说话,李伯辰便道:“这营里的镇兵,有不少是在本地募集的。要说武力胆气,怕未必比得上你们。可能到如今这地步,便是因为平时的训练。诸位有不少人曾经行走江湖,该是见过腥风血雨。可那些‘腥风血雨’,比眼前这情景如何?” “——这仅是几个百人队守营而已。” 沉默片刻,赵波道:“君侯,我们都晓得了。之前不该夸口。”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此时妖物大多围了上来,沿着寨墙铺开。本就只有两三百,死伤了一些,如今一分散,墙内守军压力顿减。寨中鼓声隆隆,妖物再被杀伤一波,已有些开始往四面八方退去。而到此时,守军大概也只死伤了十几人罢了。 又过约一刻钟,妖物见强攻不成,一些跳在地上分食同类的尸首,另一些有人形的,往开始往后跑了。 此刻便听鼓声又变,一侧寨门轰隆一声打开。附近的妖物正想要往里冲,立时被门被床弩射出的四只网头铁箭扫倒了一大片。它们本就没什么斗志了,见此情景,纷纷做鸟兽散。 便听着号令声——隋军镇兵编了队,刀盾手在前,长枪手居中,弓弩手在后,列成一个百人队压了出来。 有些妖物见了人仍不死心,往阵中扑去,但刀盾举盾一挡,之后刀枪齐出,立时被斩杀了。饶是几个化了人形的,也只能掀翻第一排,随即便被数根长枪挑起,丢在一旁。 等这百人队都出了营,便分成十个十人队,各自掩杀。随后又有五十精骑冲出,也分了五个十人队,来回穿插将奔逃的妖物斩杀。 李伯辰身后那些兵看得两眼发直,他心里却略有些纳闷——这玄菟城的镇军如此之强么?看这战力、军纪、士气,似乎比起边军也不逞多让了。 这时常秋梧道:“君侯,我们什么时候去夺车?” 他是见眼前这阵势,发觉那些妖物要被杀退了吧。其实这情况倒也出乎李伯辰的预料——以他原本设想,隋军镇兵该会再慌乱一阵子、死伤更多些,甚至短暂地被攻入营内,而后才夺回墙头,再出击追剿。可眼下这营里的兵强得离谱,李伯辰甚至瞧见有两个十将使了雷法——有这样的修为,却在这镇军里只做了十将么?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道:“奉至,你之前要对我说什么?” 常秋梧一愣,才低声道:“我是要说,这营里……有魏宗山。魏宗山是我军叛将,之前是都统,眼下是隋军的统制。” “他是灵照境。” 李伯辰心中一凛——怪不得!那这营里的兵怕不止五百了。领兵一万的统制,就是亲兵班也有一营五百人的!他所见的好手,只怕是那魏宗山带来的精锐! 他忍不住皱眉道:“之前怎么没告诉我!?” 常秋梧往左右看了看,想了又想,才道:“君侯,我……我也是晚上才知道……我之前忘了说。” 李伯辰心中一沉,咬了咬牙,暗道,常奉至,你之前不说,现在又何苦说出来!?你呀你! 但也只能深吸口气,道:“好。我知道了。” 常秋梧听了他这话,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道:“君侯,我本来也是……” 但李伯辰道:“诸军听令!” 身后众人道:“有!” “随我向前!” 他说了这话,便大步踏了出去,可没听着旁人的脚步声。他又走了一步,才听方耋仓啷一声抽出佩刀,低喝:“随君侯向前!有违令者,斩!” 十几人动了起来。李伯辰在夜色中走出数十步,草丛中忽然蹿起一个小小妖物,他看都未看,抽刀一挥,登时将其劈作两半。 待距那些追击的隋军百多步、再往前便会被觉察时,才停下脚步,道:“止步!” “你们就在这里——要有妖物,格杀勿论。要有大股隋军,就隐蔽后撤。” 又低声道:“奉至,为我护法。” 常秋梧跟在他身边,脸色很难看。但听着这句话,愣了愣,立时道:“是……遵令!” 李伯辰便盘坐于地,阴灵出窍,唤出阴兵。 常休搞了桩腌臜事,可他今天不能退。原本指望朱厚会暂时再扭转一下战局,但如今看,得再给他加把劲儿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命昭昭的朱大将军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君侯在七千字大章里进行了出色表演 这是他头一次见着灵照境的修行人。 其实依李定所言,那位无经山君也是灵照境。可山君、河伯、地师等的灵照与人的灵照相比,便好比一个是一支千人的军队,一个是战力等同千人军队的人。 那些地上灵神的力量来自于所辖山川土地江河,其中的猛兽阴灵亦可视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要单独拎出来,实力未免大大折扣。 因而李伯辰一瞧见此人,立即往后一掠,再用铁索收了些阴灵,便奔回到肉身之中了。 从他出窍到归窍,约用了两刻钟的功夫。睁眼一看,人还都在他身边,附近堆了四五具妖物的尸首。 常秋梧一见他睁眼了,忙道:“君侯,今夜看来是夺不了车了,那朱厚不会是魏宗山的对手的,你已经引得两军相争、叫隋军伏尸近百人,朱厚也眼看要败了,算是我们大胜,还是快走吧!” 李伯辰此时还觉得头有些晕,身上也一阵一阵地泛酸,体内甚至有些灵力耗竭之感。阴灵出窍没有肉身庇护,自然要脆弱许多。又受了灵照境修行人的一记术法,看来是险些将真元也伤了。 但灵力耗竭这种事,李伯辰是最不在乎的。他心中一起咒,片刻之后就已精神饱满地站起身来,道:“不急。还可以再看看。” 常秋梧还想说话,但方耋沉声道:“常先生,君侯已下了令。先生要是怕,就请先回吧。” 常秋梧张了张嘴,也只得按着剑柄闭口不言。 此时魏宗山所率百人在大营外排开阵型,那边朱厚见了他的本领,也是一惊、趁此机会,被混战困住的隋军忙突围了一些,与魏宗山的人合阵。可原本也是摧枯拉朽的百人队,如今却只剩下五六十的残兵了。 或许是因瞧见了之前大石上的刻字,朱厚如今倒很硬气。哈哈一笑,喝道:“来将通名!朱某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他手底下那些匪兵显然不晓得魏宗山的厉害,挟着胜了一场的余勇,亦大声叫嚣起来。 魏宗山面沉如水,冷哼一声,道:“我乃魏宗山!” 朱厚一挑眉,笑道:“什么鸟名字,本大将军没听过!” 又拿枪将他一指,道:“姓魏的,看你人模狗样,可敢和我斗一斗?要我输了,即刻退兵。要你输了,把老营给我让出来!” 常秋梧听到此处,忍不住低声道:“朱厚在取死!他连一招都走不过!” 但李伯辰心道,只怕未必。 他一直觉得朱厚有古怪,可始终没找到哪里不对劲。这人不但转了性子、修为突飞猛进,还对他儿子朱毅的死很无所谓,怎么看都是全变了个人。李伯辰总觉得,他身上该藏着些什么东西。要真与魏宗山对上,到了生死关头,或许会将那些东西逼出来的。 魏宗山听了朱厚这话,板着脸沉默片刻,忽然哈哈笑了一声,喝道:“好,来!” 他一打马,便冲到阵前。朱厚亦双腿一夹马腹,持着大枪迎了上去。 两个军阵之间约有五六十步的距离,两匹马眨眼之间便交错了一下。只听当的一声响,一杆大枪嗡嗡飞着上了天。 待两人都拨了马头,只见魏宗山稳如山岳,朱厚却已空了手。他身子在马上晃了晃,好容易才坐稳了,立时喝道:“他娘的,欺负老子一条胳膊,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你也只用一只手!” 魏宗山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道:“好。再来!” 他说了这话,打马便又向朱厚冲去。李伯辰先前见他答应与朱厚在阵前独斗,还觉得此人颇有些气概。但此时朱厚的大枪脱了手,魏宗山只道了一声好,却不许他去拾枪,显是心存了玩弄的意思。 倘若此人与朱厚一般,都是养气、甚至龙虎境,李伯辰或许还觉得战阵之上不是讲情面的地方、情有可原。但他已是灵照,纵使赤手空拳,击杀朱厚也易如反掌。如今却来了这一出,实在叫人大为不齿。 朱厚一见他应了一声便直冲过来,立时打马就逃。他只有一条手臂,此前持枪交战的时候,是只凭着腿力夹着马腹的。如今没了枪,就用手去拉着缰绳。但纵使如此,马只跑了几步,他就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李伯辰心道,看来他刚才只受了魏宗山一击,就伤得不轻。从前自己是灵悟境的时候,李定曾说自己的力气可以媲美龙虎境了。如今自己已是养气境的巅峰,不知道相比魏宗山的力气如何? 那边朱厚落了地,魏宗山脸上笑意却愈盛,策马过去,一戟戳了下去。朱厚忙在地上一滚,避开了。口中大喝:“兄弟们一起上!咱们有真君庇佑!” 魏宗山闻言哈哈大笑,又玩弄似地再往地上一刺,道:“真君?怕是邪灵!” 又喝道:“全军出击!” 听着各自主将的号令,数百人立时再次绞杀到一处。但这回已无李伯辰的阴兵相助,魏宗山又将朱厚打落马下,隋军士气高涨。两波人潮一相撞,匪军即刻落了下风。他们虽还有余勇,但也只是凭着一腔血气罢了,并不十分懂得进退配合,眨眼之间就被隋军突入阵中,渐渐被分割开来。 常秋梧见此情景,忙道:“君侯,你要实在想夺车,那就趁现在吧!” 李伯辰晓得朱厚这话不假。此时营中大多隋军都出战了,且瞧着即将获胜,也许会放松警惕。朱厚这些兵马至多能再撑一刻钟,随后就要显露败相,此时去夺车,也有极大把握。 但他瞧着朱厚在乱军中左突右闪地周旋着、魏宗山策马闲庭信步般地一戟一人、缓慢逼近的模样,心中却又动了动。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感觉,但只是觉得,时机还未到。 但他也知道,凭“感觉”做决断,实乃战场大忌。便轻出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见魏宗山已逼到朱厚近前。朱厚在大喊大叫,但原野之上杀声冲天,李伯辰是听不清的。可觉得他或许喊的是“真君救我”之类。 魏宗山微微一笑,一戟刺入朱厚腹中,将他钉在地上。朱厚吃痛,双手一扬,指尖泛起白光,似是使了一记术法。但白光射在魏宗山的甲胄下,登时散了。 魏宗山又将大戟一绞,朱厚双目圆睁,不动了。魏宗山盯着他瞧了瞧,随手击飞一个身旁的匪兵,将戟一提、低叹口气,似乎一时间索然无味,也不理会正在混站的隋、匪军了,拖着大戟便往营寨那边走去。 但他只走出四五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住脚,猛地转脸往身后看去—— 只见朱厚又站了起来。 他肚子上有个巨大的豁口,肠子都流出一半。但此时双目尽赤,身子挺得像一杆大枪一样直。站起的也不单是他,还有在战阵之上的那些尸首。但这时双方混战一处,活人的身上也都是血肉,若非李伯辰在旁观,也是难觉察异常的。 紧接着,周遭的黑暗中忽然响起叫人头皮发麻的嘶吼。李伯辰一听便晓得,正是此前那些妖物的。两三百的妖物,死了一半还多,原本都做鸟兽散了。可如今竟又重聚了回来,眨眼之间便从荒草丛中蹿出,直扑战团。 这些妖物原本仅凭本能行事,可如今却像是有了统一的指挥,竟懂得配合进退了。那些大妖身边环绕着小妖,力大体壮的奔行在前,轻便灵巧的则被掩在后方,一入人群,竟也不是不分敌我地厮杀,而只攻隋军。 突逢异变,隋军一下乱了阵脚。待又发现倒地的同袍竟也死而复生、挥刀相向,更是慌乱一片。 魏宗山大步奔至朱厚面前,挺戟便刺,可朱厚此时灵活得像一只猴子,往后一纵,便跃入人群中了。以魏宗山的修为,其实对付这些妖物、死人也不在话下。但他却未大杀四方,只一边将身周妖物击退,一边大声呼喝,似乎是在下令撤兵。 稍后又一挺胸膛,戟尖再散出白光,声音也仿若雷霆:“此地灵神!你当真要干预生人之事!?不怕天殛吗!?” 听着他这一声喝,李伯辰顿觉头脑一片通明,立时想明白朱厚身上的古怪是什么了—— 是山君! 他立时阴灵出窍,往那些尸首身上看。只见战场之上游荡的阴灵全没了,倒是每具尸首上都泛着幽幽的绿光,该是阴灵附在上面了。 能号令这些妖物、阴灵的,自然是此地山君了! 但李伯辰也晓得,山君乃地上灵神,只能理会辖内之事,不可轻易干涉生人。若有违背,据说便要像璋山君一般,遭受雷刑天殛。可魏宗山口中的“此地灵神”,为何敢如此? 只怕就是因为朱厚! 他之前在山中见着一个“山君”。但那似乎是名为足蜍的妖兽阴灵与此处山中空缺的气运融合了,尚未掌握什么神通。他那时候就在想,原本的山君哪里去了? 足蜍是不可能将它杀死的! 他如今却终于有了个推断——只怕原本那山君,是如璋山君一般,自己将气运给让出来了。 璋山君让出气运,随即受了雷刑。可这里的山君让了气运——自己这北辰尚不能理事,那一界更是空荡荡的一片,没人给他天殛的。 那,只怕朱厚发现了雷云洞天秘境也并非误打误撞,说不好就是那让出气运的山君使了什么法子,附到了朱厚身上,又叫他打开了秘境。朱厚,也因此才性情大变、修为突飞猛进吧! 可如今的朱厚,到底是朱厚,还是山君,又或者是“朱厚和山君”? 但此时李伯辰已暂且无暇去想这些,猛地站起身,喝道:“听令!” 身旁人瞧见远处的变故,本也都在发愣。听着他这一声,登时吓了一跳。 李伯辰又喝:“常奉至,随我去夺车——余下人仍守在此处接应!” 话音一落,未等方耋说“得令”,便已向远处隋军营寨掠去。常秋梧是愣了一愣,才忙按着剑柄跟上。 此时魏宗山喝了那句话,便带兵往后撤去。但妖物与死人却似乎不肯放过他们,一波接一波地攻上来。魏宗山不知在想什么,见“此地灵神”并未答他,便也不再出手,只下令收拢的残兵结队守御,他则面色阴沉地往远处群山之中眺望,又转脸往妖物、死人当中找寻,似是想瞧瞧朱厚在哪里。 李伯辰趁这当口奔至隋军营寨另一侧墙外,见墙头守军已稀疏许多,几乎都在往西边战场上看,脸上皆有些虑色。常秋梧跟了上来,两人飞快跑到寨墙之下的尸堆中,常秋梧道:“君侯,要我做些什么?” 李伯辰道:“你听好,你就待在这里——这是军令!” 常秋梧愣了愣,李伯辰又道:“这是叫你在这儿接应我。不然咱俩要都在里面出了事,就麻烦了。” 常秋梧这才点了点头。 李伯辰便在腰间曜侯上一拍,阴兵立时扑上城头,冲得几个守军头晕目眩、心神恍惚。他趁机纵身一跃,借着夜色掩护落在他们身旁。还未等这几个兵觉察,又一跃,落入营中了。 是他运气好,此处是营寨南门,隋军似乎是把军械粮秣都存在此处了。他正落在一堆披着帆布的麻袋后面,身前十几步远处便是几个军卒。但此时他们正在说话,又有一人走得稍远了些,去向另一人问了些什么,随后又走回来。 李伯辰屏息凝神,听走回来那人低声道:“不得了了,听着没有?在世灵神……我的妈呀,是魏将军瞧见这里的山君了吗?” 另一人道:“怎么可能?!” 先前那人道:“什么怎么可能?钱旭忠刚从医营那边回来,说魏将军传了令,可能要用披甲车——传令那人说死人都站起来了!” 另几个人都被这消息唬得一怔。稍待片刻,才有人骂道:“操他姥姥的,咱们不好好在玄菟城待着,跑这儿送死来!魏宗山前两天带人来的时候不是神气得很吗?尽给咱们罪受,现在怎么硬气不起来了!?他妈的,到底是个叛将!” 另一人斥道:“小点声,你不要命啦!” 李伯辰听得此处,立即起身从麻袋后走出,绕到这几个兵身后,厉喝:“好大狗胆!把你们的话再说一遍!” 那几个人被他这一喝,都像被咬了一口,差点跳起来,忙转了脸看他。见他一身黑甲,面色不善,都将头低下了,道:“将、将军……” 隋军当中有制式的甲胄。但稍有财力将官也会自己花大价钱买好甲——有的甲内刻了各种符印、小阵,虽说价值连城,可为了保命,也会不惜重金求购的。譬如魏宗山那甲,便不是制甲。 这几个人说魏宗山前两天才带人来,李伯辰便将他们诈了一诈。瞧他们如今的反应,该是已将自己当成了魏宗山的亲随将领之一了吧。 李伯辰便不等他们再开口,又骂道:“我家将军在阵上浴血厮杀,你们这些混账倒在这嚼舌根!是不是想领上二十军棍?还是想把脑袋挂在营门上?!” 依隋军军律,妄议上峰该领军棍二十。要是谣言惑众、动摇军心,则要斩首、挂在营门示众了。他将这两条说了,自是无人再敢疑心他的来历。几个兵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叫“将军开恩”。 他们这么一叫,墙头几个守军也转了脸往这边看。李伯辰立时瞪回去,喝道:“看什么?!” 那几个守军一哆嗦,赶紧又把脸转过去了。十几步之外本还有几个人,也忙避得远远了。 依隋军军律,战事一起,营中鼓声便不能停。李伯辰看着他们跪在地上,又叫军鼓在他们心头敲了一会儿,才喝道:“站起来!我问你们,披甲车的车长、机工呢?我怎么找不见他们了?” 一辆披甲车共载十人,车长便是十将。这营中有五百来人,十将也只有四十多个,且车长与寻常十将不同,一般的兵卒,也该是都晓得的。 这几个兵唯恐李伯辰再追究刚才听着的那些话,一人忙道:“禀将军,我刚才还看见方车长了,他说正要去检车呢,就刚才刚过去的!” 李伯辰骂道:“检个屁!我横竖没找见人!耽误了军情你们几个脑袋都不够!” 又将说话那人一指:“你这就带我过去,我看他到底在不在!” 那人战战兢兢地起了身,道:“将军,我真瞧见了——” 李伯辰在他身后一踢,喝道:“走!” 那人不敢再说话,一路小跑地往前了,李伯辰立即按着刀柄跟上。 营中此时也没剩下多少人。一路上瞧见的多是运送伤兵的,皆神色仓皇,没空留意他们。这五百人的营盘说小也不小,说大也不大。没过多时,便瞧见一栋平顶大木屋,一辆披甲车正停在木屋门前,铁甲在夜色中泛着微光。还有三个人正在车边忙活着,似乎是在检车。 带路那兵忙一指,道:“将军你看,那不就是方车长么!” 李伯辰道:“要你说?当老子没长眼睛?滚回去!” 那人如蒙大赦,一句话未回,扭头便走。 李伯辰略一停留,往左右看了看,依稀瞧见木屋中似乎还有六个人在搬运铁箭,该是车队里的兵。便按着刀柄大步走过去,也不看车边的三人,只向屋中喝道:“停下、停下!谁叫你们搬这些的?” 屋子里的人愣了愣,他身边三个人也愣了,都来看他。 李伯辰便转脸道:“刚才来人怎么跟你们说的?搬铁箭做什么?车里还能放得下东西吗?” 隔了一会儿,一人才道:“将军你是——” 李伯辰不等他说完,便道:“赶紧把车检了,只上车长和机工,耽误了魏将军的事,你们一个都没好果子吃!愣着干什么?快点!” 车边三人又互相看了看,说话那人才道:“将军,在下方君风,就是此车的车长——将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瞪起眼:“刚才来人没告诉你们吗!?” 车长愣了愣,道:“回将军,刚才刘将军来,是说叫我们检车——说一会要开出营,再没说别的了。” 李伯辰叹了口气:“妈的,这个姓刘的!” 又道:“你是车长?你过来。” 他一把将人拉开两步,压低声音道:“他没说一会要从南门开出去吗?没说是叫你们运魏将军的东西?” 方车长皱了皱眉:“没啊?运东西?什么东西?” 李伯辰道:“你问我,我他妈问谁?把老子从阵上撤下来弄这些鸟事!” 他说到此处,远处忽然又掀起一波喊杀声。方车长听着这一声,也忍不住转了脸,神情大为忐忑。 李伯辰立时道:“别多问了,快点——这车现在能不能用?能用就上,再晚一会儿,魏将军就已经到南门了!” 方君风这才回过神,想了想,道:“能倒是能,但是,真不带铁箭?车里只还只装了一架弩呢!” 李伯辰冷笑一下:“只怕魏将军是希望一架弩都没有!” 方君风这才道:“好吧……” 又转脸看另一个人,低声道:“老谢,你跟我上车。” 那人道:“哦,我去喊他们。” 方君风道:“用不着,就咱俩——将军你呢?” 李伯辰道:“我不上车你们怎么知道去哪。” 方君风便走开几步,对另一人交代了几句什么。那人看了李伯辰一眼,快步走到屋中去对那六七个人说话,他们便将正在搬的铁箭都放下了。 方君风踩着履带跳到车上,将车门拉开。正要钻进去,却道:“将军,你先请。” 李伯辰心中一跳,没料到此人来了这么一出。披甲车因为要在车内顶部安装床弩,入口处不是直上直下的,而要斜着身子才能钻进去。要不了解这车的人直接往下跳,怕是要磕到脑袋。 方君风叫自己先进,是疑心自己的身份么?此时营中鼓声隆隆、营外喊杀声沸反盈天,这人还能如此警惕,实在叫李伯辰有些意外。 但他在无量城时不但进过披甲车,还开过。因而也不多说,跳上车顶,一手扶刀,一手在边沿一勾,斜着钻了进去。 车内也算宽敞,能叫人猫腰站着。他落了地,周围漆黑一片。心中忽然一惊——这方君风会不会把自己关在里面!? 但又听得一声响,方君风也钻了进来,随后拧亮符火灯。随后那姓谢的机工也进了车,将车门拴上。 事情已做成了一半。李伯辰便走到车中坐了,道:“方车长,走吧。” 方君风应了一声,坐在左前方,老谢则坐到了车尾。 方君风拉动几个铁杆,便听着车内嗡的一声响,随后便是机括运转的轧轧声。披甲车要从开动到真能走起来,得等上五六分的功夫。李伯辰握着刀柄,面色如常,心中却只道快点再快点——要此时魏宗山再派个人来催车,搞不好他就得杀了车内二人,试着自己开车冲出去了。 三人在车内沉默片刻,方君风开口道:“将军,怎么称呼?” 李伯辰道:“姓李。” 方君风点了点头,道:“后面那位是老谢,叫谢愚生。” 李伯辰应了声:“哦。” 方君风又道:“李将军,我听说外面好像有山君?还有妖物和死人?真的假的?难对付吗?” 李伯辰道:“不好说。其实也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山君,但魏将军怕真把一地灵神激怒了,也不好动手。” 他说到此处,意识到眼下的语气是“李伯辰”的,却不是今夜的“李将军”的,便又道:“不过管他个鸟。魏将军也得要命啊,见势不妙自然要退的,我琢磨咱们也没什么大事儿。” 方君风点了点头,再道:“李将军,你在外面杀了几个?” 大概已过去四分了。李伯辰听着轧轧声越来越响,车身也震得越来越厉害,晓得即刻就可以开动了,便随口道:“也不多,七八个吧。” 方君风没说话,再隔一会儿,低呼一声:“怎么回事?李将军,你看这是怎么了?!” 他妈的,不会出毛病了吧!? 李伯辰立即起身弓腰走到方君风身旁,正要开口问“什么怎么了”,心中却忽然一跳—— 他刚才干吗问自己杀了几个? 脑中念头又一闪——自己的甲是干净的,身上也没有血腥气! 说时迟,那时快,这想法刚一过脑,便见方君风掌中寒光一闪,直往他脖颈刺来。幸而李伯辰有了准备,抬手一格,将方君风的手腕压在车顶了。他开口要叫,李伯辰一掌劈在他脑袋,将他击晕了。 此时车后那谢愚生才道:“……怎么了?” 李伯辰一把撸下方君风的头盔,往后一掷,将他也给击晕了。 对付这两个人,简直是手到擒来。可李伯辰此时却觉得出了一身冷汗,还有些后怕。这方君风是他娘的什么人,脑子怎么转得这么快? 此时披甲车车身猛地一震,李伯辰晓得是可以开动了。便将方君风搬到一旁,自己坐了上去,将拉杆一扳。 轰隆一声响,大车向前驶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再放把火就好了 大营中停披甲车的车营算是较为空旷的,往南门走,则要经过医营,道路也不算狭窄。李伯辰从前虽开过这东西,但毕竟无法与受过长期训练的车长比,他只得小心翼翼地透过前方狭窄的目视口瞧着路,叫车尽量缓慢而平稳地往南门去。 所幸此时战鼓还在响,营中人不算多。偶有人数较多的一队兵匆匆过去,也都是往西门前的战阵上去,顾不得过问别的事。至于寻常戍卫的军卒,更没资格将这车拦下、问要往哪里去。李伯辰在无量军的时候,披甲车的车长十将都直属统领一级,仅战时向带队百将行报备之责的。 等他到了之前遇着那几个兵的地方,终于看到营寨南门。 那几人还守在军械粮秣处,但或许是被李伯辰之前吓了一遭,如今脸色都不好看,也不说话了。 李伯辰将车停了,从车顶探出半个身子,道:“还愣着干什么?开门!” 之前被他指派去带路的人见到从披甲车里探出个人,该本以为是方君风,正打算露个笑脸,却看见是李伯辰,那笑登时凝在脸上了。 李伯辰皱眉又喝了一声:“去!” 那人才赶忙往寨门跑。可到了门前又怔住——他是守军械粮秣的,又不是守门的。寻常人家开门关门,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在大营中开营门、且是在战时,闹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之前他畏惧李伯辰,是因为担心一旦出言不逊把这位将军惹恼了,真将他们说的话告上去、或因这个由头责罚一番。但只要放低了姿态,将罪给认了,“李将军”倒未必真会为难——同在营中、为国御敌,谁都不会喜欢打小报告的。 “李将军”若真因为这种小事就报给魏宗山,只怕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因而伏低做小一番,此事过去,大家都欢喜。 但眼下这事可不同于“妄议上峰”——犯了那一条,最多结结实实打二十军棍,要能捱过来,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可在战时私开营门,一旦查实,立时就要死的! 那人想到这一则,咬了咬牙,转过脸叫道:“将军,卑职无礼——能不能叫方车长出来递个腰牌?” 李伯辰一皱眉,骂道:“蠢材,他出来了谁开车?” 但那人还是说道:“将军,没有腰牌,再给我一个脑袋,我也不敢开营门哪!” 李伯辰想了想,道:“啰嗦!滚去一边等着!” 那人忙道:“好、好!” 便走到一旁站着了。 李伯辰缩回车中,将车门拴上,已猜出此人所想。 这个兵也算尽忠职守,那就是要硬冲了。如今这披甲车加了履带,用以操纵的那些拉杆也有了些变化,但大体该是没差太多。李伯辰循着记忆中的操作之法,将脚板狠狠一踏到底,又把两根铁杆死命往后一拉,只觉得披甲车轰的一声颤了颤,差点儿在原地蹦起来。 一息之后,大车轰隆作响,猛地往前冲去。 退到门旁那兵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车头便已撞上木门。这披甲车原是用来在北原阻拒妖兽的,眼下这木门被车头一撞,轰然垮塌。李伯辰只觉身子微微一顿,便已冲出了大营。 这时,才听着那兵在后面大呼小叫:“有人冲营……偷了披甲车!” 但李伯辰心知此事已成,用不着理会他了。如今营中骑军全在阵前,他这披甲车全速行驶,那些步卒无论如何是追不上的。只消行至结界边缘、开进去,另一边的隋不休再做法将结界合拢,这车就是自己的了! 他想到此处,听着头顶微微一响,便在车中吼道:“奉至!?” 车顶常秋梧道:“君侯,你真拿着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欣喜。李伯辰正要叫他瞧瞧西边战场当中形势如何,却听常秋梧忽然又喝道:“君侯,东边来人了——也是一辆披甲车……约莫百多骑!” 该是另一座营中的援军吧。此营中的军鼓声变成了三长两短,是在求援。看起来在山君的统驭下,那些妖物变得极难对付了。魏宗山该是不清楚如今这山君是怎样的一个状况,否则以他的修为,对付那些妖物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伯辰便在车中喝道:“那车离我们多远?” 常秋梧道:“不远了不远了,也就百多步!”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倒不急了。他进了车中才发现如今这披甲车虽然变得更大、更重,可因为换了履带,速度倒是比无量城的更快了。 那百多骑一定追不上他们。至于那辆披甲车,载了十个人,速度最多与自己这辆不相上下,也没什么办法的。 但刚想到此处,听常秋梧又道:“君侯,那披甲车上的人在往下跳!” 往下跳?李伯辰随即反应过来——他们是想要减轻重量吧?难道是想要来撞自己么?对,要自己是追兵,也会这么干。宁可毁了,也不能叫人夺了去。 李伯辰刚想叫常秋梧也跳下去,心中却起了另一个念头。便喝道:“奉至,能不能看到车顶有个门?” 稍待片刻,常秋梧道:“能!” “把那门给轰开,你进来!” 他话音一落,便听得车顶嗵的一声巨响。又响了两下,似乎车顶铁门被轰得变了形,露出门拴。又是叮的一声,该是常秋梧将铁栓斩断了。 而后才是“咚”的一声、“哎呀”一声,常秋梧落在了车里,又翻身爬起猫腰走到李伯辰身旁,道:“君侯我进来了!” 李伯辰一把抓过他的手按在一根铁杆上,道:“看着了吗?我踩的这个!你踩住,拉着这跟铁杆,不放开就好了!” 常秋梧倒是一句废话也没多问,李伯辰腾出空,他就赶紧挪了过去。 李伯辰便躬身走到车中段,双臂一发力,跃了上去。刚露头,便有几支羽箭袭来,但这车跑得极快,那箭都软绵绵的,撞着他的铁甲,叮当几声都落去一边。他瞧见之后那辆披甲车此时大概相去五六十步,说明渐渐追上来了。 自己这部车里有三个人,还都穿着甲,也是不小的重量的。 但他倒是有办法对付这车——出发之前,他可是在屯中的一片荒地里转了好大一圈。 他走到车尾,双手牢牢攀住边沿,心中默诵咒文。下一刻,一块大石嗵的一声砸在车后的地上。又是几声响,十来块一人多高的石头便在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仿佛地底下忽然冒出一片石林。 眼下还是夜里,光线昏暗。后面那车快到石头近前才发现那么个大家伙,车长该是想要去避,可已晚了。车子只来得及微微一斜,便轰隆一声撞了上去。 这石头是新收的,并未被灵气淬炼多久,算不得重。因而披甲车将石头撞倒,自己也斜斜跃起一段,在地上滚几滚,仰了壳。 那百多骑还在披甲车后面,瞧见这变故都大吃一惊,不晓得是什么术法,纷纷放缓了马速戒备起来。经此一遭,双方离得越来越远,再没可能追上了。 李伯辰便转头往西边的战场看了一眼,却发现又有一只隋军冲入战场当中,将妖物与死人的队伍拦腰截断了。打朱厚死而复生到眼下已过去两刻钟,起初隋军见了这变故,都惊恐慌张,但在魏宗山的弹压下,慢慢定了心神。新来一支隋军该是另一个大营从北边绕过来的援军,这下两军夹击,那些妖物又没有兵甲,渐渐处了下风,便又被杀了个七零八落,不剩多少,眼看就要败退了。 不过经了这样的三场仗,隋军也死伤了足有两三百人。再加上朱厚的那些人,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已经有四五百人殒命在这片原野上了。夜风拂过,只觉天地之间一片血腥气。 李伯辰看着远处的满地尸首,心道,这都是因为我要夺这辆车。 他有些物伤其类之感,但并不觉得后悔。在无量城那三年的经历,叫他拥有了一种奇特的本领。在平时与人相处时,总想要宽容再宽容些。可一旦拿起刀枪上了战场,心又变得像石头一样,见了再多的尸首,也只叫自己觉得这是“另外一码事”,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略松了口气,打算跳回到车里。但这时忽觉前方白芒一闪,而后空中狂风大作,一道亮芒无声无息地钉在了披甲车前方。这亮芒虽无声,但一旦落地,百步之内的荒草都被轰得紧贴在了地面上。周遭瞬间万籁无声,下一刻,才听着排山倒海般的爆鸣,一阵小龙卷平地而起,要不是李伯辰死死抓住入口边沿,就要被掀翻到空中去了。 饶是披甲车这样重的大东西,也被这阵风掀得歪了一歪,随后前行一段、猛地一顿,停了下来——或许是车中的常秋梧被车一颠,摔到别处碰着了什么东西。 常秋梧在车内闷声闷气地叫道:“君侯,怎么了!” 李伯辰眯眼往远处一看,沉声道:“奉至,出来吧,怕走不了了。” 北边正有一支人马往这边疾驰而来,当先那白盔白甲的将领,正是魏宗山——掌中大戟上的微芒还未散去。 此时离方耋他们埋伏的地方也就只有百余步了,要再像刚才那样疾驰一段,不到一刻钟也就回到结界中了。 可既然魏宗山终于得了空,瞧见了他们,怕是很难离开了。 常秋梧从车中跳出,也看到他,想了想,道:“君侯,这车……要不往后再想想办法吧?” 李伯辰道:“外公既然知道这人在营里,还敢叫我来夺车,难道没什么应对的法子么?” 常秋梧道:“只怕是保得住人,但保不住车的。”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魏宗山的人马到了车前两三十步远处,而后又听得马蹄隆隆,是之前那支追击的百人骑兵队也围了过来。魏宗山驻了马摆手叫伸手兵卒止步,眯眼一看,沉声道:“今夜山君作祟,却又来了你们这一路。什么人?敢劫本将的大营?” 常秋梧挺身一拱手,道:“魏将军,好久不见。” 魏宗山一打量他,道:“哦,是奉至兄。的确好久不见——二十年前临西地一别,再一见,你年华已逝啊。” 李伯辰听他这句话,心中暗道不妙。之前看此人戏耍朱厚,就觉得他虽然看起来威严沉稳,但只怕心胸并不宽广、气量也有些小。一些或许是天性如此,另一些,该是因为这些年做了叛将却不得重用,郁郁难平吧。 无论常休与常秋梧之前有何种办法,但他此时说常秋梧“年华已逝”,只怕是因今夜战事不顺,又发现此处的事,更愤懑满怀了。 此时又听着身后一阵脚步声,原来是方耋带着那十七人跑了来。到了车旁,方耋厉喝一声,都刀枪出鞘,把后方护住了。 李伯辰原本叫他们原地待命,如此算是违令了。但他倒觉得很高兴,这至少说明这些人瞧见今夜连番大战,不但没被吓破胆,反而渐渐适应了。 常秋梧该也没料到魏宗山说了这句话,愣了愣,才道:“魏将军误会了。我们不是劫营,乃是看这车里的人见势不妙要逃,才把车拦下了。如今将军既然解了困局,这车自当原样奉还的。” 李伯辰听得发怔——这瞎话也太不高明了,偏偏常秋梧这人还说得一本正经吗,他是自己也信了吗? 魏宗山笑了一下,道:“原来如此?那我该谢你了——奉至兄,和你身边这位朋友一起到我营中做客可好?” 李伯辰看到常秋梧又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料到魏宗山会这样说。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口道:“魏将军,今夜做客怕不合适。那些匪兵残余仍未追剿,你的人也损失惨重,该好好想想如何善后了。” 魏宗山这才看他,冷笑一声,道:“区区匪兵何足挂齿——你是什么人?” 李伯辰抱拳一礼,道:“在下从前也曾从军,如今和奉至兄一起做事。将军说得是,匪军就是匪军——之前那匪首出言狂妄,我还以为会和将军你战个难解难分,没料到一招就败了。哈,我还对奉至兄说,至少能撑个三招呢。” 魏宗山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犹疑片刻,才道:“哼,三招?今夜在这战阵上,能在我手下走过三招的,怕是没有。” 这人可真上道。 李伯辰立时道:“将军这话未免自大了吧?我看那匪首似乎是养气、龙虎。区区在下恰好也是养气境,却觉得本领要比他高些。自觉胜不过将军,但三招还是没问题的。” 魏宗山冷冷一笑:“凭你?你所修术法自然和那匪首不同,但到底……” 他说到此处,闭口不言。 李伯辰登时明白,这人是晓得自己的身份的。常休明知他在营中,还叫自己来夺车,大概是借此人之手给自己一个教训,好往后听话一些。 可自己这身份至关重要,常休若无十足把握,不至于如此行险,想必之前两人已接洽过了。难不成是这魏宗山自知在隋军中出头无望,打算又做叛将了么? 那看他如今这做派,搞不好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若往后跟了李生仪,那没什么大不了。要是跟了“自己”——反正是和常休做事的,也不大忌惮自己这养气境的君侯吧。 嘿,这些人,都当我是软柿子。 李伯辰便道:“魏将军,那咱们就来过过手——我能接得下你三招,今夜这车我就带走。我要接不下,由你将我绑了,送去治罪如何?” 常秋梧大骇,低声道:“君侯!” 魏宗山也愣了愣,似乎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李伯辰暗道,嘿,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你们个个都要给我点颜色看,那我可就不要命了——未必常休真敢叫我被绑了?未必你魏宗山真敢将我绑了? ——或许也有可能。但自己做这个什么君侯,已是头痛于人情往来,很不自在的了。要还得总受个什么驾驭制衡之类的鸟气,那还做什么?不如躲起来自己修行,找高天子行荆轲献图之事! 魏宗山又迟疑片刻,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一笑,道:“这么说你在向我叫阵?也好,我就瞧瞧你这养气境有何种手段,能如此狂妄。” 他说了这话,翻身跳下马来走到阵前,将大戟一横,道:“我也不欺你的短处——你腰间只有一口刀,说说看,是比短兵还是比长兵?” 常秋梧听了他这话,忙道:“君侯你万万不可!此事有我们的错处你不可意气用事!” 李伯辰一笑,道:“奉至,人要没了意气二字,岂不成了行尸走肉、木僵傀儡?” 言罢跳下车,使左手将魔刀抽出,也往前走了十几步,道:“战场上哪有那么多规矩,自然是有什么就用什么,魏将军出招便是。” 魏宗山看了看他的刀,笑道:“左手刀?有点意思。” 又喝道:“好,先接我一招!” 第二百三十四章 我是不会杀我自己的 第二百三十五章 得意洋洋 第二百三十六章 这声音听着熟悉又陌生。李伯辰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该是那个叫方君风的车长的。 又听着方耋冷笑一声:“战死沙场?你一个隋国人,想跑到李国来战死沙场?这就算英雄了?有种你去打魔国啊。” 方君风在屋内似乎一时语塞,但隔了一会仍道:“听你说话的口音,也是隋国人吧?你又为什么叛主弃国,来给这个姓李的做事?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配问我?” 方耋怒道:“你!” 又听得噌的一声响,似乎要拔刀。李伯辰一下子坐了起来,但还没下床,便又听锵的一声,是方耋把刀又送回去了。只道:“要不是将军要留着你,现在就和你分个生死!” 李伯辰略松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方耋将自己从前的话听进去了,如今心性果然略有收敛。他起身找衣裳,但小蛮留给他的短褐昨夜被魏宗山割了一刀,左边袖子残破了,就放到床头,又换了件。 出了门,方耋瞧见他,神色还是忿忿不平,道:“将军,这人不识抬举。我之前好声好气和他说话,他倒骂你!” 李伯辰笑了笑:“方兄受委屈了。不过也不怪他——要我车长做得好好的,却被人敲晕了绑来,也要骂人。方兄,开门吧。” 方耋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将门锁打开,还忍不住道:“将军,你可小心这人恩将仇报来刺杀你。” 方君风在门内道:“某不屑于此!” 待门打开,看到方君风在炕沿上两手扣着腰间皮带坐着,谢愚生也坐在他身边。两人都板着脸,怒视李伯辰。 李伯辰笑了笑,道:“方将军、谢兄弟,多有得罪了。” 方君风重重哼了一声。 李伯辰闻着屋子里略有些尿骚气,就走到便桶旁看了一眼,见两人是撒了尿。他随手将便桶提起走出去,道:“方兄,给他们两个弄点吃的。我看着已经好多了。” 等他走到门口,方耋才看见他手里的东西,吓了一跳,慌忙来夺,道:“将军你怎么能拿这个!?” 李伯辰并不争,只交在他手里,道:“这也没什么嘛。” 他说了这话,便从门前走过,瞥了屋内的两人一眼。看他们两个刚才那副架势,该是等着自己一旦开口,就要站起怒斥吧。可如今一拳打空,心里该很难受。 他也不再同他们说话,走到井边自己打了一盆水洗漱,罢了又去灶间盛了一碗隔夜饭,用井水冒了,端起坐在堂屋门前的阶上吃。划拉了几口,方耋带着空便桶从西耳房走回来,又送到他们屋中去。 此时屋门还开着,那两人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伯辰看,神色从最初的忿忿不平变得略有些疑惑,或许从未见过如此的“李国王姓”。 方耋倒很识趣,这时什么都没说,也从灶间盛了两大碗饭,每只碗里塞了截咸菜,又打了一瓦罐井水,给他们搁在门口了。 等他又走到门旁按刀站着,李伯辰才道:“两位,好歹吃点儿吧。要和我斗气,也得有力气嘛。” 方君风看了看门前的两只碗、一个瓦罐,喉头动了动,但只道:“哼。也真难为你这位李君侯,陪咱们吃这些东西。不过你这做派,给谁看?” 方耋闻言又想骂人。但瞥了李伯辰一下,只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是做给你看的?你知道我家将军从前做什么的么?” “你们这些隋国镇军跑到这里作威作福,我家将军从前可是在无量城做统领,正经杀妖兽的。你听说过彻北公的公子隋不休被妖兽捉了去的事么?你知道谁把他救出来的?就是我家将军!” “要说吃苦,他吃的苦头怕你们还要多。之后是在璋城见到府尹隋以廉残害无辜平民、出手相助,才不得不流亡李国的。你说他不是英雄?那你是吗?” 两人闻言都愣住了。方君风不说话,谢愚生瞪眼道:“真的假的?” 方耋冷笑:“爱信不信!” 方君风想了想,皱起眉:“你是李国王姓,从前却做我军的统领?” 这时李伯辰扒了半碗饭,停下来缓了口气,道:“方将军想听?那给你说说也好。” 方君风一撇嘴,似乎想说“不想听”,但到底没说出口。 李伯辰便端着碗道:“我从前也不知道自己的李是这个李,那时候李国亡了,我母亲带我到了隋国,我还以为自己就是隋人。长大了知道北边和魔国打得热闹,就也像二位一样从军,想要报效国家。” “在北原的无量城待了六年,妖兽杀了百多个,做了个统领。那时候,无量军里也有不少从前的李人,可既然是对付妖兽,李人、隋人有什么分别?都是人。一年一年下来,死了的埋在一起,那倒是再也分不清了。”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见两人的神色看起来已经稍平和了些,便又道:“之后我来了李国,知道自己的身世,忽然就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了。” “——北原是怎么丢的?” “是五国伐李的时候丢的。不过这件事情我也不说谁对谁错了。方将军,你刚才说方耋为我做事,是想要荣华富贵,这可就误会他了。我来到这儿做这个君侯,也不是想要争权夺势。劫了两位和披甲车来,也不是为我自己打算——二位想过没有,现在魔国占了隋国半壁江山,要有一天来了李境,就这一盘散沙的样子,这儿岂不是白送给他们了?” “所以我夺这车,是想要一旦有那么一天,手里好有些资本能跟妖兽斗一斗。可就我这里这点儿人,魔国大军来了,怕是像水花儿一样,就没了。方兄真想要荣华富贵,干嘛不往南边跑,反而往魔军这边凑呢?” 他又划拉了几口饭,抬眼一瞧,见方君风起身走到门前,将饭碗和瓦罐取过去了。他分了一碗给谢愚生,低声道:“先吃。” 谢愚生该是渴极了,忙捧起瓦罐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才端碗吃饭。方君风倒不喝水,只捧着碗想了想,道:“李将军,我听你这些话,一时也找不出什么错处。但不管怎么说,方某吃了十来年的军粮,你叫我今天转而投你,绝不可能。” 李伯辰笑了笑:“我什么时候说过叫你投我?” 方君风一愣:“嗯?” 李伯辰道:“二位要想留下来,我自然求之不得。但要不想,我可没说过要强人所难。我所要求的,只是你们脑袋里的东西——方将军是车长,谢兄弟是机工,对这披甲车的构造运转该是熟悉的。我这里恰好有一人想了解这东西,我也只是想叫二位教教他罢了。” 方君风皱眉想了片刻,道:“李将军,只怕这也不可能。披甲车之中的机关术乃是机密,别说我和谢兄也不能全都知晓,即便知道,一说了,就是泄露军机的死罪。” 李伯辰放下碗,低叹口气道:“二位难道还没听明白么?我想要这车,是为了对付妖兽,而不是人。方将军你说你吃的是军粮,那你吃军粮是为什么?为混个肚饱,还是为自己的荣华富贵?我听你说话,也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小节和大义?方将军,守土卫国——论守土,你们原本守的也不是隋国的土地。要说卫国,卫的是哪里?本该属于我李国的玄菟,还是魔国铁蹄之下的人国?” 方君风一时间不说话。谢愚生吃了几口饭,倒忍不住皱眉道:“车长,我觉得他说的也有点道理。” 李伯辰将碗里的饭都划拉干净,站起身道:“二位还可以多想想。其实要真的不愿意开口,三天之后我一样送你们走。只不过,你们走了之后最好趁这机会逃了吧。要还回到玄菟军去,只怕妖兽一来,你我都要死在这儿了。” 他端着碗走回到灶间去,听方耋又将门锁上了,也走到灶间门口低声道:“将军,这两人这么不识抬举,你真要放他们?” 李伯辰道:“不然呢——你还吃不吃?” 方耋摇了摇头。 李伯辰便道:“那我都吃了。” 方耋急道:“我不是说这个——” 李伯辰笑起来:“搞不好往后我们还得抓着不少人。有不乐意跟咱们的,还要都杀了么?不如结个善缘吧。” 方耋皱了皱眉、张了张嘴,但只道:“唉!” 等他吃完了东西,方耋又叫了四个兵来守着。李伯辰便向他交代一番,往常宅去。他走在坡上,见坡下已有不少农人起了,在往田里走。或许由于昨夜“大胜”的缘故,今天人们都不再像从前那样惶恐了。 他进了常宅,瞧见之前那几个管事的人。如今远远见着他,立时拱手迎来,口中叫得亲切。李伯辰同他们打了招呼,便去找常秋梧。他今日来是为了找些木匠,见着常秋梧的时候,他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李伯辰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也听得心不在焉。李伯辰便道:“奉至,这是怎么了?昨晚的伤还没好?” 此时两人在游廊中往常休那里走,常秋梧便站下了,低声道:“君侯,昨晚多谢你为我遮掩。可是有些话不论你信不信,我都得说一说的。” 李伯辰笑了笑:“什么话?” 常秋梧道:“头几天的时候我们的确知道魏宗山到了营里。没和你说,是因为——君侯你别动气——想叫你吃个教训。” 他说了这话,先抬眼看李伯辰。 李伯辰神色未变,道:“奉至,你说。” 常秋梧低叹口气:“先前我和老祖宗觉得,你还年轻。从前都是待在无量军里,胆气武力自然是有的,心性也自然是坚定的。可怕就怕这一点了。你要是懦弱些,大概什么话都能听进心里去。但有自己的主见、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话,寻常事倒好说,可涉及到一些大事,一个不留神,可就麻烦了。” “君侯,这些事情我们从前——” 李伯辰打断他道:“那过了昨夜你怎么看呢?” 常秋梧想了想,道:“要说实话,君侯昨夜叫我刮目相看。可也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以后是否次次都有这样的运气、都能将事情思虑得这样周全。” 李伯辰便道:“哦,奉至,我也是这样想的。” 常秋梧愣了愣,似是疑心自己听错了。 李伯辰又道:“外公和你担心得对。我的确年轻、的确易冲动。可奉至,你瞧我像是刚愎自用的人么?其实你们要有什么想法,大可以同我说,用不着像昨夜那样,平白生出嫌隙来。” “不过我能明白外公也是为我好——那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昨晚先告诉我魏宗山的事,又要为我去挡他那一记,这样的情义,我都在记在心里的。既然我们俩都已经知道了,那就不要再叫外公知道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了——走吧。” 常秋梧叹了口气,想了又想,才道:“君侯,我……唉。我们真是做了糊涂事。” 李伯辰只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 两人走出几步,李伯辰瞥了常秋梧一眼,见他脸上神色已很轻松了。 他就在心里叹了一声。常休担心自己做事没头脑么?其实该担心常秋梧的吧。或许从小养尊处优,他如今四十多岁,却似乎比自己还要单纯、善良些。 其实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他能理解常休对自己的担忧,但不信他往后真会事事与自己商量、不再试图“驾驭”。常休老谋深算、胸有城府,便是这样的人,是最容易信自己、最不容易信他人的。 他不由得有些伤感。前几天刚进常宅、刚相认的时候,觉得自己终于体会到了不易得的亲情。那时候常休见自己受了伤而表现出的急切之情,也是真的吧。 若没有这什么“君侯”的事情,也许他会是个很好的外公。可掺杂了旁的东西,到底如自己从前担心的一样,这种亲情也就渐渐变了味道。自己和常休,若有一人能退一步,都可海阔天空。但李伯辰知道自己这里不可能,常休那里呢? 第二百三十七章 树里钻出个老爷爷 第二百三十八章 李伯辰心道,不吃白不吃 李伯辰随孟培永进到院中,脚刚踏进门,就闻到香味儿。再一看,瞧见院子里垒了个火塘,塘中正烧着碳。火堆之上放了一口怪锅,又薄又宽,像是个翻过来的草帽。 他第一次进孟家的院子,如今发现并非一般的形制。而像是一个三进院,将垂花门给拆了,前面就空了好大一块场地。虽没有亭台水榭之类,但也有些怪石、花木。这火塘就设在院子东边两株腊梅树下,那树开过花,都谢了,如今生出绿叶,倒别有一番情趣。 火塘边还放了两张小桌,两个矮凳,桌上摆了些碗筷食材。孟娘子和一个丫头正在塘边忙,听着开门声,孟娘子道:“快点快点,都好了——你明天叫李兄弟他带你去看不就行了么?” 又拿着一把火夹转身对那丫头道:“你去看看他俩还睡着没,这儿先不用你忙了。” 丫头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往后院走,孟娘子这才瞧见孟培永身边的李伯辰,愣了一愣,道:“哎呀,真是,刚说了你,你就来了——君侯怎么有空来我家串门子了?正好,你吃了没?” 李伯辰其实在常宅吃过了。但闻着这香味儿,便笑道:“还没。” 孟娘子道:“这就好,君侯,来一起尝尝。” 这时两人走到火塘边,李伯辰把那锅的模样看仔细了——是一口大石锅,肚子里煮了一锅清汤,有些青菜、蘑菇、豆腐。边沿有一个巴掌宽,上面刷了油,正滋啦啦地响。 旁边的桌上摆了些切好的肉食,瞧那些肉片肥瘦相间,也看不出是什么肉。他愣了愣,心道前些天听说屯子里的粮都被朱厚的人征了,他家却还能吃肉。 想到此处,听孟娘子一边又摆了张矮凳一边道:“君侯,托你的福,今天屯子里家家都得过节了。” 李伯辰道:“啊?” 孟娘子道:“咦?你还不知道吗?后半晌那个隋公子说要把阵往北挪一挪,就有人跑去原上看,结果瞧见一堆野物堆在那儿。大家都猜是昨晚山里的受了惊跑过去,都给玄菟城的人杀了,这下可倒好,像过了节,一下午的功夫都给扛回家了,我家也分了点儿。” 野物?啊,是那些妖物吧。 他昨晚倒没看仔细,可现在听孟娘子这么一说,想该是那些小妖死了之后,现出的原形吧——只是不知有没有那些大妖的。 这时孟培永一边叫李伯辰坐下,一边也在他对面落座,皱眉道:“君侯怎么能吃这些。我想着心里也犯膈应……什么野物哇,君侯,我怎么听人说,这些都是妖物,是昨晚——” 孟娘子道:“呸呸,别来倒胃口,怎么不能吃?又不是人。你忘了你说你十多年前逃难的时候还跟军马抢豆子吃了?” 孟培永不说话了。李伯辰把手里的头盔搁在一边,拾起火夹夹了一片肉,道:“我看看。” 他将那肉放到锅底下的火里烧,烧了一会儿,肉面变焦黄,散出焦香气。又等一会儿,肉糊了,看着和寻常的畜肉没什么区别。他将肉夹出来撕了一点放在嘴里尝尝,笑道:“不碍事,可以吃。” 又将火夹放下,对孟培永道:“孟先生放心吧,这的确是妖物的肉,可死了灵力一散,该和寻常牲畜没什么差别。说起来这肉倒更补一点儿——我在北原上试过妖兽的肉,那肉才是真的不能吃。” 孟培永一愣:“妖兽肉?” 李伯辰点头,道:“其实那些妖兽,名字里有个兽字,但是比寻常的牲畜聪明多了。高阶的妖兽一号令,彼此也懂进退配合,感觉像人一样。没有指挥的时候,倒有点儿傻。” “刚当兵那会儿,老兵就说妖兽肉不能吃,可也不说为什么。有一次我们十几个新兵才弄死一只落单的,吃了好几天干粮肚里没油水,就想,要不尝尝看。” “弄了一堆火,把腿上的肉切了。那肉看着也挺好,又鲜又嫩,就放在火上烤。结果烤了一会儿,肉就起泡了。有人不信邪,说再烧烧,焦了一样吃。结果再过一会儿,那肉就烧成一滩脓水沫子,一下子炸开了——那个味儿,在身上好几天才散。” 孟培永咳了一声,看看桌上那几盘肉片。 李伯辰又道:“后来听人说是因为妖兽血肉里灵力太多,遇着火,就会那样子。生的倒是可以吃,但也只能吃吃内脏。可那个味道啊……唉……” 孟培永伸手从桌上取了一只酒杯,给李伯辰倒了杯酒递过来,道:“……君侯,先喝点酒暖暖身子——你说要套点儿学问,怎么套啊?” 李伯辰将酒接过抿了一小口,见孟娘子也坐下了,在用一把猪毛小刷子慢慢往石锅的边沿刷油,才道:“那两个人是我捉来的,又都是军人,心里对我一定很不服气,还会有点怨言。早上和他们说了一回话,觉得这两位人还可以,但就是骨头有点硬——孟先生,我想这样,你先去和他们套套话,就说自己也喜欢机关之术,听他们两个怎么说。要觉得能慢慢松口,那我这边再加把劲儿。” 孟娘子这时候刷完油,夹了几片肉搁在石锅边上。那肉片挨着滚烫的石板,边缘立时微微蜷曲,腾起一阵烟气,香得李伯辰直咽口水。孟培永听了他的话,犹在一旁捏着酒杯思量,孟娘子则道:“君侯,这两个人你要留下来?” 李伯辰道:“他们想留就留,不想留,我答应七天之后送走。那个车长是隋人,一定会走的。但那个机工听不出口音,不好说。” 孟娘子又用蒜、葱花、豆酱给他调了一碟酱搁在一旁桌上,道:“要不这么办,咱们使个激将法儿——说放你们走可以,但是得和大郎比试比试,要能叫我家大郎心服口服,就放人。” 孟培永道:“欸,我哪儿成。” 孟娘子道:“怎么不成?我看行。你懂的未必比他们少。”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想之前听孟娘子说孟培永做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可如今看她其实对自己这夫君是很有信心的。李伯辰觉得孟培永会的那些东西很难与披甲车里的机关之术相提并论,不过他今晚来主要不是为了孟培永,而是为了孟娘子,便道:“也好,孟先生,你真可以试试看。” 孟培永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哪里哪里……不过君侯你想,那我就试试。” 这时候孟娘子又给肉片翻了个身。李伯辰瞧着那肉一面已是金黄焦脆,滋滋啦啦作响,一下子就觉得自己今晚实在是还没吃饱。 孟娘子道:“君侯,你尝尝。” 李伯辰夹起一片蘸了酱送进嘴里。这肉的味道有些奇特,不腥膻,只是肉香而已。再和蒜、葱、酱的味道混在一处,只觉肉香当中还有些清香,吃着既焦脆又有点儿多汁,实在美味极了。 孟娘子给孟培永也夹了一片。他看起来有些担心,但一尝,也眉开眼笑。孟娘子又放了几片肉,之前烤出来的油脂就顺着锅沿流进了沸汤里。她道:“过一会儿这锅里的菜才好吃——君侯要是喜欢吃温锅,还可以涮着吃。” 李伯辰道:“我第一次瞧见这种吃法。” 孟娘子笑道:“这是我家的吃法。以前家势还好的时候,婆婆给我家公公想出来的。后来传到宫里,那些贵人也很喜欢,现在倒又应了从前的景儿了。” 李伯辰道:“哦,孟先生,我还没拜见令慈。” 孟培永正在饮酒,孟娘子便道:“君侯别费心了,婆婆已经睡下了。她老人家现在还是一天两餐,睡得早。说古人一天两餐都活得久,咱们现在吃得多,肚子里的积毒也就多,不养生呢。” 李伯辰笑道:“说起来我一直都没问,你们家祖上是做什么的?” 孟培永放下酒杯,叹道:“哎呀,说起来,愧对先人。君侯,我曾祖父啊,之前是前朝的司空,到我祖父,也是任的仆大夫。家父……就不说了。倒是到了我这里,实在有愧先祖。” 李伯辰从前知道这“孟家屯”的孟字就是孟培永的这个孟,晓得他家从前该是做官的。可如今听了才吓了一跳,没料到曾经做的这么大。 国君以下的三公九卿,为最上人。司空与另外的六卿并称九卿,地位是很高的,即便是仆大夫,也是掌管宫中事务的要职。这么看孟培永的曾祖与外公这个太常寺少卿地位相当,即便是他祖父,该也能与外公说得上话的。 他心道,怪不得前两天孟娘子能先进我家门,而不急于像那些人一样去常宅逢迎,如此家世,自然有底气在的。这对自己来说,也是好事。 他就讶道:“原来如此?失敬失敬。不过孟先生,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只是生不逢时罢了。但如今这世道,也正是英雄崭露头角之日。也许往后你的成就会比你家祖父、曾祖都更大呢。” 孟培永的酒量似乎不大好,如今饮了两杯,在火光下看脸上已有些潮红了。听李伯辰这些话,将酒杯在桌一顿,道:“对,君侯你说得对!我今晚就好好想想,明天帮你去问那两个人!” 孟娘子只瞧着他笑,又给他夹肉。李伯辰自己也又吃了两片,才喝一杯酒,道:“孟先生,孟大姐,我今晚来除了披甲车的事,其实还有点儿事情想要你们帮忙。” 孟培永道:“君侯你只管说!” 他的确已经有了些酒意,言语间都豪气起来。李伯辰便对他一笑,道:“是这样,我想问孟先生你会不会做些木雕——譬如说用木材雕一件铠甲,真人大小的。具体的形制,就可以参照现在我们穿的那些甲衣。” 孟培永想了想,道:“我会倒是会,哎,君侯,今天不是来了个周盘吗?他干这些应该更拿手,把他也叫来吧?我以前和他也算脸熟。” 孟娘子没说话,李伯辰便摇了摇头,看她一眼,道:“暂时不要。这个人,我也不是很信得过。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孟培永道:“哈哈,他那个人其实不错的,以前——” 他说到此处,孟娘子道:“大郎,你就听君侯的。” 孟培永愣了愣,又想一想,才道:“哦,那好。” 李伯辰身子又微微一晃,从身后摸出一个鱼干来,道:“孟大姐,这件事要拜托你——我之前说明天要发些灵药,这个就是灵药。” 两人看了看这鱼干,都有些不明所以。李伯辰笑道:“我偶然得的,的确是灵物。但是这东西,刨成一片一片分了,也不好看。所以想请大姐寻思个什么法子,用什么东西裹着鱼粉做成丸药,明天也好看。每丸里面不要多,只指甲盖那么大小的一片就行了。要是有剩下的,就算是给你二位的谢礼。” 孟培永道:“哎呀,这怎么使得?” 孟娘子却伸手接了,道:“君侯的一片心意,有什么使不得的。” 李伯辰便高兴地笑起来,又道:“我明天还有点事要忙,分药这个事情,就也拜托大姐你了。到时候你去找方耋,叫他带人在一边站着,遇着什么麻烦和他商量着来就好了。” 孟培永此时终于听出点滋味,愣了一会儿,起身给李伯辰倒了一杯酒,又将自己的酒杯端起,道:“君侯你放心,这些我们都会用心做的。” 孟娘子也伸手倒了一杯酒,笑道:“我也陪一盅。” 李伯辰便正色道:“刚来的时候多亏二位照顾,李某一直记得这个情。二位都是我能信得过的人,往后要麻烦的事也不会少——我先干了这杯。” 三人一饮而尽,一时间都没做声,只听塘中的火劈啪作响,锅上的肉滋啦有声。稍待片刻,李伯辰才又道:“要是我明天出门,后天一时间没回来,那麻烦孟兄也不要露面——大姐你就说,我们两个在讨论披甲车的机密事宜。” 孟娘子愣了愣,道:“你要出远门?” 李伯辰笑了一下:“要做一件大事。” 第二百三十九章 骑驴找驴 第二百四十章 人莽就要多读书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夺心之魔 第二百四十二章 魔神之道 第二百四十三章 化身 魔物道:“既是化身,自然是在神念里的……你那化身要挑拨谁,那人念头一起,自然就见得着……可那人死了,化身也同消了,还召什么。” 李伯辰听了这话正觉有些失望,魔物眼睛却又转了转,似是本能地兴奋起来,道:“可要你那化身长长久久地存在,又集结了大量气运渐有了修为,你也舍不得叫他被斩去,未免要真封他个神位……哇哈哈,这便是我魔部的魔神之道!许许多多的化身……魔神一体……众皆魔君!” 李伯辰不大明白他之后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但瞧他说话越来越糊涂,便想了想,只捡要紧的先问:“要我分了许许多多的化身,岂不是天下人皆在我掌控?” 魔物道:“就是因此才叫你们这些偏安鼠辈得势!哇呀呀……三位一体……三位一体!” 李伯辰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但不敢浪费时间细细思量,又忙问:“神魔手段的化身,只能封出来的么?你这魔王是在魔君之下,又怎么来的化身?” 魔物此时已愈发痴傻,瞪着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守门的九三瞧了半天,才道:“这有何难……诸天秘灵所用的也是魔神手段……你已入魔……大功一件……一件……” 他说话声逐渐淡去,身形也闪烁起来。此界、他口中的“北极紫薇天”,既是至高帝君居所,想来是可以斩断魔部气运的。如今体内气运消散,此物便也要散了。 李伯辰还有最后一问,忙道:“北辰是怎么死的!?” 但魔王听了这话,身子一僵,差点就直接崩碎了。 李伯辰见此情景,忙把念头一转,看向奈何桥。又如此前封九三做神将一般,试着将这化身同那桥上黑甲神位连接起来。 这一试,真成了。只见桥头一尊黑影忽然成形,依稀是那监丑朗部的模样,却更像人一些。乃是一尊虎背熊腰,相貌凶恶的壮汉,倒与原本的黑阎君有些类似。 那三层的奈何桥更是光明盛放,颜色也变得鲜明起来。李伯辰本以为会如封了九三做守关神将时一样,接下来光灿数千里、叫自己修为大涨,可那桥上的光芒却仅是如此一闪,又黯淡下来。 他想了想,意识到这阎君本有两位,该是共同执掌奈何桥的。如今只封了一位,自然还不能用。但他倒暂不打算再封个白阎君——封九三是当初要试一试,封这监丑朗部是觉得这东西本尊既是魔王、位同帝君之下的元君,实力该极为强悍,虽然此时已经快要散了,可说不好往后还有用。 他如今修为很低,封了神将也都是应声虫,也许还有什么别的隐患,不如以后再从长计议。 随后他才将魔刀还鞘、缓缓坐下,试着将刚才从头脑中一闪而过的那些念头重拾起来。 他对魔部诸神了解不算多,但与此世寻常人一样,有些大体概念还是清楚的。刚才魔王化身提到了“三位一体”,这个词儿他也是知道的。 魔国共有三位魔君,位同六位至高帝君,乃是五帝魔君、六素魔君、清消魔君。这三位魔君号称“三位一体”,李伯辰听说这是他们认为三魔君是由更古老的一位魔神分化而来,因此,魔君们也称自己为“万神之宗”。 但如今听那监丑朗部说了化身之事,他倒觉得或有另一种解释——否则他提什么三位一体? 他再静思片刻,心中产生一个推断。 “化身有了修为便舍不得斩去,难免封个神位,便是魔神之道”——这是说魔部诸灵神,有不少是这么来的么? 人们信奉六位帝君及其座下灵神,常常会向其祈祷,但几乎得不到什么回应。偶有响应,也不是托梦之类的手段,而是叫人自己感受、体悟、觉察到某种变化,意识到“我的祈愿成真了”。 但魔部与诸天秘灵所用的手段则不然——有人常说自己在梦中看到某神人,许诺了什么,又要自己供奉些什么,那一类,通常便是秘灵、魔物。只有这些“邪神”才会在赐予的同时令人付出,与其说赐福,不如说交易。 而人们在梦中看到的那些形象,便如自己刚才在幻境所见一般,乃是诸魔神的化身。这化身因每人心魔不同的形象各异,该是有无穷无尽之数的。 这样看,自己糊弄朱厚的手段的的确确是魔部风格。 可李伯辰自觉是个务实的人,认为这手魔神手段其实很有用。譬如自己糊弄朱厚的那一手,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得意。 至于化身修为渐高、再封个神位?这似乎也不是坏事吧?自己的化身,当然信得过,岂不是越多越好?他在幻境中所见那自己多么威风!尽管是由于“在自己的幻象当中自然无所不能”的缘故才看起来那样神威凛然,可有朝一日真如此了,不就是绝大的助力了么。 然而,六位帝君及其座下灵神也不是傻瓜。这手段当真好用,他们岂会不用?必是有什么缺陷的。 李伯辰稍稍一想,记起“魔神一体、众皆魔君”、以及“三位一体”这些话,心中忽然一动,暗道,三魔君据说是由一位更强大的魔神所化……难不成他们都是那位魔神的化身么? 监丑朗部所说“众皆魔君”,难不成是说三魔君之下的魔王、魔神,其实都是由魔君本身的一个个化身封来……那魔部许许多多的存在,本质上都是一位? 如此的“三位一体”么? 要真是如此……譬如自己那怖畏真君往后有了独立的念头,可真的是难办。既是一位真君,又算是“自己”,岂非将气运、真灵也分去了一些? 监丑朗部口中的“魔道”,所指的就是这一点吧。 李伯辰又思量片刻,却意识到这“魔道”于眼下的自己来说,未尝不可再试一试。 他如今这不利情势,便是因为李生仪、高辛都认为北辰气运在自己身上。 可要是……叫李生仪觉得,他才是北辰传人呢?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下血本 第二百四十五章 灵主 他盘坐在地开始尝试。内视、体悟、入定,都依次试了一遍,却找不到那位真君的影子。过了半个时辰,心中渐觉焦虑起来,忍不住站起身台上台下地走了一圈。 这“怖畏真君”既算是自己新封的灵神,就该和气运之类的有关系吧?算是幽冥灵神的么?那,幽冥灵神和山君、地师、水伯之类的地上灵神……他想到此处心中忽然一跳——之前外公教了自己请法身之术,说可以此术去封山神,自己要叫那位真君现身此界,算不算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封”? 他原本对那请法身之术还有些不通,但这些日子修为大涨,此前又在晋境时体悟一番,如今再回想那些咒诀,许多不懂的关窍已无师自通了,便重新坐下,试着运行。 待他将这咒施展出来,忽觉身上似是一轻,体内仿佛失去了些什么。身体没有太明显的感觉,心中倒是空落落的。 李伯辰立即睁开眼,看到宝座左下首立了一个金灿灿的人形。 这人形身上的光芒与守关的神将九三很相似,李伯辰运起灵力去看,见他的身体轮廓之内也闪烁不定,看来和九三的情况是一模一样的——神位有了,但其中之人的修为尚不足以使之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灵神。 见此情景,他倒没有失望,反而有些高兴。打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这位怖畏真君真个儿是个有翻江倒海之威的灵神,倒是如今这模样很合心意。否则,自己和自己说话?这也太别扭了。 此时他心里又微微一动,只觉和这威风凛凛的“自己”有些极度的亲近感。他忆起幻境中的事,便试着生了个念头。 下一刻眼前一花,二者融而为一。幻境中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体内充满无穷力量,灵力运转没有半分阻碍。这是他没料到的。先一愣,又将脚一踏,竟飞腾了起来! 他只觉耳畔呼呼生风,眨眼的功夫便已至半空,往下一瞧,自己脚底果真踩着两团祥云。 李伯辰忍不住放声大笑——看来这分身并未一无是处,至少在这北极紫薇天中,是足以唬人的了!往后要真再来些什么阴差、灵神,自己披了这层皮,也用不着不敢见人了! 他此时觉得自己像是个孩子——找到一团泥巴捏了个小人儿,却发现这小人儿活了! 他一时兴起,在半空中飞来飞去,都不知过了多久才又落回台上,一点都不觉得累。 他心道:嘿,由我做这北辰帝君真是一点错儿都没有!换作别人,可未必敢在此界中晋境、将魔王化身引来。多亏我把它引来了,才套出这么多的事——眨眼之间就阔了起来! 他刚想到此处,却听耳畔有一人含含糊糊地说道:“真君,之前你跟我说得好好的,现在怎么就不理人?” 李伯辰吓了一跳,忙转了身往四周看,但又听那声音说道:“你说的我都做了,好悬才逃了一命,可如今别说玄菟城,就是孟家屯都回不去了——但是真君,俺朱厚从前好歹也英雄一世,眼下这才算什么?你再给我点儿神启,这回我必定做得成,要还不行,你再弃了我,成不成?” 他听了这些才意识到,这难道是朱厚的声音!? 他一时间有些发怔——怖畏真君这化身虽说是糊弄朱厚得来的,可他却从未料到真会和朱厚牵扯上什么联系。可此时朱厚的声音……这其实是“祈愿”吧……却在耳畔响起,难不成,自己这怖畏真君真将气运给了朱厚—— 眼下朱厚成了自己的灵主!? 他愣了这一会儿神的功夫,听朱厚又道:“真君,你今天要还不回应我,往后这些供奉可就没了!” 隔了一会儿:“他妈的……你说这法子管用?我看根本没卵用!” 朱厚是找了什么法子、以祭品供奉,在和自己说话么?看起来这两天他已这么干了不止一次了,但自己此前未将这分身化出自然听不到,如今他有点儿不耐烦了。 这人竟然还没死……李伯辰心头一跳:没死,那就有大用! 再过些日子隋无咎就要来了,他一直担心那位洞玄境的强者起了什么歹意,那自己这孟家屯可很难招架。但要叫隋无咎知道除双方势力之外,还有一个秘灵的灵主呢? 秘灵这种东西性情不定难以常理琢磨,料想隋无咎也要对它们的灵主忌惮三分的! 李伯辰想到此处便要回他的话。这念头一起,顿觉体内发生某种变化——似有一种无形之力将他牵引着,只消心意一动,便可遁去远方。 ——监丑朗部,也该是这么来的吧!? 他忙抓着这感觉,附身这怖畏真君体内灵气便一阵流转,李伯辰忽觉眼前一花,竟已看到了朱厚! ——这人原本就只剩一条胳膊,如今模样更是狼狈。穿着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正站在一个香案前。那香案上摆着猪、牛、羊头,燃着香烛,案边还有一个老头子看着像庙祝,满脸惊恐,瑟瑟发抖。 朱厚正骂道:“他娘的,怕什么?老子堂堂一个灵主,还会滥杀无辜不成?你给我好好想想,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儿?真把真君请下来,老子就叫你做军师!” 可那庙祝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晓得一个劲儿往后缩——李伯辰心道,这朱厚胆子真是大,也不知是劫了哪家山君庙来给自己上供。 眼见朱厚瞧着庙祝不说话,一时性起要抬脚把香案踢翻,李伯辰忙道:“唤我何事?” 朱厚一怔,随即狂喜,左右看了看,噗通一声跪倒在香案前道:“真君!真君!你可来啦!” 又转了脸对那庙祝喝道:“听着没!?这就是怖畏真君!” 庙祝显然听不着,惊恐之中倒又多了些茫然。 但李伯辰听了他这话,心道,“怖畏真君”这名号自己已同李定说过,临西君该也知道,还是不要叫他们发觉朱厚和自己有什么联系才好,得另改个名字。 其实“北辰帝君”这名号,也只是个简称,全名是“北极紫薇荡魔金阙玄穹至尊大帝君”,那这“怖畏真君”,自然也该有个全名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 残躯 第二百四十七章 布置现场 第二百四十八章 机会 第二百四十九章 老实人 第二百五十章 册令 他与二人商量哄骗李生仪之事时,说得颇为吃力。既得叫二人觉得此事的确可为,又不能道出实情。但幸而有《九阳真经》遮掩,总算糊弄过去了。他想,这该也是二人觉得自己是个“老实人”的缘故吧。 随后又谈了些民生、筑楼之事,用罢晚饭后在天黑的时候离开。 从前离开常宅的时候,心里要么有点高兴,要么有点不痛快,但这一次走在夜色里,却觉得很沉静。他想或许是因为经了隋不休这事,自己心中的许多念头都消解了,有些事也“看得开”了。自己都会扯谎隐瞒,何必强求旁人对自己坦坦荡荡呢?外公他们无论做什么,终究不会像别人一样,是怀着害自己的心思吧。 他回到宅里,得知孟培永下午的时候来过,试着同方君风和谢愚生说话。两人似乎看不起这位乡村机关匠,话不投机,可也没试着逃,也许真在等自己守诺。 他又问了些营中事,便洗漱上床睡下。之后的两天时间里略清闲了一阵子,孟家夫妇将木制的兵甲送来三套,因赶工的缘故略有些粗糙,但形制可用。李伯辰重回那一界,意识到自己想对了。在他离开的时候,北极紫薇天仍旧运转如常,兵甲都可以养。 他便带了周盘和手下的兵以及数十青壮去山中伐木,依着周盘的构想,弄了不少粗大原木。周盘是打算仿隋军营寨的式样,先起一圈寨墙,如此简便省事,往后可以再慢慢筑得高些。 到第三天的时候,他设想的围楼选址开工——要将常宅、他的宅子、孟家宅子所在的这一片小山坡给圈进去。既有居高临下的地利,又有三家院中的井,水源不成问题。 开工的时候周盘设置香案,祭了南极帝君座下的保生元君,据说这位元君是掌管兴修土木、挖井筑灶之事的。这似乎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就连常休都从深宅中走出露面,随众人一同礼拜。 李伯辰自不能拜,不但不能拜,还得等众人拜过那位元君之后再拜他,然后请他以太牢去祭北辰告罪。他腹诽道,也不知谁想出来的用猪牛羊头,要灵神真会来吃,用精排岂不更妙。 他今天还是穿了全副的甲。左臂甲破了,便以木甲暂代,背后还是那一挂大红披风。等这一套规程走下来,已经是满身汗水,觉得甲缝中都在蒸腾水气。但这也不能去换下来,因为再过上一两个时辰临西君册封的队伍就要到了。仪式开始之前,已有一位传令兵先行驰到。 他与常休等一行人便又去屯子的东北边结界之外等着。他们是将隋不休也一同带上了,论礼,他算是彻北公留在此处的使节,而临西君算是李伯辰名义上的“君上”,那他自然也同主家一起去迎君上的使者的。 但实际上,是他们不打算叫隋不休靠近那开建的工地。在昨夜便已吩咐下去,要这位贵公子打算去看看热闹,那就叫周盘皱眉将他赶开——他乃是主持建造的匠师,脾气大也无可厚非,何况还能倚老卖老。 如此等了些时候,终于瞧见远处出现两排玄色方旗。那是左右两的行的铁甲骑士,盔甲被阳光映得闪亮。随后便有一位将军压阵,头盔下了面甲,看着威武狰狞。李伯辰不知那是不是秦乐,但猜那人该和自己一样在心里骂娘——他自己今天穿单衣都嫌热,却还要在内衬之外再裹上一层厚甲。 将军身后则是三辆厢车,每一辆都有四匹马拉,厢车之后,则又是两排十六位骑士。李伯辰见这些人的骑术都不错,身形也都魁梧,心道我那十几个兵虽然也不算乌合之众,可同这些人比,还是差得远。也不知道李生仪手底下有多少这样的精兵。 待他们离得近了,那位将军抬手叫众人站下,一声令下,齐齐下了马。 李伯辰这边已在路旁备了桌、案,上面也有些依制的果、菜、香烛之类。那位将军抬手将面甲掀了起来,李伯辰一看,果真是秦乐。 他此时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看着一本正经。下马之后按刀走到第一辆厢车旁说了句什么,车门便被打开,走出一位穿大红礼服的官员。此人年约五十许,清瘦,山羊胡,面相看着有点不讨喜。 下车的时候手中还有一个黑底红纹的卷轴,托得与肩齐平。落地之后稳稳迈着步子往这边走来,秦乐也按刀跟在他身后。 昨夜常休已交代过该如何做,李伯辰便大步迎上前去。两人相去三步远时站下,李伯辰先道:“贵使安好。” 那红袍官员道:“将军安好。” 而后便不再做声。李伯辰也屏息凝神,只等他开口。但两人相互瞪了一会儿,李伯辰才心道:哪里不对劲儿?我是漏了什么?但又不觉自己何处做错了。 官员只得道:“请将军迎册令。” 李伯辰想了想,道:“哦……末将迎册令。” 官员的脸色变得有些不愉,李伯辰想了想,暗道,难不成是要我跪接?他倒也不是没跪过别人,可实在不想跪李生仪这册令——双方都清楚并非实打实的君臣关系的。 他便在心里哼了一声,仍站着。 此时站在官员身后的秦乐低声道:“尉先生,差不多得了,我都快热死了。早宣完早歇着嘛。” 又向李伯辰眨了一下眼。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暗道他还是这个性情没变。 但官员只皱了皱眉,却还不开口。李伯辰冷笑一声,心道,我不跪接也是为你好——受我一拜,怕你要折寿的。 他便也一皱眉,低声道:“尉先生,你是哪里不舒服么?难不成中暑了?” 又高声道:“不好,来人!尉先生中了暑气了!” 几步远处的方耋立时道:“快快,拿水来!” 赵波和滕仲作势就要去取案上的酒壶,那官员见此情景,才一咬牙,将册令抖开,道:“承运人君,临西册曰:帝君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遵亲钧令,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 第二百五十一章 他终于开了尊口,李伯辰便又站好了。听他读完这册令,只记下个“武威侯”——外公猜的一点没错,果然是侯而不是公。 之后又依制领了册令、依制问“贵使你身体好不好?”、“君上他身体好不好?”、“我真是太高兴了,感谢君上大恩”,便将路边的香案之类都撤了。 忙完这一番,常休迎上去和使者说话,秦乐才走到李伯辰身旁笑道:“李兄——哦,现在是君侯了——君侯别往心里去,尉东山这人就这样,这也不是君上的意思。” 李伯辰道:“我知道的——秦兄别来无恙啊,知道是你来,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秦乐笑道:“哈哈,那是自然了。我武力或许不如君侯你,但要说练军整兵,怕你要叫我师傅——对了,嫂夫人怎么样了?”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也不知临西君把他派到我这儿来是因为知道我和他熟,还是因为他又说话得罪什么人了。 他想开口敷衍几句,秦乐却又道:“哦,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君侯,刚才册令你已经听过了,但我这里还有一封君上的私信。” 言罢从胸甲中摸出一封信函递给李伯辰。 私信?李伯辰伸手接了,正要打开看,却见从第二辆车厢内又走下一个女子。穿了一身天青色的女官袍服,头上戴了顶闲云冠,正是陶纯熙。 他便将信函收入怀中,见陶纯熙下了车之后似乎有些茫然——既无人招呼她,身旁也没什么仆从之类,便四下里看了看,只站着。 李伯辰向她指了指,道:“秦兄,陶小姐。” 秦乐转身看了一眼,愣了愣:“对啊,怎么了?” 李伯辰道:“你还是去招呼一下吧,咱们往后再聊。” 秦乐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哈,我现在明白嫂夫人为什么独独青眼于你了——我辈可没君侯的心思这么细。好,那我去招呼她。” 他转身大步走过去,陶纯熙往这边看了一眼,眼中微微一亮。李伯辰便也对她一笑,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 在璋城的时候她曾叫自己带她走。这种事对男人来说是值得夸耀的,于女儿家可未必。李伯辰心里早放下了,不知道她有没有,此时便想最好缓一缓再见,免得她尴尬。 之后将众人迎进布置好的“迎宾馆”,又将第三辆车中李生仪赏赐的东西给卸了,见都是些金银、玉器之类,倒是能用好一阵子。 那迎宾馆是用一座废弃的宅子改的,大则大矣,但也稍有些简陋。可好在尉东山这人宣令的时候有些难缠,见了这宅子倒并未不满,反而显得有点儿高兴。他倒是能和常休、常秋梧说到一处去,谈论些经史典籍,又叙了叙了从前旧事,气氛更加融洽。 今天乡民们本就跑去看筑楼打地基凑热闹,见又来了人,还听说晚上大家都有宴席吃,顿时更高兴。一群小孩攀上墙头往院子里看,瞧见那些正色守卫的临西骑军也并不怕,反倒咯咯直乐。 李伯辰在屋中上首坐了一会,实在捱不住,便起了身。坐在两侧下首的尉东山和常休、常秋梧也站起身,李伯辰道:“贵使,我还有事要处理,先怠慢了。” 此时已侧封完,尉东山倒很知礼,立时垂眼道:“是。” 李伯辰心想,怪不得这三个人能说到一块儿去,便大步走出堂中。 到了院子里的时候正听着墙头一群小孩在嬉笑,又看到秦乐换了一身军常服从后院走出来,便道:“秦兄,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秦乐叹道:“我倒是想去,可是去不了。这个尉先生事情多得很,一会肯定还得找我问布防值夜的事。等晚上,我去找你喝酒。” 李伯辰笑道:“好”。 又往后院的方向瞧了瞧,走出大门叫上方耋,回到自家宅子里。 他进了院门,刚想叫方耋将门守好、自己要在屋内读李生仪的私信,方耋却已开口道:“将军,陶小姐来了。” 李伯辰道:“我看见了。” 方耋笑道:“刚才往迎宾馆走的时候,她眼睛可没离过你身上。” 李伯辰又走了几步,到了堂屋门前时才说:“方耋,把院门关好,你就守在院子里,谁也不许进。” 方耋愣了愣,才道:“哦……好。” 李伯辰关了门,只余一条门缝的时候,见方耋着甲站在太阳下,神情有些茫然,两个守在倒座房门前的兵也在看着他,就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方兄,我已经有了一个发妻,不要再提陶小姐的事了。天热,你把甲卸了吧,弄点水喝。” 而后走回到东屋自己解开披风卸下甲胄,拿帕子擦了把脸,又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才将信拿起。 拆开之后,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抽出来一瞧,发现竟不是信,而似乎是一张符咒。 他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心中一动,走到窗边将窗户都关了,又把符咒拿起。 难不成是飞声符?他在无量军中听说过这东西,是可以存留人声的。又细细瞧了瞧其上的几句咒文,觉得自己想的该是对的,便试着运起灵力,在这符上轻轻一点。 符咒立时飞腾到半空,底端亮起一道向上的火线,但走得极慢。 房中便有个人声在耳畔响起。 “伯辰兄,我是李生仪。之前劳兄尊驾听我那册令,实在过意不去。其实在璋城的时候我就已经见过你,那时只觉得你是个英雄人物,却没料到你我竟是李姓血亲,兄,又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 这就是李生仪的声音么?他的语气怎么这样客气? “听说伯辰兄向我请封,我实在诚惶诚恐,但也知道你的心意。今日这册令到了,也并非我想要窃居大位,而实在是如今形势迫不得已。” “自我十几年前举起义旗到如今,经历千百般波折才勉强有了现下的气候,实在得之不易。如今知道北辰气运所归,那我手中一切便都不是我的,而是伯辰兄你的了。” “但如今五国虎视眈眈,外又有魔军南下,要我此时率部投到你处,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我这里有许多从前的世家势力,自国破之后,不少已与五国人暗通曲款了,乃是碍于灵神、大义,才聚在我这旗下,勉强凑成一体。要今日得知伯辰兄你才是北辰传人、又不知你是如何的英雄人物,想必立时就要分崩离析。那我们这复国大业,只怕遥遥无期了。” “因而我今日所为,并非图我的私利,而为了家国大业。但有朝一日,待伯辰兄英名远播之时,我必将一切奉上,绝不贪恋权位。” “如今我兄弟二人一北一南,正可互为犄角,守望相助。盼兄万般保重、韬光养晦,待时机一至,自成千秋大业。” 听到此时,那火线正巧燃尽,符咒成了一蓬飞灰化散而去。 李伯辰没料到私信里说的会是这些。他坐回到床上,一边拿帕子慢慢擦着脖子,一边想,李生仪所说的这些话,倒的确寻不到什么错处。他从前也做过将领,晓得虽说有令行禁止这回事,但手底下的人也都各有心思的。当兵的为了挣钱吃饭,李生仪手底下那些人,也不会都是为了“光复李国”,其中一些该是为了自己谋利的。只不过眼下所有人的利益被统合在了一个方向,才形成一个整体。 即便李生仪本人真如他这私信所说,有意奉自己为正统,他手底下那些人却不好说到底乐不乐意。他能想到的情况简直太多了——譬如一位将军在临西地待得久了,手下故旧亲朋一堆,有的做小官,有的在当地经营买卖,现在李生仪说将一切都交给自己,那自己必然也得安排自己信得过的人的。 那“这位将军”,就不会乐意见到如此结果了。这样的人一多,纵使李生仪也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想法、被这些人裹挟着走。 但无论是不是真心话,他的态度却叫李伯辰心里松快许多。正如外公所料,李生仪知道如今这形势如何,并没有立时发难的心思。 李伯辰又将刚才听到的那些回想一番,心道,外公虽然看不上他,但这位临西君的确是卓越人物,竟能对自己屈尊如此。不过,此番做派,要么是因为他真是个方正君子、胸怀大义,要么……就是因为他打算徐徐发力、暗中策划了。 他已晓得人心之不可测,便想,如论如何,我都得将那“北辰帝君”化出来。临西君真是个君子,我自不会害他。可要不是,等他自觉已得北辰气运之日,便能看出本来面目了吧。 他想到此处,正要走到屋角的水盆边洗帕子,心中却忽然一跳—— 之前想秦乐可能又得罪了人,才被“发配”来自己这边。可这飞声符竟然是叫他来传的,可见李生仪是极为信任他的了。 那,要李生仪真不是君子,今后只怕是要防着秦乐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宴席 到了晚间的时候,设宴招待临西君使节。在常宅有四桌,一桌是李伯辰等人,另三桌是随行的那些军士。宅子外面新平整的工地上也排了几十桌,乃是与乡亲们同喜同贺。 李伯辰坐在屋中上首,左侧是常休,右侧是尉东山,依次又是常秋梧、秦乐、陶纯熙及各管事等。 入席时说了些话,而后等众人推杯换盏吃喝一段,气氛便渐活络起来。尉东山看着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夫子,但有常休与常秋梧陪着,也放得开。秦乐本是武人,又是见过世面的世家子,更不会拘束。 倒是陶纯熙从前既没什么做女官的经验,身旁又都是男子,看着便有些不自在。起初随众人探了几筷子,之后就搁下了。开始还有人礼节性地同她说一两句,但等众人都酒至半酣,也没人理会她了。 李伯辰瞧见她独坐人群中抿嘴强笑的模样,莫名觉得像是一头进了猎场的小鹿。唉,她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要自己没遇着过小蛮,如今见她来该会有些欢喜。可现在她这模样,自己怕是连以平常之礼待她都不能了。 在此处唯有自己算是她的熟人,要是说起话来,只怕平添三分亲近,要惹出闲事的。 幸好又过一段,另一桌上的人来敬酒,孟娘子也在其中。待她向自己举盏时,李伯辰在一片嘈杂中低声道:“孟大姐,你也是女官,和那位陶小姐说说话吧。” 孟娘子愣了愣,笑着点头道:“好。” 之后便走到陶纯熙身旁,笑着把另一位熟悉的管事赶走,同她搭上话。两人说了几句,陶纯熙也渐渐有了笑模样,甚至偶尔往他这边看一眼。 李伯辰装作应酬,分神一瞥的时候,又见陶纯熙听着孟娘子说了些什么,脸上露出微微讶色,又看自己一眼,似乎有些同情。他苦笑一下——孟大姐是说了小蛮的事么?这个忘记叮嘱她了。 刚想到此处,秦乐又捏着酒盏醉醺醺地走过来,道:“君侯,真对不住,我白天又说错话了吧?” 他往秦乐身旁一瞧,见隋不休也歉意地笑了笑,脸上红扑扑的。哦,他也跟秦乐说了自己的事吧? 他就只能再苦笑——一位君侯的妻子忽然跑掉不见踪影,倒也怪不得旁人会说。换作自己,也要当做谈资的。况且如今这场合,他的妻子竟不露面,总得有个解释。 他此时也有些酒意,便摆了摆手:“这没什么,我就喜欢秦兄你心直口快的性子。” 秦乐大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君侯真是胸怀江海,哈哈!” 李伯辰刚要说些什么,却瞧见方耋离了院外的席走到堂屋门口,向自己眨了眨眼。此时堂中人走来走去,还有丝竹之声,也没人注意到他。但李伯辰瞧见他这眼色,心中一跳。 这几天一直有人在结界周边守着,今夜更是叫赵波去轮值。他已是灵悟境巅峰的修为,从前混迹江湖掩藏行迹的本领也不赖。那看方耋这眼色,该是说赵波发现了什么东西。 李伯辰便高声道:“方兄,来!” 方耋走了过来,李伯辰道:“秦兄,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方耋,现下叫他做我的亲兵班十将,还兼着军法官。往后你整军,少不得要和他打交道。” 他本以为秦乐会寒暄几句,但听了他的话,却忽然一皱眉,盯着方耋瞧了瞧,低哼一声道:“君侯,往后有的是机会说话嘛,我今天就不奉陪了。” 他说了这话转身便走,方耋端着酒盏,脸上的笑意还未褪。李伯辰愣了愣,心想,秦乐怕是听陶纯熙说过璋城的事情,因而看不起方耋吧。 他只得道:“方兄——” 方耋凑近了些,道:“算了。” 又压低声音:“赵波看着打西边来了个人,在结界边上和他们的一个人接头说了几句话,又走了,但没听着说了什么。” 李伯辰道:“好,辛苦。” 一起饮了杯酒,方耋便走开了。 李伯辰重走回到桌边坐下,同尉东山也喝了几杯,便装作不胜酒力地靠在椅背上,对常休道:“外公,我歇一会儿。” 又低声道:“来人了。” 常休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李伯辰便微微眯眼假寐起来,阴灵出窍。 常宅之中的确有镇宅的符咒。他如今离体,只觉周遭一片明晃晃,像有十几个太阳照着,叫他的阴灵都觉得浑身滚烫,似乎要被蒸掉了。但所幸他已是龙虎,又不是什么寻常灵主,还能捱得住。只不过离体十几步远便觉得阵阵晕眩,再远些便不可能了。 他便站在自己肉身旁静待,过了约一刻钟的功夫,终于看到一个留守在迎宾馆的临西军混在人群中走入,凑到秦乐身边说了几句什么。秦乐脸色未变,将那人打发走,又向人敬了几杯酒才走到尉东山身旁,也同他说了句什么。 尉东山的脸色倒是一变,两人四下里看看,见无人注意,便走出堂外。 李伯辰的阴灵立时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游廊下,再前行十几步,在廊外一丛花木旁止步。 不等秦乐开口,尉东山便道:“君上传了什么信?这么急?” 秦乐此时已瞧不出醉意,沉声道:“说,这位武威候或许并非北辰传人,叫我们求证。” 尉东山愣了一愣:“他不是?!君上哪儿来的消息?” 李伯辰心里也是微微一惊。但不是惊他们所说的话,而是惊常高宜的动作竟然这样快,手段这样高! 前几天与外公、常秋梧商议完之后,便定下计策先叫常高宜放出风去。那时距如今不过三天多些,他竟就做成了?! 秦乐道:“常高宜不是在临西地么?君上偶然得知他之前一直在外游荡,也是为了找北辰传人。现在知道,他之前似乎真找着了,是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可赶到的时候,那人正巧死了。他之后才往这孟家屯附近走了一趟,再去我们那里请封。” “此事不知道是真是假,君上也在一边差遣人去查,一边告知我们,叫我们寻机求证。” 尉东山倒吸一口凉气,道:“李伯辰这人胆子这样大?要是真的,他假冒气运传人,不怕死的么!?” 秦乐笑了一下:“尉先生,他可不是你一样的文士。北原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胆子怎么会小?这事要是真的——他要不假冒这个传人,又怎么做得了武威候?哈……我倒是得佩服他这胆气。” 尉东山摇了摇头:“罢了,往后再说。先回去,别叫他们生疑。” 李伯辰站在两人身边两三步远处静听,此时便立时撤回,重附到肉身上。 听这两人说话,常高宜似乎做得非常成功,李生仪已信了一半了。他还会派人去求证,也许是亲自去——但常高宜既然此时能做到这地步,想来“求证”一事多半也能做得滴水不漏。 他从未见过自己这位“表侄”,一时间心中难免有些好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才会有如此本领? 他在座椅上慢慢直起身,揉了揉眼睛,趁秦乐与尉东山还未走回来,低声道:“高宜办成了。李生仪叫他们两个寻机试我。” 此时尉东山进了门,常休微微一笑,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宴席在晚间八时许结束,军卒们都散了,堂中几人留下喝了几盏茶,也纷纷告辞。 李伯辰走出门口的时候见夜色中有一道人影,便对方耋道:“方兄,你一会在宅子外面盯着,晚点儿回来。” 第二百五十三章 兵不厌诈 第二百五十四章 惊变 第二百五十五章 将死 三人赶到常宅门前时,天还未亮。但门前燃着灯笼,方耋按刀站在阶上,身前有十个军士护卫。此时隋不休也到了,与三人相互看了看,发觉彼此脸色都不好。再要往门内走时,方耋沉声道:“诸位,天色尚早,是来做什么?” 尉东山拱手一礼道:“常公现下情况可还好?” 方耋板脸道:“无可奉告。” 尉东山强笑道:“我们只是来探病。刚才听说——” 方耋打断他的话:“尉先生,隋公子,君侯有令外人不得入内,得罪了。” 尉东山便看了一眼陶纯熙。陶纯熙想了想,低叹口气:“方耋,我……” 方耋亦没叫她这话说完,但脸色到底缓和些,道:“陶小姐,我做不了主。” 说了这话又将眼神挪开,往远处看。 秦乐瞧了他一会儿,一拉尉东山的袖子走到一旁,低声道:“你说到底真的假的?” 尉东山一愣,道:“装病?” 秦乐道:“要么是装病。要么——” 他转脸去看隋不休。此时隋不休亦在看他们两人,视线对上,彼此都笑了笑。 尉东山也看了隋不休一眼,道:“是他?” 秦乐冷笑一声:“要是真病,只怕就是他。” 他说了这话,隋不休迈步走过来。三人拱手见礼,隋不休道:“尉先生,秦将军,你们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 秦乐想了想:“一刻钟之前。” 隋不休笑了笑:“我也是。真巧——宅子里一个丫鬟四时跑到乡医家里请人,这事大家才知道了。” 又道:“不过常公是龙虎境,即便病重了,请乡医做什么。” 秦乐笑了一下:“是啊。” 隋不休道:“这丫鬟也是不懂事。这岂不是弄巧成拙?” 他说了这话又走开,三人站在夜色中,皆不再言语。 …… 内室中燃着符火灯,常休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 常秋梧与李伯辰坐在榻旁,身边的桌上搁了林林种种的药盒丹瓶,桌边一盆暖水中渗着血色。 常秋梧低声道:“……现在想想也不算突然了。打你大破玄菟军那天晚上开始,老祖就觉不大舒服。我当时觉得是受了风,可又想老祖怎么会受风?帮他行了两趟气血,说好了点。” “这几天再没听他念叨什么,但是听着咳了几声。我现在想自己真是该死……说不定这两天他也觉得不舒服,可事情太多没对我说。” “到今早三时多的时候六哥儿把我叫起来,说听着老祖在屋里叹了两声,又叫了一声。我进来看的时候,就见七窍都是血!” 他说到此处抬头眨了眨眼,长出一口气才又道:“我给送了丹药,又探了体息,可到眼下还没探出什么不对劲来。你刚才也探了,觉察出什么来没有?” 李伯辰低声道:“没有。我看这体息,只觉得像走火入魔。” 两人对视一眼,常秋梧咬牙道:“老祖,怎么会走火入魔。”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奉至,那你觉得,是临西君的人,还是隋不休。” 常秋梧道:“……我不知道。” 李伯辰握拳在腿上轻轻捶了一下,道:“李生仪叫人对外公做这事,说得通。他想剪去我的臂膀。隋不休做这事,也说得通。他想给隋无咎铺路。可偏偏在现在这时候,就谁都说不通。” 这时门被敲响。听赵波在门外道:“君侯,临西君的人和那个隋公子都在宅子外面,想进来。方将军把他们拦住了。” 李伯辰道:“叫他继续拦着。” 赵波道:“是。” 待他走开,常秋梧道:“等天亮,我去侯城。” 李伯辰将要开口,却听榻上人低声道:“不要去。” 两人愣了愣,见常休睁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常秋梧眼睛一眨,落下两滴泪,扑到榻边哭道:“老祖宗,你可醒了!” 他这几十岁人的哭成这样子,李伯辰也为之动容。但他知道自己心里并不像常秋梧这般悲伤,甚至还不如小蛮离开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此时该如常秋梧一般才像话,可偏偏连一滴泪都挤不出来,只觉得胸口沉沉闷闷。这感觉令他有些自责,便只能咬了牙道:“外公,你现在感觉如何?” 常休没抬手,只手指动了动,道:“大限到了。” 李伯辰心里早有准备,但真听了这一句,仍觉得像是有柄刀插入胸口、极锐极快地疼了一下。他沉声道:“怎么会?” 常休缓了口气,道:“走火入魔。唉,大限大限,人能推算的,怎么会是大限。你们两个倒也不要难受……之前我不就说过,我阳寿将尽么。” 又歇了一会儿,拿手指按了按常秋梧的胳膊,道:“你也不要再哭……且听我说。” 常秋梧嗯了两声,从榻旁强撑起来,一把把抹着脸。 便听常休道:“我眼下这身子,是五气渐尽,三花将谢。打过了年,就觉得不对,还以为能再捱上五六年。” “……这几天也不甚舒服,昨晚饮了酒,又受了些风。我晚间想再行几趟气血,可不知怎的气就走岔了。按说也不是大事,可这一岔正赶上我喘疾发作,一没留神就难以挽回。” 说到此处重咳了几声,嘴角都是血。常秋梧拿帕子颤着手给他擦了去,李伯辰道:“外公,真就只是走火入魔?” 常休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慢慢转脸看了看常秋梧,才道:“你们怕是临西君和的人,和彻北公的人做的么?唉,我自己知道,都不是。走火入魔罢了。” 又笑了一下:“我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是祸事。可既然已是祸事……就不能叫它再坏下去。你们两个听好……不要叫外面的人进来,叫他们相互去猜。多猜几天,你们就能多做几天的准备。伯辰,你有气运在身……” 李伯辰立时道:“外公,我知道。我这几天就在你身边守着,要有阴差来勾我,我就把他打走!高宜不是还在外面么?他该有法子吧?你从前那么多门生故旧,叫高宜请他们想办法!” 常休叹了口气,道:“你是不能叫阴差将我勾了去。但不是为了救我,也不要叫高宜知道这事。” 第二百五十六章 叮嘱 第二百五十七章 左右逢源 第二百五十八章 借尸还魂 第二百五十九章 斗嘴 第二百六十章 绝情 李伯辰向他点点头,对陶纯熙道:“陶小姐,我这边事情说完了,请进来吧。” 过得片刻,陶纯熙走进门。孟娘子同她打了个招呼,对李伯辰道:“那我先去把那些事给理一理。” 李伯辰起身道:“辛苦大姐了。” 待孟娘子离开,李伯辰发觉陶纯熙的眼神略有些怪。两人之前表现得有些生疏,他有意活络活络气氛,便道:“怎么听着你们吵起来了。” 陶纯熙道:“也不算吵——方耋和我说了几句从前的事,那人听到我在术学,就发了妄言。” 李伯辰猜陶纯熙口中的“妄言”或许是“女人也能教术学”之类的话。之前听方君风说话颇有风骨,或许眼下是在屋子里被关得久了,心中火气太盛。 他笑了一下:“那你怎么说的?” 陶纯熙道:“我就问了他几个术学上的事,他答不出,就说是纸上谈兵。又说我们学的那些在战场上未必用得上。” 这话也不能算全错——于此世的人而言。但李伯辰是懂得理论的巨大作用的,便道:“陶小姐别往心里去,他和我一样都是当兵的,粗人而已。” 陶纯熙沉默片刻,道:“李伯辰,你可不是粗人。” 听了“李伯辰”这三个字,他也沉默片刻。 不少人叫过他的名字,但绝大多数都是敌人。不是敌人的,或者叫“君侯”、“李将军”,或者叫“阿辰”。 但陶纯熙叫他的名字,听来感觉却不同。刚到陶宅的时候她称自己为李先生,后来陶家遇难她彷徨无措时,叫了自己的全名。这三个字在她口中并不意味着生疏、敌意,倒意味着亲近。当时他听了,心中亦泛起涟漪。 他的心倒是软了软,低声道:“真抱歉。这些天我太忙,昨晚又出了事,来不及和你说说话——你坐。” 陶纯熙轻轻地嗯了一声,坐下。双手在袖子里绞了绞,道:“……我能还叫你李伯辰么?私底下?” 李伯辰道:“好。” “陶公怎么样?定尘呢?” “阿爹还好。临西君叫他领了一支商队,在周边的府里贩些东西。定尘也还好,就是还不喜欢读书,可也比从前懂事了。”她顿了顿,“阿爹和他都老是念叨着你。” 李伯辰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一句话:“你不该来这儿。” 陶纯熙愣了愣,李伯辰自己也愣了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陶纯熙笑了一下:“我知道。可是我也做不了主——我和阿爹寄人篱下,总得听别人的话。要是当时跟着你走就好了,阿爹和定尘现在都会很高兴。” 李伯辰摇摇头:“我这里也未必好到哪儿去,唉。” 陶纯熙道:“昨晚……他们两个人都没出过去。” “嗯,这事我信你。” “我听说……你娶妻了。” 李伯辰笑了笑:“嗯。” “那她……” 李伯辰想了一会儿,低声道:“她是个很好的人,只是身不由己。不过早晚有一天我会把她找回来。那时候,也许你们还能做朋友。” 他说了这话,轻出一口气:“纯熙。” 陶纯熙愣了愣,目光殷殷地望向他。李伯辰垂眼看看桌上的纸,道:“要有机会,找个由头就快走吧。这儿实在不是好地方,可你才是大好年华。” 陶纯熙的脸慢慢泛白,但抿了抿嘴,站起身微笑道:“好,我听你的。那……我先回去了。” 李伯辰没做声,她慢慢走到书房门口。迈出去一步,忽然转了身,道:“李伯辰,你真要我走吗?就这样?” 她眼中泛起水光,李伯辰叹了一声将要开口,陶纯熙又道:“我们在那边一点都不好。阿爹说李生仪对我们礼遇有加,可就是我也觉得心里慌,他为什么这样?我从前在璋城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现在知道了……阿爹也不是天,好些事情他也没办法。阿爹从前跟我说女子要有依靠,我说术学里才不这么说。可是现在李伯辰……我真想有个人能带我远走高飞……我……” 她落下泪来:“我后悔那天晚上没真叫你带我走。”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陶小姐,曾经沧海难为水。” 陶纯熙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倒又多落了几滴泪。她将这话念了一遍,凄然一笑:“好……李伯辰,那我走了。” 等她走到院中,李伯辰听见方耋低低叫了一声陶小姐。他也没起身,只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从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句话实在有些过分,可他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知道陶纯熙是个性情中人。 她是女子,平时虽然看着恬静温和,但心里有一团火的。之前的夜里叫自己带她走,今天又如此说——这种事,在他来处也不是每个女子都做得到的。这团火,要遇着对的人,或许轰轰烈烈,可要错付心事,只怕反噬其身。 自己不是那个“对的人”,与其叫她心中惦念,不如一下子绝了情。 但愿她这样的性子,不会因爱生恨。 隔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走到院中。方耋见了他忍不住道:“将军,陶小姐她……” 李伯辰道:“方兄,由她去吧。” 他又走到倒座房门前,隔着门板道:“方君风,谢愚生,之前我说要你们待七天再走——” 方君风立时道:“怎么,现在反悔了?” 李伯辰道:“现在你们想走就可以走了。” 说了这话他抬手在门外一拧,便将铜锁扳了下来。门被风吹开,他闻着淡淡的骚臭之气。这几天慢慢热起来,他们在屋子里该也很难过。 屋内两人脸上都有讶色,谢愚生瞪眼道:“你当真的?” 李伯辰笑了一下:“不瞒二位,我这边出了些事情。过几天,只怕临西军要来,一支隋军也要来。我本想叫二位帮我练一支披甲车队出来,一位做统兵将军,一位做参赞将军,但如今我这想法都要泡汤——咱们也没有私怨,还是给你们一条生路吧。” 两人对视一眼,方君风站起了身。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低叹口气——他要放这两人走是真心的。既然留不住,不若叫他们也回去报个信,将水彻底搅浑。只不过他这辈子从没给人倒过坐桶,前几天做了一回,他们竟一点也不领情,实在有些委屈。 可方君风却道:“造披甲车队?你手里有多少人,竟然想要个车队?” 李伯辰微微一愣,但想了想,道:“现在只有二十来人,将来么,可能有几百人。但就这几百人,我也想要一支三十或者四十辆车编成的车队。” 方君风皱眉道:“为什么这么多?” 和隋军如今的军制比,的确算是多了。无量城中一万守军,披甲车不过百余辆。几百人要三四十辆,是多了十倍不止。李伯辰笑了一下,只道:“不是我想要的多,是别人低估了这车的威力,从前也不大会用。” 方君风想了想:“你说别人不会用,难不成你会用?” 他自然也不算会,只是心中隐约有个大体概念。要叫他细细地谈,或许会被指出错处,但此时他只微微一笑,惜字如金:“在南方不好说。可李境,处处都是大平原,那么战法便是——钢铁洪流,闪击战。” 方君风的眼睛一亮,看着忍不住要说些什么。但顿了顿,仍道:“我就当你用兵如神吧,可你知道造披甲车有多麻烦、又需要多少东西么?” 李伯辰沉声道:“我既然有这样的想法,自然能解决。” 方君风立时道:“你自己来解决?你这里不过千把人,当兵的也没几个——你当随便拉个人,都能开这车?” 李伯辰道:“所以才想请二位帮忙。” 方君风便不说话了。思量片刻,转脸看了看谢愚生,道:“我这谢兄弟是李人。现在被你捉来了,再放回去,只怕没有好下场,他该留下来。” 谢愚生听得此处,低呼道:“车长!” 方君风又道:“至于我么,回去了顶多是被发成个小兵,性命倒是无忧。可这辈子,只怕不会叫我再进车里了。我这一身所学,多半都在车上……李将军,你真这样看重披甲车?” 李伯辰笑了一下:“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给人倒坐桶。” 方君风终于也笑了一下:“那,我也可以留下来看一看。要有一天觉得你做的和你今天说的是两码事——我那时候走,你会答应么?” 李伯辰今天头一次打心中泛出一丝喜气,肃然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到那时候你想走,自然可以走。” 方君风点点头,又看谢愚生:“谢兄,你看怎么样?” 谢愚生叹了口气:“我听车长你的吧。” 方君风便忽然半跪,将拳一抱,道:“李将军,受我一拜。” 谢愚生也木着脸拜下。李伯辰忙将两人依次搀起,握了握他们的肩膀,道:“得二位相助,李某真是三生有幸!” 说了这话,他忍不住又微微转脸往院外看了看,在心中低声道:多谢你,陶纯熙。 第二百六十一章 易主 第二百六十二章 幕僚 曹文的笑意仍挂在脸上,但不说话,只盯着秦乐看。 秦乐冷笑一下:“怪不得。我是听说李伯辰在璋城杀过一个宗派的修士,难不成就是你们那派的?曹将军,眼下是关乎我临西气运的大事,你却要因旧怨、结私仇?” 曹文叹了口气,道:“秦兄,给君上的信是你报的,要以势迫人的计谋也是你提的。你自己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可到了这时候,却忽然为那李伯辰说话?” 秦乐道:“要取胜,自然要无所不用其极。可这种手段也分是为了什么——我为了叫君上麾下多一个将才,曹将军你呢?” 曹文摇摇头,道:“罢了,我不和你争这事。但我所要做的,之后自然会向君上交代。秦兄你如果不愿意帮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秦乐站起身道:“好。告辞!” 但走了两步去,曹文道:“秦兄,此处是军营,君上叫你助我是军令——我想你还是先将那边的事情细细说一说,再走不迟。” 秦乐哼了一声:“你还是找李伯辰自己问吧!” 他说了这话便撩开门帘走出去,曹文却也未拦。过得片刻,待帐外的马蹄声也远去了,才忽有一人道:“他会不会坏事?” 曹文想了想,道:“不至于。秦乐这人心直口快,对君上的忠心却没问题。毕竟我们都是金枪班出身的。他最多是撂挑子不干,不会站到李伯辰那边去。” 说话人便从帐中的屏风后走出来,又道:“那他这人倒是有趣儿啊。” 曹文苦笑一下:“世家子,谁又敢真拿他怎么样——应先生,你觉得常休现在到底死了没?” 那人道:“你问的是哪个死?” 曹文道:“我实在也说不好。” 那人便笑:“是啊。李伯辰虽然不是北辰传人吧,却还是个灵主。阴差去勾常休的阴灵,他打走就是了。所以说,常休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间。不过我觉得么,等隋无咎的人也到了,生死也就落定了。” 曹文愣了愣,道:“这怎么说?” 那人道:“他可不是莽夫。我头一回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就差点被他摆了一道。常休忽然病重,他难道一定就真信你们了?我看他不信你们,也不信隋不休。只不过因为没了常休也就没了外援,索性把你们都拉来搅成一团。” “要这么看的话,常休该是的确病重要死,而不是装的。所以说等隋无咎的人到了,他必然得选择投向一方——那到时候,自然见分晓了。” 曹文想了想:“要真这样,咱们只等着也不是办法。应先生你和他打过交道,觉得他会不会还有别的手段?” 那人笑道:“当然会有啊,他可是灵主么。我这几天暗中观察,发现他往山里去了几趟。不过他有阴兵,我不敢靠前只能远远瞧着,结果发现他可能想要打此地山君气运的主意。” 曹文一愣:“他想干什么?自成山君!?” “这倒不会。但有可能想自己封个山君出来。” “……他怎么封?” “曹将军这就有所不知了。山君是什么?是与气运融合了的地上灵神,本质上不就是阴灵加气运么?从前大家不敢杀掉山君换一个阴灵上去,是因为那么干要遭雷刑的。” “可这些年李境之内乱成一团,北辰气运又不知所踪,李伯辰要真是个秘灵灵主,这么干也不稀奇。不过曹将军放心,我和李公初识的时候,我就在打山君的主意。对付地上灵神,我是在行的。” 曹文这才松了口气,道:“那就多谢应先生了。” 那人哈哈一笑:“本教主既然答应辅佐君上,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又道:“曹将军且安心。等入了夜,我就再去那边探一探。” …… 入夜。 墙已立起来了。黝黑粗大的原木做墙体,根根都有三丈、九米多高。这些原木被李伯辰带人从群山中的原始森林里砍伐出来,又在那一界养了四五天的功夫,虽称不上坚逾金铁,但实际上也没多少差别了。 寻常的刀剑砍上去,只能溅起火星、留下一道印子。以火去烧,也得烧上小半个时辰才能叫这宝木略略发热,但没法点燃。唯一的缺点便是不如金石一样重,但在立墙的时候,在底下挖了深坑,再填入同样养过的大石,将原木底部夹住。如此一来,与寻常城墙相比虽只有“薄薄”的一圈,却也是难以撼动的了。 但城墙的墙头也很宽,可以过兵走马,这木寨墙一时间却难以做得那么厚,周盘便又叫人在墙头以寻常木材架设了栈道一样的东西,也勉强合用了。 他之所以执意要将这墙建得这样高,其实是为了防妖兽。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有缓和的余地,与妖兽之间却没有。日后要是有机会,他还打算在雷云洞天秘境中的那座小岛上也建一座这样的寨子。要有一天这里不得不放弃,还可退回到那儿去。 今晚还是月亮地,黝黑墙体被镀上一层银光,投出大片阴影。这圈寨墙将一整片小山坡都圈了起来,新建的一些棚屋尚未完工。李伯辰本以为叫人搬进来要费上不少功夫,毕竟此世的人都很恋家,即便只是在屯子里搬来一个新住处,也会舍不得从前经营起来的一砖一瓦。 可没料到先有常休之事,之后临西军又来了三千人驻在五里之外,竟叫搬迁之事没有多少波折。二十多年前的战争在人们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发觉可能会再经历一遭,竟大半都是主动要求躲进这墙内了。 李伯辰抬手在木墙上摸了摸,心里终于觉得稍微踏实了些。眼下这些,并非旁人赐予的,而算是自己一手打造的。离开无量城的时候只想过安稳日子,绝没料到如今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尽管这方天地仍处在惊涛骇浪之中,不晓得能维持住多久,却终究已有了一个“根”。 他轻出一口气,正打算如前几夜一般再沿墙巡视一段看看,却忽然听得墙头传来轻微的一声响。 第二百六十三章 杀心 第二百六十四章 破界 第二百六十五章 今日之辱 第二百六十六章 黑云压城 火光渐渐远去,最终在原本结界的最南边扎了营,距这寨子两里多。 这样的选择叫众人皆有些意外——如此一来,隋无咎这支客军便处于侯城、玄菟联军、临西军、木寨的包围之中了。更往东边,倘若叫朱厚再领军来,事实上便围成了个四面铁壁。 看他带出来的兵,并不像不通兵法,可为何如此布置?仅是因为一腔傲气么? 不过他这傲气倒也有用。 秦乐给临西军又传了信,叫他们往后撤了两里地,李伯辰不知这是否是由于那一眼之威。 隋不休倒是又平静起来,代隋无咎向李伯辰赔了罪,又卸了自己的甲。李伯辰心里虽愤恨,可也不想迁怒在他身上。只应了一声,转身走下墙头。 他意识到隋无咎这做派,将自己的布置也打乱了。本是想在隋军与临西军中左右逢源,可见隋无咎现在这模样,自己纵是刻意示好也未必得到什么回应。难道只能投向临西军么? 要真如此,我当初还来这孟家屯做什么?建这寨子做什么?不如跟着李定一起回去了! 他下了木阶,正瞧见一堆火油罐堆在阶边。外侧的木墙不怕火烧,内侧的木阶却是寻常材质,这些东西堆在这儿实在太危险。 他心中一怒,喝道:“这是谁干的!?” 但此时正有许多兵卒和劳力忙着将原本运上墙头的物资撤下,墙下又黑、嘈杂一片,一时间竟没人在意他这话。李伯辰心中更怒,正待再喝一声,却见跟在身旁的方耋已按刀大步走到不远处火油罐旁一个值守的兵卒面前,抬起一脚便将他踹倒,骂道:“谁叫你们放在这儿的!?平时怎么说的!?” 那兵慌了神,半躺在地上,支支吾吾也不知说什么。 李伯辰见此情景,却忽然觉得身上微微一麻,登时清醒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 纵有火气,也该对隋无咎发,干我的兵什么事。做人不可恃强凌弱,难道我刚当了这“君侯”月余,就要忘了么? 说不好隋无咎今日的做派,就是想叫我怒火中烧、失了方寸呢。 他想到此处,立时觉得灵台清明,心中的怒意消了大半,忙道:“方将军,好了!” 方耋听了他这话愣了愣,但到底只板起脸对那兵喝道:“你立刻找人把这些搬了,再去找你的带队官领罚!” 那兵忙应了,又感激地看了李伯辰一眼,从地上摸起长枪跑远。 方耋走回来,道:“君侯,我也领罚。” 但李伯辰知道他平时并非如此。自己对他说,对待官兵要有威严,但也不可肆意欺凌,他都做得很好。今天这做派,是看出自己心情极差,要为自己出气吧。 他便道:“算了。以后不要因为我迁怒别人。” 说了这话,他记起自己刚才那一麻。如今已至龙虎,对周身灵力气运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已晓得从前在生死关头的这种预警,其实因为未知危险触动了杀伐之运,而自己既是北辰化身,便如盘踞气运大网当中的蜘蛛一般,自有感应。 可刚才那一下…… 他隐约地意识到一件事。隋无咎那一眼,或许并非只以灵力造成威压。更可能是以六渎一脉独有神通牵扯了运势,达成某种目的。 要自己没有这北辰气运在身,说不好真会被这一手影响……心中暴怒,无处发泄,最终迁怒旁人。外有强兵压境,内里根基不稳。一旦失德叫众人离心,这寨子岂非不攻自破?或许期间还会有些莫名的“意外”呢! 他心中凛然。洞玄境……六渎术法,果然诡异! 李伯辰又深吸几口气,叫自己收了心。 他继续往寨子的南门去,打算观望隋军的动静。穿过寨子的时候见寨内乱哄哄一片,可好在这乱尚不算慌乱。走到住人的棚屋区时,正瞧见孟娘子和几个管事在安抚众人,又指挥着将一些易燃的柴草之类归拢到别处去。这片地方从前是孟宅和他那宅子之间的一片田地,尚未来得及平整,走起来也深一脚浅一脚。孟培永和一群乡民也在搬柴,走到李伯辰身边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李伯辰忙走过去把他扶住,道:“孟先生,你怎么也来做这个。” 孟培永抬眼见是他,立时道:“君侯,刚才那些就是隋无咎的兵啊?” 李伯辰道:“是。但不必怕,他们暂时也不会怎么样。” 孟培永道:“看着可真吓人,一个个杀气腾腾的!” 他这是怕了么?李伯辰想开口安慰他几句,却不知该如何说,却听孟培永又道:“不过临西军那边有三千多个人,我看这些隋军也就一千五百来个,咱们用不着怕吧?” 李伯辰愣了愣:“一千五?孟先生你数过的么?” 刚才在墙头他也想估算一下隋军的人数。但毕竟是在夜里,又与隋无咎对视一番,到底没能得到一个大致的数目。其实即便没有隋无咎的干扰,只叫他细细地看的话,也只能看出个大概而已。这种一字长龙的队伍,拉得长些拉得短些,差异实在太大了。 孟培永道:“嗨,我看他们的时候实在有点心慌,就数数人。最后觉得不是一千五百二十三就是二十五,也说不准的。” 依他的性情,既然说了,该对自己很有自信。李伯辰心中一跳,觉得有些不对劲。 之前还说有两千多人——姑且当作是两千——这几天就减员了一个营么? 是因为伤病饥饿?可他刚才看那些隋军的精气神,虽说脸上都有疲累之意,却不像是在挨饿。后军之中有几辆大车,车上也载着伤员。隋无咎手底下的兵本来就不多,该是爱惜的。 那,这么几天的功夫,怎么就少了一营人!? 他顿觉不妙,紧走开几步对方耋低声道:“快把秦乐找过来,说我有急事!” 方耋抱拳应了,正要转身,李伯辰却道:“慢。” 他皱眉听了听,立时高喝:“都别出声!” 这一声中灌注了灵力,差点把周围的乡民震得跌了个跟头。可如此,也都停了手中的活计、面面相觑,不敢动也不敢言语了。更远处的人也慢慢安静下来,于是李伯辰听到了西北方传来的隐隐雷鸣。 寻常的雷鸣,该是有些闷的,可现在听到的雷鸣却仿佛由许许多多的细雷组成,嘈嘈杂杂、清清亮亮,渐渐变得更大声。 随后,便听着人声,该是隋军大营的方向。 方耋愣了愣,道:“君侯,怎么了?这是什么声音?” 李伯辰转脸看着他:“雷腹。雷腹兽。” 说了这五个字,如梦初醒,立时大喝:“检查寨门辎重兵甲上墙头——” “——妖兽来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进退之道 他这一声喝出之后,周遭的人都愣了一愣。他们自然晓得“妖兽”是什么意思、“来了”是什么意思,可这四个字连在一起,一时间却反应不过来,就连方耋的脸上都有些茫然。 李伯辰抓住他的护颈将他摇了摇,喝道:“去!把秦乐和隋不休叫来——绑来!把隋不休给我绑来!” 又转脸对孟培永和孟娘子道:“孟疏孟培永,马上把所有管事的给我叫来!” 说了这话,方耋已经奔出两步去,李伯辰又对他喝道:“慢着,你先去找常秋梧,跟他一起去——隋不休要想逃,下手就不要留情!”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这些,周遭的人才反应过来。此时天边那雷鸣声愈发清晰,那边也响起了临西军的战鼓。之前人们还鸦雀无声,这时倒轰的一下,像是炸了窝。不过此时李伯辰也顾不得这些——高低有寨墙圈着,能炸到哪里去。 只随手将地上一捆柴扯过来,往上一坐,喝道:“慌什么!?我就在这里!” 这样仍没法叫乡民安心,倒是有几个兵聚了过来。李伯辰便吩咐他们将自己目力所能及处的秩序维护好、再将附近易燃的火药、柴草之类的看好。过得片刻,几个十将找了来,又叫他们归拢手下,去各处安抚人心。 如此过了约一刻钟,周遭终于不算大乱,秦乐、尉东山跑了过来。离他还有两三步远,秦乐便叫:“怎么回事?方耋怎么说是妖兽!?” 李伯辰这才站起身,沉声道:“正是妖兽。” 秦乐愣了愣,看了一眼尉东山,两人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伯辰便道:“应该是雷腹。这种东西,狗一样大,能喷毒。喷毒之前胸腹会胀,雷鸣一样响。一只雷腹,听着不过像有人在大喊。但现在我们这里都能听得到,我猜至少也有两三百只。” 秦乐道:“这……两三百只妖兽?从哪儿钻出来的!?难不成是从北原上杀过来的!?” 李伯辰道:“我是说雷腹有两三百只。只怕还有别的——隋无咎有两千来人,刚才过兵的时候只有一千五百多,我猜是另外一营人,把妖兽引到你们那边去了。” 秦乐将眼一瞪,便要往寨门的方向走。李伯辰将他拉住,道:“你要做什么?” 秦乐道:“我要回去!” 李伯辰冷笑一下:“你自己回去有什么用?” 秦乐张了张嘴,又道:“那你跟我去!李兄,你打过妖兽的,我早说你有大用——你跟我回去!” 李伯辰道:“这不可能。” 秦乐急道:“这种时候怎么不可能了!?那边的妖兽要是把军阵冲垮了,你这里难道能守得住!?” 李伯辰看着他的眼睛,喝道:“秦将军,静守心神。现在不是慌的时候。” 又道:“你好好想一想,那些妖兽要真是隋无咎叫人一路引来的,说明什么?” “之前他在侯城、你军、我军包围之中。眼下妖兽从你们那边来,你军倒成了他的屏障。那么我这边呢?他会放过我这边么?只怕现在还有人,也在引着妖兽往我这儿来。” “到时候,我们为他挡着妖兽,侯城和玄菟军也知道了妖兽杀来,必然大乱,他正可趁此机会夺下侯城。” “这是个好计谋,但也因此,我觉得妖兽或许不止两三百,可也绝不会是从北原上来的。因为要是妖兽突破了北边的天险,隋无咎又何必真往我们这边来?他得了侯城,又怎么守得住?” “依我看,八成是他们在群山里遇到的——这群妖兽也钻进山里迷了路,他便一路引来了。” 秦乐听得发愣,倒是尉东山低声道:“君侯说得有理。” 秦乐这才道:“那你说怎么办!?” 此时孟培永和孟娘子将几个管事的也找了来。李伯辰便先令他们各自找一队兵去动员乡民——带上食水口粮,两刻钟之内,集中到寨子北门去。 待他们领命各自走了,李伯辰才又道:“所以我先要把我这里的人送到北边的秘境去。我们的人,也会一起退进去。要真还有人引妖兽往我们这边来,攻的就是隋无咎的军阵了。” 秦乐急道:“那那边你就不管了!?” 李伯辰叹了口气:“秦兄,我一无所有来了这儿,如今有了高墙兵甲,一个武威候的虚名。这些东西,都是此地的父老给的——这种时候,我不先保他们,保谁呢?你如果执意要回去,我倒是可以看看那边有什么妖兽,给你说说它们的习性。” 秦乐想了想,皱眉道:“有这个必要吗?要真是隋无咎引来的散兵,你又何苦弃了你这营寨?要是被隋无咎的人占了呢?” 李伯辰笑了一下:“你说得也有道理。只不过道理是和人讲的。” 涉及到妖兽的事情,他实在不敢冒险。倘若来的是人、是敌军,那他或许可以试着拒守此地——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守不住,自己带人突围。可来的若是妖兽,要守不住了,寨子里的寻常百姓也一个都活不了。此时他宁可失了这寨子,也不愿拿人命行险。 他不知道秦乐听不得听得懂自己的话,但也不想再多说。此时又瞧见方耋和常秋梧胁着一个人快步走了过来,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隋不休。 李伯辰愣了愣——他原本没抱什么希望,以为隋不休见到妖兽来了,早就跳下城头,却没料到他竟真的乖乖受缚。他是龙虎境,真要逃,常秋梧也难拦得住的。 三人走到他面前,方耋喝道:“君侯,人带来了!” 此时再看隋不休,只见他一言不发,只盯着自己脚前的地面,垂头丧气。 李伯辰沉声道:“隋兄,大公真是好算计。” 隋不休不说话。 李伯辰便又道:“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隋不休慢慢抬起头,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会是妖兽。” 又咬了咬牙:“我知道这是怎样的罪孽。你要杀我,就杀吧。” 他一把抽出魔刀,扬手便斩了下去。隋不休在他拔刀的时候闭了眼,但李伯辰手起刀落,却是将绳索斩断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乱军 第二百六十九章 舍 第二百七十章 故敌重逢 第二百七十一章 破胆 十几骑立即向黑暗中刺去。 等他们冲到李伯辰身旁时,他已纵马杀了两个来回,浑身浴血,只剩一双眼睛、满口白牙闪闪发亮。一些较小的妖兽从他身侧蹿了过去,被迎来的亲兵队斩杀,还有些漏了,冲到后方阵前,但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到底也没叫它们活着通过。 此时山谷中已伏尸数十具,后方本也有两头浑甲兽要冲来,但见李伯辰这疯魔的样子,身前又是电光乍现映得一片谷地仿若白昼,竟然将脚步收住了。 李伯辰这才拢了缰绳抬槊一指,喝道:“畜生!还敢往前么!?” 浑甲、鬣突一类的妖兽,到底也是有些神智的。见他这尊杀神率军挡在前路,谷中小道又只容两头浑甲并行而已,一时间便在原地嘶吼咆哮一阵。过得片刻,许多如狼似的鬣突忽然蹿到两旁的山脊上,不知想要四散逃了还是迂回包抄。 李伯辰转脸往身后一看,见秘境入口之外还有点点微光,晓得乡民们还没全走进去。便将槊锋一抬、纵马往前五六步,喝道:“畜生!你来!” 他所指的正是前头一只浑甲。 那东西也能略听得懂人言。要是人,在这种时该早吓破了胆,可它毕竟是妖兽,虽有理智,却更多是兽性占据上风。一见李伯辰向前,立时咆哮一声猛冲过来。待它冲出十五六步,身后那些便也受了召唤,再滚滚压上。此时山脊上那些鬣突也向月长啸一阵,四脚一纵,下饺子似从半空中往下扑袭。 方耋见势不妙,忙令亲兵队催马护在李伯辰身旁,刀枪齐出将那些扑下的鬣突挑飞。但他们的马是凡马,李伯辰座下的白马随他厮杀这一遭,也起了性子,不是他们能追得上的。 待他们击杀了十几头妖兽,便见李伯辰策马又和当先那浑甲擦身而过。电光一闪,那浑甲兽向前奔行出六七步,左脖上蹿起一丈多高的血柱,鲜血像暴雨一样泼洒出来。 李伯辰一拨马头又驰了回来飞身跳下,此时方耋等人才赶到近前。但李伯辰喝道:“散开!” 言罢伸手抓住浑甲兽腮边硬甲,暴喝一声、腰身一转、猛一发力——竟将这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倍的怪物荡了起来! 这小山似的黑影被他甩上半空,鲜血还在喷涌,口中还在嘶嚎。李伯辰又飞身跃起,双腿在它身上一蹬:“去!!” 浑甲轰隆一声砸入之后的兽群,把另一头砸得倾倒在地,亦将那些更小的扫倒一片。兽群登时吼声大作,这回却不是因不甘愤怒而咆哮,而是真胆怯了。 李伯辰稳稳落地,站在山谷当间。他这回不再开口,但目光向前一扫,那些妖兽便登时退后,如人的溃兵一般。 妖兽会怕会退,这事他也见过的。但那些畜生刚往后退了一段,却不知怎的又躁动起来,停下脚步纷纷嘶吼。 李伯辰面色一凛,以槊撑地稍一闭眼,猛地睁开。随即将槊在地上一划,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便被挑起,嗡的一声向一边的山脊上射去。 下一刻听得一声痛呼,一个人影从山脊上滚了下来,但落到一半时被半山腰的树木拦住,过一会儿又没了动静。 诸人都瞧见了他,方耋厉喝:“谁!?” 李伯辰却已将手一抬,一道雷霆击在半山腰,把那人的身形映亮了一瞬。 的确是人,穿隋军的甲,盔上缀了一缕细细的白缨,是百将的制式。 李伯辰便喝道:“邱方,是你么!?” 无人应他。他就又喝:“我是李伯辰!” 稍待片刻,那人道:“李……你……统领!?” 方耋愣了愣:“君侯你认得他?” 李伯辰冷笑一下,高声道:“自然认得。” 又道:“邱方,你在用忍须草么?” 过了片刻,远处的兽群慢慢不再躁动,那邱方道:“……是。” 李伯辰哼了一声:“好样的。咱们以前用忍须草引妖兽入伏,你如今却要引妖兽害人?当年在四方堡,我是救错了你么!?” 再隔一会儿,邱方才道:“统领……我是奉军令,我……也是为奔掠营的兄弟们,我们在山里,我们……我们总得找个去处……” “如今你也配提奔掠营么!?”李伯辰怒喝,“你要还算是个人,此时就自己行军法!” 但邱方没再说话。方耋道:“我把他捉下来!” 李伯辰一抬手,向前方谷中看去。妖兽不再躁动嘶吼,再过十几息的功夫,先是较小些的鬣突四散,而后十几头浑甲兽也慢慢隐入黑暗中了。 他便轻出口气道:“不必了。他已经走了。” 这十几骑兵又在谷中警戒片刻,待确信这股妖兽真的重退回山中,李伯辰才一拨马头弛了回去。到了阵前,见诸十将将阵型约束得还好,阵前横了十几具尸首。李伯辰道:“伤亡如何?” 一名十将报:“禀君侯,只伤了五个人!” 他说话时候语气大为得意,半点儿畏惧也没有。再看那些兵,皆昂首挺胸,往山谷深处看。 经此一战,他们该是不怕了。李伯辰笑了两声,喝道:“妖兽有没有之前想的那么吓人?” 兵将立时道:“没有!” 李伯辰笑道:“好!不怕就好!” 说了这话,看了方耋一眼。方耋最知他心意,便道:“君侯,要没你在前杀破了妖兽的胆,只怕我们也不会这样轻松。” 不等他说完,一旁的赵波也忽道:“还因为有地利。要不是君侯一夫当关,而是妖兽在平地上包抄过来,只怕咱们也要大大不妙的。” 赵波这人平时不大爱说话,此时竟也难得开口。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想他这是真对自己服气了吧。这两人所说,都是他要叫诸军知道的。身为主帅本不该如自己刚才那样孤身深入敌阵,可之前情势紧急,他不得不以雷霆之势立威以壮军心。 到现在虽将妖兽击退,但自己也觉得浑身乏力,持槊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颤。妖兽是天生的力大,纵然自己这龙虎境,也快到极限了。 其实那些还算是“散兵”。要有二阶甚至三阶的妖兽统驭,情势就又不同了。 李伯辰便深吸口气,又往远处看了看——最后一些乡民也退入秘境中了,再远处的草甸上还有些人在呼喊,该是之后赶来的。 而寨营方向……墙头已慢慢亮起火光,是隋无咎的人弄开了南门,正在入营吧。李伯辰便道:“你们能明白这些自然最好不过。今天虽然不算恶战,可过了今夜,你们也已经是李地头一批和妖兽厮杀的强兵了。” “你们的妻儿老小今晚能平安,也是因为有你们守在此处。现在么,如我所说,后撤、去和家人团聚吧!” 一阵欢呼声。 李伯辰策马走在后面,又转脸往群山中看了看。他这边退了敌,临西军那边该也慢慢取得优势了吧。 临西军没能得到孟家屯,隋无咎没能得到侯城,自己被迫退入秘境,三方的如意算盘都落空了。 可此时李伯辰闻着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心中却觉得很安定。他想起当初在无经山口,犹豫要不要去救叶英红的时候。事前的犹疑、试探,总是最叫他心烦。可事情像如今一般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却能叫他将种种迟疑都抛却脑后,当机立断地做出决定。 正是这些决定,令他定了心——终究不过是战是降、是生是死的取舍罢了,大丈夫立身于世,不正当如此么! 第二百七十二章 退守 第二百七十三章 恐惧 这叫声仿佛魔音贯脑,叫李伯辰登时愣住。却又在此时,西北方群山之上的薄云也散了,月光洒了下去。 于是他看到群山之中的那些“人”——细、高、黑色,仿佛刚学画的孩童的墨水涂鸦。 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他的心脏,甲胄内衬之下,冷汗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李伯辰无意识地眨了几次眼,又慢慢张了张嘴,才退后两步,险些没有站稳。 三阶妖兽。 叫他如此恐惧失态的,并非三阶妖兽本身——尽管看起来有十几个之多。 三阶妖兽,以如今他的修为,拼尽全力、用上各种手段,或许也能斩杀一头。 真正恐惧的是,三阶妖兽出现,便意味着有组织、成建制的妖兽大部队,意味着,在更远的北方某处,魔国终于找到办法突破了那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看不清楚群山之上到底有几只,也不知道山谷中会不会还有更多。但就眼下所瞧见的这些……倘若每一只依惯例统驭一到两万妖兽的话,便意味着西北方的群山当中,此时有近十万妖兽! ——是隋无咎么!? 他立即又往营寨的方向看,但发觉那里墙头火光晃动,似有兵卒在奔走疾呼。秘境入口处的那些人也像是炸了营,一片慌乱。 那该不是他……是妖兽一直跟着他,来到此地的么!? 他想引些散兵来,却真将大部引来了!? 李伯辰抬起手用力给了自己一个耳朵,抽得脑袋嗡嗡作响。可也因此,一下子清醒过来。 哪怕只有一万妖兽,营寨那里也是绝对守不住的。那里守不住、侯城守不住,临西地乃至整个李境都守不住! 这支妖兽大军将会一路狂奔南下,毁灭沿途所见一切村镇。 南隋将很快沦陷,六国立失其二。 妖兽军会攻到天子国、姜国……倘若之后再有大军源源开入…… 李伯辰已不敢想下去。 他纵身跃下。此时秘境入口的兵也听着三阶妖兽的嘶吼,虽一时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见到外面的隋军慌乱一片,已知不妙。李伯辰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该当即调动地气,叫他们看不见外面是何模样。 但立即又道,那又有什么用?总不能在这里躲一辈子的! 方耋和几个将领迎了上来,道:“君侯,什么声音?” 李伯辰深吸口气:“三阶妖兽。” 几人愣了愣,不知是不晓得该说什么,还是没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便道:“西北边的山里,最少有十万妖兽军。” 几人都怔住了。李伯辰又道:“更麻烦的是有三阶妖兽在,即便死了,也会变成僵傀……几乎不存在减员的问题,甚至会越战越强。” 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说——既然并非只一个三阶,就该有更高阶的统帅,那或许是一个妖灵。当初无量城破的时候,是一只三阶妖兽统御军队。而眼下这阵容,是可以向当初的北隋边界诸城同时开战而不落下风的。 听他说了这些,诸将一时无言,就连方耋都有点失魂落魄。李伯辰本想听听他们的看法,叫自己打开思路。可现在这模样,主意只有自己拿了。 他便也沉默片刻,强定心神,又转脸往西北方看了看。 山顶上那些三阶妖兽不见了,但嘶吼声越来越大,该是已入山谷之中,很快便要推进到平地上。 临西军的人只怕都要死。 他转了脸,低声道:“三条军令。” “一,你们去选自己手下胆大的、脑子笨的,编成两队。一队维持军纪,另一队组织乡民往秘境里面转移,不要叫他们看见外面的情况。这事赵波你去办。” “二,五十岁以下、十四岁以上的男子,都征入伍,今夜就编入军中,这事方耋你去办,带上常奉至。记好,是强征。如果有闹事的,按战时军法从事。” “三,把乡民手里的食物、药物、多余的衣物也都征上来。连夜组织六十以下五十以上的男子、五十以下十四以上的女子,去附近林中砍伐木材、采集食物,也要上缴,同样按战时军令办。这事滕仲你去做。” 三人立即应了,声音却不如之前那样有底气。 李伯辰便看了看眼前这几人,沉声道:“都在怕么?” 又道:“刚看见三阶妖兽的时候,我也有点怕。可又想了想,一下子不怕了。” “恐惧源于未知。从前不知道妖兽什么时候会来、会从哪来,每天都要提心吊胆。可现在它们就在那儿——知道了它们的位置、数量、意图。虽然我们暂时战不赢它们,却可以慢慢想该怎么做了。” “这样的灾祸,谁也躲不过,只能选死或者生。诸位修行习武,为了什么?没几个想的是逍遥长生吧?那要是为了建功立业,眼下外面就是功业,只看能不能沉得住气。”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这里对妖兽来说没什么要紧的,很快就会过境。过境之后,这里只会有些散兵——那就想想刚才在山谷里的情形,那些散兵可怕么?” 方耋愣了愣,道:“君侯你是说咱们……妖兽过境之前,就躲在这里面?” 李伯辰道:“是。” 这几人都愣了,方耋忍不住向外面看了一眼。 李伯辰道:“她在侯城,比什么地方都安全。” 方耋道:“不是……君侯,外面那些人……那几千人……” 李伯辰沉默片刻,低叹口气道:“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杀伐果断四个字么?这种时候,正要杀伐果断。方耋,此处是战场。” 方耋的目光闪了闪,隔一会儿,喃喃自语道:“是……我知道,我知道……” 李伯辰便道:“那好,都去做事。” 几人向他行了一礼,慢慢散开。 李伯辰转过身看向沉沉夜色中的隋军——孙飞虎带他们来到这儿不过一刻钟,便又开始整队,往营寨的方向移动了。 他并不惊讶于方耋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很多人,在市井间殴斗的时候,能表现出惊人的勇气,可到了战场上看到成片成片的同类死去,勇气也没了、心也软了。这是人的天性。 但在战场之上,许多天性不得不被磨灭。到这时候,方耋该懂得什么叫做杀伐、什么叫做心软了吧。在平常时候,李伯辰希望自己是个比谁都要心软的人,可到了这时候,他希望自己比谁都要冷酷。 倘若牺牲自己一个能换得李境无忧,或许他真会舍生取义。但此时要将隋无咎他们放进来,只会赔上自己性命,于大局无丝毫影响。 他在刀柄上紧紧握了握,良久之后才吐出一口发颤的热气,低声道:“……不要怪我。” 第二百七十四章 倾覆 第二百七十五章 祭旗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大计 妖兽也要吃喝拉撒,林地于它们而言是天然的粮仓。过当涂山之后算是入了敌境,却在自毁粮仓,实在有些反常。 且李伯辰昨夜出窍时还发现一些二阶妖兽聚在一个三阶妖兽身旁似是在讨论些什么,数次将目光投向秘境这边。他没敢太靠近,也听不懂妖兽百族各异的语言,不过妖兽一类天生灵力充沛,对灵气、地气都很敏感,该是发现此处有异了。 它们虽然名字里有个兽字,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也无法沟通不可理喻,可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执行力却极强。用不着讲什么军心、消耗、积极性,只要一声号令,哪怕仅是觉得可疑,也会试着将此处摧毁。 秘境当然无法毁去,但破了地气构成就可以。 妖兽或许不懂如何操纵地气,可有个笨办法——先摧毁山林生机。要还不行,干脆把山谷地形也给改了。淤塞河道、削平百米小山,对十万大军而言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李伯辰因此突入兽群擒了那个二阶妖兽,是为了振奋人心降低恐惧感,更是为了确定自己的这个猜测。倘若妖兽原先并未生疑,发现此处忽然消失一个统驭者之后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可要猜测是真的,该会更加重视的。 方耋听他说了这话脸色大变,低声道:“……那怎么办!?” 李伯辰向营寨的方向看了看,道:“尽人事。” 这话似乎并没叫方耋安心,他仍皱着眉。李伯辰便伸手在他肩上按了按,看着他的眼睛:“方兄,你年纪该比我大几岁吧。” 方耋苦笑一下:“是虚长几岁……” 李伯辰又道:“咱们俩在璋城就相识了。眼下这地方,我最信的就是你。在璋山的时候我要去救陶家人,你说我是自寻死路。你知道我那时候怎么想的吗?就是尽人事。” “这世道……即便是隋无咎那样修为的人又怎么样,还不是被困在那个营寨里。你,我,一人之力都不可能力挽狂澜,可要是同心协力,人事尽了,天命只怕就要改。你,我,这世间许许多多的人,即是天命。” 他又在方耋的肩头晃了晃:“你要打起精神来。在他们眼里你说的话大半就是我的意思,你斗志昂扬,他们都会觉得我心里有主意,知道该怎么带他们脱困。所以方兄,振作起来。” 方耋动了动嘴,深吸口气道:“好,有你这些话,也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一遭。” 他说了这些,又长舒口气道:“不过君侯,我一直好奇……你好像什么都不怕,到底怎么做到的?” 李伯辰道:“我?不过是想,即便是诸界灵神,搞不好也都有死的一天,人的一辈子就更短了。那这一辈子,该怎么过?最好是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问心有愧而抱憾,而是可以对自己说,我这一辈子,该走的路都走了,该做的事都做了。哪怕是如今、明天这秘境破了要死了,也可以说——” 他沉默片刻,笑道:“——去他娘的,老子不是吓死的,而是战死的。” 方耋愣了愣,也笑起来道:“好!战死是比吓死要好!” 又一抱拳:“那边还得搭棚子练新兵找吃的,君侯你放心,有我在,这些都不成问题——我这就去了!” 李伯辰道:“好。咱们一起拼出条活路来。” 方耋走后,他又攀上一边的山崖向营寨的方向看。那边的墙头站了人,各军旗帜也竖立起来。有两面百将旗看着颜色驳杂,似乎是用残衣拼凑起来的。而城头巡视的军卒数量约有几十人,由此推断城中守军数可能已不到一千了。 这一千人里,还有会不少伤残,真正有一战之力的可能也就数百,倒是与自己这边相当。 刚才给众人、方耋都打了气,李伯辰自己也被自己说得有些心潮澎湃。他此刻远眺营寨,忍不住在心里想,那里之所以守得住,全是因为隋无咎。他之前斩杀一个三阶,妖兽因此不愿再多做牺牲。 可自己在北原上与妖兽打交道的时候,知道它们的习性并非如此。譬如攻无量城时,因为城墙太高,那些妖兽便是用血肉层层向上垫的,最后不是兽军夺了城头,而是外面尸身的重量将一段城墙给压垮了。那何以昨夜见隋无咎展露了神通,就收了兵呢?其实堆上一两万的妖兽,纵使隋无咎也很难幸存吧。 那它们必然是在图谋一件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保存有生力量南下么?要是那样,更不该放过隋无咎。修行境界纵有七阶,可五阶也已是凤毛麟角了,在如今侯城附近的这片区域,隋无咎是当之无愧的最强者,看妖兽的统驭者之前用兵,也是极为聪明的角色,不该将他放过的。 那么是…… 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李伯辰愣了愣、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刚才对方耋说妖兽在摧毁山林试着改变地貌是因为觉得此处有异,打算破了这个秘境。但此时他忽然意识到,倘若连隋无咎那样的狠角色他们都可暂且放过,又怎么会专门为了对付这样一个秘境,动用数万大军? ……自己的格局似乎有些小了。 ——要他们不是为了秘境……而是为了整片群山当中的地气呢? 此前有一个妖兽阴灵占了山君之位,他当初以为是误打误撞融合上去了,可要是……那东西是先行探路、留待后来者的呢? 李伯辰顿时觉得头脑嗡的一声响。要这猜测是真的,那才是真正的威胁。人与魔的战事持续到如今,虽说双方都死伤无算,可仍有一条默认的规则。那便是世间修士可以各展神通,但灵神绝不下场。 倘若这些妖兽真在图谋此地山君之位,岂非魔国灵神也要参与到生界战事中来了么!? 他深吸一口气,强定心神。可没来由地又生出一个念头——眼下自己的处境,其实与在北原上很像。被妖兽大军包围,走投无路。那时候,是将心一横打算救出隋不休或者将他杀了,到了现在情况似乎又变得惊人相似……隋无咎就在那边。 既然都被困在这儿,那,能不能再效法上一次,万军丛中斩敌酋?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使者 李伯辰觉得心头微微一热。这仅是突然闪过的一个念头,可细细一想,却觉得并非全无可能。 要这十万大军是人,杀一个主帅自然没什么用。但妖兽等级森严,上级对下级有绝对的约束力,如果它们的统帅死掉了,十几万妖兽该会出现为期不短的混乱,那无论它们想要做什么,都不得不推迟。 要是再过些日子南边也发来大军,或许真可以争得一线生机。 且统帅这支大军的要还碰巧是个妖灵,那就更妙了。三阶妖兽再修行有成,便化为人形了。化作人形修行更快、掌握许多神通,却也因此消耗许多灵力,本身并不如人修的灵照境那样强。 倘若有隋无咎相助、倘若真能突入妖灵身前……那东西必死! 或许可以阴灵出窍,给营寨中的兵卒托梦……但昨夜死了那么多人,阴宅之内煞气冲天,不晓得自己过不过得去。他正在为难之时,却忽然瞧见远处的兽群中起了一阵骚动。 之前那火猴子被自己捉了,一营妖兽混乱一阵,此时正在左突右撞,旁边几营的统驭者也在试着收编,可骚动那处却离得更远,仿佛是瞧见了什么让他们很不舒服的东西。 李伯辰运起目力细看,却只能瞧得出似乎是一个浑甲兽,上面骑坐了一个人形。他暗道,难不成是新到的二阶统驭者么? 但此时坐在浑甲兽上那个人形动了动,日光之下便有一点铁器的反光——他可从未见低阶妖兽会披铠甲、持刀兵的。 等再近一些,才看清楚了。 那竟是个人!不是像隋不休之前那样长在妖兽背上,而真是以浑甲兽为坐骑的!那浑甲兽越走越近,李伯辰又看清他的脸——是应慨。 他实在不知该作何感想。从前知道此人左右逢源,可现在竟逢源到了妖兽那里吗?! 他将刀一按,跳下山崖。应慨既然往这儿走,就该是冲着秘境来的。难不成…… 正犹疑之间,应慨已到了秘境之前、跳下浑甲兽。那大畜生便将头一转,作势要去咬他,但应慨忽然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听着和浑甲兽的叫声类似。那畜生便像人似地愣了愣,又把四脚在地上狠狠踏了踏,不动了。 随后应慨才道:“有人么?我来见武威候。” 李伯辰此时与他之间只有两三步远,倘若忽然打开秘境跳出去,只消一刀就能砍掉他的脑袋。但细细观瞧,却发觉他眉眼之间似乎有些虑意,又不像是投了妖兽、前来劝降的模样。 他便想了又想,终是沉声道:“应慨,我数三声,你立即向前走四步。” 应慨听着他的话往四周看了看,似是松了口气:“你在这儿?太好了,快!” 李伯辰便开了入口,低数三次。应慨立时往前走了几步入秘境中来。但等眼前一花、情景一变,却见李伯辰的魔刀已架在他脖子上了。 应慨吓了一跳,忙道:“李兄这是做什么!?” 李伯辰关了入口,沉声道:“你可是投了妖兽?” 应慨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笑道:“唉,你听我说——” 但李伯辰的刀锋仍跟着他:“那你就慢慢说。” 应慨便将手摊开,笑道:“你这话真伤人。你我也不是头一次打交道,难道信不过我?我倒不是真投了他们,只不过是委身敌营、居中策应罢了!” 李伯辰愣了愣:“你还真是……你怎么做到的?” 应慨微微一笑,做出高深模样。但不等他开口,李伯辰忽道:“你认识毕亥!?” 这下换应慨愣了愣,好一会儿才道:“好哇,原来你也是会撒谎的——你上次还说不知道隐元会!” 又听了这三个字,李伯辰心中念头电转——他之所以觉得应慨认识毕亥,是因为毕亥自称出身鬼族,原是魔国那边的。应慨看样子通晓妖兽语言又能骗得信任,自当同魔国有联系。其实前两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在猜二者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如今真猜中了。 毕亥也是隐元会中人?应慨说他们的会众天南海北,自己提了这名字他却立时就知道了,或许毕亥在会中的地位还不低呢! 他便又道:“你是人,却得了妖兽信任?难不成你跟它们说了魔国罗旬天那个女婴的事?”【注1】 应慨瞪圆了眼睛,失声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李伯辰哼了一声:“我知道的还多着呢。所以应兄你如果有半句虚言,那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现在跟我说说,你具体是怎么做的?” 应慨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吧……是这么回事。咱们被乱军冲散之后,我们几个刚好找着一个废了的地窖躲进去了——” 李伯辰道:“你们几个?” “你看,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就是那位陶小姐、秦将军、尉东山么。他们带了人往大营走,正赶上妖兽冲过来了,他们和护卫被杀散,就藏到一个地窖里。之后我好不容易逃了命凑巧也藏到那去,结果就见着了——这可是天意。” “临西军的其他人呢?” 应慨叹了口气:“应该都死了吧?哪怕没死的,这几天也会被慢慢找出来的。至于我呢,李兄你既然知道毕贤主,又知道罗旬天,那该不用我细说了。这次带兵来的这个是个妖灵——要像咱们人一样论亲戚辈分,算是死在你刀下那位真罗公主的叔伯辈。” “那位真罗公主当初带隋公子走,是为了罗旬天那女婴的事,她这位叔伯亲其实也一样的。所以我对他说我为毕贤者做事,又有信物,他们自然就半信半疑啦。” 他这话乍一听的确没什么错处。李伯辰想了想,将刀还鞘,道:“那么你是来劝我停战的?” 应慨道:“非也。我是来劝你杀那妖灵的。来你这儿之前,我已经去了那边,和隋无咎说过话了。” 又将手慢慢探入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他给你的。” ======= 注1:详见第一百四十三章。 第二百七十八章 暗讯 取出来的是一封帛书。李伯辰伸手接过,直接展开了。 字是用炭笔写的,他在无量城时曾见过从隋无咎那里发下的文书,意识到这的确是他的笔迹。 上面写道:武威候,而今形势固守则必死,擒敌首脑或有一线生机。盼你我精诚合作,挽狂澜于既倒。 这几句话的语气看起来不情不愿,李伯辰能想得到隋无咎写它的时候皱着眉头的模样。或许他真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可办事总得商量商量吧?仅这么几句,实在没诚意。 他又看了一遍,正要问应慨隋无咎还说过什么没有,却忽觉这帛书微微一热——末端像是被火燎了,一下子烧了起来。李生仪之前给自己的书信也是如此,他倒不觉得惊讶。 可就在此时看见正被火焰吞噬的帛书上忽然又现出几个黑字——“见信立杀此人”。 李伯辰读信的时候应慨也在看。但火中这几个字一转即逝,又是正对着自己,他不知应慨瞧见没有。 他心中重重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将烧了一半的残帛丢进一旁水中,沉声道:“彻北公这信好像没什么诚意,应兄,你在他那边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说了这话心中却在想:“见信立杀此人”这话,该是隋无咎带给自己的。为什么要杀应慨?他怎么不自己动手?是怕在营寨里杀了应慨,被妖兽报复么? 难不成应慨是真心投了妖兽,被隋无咎看出来了? 应慨笑了一下:“你们两个前仇旧怨加在一块儿,肯定是要先试探一番的嘛。李兄,要不然我现在再往那边去,你有什么话我都带给他。” 李伯辰道:“我还得再想想看。” 他心中又想,其实也有可能是隋无咎的计谋。应慨此人消息灵通,或许还知道不少隐秘,要是隋无咎不愿他为自己所用,借刀杀人呢?不管怎么样,这事自己都不能轻举妄动的。 他想到此处,应慨笑道:“也好,那李兄慢慢想。我不宜在这里久留——要是被外面的畜生报了信,回去就不好交代了。我去外面等你吧。” 他说了这话转身欲走,李伯辰便上前一步道:“应兄稍等,我——” 岂知他这一步踏出去,应慨立时向前一蹿,身上的黑袍都变得模糊朦胧,仿佛在刹那之间就成了一阵笼在他身上的烟。李伯辰心中一凛——他到底还是看见那句话了! 事到如今也不是解释的时候。李伯辰将手一抖,一杆大槊现于掌中立时将应慨的去路封死,口中低喝:“我不会杀你!” 应慨却直向大槊的锋刃而去,仿佛要寻死似的。但一触及槊锋,整个人倒真化成了一阵烟,直往入口飘去。 李伯辰心中一惊——世间确有种种神异术法,可还没听说过真能叫人化成一团烟雾的!这念头一跳出来,他立时差遣阴兵往四周索去,果然,那烟雾只是幻像,应慨却是施展了隐匿之法,正在往秘境深处去。 他将大槊一横,又去拦路。但扫过刚才应慨所在之处时,却又现出一个烟雾人形来,他本尊则再次遁入阴影之中。 这该是太素一脉的术法,诡异莫测。再这么下去非叫他跑了不可——李伯辰倒并非真要杀他,但因为隋无咎的那一句话,也不可能放心叫他离去了。他索性一运灵力,默诵天诛咒文,再将大槊一挥,那杆子上已有了跃动的电蛇。 他此时这一扫,只听嗡的一声响,一片电芒往四下里扩散开去,空气中一阵微微焦臭,随后又听应慨低呼一声现了身形。他踉跄三步向前栽倒,但在触地之前缓了过来,此时他身旁就是大河,便直向那河中奔去。 两人交手这么几记,稍远处的人已瞧见了,有几个兵捉了刀枪便呼喝着往这边跑。但另一人枪在他们前头,夺了一匹马持枪便要将应慨拦下——正是方耋。 李伯辰没见应慨出过几次手,但觉得和当时无量城的燕百横比也差不了多少,甚至还稍胜一筹——方耋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刚要叫方耋退下,应慨却忽将身形一转,如一只大鸟一般往马上掠去。方耋该没料到这人敢来撞他的马,将枪一挺便要把他从半空中击落,但应慨身形又是一闪,方耋的枪穿过一团烟雾——应慨却已出现在他身后,拿一柄匕首逼在他脖颈旁,喝道:“李兄,要不让我出去,你这爱将可就没命了!” 李伯辰心中一凛,连忙喝道:“应慨,有话好说——” 但此时方耋一勒马,那马便在原地打了个转儿。他趁势一摸腰间短刀,仓啷一声抽了出来。应慨立时将匕首往他脖颈上靠了靠,喝道:“要命就别动!” 岂知方耋像没听着他这话一般,将刀一抬便要往自己胸口刺,看着竟像是要与应慨同归于尽。 应慨原本也是想拿他做人质,何曾想过他出手就不要命?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在他身上一推便跃下马去。方耋却正好随他一同跃下来,正扑在他身上。两人一个持匕首,一个持短刀,眨眼之间兵兵乓乓不知对拼几记便又滚到一处。 此时李伯辰大槊点到,可两人缠斗在一起,他也不好出手。咬牙瞪眼等了两息的功夫,索性将槊一收,打算自己也扑上去——两人却忽然停住了。方耋趴在地上不动,应慨将短匕从他身下抽了出来。 李伯辰见此情景只觉一阵热血上涌,一把抽出魔刀,周遭平地起了一阵旋风,荒草猛地紧贴地面倒伏下去。应慨却忙将短匕一丢,喝道:“李兄别急——人还活着!” 李伯辰听这话愣了一愣。 应慨长叹口气,干脆坐到方耋身边去,道:“算了。横竖我是跑不掉了——只是告诉你,要真信了隋无咎的话杀了我,你非得后悔一辈子不可!” 李伯辰一边用刀指着他,一边拿脚将方耋翻了过来。他身上有甲,看不出伤在哪儿,但瞧着呼吸还算稳定,该只是被击晕了。 平白闹了这么一出,他心里也有了火气,皱眉喝道:“我说了不会害你!” 应慨举起双手晃了晃:“无所谓了。反正我落在你手里。”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隋无咎为什么要我杀你?” 应慨也盯着他,过了片刻才道:“我要说我不是人,你信吗?” 菜 前情提要——明天复更 李伯辰一开始在妖兽肚子里吃吃喝喝,不小心救了被妖灵掳走的隋不休。没成想公子哥儿和他爸爸都不是什么善茬儿,打算杀人灭口。 李伯辰坑了隋王安插在无量城的奸细燕百横、杀了狗腿子百应跑路了——当然也是因为隋公子没留下他。 在路上遇着了曾经为自己挡刀的亲兵队长的漂亮媳妇叶英红,见色……见义勇为地在无经山上将她从李丘狐和李定的手里救了下来,也坏了应慨打算从无经山君手中夺取魔刀的好事。 最后他却被应慨摆了一道。但应慨是个忠厚老实人,不但没杀他还教他怎么化解药力。 李伯辰一心只想谈恋爱,就去了璋城,住在陶文保家教陶定尘刀法,顺便和陶纯熙搞暧昧,在术学的时候不小心虎躯一震,提出了给披甲车加装履带的构想。又从李定那儿得到了北辰心决明要,得到了李生仪赠予他的魔刀。 随后得知陶文保收留他是因为受隋不休所托,然后帮陶家人解决璋城一把手公子隋子昂的事儿,杀了空明会大会首徐城,因此“见着”了风雪剑神、得知了“纯元帝君”。 李伯辰犯事跑路,开始调查自己的身世。沿着母亲常庭葳这条线,遇到了鬼族毕亥。毕亥告诉他现如今的六位至高帝君、三位魔君从前都是鬼族九圣,而且鬼族还是世间一切生灵的始祖,李伯辰对此觉得十分迷糊。 但这不耽误他从毕亥给的金牌里弄明白了该怎么去北辰帝君所居的“北极紫薇天”,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就是北辰——太牛逼了这个。 接着在青楼杀了叶芦,遇着了林巧。两人腻歪上之后私定终身,李伯辰带着她去孟家屯找祖爷爷。 高高兴兴过了段日子之后小蛮带球跑路、李伯辰收服了方耋做手下,当上了君侯。接着临西君派人册封拉拢他,还送来了陶纯熙。隋不休也跑过来拉拢他。但是隋不休他爸爸还不是什么好东西,带着残兵引来了妖兽打算牵制各方力量他自己好夺取侯城。 哪知道这次玩大发了——十多万妖兽大部队暗中尾随,三面合围,把李伯辰的人堵在了后山秘境里,把隋无咎的人困在了营寨里。 应慨又跑过来,打算叫李伯辰和隋无咎去杀十万妖兽的大统领——妖灵。这妖灵是李伯辰在北原上杀的那个妖灵曼曼的叔伯亲。 李伯辰现在是龙虎境,手底下一两百的兵,在北极紫薇天中有个“怖畏真君”的化身,还以此忽悠了土匪朱厚为他所用。其实他之前还打算设个套儿为李生仪也量身订做一个私人版“北辰帝君”,以此叫李生仪别猜疑自己。 以上就是断更之前的七十多万字梗概。后文要提到的一些细节,可以从断更的那一章往前再复习十章,就差不多了。 明天开始恢复更新。 断完更写前情提要这事儿也就我干得出来。太牛逼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是人是鬼 第二百八十章 安排 第二百八十一章 推断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入套 第二百八十三章 无题 第二百八十四章 炼化 第二百八十五章 纯元 第二百八十六章 剑神 第二百八十七章 托付 他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念头本身——即便徐城与那风雪剑神真将自己当成了“纯元帝君”,可每当想到自己做事时可能会被另一个存在暗中观察、被知晓自己可以藏身此界,便觉得如芒在背,除掉两者的确是最保险的法子——而是因为这想法竟如此自然地跳了出来。 他已慢慢意识到,当自己身处此界时,所做的许多决定似乎都称得上世人眼中的“杀伐果断”了。譬如利用朱厚、用阴差试着封神位、以阴灵来炼阴兵、乃至如今的欲除之而后快。 自己眼下是北辰,细细追究起来,是因为先有北辰的气运附在自己身上。此界中的北辰一死,他留下的那些气运便在自己身上扎根——李伯辰一时间觉得有些茫然,究竟是自己利用这气运成为北辰,还是这气运在利用自己、将自己改造成从前的北辰? 但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离不开此界、离不开这身份了。“自己还是不是自己”这种问题……留待以后解决吧。 他便收束念头,依照《阴符帝皇经》中的法门,开始将面前的阴灵炼化、将灵力转于余下的阴兵身上。 去了徐城,阴兵还剩下十九个。这些阴兵原是裴松所领的神威骑,生前都有一阶灵悟境的修为。北辰一脉的灵悟境所掌握的术法是“破军”,六渎一脉灵悟境可以修的术法则是“罡风”。【注1】 要都是灵悟境的生人厮杀搏斗,破军术远比罡风术好用。破军术可以在关键时刻搏命,罡风术却仅能在兵器上迫出薄薄的一层气芒,伤不了人,仅可在兵器相交的时候惑人心神而已。要遇上祭起了破军术的北辰修士,这术法也就全无用处了。 可如今成了阴兵,罡风术却又比破军术好用了——依《阴符帝皇经》中所载,阴兵作战大抵两种方式。一种是伤害生灵的心智,另一种是附于人身,使其短暂地成为傀儡。 要是用阴兵来对付妖兽,附身是不可能了,但仍可伤其心智,如此,阴兵使了罡风术便使伤害心智的本领更强了几分。妖兽虽然皮糙肉厚,但神识可没有什么坚甲、皮毛保护。 李伯辰如今已是龙虎,用起这阴符经时可比从前轻车熟路了许多。将一个阴兵炼化至龙虎境所需的阴灵得有上千个,他便从中选了九个,将这九人炼至此境界。这下子百十二所引来的万余阴灵便只剩千余,他就又用这千余将另十个炼至养气境。 阴兵生前若是修行人,死后便使生前那一脉的术法。眼下这十九个都能使他们原本就懂得的“罡风术”,但也可再掌握些更高深的了。李伯辰自己不懂六渎一脉术法,手里的叶成畴却是懂的。【注2】 他便将叶成畴唤了出来,先教这十九人养气境所使的术法“三灾劫风”,又教了另九人龙虎境所使的“金光法”。 等他将这些做完,算一算生界该已过去了一两个时辰。他虽然是在秘境之中遁入此界,但昨夜忽逢大变,也不知自己不在的时候会不会出什么岔子,因而再调息一番权作补了觉,便遁了出去。 他此前是选了个僻静处的——担心进入秘境中的人因为无事可做而更生慌乱,就几乎给每个人都派了些活。短短一两个时辰,已搭起了一些窝棚。他就在临时堆起来的柴垛之后入定,那里的荒草将近一人高,他盘坐其中也不会被瞧见。 此时刚瞧见秘境顶上湛蓝的天空,便听着不远处有人在问:“看见君侯了么?” 听声音是方耋,口气有些急,还有点儿不安。李伯辰心中一紧,这是又出什么事了么?便起身道:“方耋,我在这儿。” 方耋大步跑过来:“君侯,隋无咎来了!” 李伯辰一愣:“他带人杀过来了?” “不是,他自己来的。”方耋刚才似乎跑得急,便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应慨也回来了,带了秦将军和陶小姐,隋无咎跟着他们来的。” 李伯辰没料到应慨回来得这样快,他能在妖兽之中来去自如的么?便道:“隋无咎说了什么没有?” 方耋哼了一声:“他还当他是从前的彻北公呢,一句话都没说。应慨说他是来和你共商大是——君侯,你们要做什么?他那个人可不可信!” 李伯辰道:“我知道。走吧,去见他。” 但他心里的看法却与方耋不同。在别的时候隋无咎的确不可信,但眼下、要是去对付妖兽,却未必依然如此。隋无咎带着残军从无量城穿过四横山到了这里,途中必然危险重重。魔国之中的妖兽或许与人不同,但其统治阶级是罗刹和须弥人,这二者一样会生老病死,也有人的情感。要隋无咎是个小人……他又是隋国王族,倘若投了妖兽,魔国必然以此大肆宣传,也会给他许多好处。 但如今他被围在寨子里拒守也未想过投降二字,仅凭这一点,李伯辰虽然对他仍有怨意,却还是有些佩服他的骨气的。 往秘境入口处设了由木栅栏简单围起来的军营,但其中只是空地,没有桌椅,来的四人就在河边站着,几步之外一个轮值的十将带了三个人,似是在守着。 隋无咎背手站着,离另外三人稍有些远,模样很是高傲,瞧见了李伯辰走来也只板脸盯着他,不苟言笑。倒是应慨对他苦笑,高声道:“李兄勿怪,我没办法的——我自己倒是来去自如,但是带了他们两个却被妖兽围了。要不是遇着彻北公也往这边来,闹不好我们三个全交代了。” 李伯辰只点了点头。隋无咎要杀自己,没杀成;想叫自己杀应慨,也没杀成,可如今却孤身一人来到此处,想来对他自己的本事极为自信,以他洞玄境的修为,真想找到秘境入口强闯也不难吧,此时倒不必计较应慨带他进来的事了。 他便走到四人跟前。隋无咎既然不想说话,他就不理他,先对秦乐道:“秦将军,你们那边的人都没了么?” 秦乐身上只剩一领糊满血迹的胸甲,叹了口气:“该是都没了。” 李伯辰也叹了一声,又看陶纯熙。她脸上还有泪痕,衣裳上全是泥印,该是被吓得狠了,看着有些失魂落魄,像头受了惊的小鹿。他轻声道:“陶小姐,哪里伤着了吗?” 陶纯熙隔了一会儿才怔怔地摇头:“没有……李大哥,我还能回得去临西吗?” 李伯辰愣了愣——她此前说想留下的。是的确被吓坏了吧……她到底是从小生在优渥的环境中的,虽说之前从璋城逃了,但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事。如今遇着了妖兽,妖兽可是不讲什么道理的,和那些东西比,就是寻常的盗匪也变得可爱多了。和这里相比,从前讨厌的临西的确又成了好地方——至少有精兵良将,暂且用不着面对妖兽。 唉,这样也好。李伯辰原本想叫秦乐把用他的血肉化成的那颗珠子带给李生仪,如今看到陶纯熙的样子却改了主意。 他想了想,转身对隋无咎道:“隋公,我先和陶小姐交代些事,你我的事情,稍后再谈。” 隋无咎微微点了点头,看不出喜怒。李伯辰便对陶纯熙道:“跟我来。” 他说了这话便转身往营边的山崖下走,陶纯熙愣了愣,还是跟了上来。李伯辰走到山崖边一块大石后停下,这大石旁还有几颗矮树,把远处人的视线都挡住了。 他便道:“纯熙,你想回临西?” 陶纯熙发了一会儿愣,才道:“……嗯。” 又道:“李大哥,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是小蛮的话,该是不会说出这句话的——她了解自己,知道即便有办法,自己也不可能一走了之。 他笑了一下:“这儿还有这么多人,我走不了的。至于你……你之前跟我说了话,我知道你在临西待得不开心,可那里现在毕竟还是远离妖兽的,你真能回去,也能安全一点。” 陶纯熙抓了抓衣襟,沉默起来。看她这样子,李伯辰咬了咬牙:“我也能想到你和陶公在那里不如意。临西君该是看在李定的面上收留了你们,可你们毕竟不是他的心腹。这次他叫你一起来我这儿,该也是给你派了差事,你也是在担心差事没做好,回去之后他会怪你么?” 陶纯熙一下子抬起头、瞪大眼睛:“我没有!我……李大哥,我没有……” 李伯辰强笑了一下:“不碍事,我知道你是没有那个心思的。你知道我是灵主,而临西君疑心我这灵主不是别人的,而是北辰的。或许他本想借你之口从我这里探一探——不过纯熙,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 陶纯熙愣了愣:“那……那你怎么不跟他说?” 李伯辰笑起来:“说了他就会信么?” “不过,倒有个办法可以让他信。”李伯辰顿了顿,低声道,“我虽然不是北辰的灵主,却有北辰的遗物。有了这东西,就真能得到北辰气运。” 陶纯熙咬了咬嘴唇,迟疑道:“李大哥……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为了叫你把这件遗物带给李生仪。”李伯辰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又握拳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我原本也没打算做什么北辰灵主。先不说我已经是个秘灵的灵主,单说如今——我来了孟家屯,得了许多人的帮助,自己觉得可以大有所为,可眼下还是又成了这个局面。孟家屯要是临西,李生仪他一定做得比我好——我已经想明白了,我这人只适合冲锋陷阵,实在不适合做什么雄主。” “所以你把这东西带给李生仪吧。”他慢慢从怀中摸出了那枚珠子,摊在掌心,“你带了这东西回去,是大功一件,往后你们也可以在临西立足了。” 陶纯熙盯着那枚珠子,半晌没说话。又忽然往后退了一步:“我……不行的……我真的不是为这个来的!” 李伯辰叹了口气:“即便不为了帮你自己,也当是为了帮我吧。纯熙,你知道隋无咎为什么来这儿吗?” 陶纯熙摇了摇头。 “现在我们被十几万妖兽困在这儿,谁也走不了,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要死。所以隋无咎来,该是和我一样的想法——刺杀这支大军的妖灵统帅。妖灵一死,妖兽必然混乱,所有人就有了一条生路。可这件事,几乎十死无生,你总不想我把这东西带在身上,被魔国人得了吧?即便我把它留给别人,要是落在坏人手上,难道比给了李生仪要好么?” 陶纯熙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嘴唇发颤,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伯辰上前一步拉起她的一只手,把珠子塞进她掌心:“也是为了,如果你和秦乐往临西去,要是路上遇着危险、他倘若要丢下你,你就可以告诉他你有这东西,他也就不会不管你。” 陶纯熙流下泪来,她紧握着珠子,将手往李伯辰的手里推:“没有别的办法吗?你再想想别的办法……等人来救呢?” 李伯辰也握了握她的手:“你告诉李生仪,这东西是北辰成道之前的血肉所化。他想要做北辰传人,就把这东西吃下去。” 陶纯熙压着嗓子哭泣,看起来手足无措。她似乎想把珠子还回来,可手又攥得紧紧的。李伯辰觉得自己能理解她的感受——她说的话是真的,她的确不想从自己这里拿走什么到李生仪那儿邀功。可她也是个寻常的女孩子,她不想叫自己去杀妖灵,却也怕真会死在这儿……她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吧。 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他希望陶家人可以凭借这东西在临西暂且立足,也相信自己要是有命活下来、李生仪又真将珠子吃了,他一定不会叫李生仪觉察出哪里不对而牵连到他们。 但毕竟现在是在利用她。说话时李伯辰只觉得自己如今变得有些陌生,心里也对自己有些不齿。然而他晓得叫陶纯熙带这东西回去,远比秦乐要好——那些话自己对陶纯熙说了合情合理,对秦乐说了却未免令人起疑。况且现在这个时候——要刺杀妖灵之前——时机实在太难得了,李生仪没理由怀疑自己在将死之前,还会想着“算计”他的。 我现在算是什么样的人呢?李伯辰在心中低声道,比起隋无咎他们又如何呢?也许隋无咎当初想要杀我的时候,也和我如今一样,有许许多多说服自己的理由吧。 他一咬牙,沉声道:“把这东西贴身收好。纯熙,要是我活下来了,我们临西再见。” 言罢便大步走了出去,陶纯熙没有跟出来,还在哭。李伯辰强迫自己不去听她的声音,沉着脸又走回到三人身前。秦乐往大石那边撇了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李伯辰便对隋无咎道:“隋公,你来这里,是为了那条生路吧。” 隋无咎瞥了应慨一眼。李伯辰也看他:“你的事——” “说吧。”应慨一摊手,“我是鬼族,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么,刚才为了帮你带人回来,惊动了妖兽,我是没法儿再混回去了。你们真要做那件事,恐怕我爱莫能助了。” 隋无咎眼中精光一闪,盯着应慨看了看,又转向李伯辰,终于开口:“借一步说话。” =========== 注1:详见第122章。 注2:详见第104章。 第二百八十八章 问计 第二百八十九章 阴灵 他想了想,沉声道:“我这里可用的有百多人,但这些人没几个有修为的,要叫他们去和妖兽厮杀,怕只是白白牺牲。” “牺牲是一定的,但未必是白白牺牲。”隋无咎道,“你是灵主,懂得炼化阴兵。你这里有百余人,我那里还有近两千人,另有此前死去的那些人的阴灵,对你是有大用的。”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隋公,要这些人都死了,我们又何苦去杀妖灵呢?” 隋无咎似乎觉得好笑,看着他道:“天下难道只有这百人、千人么?要是牺牲这千百人可活天下人,又划不划得来?” 这个问题并不稀奇,在他来处,经常会谈到此类问题,现实也常常逼着人做出抉择。他从前也的确做出过许多决定,但其中的大部分都会叫人在午夜梦回之时惊醒、冷汗涔涔。【注1】 他便叹了口气:“这种事永无止境的。为天下人牺牲千百人,往后可以牺牲亿万人,或许有一天除了自己,众生皆可舍得。隋公,我不是一个死板的人,但会不会有更好的办法而不必走这条路?” 隋无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在李伯辰以为他要出言讥讽时,隋无咎却叹了口气:“你倒是像不休。好吧,此事我也不为难你。你不愿用人,用妖兽呢?” 李伯辰愣了愣:“妖兽?” “妖灵有一个弱点。”隋无咎沉声道,“你该在雪原上见过妖兽群吸月华的样子——明月高升,它们就会吐纳月华。但有没有想过,一阶妖兽不能修行,这月华吸给谁呢?” 李伯辰想了一想,皱眉道:“你是说妖灵操控十几万妖兽的神识,通过它们为自己吸月华?” “正是。其实与幽冥灵神吸纳信众愿力是一回事。但妖灵在如此吸纳月华时,神识极度脆弱。你曾经救下不休——当时那妖灵就以神识深处他的心神,被你忽然打断,遭受重创、你们才能逃得出来。” 隋无咎又道:“当他操控十几万妖兽时,神识分散,便更加迟钝脆弱。依我估算,倘若这十几万当中有数千妖兽被一举歼灭,于妖灵而言便可称为重创——不啻于人修在运功行气时忽然走火入魔。我叫你炼阴兵,是打算用阴兵做这事。可你既然舍不得这些人,倒可以用妖兽。” 李伯辰已在北极紫薇天炼了九个龙虎境、十个养气境,实在用不着再拿千把人的阴灵来炼。但使妖兽的阴灵他倒是头一次听说,刚要开口,隋无咎似是看出他在想什么:“你的体内有妖兽血肉,可以试试看。至于你此前所说的计谋,也正可以用在这里——明日午夜,我便设法叫妖灵去夺山君之位。要做这件事,他便需要极多的灵力,当会与此同时将神识散在妖兽身上。到那时你重创妖兽,我便将其斩杀。” 他这计谋听起来和自己的没差太多,可区别在于“我便设法”。该是说他有什么办法可以确定达成这件事吧。李伯辰对这点并不觉得奇怪,洞玄境的隋无咎活了两百多年,有这种手段不稀奇。 他该也不会害自己——至少在事成之前不会,否则用不着花这么多心思的。 李伯辰便想了想,道:“隋公深谋远虑,那就依照隋公所说的来。” 隋无咎笑了一下:“那么今天我就待在你这儿,我们再细细谋划一番。” 李伯辰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留在这里而非回到隋军营地去,但他既然这样说,自己没办法。何况他留意到远处那些值守的军士似乎都表现得有些好奇——人在恐惧担忧的情况下很难对什么事情感到好奇,他们之所以能露出这样的神色,大概是因为隋无咎从前虽在隋国边境,但也是唯一一个驻守边疆的六国王姓,很有名。他们该觉得这位彻北公是来守望相助的,因此安心一些了吧。 他便道:“隋公不嫌怠慢就好,我们去营房里说吧。” 所谓营房只不过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平整了草地、垫上了黄土,有一张桌子、四把椅子。这桌椅都是周盘现做的,可看起来不但不粗糙,反而颇为精致。隋无咎落座之后,李伯辰叫方耋找人去找些茶水点心,又同他细细说了一番明天的计划。 李伯辰自觉不是个小气的人,虽然从前有过节,可大敌当前,旧日恩怨只能先放下。隋无咎似乎也不在意从前过往,说话时虽有些颐指气使的味道,但也并非有意为之。 二人说了近两刻钟,计划渐渐明了。此时方耋也终于送了食水来,水是用现摘的嫩茶尖泡的,味道不算好。吃的则是三张干饼,但里面夹了些炒制的肉酱。隋无咎竟不嫌弃,甚至拿起一张饼尝了尝,淡淡道:“不坏。” 不知道他这做派是有意为之,还是当真不在意什么口腹之欲,但叫李伯辰生出些好感来。隋无咎将饼搁下,又向棚外看了看:“今夜午时,你我去收妖兽阴灵。武威侯,你这里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我在这里歇下,你叫两个人在外面听我使唤便可。” 听他使唤,该是说看着他吧。但李伯辰只道:“好,隋公你先歇着,要有事就找人喊我。” 他拱了拱手,转身走出去。方耋候在门外,见他走出来便跟上去,走开几步之后才低声道:“君侯,这人怎么回事?” 这话问得不清不楚,但李伯辰知道要自己是方耋,怕也得这么问。 隋无咎来到秘境这事儿本身就很奇怪。当他说想叫自己引妖兽阴灵重创妖灵这事儿是真的,可不也不至于他亲自前来。那边营寨中的隋军忽逢大变,且没有秘境这样的地利,自然人心浮动。他此时最该做的当是留下主持大局,即便真要杀妖灵,也可以用别的法子与自己沟通。 他是五阶的洞玄境,修行至此,已经和自己这个灵主一样可以阴灵梦中离体了,为何不以阴灵来谈这些事? 而自己刚才同他说话,此时再细想,隋无咎似乎也有试探之意——探自己究竟是不是个“莽夫”、究竟是不是“心慈手软”,又究竟是不是真想去杀妖灵。正是这些试探叫李伯辰没怀疑他的动机,却也更有点儿疑惑——隋无咎干嘛忌惮自己? 总不是在打这秘境的主意吧? 第一百九十章 释放 第二百九十一章 战具 第二百九十二章 宴席 第二百九十三章 送礼 第二百九十四章 精金 李伯辰原道这怪物一开口或许会恫吓、劝降,却完全没料到说的是这番话。 它刚才说自己打算“集阴灵”,又担心自己“取我族阴灵”多有不便,看来是知道自己和隋无咎打算做什么了。 怪物仿佛猜着了他的心思,又道:“李将军就不好奇,我们怎么知道的这事么?” 其实倒真没什么好奇的,这怪物无非是想要挑拨离间罢了。要是应慨或者隋无咎将消息泄露出去,大可不必此时来这么一出戏,等到自己真闯入敌阵岂不更好。况且应慨也早就说过,这法子自己想得到,妖灵也该想得到的。 李伯辰便冷冷一笑,道:“用不着白费心思,还有什么话要说?” 怪物咧嘴道:“将军到底去,还是不去呢?我家大王说过,将在山巅等候三日。这三日之内,你这秘境还可作安身之处。三日之后将军若不去,我军便要更改山河地气,破你此处洞天了!” 要此时是与人作战,李伯辰绝不会将此话当真。但对面既然是妖兽,他倒是想起在无量城时听说过的魔国习俗来。魔人虽然大多残暴,却有一样习俗很有古时之风,便是“约战”。 据说魔人倘若觉得对手值得尊敬,又或者有不共戴天之仇,便会约战,依个人勇武取胜。胜者可对败者生杀予夺,败者若不从,则被所有人厌弃驱逐。要是有一方提出约战另一方却不接受,则也被视作胆小怯弱,亦会为魔人所不容。 据说这种习俗一方面是因为魔国秩序使然,另一方面也是为博取魔神欢心。但无论如何,眼前这怪物绝没胆子编造此事,而这事要真是它口中那妖灵“喜善大王”提出的,他所做的承诺很可能是真的——要是应了,该会争取来三天的时间。 该是因为自己此前杀掉的那个妖灵,真罗公主吧。 然而尽管心里如此想,李伯辰还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这习俗是真的,这约战的请求却未必单纯。那妖灵统领十几万大军,要找自己复仇可谓指日可待,提出这要求,仅是因为想亲手报仇? 这样的人……够格统领这一路大军么? 李伯辰忍不住微微侧脸看了一眼隋无咎,却见他若有所思,并未表示赞成或反对,也不知是不是又在考教自己。 李伯辰便想了想,轻出口气道:“好,告诉你家大王,最迟三日之后,我必到。” 怪物原本在咧着嘴笑,此时听了他这话嘴却闭上了,好半天没说话。又隔一会儿才道:“哼,你倒像是我魔人。那请将军收下这个,我这就回去复命了。” 它说了这话,身子微微一抖,原本融合其上的那些尸块竟哗啦啦地掉落下来。此时才看着它的真身——是一层黑黝黝的厚皮,薄弱处则是骨铠,上半身的中段仍是一截脊骨,那脑袋看起来像是人骨,但眼睛则从眼眶中探出来,仿佛虾或蟹的眼。 瞧见它这样子,李伯辰更觉与当初见过的朱毅类似。依应慨所说,空明会搞这东西是为了得到能与妖兽抗衡的战士,可妖兽又搞这些做什么? 不过它现在的模样倒是比之前顺眼得多,李伯辰按刀上前两步,慢慢伸出手。见他这动作,一旁的军士也都踏前一步,只等怪物稍有异动便一齐将它拿下。可怪物只将手爪一翻,把那东西抛了过来。 李伯辰看得清楚,那东西似乎并无异常,便接了。本以为会和石头或者铁块的重量差不多,岂知一入手竟然沉得吓人,似乎足有百来斤重。即便他已是龙虎、力气又异于常人,也险些没接住,忙咬牙用手一抓。抓倒是抓稳了,手腕指节也咔吧一阵响,险些脱了臼。 那怪物见他真接住了,便又微微将头低了低,把爪子一拱,道:“李将军,告辞。” 三个怪物走出十几步远,见李伯辰还没有动静,带队的赵波便低声道:“君侯,不杀它们?” 李伯辰沉默片刻,等它们走入妖兽之中才调集地气将入口封了,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它们早晚逃不掉。赵将军,辛苦你带人继续守在这儿。” 赵波应了一声,别的士兵看起来倒是松了口气。李伯辰看了看手中那东西,转身递给隋无咎:“隋公,你认得这东西吗?” 隋无咎伸手接了,皱眉细细看了看。这东西近看才发觉很不寻常——要是石头,上面会有孔洞或者粗糙不平,要是金属,一定有划痕。可此物光滑至极,就是拿到眼前细看,也瞧不出任何痕迹。 隔了片刻,隋无咎低声道:“好大的手笔。武威侯,当天你救出不休的时候,当真把那妖灵杀了?” 李伯辰觉得他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仍道:“是。隋兄应该把妖灵首级也给你看了吧。” “那就是怪事了。”隋无咎将这黑球在掌中轻轻抛了抛,又给李伯辰,“这是金精。” 他抬脚向秘境之内走去,李伯辰随之迈开步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金精这东西他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其实说从未见过也不准确,譬如他用来安置阴兵的那柄曜侯,其中就有金精。 金精这东西非金非石,据说乃是天地初开之时由先天灵气所化。造神兵宝甲时掺入一些,刀兵可以劈金断石,甲胄则坚不可摧。除去曜侯,他身上这领得自璋山君秘窟之中的黑甲里,也该有这东西。 但金精极为难得,多存于极深的地下,少且珍贵。现在他手中这么一大块要真是金精,不知能造出多少神兵宝甲来,换成钱财的话,怕是能买下一个州府了。 那妖军的喜善大王,就用这东西来存妖兽阴灵送给自己?怕送的不是阴灵,而就是这金精了。 可应慨说那妖灵要为真罗公主报仇的,送来这东西又是什么意思? 又走出几步去,隋无咎道:“那使者来的时候,起先态度颇为倨傲;见你接住这东西了,稍有缓和;等听你应下约战,则有了些钦佩之意——这一点也很古怪。要是把你换做别人,我难免要怀疑你和那妖灵从前有旧、而这使者从妖灵那里听了些对你的赞美之辞,因而起先是不服气的,之后才被你折服。” 李伯辰道:“我也猜不透他们的心思。隋公怎么看?” 隋无咎笑了一下:“静观其变吧。” 他就不再说话。 到这时候,李伯辰越发觉得隋无咎古怪。他来到此地倒不像是商议如何对付妖兽的,而像是来监督观察自己的了。几天前他率军来此的时候还对自己不屑一顾,怎么忽然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他也没什么心思吃喝了,就回到火堆旁说了几句话叫众人安心,便独自走回到入口处,在山崖边坐了下来。在这里能看到入口外面的情景,也能看到更里面的篝火光。隋无咎倒是仍坐在火堆旁,不紧不慢地吃喝,仿佛与众人愈发融洽了。 李伯辰便阴灵出窍。 他此前不这么干,是忌惮隋无咎也能在梦中如此做,怕引发什么误会。可如今既然觉得他不对劲、对方也没睡着,他就顾不得许多了。 现在向外看去,只见秘境之外干干净净,既没有人的阴灵,也没有妖兽的阴灵。这一点倒不稀奇,既然知道自己是灵主,妖兽一定会想法子将战场打扫干净,不给自己可趁之机的。 只不过更远处的群山之中,有一处山巅黑气冲天,仿佛一株云雾化成的巨树一般挺立着。那里就该是那“喜善大王”所在。 再向秘境之内看,竟也有一处与众不同——便是隋无咎。 寻常人看起来都没什么异常,但隋无咎身上则有白光闪烁。李伯辰从前也在阴灵出窍时看过修行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异像,不知是不是因他是洞玄境,灵气外放的缘故。 他就走得再近些,看看是否还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但隋无咎忽然抬起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也不知他是觉察了什么,还是无意的,可李伯辰只觉得他那一双眼睛在灼灼放光,刺得自己心神一动,竟有了些晕眩感。 他是发现了么?但李伯辰想,此地他是客,我是主,况且从前又有许多龃龉,即便知道我在监视着他又能怎样? 他便又走近些去看隋无咎。但这回再没看到他身上有何异常之处,却发现秘境有些不对劲。 这秘境是从前的宗门调集地气所建,以阴灵的视线去看,会发现它是被包裹在一个圆形的壳子里的,那壳子便是地气和灵力所化。李伯辰从前看这壳子,只觉它是明亮而平滑的。但如今看,却发现它在像水波一样一阵一阵地颤,这该是妖兽军在群山之中所为的缘故。 也不知道这秘境还能撑多久。 再过些时候,晚宴散了。李伯辰想找隋无咎再说几句话,他却提到了一个“炼化之法”——就是如何将那金精炼为兵甲。隋无咎说他所传授的这法门是隋国王室的秘传之谜,李伯辰手中的夺江海就是由此来的。 李伯辰琢磨了一番,发觉果然博大精深,绝不会是拿来应付自己的。他连这东西都说出来了,又仿佛的确打算精诚协作、一心驱逐妖兽了。这么一来,他一时间又有些拿不定主意——隋无咎难道是真心前来的么? 但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李伯辰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第二百九十五章 面目 第二百九十六章 死地 第二百九十七章 开炮 一个单章 我给大家推荐一本书。 书里的主角穿越到了一个仙侠世界,被一个门派收为弟子,开始修炼。 后来修着修着他就不怎么正经了。 他的法宝有香皂、锅盖、百叶窗、运动服、透明小雨伞、保鲜膜、独轮手推车等等。 你琢磨琢磨他身穿蓝白条校服脚踏独轮车御空而行,锅盖和百叶窗盘旋于身周,先使一只红色高跟鞋破去幻境,后冷笑一声祭出保鲜膜擒住一匹双马尾的马妖的模样。值得一提的是后来他把校服炼化成了透明蕾丝睡裙。 据说该作者为了写这本书中各种妖物而查阅了大量的资料。譬如《海错图》、《鱼翅与花椒》、《平面国》、《神奇的骨骼》、《进击的智人》、《岩石与矿物》、《海洋生物学》等等,还包括更加艰深的如《课本里学不到的科学》、《dk彩色图解童书——看不见的神奇自然》、《儿童恐龙百科全书》、《经典幼儿绘本——地底下的动物》、《大头鱼深海寻宝记》等国外著作。 这本书写了五年了,其实书中对每一种妖物的外形、习性描写之详细,都可以拿到譬如游戏啊、动画啊之中直接来用了。写法师手札的时候我本意是想写一本异界生物图鉴,但后来写成了剧情。这本书其实差不多就是我当初想要那种写法:不是写来取悦读者的,而是写来取悦自己的——把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都串联在故事里,然后变成个妖物图鉴。 现在这本书要完结了,今天还是作者的生日,我就推荐大家去看一看。书名叫做:《香皂修仙之旅》。 第二百九十八章 气运 第二百九十九章 斗法 隋无咎与妖灵之间的争斗先持续了一整夜,天边的黑气与金光不断,仿佛黎明提前到来。大地的震颤也一直持续,在天将亮的时候才逐渐平息。也是到了这时候,金光渐弱而黑气愈盛,看起来像是隋无咎要败落了。 但在真正的朝阳跃起之后,天空之上的浓云开始消散,厚重云层出现了缝隙。李伯辰看到,一缕阳光从那缝隙之中透射下来,正落在两者争斗的那座山峰上。于是,几乎在霎时之间,山峰之上也射出一道金光与阳光交汇一处——这道贯彻天地光柱立即幻化出形状,正是隋无咎所化的那位五通灵顺聚宝真君手持的棍棒模样。 一旦化形,这棍棒光明大放,一下子将高空当中的浓云驱散了一圈,于是又有一整片阳光洒了下来。这么一片阳光落地,光芒微微一盛,登时也幻化成那位真君手中所托的金钵的模样。 只不过此时这“金钵”大得可怕——隋无咎与妖灵在群山之中争斗,群山以南便是坐落着侯城、孟家屯的一整片平原。而此时,这一片区域全被那金钵给罩住了。 李伯辰在山巅观战。他所在之处距之前的秘境已有十几里的路程,往南又层峦叠嶂,本不可能将那里的情景看清楚,但之所以能像此刻一样仿佛亲临战场之上,是因为有此地山君帮忙——他身旁一株老槐树下,一团微风正打着旋儿。侧耳细听,则能听见这旋风说道:“……当初你夺了俺的孟家屯,可想过今天么?嘿嘿,现在你成了丧家之犬,俺成了山君,诚乎他娘的痛快。要不是俺那位真君叫我帮你,早就叫把你给留在这山里了——话说回来你现在又看个什么劲?那是神仙打架,与你何干。不过俺已是山君,说不定有一天也能变成那个样子,哈哈,这就叫因祸得福、真君法力无边!” 但稍隔片刻,又绕到李伯辰身旁,换了个音调道:“啊呀,恕罪恕罪,这位灵主恕罪,老子不是有意讥讽你——实在是一朝得了神籍就得意忘形,俺在这里给你赔罪——恕罪恕罪,希望李将军你不要不识抬举。” 李伯辰倒不在意他的话,因为他知道朱厚如今这性情该是因为从前那位山君的缘故——此地原本的山君附了他的身又与他融为一体,前几天朱厚在机缘巧合之下又成了山君,或许因此从前那位山君的残魂对他的影响也更大了些。 这样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之前以无畏真君的身份命令朱厚再次帮助自己,朱厚就乖乖应允了。他成了山君虽然有了神通,却因此性情大变,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刨根问底了。 他便道:“你我的恩怨已经是从前的事情了。你既然从前也像我一样做过灵主,该知道有违真君之命要遭天罚的。那么还得请你帮我做另一件事——帮我看看这山里有没有好走的路,能带剩下这些人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旋风道:“好走?哼,我这山里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南边这十几里,从五尖沟到鸡心山,从半砬山到南边的原上,现在都已经是山崩地裂、河流改道了。你们这些人老的老残的残伤的伤,哪里可都不好走。”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只觉有些怪,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怪在哪里。但不等他多想,便见到南边原上被日光幻化出的那巨大金钵忽然转动起来。这一转,金钵当中光芒大盛,可奇怪的是大地原野乃至那边的群山之中却忽然变得暗淡下来、又渐渐成了黑乎乎的一片。 李伯辰此时虽然能看到,但实在离的太远,也只能看个大概而已。他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见乌黑一片的大地上忽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点,像起了疹子一样,那些红点又迅速连成一片——火焰燃了起来。 原来之前的黑色是烟雾——被金钵笼住的那一大片区域当中的妖兽,都烧起来了! 但下一刻,原野之上因燃烧而产生的黑烟紧贴地面,如同浪潮一般向两者争斗处滚滚汇聚而去,待到了山头,又陡然幻化成监丑朗部的模样,变作一个硕大的人头。人头再往上腾空而去、到了云层被驱散处时嗡的一下散了,立时将天顶的日光阻断。 日光一去,金钵随之消失。可之前那根将云层搅散的巨棒却没有立即消散,倒像是被云层剪断了一般晃了晃,倒向大地。 这么一根巨棒,真落在地上却只有几息的时间罢了,且没落在别处,正落在隋军死守的那城寨上——好像一根木棒砸在铺满蝇群的地面上,一时之间,被这光棒砸中之处化作火海,两侧的妖兽群被激起的气浪掀飞,城寨之中却生出一层隋不休此前设在孟家屯外围的那种结界,幸免于难。 这么一条火海大道自群山之中一直延伸到东边的玄菟城附近,好似大地之上的一条裂痕。但这裂痕对于城寨中的隋军而言却是一条生路——那火将灭未灭之时,城寨门忽然被打开,驻守的隋军沿这条大道向东逃去。 李伯辰此时在山巅,既高且远自然将形势看得分明,但原上那些妖兽陷在火焰与浓烟之中一片混乱,哪能知道远处发生了什么?因而隋军一路奔行出好几里地,竟然真未遭到强有力的阻截,便是在路上遇着了些乱窜的,也将其轻易消灭了。 李伯辰见此情景略有些发愣——隋无咎来到秘境中吸去了灵力、使了某种手段化身成为那五通灵顺聚宝真君的模样,难道其实是为了给被困住的隋军、或说隋不休换得一线生机么?! 他忽然想起之前隋无咎所说的有关小蛮的事。自那时起的一整夜,李伯辰都叫自己不去细想那些话。要实在忍不住又记起来了,便对自己说隋无咎此人冷酷无情,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送去做质,又怎么会对小蛮有什么感情?此前听他言语之中似乎同小蛮的关系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坏,该是为了扰乱自己的心神罢了。 可现在他看到,那一钵一棒光芒耗尽之后,似乎隋无咎也精疲力竭。群山当中黑云滚滚,魔气大盛,而金光则几不可见。又远远看到几处山峰崩塌,随后金光彻底熄灭。 第三百章 隋无咎是战死了么?李伯辰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当真为了那些隋军、隋不休的生路,战死了么? 若他真的有如此的舐犊之情……那他所说的那些有关小蛮的话,难不成也是真的?小蛮真的与他一直有联系,只是被他派去、潜伏在天子身边的吗?那她对我,究竟说了多少谎言……隋无咎说我配不上她,是他的话,还是她的话? 想到此处,李伯辰忍不住愣了愣,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实在不知道要不要再去细想。可忽然一道亮光掠过他的脑海——隋无咎来到秘境中的时候,只将自己当做个寻常的邪神灵主。 可小蛮是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的——她没有告诉隋无咎此事! 他心里忽然好受了许多。此时听身旁的朱厚叫道:“咦!?死了一个!真他娘的妙哇!叫你在老子的地盘撒野!” 他说的是隋无咎么?他已是山君,倒的确可以觉察所辖山川之内的大事。李伯辰立时道:“另一个呢?也死了没有?” 朱厚道:“嘿,不死也是重伤了!” 重伤!李伯辰心中一凛,本能地生出一个念头——倘若我此时杀过去…… 但下一刻又知道这全是一厢情愿——昨晚那妖灵遣人来送信向自己约战,那时候倒真有可能见到它。可隋无咎杀了过去,妖灵现在绝不会有什么心思真和自己堂堂正正一战。且不说此地离两者相争处有十几里……就是还在昨夜秘境的位置,也很难从妖兽群中杀出血路,见到那位喜善大王的。 只不过……隋无咎真的真死了? 要是真的……要是能将他的阴灵给收了,能得到多少的东西!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伯辰当即在心中默诵咒文。他想的是,去到那一界找阴差过来,瞧瞧他们能不能有什么法子将隋无咎的阴灵给拿住。 隋无咎是洞玄境的强者,刚才又幻化了一位六渎座下的真君——若是能将这在世显圣的法门弄到手,自己也算是如虎添翼了! 默诵咒文,虽只是一瞬间的事,却也有个生出念头的过程的。此时李伯辰这念头刚生出来,便忽然觉得身上一麻,好像有无数钢针如暴雨一般扎在了身上。他心中一惊险些叫出声——以往遇到攸关性命的危机时的确会有麻木感,可从未有一次像如今这般猛烈! 他一把便将魔刀抽了出来,矮着身子往四周看—— 朱厚所化成的一团旋风仍在老槐树旁,还能听着他叫:“嘿,有什么好怕的?你这胆子可不如老子……” 朱厚并无异常。 而这山巅可供立足之处并不大,身后便是一片通往下方的陡坡,李伯辰往坡下看,能瞧见百多个人正就地歇息。披甲车在当中,陶纯熙、常秋梧、方君风、谢愚生与周盘等人正在围着车讨论些什么,该是在继续造那管炮的。余下人则各自睡着、吃喝、包扎伤处,并没什么异像。 而方耋待了几个亲兵将上来的道路都守住了。昨夜在此歇脚的时候,他已挑选了精干的军士放出去,布了明哨暗哨,自己又将阴兵也放了出去,与那些生人一同警戒。如此布置,便是隋无咎那样的强者潜伏过来,也不会不被发现的。 可既然周遭没什么危险、山中妖兽也都撤到原上去了……那可怕的危机感是从何而来的? 李伯辰定了定神,便打算阴灵出窍,走得远些探个究竟。可这念头一生出来,身上便也如刚才一般,猛地一麻! 他倒吸一口凉气——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说,倘若自己的阴灵离了这身子,便会大祸临头么?且看这一次的感觉——何止大祸,而是死定了! 李伯辰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风雪剑神曾说魔界诸神已化身来到生界,难不成此处这群山当中,便有刚才化身在喜善大王大王的身上魔神么?它盯上自己了? 可要真是那样,何必等自己阴灵出窍或是离体? 李伯辰便道:“朱厚,现在这山里有哪里不对劲的么?” 朱厚道:“真君叫俺帮你保住性命,可没叫俺事事给你使唤——你自己好歹也是个正经的灵主,怎么什么事都问我?诚乎他娘的没道理!” 说了这话,又道:“唉呀……李将军恕罪恕罪,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小肚鸡肠,眼下这山里倒是没什——” 他说到此处,声音忽然变得忽远忽近、忽高忽低,那树下的一团旋风也开始歪歪斜斜地转,过了两息的功夫,风一下子散开了,声音也消失不见。 李伯辰只觉一阵恶寒——这朱厚、山君是见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被吓跑了,还是……被灭掉了!? 眼下是春末夏初,太阳已升了起来,他还有甲胄在身,可此时却觉得身上一片寒冷彻骨——从前无论遇着何种危机,即便瞧不见敌手,也可推断一二。但这一次却半点头绪也无,连朱厚这山君都在自己身旁眨眼消失—— 对自己造成强大威胁的东西或人可能拥有强到可怕的力量,且极有可能就在附近……甚至极有可能正在戏耍自己! 李伯辰又向四周环视一番,沉声道:“阁下有这样的本事,何必装神弄鬼。现身吧!” 但没什么人答他。 李伯辰便沉默片刻,再抬眼向远处望。但此时却已看不到那里的情景了——原本有朱厚调动地气,将前面的群山都“移”去。可现在朱厚生死不明,地气也无人掌控了。 李伯辰心中一动——他是北辰之体,倒也可以操控地气。只不过所能调集的有限,无法像一地山君那样有移山填海的效果罢了。 于是他试着在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操控眼前的地气,看一看对面那座山头上的景象。 果然,这念头一生出来,身上又是一麻! ——与阴灵有关,与地气有关。生界有强大神通者,可以对阴灵造成伤害,但要是涉及到了地气,则必定牵扯神魔之事……未知的敌人很可能是针对自己“北辰气运传人”或者干脆就是“北辰”这样的身份来的! 第三百零一章 危机 李伯辰想到这里,持刀往坡下走了几步,低喝:“方耋!来!” 方耋忙跑了上来。李伯辰再压低声音:“可能有个难对付的人在附近,我暂时不能待在这儿。刚才有哨探回来报信没有?” 方耋脸色一凛,道:“有,但都说没什么异样。山里的妖兽该是都去南边了——君侯,不能待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咱们还得往山里走?” 李伯辰道:“我说的是我——你听好,等这些人休息好了,你就带人往东边走,再看能不能撤回到南边去。要是我还能……我之后自然会跟上你们。” 方耋道:“那你更不能一个人走了!咱们这百多号人也是从妖兽群里杀出来的,我又是你的亲兵队长——君侯,就是我死了,也得死在你身前的!大伙儿一定都这么想!” 李伯辰牵了牵嘴角:“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但在这个人面前,你们可能的确帮不上忙,只是白白牺牲罢了。” 方耋又要开口,李伯辰道:“不要再说了。我要是想独善其身,一开始我就该自己走。可这两天一夜我是为了什么?方耋,你把这些人都活着带出山里,才是帮我的忙。” 方耋沉默片刻道:“好。那要是我真带他们走了出去,就叫他们先去散关。我另外带些不怕死的,在侯城南边的三道洼等你。” 李伯辰点点头,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保重。” 他说完便上了坡顶,往四下里一看,纵身跃了下去。 他对方耋说“来人”,其实并不确定是不是人。他猜测是那妖灵喜善大王的可能性较大——他击败了隋无咎,又来找自己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昨夜又送礼物又同自己约斗,该不会轻易就放自己走的。 隋无咎与妖灵激斗时引发了地震,此时虽然平息,但引得河流改道山体崩裂树木摧折,因而行走颇为艰难。李伯辰花了两刻钟才越过两个山头,再回头往来处看,已经瞧不见那座山峰了。 他跳下山头时收了阴兵,到此处又打算将阴兵放出来,可刚起念头,亦感觉身上一阵发麻,就更笃定倘若附近真存在什么危险,一定是针对气运、灵主这样的身份而来。 是不是对方在以此寻找自己的藏身之处? 这时候他听到一阵风啸声,瞧见南边的山脊上尚未倾倒的林木开始摇晃,仿佛从山后忽然吹来一阵狂风。可这分明不是风——若是风,不会像水流一般从山顶向下倾泻,将所过之处的砂石树木全卷了起来,又往他所处的这个山头上爬。 李伯辰心中一凛,意识到这必然是某种神通之类。因为此时他已能感到那种像烈风一般的无形之力当中蕴含极其霸道的灵力,倒是与昨夜同隋无咎相争的那种灵力极为相似……难不成来的是妖灵喜善大王么? 那他该的确是来找自己的了! 到此时再做隐藏已没什么必要,且剩下的人都已离得远了,倒是可以殊死一搏。李伯辰心意一动,虽然又感受到了那种致命的麻木,却也打算仍旧遁入北极紫薇天中——来者若真是黑天魔王监丑朗部附在喜善大王身上的化身,他就得设法叫风雪剑神降临此界应对,否则,除了那位据说已至生神之境的术教教首“商君”,生界哪还会有人是魔神的对手!? 但这一回咒文还未念完,便忽见远处山边火光一闪,就有轰隆一声巨响——整座山头都被削平,溅起的土石如水一般往天上泼洒而去,就连周边的山地,也被这强大无匹的冲击力轰得仿佛化成了烂泥,在一阵一阵地荡漾! 这突如其来的巨力也叫李伯辰足下不稳,险些从山坡上跌了下去,口诀也念不成了。他虽看不清楚,却能依稀分辨出刚才那一记,似乎是有个什么东西包裹在火光中、撞在了山头上。 ——他一下子明白刚才那阵无形之力是什么了。 并不是风,而更像是某种“冲击波”——更远处还有强者在激斗……刚才该是以绝大神通硬碰了一记,所逸散出的力量一直波及到这边来。这么说刚才撞上山头的……就是其中被轰飞的一方么!? 隋无咎没死?还在和妖灵斗!?被轰过来的是他,还是妖灵!? 下一刻李伯辰就知道了答案。 溅上天的土石像暴雨一样落下,就在这石雨中,那被轰平的山头之后忽然升腾起一团黑雾,而后便有两只无比巨大的爪子攀上山梁——那山梁足有数百米高,可那两只爪子攀住它,就好像有人攀着一堵矮墙一般! 随后一张巨大无比的面孔也从山梁之后探了出来,正是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的模样! 这一个头颅,足有一座小山包大小。一露面便猛地张开大开口,七窍当中黑云喷涌,就要嘶吼出声! 李伯辰虽在那一界中见过监丑朗部的模样,可那里是幻境,此处却是现实。与这么个巨大的魔神相比,自己小得像是一只昆虫,眼见着它仅一头两爪就几乎将眼前大半个天空遮住了,一时间只觉惊诧震撼,竟险些要生出无力之感了。 这监丑朗部的魔神化身似乎正要将更加巨大的身子撑起、仰天怒吼,但还未来得及发声,便见又从远处电射来一道清光,又轰在它背上! 巨大的魔神一下子又被轰入山丘之中,周遭的一整片山地都疯狂地沸腾起来,李伯辰只觉脚下的土石都化作了浪涛,要将他给吞进去。 然而此时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却尤甚足下松软的大地——那轰到魔神背上的,似乎是一个人……什么人有这样可怕的力量?! 自己所生出的危险预感,就是因为那个人吗!? 周围的树木土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整片天空也都被石雨笼罩。李伯辰提气左突右闪纵横跳跃,好不叫自己被这些东西埋到地下去,也因此瞧不见山梁那边发生什么了。 但脚下大地持续的震颤与轰鸣告诉他争斗还在继续,且激烈程度远非之前与隋无咎争斗时可比,足足过了将近两刻钟,他才终于能稍得一口喘息,等在一块大石上找到落脚地时,发现大地的震颤不知何时已停了。 此前这里是一道一道的山梁、一座一座的山峰,而现在,目力所及之处竟已成了一片谷地,其中全是黑土,像是被犁犁过! 第三百零二章 强者 之前看到的巨大魔神已不见了,谷地正中似乎还有一片凹陷,正在向外蒸腾丝丝的黑雾。李伯辰在这谷地边沿稳住神,待土石崩裂的余响渐渐散去、耳中也不再嗡嗡发胀之后,渐渐意识到周围静得出奇。 其实也还是能听到远处受了惊的野兽奔呼号的声音的,甚至隐约觉得,还听着了披甲车往这边开动的声响。但这些声音忽远忽近,像是幻听或是梦呓,李伯辰并不能分辨出那是否因为刚才持续的巨响的影响,令自己的听力出了些问题。 他此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谷地的那片凹陷中。从此处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他知道击败妖灵喜善大王、魔神监丑朗部的强者应该就在那里。 致命的危机预感仍旧存在,那人应该也还活着。李伯辰知道转身逃跑不是好的选择,以那人的神通,必然能感应到自己就在附近,如果真想要对自己不利——相比于被击杀在逃跑的路上,他倒更乐意殊死一搏。 因此,在稍待片刻,仍未瞧见那人从凹地中走出来之后,李伯辰迈步走了过去。 等他走到凹地边,黑雾也都散去了。他向下看,正瞧见一个人在土石当中翻捡些什么。在他的印象中,能将妖灵与附身魔神击败的强者,当如隋无咎那样威风凛然。可眼前这个人倒叫他吃了一惊——他穿着短褐,麻裤,脚上套着一双草鞋,又将袖子挽了起来。头发花白,只简单挽了个发髻,插一支木簪。再看他翻捡找寻的模样,更像是个老农,没有半点儿强者风范。 其实李伯辰对来者身份已在心中有了些推断。可见他这副打扮,一时间倒是拿不准了。 这时老者没抬头,只开口道:“是李将军么?正好,来帮我找找妖灵的脑袋吧。你也知道,这东西身子被轰散了,却未必会死的。” 此人行事也不循常理。但总比直接出手杀人要好。李伯辰定了定神,再将他打量一番,才道:“好。” 说完他在坑边一踏,几步就跃了下去。这么一片谷地,原本是两三座山峰的,这片凹地又在谷地中间,其实并不很小,足有四五座陶家的宅子大。而就是这么一片,都是被这老者轰出来的。 因此李伯辰在他身边三四步远处停住脚,想了想,沉声道:“阁下击杀了统军的妖灵,对天下苍生来说,是无量的功德。” 此时距老者已很近了,于是能更加清楚地看到他的模样,才发觉此人原是没半点儿像什么“老农”的。他脸上自然也有些深刻的皱纹,可肌肤一点都不松弛衰败,反而像金石一样光滑。那花白的头发虽是“简单”地挽了个发髻,可其实连一丝乱发都没有,每一根头发给人的感觉都像钢丝。他虽在弯腰翻捡土石碎块,但激起的尘埃没一点能沾染到他身上,全被迫开了。 李伯辰意识到,这是修行境界极高的缘故——每晋一境,肉身就愈加强横。传说修至最高境界、生神之境时,已算是名副其实的生界灵神,肉身不朽不坏,仿若天人,即便某日大限到了,遗蜕仍可留存千年而分毫无损。 而在这世上、据他所知,修至生神境的人只有一个——术教教主商君。 老者转脸看了他一眼,笑道:“这倒不是假话。但李将军能庇护一方百姓,也是功德。只不过,还有比魔国南下更险恶的事——我其实是为这事而来。至于斩杀妖灵,只是顺手而为罢了。哦,将军不要发愣,仔细叫妖灵逃了。” “更险恶的事”。李伯辰听了这几个字,心中不禁重重一跳。此人知道自己就在附近、知道自己的名字相貌、更知道自己带人逃出了秘境……可见早就对自己“关照”有加。 那他口中的“更险恶的事”,十有**同自己有关。 他一边这样想,一边也弯腰在土石中寻找起来。这人要想杀或想制住自己,该是易如反掌,但现在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便道:“阁下该是商教主吧?” 老者笑道:“正是。” “教主说的更险恶的事,是指什么?” 商君道:“李将军该也想过吧。譬如昨夜,竟有魔神在生界化身——自古以来灵神有灵神事,生界有生界事。六位帝君之所以建立幽冥、三位魔君之所以建立魔界,便是不想见到生界人、神、魔混战一团,引来大祸。可如今呢?魔国灵神竟然开此先河——相比于魔族南下,正是更险恶之事了。” 李伯辰在土中发现一缕红色的发丝。他提着发丝扯了一下,发觉有些沉:“商教主来这里,是因为感应到了魔王降世,因而除魔的?” 商君道:“并不算是魔王降世。灵神在生界之外自成一界,要真身降临,可就回不去了。附在妖灵身上的,只是魔王的一个化身而已,但也有些魔神之力。不过这化身也是魔神真灵的一部分,斩一个化身,真灵就弱上一分。” “要真是黑天魔王监丑朗部弃了那一界真灵降世,我不被它斩杀,就已是侥幸了。不过么,倒也不单单是为了除魔。”商君直起腰看向李伯辰,“还是李将军的眼力好。揪出来吧。” 李伯辰攥住发丝,用力一扯,便有一个头颅被扯了出来。 这头颅上满是灰土,但一离地,脸上就睁开四对眼睛不停地乱眨。李伯辰心中一凛,知道这就该是妖灵喜善大王的脑袋了。 这头颅作声:“看在我曾赠你阴灵、金精的份儿上,请李将军将我杀了吧!” 商君不作声,看着李伯辰。 这举动叫李伯辰心中一跳——这是什么意思?在看自己会不会听这妖灵的话?他便将头颅一递:“商教主,你是要把这脑袋送去天子畿么?听说教主常伴天子左右,那么现在是五国已经知道妖兽越过当涂山了么?” 商君伸手接过头颅,往自己的怀里一揣。这妖灵头颅和人头差不多大,可他一揣进怀里,却一下子不见了,真是难以想象的神通。 “知道是知道的。”商君只说了这么一句,再看李伯辰,“我来此并非仅仅为了除魔,也是为了卫道。彻北公隋无咎昨夜也现了五通灵顺聚宝真君的化身,我虽然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了这法门,但如此行径,也与邪魔外道无异。虽然他是为了阻却妖灵,但也不得不斩。所幸,他先败在了妖灵手中,我也就不用再做恶人了。” 他说了这话,又从怀中取出一片残甲:“我到时只找到了这东西,该是彻北公的衣甲。他毕竟是一国王姓公爵,也是力战魔物而死,当得起个风光大葬。我看此地风水不坏,就轰了这片谷地出来,正可以做他的幽冥行宫。李将军,你看如何?” 李伯辰仍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什么,便只能道:“的确不坏。” 商君便将手一翻,把那片残甲打入地下,又道:“这片山里还有几处地方也不错,李将军你也选一个吧。”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沉声道:“商教主既然是除魔卫道,又为何除到我头上了?我李伯辰自问不是圣人,却也不是什么恶徒。” 商君看着他,道:“李将军难道不清楚自己也是灵主么?世间灵主,多被秘灵气运附体,人人得而诛之——这些年虽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在我这里,如此也是算邪魔的。” 要这人真动了杀心,自己绝没有存活的道理。但李伯辰听他的语气、看他的做派,觉得这位商教主未必是那种眼高于顶、将人命视为蝼蚁之辈。要不然,术学当中也不会是那样开明的风气。 且之前他还和自己说了几句闲话……难道原本就在犹豫,而此番则在试探自己该不该杀? 李伯辰在心中将牙一咬,道:“商教主,一个人是灵主,就一定是坏的么?李某以为评断一件事时,该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况且,六国国主,说是列位帝君气运加身之人,可难道不也是灵主么?” 不知是因为哪句话,商君脸色微微一动。他思量片刻,道:“你敢这样谈论列位帝君,看来果真是个秘灵之主无误了。至于论迹不论心么……这话,倒也有道理。” “那么我问你,提出在披甲车上加装履带的法子,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这事传到他的耳朵里了?李伯辰当初在璋城术学说这事,是为了同隋子昂争一口气,其实说完就有些后悔,认为太过招摇。此时听商君也问,他便在心中细细一想,道:“是也不是。商教主该知道,北原冰天雪地。有时候运输重物,就得用雪橇爬犁——那雪橇爬犁是由两片宽底板在雪地上托起来的,我因此才想出履带这个东西,不过是拾前人牙慧罢了。” 商君这时脸上有了些柔和的神色:“刚才你先问我的是,天子是否也知晓了这里的境况。李将军,看来你真是个忠义为公之人。履带这东西,当初何不献给天子呢?那你也就用不着像现在一样,被困在这山里了。” 李伯辰道:“我不是为了名利。我只想少死些人。” 商君点了点头,道:“我大致清楚你的为人了。这事有些难办。也罢,我倒是可以给你一条生路,但条件是,你不能再踏入当涂山以南。” 第三百零三章 驱逐 第三百零四章 魔物 李伯辰向北走出将近十里地,才停下来试着在心中起咒。麻木感终于没有来,但他也没有去往那一界,而是高声道:“山君!朱厚!” 如此喊了十几声,才有一团旋风在他身旁成形,道:“李将军、李将军,俺在了!” 他这态度叫李伯辰觉得有些意外,但听着了下句话知道为什么了。 “嘿嘿,李将军,刚才是你那位真君降世么?好家伙!吓得我躲得远远的,大气都不敢出!”朱厚道,“李将军和那位真君说了什么?” 不知道朱厚为什么把商君当成一位降世灵神。李伯辰猜应该是商君已至生神境,在朱厚看来强得不可思议——能将魔王化身打散,自然也是灵神。又或者朱厚现在自己做了地上灵神,能看到更多活人瞧不见的东西吧。 不过这也好。李伯辰便道:“交代我做一些事罢了。朱厚,要做这事,需得你帮忙。” 朱厚道:“李将军,你可说好了,是你那位真君叫你做事,还是叫我做事?你要知道俺可不是你那位真君的灵主。虽说俺的真君叫俺帮你做事,可要是俺听你的那个真君的话,岂不要惹恼了俺的那位真君?不妥不妥。” 要他听话倒也容易,只消去往那一界吩咐一声即可。但李伯辰有些担心商君其实并未走远而在暗中观察,便道:“你先听了,再说帮不帮我——现在就在北边……”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之前他问朱厚附近山里可有容易走的道路,好带人逃出去。朱厚回答说“南边这十几里,从五尖沟到鸡心山,从半砬山到南边的原上,现在都已经是山崩地裂、河流改道了。” 李伯辰当时听了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时间却没意识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但此刻,他想起来了。 他在外公家看过详细的璋城一带地形图,图上也标注了朱厚所说的这些山头。如果在那图上,将朱厚所说的这片范围框出来……则仅是由东到西五十多里、由南到北三十多里的小小一片区域罢了。但据他所知,这附近的山君原本所辖区域却极大,该是一直管到了北边的澜江畔的。 余下的地方怎么回事?李伯辰心中一跳,往前面看——前方是一片谷地,谷地中蜿蜒一条河流。再往北,则有一片山壁耸立,其上仅生着几株孤松,就没什么草木了。这片山壁一直往东西两侧弯曲延展,仿佛一堵高墙,又仿佛是被人用斧头劈开的。 李伯辰知道,那山就该是半砬山。他便道:“朱厚,前面是你之前说的半砬山吧?你能过得了这山么?” 朱厚道:“我又不是魔国的山君,自然过不去了。” 李伯辰吃了一惊:“魔国的山君?你是说——那边现在也有了山君?是魔国的山君?你怎么知道的?” 朱厚道:“我哪知道那边有没有山君。只不过一过这半砬山,那边就黑蒙蒙的一片臭气,又有些怪模怪样的东西,那不是魔国的地界还是什么?哦,说到这个,诚乎他娘的要命,要是哪天那些怪东西也来了这边,岂不是这边也成了魔国地界?” 李伯辰沉默片刻,意识到眼下形势比自己想的还有些严峻。 叫朱厚出来本意是想问问他前面还有没有妖兽、能不能找到商君所说的那些须弥族、几十万妖兽在哪里,他原本以为它们该还在待在江边的……可眼下看,难不成从此处以北都被魔国占据了么? 李伯辰道:“那些怪模怪样的东西,到底什么样?” 朱厚道:“你瞧不见么?你往那边山头上看!” 李伯辰便抬眼看过去。北边的半砬山,风光其实不错。那山头上生着大片的云杉和槲栎,高大挺拔郁郁葱葱,再往山后边则有大片的枫树和铁杉,绿色浓淡相间,又镀着午后的日光,远远一看像一片绿毯一样。 李伯辰一打眼没看出什么不对劲,正要开口再问朱厚,却忽然发现山头的一株云杉扭动了一下子。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正要定睛再看,却见刚才那颗云杉旁的另外几颗,也都依次扭动起来。 是扭动,而非摆动——那树干像是软的,枝杈像是手脚,一边扭动一边在周围乱抓些什么。李伯辰正看得吃惊,下一刻终于瞧见一只黑头白肚的山雀从林稍飞了起来。 但刚飞起一小段,好几颗云杉的枝子忽然扬起一抽,把这鸟儿给抽了下去。随后那些云杉再不动,山头变得安静起来了。 李伯辰这才发现那些树上也不对劲——他原本以为那些树上挂着球果的,但现在意识到那些“球果”大大小小,并不是他熟悉的样子。再细细一瞧,终于意识到那些其实都是些小动物干瘪的尸体。 他立即想到了须弥人——难不成从这里以北的山林,都已被须弥人掌握了?这些会捉活物的树,就是因为须弥人的什么法术变化来的么? 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考虑了一会儿,盘坐于地,阴灵出窍。 以阴灵的视角来看,果真如朱厚所说,半砬山以北都是黑蒙蒙的一片。不过这黑,却是和以南对比而来。寻常时候阴灵出窍,会发现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层及不可察的淡光,这便是人身上的灵气或说生命力。这光非但人有,活物也都有,因而一眼看过去,因这样的光,便觉得周围还要稍微亮些。 可在半砬山那边,李伯辰看不到什么活物。就是那些林木,所蕴含的生机光芒也远比这边的要弱,因此和这里一对比,倒真是黑蒙蒙的一片了。 他原本打算叫朱厚帮忙,这么一看,他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了。 李伯辰低叹口气,附回肉身,在山坡上坐了下来。 朱厚见他半晌不说话,便道:“怎么,你不是叫俺帮忙么?又不言语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小心眼——” 李伯辰道:“你说得对。这事是真君叫我一个人做的,你走吧。” 旋风在他身旁绕了一圈,道:“当真?” 李伯辰道:“当真。” 旋风又一转,忽然散开了。 李伯辰望着远山又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再叹口气。他答应商君的条件之后一口气走了十里山路,期间几乎什么都没想,也没有回头去看方耋那些人。并非对他们全无挂念,而是他晓得自己要真到当涂山北边去了,纵使挂念,也什么都做不了。既然如此,何必多想呢。自己从前就是因为总是想得很多,才叫那么多的事情越缠越紧的吧。 也是因为倘若一直想着方耋那些人,就更会想着远在南边的那个人。 他又想起商君最后说的话。魔国在澜江之上架桥,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自己和他。他那时候在心里冷笑,暗道你真以为我李伯辰是个傻子的么?因为你告诉了我这事,我就一定会舍生忘死地去试着毁了那桥?这未免也将我想得太大义凛然了吧。 但到了此时他意识到,自己的确不至于为了“天下人”去自寻死路,可要是为了她呢? 在唤出朱厚的那一刻,他自己就知道答案了。六国土地的确不是自己真正的家乡,可现在却有家人在那里的。 李伯辰便低声道:“叶成畴。” 清光一闪,叶成畴的阴灵现了身。他瞧见李伯辰的模样,开口便要说话,但李伯辰现在心情并不好,实在没心思再听他啰嗦,便道:“闭嘴。” 叶成畴虽说话时栩栩如生,可实际上只不过是个工具人罢了。李伯辰心意一动,他自然沉默不语。 李伯辰便道:“我问你,你在三老洞时有没有听说过灵神现出化身行走世间的事情?” 他问这事,是想搞清楚该如何应付风雪剑神。几天以前风雪剑神在北极紫薇天中说“神君现此化身行走世间”,似乎是觉得自己这个“李伯辰”,乃是纯元帝君为了在生界做什么事情,而化出来的——类似被分出的一缕真灵投胎转世成人,至多觉得自己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并不知道自己乃是“纯元帝君”这件事。 倘若真有类似的手段,那往后他这“并不知晓自己真正身份”的李伯辰,就真可以通过徐城去问风雪剑神许多有关魔国的事情了。 叶成畴道:“灵神?我怎么知道灵神的事?即便知道了我也未必会告诉你。可是你竟然没听说过化身的这种神通么?真是枉为修行人——譬如一个人修到了生神的境界,那就可以化身的呀?” “把自身一缕阴灵分到化身里,又叫那化身去做事——等事情办妥了,再将阴灵收回来融为一体,那那化身所见所闻,全被本尊得了。你这人怎么学的修行法?真的连这都没听说过?” 李伯辰立刻长出了一口气。真是歪打正着……倘若生神境界的修士有这样的手段,那灵神更是可以的了。风雪剑神果然不至于用这种很容易被戳穿的谎言来糊弄自己……也许在它和徐城看来,自己诵念咒文去往北极紫薇天,其实是被长居那一界的“纯元帝君”给召回去的吧! 这叫他的心情终于略好了些,立即把手腕一抖。那叶成畴还要喋喋不休,一下子被收了回去。又在腰间的曜侯上一拍:“徐城,出来!” 第三百零五章 讲故事 徐城现了身。 李伯辰道:“徐城,你能听着我说话,是不是?” 前几天在北极紫薇天中时,徐城曾说他在生界的时候能看能听却不能想,到了那一界灵气浓郁,才能像常人一样说话。但后来风雪剑神附了他的身,也不知现情况有没有变化。 李伯辰就又说:“帝君告诉我,你神智还在,且能叫那个风雪剑神帮我的忙,是真是假?” 他说了这话,徐城还没有反应。李伯辰暗道,在生界果然还是不成,得回去那一界才好,可这么一来也太麻烦了。 可正想到此处,徐城的面目忽然变得生动了些,开口道:“是真的。” 李伯辰做出略微吃惊的样子:“是真的?这么说自打我把你炼成阴灵之后,我做的事情你全都知道!?” 徐城说:“也不是。你放我出来的时候,你做事我才知道。别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回答和在北极紫薇天中时听到的一样,的确没说谎。李伯辰便想了想,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出来么?” 徐城说:“李将军,我不知道。” 他这态度叫李伯辰有些吃惊。在北极紫薇天中的时候,他还是显得有些桀骜不驯,可现在变得恭恭敬敬,也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但他是他的阴兵,真想要将其抹杀,并不是什么难事。因此李伯辰懒得在心里猜,便道:“我之前杀了你,你现在对我倒是恭敬。要是装出来的,大可不必——同你说实话,现在我要往魔国去,你从前在空明会该和魔国有过接触,所以想问你些事。要是不想帮忙不如直说,我就以驱使阴兵的手段来用你,你我都省心。” 听了这话徐城却笑了一下,说:“李将军,你这就轻看我了。我从前是灵主,现在仍算是个灵主,真对你怀恨在心另有所图,也不至于一直等到现在。” “那么我也说实话——因为风雪剑神对我说,我能否再世为人,全看同你之间的机缘。倘若有一天你飞黄腾达,我也可沾点儿福缘。要是你不巧死了,那我也得随你魂飞魄散了。只因这点,我不但不会害你,还会尽心帮你。你想要知道魔界的事情?我家风雪剑神从前就在极北得道,我帮你去问它吧。李将军,你想知道哪个方面?” 他这番话倒是说得无懈可击。李伯辰未必全信,但一时间也没什么好起疑的。便道:“好吧,徐城,但愿你真如自己所说。你往前看,能看到那些树么?我怀疑是须弥族的法术作怪,叫从前面一直到北边澜江一带的山野变得全无生机了。现在我打算越过这片山林到魔国的地界去,还听说在澜江边有须弥族祭司做法架起了一座桥。那么,我该怎么通过那片山林,又有没有法子毁了那桥?” 徐城道:“稍等。” 他发了一会儿呆,而后道:“我已问过剑神了。” 李伯辰道:“怎么说?” 徐城苦笑一下:“李将军,你该听说过一句俗语叫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吧?剑神居于诸天,没那么快理我的。我看,可能得等上一两刻钟。” 他说的或许是真的。李伯辰自己去了北极紫薇天,生界的时间就停滞了的,得附身在那无畏真君之上才能做到时间同步。看起来诸天秘灵都有法子掌控自己那一界的时间流速……或许以后境界再高些,也能做到类似的事情吧? 李伯辰便道:“好。” 就重新坐回到草坡上,望着北边的天。 这时是午后,日光打在坡上、晒在身上,已叫人觉得有些暖。既然是要等,许多念头就从李伯辰心里生出来,要在头脑中搅成一团麻。可他实在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就拾起一根草茎在指间绕,又低低叹了口气。 徐城就站在他身边,忽然开口道:“你是被人赶去魔国的么?” 他现在说话虽然很恭敬、看起来也像是个正常人,但李伯辰也没忘他曾经做过什么。要和这种人心平气和地闲聊,他是做不到的。便道:“这和你没什么关系。” 徐城道:“看来是的了。之前你带人躲在山里的时候放了我们出来,我也发觉有个强者在附近。那个强者能击杀监丑朗部的化身……我猜是那位术教的教主吧。” 李伯辰沉默不语,徐城看了看他的脸色,又道:“可是术教教主为什么要为难你呢?我又想到在璋城的时候,李生仪的谋士李定曾在术学藏身,那,那位山君该是受李生仪……不对,该是受李定所托吧。只不过,李定为什么不叫他杀了你,而只是把你驱逐到魔国去?” 李伯辰道:“我杀你之前你喜欢说话,没想到做了个鬼,还是喜欢说话。” 徐城笑了一下:“我平时待在你的刀里,能看能听却不能想。你把我放出来做事,也只是全凭本能,过得浑浑噩噩。今天你说要请剑神帮忙,才触动它留在我身体里的一缕真灵,我能说能想了。” “可我这人活着的时候也爱说爱笑玩,到如今几个月却像行尸走肉一样。得了今天的空儿,当然忍不住要多说一点。要等办完了这趟差事,除非你再唤我,我就又变成从前的模样了,实在可怜得很。” “其实我觉得,普天之下能理解我这种孤寂冷清的,就唯有你了——你心里藏了那么多的事,还不是什么都不敢说,这么一想,和我这孤魂野鬼无异。” 徐城其实只有十七岁,模样生得俊俏,乍一看上去实在很难令人生厌。李伯辰纵然在心里知道此人生前算是穷凶极恶之徒,但如今他实在恭谨有加,一时间对他的恶感便也稍退了些。 又听了他这番话,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触了一下——孤魂野鬼。这个词儿,如今倒也是应景了。 但仍冷笑了一下:“未必。死在你手里的人该有不少,他们做了孤魂野鬼,也一样孤寂冷清的。” 徐城却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现的心情的确奇差无比,要不然你这种忠厚仁义的人,可不会这么对我这样的可怜人说话。说到我杀的人么,李将军,我说他们都罪有应得,你信不信?” 李伯辰道:“你总不会对我说,你其实是在替天行道吧?” “算不上。可也是在行我自己的道。”徐城道,“你该听说过我的事——我是十三岁修行,十四岁就到了养气境——我是个实打实的天纵英才。可你不好奇我十三岁之前都在做什么么?” 李伯辰只低低地哼了一声。 徐城便道:“我之前在应县渡口扛包的。我还有个姐姐,我俩相依为命。早有人说过我资质好,该修行。可修行这种事,即便随便拜个三流师傅,也得要束脩吧?但我和我姐姐的一日两餐都难以为继。” “后来家姐把自己卖去了风月场,我用她卖身的钱拜了师。一个月之后我有了气感,就去入空明会。有个会士心肠好,我跟他借了些钱,要把家姐赎出来,可她被蓟城的一个富商买去了。” “我就继续修行,三个月之后修到灵悟境,也做了个会士。攒上半年的香火供奉,再找会首借了些钱,去找那个富商。可我家姐又被那商人送给了当地督院督史。” “再过八个月,我修到养气境,在会中已经崭露头角。那督史暗地里是会中人,我则是会首跟前的红人了,就请他去将我姐姐讨回来。但你猜怎么着,那提司将家姐送给本州的空行者了。” “后来我得剑神相助,慢慢做了璋城的大会首,就想有朝一日和家姐团聚。为此我自然得用些人杀些人,但这些人,可没一个是像我一样的贫苦人。隋子昂和隋以廉这两个人,李将军,照你说该不该杀?我又算不算是替天行道?”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这些年里,你就没见过你姐姐么?” 徐城道:“没有。我有什么颜面见她呢。” 李伯辰叹了口气:“那么你的这个故事打动不了我。你做那些事,只是为了叫自己高兴罢了。” 徐城笑了一下:“我又何尝不知呢?只是说你我很像罢了。” 李伯辰皱眉道:“像?” 徐城道:“你做事不也是为了叫自己高兴么?你落到如今这境地,诚然可以自觉‘做得不坏’——能与这么多人周旋,不但活了下来、修到龙虎境,还攒下一身的宝贝。可要是我,今天就不会走到被商君逼去魔国这一步。” “李将军,你可以想想看,很多人,要是你都灭了口,或许直到如今你的身份还藏得严严实实。但你和我一样,这么多的事,该做却不做,而只是为了自己。我为了叫自己高兴,你为了自己心中的道义。结果呢,我做了供你驱策的阴兵,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家姐。你则远离你的爱人,要到魔国去了。” 李伯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风雪剑神还没回你的么?” 徐城笑了一下,刚要开口,整个人便呆住了。稍待片刻,他道:“剑神已将你需要知道的告诉我了。李将军,它叫我先问你,你介不介意做妖兽。” 第三百零六章 化魔 第三百零七章 试探 第三百零八章 火候 第三百零九章 探子 第三百一十章 心肝儿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外语 李伯辰仍是提着魔刀,往周遭再看了一圈,才呸的一声吐出一口之前积在喉头的黑血,道:“现在怎么说?” 徐城道:“用不着担心了。你把那东西打出了胎形,又把它吃了。它身子里有须弥人祭司的一点阴灵,而你则是灵主,这点阴灵自然就被你身上的灵神气运镇压住了,散不得,所以这些草木也将你当成他了。” 李伯辰略松了口气,但又道:“这东西手段这么厉害,之前怎么不说?” 徐城忙道:“李将军,你可不要多心。剑神只告诉我他们的习性,可他们使什么手段,这种细枝末节我怎么会知道。” 这倒也是。李伯辰点了点头,将衣甲从那一界中取出,一边慢慢穿上,一边道:“怪。刚才他说的话你听着没有?” 徐城道:“不是一共说了三句话么?” “是。”李伯辰慢慢扣着甲扣,“你没注意么?这东西说的是李国话。” 徐城愣了一下,才道:“哎呀,是的!” 李伯辰想了想:“是这东西自己学的?” 徐城摇头道:“这东西看着像人,可你别忘了它可没有完完整整的阴灵,也只是看着像人罢了,所谓的说话做事全凭本能——这李国话,该是那须弥祭司就会讲的。可是怪在他怎么不说须弥话,而说人话?” 又一瞪眼,道:“哎呀,是了!他说那些话,该是为了扰乱你的心智的么!你看着是人,他自然就说人话了。要是说须弥话,吱吱呀呀地你也听不懂的嘛。” 听起来也有道理。李伯辰想了想,道:“我在无量城的时候没怎么见过罗刹人和须弥人——他们都在东边打仗。可我听说即便是东边,须弥人也极少。这个须弥祭司,在哪儿学的李国话?” 徐城想了想,笑了一下:“不如咱们去把那个长生种的祭司捉了,细细问他吧。” 李伯辰穿好衣甲站了起来。他见着徐城这么一笑,一时间有点儿感慨。虽然知道这人暗藏祸心,可刚才与他并肩作战,配合得的确不错。阴兵的一个缺点是境界低的时候只听指挥,不能随机应变,眼下徐城有自己的想法,这缺点便没了。 要他真如现在表现出来的这样,那该多好——以这么两个人的才智和手段,要做什么事情都很难有不成的吧? 但李伯辰也知道他与徐城之间的分歧并非利益,而关乎理念。可即便理念都一致了,上头还有个灵神——有所谓的诸天灵神在,凡人都不过是提线木偶罢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也好。这就去办事,速战速决。” 李伯辰此时化了那须弥胎、又镇住阴灵,就多感受到了些别的东西——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让他忍不住将注意力投向树林之外那一大片的平缓草地。他就往那边看过去,发现那里的景色着实很好。一片缓坡绿草如茵,因为沐浴日光,绿意中又透着些嫩黄。草尖上开着杂色的小花朵,红白黄粉不一而足。在这片缓坡的中间,有一株茂盛的大榕树。榕树这东西,独木成林,这一株也一样——一片绿盖像小山一样,其下树干仿若木柱,好像撑起了一座小型的宫殿。 徐城见他往那里看,便道:“你也发现了吧。须弥人祭司就该在那儿。哼,真是蠢……其实我从前和须弥人打过一回交道,但没见过面。你猜为什么?当时是在当涂山,我要一种魔国的特产。那须弥人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和叶芦之流差不多。但他乘着一辆雕工精美的木车,既没下车也没露面,说什么当涂山草木杂驳,无当其位。他们就是这种做派,喜欢大而无当、华而不实的东西。那祭司一定在那树里,不会有错的。” 李伯辰提起刀往那边走,道:“你和魔国打过交道?是你自己,还是空明会?” 徐城笑了一下:“你在无量城的时候没做过这种事么?魔国有很多好东西,六国之中也会有些魔国物件,你猜都怎么来的?总不会都是打仗的时候掠来的吧。”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你会说魔国话吗?” 徐城道:“哈,这个我当然会了。须弥话,罗刹话,我都学过。我学了一个月,就运用自如,就连有些从魔国过来的人都说,我说得和魔人也没什么差别。李将军你想学吗?那可有点儿麻烦——譬如罗刹话,和六国话全然不同。六国话说,你在想什么?可罗刹话是,什么你在想?你现在要学的话,怕是来不及。” 李伯辰想,徐城这人也真是有点儿意思。明明自己化成妖兽的时候他是那样的嘴脸,现在却能和自己攀谈得像是老朋友一样。倘若不知道他的另外一面,只怕到死也并不觉得他是个歹人。这方面自己倒真该跟他多学学。 他就一边往林外走一边道:“要是咱们毁了桥,还能活得下来……” 顿了顿,又道:“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你从前虽然作恶,可要帮我把桥毁了,就成了拯救苍生的功德。那你从前做的那些孽就都赎清了……到时候我们一路往北边去,我有时间慢慢跟你学。” 徐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一时间没说话。过了片刻才道:“李将军……你真这么想?” 他这样子看起来感动又意外,要不是见过他另外一副样子,李伯辰真就信了。他便在心里冷笑一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唉……我自己也做过许多错事的。” 徐城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人这时走出树林,明晃晃日光一下子洒了下来。李伯辰提着刀、眯起眼,先试着往那片草地上踏了一步——原本仅没至脚踝的嫩草一下子舒展开来,藤蔓似地攀上他的脚背。李伯辰正想要挣开,徐城道:“慢!” 他就迟疑了一下,见那些细长的草叶儿也如此前的树枝一般在他脚背上搔了搔又晃了晃,慢慢缩回去了。他知道这该是化掉的须弥胎和被镇压在体内的须弥人阴灵起了作用,便又踏出几步。这下,草坪上没有任何反应,看起来这片屏障已经完全失去作用了。 李伯辰笑了笑,提刀大步向那株榕树走去。 第三百一十二章 宫殿 第三百一十三章 娃娃 第三百一十四章 剑法 那须弥人听着徐城这话,奶声奶气又咬牙切齿地说:“呸!我已有三百岁了,你们这些人才是孩子!谁会去找大人?看我把你们都捉了,细细找找你们的心肝儿里都有什么,再报给司祭去!” 徐城笑道:“嘿,谁知道你这娃娃说话算不算数?” 那须弥人骂起来:“短命种!青天魔王在上!谁去搬救兵就叫谁扎根在黑山上!” 李伯辰知道徐城这是在使激将法。可这么几句话就叫这须弥人以魔神发誓,实在有点不可思议,难道须弥人都像这位一样是傻子么?但自己之前杀死的叶芦,可聪明多了。 这时徐城凑过来低声道:“把阴兵交给我吧。我找他的核心出来,你主攻。” 李伯辰道:“有用么?” 徐城道:“不知道。须弥人生生不息,这还是个长生种……先前是我犯了错,没看出来那罗刹女不是胎形。想要制住他,就得削弱他的生机。倒是有个办法……” 这时候一整座宫殿都变了模样。木柱上的菌菇因此前的雷击全死了,入口与墙壁上的缝隙也合拢了,树干开始往一处挤压,吱吱呀呀地作响。须弥人一刻不停地尖笑,听那声音忽远忽近忽左忽右,极难辨得清方位。 两人陷在一片黑暗中,李伯辰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法子,甚至生出了先遁入那一界问问阴差的念头。可又省悟过来,此处已算是魔国地界了,纵是召了阴差来,该也过不来的。 他从此处脱身倒不是什么难事……但真要这么放弃了,又实在很不甘心。 这时候听徐城这话说了一半,便道:“什么办法说!” “我是你的阴兵,我与你性命相关能使什么神通都在你一念之间。”徐城道,“我从前的风雪剑最擅断绝生机,要是你信我,就教我这神通!” 李伯辰心中猛地一跳,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是否是他的计谋?屡次隐藏了关键的信息不说,一步步叫自己陷入麻烦当中,然后再在如今这局势之下,逼自己给他神通! 徐城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立即念了几句咒决,道:“这就是风雪剑的咒文,现在告诉你了。要不要我用全凭你的心思——你知道的,我是你的阴兵,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但李伯辰记起了他与徐城第一次交手时的情景。徐城的一手风雪剑剑法极为精妙,真如风如雪一般。后来才知道他的大半神通其实都来自于那柄细剑——与自己手中的魔刀一样,也是由风雪剑神的一部分真灵所化的。 若是传了他这个咒,又允准他使这个咒,岂非风雪剑神的真灵,又降来了此界、又回到了徐城的身上? 可徐城似乎又猜到他的心思,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以为我这几个时辰怎么能帮你出谋划策?不就是你叫我去问剑神的么?你是北辰灵主言出法随,剑神得了你这北辰生界传人的允准,才能借这偷天的机缘将他所知所识附在真灵上传给我——我现在身上就有他的真灵的!此前我有害过你么!?” 说到这里时,厅堂已不再宽广,那些巨木往一处压过来。伴随着吱吱嘎嘎声的还有如雨声一般的窸窸窣窣,树干上抽出枝叶,李伯辰感受到它们划过甲胄时的速度与力道——许许多多的枝条构成了一阵旋风,那叶子则像利刃,掠过他的甲面,登时激起一道火星,这火星越来越多,则叫他仿佛身处一片火雨当中,光那尖锐的啸响都震得人耳膜发麻。 李伯辰拉下了面甲,再次叫阴兵使出金光法与三灾劫风。须弥人的攻势仿若狂风,他的攻势就好似暴雨,这狂风暴雨交织一处,一下子清出一片空场。可不多时枝叶就重新席卷过来,那须弥人祭司在黑暗中大叫:“好个短命种!有点儿本事!我现在改了主意——不如叫人把你捉了去架桥,可比吃你的心肝儿要好!” 徐城一听忙道:“呸!不要脸!谁对青天魔王起的誓,不搬救兵的!?” 那须弥人沉默起来,像一时间觉得理亏。但很快又恶狠狠地说:“那就把你们困死在这儿!” 徐城便道:“李将军!” 李伯辰道:“好吧!” 倒不是他真被徐城说服,而是想起了那天晚上隋无咎对自己说的话。他那些话,无非是劝自己要多想、要大胆、要懂得为自己打算。倘若他说了这些话,仍行些勾心斗角之事,李伯辰未必会往心里去。可他说完之后竟去会那妖灵,只为隋不休和城寨里那些隋军谋一条生路了。 李伯辰不知道隋无咎是真死还是假死,但见了他所行之事,也的确有些动容,未免对他的话也多想了些,便意识到,自己从前的行事风格的确有些不妥。 自己这人,说胆子大,那是真大的。可在有些时候,却又胆小得出奇,他自自我审视了一番,觉得这所谓“胆小”,乃是不喜欢变化,因而行事些保守。说起来,他觉得自己和临西君也有些像——临西君起兵十几年,一定不是胆小鬼。但在处理自己这件事上,则有些“胆小”——要真有气魄对自己推心置腹,可能现在已是另外一番局面了吧。 他不是要对徐城推心置腹,而只想在没有完全撕破脸皮之前,人尽其用。或许有这样的一条狼伴在身边,自己反而会成长得更快些吧。 他当即在心中下令,叫徐城学了这门功法,又允他使用,更允许他统领余下的十九个兵。这个过程在他看来像是打开某个开关——作为阴兵的徐城有许多本领,但他的性命寄托在自己身上,若不得到允准,是绝无可能使得出来的。 这令一下,只见徐城手中忽然亮起一道清光,下一刻这清光忽然化作一道极细极亮的电芒,一下子往东边的木壁上刺去,又听徐城道:“截住他!” 这话不是对李伯辰说的,而是对阴兵说的。只见徐城手中的细剑先中了东边的木壁,那壁上便爆出一蓬血花,但血花只溅出一半就成了冰晶,底下的一大片木壁也都被冻住了,须臾之后咔嚓一声响,日光一下子透了进来。 第三百一十五章 擒获 徐城这一击,竟是把这不知多厚的树干给击穿、或说冻穿了! 他活着的时候,风雪剑还没这样的威力,或许是因为死后变成了阴灵,灵力更加纯粹,因而才有此一击之威吧。 那须弥人原本还在聒噪,受了这一击一下子尖叫了一声。此时听徐城令的十几个阴兵也到了东北方,只见这些兵分作三团人占据了余下三个方位,几乎与徐城同时出手。那须弥人才叫了一声,这下子又叫了一声——阴兵使用术法,又将逃到那里的他给击中了! 李伯辰听着两声尖叫只隔了一瞬间,几乎像同时发出来的,意识到这须弥人祭司在树宫中遁逃的速度有多快——不,这树宫就是他的身体,依徐城所言他的阴灵就藏在胎形之中,那他几乎只要念头一动,胎形就可以移形换位了! 但此时重执风雪剑的徐城动作也极快——他几乎将那木壁当做地面,在上面如一阵风似地走。每至一处、掌中剑光一闪,那须弥人便痛叫一声,将要逃窜,阴兵又听他的令阻拦堵截,竟一连在木壁上扎出十几个窟窿。 那墙壁中溢的血液该就是胎形受伤所留,它们被冻碎、破裂在地上,地上的细草想要将这些血卷进去,可一触及这冰碴,却连自己也冻住了。一轮狂风暴雨似的攻势下来,那须弥人已不再聒噪,就连遁逃的速度也慢了许多,至于原本那些好似刀锋的枝叶,也变得稀稀拉拉、有气无力。 徐城忽然笑起来,一边在殿内奔腾跳跃一边道:“逃?逃啊!瞧瞧你能逃到哪儿去——你要吃我的心肝儿?我倒想看看你的胎形!” 他这语气叫李伯辰心头一跳,仿佛又见到了在璋城那天晚上的那个徐城。 徐城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扫了李伯辰一眼,道:“李伯辰,该你出手了!” 几乎与此同时,那须弥人也骂道:“你们是什么鬼东西?!我才不理什么青天魔王了……这儿留给你们吧!” 他是要逃。 但刚才徐城领阴兵消磨这祭司的时候,李伯辰虽然站着,却不是闲着的。仗着有宝甲的保护,他已阴灵出窍,观察这须弥人祭司所奔逃的路线。渐渐的他发现,这树宫虽然宽广,可须弥人逃窜时却似乎是遵循某规律的。待徐城将其逼得再狼狈些、慢些,李伯辰已看出,原来这树宫之内也有类似关窍经络的东西。虽然与人不同,但同为生界生灵,灵气运行法却该是类似的。 以此类推,待那须弥人说了这话时,李伯辰已大致估算出他这一回会蹿向何处,便立时将手一甩,一下子将那勾魂的铁索射了出去。 要这树宫还像从前一样宽广、李伯辰还得奔行一段的话,这一击绝难建功。可之前须弥人祭司做法,已将这宫殿挤压得很小,因而此时李伯辰连动也用不着动,铁索正中木壁。 便听着一声惨叫,无形的铁索一下子绷直,真将他锁住了! 用这东西索拿离体的阴灵,阴灵立时就全无反抗之力。可这须弥人祭司此刻未死,生机又极为旺盛,此时却是只将他锁住了,但拉不动! 那祭司惨叫一声,没命地挣起来。此时李伯辰也是阴灵离体,因而这挣扎却并非较力,而全看两者灵力多寡、谁先支撑不住。那铁索一颤,李伯辰便觉一股如浪涛般的巨力顺这铁索猛扑而来,顿时知道这祭司至少也该是龙虎境的修为。他连忙也运起灵力,将这铁索绷紧,那边徐城见此情景飞身扑过来,风雪剑在木壁上连点,每点一次那须弥人就惨叫一声,力道也弱些。 十九个阴兵更各展神通,将这树宫轰得砰砰作响,只听咔嚓一声,东边的一整面墙竟被轰塌了。铁索之上的力道瞬间近乎全无,李伯辰当即发力,一下子从木壁中拉出个飘飘荡荡的娃娃。 但这娃娃一伸手,将木壁又给拉住了,一时间足下土地像波涛似的翻滚起来,铁索竟又被绷直了——从东边被轰开的缺口往外看,只见远处如茵的绿草一下子变作枯黄,再化成死灰色,接着便是稍远处的森林——林中巨木原本郁郁葱葱,成片的树冠如同绿云。可就在一瞬间,那绿冠忽变作枯黄色,又哗啦一声砸了地上,激荡起大片大片的烟尘! 李伯辰晓得这该是因为树木的叶子几乎在一瞬间全枯了、落了,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竟像是石头砸下去一样——这须弥人在吸纳整片森林的生机! 徐城也见着这一幕,喝道:“不能留了!” 飞身便要去刺这须弥人的胎形。但李伯辰心意一动,一下子叫他定在原处。因为就在刚才、在这须弥人忽然夺了整片森林的生机、致使胎形体内灵力再次充裕的一刹那,李伯辰忽觉得心头一片清明,好似一下子从这跟连同他与须弥人祭司的铁索中抓住了什么! 此前在林中时,徐城问他可曾学了北辰一脉龙虎境的术法“化势”之术。打那时起,李伯辰就把这件事记在心头——其实他自己也很想学的,奈何并没有得到那术法的咒决。 但他又忍不住想,北辰一脉术法,本就是北辰帝君传下来的,自己如今已取代旧神之位,可这新晋的北辰,却不会自己的术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他此前也已琢磨过——每一脉的术法,通常是循序渐进的。譬如在灵悟境时学破军,那是增强自身。在养气境时学天诛,乃是削弱敌手。至于灵照境,他是见过魏宗山使了“生灭”之术的,那似乎是要禁绝敌手所能调动的灵力,而增强自身的。 此长,彼消,乃至灵悟境的“此长彼消”,那,在其中的龙虎境,所应掌握的“化势”之术该是怎样的神通? 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好似一个答案原本就在脑海里,从前仅是忘记了,此刻被这须弥人祭司的手段一惊醒,化作本能一般,自然使了出来。 在他回过神之前,便觉灵力已在体内自行运转,那铁索之上的力量滔滔涌来,体内灵力便将其尽数吸纳,全化入自身的循环当中,待过了一个周天已全转为自己的力量,又通过那铁索还了回去! 李伯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早已使出了这术法——只见树宫之外那一片原本死灰的草地一下子迸发出绿意来,更远处枯朽的巨树,也都像钢针一般,齐刷刷地挺直向天。 但这些东西之前早已死了,而今将这生机都还了,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般的回光返照罢了。待生机一退,就又成了死物。可这么一来,那须弥人祭司所攫取的力量一时间全不见了。不待他再做法、趁他惊诧之际,李伯辰将铁索一收,终于生生将他这阴灵自肉身上剥离出来! 第三百一十六章 罗刹 第三百一十七章 报恩 第三百一十八章 肉食 下一个节目:相声 第三百一十九章 化身 第三百二十章 气运 李伯辰的手一抖,铁索青光暴涨,一下子又将这须弥人的阴灵绕了几圈。而后他才喝道:“什么人!?” 说这话的功夫,更是将余下的十九个阴兵唤了出来,心意一动,都交由徐城统领。便是与此同时,徐城带那十个龙虎境、九个养气境,顷刻间结成了个阵。 须弥人祭司的阴灵发生变化。它原本孩童般的身子忽然变长,竟然一下子现成个少女的模样。这少女身着轻薄的黄色纱袍,相貌极其妖艳,裸露在外的肌肤则如冰雪造就一般,看起来有些眼熟。倒不是说这相貌眼熟,而是装扮——李伯辰瞬间想起自己当初在璋城的一家脚店住宿突破至养气境时,便是黄天魔王的化身引自己入魔,不正是如今这女子的打扮么?只不过,那时候它现的是个骷髅形。 这少女一现身,先秀眉微蹙瞧了瞧缠在身上的铁索,像被弄疼了。又将身边结阵的阴兵扫了一圈,再看李伯辰道:“你猜呢?” 李伯辰沉声道:“阁下这打扮,看着像是黄天魔王横天担刃的化身。” 少女笑了一下,看起来风情万种。曼声道:“你真是有眼力。但你又知不知道,你所修的操控阴兵的阴符帝皇经正是本魔王所创?算起来你也是我的门下弟子了。这样对待祖师,在你们六国要被千夫所指的。” 徐城忽然开口道:“你算什么魔王,只是个分身罢了。你的来历,不说主上,就是我也一清二楚。” 又对李伯辰拜了一下,道:“主上曾说过,魔王喜欢多多分出化身。那些化身,有强有弱,强的附于强者身上,弱的附于弱者身上。宿主行残暴杀伐之事时,这些化身就吸取愿力滋养自身,有些足够强的,最终也就成了魔神,上升诸天万界。可大多都是如你一样,虽有个魔王化身的名头,力量却弱得可笑。这须弥人虽说是个祭司、部族的首领,但平时隐居在部族之中,并不喜同外界接触,即便行杀戮之事,也不过是在魔国之中内斗,并不很合魔神的心意,因此才派了个你这样的弱者附身吧。” 这些自然不是李伯辰说的,他猜测这都是徐城自风雪剑神得知的。那化身听了这话,脸色一冷、哼了一下,便要开口,看起来徐城说的这些都中了。 但徐城又道:“哦,错了。并非派了你出来,而是说,你这样的化身,是因为宿主心中的一点魔念,慢慢长出来的。哈,这么一看这须弥人祭司倒不是很坏?凭他的本事修为,你本该也是个大魔神,可如今却在宿主被杀时候不敢出手,一听说主上要将他的阴灵灭杀了,更连忙跳出来装神弄鬼地想要活命……唔,难道这位感应王平日里除了虐杀些奴隶之外,都不做别的么?” 听到此处,化身忽然细眉倒竖,双眼一下子变成了乌黑色,一张嘴咧得极大,那腮边似乎隐隐能瞧见烂出来的孔洞。只听她喝道:“正是!这个蠢材!误我修行,死得好,死得妙!” 她骂了这几句,就仍保持着这个恐怖疯魔的模样怒不可遏地嘟嘟囔囔,听起来用的是先前诺雅所唱祭歌中用到的古罗刹语,整个人仿佛是一具被碰到了什么机关的木偶,前一刻还栩栩如生,此刻忽然原形毕露了。 李伯辰愣了一愣,徐城看起来却是松了口气,道:“李兄,看来我猜对了,这化身果真弱得很。” 听他这口气,似乎是当这魔王化身不存在了。但李伯辰也看出来这东西此时的确蹊跷,倒与叶成畴的状态类似了。便道:“怎么说?” 徐城笑了一下:“李兄知道这些化身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他在“到底”二字上加重了口音,又道:“依着剑神说的——帝君和魔神这种灵神,已经有了真灵。这里的‘真灵’二字可不是泛泛而论,而指的是由气运大道炼化而成的东西。如剑神一般的强大秘灵,虽说境界也不低,可因为没能炼化气运大道,因而严格来说是算不得有‘真灵’的。我们平时所说的,他们的‘真灵’,其实就是指阴灵罢了。但因为已脱离了生界的范畴,才如此说——就好比李兄你从前只做个什将百将,并算不得正经的将官,却也被称作是将军一样。” 他怎么忽然讲起经来了?李伯辰觉得有些纳闷,但徐城所言的这些似乎直指灵神本质,是没什么可能从书本当中读到的。他到底也有了兴趣,便先不去想徐城打算说什么,只道:“你这是在说秘灵和六帝君之下的正位灵神的差异?” 徐城道:“是的。六帝君和三魔君之所以是至高正位之神,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法力强大,更是因为他们炼化了天下绝大部分的气运,又将这些气运炼入自己的阴灵之中,这便成了真灵。这种真灵才是真正的真灵,诸天万界之中,只有这九位正神才有的。” 李伯辰略一想,道:“就是说,他们的真灵,与这世界密不可分,更类似道,或者规律。而到了这个地步,这九位神魔,本身就已成了道或规律的化身。” 徐城道:“是。六帝君、三魔君座下的元君真君,魔王魔灵,也都是借助九位至高神的气运,才能成为正神。而秘灵之所以是秘灵,就是因为无论法力有多么强大,都没有这种气运,也不愿位居九位至高灵神之下。他们分出‘真灵’来到生界寻找传承之人,其实也就只是想通过这些人开宗立派,多为自己聚拢香火、偷些气运而已。” 李伯辰道:“这些我倒是知道。你想要说什么?” 徐城看了一眼那仍在自顾自叫骂的化身,道:“我是要说,像这种化身,由寄主体内的一点魔念而生,却仍觉得自己就是黄天魔王。且随着自己身逐渐强大,慢慢也就有了神通术法——每个人身上的都如此。” “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这些化身虽然看来是独立的,但他们的真灵却仍是一个——便是魔君、魔王所掌握的道、气运,或者李兄你所说的规律。而咱们眼前这个还不够强,因此虽然有那一份气运叫她知道自己是黄天魔王,可看起来却灵智未开……” 李伯辰想了想,打断他:“你是想说,这些大大小小强强弱弱的化身,其实都只是一份气运的不同表现形式,只有最强的那一个才是‘真正的’黄天魔王。换句话说,一个模子,很多产品,而产品优劣不同。” 换做徐城愣了愣,想了一下道:“是这样。” 李伯辰又道:“那么眼前这个劣质的产品里,就是有那模子、即气运的痕迹的。徐城,你想要这化身?” 徐城又愣了一下,才道:“是。”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地说:“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些神魔之事,的确都很要紧。但我记得当初应慨对我说六帝君的时候,又起誓又做法,紧张得不了。可你现在身为灵主,又说的是这些,却还没什么忌讳。徐城,这是这些不是你敢说的,而是别人要你说的吧——到底是你想要这化身、气运,还是风雪剑神想要?” 他说了这话,忽然觉得周围静了一下子。可这静也不是真的静,风声还是在的,树下诺雅在土中翻捡些什么东西弄出来的动静也没停,但那感觉就像是——几个人正兴高采烈地说话,忽然门外有人向门内看了一眼。那几人仍在作声,却都已觉察到一种目光和注视,因而由衷地生出些微妙的预感来。 徐城脸上的神情也因此呆滞了片刻,那原本还在喋喋不休地怒骂的化身,也一下子住了口。她此前要么是笑颜,要么作怒色,可现在却头一次现出惊惧之情,仿佛真吓着了。 是风雪剑神感应到了此处在说这些事,因而“看”了一下子么? 李伯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前不久刚看到隋无咎和妖灵斗法,以及商君的手段。但那些东西,都比不上刚才这一瞬间的感觉来得震撼——之前所见,都发生在生界,都是有迹可循的手段,可刚才的感觉,却超越了能够被理解的范畴……那是真正的“神”所应有的力量吧?而风雪剑神,却还是个秘灵而已。 但这种超凡感也并未叫他臣服,反倒令他在心中生出了些桀骜及期盼之情。寻常人见识这种神力,该知道那不是自己能够觊觎的力量。但他乃是北辰的化身,已远非什么寻常人。或许眼下仍未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但就眼界格局而论,却该比所谓秘灵要高得多。 况且他如今所扮演的这个角色,也容不得他现出任何的怯懦之情。李伯辰便强定心神,冷笑一声:“哦,徐城,你的那位剑神不高兴了。” 徐城道:“李兄……慎言!” 李伯辰便又冷笑一声。然后想,我下一句该说什么才好? 第三百二十一章 交换 第三百二十二章 历史 两刻钟之后,他们再次启程。 在林中走了一会儿,三人都没有说话。看起来诺雅是懒得和李伯辰这个脑子不是很好使的“人”进行沟通,而徐城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他虽是阴灵,却也是有神情的,此时他的神情就既有些疑惑又有些忧心忡忡。 等太阳快要落山,林中渐渐昏暗起来的时候,徐城忽然说:“这里不错。” 又犹豫了一会儿:“我们要不要在这里歇歇……我忽然觉得我们该在这里歇歇。” 他们此时是在一片坡下,这坡似乎被先前经过此处的妖兽大军踩过,树木都摧折了,地上只生些光秃秃的杂草,还有些从坡上滚落下来的大石堆叠着,将坡边一条溪水都拦住了。那混浊溪水就从石缝中慢慢淌出来,将一大片地面都浸得泥泞不堪。 这种地方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不错”,看起来徐城也应该这么想。李伯辰忽然明白他之前那种神情是什么意思了——他现在觉得“这里不错”该在这里歇歇,应该是风雪剑神的意思影响到了他的意志。或许在两人与风雪剑神沟通之前,徐城并未意识到他自己其实已不知不觉成了一个傀儡,而并非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样,虽身死、却还“活着”了。 李伯辰知道大多数人都不喜欢灵主,之前毕亥见到自己的时候,还感慨说“竟有你这样的灵主”,现在他看到徐城的样子,忽然想明白了。 秘灵早已不是人,看人该和看蝼蚁差不多。而灵主既然要受到秘灵的意志影响,那无论本人从前有多么温和善良,之后都会被秘灵的意志改变,成为那秘灵在地上的模样吧。 他忍不住想起徐城对自己所说的他的身世——那些要是真的,那在变成灵主之前的徐城还不算是个坏人。而自己化身人形妖兽在林中穿行的时候徐城试探的那些问题,可能多半也不是他想问,而是风雪剑神想要问的了。 这么看,这人倒是有点儿可怜。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这是你那位剑神的意思吧?那就在这歇吧,看看他什么时候做事。” 三人便找了块干爽的地方歇下。四周愈发昏暗,渐渐起了风、生出阴云,将月亮遮掩住了。但李伯辰怕山中还有什么徘徊的妖兽,也没生火,好在实际上是两人一鬼,那人也不是寻常人,都不觉得十分寒冷。 诺雅在草地上坐着,抓着草尖玩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才走了半天,就又要停下来歇着了,怪不得你们人打不过我们,你们太娇气了。” 这么些年,倒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自己娇气。李伯辰就笑了一下:“那要是你,要走多久才停下来歇着?” 诺雅道:“我刚吃了肉食,得走上三四天才会觉得累。要是像你这样走走停停,我会被烦死的。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你们吃草——吃草的都要被吃肉的吃。” 李伯辰道:“我们也不是只吃草,也吃肉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听说魔国那边冰天雪地,要叫高境界的罗刹人点燃大山温暖一片区域才能生存,那么绿植该是极少极少的了。可诺雅一路走来并未表现出对这片葱郁森林的好奇之情……难道她已经见惯了? 便道:“你们那边有这些树、草吗?” 诺雅道:“没有。” 李伯辰道:“那你不觉得稀奇?” 诺雅皱起眉:“有什么稀奇,都看了好几个月了。我都要热死了,我很想回雪原上去。” 李伯辰道:“几个月,三四个月?” “差不多吧。” 他愣了一会儿,把另一些事想明白了。三四个月之前,正是自己藏身妖兽腹中、十几万妖兽大军突袭无量城的时候。诺雅就是在那之后来到当涂山中的吧? 原来那时起魔国就已经在计划如今的事情了,他们先多处出击,一方面吸引六国的注意,另一方面也是要尽快将当涂山的北边夺下来。随后他们先突入隋境,将兵力都吸引过去,而后在谁也想不到的李境出现,兵分两路向南推进。 从前李国能与魔国抗衡,所依靠的无非是天险、军械、城池。可这么一来被两路突入腹地,无论哪一边都很难对付。像诺雅一样的魔国人可以吃人,粮草根本不成问题,又可以吃一顿行军好些天,速度更是奇快无比,这哪里是两路大军,简直就是钻破了龟壳、钻入体内的两条毒蛇! 李伯辰握了握拳。这叫他想起他从前那个世界也经历过类似的历史——一场大战之后元气大伤,本想要重建家园,却忽然出现了新的危机。许多人变成非人的东西,极难被杀死,也以人肉为食。 要是在战前,消灭这种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可赶在那时候,竟真被它们占了上风。最后也如六国、魔国一般,许多人偏居一隅想要慢慢繁衍生息,觉得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总有一天可以轻松地剿灭那些怪物。但未等这想法实现,聚居地就陷落了……也不知道那里现在究竟如何。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之前在北原戍边,乃至如今忧心天下大势,其实何尝不是忧心另一个世界的家园,把此处当做彼处。 只不过这身边的诺雅,扮演的虽是来处“怪物”的角色,其实却还是个“人”的。在他来处,正因为在那样的世道之下活着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因而人人都很惜命,珍惜自己的命,也珍惜别人的命。反倒是这个世界的人,没那么惜命了。 魔国人想要南下,是因为北边实在太不适合生存了吧。要是有个法子,能叫两边和和气气地解决问题而不是通过这种惨烈的方式该多好。六国的土地其实极其广阔,罗刹、须弥人也都有一技之长,至于那些妖兽,若能驯服更是极好的畜力的。 要是个寻常人,这些想法会显得很可笑,但李伯辰知道自己并非常人,要做成这些事,似乎总还有一线的可能。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他眼下要做的还是得先毁了那桥。他不希望等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世上却已经没几个活人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生灭 第三百二十四章 风雪 是梦吗?风雪剑神借徐城之口叫自己在这里歇歇,就是为了这个梦? 李伯辰回忆起梦中那句“借帝君神通,行杀伐生灭之事”——这梦要真与风雪剑神有关系,那他为的就是这句话吧? 其实他叫风雪剑神帮忙除去当涂山里的须弥人祭司时,心里想的就是或许可以以此引起魔神对他的注意。要是这秘灵因为畏惧魔神的威势躲回他那一界了,那自己正落得清静,去一心腹大患。要是他并不如何畏惧,也可趁此机会瞧瞧能不能知道他更多的秘密。 只是没想到,原来还可以“借”神通来用的! 李伯辰微微吃了这一惊,再细想,却又觉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六帝君座下的元君、真君,本身都没有真灵的,可之所以也位列正神,不正是因为他们都受帝君统率,在借助帝君的气运行事么。 风雪剑神借了自己这北辰的气运去行神异之事,即便引起了什么注意,大概也不会有人认为是一个秘灵做的吧。 不过事情虽没有遂他的愿,李伯辰却也不觉得如何失望。因为他眼下知道了另一件事——自己身上还是有北辰真灵在的。他之前一直拿不准的事情是,既然北辰已死,那他的真灵会不会散了?如今看,并没有。 至高灵神之所以力量强大,就是因为掌握天下绝大多数的气运。北辰未成灵神之前只是个凡人,眼下自己也算是凡人,但二者不同之处在于,自己既已有真灵,那只需要将境界提高、多多吸纳灵气便可,而用不着像当初的至高神们一样,同天下间诸多灵神混战最终才能得正果了。 再者,风雪剑神真从自己这里借得了气运,那该愈发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占据了北辰帝君的北极紫薇天的纯元吧?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在心中苦笑了一下。有人觉得自己是无畏真君的灵主,有人觉得自己是北辰的灵主,还有人觉得自己是纯元的灵主。要是有天这些人都凑到一处了,不知会是个怎样的场面。 他就又重新躺了下来,对徐城道:“你守好夜。要是诺雅醒了,你先不要管,看看她做什么就好。” 这回睡下没有再做梦,可过了一个时辰,他又醒了。同上一次一样,是被风声吵醒的。他清醒过来之后愣了一愣,心道我又在做梦么?于是试着阴灵离体,竟成了。这说明不是梦。 他就站起身往四下里看,见天上还是浓云一片没有月光,而林中的风则大了起来,吹在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凉。现在是春天了,天已回暖,他身上穿着重甲,甲里有棉衬,照理说只该觉得热。可现在这感觉,倒是像是重回到冬天了。 倒是有倒春寒这么个说法,但这倒得也太厉害了吧? 这时候身边的诺雅也醒了过来,伸懒腰、打哈欠,然后愣了一愣,口中说了一句话罗刹话。听那语气,是略有些惊诧的。 李伯辰问:“怎么了?” 诺雅这才回过神,看了看他,皱起眉。可也不答他的话,反倒往地上一跪,又唱起很类似此前的祭歌的另一种歌谣。 李伯辰问徐城:“她在唱什么?” 徐城仔细听了听,低声道:“也是古罗刹语,应该也是祭……啊,不对,不是祭歌,是赞歌。”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神情:“这歌大概是在说,风雪之神发怒了,希望灵神可以收敛怒气,饶恕性命,这样大家可以给它更多的供奉。” 李伯辰听着“风雪之神”几个字,愣了一愣,道:“原话就是说风雪之神?你没听错吗?不是风雪剑神吗?” 他此时已经意识到,这倒春寒未必是巧合,而极有可能是风雪剑神借了自己的气运之力后开始施展神通了。可要是连一个诺雅都立即觉察到这是“风雪剑神”在搞鬼,那可就有意思了。另一点——之前那黄天魔王的化身就知道“风雪剑神”的大名,如今看来连寻常罗刹人也知道个“风雪之神”,那秘灵到底什么来头? 徐城想了想:“不会听错的。罗刹语和古罗刹语本质上都是一回事,跟六国话不一样。譬如咱们六国说枝叶和汁液,听起来可能会听错,但在罗刹语里这两种东西发音可完全不同——” 李伯辰打断他:“我明白了。是不是说,好比六国话有几千个字,而罗刹语可能只有几十字,再用这些字组成语句?” 徐城道:“啊,你从前学过罗刹话?” 李伯辰笑了一下:“没学过,我猜的。不过是这样的话,从今天开始你教我罗刹话吧。这样等到了魔国也方便一点。” 徐城皱了下眉:“可能有点难的。” 李伯辰道:“未必。” 这时候诺雅从地上站起身,开口道:“你的运气真好。你不是想要毁掉那边的桥吗?现在风雪来了,也许会帮到你的忙,但应该也会帮到我们的忙。” 李伯辰道:“什么意思?” 诺雅说:“上一次风雪来,已经是几十年前了。风雪在那一次帮我们夺取了你们的北原,这一次也许也会帮我们夺取你们的当涂山。但这件事应该是要在好几年之后了,眼下么,大家都要祭风雪,或许你可以趁乱做事了。” 李伯辰道:“风雪来是什么意思?你们那边不是一直都有风雪的么?” 诺雅偏头想了想:“哎呀,风雪就是风雪,又不是那个风雪,而是——” 她说了个罗刹语的词儿,李伯辰听着耳熟,这时徐城道:“这个词就是风雪之神。” 李伯辰便道:“风雪之神?” 诺雅又想了想,眉毛一挑,高兴起来,道:“哦我知道了。你们六国是不是有年神?年来了,风雪来了!” 李伯辰一下子听懂了。他原本就觉得北边常年风雪,怎么会有“上一次风雪来是几十年前”的说法,现在意识到,诺雅口中的“风雪之神”,未必指的是一个灵神,而是更类似一种现象、特定的节日,类似六国的“年”。 只是这种“节日”并非像过年一样有固定的时间,而是根据某种大范围降温的现象来的吧?非得从六国的习俗中找一个类似的,那大抵就是李国的“连雨时”这种说法了——阴雨连天的时候,便是“连雨时”,要不下雨,就没有“连雨时”了。 要这么说的话,六国倒的确对诺雅口中的“风雪”有记载,只不过说法是“大寒灾”。每隔几十年,北边就会有极冷的空气南下,短则一两月,长则大半年,据说到那种时候李隋两国是无论什么季节,全境都要结冰,南方诸国的温度同样要到冰点以下的。 几十年前丢了北原,除去因为当时五国伐李导致边境军力空虚的缘故,也是因为大寒灾。听说当时北原之上的风雪一连四个月都没停,人根本看不到眼前三步之外的东西,温度降到冰点之下三四十度。反倒是魔国人早就适应寒冷天气,在那种环境下倒是如鱼得水,一举把北原拿了。 今夜这降温,就是大寒灾要来了么?要真是风雪剑神借自己的气运搞出来的……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达到了他那样的境界,竟可以用气运搞出这样大的手笔么? 不过倒也是聪明。大寒灾既然几十年一次,今天又来了,也没人会觉得意外。但用这种级别的灾难只为除去几个须弥人祭司……实在有点牛刀杀鸡的意思了。 李伯辰便问:“你说要祭风雪,怎么祭?所有人都要祭,包括妖兽么?现在是战时,他们也会祭?” 诺雅道:“怎么会不祭?大风雪一来,就是福气来了。你们六国人那么娇气,天气一冷,都缩起来不动,那我们就可以往南边去,有很多肉食了。所以风雪当然要祭,祈求它再久一些再远一些——所以你知道吧?我们的风雪,就是你们的年神。” 李伯辰不知怎么回她这话——当她将原本十分残忍血腥的事情说得貌似天经地义的时候。他也不确定这大寒灾要真来了,究竟会冷道什么地步,便只皱了皱眉:“你睡好了吗?要是睡好了,现在就继续赶路。” 诺雅看起来十分兴奋:“好啊,我们快走吧。不过,要是你被冻死了,那就也算我报答了你的恩情,你说对不对?” 李伯辰哼了一声:“你想多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大寒灾 但是又过了三个时辰,李伯辰开始在心里嘀咕:“我要冻死了。” 据他估计,之前他睡下的时候,气温还在冰点之上五六度。但三个时辰之后,该是已到冰点之下十来度了。照理说他身上穿的甲衣是可以抵御这样的低温的——要知道当初在北原的时候,天气其实比这还要冷一点。 但问题是开始起风,那风极大,吹得满地飞沙走石,稍细一些的树木全被吹折了,粗壮些的虽能幸免,叶子却也被一层一层地剥去。李伯辰也不知道这算是几级的大风,可知道他现在算上身上的甲衣,该有两百多斤重,然而即便这样的重量,也觉得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要同风起了。 这样的风,从身上的每一处缝隙钻进去、不停歇地带走体表任何一丝热量,令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只能每一步都强运真元好维持体内的温度、抬手挡住前面黑暗中可能撞过来的什么东西。 如此再艰难地捱过两个时辰,天终于微微亮了。但也只是“微微”——浓到化不开的云层压在头顶,太阳几乎被完全掩去。空气开始变得极冷、极干,他此前呼吸的时候还能呵出白雾,但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过风到底慢慢小了,行走已经不是很费力。只是每吸入一口空气都觉得鼻腔和肺部刺痛,好像吸进去的是刀子。李伯辰已经没法儿估计现在的温度,因为他从未经历过如此酷寒——树上开始落叶。那落叶打在盔甲上叮当作响,随即化为碎片。李伯辰抬手捻了一片看,发现叶子、树枝上虽没有冰,但已被完全冻住了。 眼下,这片当涂山中是干、冷到了极点。至于水分去了哪里——一刻钟之后,风完全停了,天上开始落雪。再一刻钟之后,李伯辰开始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行进。 与其说是落雪,不如说是被笼进了一片白幕之中。他每走几步就得抖一抖身子,要不然就会被覆成个雪人。 但身边的罗刹女与他可完全不同。之前风极大的时候他无暇分身去看诺雅的情况,现在转脸看,发现诺雅的脸开始发红。 这罗刹原本皮肤算是偏白的,此时却像是人发了高烧,脸颊上升起一团红晕,躯干、手脚也变得白里透红,看着不像是在这样可怕的冰雪世界中,反而像是热着了。 她一见李伯辰看她,就眯起眼睛说:“你冷不冷?是快要冻死了吗?” 听着像是在调侃玩笑,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也在细细观察李伯辰的模样,显然不是玩笑,而是非常认真严肃的,且也并不觉得自己这样问、怀有这样的期待有何不妥。 之前她睡着的时候,看着还像是人畜无害。但现在问了这句话,又将李伯辰提醒了一次——她不是人。她的思想、观点,非但与人没什么相似之处,反而更可能是完全相左的,一定不要用对人的思维去思考她可能做出的任何反应。 李伯辰便道:“离死还远着呢。你不觉得冷么?你们那边一直都是这样的温度?” 诺雅道:“比这个倒是要暖和一点,雪也没这么大。你还要跟我往那边走吗?你要是现在回你的六国去,我可不拦你,这样也算是我报答你的恩情了。” “这样的风雪,在你们那边大概多久一次?”李伯辰又问,“你说你们那边比这里暖和,那这风雪来的时候,也会变得更冷吧?更北边的还能活下来吗?” 诺雅边走边伸手从地上捞了一把雪放进嘴里吃,吃完了又叹口气,说:“唉,你还有这么多问题,看来真的死不了了。是会变得更冷啊,更北边的也活不下来,但是这也不是坏事——风雪来的时候我们去南边吃你们的肉食。等风雪退了要我们还得回去,就可以去北边把他们当做肉食来吃。” 李伯辰已经慢慢习惯她这种残忍的态度,就又问:“这风雪多久一次?” 诺雅皱起眉:“什么?风雪就是一个风雪一次啊。” 李伯辰抖去身上的雪,意识到罗刹——至少在诺雅这里——似乎没有年这个概念,取而代之的是更长的“风雪”。要找依照六国的记载,魔国的一个“风雪”,大概就是三四十年的样子吧。 细细一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六国会有年的概念,是因为有春夏秋冬,而北原以北常年冰天雪地,该是没有四季之分的。只不过,六国的夏季来临的时候,那里不会也变得暖和一点吗? 他便问:“你们那里也没有稍微暖和点的时候?你该是知道我们有夏天的吧?你们没有冰雪稍微变薄的时候吗?” 诺雅噘了一下嘴:“你是想说我们为什么不像你们一样有年。告诉你吧,你们的夏天和我们无关,我们那边,不论你们的春夏秋冬,都是一个样子。只有风雪来了,才会变样。至于短一点的呢,我们叫岁——一个有你们的六个月。你真以为我们比你们人要傻的么?连计时也不会?你又知道什么是岁吗?” 徐城一直率阴兵跟在李伯辰身边,听到这里,冷笑一下,道:“李兄,她说的岁就是指太岁。哼,我就是用魔国太岁改良了化妖兽的法子。这魔国太岁生命力很强,割下指甲大小的一片随便养在哪儿,就会吸收天地灵力,半年的时间就会长熟,可以诞生下子岁了。这些罗刹应该是平时把太岁当主食,所以才用这东西来计年。” 他这语气听起来有些义愤,好像不满诺雅对人得意洋洋的口气,因此起了争强好胜之意。李伯辰听了他这话,一时间倒觉得有点意思——徐城在六国时的所作所为,即便是受秘灵的影响,也算极坏的了。可眼下竟还会因为一个异族对“人”多有轻视而感到气愤,是该说他到底是少年脾性,还是良知未泯呢。 他便笑了一下,道:“你说的岁是指太岁?” 诺雅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 李伯辰道:“我知道的多着呢。” 说了这话,他却忍不住想,六国的夏天怎么会对北边没影响?这世界既然有四季,就说明这颗星球与自己来处一样,地轴是有偏斜的。而魔国所在又远非南极、北极,与六国只隔了当涂山。既然六国夏季温度会高,那魔国必然也该有夏季的…… 他想到此处,忽然愣住了。 因为他记起应慨之前对于这个世界的描述——天圆地方。他当初对这说法不屑一顾,就是因为世上有四季、昼夜,还有星象的变化——尽管星相与来处并不同。 诺雅自称出身苍白家族,懂李国话,想来从前在罗刹人也算是中上层阶级,不至于连到底有没有夏季这个事情都搞不清楚。要她说的是真的、魔国的确没有四季之分,那难不成这世界真是天圆地方的么? 可六国又怎么会有四季之分呢? 还有大寒灾。昨夜梦见风雪剑神借气运,随后就来了这大寒灾,该不是巧合。而是那秘灵以某种方式使得这种极端的气候现象在本也该到来的时间段里出现,的确是既能断绝须弥人的灵力来源,也能不引起魔神的注意。 只是,李伯辰来处也有寒潮的说法,可没听说过有哪一种寒潮如此猛烈,又如此有规律——这实在不像是自然现象,倒更像是人为的。 他便问徐城:“你知道这大寒灾是怎么来的么?” 徐城愣了一愣,又想了一想,道:“不知道。” 这个不知道,该是风雪剑神不想说吧。他传授徐城魔国的许多事情,不至于忽略了大寒灾这样的东西。李伯辰原本还想问风雪剑神觉得天圆地方说如何,现在看也可免了。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自己这一次去往魔国,会弄清楚很多东西。 第三百二十六章 死祭司 第三百二十七章 祭食 他拖着诺雅进了门,又费了好大力才把门关上。她僵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李伯辰先摸了摸她的脉门,也感觉不到跳动。但他此时是开了法眼的,并未瞧见诺雅的阴灵离体,就知道还没死——至少还没死透。 便将她又拖到墙边远离门缝,挥刀从墙壁上砍了些枯死的木头下来。好在这墙壁极厚,砍了一气倒也没砍穿,只是冻得比石头还硬,震得手有点疼。 李伯辰拢了木头生火,问徐城:“罗刹怎么救?” 徐城想了想,道:“剑神也没说啊,倒是说了怎么杀。就给她烤烤火吧,反正剑神降了这大风雪,这树塔都冻成这样,可见须弥人也没法吸纳当涂山里的灵力了,那北边那桥更得完蛋了吧?那有没有这罗刹就无所谓了。” 李伯辰在火堆旁坐下伸手烤了烤,又皱眉想了想,道:“未必。上一次风雪来是丢北原的时候,可你看这当涂山里,漫山遍野都是参天巨树,树龄可不止几十年。说明这样的大寒灾冻不死这些草木的,等几个月寒灾过去,这些树缓过来,桥还得架起来。” 徐城道:“……那你想怎么办?” 李伯辰道:“最好能把架桥的须弥人司祭给杀了。” 徐城跳了起来:“你他……你先是说毁桥,又说要救人,那我都答应了,怎么现在又变成杀司祭了!?到了明天你是不是又要杀魔神了!?” 李伯辰心平气和地说:“你何必这么激动。我之前没说要杀须弥人司祭是觉得不可能。我之前是觉得罗刹、须弥可能和人也差不多,既然成军就也会军纪严明,那我们当然不可能在敌营里杀那个司祭了。” “可现在和这个罗刹说了这么久的话,我已经明白他们那里的几十万妖兽、几万罗刹大军未必和同样数量的人一样。以你教给我的化魔**加上你我的神通,这事未必做不成。倒是这些罗刹的习俗脾性你的风雪剑神该已告诉你了,你却没对我说——我可还没跟你追究这件事呢。徐城,你虽然是灵主,可还是我的阴兵。真不想帮我做事,就去告诉你的风雪剑神——再变成从前的样子吧。” 徐城道:“李兄你不要急嘛。剑神把这么多东西都塞进我的脑袋里,你看,你平时问我什么,我都要先想一想。这是因为我自己也得先找一找的,绝不是有意隐瞒的——我们什么时候去杀那个司祭?” 李伯辰哼着笑了一声,道:“等她活过来吧。” 说了这话,忽然看到诺雅的身子微微弹动了一下。她刚才还和一具尸体没两样,但在这么一弹之后,肤色迅速变白,胸口开始起伏,嘴唇也一下子变得红润了,好像生机在刹那之间就回到了身上。李伯辰因她这模样愣了一愣,等他回过神,诺雅的呼吸竟已变得平稳,看着像是沉沉睡去了。 这就真叫人有点儿心惊了——刚刚明明是要死了的。要是一个人处于这种状况,只怕得养上几个月才能复原的吧。 李伯辰一边在心中啧啧称奇,一边将手烤暖。等觉得两只耳朵慢慢开始发热发痒了,才起身持刀从那具鹿尸上割了一条腿。这腿冻得硬邦邦,李伯辰也懒得去剥皮,直接拿刀给削了,又斩成几大块,搁在雪上。 再从那一界中取了他的锅和备着的一些调味料。将那狡兽尸身上的粗藤蔓砍了下来,做个吊架将锅吊在火上,舀了半锅水进去,又把肉段给丢进去。过上两刻钟那水咕嘟咕嘟地开了,肉也被煮化了,肉香四溢。 可徐城站在他身边看着,却道:“这肉不会好吃,那鹿死的时候都没放血的。而且鹿肉也不适合炖着吃,该抹油烤着吃。” 李伯辰道:“关你什么事。你又吃不到。” 他伸手将鹿肉捡出来搁在雪地上,又将锅取下来、整个坐在雪中。徐城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李伯辰不知道他是真对烹饪一事感兴趣,还是借机闲聊好缓和刚才的气氛,但只道:“说了你又不懂。” 他说了这话,发现诺雅的眼皮颤了一颤。他就偏过身装作给那雪上的肉翻个面的模样,再用余光一瞧,正见诺雅的眼皮飞快一掀,瞥了一眼雪地上那些鹿肉。 哦,她是醒了。可干嘛又装睡?她连赤身**都不怕,也不至于因为昏过去了而不好意思吧? 李伯辰也不理她,只看着那锅里的热水飞快地凉了,汤面结了一层油块。他就把中间没粘上血沫的油块给捡出来,把余下的水给倒了。再将空锅搁在火上,把油块丢进去。待锅底被火舔热、那油开始微微地冒烟,就打开腰上的布袋,丢了干姜、花椒籽、八角、桂皮、香叶进去,拿之前削下来的一截木棍慢慢地翻炒。不一会的功夫,香气就全出来了。 他就又把雪上的肉块拿起来,用刀去把外面血水煮没了的肉小块小块削进去,等下了两三斤,再用木棍慢慢地翻炒均匀。这一下,浓烈的香料味、肉香味迸发出来。徐城看了一会儿,悻悻地说:“这样弄倒是好些了。” 李伯辰瞥了诺雅一眼,正见她喉头大动,双目紧闭,就慢慢添了些雪、茴香进去。等那些雪化了、将肉没过,再往里面加了葱干段、蒜干瓣和些许陈皮。过得片刻,这些后加的雪水也沸腾了,李伯辰就又加了些雪,将那沸水压下去。而后撤了底下的一些柴,只叫这锅肉汤既冒热气、又不至于沸起来。 徐城皱起眉:“你这是做什么?” 李伯辰笑了一下,道:“不叫水沸、这么慢慢地煮,肉会更嫩。你从前做了璋城的大会首锦衣玉食,难道没听说过低温烹饪么?” 徐城想了想,道:“不就是小火慢炖吗?” 李伯辰道:“可不同。温度还要再低些的。” 徐城道:“那那些你就不要了?” 他指的是余下的那些肉。李伯辰把鹿腿表面血水被煮出去的肉削了,还剩下连着骨头的。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诺雅,见她现在已经不吞口水,而变成慢慢地、深深地吸气了,就说:“这些烤了吧,给她吃。” 他平时和徐城说话的时候,大多是刻意以神念沟通——这种方式其实比直接说话要稍微费劲儿一些,因为既得叫对方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又不能一下子把心里不欲为人所知的想法也表达出去。不过修行人长期凝神炼气,要做到这些也不算难,只是偶尔情绪激动,话才会忍不住“脱口而出”。 但说刚才那两句的时候,他是低低地念出来了的,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然后他用刀又削了两根木棍把肉穿了,架在火上烤,一边慢慢地翻转一边又说:“也不知道你们那边是什么样子的,能把你逼成这样。人之初性本善……要不是后天的环境实在太苦,你会像那些在六国的罗刹一样,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吧。” 他说到这里,徐城笑道:“哦,李兄,你这是要用攻心计了吗?” 李伯辰不理他,又道:“唉,撑不住了为什么不说呢?我救你,你帮我,在你们罗刹那里,只是为了报恩。可要是在我们这里,我们已经算是同甘共苦,至少在事情做完之前,称得上是朋友了。” 徐城道:“她未必听得懂吧。她会李国话,该知道朋友这个词儿。可我猜她没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仍不理他,将声音又压低了些:“也罢。你应该也不知道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徐城不说话了。李伯辰也不说话,慢慢将那肉烤得流油。柴堆上的火极小,他就这样慢慢地转,时不时洒些盐粒和调味料。如此过了一个时辰,那肉的外面还是焦黄的,香气愈浓。诺雅在地上躺了这么久,似乎越发受不了这香气,到底将眼一睁,道:“你在做什么?” 说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肉,是挪也挪不开。 李伯辰笑道:“哦,你醒了——我在给你做肉吃。这是我们李国的饮食,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要是吃不惯……” 诺雅慢慢坐起来,盯着肉说:“你以为我们只吃生食吗?从前也有人专门给罗旬天料理饮食的。只不过我们不像你们,把肉弄得又干又柴。这种肉食生食最好,顶多再加些调味,你这肉烤了一个时辰,一定都干得像木头一样了。” 李伯辰道:“你怎么知道我烤了一个时辰呢?” 诺雅愣了愣:“我一看那肉的样子,自然就知道了。” 李伯辰点头笑了一下:“那你还吃不吃呢?” 诺雅道:“你不是要我给你做事吗?那我干嘛不吃,我应当吃的。” 李伯辰便将木棍递过去:“也好。你之前晕过去,应该是因为体力透支了。不过你这也算是神通——我们人可没法儿像你们一样,在晕过去之前还是生龙活虎的。” 他说到晕这件事的时候,诺雅的眼神一下子变冷,脊背也微微躬起来了,仿佛扑食之前的凶兽。等夸她那也算是一种神通,她才慢慢放松下来,一边看着李伯辰,一边伸手将肉接过了。 她倒是并没有张口就咬,而先吹了吹,拿手撕了一块。 那是一头雄鹿,李伯辰切下的是前半截腿。拿来穿烤肉的棍子其实都有两指粗,那棍子上的肉更是足有四五斤重。她撕下来的这一块也有半个拳头大小,只见白雾从肉里升腾出来,那肉丝一缕一缕,极有弹性,其间还连着些肉筋,也是弹而不韧、裹满油脂,与肉丝一起微微颤。 诺雅将肉送入口中大嚼起来,最初两口几乎听得到咬在焦皮上的脆响,随后眉头一展,就不用撕的了。待她吃得满嘴流油,李伯辰才又取了些盐撒进汤锅里,再用曜侯慢慢地削一柄大勺和一个大碗。 徐城瞧诺雅的样子,忍不住皱眉道:“到底是蛮夷。烤肉么,有什么好吃的。你觉得用这吃的就能收买她了?” 李伯辰道:“当然不能了。但我猜罗刹平时该吃不到什么好东西。纵使王族饮**致,也惠及不了她们这些人。我这手艺还过得去——她觉得我弄的东西好吃,心里自然就对我有一点好感。这点好感不至于叫她改变立场,但在某些时候,未必起不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况且这些事,也得慢慢试一试——我想看看这些罗刹到底能不能因为别人对他们好而心存一点善意。要是能,那往后做事可就方便多了。要不能,往后我动起手来也用不着想太多。” 徐城愣了愣:“倒不知道你心思这么多。” 李伯辰将那勺子削好了,从锅里舀了些汤尝尝。这汤已煮成乳白色,虽然还是略有些腥膻味,可胜在一个烫字。这么一口下了肚,只觉一股暖流落入胃中,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他就忍不住又舀了一块肉吃。鹿肉本来就嫩,经他这么一烹煮就更嫩了,在口中咀嚼时,那肉丝又细又弹水份十足,简直比生食还要多汁。 他咽下这肉,又连喝几大口汤,身体很快热了起来,手脚也都不麻了。外面还是风声呼啸,他在这火堆旁却吃得满头大汗,一时间几天以来的抑郁之情一扫而空,等汗水从额头流进颈窝里,李伯辰已丝毫不觉得冷了。他坐直了身子,一手持着汤勺一手将胸甲解了,一阵白雾一下子升了起来。 这时他抬头,才瞧见诺雅和徐城都在看他。他便道:“你也要吃么?” 诺雅道:“我是渴了的。” 李伯辰就盛了一大碗汤、肉给她。诺雅接了,立时将脸埋进去。见她这样子,徐城道:“看起来你手艺不坏,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 李伯辰道:“你是个阴灵了,还会想知道这些么?” 徐城道:“怎么会不想?不然生界那么多人,为什么还要准备祭食?” 李伯辰愣了愣,道:“这就怪了。人活着的时候要是吃撑了,也没胃口的。你成了阴灵,又不会饿,怎么会想吃东西?只是因为从前的习惯么?” 徐城立即说:“怎么不会饿?当然会饿!我成了阴灵,那就想要灵力的呀。你在那一界炼化阴兵的时候跳过了我,我又帮你做了这么些事,灵力自然有损耗的,可又没有人供奉我,我自然会饿的!” 李伯辰道:“可你现在有了神智,自己不会修行的么?” 徐城立时道:“你许我自己修行的么?” 李伯辰刚要开口说个“当然”,赶忙闭上嘴。他现在已经慢慢意识到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一旦涉及到神鬼因果之事,最好不要轻易许诺什么,否则后果很难想象。看徐城这急切的态度,自己要是允准了,闹不好就得留下什么隐患。 就笑了笑:“现在不行。那么,我给你点儿祭食?” 徐城叹了口气:“也好吧。” 李伯辰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给你的祭食,也算是一国之君给的祭食吧?难道你还想要高天子的祭食?” 徐城愣了愣,高兴起来:“我倒是没想到这个。你说得对——李兄,哪一份给我?” 李伯辰朝锅中一指:“不如就这个吧。” 徐城立即走了过去。这锅底下还有柴火温着的,蒸腾出白气。徐城在锅旁站下,将脑袋一伸、把嘴一张,作势将那些白气给吞了进去,脸上立即露出迷醉之色,稍隔片刻,又惊诧起来。 李伯辰见他这表情,忍不住在心中得意道——原来像你这种从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口味,也会觉得我的手艺很不赖的么? 徐城这么一惊之后,赶紧又吸了三四口,才依依不舍地走开。再过片刻,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看着李伯辰道:“唉,你虽然杀了我,也把我变成你的阴兵,可我现在知道,你的确是个好人。” 他说了这话,身上忽然微微泛起一层清光。李伯辰心中一惊,正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那清光却又一下子散了。徐城道:“你刚才对那罗刹说朋友、同甘共苦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全是哄她的。可现在,我知道你那些该是真心话——你真将一国之君的祭食给了我。” 他脸色一凛、郑重一拜:“籍由这几十年来的愿力,李兄,我现在已是龙虎了。这样的恩情,徐某铭记在心。” 李伯辰愣了好一会儿,心中才道:“这他妈怎么回事?” 第三百二十八章 祭食 第三百二十九章 明悟 动身之前,李伯辰又往塔上面走了一趟。 买了诺雅的感应王喜欢寄生在人体内变化形态打发时间,这个须弥人的爱好也有些类似。不过不是往别人的身体钻去当儿子,而是喜欢做缝合怪。 二层之上堆了好几堆的动物尸首,基本都是零部件。正中还有一个已初具雏形的大怪物,有狮、虎、象、熊的脑袋,身上则色彩斑斓,由许多动物的皮毛拼成。身子极长,腿有十几对,看着像是巨大的蜈蚣。要是放在六国那边,这些须弥人祭司该很类似那些术学的学者——但应当是被通缉的那种。 李伯辰在尸堆里还找到了两具人尸。其中一具看着是个军人,虽然没有甲了,还穿着棉衬。此人的脑袋被击碎,血污洒了上半身,此时已冻得硬邦邦。李伯辰就把衣服扒下来,叫诺雅穿上了。 另外一具尸是被腰斩的,穿一身黑色劲装,披一挂黑色披风。吸引了李伯辰注意的是,那披风和衣服上竟然都没什么血污。他伸手捻了捻衣服的料子,发现极为顺滑,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便将披风解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再将厅中余下的那些鹿肉切成肉条穿着,外面又下起雪来,三人就趁这时候上了路。 走了五天的功夫,雪已没过头顶了。要不是二者都非寻常人、还有徐城率阴兵在前方探路,该早已经冻死,或者跌落悬崖摔死了。 到第五天中午的时候,风雪再次停歇,天空碧蓝而无一丝云彩。李伯辰从雪中钻出来,抬手向前方轰去,积雪便被强大劲力掀开,露出其下黑色的石头。 但也因他这一记,身周的整片雪地都颤抖起来,随后慢慢向下滑去,并裹挟、推动更多的积雪一同下落。很快的,李伯辰开始听到微微的轰鸣声并感觉到脚下石头的颤抖,而滑落的积雪最终以惊涛骇浪之势引发一场雪崩,山谷之中轰隆如雷,溅起的雪沫成了白雾,几乎将半座山峰都笼住了。 但这一场雪崩,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因为此时他已经站在山顶——不是几天以来所翻越的无数山峰当中的某一座,而是当涂山最北、最高、最险的群山峰顶。从这里往回看,当涂山中的群峰一览无余,统统坐在一片雪白汪洋之中,仿佛浮于云海之上。但那不是云,而是雪,或是由无数场正在发生的雪崩所引发的雪雾。 向北看,北侧山壁近乎直上直下,他现在仿佛站在一道数千米高的城墙头。因为极高的能见度,他甚至能看到更远、更北方的景象——大地一片白茫茫,一道道山脊纵横其上,而视线的尽头,似乎还有些极为微弱的红点。 那是火山吗?是魔国人烧山为火的火山吗?李伯辰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要自己真能看得这样远…… 那这世界到底是不是平的?! 他慢慢收了心,又向东西两侧远眺。虽说魔国几十万大军聚在当涂山以北并架起一座大桥,但相比于如此广阔的土地,区区数十万,也不过是大地上一个稍大些的点罢了。他现在到了群山的尽头,却还得慢慢寻找魔国大军的位置。 那么眼下的问题是,往东找,还是往西找? 但李伯辰一时间也不急于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为此他现在立足的这山脊向东西两侧延绵出不知多远,仿佛是整片大陆的分界线。从此处往四周看去,只觉整个世界都被踩在脚下。头顶的天空极低,仿佛伸手便可触摸,四周雪崩声轰鸣如雷,更像是居于山巅之上的灵神发了怒,将无穷力量往四面八方倾泻。 凡人见此情景,或许觉得敬畏,但他此时却只觉如此才应当是真正的力量——如山一般横亘大地,坚不可摧。如大雪崩一般呼啸漫卷,荡平一切。 这样的情景也叫他在心中生出另一种莫名的情愫,觉得似乎感悟了些什么而有所得,但真想集中心神去抓住那一丝明悟的时候,却又觉得它飞快溜走了。 李伯辰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开悟”的前兆——在散关城外的庄园中、在孟家屯的时候,他曾经历过两次短暂地失去知觉的过程。在那两次之后,他或者对北辰一脉的术法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或者对那一界的掌控能力有所加强。 但眼下不是个合适的时机。他立足山脊之上,万一再像前几次一样失去一段时间的意识,搞不好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自己被裹挟在雪瀑中往下坠落了。可要他真放弃这样的机会,却又觉得很不甘心。 他便略略一想,在心中起了咒。眼前白光一闪,已经出现在北极紫薇天中了。 这五六天以来他频繁地催动真气抵御严寒,又经历几场激斗,慢慢觉得自己的经络关窍似乎因为如此历练而渐渐拓宽,甚至有些豁然贯通之感了。李伯辰便想,这是不是自己修行有成,要达到龙虎境巅峰的征兆了。 之所以不敢肯定,是因为他晋入龙虎也不过一两月的功夫。寻常人在龙虎境从入门到巅峰,快的有**年,慢的有一生。要他所料成真,那这速度也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可转念一想,自己平时吸纳的是此界中的灵力修行,又身兼北辰气运,要还是与寻常人的速度无异,那应该才是怪事。 他来到此界还是为了等那一丝明悟——要那感觉真来了,在这里也不虞有什么危险。要没来,也正可打坐调息补充之前消耗的灵力。 他便一边吐纳一边想,前面两次,算上这一次——究竟是有什么规律才能叫自己“开悟”? 在散关城外庄园中的时候,他是在思考作为一个灵神,去赏善罚恶、生杀予夺的权力从何而来,或者说一个灵神的这种行为,到底算是正义还是邪恶。在孟家屯的那一次,则是在想如果有人为难自己,该不该用神通去杀。这两次似乎都是在思考一些形而上的问题,因而有所感。 可眼下这回呢?面对眼前壮丽情景的时候,自己可什么都没有想的。这个规律又在哪里? 第三百三十章 混沌 第三百三十一章 阊阖 第三百三十二章 详述 此时他不愣,却换做李伯辰愣了:“你说什么?” 高阊阖道:“我记起来了,你是武威侯李伯辰——姐姐画过你的像给我看。” 说了这话,又一拍脑袋:“姐姐——昌隆公主!” 听了这四个字,李伯辰只觉一股热气猛地冲上来撞了胸口,只怔在原处、盯着高阊阖看。见他这模样高阊阖却想差了,忙道:“你信我,我不说谎——我十岁到宫里之后,姐姐就叫我五弟的。哦,还有,隋哥哥——隋不休——也叫我五弟的!”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低声道:“你姐姐……昌隆公主,什么时候给你看的我的像?” “就她回去之后!”高阊阖说到这里,语气变得小心了些,“姐夫,你们的事情小蛮姐都跟我说了。她其实很想念你的——哦,我那时候还问过她,我说要是有一天我见着我姐夫,怎么叫他相信我是我?她说,那你就说江湖再见——姐夫,江湖再见这话有什么别的意思么?” 李伯辰本已觉得自己刚才稍稍缓过了气,可听着江湖这两个字,又觉得有一柄大锤嗵的一声砸在胸口,既痛,又喘不过气。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她怎么给你看的?” 高阊阖略想了想,道:“那天是下午,她已经回来了十多天,头一次出门。我见着她的时候她在金雀台喝酒。我问她前些日子哪去了,她也不说话。我看她面前案子上堆了几幅画,就去看,结果看着你的像了。我说,小蛮姐,这人长得不坏,看着也像好人,难道也是个什么叛逆、大盗么?” 他说到这里看了李伯辰一眼,又道:“哦,小蛮姐平时喜欢去捉那些人的。其实也是父王叫她做的。我说了这话,她忽然笑起来了,本来一句话也不说,可忽然拉着我说,来,阊阖,这是你姐夫,叫李伯辰。” 李伯辰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你再细细说”。可不知怎的高阊阖像能猜透他的心思,立时道:“我当然是吃惊了一惊啊,说小蛮姐你说什么笑话。可她对我说,她在前段日子遇着你,已经向诸位帝君起誓,结为夫妻了。可父王不许,她只好暂且回来。又说,也许再多些时间,你们还会再见。我就说,哦,那不如我先跑出去找到姐夫,叫他来接你。小蛮姐笑着说好,我又说,那要我见着他,怎么叫他信我是我呢?小蛮姐就不笑了,又喝了一杯酒,说,那你就说江湖再见。” 高阊阖说到这里,长长出了口气:“然后她摸了一下我的头,就拾起你的画像走了。” 他说江湖再见四个字的时候,李伯辰已经确信这一定是小蛮对他说的话了。而后又说了这些,李伯辰听在耳中也不知心里是酸是甜,只盼着高阊阖能再多说说。 待他停了,李伯辰微微闭眼沉默一会儿,才道:“你说的这些,倒像是故意在讲故事给我听。” 高阊阖忙道:“姐夫,我这可不是……其实是这样的,以前每次父王召我进宫、和我说了话,我回到家里之后母亲就要问我父王说了什么,还叫我细细地讲——父王是何种神情、何种语气、当时在做什么都要说。一来二去,我就有了这习惯了,绝不是我编造的。” 徐城忽然道:“这样的性子,做个寻常人倒是不错,可不适合做王子。难怪高辛不喜欢他。” 李伯辰道:“你信了?” 徐城笑了一下:“会使庙堂法,年纪口音对得上,又说了这些东西——谁能提前这么多天设下陷阱、又能知道咱们来了这儿?别忘了这大寒灾可是剑神几天之前刚引来的。” 他说得没错。李伯辰盯着高阊阖细细看了看,将掌中的玉佩递给他:“好,我信你。可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说到这个,高阊阖脸色一凛。刚才说那些家长里短的时候他像个半大孩子,此时则有大人模样了:“我是听说魔国南下,守得越来越难,父王也常常为此事烦心,又说许多道路被截断,很难知道军情如何……我就想父王代天巡牧,我既然是王子,当然也有解苍生疾苦的责任了。我就偷偷跑出来,想过当涂山探探军情。我那时候还知道姐夫你已是武威侯了,又想要是能见着你,叫你去接小蛮姐就更好了。可惜到了隋国的时候遇着了罗刹军,我只能往北边走,越走越远……结果在当涂山里被捉了。” 徐城笑起来:“这孩子倒是和你很像。李兄你当初在璋城的时候也是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不过身为一个王子,脑子里竟然都是这种念头,也不知道那位罗美人平时都教他些什么东西。” 李伯辰道:“你也不过十六七,也是个孩子。” 徐城皱眉道:“我?他岂能和我相提并论。这位南门君还在宫里讨高辛欢心的时候,我手上可早已经见血了!” 这争强好胜的模样倒更像半大少年了。但他说得对,李伯辰的确很难将他当成孩子。因为他清楚一个人一旦做了灵主,就只能算半人了。 至于高阊阖么,要他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也的确不像是个王子。李伯辰接触过的王族不多,李生仪、隋无咎、隋不休这类人,个个都心机深沉。要说句公道话,即便是小蛮也算人精。可这高阊阖却因为想要为父分忧就自己跑来当涂山又被俘,这样纯良的性情,生于王族只会是悲剧收场吧。 但李伯辰喜欢他这性情。便舀了一碗热水给他:“先喝点水暖暖。” 又取了颗行军丸递给他:“你一点一点嗑着吃。” 高阊阖裹着披风坐起来伸手接了,将那行军丸看了看,放入口中嗑下一块,眼睛一亮:“这是好东西!” 行军丸的卖相不好,乍一看黑乎乎一颗,还以为很脏。但高阊阖送进嘴里的时候却一点都没犹豫,这叫李伯辰心中生出许多好感。他笑了笑:“你一边吃一边给我详细说说,你是怎么被抓的,然后又被送到了哪儿,都见了什么?” 高阊阖将丸药放下来,瞪着眼问:“姐夫,你是带兵来的?你要捣了他们的老巢么!?” 李伯辰道:“先看看情况再说。” 高阊阖就皱眉想了一会儿,说道:“其实也是我运气不好的。我那时候到了隋国,就想先去定真,再往北去。我觉得魔军占了那里必然是要在边界布置重兵的,而腹地则可能兵力空虚。定真在鹤州,正在隋国腹地,四面又无险可守,魔军一定不会在那里放太多人。姐夫,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李伯辰道:“是这个道理。” 高阊阖看起来很高兴,又道:“开始和我想的没什么差别,一路上都是逃难的流民,几乎没见到魔军。我也是一路在野地里走,不进村镇。等到了定真的时候我的食水都用尽了,就想去城里再买一些。只要我不惹什么事,魔国人也未必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可是到了城外发现定真已经被焚毁了,城里城外全都是尸首。我越看越气,就往城里走。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又想路上的流民说那些魔军吃人的,这里这么多尸首,也许会遇到落单的,那我就杀了。” 李伯辰道:“你遇着的魔军,是妖兽部还是罗刹部?” 高阊阖道:“大部分是罗刹,还有些做驮兽的妖兽。” 李伯辰点了点头,高阊阖继续说道:“我进了城,看见也是尸积如山,又恰好撞见一个罗刹正在食人,我就把他杀了。我本以为是落单的,可杀了这个,一下子从城里又冒出好多罗刹来,我见势不妙就跑了。跑出城的时候,见追我的罗刹越来越多,还打了个旗号出来。我在宫里的时候学过罗刹的军制,认出那是一个千夫长的旗。这下我倒是松了口气,就想既然是个千夫长,一定是在这里守城的,我逃得远一点,他们顶多再派个小队来追我,大部也就回去了,那时候说不定我能把那一小队也都杀了。” 李伯辰道:“你杀的那个罗刹,有什么本领?” 高阊阖撇了下嘴:“本领?也没什么本领,就是力气大一点,中了刀不容易死罢了。” 他说到此处见着李伯辰的眼神,立时道:“哦,姐夫你想听这个?那罗刹是个男的,当时我藏在一扇墙后面,先给了他一个水火雷,手一撑墙,这么翻出去,一脚踢在他脖子上。他中了水火雷本来就该死了,可竟然没冻透,我一脚踹过去,脑袋还没掉,倒在地上反倒挣起来。我只好又补了一刀,结果还不死,就又往心窝里刺了几下,才断气的。” 李伯辰略一皱眉,正要问什么是水火雷,徐城开口道:“术学弄出来的东西。跟术心有点像,不过术心生出清浊二气驱动披甲车,水火雷是生出水火二气。发散出来极寒又极热,要用在人身上,可能手脚冻碎了,身子里面却是焦的。听说这东西是做术心的副产品,一张咒要几万钱,你自然没见过。哼……到底是天子家。这不受宠的王子也能用这样的东西杀个罗刹小兵。” 徐城的语气酸溜溜,不过李伯辰听了也要有些嫉妒了。便道:“好,你往下说。” 高阊阖叹了口气:“往下么……就是,我不是本来以为他们追得远了会回去的么?结果不但没回去,反倒呼呼喝喝人越来越多了,到最后简直是一个千人队的罗刹追着我跑。我那时候还想,是不是被我杀的那个是什么大人物?等我被捉了才知道,压根就不是——只不过是因为那些罗刹实在不拿军纪当回事,一见自己被人杀了,就都来追,追也追不到就火大,结果城也不守了,什么都不管了!说了你可别不信,我跑进四横山里的时候,至少有几千个罗刹跟在我后头,漫山遍野地找我!” 李伯辰道:“你怎么被捉住的?” 高阊阖道:“我在四横山脉里遇着些隋军残部,正在被围攻,我就去帮忙,结果就被捉住了。” “残部?”李伯辰道,“大概多少人?” 高阊阖道:“也不多,一百多个人吧。他们很有骨气的,一百个人,被一个罗刹千人队围住,在一个地堡里守了快一个月!。” 这下李伯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不是帮忙,而是去送死。这种事就连自己都未必做得出来。 第三百三十三章 挑拨 他想了想,又道:“然后呢?罗刹怎么没杀你?” “应该是要把我们当成军粮。”高阊阖看了诺雅一眼,“地堡破了之后还有五六十个活人,罗刹把我们都送去那边了。” 他边说边往西方一指:“他们在那边架桥,还有几十万妖兽,罗刹也有上万……人也有上万。他们管人叫肉食——就像我们养牛羊。不杀我们就是因为他们喜欢新鲜的。” 李伯辰道:“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高阊阖叹了口气:“我被捉之后是和许多人被关在一起的,在一个半地窖里。我去帮那五十多个隋国残兵的时候说过我是高国的王族,奉父王之命来帮他们,可他们不信。等我们被送来这边,有人说了这事。那些俘虏里正巧有一个姓戈的将军,是隋国人,他就问我说的是真是假。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当然就说了。然后前几天,他们就想法将我送了出来,要我回去报信、告诉别人这边的情况。” 徐城嗤笑一声:“真是傻人有傻福,姓戈的没拿他去换自己的命。不过那姓戈的也是个傻……哦,我不说了。” 李伯辰道:“怎么送你出来的?” 高阊阖脸色一黯:“他们发起一次暴动,本来有几十个人要护送我突围,可最后只有我自己跑了出来,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李伯辰点了点头,道:“再说说你在那边见到的东西,细细给我说说。” 高阊阖似乎真以为他是率兵而来的,听了他问这话,脸上又露出兴奋之情,再将那边所发生的事情慢慢说了一遍。李伯辰从前问别人话时,最头痛对方语焉不详,偏这高阊阖天生有说书一般的本领,不但细节不漏,甚至将什么衣着、神态、偏好习惯之类,凡是记着的都说了。 说了两刻钟之后,李伯辰才问:“那位戈将军长什么样子?” 高阊阖道:“个子不高,可很壮,络腮胡子,左腮有颗痣。可这人却喜欢吟诗,被关着的时候又常常讲兵法给大家听。” 李伯辰道:“是个统领,叫戈玄白的?” 高阊阖道:“我知道是统领,可没问名字——姐夫,你认得这人?” “认得,但不算熟。”李伯辰叹了口气,“没想到他这人也是有骨气的。” 当初他在无量城做统领的时候和这人打过交道。无量城之后是合州,州内也有万余人的守军,但大家都清楚这些守军存在的意义不仅限于策应边疆,还负有监视彻北公之责。戈玄白就是合州守军中的一位统领,李伯辰曾因军械调集的事情同他打过两次交道。当时他觉得此人虽生得英武,可说起话来咬文嚼字文质彬彬,实在不像能率军冲杀的人。没料到如今身陷敌营,竟能像自己当初救隋不休一样想法将高阊阖送了出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沉默片刻,道:“阊阖,你先烤火暖一暖,我想些事。” 高阊阖立时道:“好!” 李伯辰便心念一动,问徐城:“我之前说要毁桥救人杀司祭,你说是送死。现在听了他说的这些,你觉得怎么样?” 徐城道:“我能怎么样?自然是什么都得听你的。” 李伯辰也不理会他这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只道:“高阊阖说他在定真杀了个罗刹,结果最后有几千人将他追到当涂山,可见罗刹果然极易冲动。刚才他也还说了,在那边十来天的功夫,至少目睹十次罗刹之间的殴斗,每一次都要死人——这可是在军营里。可见这些罗刹毫无军纪可言。” “他又说他们那些俘虏是被罗刹看守着,是罗刹的肉食。又说曾经见过妖兽之间相互吞噬,也见过妖兽与罗刹起争执。咱们知道魔国的统治阶层是罗刹,如今也是一万罗刹弹压几十万妖兽。万余人的肉食只供罗刹享用,妖兽却得不着……这是个叫他们内乱的好机会。” 徐城道:“妖兽可未必是这样。” 李伯辰道:“是。妖兽虽说蠢了些,但军纪可比罗刹要好得多。不过这事,只要叫罗刹闹起来就好。” 他说到此处皱眉想了想,又道:“我从前在无量城的时候没和罗刹军打过交道。但是,要罗刹的军纪真的差成这样,他们从前在东边是怎么和那里的守军打的?” 徐城道:“你何不问问高阊阖呢。” 李伯辰正想说高阊阖也未必清楚,忽见徐城的神情有些古怪,略略一想,道:“这么说你知道。” 徐城微微一笑:“我当然知道了。你还记不记得在璋城的时候我把隋子昂那个蠢货变成了魔人?当时我可说——” “听说魔国人能摄人心智,却叫人行动如常。” 徐城哈了一声:“你还真记得。对,就是这回事。平时罗刹的军官或许懒得管,可到了战时,就用我说的那法子。” 李伯辰道:“什么阶级能用这办法统率部下?” 徐城道:“这不是阶级官职的问题,而是修为境界的问题。这种办法是要用到运势的,所以至少得灵照境才行。不过也不是挨个命令人去做什么,而是引导人的情绪和念头。譬如说那位戈将军吧。他干嘛不把高阊阖交出去换自己的命?因为他满脑子都是什么忠君报国的念头,所以自然就做出那事了。要是罗刹的大头领叫统率的部属满脑子都是‘不惜代价赢得此战’的念头,那他们自然也就听话了。” 这法子真是诡异。但魔神原本就擅长挑拨人心**,倒也不算在意料之外。李伯辰道:“照你这么说,想用我的办法,得先杀罗刹的统军人。” 徐城道:“而统兵一万的罗刹么……现在罗刹奉啻勒天为王,这啻勒天之下还有各家族的王。罗刹之中大的家族军力数万,小的家族数千数百乃至数十——现在能有一万罗刹被人统率,运气不好的话统帅者可能是个王,运气好的话,也至少是王之下的将。不管怎么样,必然都是灵照境之上。” 李伯辰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先前答应你,要是风雪剑神能除去当涂山里的须弥人祭司,我就把那个黄天魔王的化身给你。” 他神念一动,化身立时从铁锁中被放了出来:“现在我该履约了。” 徐城愣了愣,道:“你真给我?” 李伯辰道:“为什么会觉得我不会给你?” “我还以为你要再叫我做点儿别的什么事。”徐城想了想,“但你可想好了。得了这化身,不但剑神有好处,我也有好处。我现在能在生界同你说话,其实是借了剑神和你的气运。要是现在的事情办完,你不准我这样了,就是把你的气运收回,我自然也就变成从前的样子——在生界只可感知却不能思考。但要是我真得了这魔王化身,往后就不需要借你的气运也能如此了。” 李伯辰道:“但你还是我的阴兵。” 徐城又愣了一会儿:“是。” “那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李伯辰笑了一下,“只要往后你不介意待在曜侯里,能看能感知能思考却不能动就好。” 他脱开将魔王化身缚住的铁索,又将余下的阴兵也召了出来:“拿去吧。” 魔王化身一脱困,立即化成一团黄光。但就在这光芒闪烁的一刹那阴兵成了阵,黄光被囚禁其中。这是化身与阴灵的较量,交锋都在一念之间,显然这实力尚弱的化身不是徐城以及这十九个阴兵的对手。 随后不知徐城用了什么手段,黄光再一闪,立即消弥无形。徐城的形象随之微微颤动,而后平静下来。李伯辰发现,他的眉眼似乎变得更加清楚了些。 徐城没有立即说话,而是静滞了片刻。李伯辰知道这该是因为风雪剑神在给予他什么讯息。过了会儿,徐城道:“剑神说,你既然守约,那么投桃报李,他也给你一个可以对付罗刹统军者的法子。” 第三百三十四章 走你 第三百三十五章 吃灰吧你 第三百三十六章 没什么了不起的 第三百三十七章 这也太可怕了吧 这营地中余下的营房也是铁梁铁皮撑起来的,彼此之间相距颇远,但建得还算有章法。沿一个大的十字道路分出许多小的十字道路,但即便是小路,也容得下两架马车行进,罗刹便在这些营房之间来来去去。 李伯辰已混入此地快两天,期间所见令他很吃惊。在无量城的时候他们每天都有操练,闲暇时间并不算多。可这两天来他所见的罗刹只是嬉闹、殴斗、**,并没有做别的什么事。 好的一点在于,因为这些罗刹长期以来缺乏纪律约束,所以他们在这里待了月余,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在罗刹营地的西边是妖兽的西营,两营交界之处是最热闹的——除了向关押人的四个窖中排泄之外,罗刹们的另一个乐趣就是引诱一阶妖兽越过两营之间的矮墙,再至僻静处杀死、分食。 因此双方每天都在起冲突,但没什么有效的解决方法。譬如眼下,当李伯辰走过两座营房之后,便发现前方正有一群罗刹围在一处,而地上雪沫四溅。 他足下一发力,跳上旁边营房的一角看热闹,却见被数十罗刹围着的正是个人形的狡。 前几天他在被冻死的须弥人祭司树宫中也见过一样是二阶的狡兽。这东西一丈多高,相比于罗刹而言便是巨人。可现在两条腿都被打断了,另有七八个罗刹箍住它的头、手、腿,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将它压在地上。 罗刹力气本来就大,又穿着重甲,一时间这狡兽也没法挣起来了,只从口中发出嚎叫,又混杂了些类似罗刹语的声音。李伯辰道:“那东西说什么?” 徐城听了听:“只是说大王会杀了他们之类的话——你以前经常和二阶妖兽打交道吧?它们蠢不蠢?” “看和谁比。比一阶妖兽要聪明,比起人就不行了。其实更像是很聪明的猴子——能带兵,能执行三阶的指令,这些就足够了。” 徐城道:“怪不得呢。这些罗刹诱杀了它队里的低阶妖兽,它又跑过来找,结果也被捉了。” 他说到此处愣了愣,又忽然皱起眉:“啊……这些罗刹要吃了它。” 李伯辰便看到有两个罗刹忽然从背后抽出了刀。罗刹所用的刀,刃就有一尺半,宽约一掌,厚约一指——不是女子的纤纤细指,而是武者粗壮的手指。 不过这刀虽然长,但在狡兽面前也只像是略长些的匕首而已。那两个罗刹持刀扑到狡兽的肚皮上,一发力便在胸腹处拉出一个十字形的大口子。狡痛得大吼起来,差点将身边箍着它的罗刹都甩开。旁边那些罗刹一见,纷纷拔刀,顷刻间十几把刀将它的手脚都钉在地上了。 狡兽因为先前那么一挣,胸腹处的伤口血流如注,仿佛有个小小的水坝决了堤。因挣扎时候腰部要发力,竟然将肠子也都给颠了出来。一群罗刹见状纷纷大叫起来,下一刻便猛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扯着狡兽的内脏大嚼。 妖兽的生命力极强,二阶妖兽就更强了,它死不了,又挣不脱,只能瞧着自己被吃。它生了个狗头,看起来像短吻狗,因此一双眼睛都长在正面,神情也有几分像人。此时将双眼瞪圆了,仿佛不相信这些罗刹竟真杀它、吃它。又因为痛极,那眼中也流出泪来,却只能嗷嗷大叫,什么都做不了。 李伯辰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头皮发麻,浑身生出凉气。他自然知道猛兽在猎食时也会如此——吃的那时候那猎物多半还未死透。可现在无论吃的还是被吃的,其实都是有智慧的东西,这便显得尤为瘆人。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幸好我来到此地了。据说魔国罗刹部约有数十万的人口,战士便将近十万。从前他在无量城,罗刹部的战场在东边,他不知道罗刹究竟有多凶恶。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知道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这些在世的恶鬼再越过当涂山去。他此前还曾幻想会不会有一天人能与罗刹和平相处,但现在意识到,即便真有那种可能,在实现这种可能性的过程中所要做出的牺牲也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他想到此处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便要跳下屋顶。但就在此时听着西边传来一阵悠长的低鸣声。算上这次这声音他一共只听过三次,但每一次都给他留下了惊心动魄的印象——这是三阶妖兽所发出的长鸣,而且不止一个。 李伯辰愣了愣,但随即发现这一次的声音和前两次略有不同。前两次是三阶妖兽在调集军队,因此声音虽然悠长,但其实还是有些细微变化的——会有起伏,有节奏,音色也时亮时暗一些。 可这回这声音却没有任何变化,只像几个人同时在用一口气平稳地吹巨角号。他眯起眼睛往西边看去——瞧见一座连一座的黑色营房尽头,几个三阶妖兽像树木一样站着。 看这距离,它们应当是在罗刹的东营和妖兽的西营交界处,但没跨过来。罗刹也听着了这声音,却并不在意——那些活吃狡兽的也仅仅边嚼边转脸往那边看了看,就不理了。 狡兽的嚎叫和血腥气将附近的罗刹也都引来了,一时间道路上挨挨挤挤,而后来的那些也都不理会,仿佛对此事习以为常了。 要论智力水平,三阶妖兽已同人没什么差别了。但它们的形象十分特别,因此从前李伯辰很难将其视为与自己相似的智慧物种,而仅觉它们更类似更加聪明一些的、妖灵的传声筒。 但见着眼前这一幕,他意识到那些三阶妖兽似乎是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的,因此在表达愤怒或者哀悼。 说实话,罗刹虽然比那几个黑乎乎的东西更像人,但李伯辰此时却觉得那几个妖兽更加亲近些——它们至少还有类似人的情感,会为同类悲鸣! 这时徐城道:“这下更好办了。” 李伯辰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显然此事不止一次发生,但三阶妖兽除了悲鸣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因为妖兽部属于罗刹的奴部。可既然会悲鸣,便意味着已十分不满,有反抗的倾向或**。那就只差一个开始了。 他一纵身从屋顶跳了下来,往营地的东北边走。但没走出几步,便遇着十几个罗刹挨挨挤挤地也聚过来——同样是浑身裹着亮晶晶的铁甲,却都戴着头盔。李伯辰只当他们也要去分吃那狡兽的,便侧身让到一边去。 但当先一个稍矮些的罗刹却在他身边站下了,后面那些罗刹也都停住。随后便听那罗刹道:“你看,我们是不会让路的。要么挤过去,要么打过去,可就是不会让过去。因为这样别人就知道你怕了。” 是诺雅的声音。她说了这话,将头盔的面甲掀开。李伯辰看见她的样子,登时愣住了。 两天之前分开的时候,诺雅说要在营地中找回那些曾属于苍白家族的人——像她这样的家族高等成员是提前被卖了的,老弱被杀死,战士则被发配到别的家族。 在此营当中,就有许多苍白家族的战士充当奴隶。这些奴隶除了不会被吃之外,处境未必比人类俘虏更好——平时他们会被监禁起来,到了战时则被用作先锋,直到死去。 经过之前近十天的相处,李伯辰已能够确信在完成她所发誓言之前,她是的确可信的,因而便应允此事。又在昨天帮她杀了一处的守护,救了十几个人出来——便是她身旁这些。 这些罗刹又将守护的铠甲剥了,把尸体抛入牢中。眼下天寒地冻,一时间倒也不怕尸首腐烂有异味,且这些罗刹做事毫无章程,料想在事情办成以前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可问题是,现在诺雅似乎瞎了一只眼——左眼处用一条脏布裹了起来,那布被血浸透又冻得硬邦邦,像长在脸上一样。然而昨天晚间诺雅带这十几个人说还要再救些同族战士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 见过刚才一幕,李伯辰现在倒不至于同情关心她。而是,她这眼是与人厮杀时弄瞎的么?要身边这十几个罗刹还护不住她,只怕是惊动许多人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引起旁人的警惕。 他便低声道:“怎么弄的!?” 诺雅皱起眉:“什么?” “你的眼。”李伯辰道,“怎么弄的?” 诺雅道:“咦?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是家族里的传火者——你还不知道什么是传火者吗?就是——” 李伯辰道:“我知道,你说过了。他们只有力气你却有天生的神通可以燃起火焰因此这些人才会追随你因为没有你这样的传火者就不可能在冰天雪地将一个家族建立起来——但你的眼是怎么弄的?” 诺雅道:“因为我是传火者啊。” 李伯辰要生气了。他刚要皱眉,徐城道:“看来咱们救了个了不得的人物。该是他们这个苍白家族的传火者都死光了,这女罗刹眼下要做族长了。” 李伯辰道:“你怎么知道?” 徐城道:“一个家族的传火者,是要把自己弄瞎的。这样他离开家族就无法生存,大家就都放心了——我猜最后他们要是逃出去找到地方安定了,她就会弄瞎另一只眼。” 李伯辰愣了愣,又看看诺雅,道:“好吧。没事了。” 诺雅瞥了瞥嘴:“怪人。对了,我们找到须弥司祭在哪里了。你现在去杀了他,我们的事情就两清了。走吧。” 第三百三十八章 定义 她说话时声音颇大,周围又有许多罗刹来来去去,李伯辰便道:“嘘。” 可诺雅笑起来道:“你有什么好怕的?别人又不会管你的事。你这样子可不像勇士。” 在平时李伯辰不会介意这话,可刚刚看了那些罗刹所行残暴之事,他一时间对诺雅口中的“勇士”一词很反感,便忍不住道:“我们的勇士和你们勇士定义可不同。” 诺雅似乎没听出来他生气了,道:“有什么不同?我都知道的,你们那里不也是谁厉害、谁就是勇者、王者么?” 李伯辰道:“在我们那边,勇者该只向更强者挥刀。” 徐城道:“哦?” 诺雅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看了看他,道:“那你们那边的勇者不是都要死光了?而且虽然我没有去过六国,却知道你们那里有个词叫恃强凌弱。要是像你说的勇士都向更强者挥刀,那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呢?” 李伯辰道:“这是定义。未必人人如此,但人人应当如此。” 诺雅对身边的一群罗刹讲了几句罗刹语,这群铁壳人就纷纷掀开面甲来看李伯辰,个个脸上都有些疑惑之色,可能和诺雅一样,并不懂什么叫“应当如此”吧。不过他们这反应倒有些怪——因为是疑惑,而非傲慢或不屑一顾。 诺雅又对李伯辰道:“好吧,你又在说些怪话。不过你来救你的人,一定也要杀人。这营里的罗刹都来自青石家族——你杀人的时候可不可以将他们都杀光?” 李伯辰愣了一愣,也顾得不再和她经辩了,道:“杀光?” 诺雅道:“是的。青石家族的战士一共有三万人。要是你把这里的一万人都杀光,他们就没法占住白祖原了。这样我们回到北边之后,就可以在那里找一座山,做我们的家园。” “我不是说这个。”李伯辰道,“我是说你怎么会觉得我能把这里的人杀光?” 诺雅笑了一下,以洞悉一切的口吻说:“我之前听到你们和那个小孩说的话了——其实你是那边的一个王吧?我猜你是在那边战败了,才跑来我们这边。你既然是那边的王,杀死一万个罗刹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徐城道:“哦?” 李伯辰这时候明白刚才那些罗刹的反应了——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王”。罗刹社会中强者为尊,即便是六国中的王,在他们这里也是很了不得的存在吧。他便道:“先不说我是不是那边的王,即便我是,你又怎么会觉得我这个王就能杀死一万个罗刹呢?” 诺雅道:“族长在教我你们那边的话的时候就说过,你们那边的王,一句话就能要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你们人会修行术法,你们的王族的术法又更厉害,你以为这些我会不知道吗?反正你杀感应王的时候不就没怎么费力气吗?” 饶是心情不算好,李伯辰还是在心里哈了一声。一句话要成千上万人的性命的确是王者才有的本事,但可不是术法。看来诺雅对山的那边的理解还是仅仅停留在字句上。 至于杀那个须弥祭司感应王——他虽然是一族之长,可应该不以争斗见长,这一点倒真的和六国的君王相似了。自幽冥建立以来,在长达七千年的历史之中出过一百多个生神之境的大高手,可其中就只有一位君王。不过即便是生界的生神境,也不敢轻易向一位君王开战。因为后者除去修为之外,还拥有权力、气运、正统。这些东西,未必比境界要弱。须弥祭司差不多也是一个道理,他们的战力未必很强,却掌握了“生机”的力量。在当涂山以北,这种力量说不好也算是一个念头就能要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了吧。 李伯辰稍想片刻,对诺雅说道:“你之前答应帮我把我的人救出来,但现在你这诺言还没兑现。那么,要是我真帮你杀了许多罗刹,你们——” 他抬手指了指诺雅和她伸手的十几个罗刹:“又怎么报答我呢?” 诺雅道:“你想要什么呢?” 李伯辰道:“如果你们要去你说的白祖原上生活,那就带上我。” 徐城愣了愣,道:“你当真的?” 李伯辰道:“真的。” 在来到罗刹军营之前,他还存有找机会回到六国之中的念头——商君将自己“赶”来这边要真是为了救高阊阖,那这事办成之后,他应该不会为难自己了。 但现在见到罗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种群,他意识到自己很有必要再深入地了解他们。自己从前做到无量城的统领,已算是下级军官中最高的一阶。可即便是这样的阶级,对于罗刹的了解也很少。一部分是由于无量城主要同妖兽接战,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六国之中的人对罗刹的了解本来就不多。目前所存在的有限资料、信息,要么是从先神时代人神不分、各种族混居的时候流传下来的——早已扭曲失真了。要么就是从战场上、从罗刹的俘虏口中得到的。无论哪一种,都非常片面单薄。 自己现在掌握了化魔**,又有诺雅这样一个“传火者”,如此机会是应当好好把握的。即便从最功利的角度而言,倘若真了解得足够多了,往后想要重回六国、想要不再躲躲藏藏,也就有了很有分量的筹码了。 听了他这话,诺雅露出奇怪的神情,想了一会儿之后转脸同那些罗刹说话。那些罗刹听罢都先愣一愣,而后面面相觑,继而又盯着李伯辰看了好一会儿,眼神变得有些凶狠,仿佛在考虑要不要扑上来。 但最终他们转过脸交头接耳地说起话,待他们也讨论了一气,诺雅才开口道:“好,清消魔君在上,我们都答应你。” 那些罗刹也纷纷开口。李伯辰转脸看徐城,徐城一摊手:“是的。” 李伯辰便道:“那我们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你先给我说说那个须弥人司祭,我再告诉你你们需要做些什么来配合我。” 第三百三十九章 讲课 第三百四十章 奥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