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畏真君》 第一章 苟活 妖兽的巨大身子颤了颤,似有苏醒的迹象。李伯辰立即在剑柄上又敲了一下,叫剑刃更深地刺入这畜生的心脏,于是妖兽不动了。 但它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处于濒死状态。正是依靠这样的热量,藏身于妖兽腹中的他才能在北原的暴风雪中熬过三个昼夜。但现在,他得想其他办法了。 从被剖开的肚皮缝隙向外看,可以看到整片原野都被白雪覆盖。雪面以下是无数在七天之前开始的战役中死去的军士以及妖兽的尸体,大多残破不堪。但妖兽的生命力远比人类要顽强。一些被重伤的妖兽不断通过吞噬同伴或者人类尸体的方式完成对自身的修复、重新站立起来并在这片荒原上徘徊。 李伯辰原本想等它们散去再脱身,但从昨天开始,有担任低级指挥官角色的二阶妖兽不断通过这片荒原向后方撤离。这或许意味着妖兽的攻势在无量城一带被阻住了,但对李伯辰来说却是个坏消息——在后撤的二阶妖兽的意志感召下,徘徊的低阶妖兽没有慢慢散去,而留在这原上“待命”。 而李伯辰的问题在于,三天之前在他杀死第六个妖兽的时候,双腿被咬烂。等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这片雪原上已经没一个活人,身边只有一只奄奄一息的、大象大小的肿头妖。 他在完全冻僵之前剖开它的肚子爬进去,给自己续了命。 但就眼下的情况看,这些妖兽不散去,他就没法儿离开这片雪原。他当然可以在这肿头妖的肚子里再藏上几天、以它的体温及内脏苟活。可如果另一种情况发生…… 这时候,李伯辰听到悠长低沉的,像羌人巨角号一样嘶吼声。 他将妖兽肚皮的缝隙扒得略大一些向外看。透过伤口处的黏稠血丝,看见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高高的黑影。那玩意儿看起来像刚学画的孩童的墨水涂鸦,双手双脚,细细长长,但李伯辰知道它有将近十米高。它正在发出嘶吼,在广阔雪原上传达自己的意志。 李伯辰意识到他担心的“另一种情况”发生了。 是三阶妖兽。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东西,从前只是听说过。可现在听说的那些事情正在一件件发生——三阶妖兽所过之处,雪原沸腾。积雪之下人与妖兽的残尸痉挛般地弹起,而后进行融合。死前敌对的两个种族此时和谐组成新的躯体,这种躯体不死不腐,除非以意志驱使它们的这个三阶妖兽死亡,才会分崩离析。 那些玩意儿叫僵傀,每一头能长到三十多米长、二十多米高。 李伯辰藏身的这只濒死肿头妖感受到远处三阶妖兽的意志,于是躯体猛地一颤,心脏飞快地搏动起来。他刺入其中的短剑被肌肉挤出,妖兽腥臭的血喷了他一身。更要命的是,腹部被割开的伤口也开始愈合,密密麻麻的肉芽像蛆虫一样蠕动。 现在他还有两个选择。 从肿头妖的肚子里滚出去,藏身在雪地中坚持到它们走远、然后在冻死之前拖着这双腿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爬上几十里回到不知是否还有活人的无量城去。 或者……待在这儿,等这只肿头妖的伤口在三阶妖兽的意志影响下完全愈合。在这个过程中,李伯辰自己的伤势也有可能得到改善。因为他从前听说过另一件事:有人曾和妖兽长在了一起。众所周知这些畜生生命力极强,不但可以把碎石泥土钢铁碎片长进自己身体里去,甚至连尸体碎块也不例外。 那人的下半身原本被战场上的妖兽啃得只剩骨头,可在被妖兽的伤口包裹进去之后,竟然在妖兽身体里血肉复生了。当然,那人被发现的时候是一具尸体,但李伯辰认为这可能是他唯一的一线生机了——如果自己的双腿真能因妖兽的血肉而痊愈,他就有许多种办法可以逃命了。 这时候,三阶妖兽越来越近,它身后的僵傀大军也慢慢成形,铺满地平线。另一些如他现在所藏身的肿头兽一般因身受重伤而无法行动的妖兽也在它强大意志力的干预下飞速自愈、激发出最后的生命力。 它们众星捧月一般将那巨大人形拱卫在中间,嘶吼喧嚣声惊天动地。 肿头兽挣扎着站了起来,被兽潮挤入内圈,几乎就贴在那个三阶妖兽的脚边。它因为肚腹中有异物而痛苦嘶吼,但声音被掩盖。它腹部的伤口完全愈合,内脏沉甸甸地压在李伯辰身上,他用短剑在肚子侧面切了一个小口才得以呼吸。他同时还能感受到几乎只剩断骨的双腿开始发痒,似有无数细小肉芽在往他的骨髓里钻。 愈合开始了。他咬牙思索如果真有效果,往后该如何脱身。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两个人。 李伯辰寄身的肿头兽与三阶妖兽之间相距两三米,中间是一圈空地。这是因为上位者的意志威慑,所有低阶妖兽都感到本能的畏惧。 就在这圈空地里,有一男一女正骑在一头体型较小的驼妖兽身上,在漫天风雪里低着头……看样子还是活着的。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开始想有没有过妖兽将人类捉走做俘虏的先例。 答案是没有。 妖兽生性残暴,数量最多的一阶妖兽只受本能以及上阶妖兽意志的驱使。而二阶以上的妖兽虽有智慧,却也因智慧放大了它们的残忍。在与天子六国长达数千年的斗争当中,妖兽从不留活口。 那么,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李伯辰忍住双腿上的刺痛及奇痒,眯起眼睛,试着去将那一男一女看清楚。风雪很大,相隔两三米的距离,那两人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不过可以看到他们穿的都是劲装,没披大氅之类的东西。两人所穿的裤子倒是同一种颜色,与座下那驼妖兽…… 不,妈的,那不是裤子!李伯辰的眼睛一瞪,那一男一女是“长”在那头驼妖兽的背上的!! 和他现在一样!! 就在这时候,坐在后面的男子转了脸,像是无意识地往周围看了看。 李伯辰立即认出了他。也在这刹那间意识到,如果他自己能够活下来,那么往后也许就用不着再过这种刀头舔血的日子了。 前提是,他能够杀死那个男人,或者救走那个男人。 第二章 妖灵 第三章 首级 第四章 全身而退 第五章 感恩的心 李伯辰心里一阵喜悦。立即将那个冻僵的尸身挪去一边用雪埋了,又在地上扫出一片无雪的空地。拿短剑三下五除二将粮车的车辕砍了,又不理会站在一旁看着的隋不休,直接从他身上裹着的残旗上割了一片引火。 折腾了十几分钟,火终于燃起来。他长出一口气,一头栽倒在火堆旁,觉得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但只略歇了一小会儿,就强撑着起身抓了地上的雪狠擦自己的腿。 隋不休一直在一旁看着,等他生起了火才也垫着旗子坐下来。李伯辰边狠擦自己边道:“隋公子,现在不是讲体面的时候。哪怕你是龙虎境,腿在北原冻上这么久也得废掉——像我一样擦擦吧。” 隋不休只笑了笑。盘膝坐下,将头颅放在自己腿间、结了个手印。只几秒钟的功夫,雾气便从他身上升腾起来,他那张被冻得惨白的脸也重新变得红润。 李伯辰羡慕地叹了口气,继续擦他自己的腿。隋不休这样的王孙得了王族庙堂秘法真传,所用的手段不知比自己高了多少。龙虎境是三阶,李伯辰眼下是灵悟境,乃是一阶。可他所学的术法是战阵之法,粗陋简单。哪怕往后积累军功真能得到三阶龙虎境的法门,也没法儿和隋不休比。 想到这里,他用余光去看隋不休的脸。发现这位隋公子脸色阴沉,只望着篝火发呆。李伯辰能猜得出他在想什么——他父亲是无量城主,他被庙堂遣来主持一方大阵的建设。结果老子兵败城破,儿子被妖军俘虏。哪怕他父亲是如今隋王的亲弟弟,这种事也担不起。依着如今王上的性情,非得叫隋无咎自裁谢罪不可。 而他身边这位王孙,回去之后处境大概也堪忧。 想到这儿,李伯辰瞥了一眼身边的短剑。 因为这会儿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风险极高的事。 在妖兽群中见到隋不休时,他想的是或者将他救走,或者将他杀了。那是在战场上养成的惯性思维——见同袍自然要救。要是救不走就得杀,以免被妖兽得去重要的消息。 但如今一想,对于获救的隋不休而言,自己就不那么讨喜了。 如果是隋不休自己回到无量城去,自可献上头颅,再运作一番,就是这位王孙公子于城破之后杀入敌阵、擒拿敌酋。如此虽不算立一大功,但至少可以抵消相当的罪责。 可自己还活着……哪怕自己的觉悟够高,晓得到时候隋不休怎么说,自己就该怎么附和,可隋不休能放心吗?他绝不会想叫任何人知道,他曾被妖兽俘获过! 他要是隋不休的话,为了自己的前程命运计…… 得把自己解决在雪原上才好。 想到这里,李伯辰心头一颤,下手又重了几分。他得赶紧叫自己恢复过来……从最坏的方面打算,要是这个隋不休真起了那种心思,他也绝不会等死的。 这时隋不休开口,低声道:“还没问,你叫什么?” 李伯辰又抓了一把雪,搓自己的左腿,侧了侧身子,叫短剑正好处在自己身旁,伸手就够得着。 “我叫李伯辰。东府军的十将。” “哦。听说过你。”隋不休仍盯着篝火,说话时也像心不在焉,“东府军的下级军官里有五虎,你算一号。裴锦提到过。” 裴锦是驻守无量城的东府军都统。几天前李伯辰亲眼看到他的将旗在战场上倾倒,该是已经死了。 隋不休提这个做什么? 李伯辰没有立即答他,隋不休就看了他一眼:“你救了我,是大功一件。想要什么赏赐?” 只想要你别恩将仇报。李伯辰在心里嘀咕了一声。但仍想了想:“想回家。” 隋不休意外地看他,又笑了:“回家?你是个十将,管十个人的,薪金该不多。这时候回了家,靠什么生活?” “我看你有胆量,不如做我的亲卫。” 李伯辰微微摇头:“轮役四年,我已经六年了。我虽然是个十将,可服满役之后的薪金也有十万钱。我这些年也……” 他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意识到隋不休想说的才不是什么薪金、前途。 他正在试探自己。 现在李伯辰坐在温暖的篝火旁,之前因体温过低而麻木的脑袋也渐活泛起来,这叫他记起不少细节—— 从出逃到现在,隋不休已经提了两次“你救了我”。这种王孙公子,什么时候学会感念人情了? 两人在雪地中奔逃的时候,隋不休也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打颤。可他一个龙虎境,不至于冷成这样子吧?自己这灵悟境都能强运真元,撑这么久的! 隋不休……伤势该远比他表现出来得要重! 该是在他与妖灵之间连接的那根肉管被扯断时遭受了重创——两人当时应处于某种强力的术法作用之下,被自己打断,遭了反噬。否则真没法儿解释那个四阶的妖灵为何如此不堪一击,竟被自己用短剑把脑袋割下来了。 那么他其实是……猜到了自己可能会怎样想,如今在示好么? 李伯辰忽然觉得身上松快起来。他改了口:“我这些年也在想,人活着只要平安就好。在战场上厮杀这么久,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没了……我只想安稳活着。” 他顿了顿,看隋不休:“至于亲卫……公子身边都是天潢贵胄,我哪里惹得起。” 隋不休看看他,而后慢慢点点头。 李伯辰想,他该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了。但他又想,如果隋不休从未生出过杀心……怎么会担忧自己可能杀他?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的确惹了个大麻烦。他决定将隋不休护送至无量城附近之后就离开,不再回去——他不想将自己的性命交给这位王孙公子或许会有的良心来裁定。 如此别人只会当他阵亡了,没法儿领那十万钱的薪金。可总比丢了命要好。 做了这个决定,反倒觉得心里松快起来。就笑了笑:“隋公子,那妖灵是怎么回事?我第一次见这种东西。” 第六章 走不脱哦 隋不休应了一声,脸色也缓和一些,随口答:“妖兽么,分几个族类。这一个,是其中一支的王族。你见到我的时候,我正和这妖魔在神念里斗法,相持好几天,所以才知道。” 李伯辰做出好奇的模样:“他们自己的王族被咱们杀了带走,就都不敢追了?” “是不敢,也是不能。”隋不休慢慢掀开裹在身上的残旗,也像李伯辰之前一样拿雪慢慢揉着脚,“妖兽与罗刹人、须弥人都不同。这些东西倒像蜂群,你也知道,要有一级级的统领以神念意志感召才懂得配合行动,最重权威。” “这个妖灵是王族,三阶的妖兽也得听她的指令,不能有半点违逆。所以既然让咱们走了,也就不会再来追。” 李伯辰皱眉想了想:“那这个妖灵真的信你会在安全之后放了它?”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情。 隋不休犹豫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我以六渎帝君的尊名起过誓,自然会放她走。但我会把这个脑袋留下来。” 隋不休守信,倒是好事。可李伯辰意识到,自己现在又知道他的一桩不想被旁人所知的秘密了——阵前与敌酋媾和,纵虎归山。 真他妈的。他决定不说话了。 如此又过十几分钟,沉默的两人都觉得身上有了暖意,能在雪原上撑下去了。就熄灭火焰,继续上路。 踏雪走了一会儿,隋不休在风中低声道:“你役满,有十万钱的薪金?” 李伯辰想了想,慢慢地说:“役期薪金有十万钱。这六年我还有一百零八个首级,又合十万零八千钱。” “二十万八千钱……够你过多久?” 李伯辰笑一下,觉得嘴唇差点裂开:“省着点用,够我过一辈子了。” 隋不休惊诧地看他一眼:“就二十万钱?” “公子,在咱们隋国,一户三口的中人之家,一年只要五千钱就能活的。” 隋不休沉默起来。又走出十几步,伸手在怀里摸出一枚玉佩递给他:“这玉值五十万钱,你拿去。” 李伯辰微微一愣,还是伸手接过了。他停下脚步,隋不休也停下来。 “那么……”李伯辰摩挲着这块白玉,“那么,隋公子,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吧。” 隋不休只道:“嗯。” 李伯辰笑笑,一拱手,转身走开。他没料到隋不休会送他这块玉——这位王孙公子似乎有些不同……并不坏。 但他刚走出三四步,忽觉头顶一阵风声猛扑过来。他立即矮了身子就地一滚,看也没看举剑便刺。可刺了个空——一个白色人影从半空中掠过,落到隋不休的身边去了。 不等他张口喝问,就听隋不休惊呼一声:“百应?!” 这声一落,又有两道人影也从半空中落下,将他的去路阻住了。 李伯辰看清三个来者的面容打扮,心里先一松,又一沉。 隋不休身边那个叫做百应的,此时刚刚将双翼收拢在背后。这是个羽人,白发束冠,该有三十多岁了。李伯辰知道他——是无量城主、彻北公隋无咎的亲卫之一。拦在他对面的同样是两个羽人,该是百应的部属。 他知道事情要麻烦了。 百应落地,先从怀里扯了条极薄的绒毯给隋不休披上,退后一步抱拳:“少主人,老奴来迟,你受苦了!” 隋不休忙单手托住他,声音里饱含惊喜:“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父亲呢?怎么样?” “主公一切安好。”百应往李伯辰这边瞥了一眼,又说,“当天少主的一个亲卫未死,找到他的时候他说你被妖兽带走了。彻北公想少主也许会设法自救,就撒了我们到雪原上寻找接应。刚才看到火光,就赶来了。” 李伯辰恨不能把自己的耳朵堵上,不听他们说的任何事。他往一边走开一步:“隋公子,你已经安全了,那么我就……” “慢着。”百应一挥手,两个羽人亲卫又将他拦住,“少主,这人怎么回事?” 隋不休看了李伯辰一眼,略沉默一会儿,开口:“这人……我从妖兽中寻机杀了出来,在半路上把他救了。叫他走吧。” 百应转脸盯着李伯辰看了一会儿,一双淡黄色的眸子如鹰眼一般。而后才转了脸看隋不休:“少主,你怀里这个——” “一个妖灵的首级。”隋不休将薄毯拨开了,露了一下又掩住。 三个羽人都一愣,百应瞪圆了眼睛:“少主斩杀了个妖灵!?” 又面露喜色:“太好了……少主建立这样的奇功,彻北公也能保全了!” 隋不休勉强笑了笑:“侥幸而已。走吧。” 可那百应一边面带笑意,一边微微抽了抽鼻子,又看李伯辰:“少主,但我闻到这人身上也有妖灵的血腥气。” 他脸色微微一沉:“尊驾,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李伯辰在奔逃与松手这两个选项中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他叹口气,展出那枚白玉来。 倒并非不敢搏命,而是晓得不会有什么胜算。百应是隋无咎的亲卫,是个羽人。依着羽人的境界划分法儿,也是第三阶。虽说不能如人一样修术法,可背生双翼能在空中以元气凝成光矢。在这空旷雪原之上又没有趁手的武器,他一点儿逃掉的希望都没有。 百应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白玉,递给隋不休,低叹一声:“少主,这是有关你与彻北公安危的大事,老奴不得不小心仔细。” 又看李伯辰:“尊驾是哪位?” “东府军,前军十将,李伯辰。” 百应略一想:“哦,听说过你。果然奋勇。” 隋不休将玉在手里握了握,收进怀里。又长叹口气,转脸看李伯辰:“跟我回去吧。只要你不乱说话,我一定保你无事。” 李伯辰笑笑:“但愿吧,隋公子。” 隋不休微微皱眉:“我以六渎帝君的尊名起誓。” 李伯辰扬了扬手,将短剑丢在雪地中,自顾自地迈开步子。 第七章 第一日的安寝 第八章 李伯辰的晚餐 第九章 魂兮归来 第十章 一介莽夫 第十一章 死期将至 第十二章 旧账 第十三章 夜袭 一个人虽疑心一件事,却总会有些倾向,或者倾向于信,或者不信。 燕百横便倾向于前者,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听了李伯辰这句话,他先一愣,随即想到他所指的是什么了。 三年前的大事,不就是前任都统令毅遇刺么? 当时随他出游的人当中的确有李伯辰!而眼下……他心中一跳,意识到眼下除去这个李伯辰之外,当年在场的所有人的确都死了! 令毅死得蹊跷。当年查出的缘由是百将廉策因升迁、军功问题而心有怨恨,刺杀主将。隋王也曾密令无量城中人继续暗查此事,可终究没查出什么结果,只得暂且搁下。 但如今听李伯辰这话,这事果然和彻北公有关联的么?的确有可能……令毅都统是个不争之人,也意味着很难被笼络! “三年前是隋无咎指使你们刺杀都统?” 李伯辰惶然道:“那就是我的投名状……燕将军,你救我出去,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只求能安稳过完下半生!” 他说了这话,看到燕百横眼中凶光一闪即逝。李伯辰就在心中低叹一声——这凶光,该是因为觉得是自己谋杀了令毅吧。眼下两人虽立场不同,但看到燕百横能因令毅而失态,便觉得他这人还不坏。他自己也很念令毅的情,如今用逝者来做文章,实在是迫不得已。 也因这一抹凶光,李伯辰决定脱身之后如果要使计逃脱,一定尽量不伤他。 “好,我带你走。”燕百横垂了一下眼,又看他,“当年都统待你不薄,你但凡有些良心,就……好自为之吧!” 他说了这话,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丢给李伯辰:“拿着。” 李伯辰一愣:“我们要杀出去?” “不,走出去。”燕百横沉声道,“我记得你是一阶,灵悟境,勉强算是个修行人……你先运气,把心神放松。” 他该是要使神通术法了,李伯辰想。从自己在军中开始修行起,到现在六年,只修到入门的灵悟境,术法也只会一个“破军”,而这还是军中将佐都能学得到的。不知道燕百横的秘法会是什么。 今夜风很大,天顶浓云密布,因而只能勉强看清燕百横的面孔轮廓。但他说了这话之后,人忽然消失了。李伯辰还没来得及做声,只觉自己身上也微微一麻,又能看到燕百横了。 “燕将军,这是?” “现在我们彼此看得到,可别人看不到我们。”燕百横低声说,“一会我们就从正门走出去,你切记不可离开我三步之内。外面地上有雪,一定捡结了冰的地方走,千万不要留下脚印。” 竟然是迷踪术,是太素帝君一脉的术法,怪不得他可以混进来。 李伯辰沉声道:“好。” …… 百应素以自己一双如雪般的双翼为傲,因为这是羽部王族的象征。但今夜事关重大,他不得不戴了皮盔拢住银发、将双翼以墨粉涂黑,好在天空中更好地隐匿踪迹。 现在他身处十几米的空中,李伯辰所在的那个小院被尽收眼底。两侧院中、后山林中的普通兵卒都被撤走了,这些人本就不了解这里是怎么回事,已用不着了。 在他身边还有一人,也浮在空中。粗粗一看,大概会觉得这人至少是个五阶洞玄境的修士,因为他竟然能御空。但细看却会发现此人身后也是有双翼的——却是一对半透明的,以元气凝成的羽翼。而这人的头发,也是黑色的。 其实也是个羽人,但被称作“无翼人”。并非生来无翼,而是在三四岁时被割了去。羽族命短,到四十岁时便大多死去了,而割了双翼的无翼人命更短,通常只能活到三十岁。 但付出如此代价换来的是能看破三阶之下幻术的神通、比人类还要密实的骨骼肌肉,以及一对以元气凝成的、不畏刀剑的双翼。 正是这个羽卫,看到燕百横走进了院子里。 百应此前已吩咐守在院门前的那个褐羽卫转到后山去以策万全,但他心里晓得今夜该是十拿九稳的。虽没料到隋王安插在无量城的眼线之一是燕百横,可据他对此人的了解,知道该不难对付。 燕百横是二阶养气境,在这一方面,他该没有隐瞒自己的真正实力。因为百应记得约在一年前,此人曾带三个十人队押运一批粮草往原上的黑水堡去。半路遭遇六只妖兽,三十一个人死了二十八个,燕百横也受了重伤,险些丧命。若是他修为更高,不会受那样的伤。在那种生死攸关的情况下,此人不可能拿命开玩笑。 而此人走进院中所用的迷踪术,是太素帝君一脉的术法。那位帝君主密谋之道,所传术法大多不擅杀伐。他身边的羽卫能看破幻术,这燕百横便不足为虑。 如今的无量城中,三阶龙虎境之上唯有大公一人。同为三阶的,也只有少主了。既然如此,他就得抓活的——而后从这人口中撬出更多事,将城内隋王的眼线一网打尽。得益于前些天的战事,只说都战死了便可。 至于李伯辰……百应微微皱眉。他倒觉得这个仅是一阶灵悟境的武夫比燕百横更令他不安。照说此人只擅长刀马功夫,又没什么家世背景,该掀不起大浪。可这人偏又能屈能伸、临危不惧,叫他琢磨不透。 此人是个祸患。既然已将隋王的眼线引了出来,一会儿该先杀这人,永绝后患。 他正想到此处,忽然看到屋门慢慢地打开了。 “将军,出来了,在——”身边的羽卫立即低喝。但百应没用他指示方位,便估算出出来的人的位置了。 院中本有积雪,这几天人来来去去,就在雪中踩了一条小道出来,人走上去,不会留下脚印。可偏偏今夜风大,小道两侧便有一层雪粉被吹过去。而如今他这一对远超鹰隼的羽人双眸敏锐地注意到,门前两步远处被吹过去的雪粉微微搅成了一团。 那分明是遇到了什么看不见的障碍物,才有此现象! “哪个是李伯辰?” 羽卫立即道:“后面一个。” 百应掌心立即凝出一团青色微芒,手指一张,那团微芒便化作一道光矢、疾射下去。这一道发出,他掌心光芒又现,一秒钟的功夫,接连射出六箭! 李伯辰已死。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百应在心里低声说道。 第十四章 伏击 第十五章 赠别 第十六章 网开一面 第十七章 似梦非梦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就开始做梦。先梦到自己先前引到院中的那数百个阴灵一路跟着自己跑来山下了,其中甚至还有百应与燕百横,且在他睡觉的时候就在这小屋的附近徘徊。幽绿色的一片,如同幽冥地府一般。 他在梦里觉得,这情景或许是真的。他从前役使阴灵而未将其喝退的时候,那些东西便通常都会跟着他七八天。而百应与燕百横算是因自己而死,缠上自己几天也很正常。不过这不打紧,之后也就各自慢慢散去了。 但另一个梦则稍有些诡异。 他梦见一个面孔模糊、穿大红皮袄的人从小屋外走进来,先对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然后道:“这位真君,小神将遭大劫,请真君救我!” 如此反复说了三次,身形散去。 李伯辰忽然醒来,倒是在这寒冷的北地睡出了满头大汗。不知不觉天竟已经黑了,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回想刚才的梦,不知其中有何深意。 但当他不经意地看去门前的陷阱时,却发现那陷阱不知什么时候竟被触动了。 他的心一提,立即掀了身上的网、握着匕首走到门边小心地往外看。今夜月亮很大,雪原被映得明晃晃,便发现了脚印。不是人的脚印,而是一排小兽的脚印——从远处延伸到门口,似乎触动了那个机关,又延伸到床边转了转,与他踩下的脚印混在一处。 他在军中时偶尔与同伴进山狩猎打牙祭,因此能看出那脚印该是属于一只小狐。正要松一口气,却又皱起眉—— 只有小狐进来的脚印,却没有走出去的。 再联想到刚才的梦,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见了什么山野精怪。横在雪原上的当涂山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山,但当涂以南还有许许多多纵横交错的山脉,被称作四横山脉。 这片山区广阔,几乎占据隋国四分之一的国土,自然会有不少的山中灵神。那些灵神座下,也大多会有些山将之属,且多是有灵智的兽类。 也许自己梦中的那个红衣男人就是其中之一吧。李伯辰知道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其实很危险,这些山野精怪喜怒无常,听着是在求救,也许是想害人,最好的选择是别招惹它们。 于是他不再多想,只将屋中那张破网用匕首割了,搓成一条长长的麻绳缠在腰间走出木屋。因梦见那红衣人之事,这一回他昼夜不停。饿了捉几只鸟雀野兔来吃,渴了就嚼几口雪。 他的目的地是这四横山脉中的一个小镇,名叫北口。北口镇扼着一条入四横、进当涂的要道,平时无量城中的补给就是通过此镇中转的,因而常年有一百多驻兵。如果隋不休反悔又派人来追杀自己,应该想不到自己会跑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 他在北口弄些钱,弄身衣服,就可以投入隋国腹地,再难被找到了。 到第三天傍晚时,李伯辰远远看到白山黑水之间的北口镇了。从早上开始他便一边走一边用匕首在树上削一些树枝,再用腰间的麻绳勒住背在背上,到这时候已经背了重重的一大捆柴火了。 他从镇东边走入街道,没遇到什么阻拦。这时节北口镇里还有不少皮货商,这些人主要是为四横山中的雪狍而来。雪狍的毛在春夏秋季是黄褐色,到冬季却变得雪白且密实柔软,在偏南些的富庶地区极受欢迎。 虽因前些天的战事影响镇里的皮货商跑了大半,但因为前几天也下了大雪,还有一些实在没法儿走,只好心惊胆战地留下来。到如今妖兽竟在攻破无量城之后退走了,这些人反倒因祸得福,既可以收购大量皮草,又可以因此压价。 于是镇上如今也算热闹,街道被车轱辘与人碾得平整光亮,撒了草木灰都化不掉。才刚是傍晚,两旁的酒楼便已酒肉飘香,富商豪客把盏畅饮,间或还有琵琶、木笛声冲霄直上。 闻了这味道李伯辰的肚子咕咕叫,身子也发软。不仅是昼夜不停赶路的缘故,也有自己的修行境界的缘故。不修行的寻常人一日两餐也就能哄住肚子了,可他即便是个灵悟境,体内元气也在生生不息地游走,比寻常人饿得更快。这些天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已快油尽灯枯,得想法儿好生祭一祭这五脏庙才是。 但怀里那块玉佩没法儿出手——北口镇不可能有人拿出这么多现钱。即便拿得出,也不大可能是金铤。要是五百个银铤或是五十万个铜钱,他雇上几辆大车也未必拉得走。 于是他沿着路边走边往两侧打量。等走到一家名为“归林居”的酒楼门前时,发现门前住马桩都被拴满了,就在门口多转了几圈。果然不久就有个伙计急慌慌地走出来,一看见就忙将他叫住:“哎,小哥,你这柴卖不卖?” 李伯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靠边站下:“卖的。” 伙计就从阶上走下,伸手摸了摸他背的柴火:“湿柴啊……算了,你今天赶上了。你这担分量足,算你三十钱,行不行?” 李伯辰知道一担柴约莫是二十钱,但他这担也的确是平常的两倍,三十钱不算多,也不算少。他轻出一口气:“行。” “得,跟我来。” 伙计引他从侧门进了后院,叫他将柴放在伙房院中,给他数了三十钱。又对他说:“要是一会还去拾柴,就还送过来,照旧三十钱收。” 李伯辰点点头。但他卖柴只是为解一时之困,哪会真靠干这个赚钱。他装作紧腰带的模样,等伙计走了才迈步。但没从后门出去,而是经伙房院子门进了酒楼大堂。 大堂里热闹非凡,酒香弥漫。坐在这儿的大多是楼上那些富商们带来的保镖、伙计。几十个人占了好几桌,笑闹声要把屋顶掀开。 李伯辰略一打量,顺手从酒柜上取了一个还没收的酒盏,又将脸边碎发拢去脑后,大步走到一桌正热闹的酒席旁,挨着一个人挤了一边凳子坐。 那人正在据案大嚼,又喝了不少酒,只醉眼迷离地看他。李伯辰便毫不客气地伸手取了酒壶给自己添酒,高举酒盏道:“诸位,诸位,听我说几句!” 桌边十几个人原本都吃喝吵闹在兴头上,倒是下意识地看他。 李伯辰便道:“去年走北口,我家掌柜出了事,幸好贵号帮了忙。今天兄弟来敬诸位一杯,不干就是不给面子!” 说罢他一仰头,连喝了三碗去。 桌上本没一个人认得他,可瞧他这做派又不晓得是厅里哪个商号的。见他剑眉星目相貌不凡,兼自己又醉醺醺的,哪还去想别的。一时间纷纷叫好,也全干了。 李伯辰就起身:“那兄弟就先——” 他身边那人一把将他拉住,醉眼迷离道:“这就要走?是不给老兄面子!我记着你去年就欠我几杯!” 席上人轰然大喝,纷纷来拉他。李伯辰便就势坐下,笑着招呼几句又灌了几碗酒,埋头大吃。 第十八章 再生事端 第十九章 搭车 李伯辰站在脚店门口,一时间进退两难。 显然这山君——如果真的是的话——并未看破自己到底几斤几两。该是瞧见自己带着一群阴灵走来走去,觉得该是个修为不俗的高人。 他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但看它竟然懂得揣度人心察言观色,该是很不好惹的。 它现在只向自己借身后这些“阴兵”,又以财物诱惑……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尽量简短地答:“既然求我两次,便是有缘。你拿去吧。” 要是他还没睡着,此时必然心中狂跳,不清楚自己这种高人做派的对答是否恰当。但那红衣人立即再行一礼,语气中已有些喜意:“那明日请道兄带座下阴兵再往南行五里,至无经山口助我!” 她说了这话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身形忽然一晃,陡然淡去了。 李伯辰赶紧进了脚店穿回屋中往自己身上一躺,醒了过来。 到这时候,果然觉得自己心头狂跳如雷。从前在无量城中他就听人说起中陆的种种奇闻异事,但大多都只当做传闻。虽然清楚世上有修法、自己也算半个修士,但在那种一城之地见得少体验得少,很难真的在意。 他自然也听说过修行一途有一种禁忌——人死之后的阴灵虽没什么用,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和那些阴灵打交道。因为阴灵该被幽冥阴差使者索去下界的,打这些阴灵的主意无异于招惹幽冥中的灵神,一旦运气不好,容易出大事。 但他总觉得世上阴灵这样多,人死之后很多时候阴灵也不是被立即索拿而要在这生界停留几天,自己略动些手脚,该是无碍的。 到今天似乎真的运气不好,招惹到些什么了。 他头一次与这世上传说中的在世灵神打交道,此刻才真切地意识到,在平时耳闻眼见的生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中,的确有许多诡异莫测的存在! 那东西提到明天到五里之外的无经山山口“助她”……李伯辰略一想,觉得自己可以肯定那东西该的确是个山神了。 翻过无量城所倚靠的莲花山之后,北起莲花山下雪原、南至风啸峡这片方圆几十里区域中的最高峰的确叫做无经山。 是因为自己离无经山越来越近,那山神的面貌才越来越清晰、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么? 他并不想被卷进这种事情里——如果一个山神都要向过路的什么高人求助,谁知道那事有多诡异凶险?但要从北口镇出四横山脉,无经山的确是必经之路的。 李伯辰低叹口气,想明天真经过那里的时候,自己绝不睡着。身后跟着的那些阴灵,那山神要拿就自己拿吧。等他走出了无经山一带,该也就缠不着自己了吧。 但在无量城时他曾对那些阴灵说那时候帮了他,日后一定好好祭拜。这一回这些城中军士的阴灵要真被那个山神收去了,也不知会落得怎样的下场。虽说人死成阴灵已是仅有零碎记忆和本能的无知无觉状态,可李伯辰仍旧忍不住心中失落。 他自觉有着与众不同的身份,在这乱世当中却没能力保护任何人。到了生死关头只能循着一个“忍”字和一个“狠”字,最终也只能勉强独善其身而已。 或许已经熬了几天且喝了酒,他心中失落一会儿,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等他被隔壁男人咳嗽、吐痰声吵醒时,发现天已大亮。他立即起了身,洗漱之后在店里花三钱要了一份腌笋泼肉面填饱肚子,便揣着匕首出了门。 昨晚在酒席上听说的那支往清州去的小商队住在镇东福缘号,李伯辰走到客栈院子门口时发现那支商队的人似乎也刚起身。 四个穿翻面皮袄的年轻伙计正在套车,皮毛油亮的矮马在寒冷清晨从鼻孔里喷出白雾。一个个头稍矮些的正在客栈店门前与店伙计说些什么,看样子像这商队的东家。还有个戴水晶眼镜的老头子将手笼在袖口,指挥那些伙计搬运皮货。 共有三辆大车,一辆厢车。可能因为收的皮货太多,厢车也被空出来运货了。 他在院门口打量一会儿,走到老头身边行了个礼:“这位老掌柜。” 老者转脸看他,也还一礼:“啊,您是?” “听说贵号要往清州去,想搭个伙。”李伯辰客客气气地说,“在下遇到点难事,盘缠尽失,但还有把力气。路上赶车卸货,都做得来,给点吃喝就行。” 老者愣了愣,上下打量他,略沉吟一会儿。今年他们收的货多,的确缺人手。但走北口的路上并不甚太平,眼前这个年轻人突然冒出来,他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可看李伯辰相貌堂堂,谈吐也不似寻常贩夫走卒那般痞气,心里的印象倒不错。他又想了想,转脸扬声道:“东家!” 不远处与伙计说话的矮个子转过脸。李伯辰看到这人的模样,倒是微微吃了一惊。被皮袄包裹得严严实实、又戴了一顶熊毛帽的这位东家,看着竟是个年约二十五六的女人。 这女人走过来,目光先在李伯辰身上一扫,又看老者。老者便道:“这位小哥想搭个伙,还请东家拿主意吧。” 他说了这话便向女人行了一礼,转身慢慢走开了。也不知这老人是什么身份,对这位女东家的态度倒稍有些倨傲。 但女人不以为意,将李伯辰打量一番,脸上浮现出笑意:“怎么,小哥也是清州人?” 李伯辰在无量城待了三年,除了偶尔远远见到彻北公隋无咎身边那些侍女之外,几乎没再见过女人。而听女人说话,此时也算是头一次。这女人的声音并不属于十分悦耳那种,甚至略有些喑哑。但李伯辰听了,却觉得很是顺耳妥帖。 真是太久没见过女人了吧。他在心中自嘲一句,便正色道:“是。” 女子伸手捋去脸边一缕黑发:“听口音倒不像清州的。您怎么称呼?” 李伯辰道:“在下李松。您是好耳力,我小时候其实在相州长大,前些年才去清州投奔亲戚,在细柳城。” 第二十章 无经山口 “哦……”女子伸手在嘴前呵了一口气,又轻轻搓搓。她穿着黑熊裘,袖口的黑毛衬得这双手极白,“听李先生说话像读书人。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李伯辰略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我有兄弟在无量城当兵,前些年战死了。” “啊……来拜祭兄弟的吧。令兄生前是城里哪一部的?”女子说了这话,转脸往远处的群山中看了看。无量城中战死军卒的确会埋骨在四横山脉中,也的确时常有人不远千里来祭拜。 “前军,奔掠营。”说了这五个字,李伯辰有些后悔找上这个商队了。这东家虽然是女人,可心思很细很谨慎,似乎不摸清自己的底细不会松口。而他所说的奔掠营,其实是他三年前做统领时带的那一营。 纵使没有亲历,那段记忆却实实在在印在心头,感同身受。前些天妖兽攻城时前军奔掠营出城于雪原阻敌为城中守军争取时间,差不多全部战死了。 李伯辰忽然觉得心中寂寂,就叹了口气转身准备走开。但那女人眼睛却微微一亮,又笑:“也巧。我男人还在的时候,也是奔掠营的兵。看我比你大些,叫我红姐吧。孙先生,带上他吧。” …… 李伯辰虽不是很喜欢和人打交道,却并非不擅长。他上午在客栈院中帮忙装车上货,很快与四个伙计混熟,就知道这商队属于隋国清州璋城益盛合商号,商号如今的东家叫叶英红,是个二十五岁的寡妇。 四个伙计都血气方刚,但提起这位寡妇言语间却很恭敬。先前那位戴水晶眼镜的老者叫孙却,是商号的掌柜。李伯辰略提了提孙却对女东家的态度,伙计们却支支吾吾,不怎么说了。 李伯辰也仅是想问清楚些以免自己惹麻烦,既然他们不肯开口,他也不追问。于是到中午时便出发,四个伙计赶四辆车,老掌柜坐在前车上,他与女东家各骑一匹马。 出镇时遇到驻军检查,无惊无险。再在两侧皆高山的峡道中走一个上午,渐渐发现道路愈发宽阔,前方隐约现出一座顶上积着层云的大山。 李伯辰的心微微跳了跳。他从前轮值时也会带人来这一带巡查,因而知道那座山就是无经山。昨夜梦中的红衣人要他今天带阴兵在无经山口助她,说的就是那里了。 这时候,他倒有些犹豫。同商队一起走是为了吃饭,但到了无经山口时,最坏的情况是自己可能会被卷入一场麻烦中。益盛合商队的这六个人都不坏,如果把他们牵连进去,他心里会不痛快。 于是他带马走到叶英红身边,低声道:“红姐。” 女东家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要是我没猜错,你是要走了?” 李伯辰一愣。他的确是这个心思——想找个由头叫自己落下一程,等他们通过了无经山口,自己再赶上去。这样即便发生意外,也不会牵连到这些人。但叶英红是怎么知道的? 他这样想,就问了出来。 叶英红又笑笑,把马向一侧带了带,离车队稍远了些。李伯辰想想,也跟过去。 “你是逃兵吧。”叶英红策马慢慢地走,转脸看他,“来商队里应该是为了出镇。现在出来了,也就要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李伯辰险些去摸自己怀中的短匕,但听了她这些话倒松了口气。无量城的确年年都有逃兵,有些追回来了,有些成功了。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身份,总比知道自己招惹了那位彻北公要好得多。 他就定了神,低声道:“红姐为什么觉得我是逃兵?” 叶英红又笑,一指他的胸口:“虽然你把军阶标志都撕了,还故意把衣裳刮破一些,但无量城的军卒棉服,还是和普通人穿的有点不同。我听先夫说,为了方便着甲,军棉服的臂、腰都会比百姓穿的收得窄一些,而且扣子也会密实一些。他还没去无量城的时候,我帮他缝缝补补两三年,早记熟了。” 李伯辰只得苦笑。从记忆中明白的事,和经历过才明白的事,果然不同。他当然记得隋国的普通百姓大致是什么样子的,但到了细节处,总是不如原来那位记得清楚。 这时候继续抵赖实失男儿气度,也不是他的性格。李伯辰便一笑:“红姐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帮我?” 叶英红就沉默片刻,纵马小步前行一会儿。这位女东家的相貌属中人之姿,但现在穿着黑熊裘,倒衬得脸色雪白,又系一柄小刀策马而行,平添几分英气,如此看,倒叫李伯辰觉得也算是个很出色的女子了。 马踏过一条上了冻的浅溪,她才开口:“我男人,死前就在无量城前军的奔掠营。他是个百将,四年前战死的。你说你兄弟是奔掠营的人,那个兄弟就是你自己吧?既然你是他的同袍,我就帮帮你。” 她顿了顿,又道:“他叫周栩,也许还做过你的长官。” 李伯辰握了握缰绳——世事竟然这样巧。他当然知道周栩……他曾经和周栩同做过奔掠营的百将,后来他又做了奔掠营的统领,那周栩就成了他的亲兵队百将。 周栩三十多岁,一直吹嘘有个小自己十来岁的美娇妻,该说的就是这个叶英红吧。可惜李伯辰做了统领没几个月,周栩就在雪原上战死了。那次是因为他带奔掠营到原上为修筑新堡的工匠人营护卫,结果遭遇数百妖兽。周栩为他挡了一爪,当场身首分离。 虽说亲兵本就应该舍身护卫主将,但那时候李伯辰还不到十九岁,又第一次做统领、有亲兵,周栩为他而死,着实令他感到震撼。那一战最终还是胜了,斩杀妖兽首级数十,是那一年无量军的第一场胜仗。当时的都统令毅犒赏他们,李伯辰得了一万钱,但他将那些钱和自己平时攒的薪金全托人带给了周栩的家人。 叶英红竟是周栩的未亡人……李伯辰意识到,自己的确该离开这个商队了。这女人的丈夫从前为救自己而死,眼下绝不能将她再拉入险境。 于是他勒马站住,跳了下来,向叶英红一拱手:“红姐,多谢了。那么我们就此别过。” 见他连马都不要了,叶英红一愣:“你就这样走?你有吃喝的么?” 李伯辰不要她的马,但的确想在她这里再带些吃喝。然而他刚要开口说话,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寒,仿佛有一股冷风穿透他的身体,直直往前吹去。 他心中一凛,知道这该是那些跟着自己的阴灵正在穿过自己的身子。此处距无经山口不到一里地……是梦中那位山君在带自己那些“阴兵”走么? 他立即正色道:“红姐,你们快往前走,别在山口耽搁,别问为什么!” 他平时与人说话和和气气,仿佛只是个二十出头的俊朗年轻男子而已。可到底在北原的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六年,一旦认真起来,那铁血杀伐之气是藏也藏不住的。 叶英红因他这语气吃了一惊,座下的马也嘶溜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可她既然能在亡夫去后独自支撑起一番事业,自然也有决断。只一想、一咬牙再看李伯辰一眼,打马飞驰到前方车队旁说了几句什么。片刻之后伙计们便扬鞭甩得啪啪作响,车队扬起雪尘加速向前。 第二十一章 新坟 李伯辰探手入怀取出燕百横那柄匕首握住,站在路旁盯着叶英红的车队远去。等看到他们无惊无险地通过了山口,没生出什么变故,才略松一口气。 而后他运行真元,迈开步子慢慢地走。在雪原上的时候他的双腿中混杂了妖兽的血肉,这几天过去暂未出现什么异常,倒是有好处——他走路跑跳时觉得比平时更加迅捷轻盈,踩在地上又抬脚时仿佛脚底会有一股力量将他轻轻一托。 他这样走了约十来分钟,出了峡道。眼前的无经山高耸入云,与一侧的峡谷相隔一片约能容纳四架马车并行的缓坡,这里便是无经山口。 山上的树木被白雪覆住,偶有几处露出黄褐色的岩壁。他远远向林中一看,忽然发现一抹红色。再一瞧,竟是一只火红的小狐。那小狐站在一处岩壁上,虽然不是虎豹,竟也有虎踞龙盘之势。它向李伯辰遥遥点了点头,身边忽然激荡起一阵雪尘,纵身跃入林中去了。 李伯辰愣了愣——那小狐就是无经山的山君么?它当真守信,真只向自己借了那些阴灵就好了? 但下一刻,半山腰的密林中忽然一阵剧烈晃动,一声嘶吼爆发出来! 李伯辰脸色一变,已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声——妈的!他太熟悉这种嘶吼声了! 宛若重锤在巨大的鼓面轻敲,又好似闷雷隐隐滚过云层……这是妖兽的嘶吼,是浑甲兽! 浑甲兽,形状类似蜥蜴,却有一头象般大小。这东西生了鳄鱼似的头颅,浑身覆满极坚硬的甲片,在战场上很难被杀死,常被二阶妖兽驭使来冲阵。在无量军中对付它,通常是用能发射铁箭的床弩,可即便如此,也常有些体格尤其健壮的畜生挨了两箭还不死。 这东西是怎么绕过当涂山防线、跑到这里来的?! 那山君向自己借阴灵就是要斗这东西的么? 李伯辰握刀在山口的雪地上站了几秒钟,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便意识到这事有些不对劲儿。 ——此刻他能远远看到半山腰林木晃动,土石四溅。那浑甲兽似乎在林中乱蹿、不停歇地嘶吼。但直到此时也只听到这一头妖兽在叫,似乎并无同伴。然而依着他的经验,浑甲兽这种低级妖兽在没有高阶妖兽驭使的情况下,动作很迟缓,也极少做声。 可远处那一头却似乎极度兴奋,仿佛被什么力量驱策着! 他想到此处,忽然看到一个身影如飞鸟一般跃上一株大树。那身影该是个人,因为穿着黑袍,因而在雪地中尤其显眼。 是这人也在斗妖兽?但这念头一生出来,又看到一抹红光从林间蹿起,直扑那个人影……仿佛之前在岩壁上见到的那只小狐! 可这小狐还没扑到,林中又有一张鳄鱼般的巨口猛地探出,一张便去吞那小狐,不是妖兽还能是什么?而黑色人影则乘风一般打了个旋儿,极轻盈地跃去妖兽身后,在它头顶一点,又没入林中。 纵使相去甚远,李伯辰也看得分明——那黑袍人不是斗妖兽的,而该正是他在驱策妖兽,斗那小狐! 他立即向前疾奔两步,却又停住,记起自己现在已经不算是无量军了。在军中时杀妖兽是他的职责,可如今最理性的法子,该是去北口镇示警,叫那里的驻军来剿。 况且看那个黑袍人在林中跳跃如飞鸟一般,修为境界必然远超自己,或许是个龙虎境。他前几天杀死的百应也算是三阶龙虎境,但当时是先设了陷阱,又大部分是在燕百横在斗。他如今去对付一个浑甲兽、一个龙虎境的高手,无异自取灭亡。 可虽然道理如此,他也清楚真等自己到北口镇搬来救兵,那黑袍人和妖兽大概早就不知踪影了。他将脚底积雪踩得咯咯作响,告诉自己该速离此地,却总迈不开步子。 便在这时,小狐重落入林中,似乎逃了。林木随即一阵晃动,该是那浑甲兽使出一身蛮力,在黑袍人的操纵下紧追上去。但没有往山上或别的方向去,而是在林中贴着山下的道路,直往南去……叶英红他们离去不到一刻钟,如果没有走远,怕是正要被一场恶斗波及!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倒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沉静下来了。 妖兽该杀,叶英红该救。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选择?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能在雪原上苦捱三年了——大概是因为在军中、在那样的环境里,很少有自己做选择的机会吧。 但用不着去选择犹豫,眼前只剩一条路,也就省劲儿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紧随那山上的浑甲兽沿路疾驰而去。 …… 车队驶出一里地、过了无经山口,叶英红才忍不住转身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人还站在峡道上,变成个小黑点了。 孙掌柜坐在大车上,纵使双手牢牢抓着车辕,还是被颠得胡子乱飞,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东家……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叶英红说。 她不知道那个李松为什么忽然变了脸,叫自己赶紧走。可看他身上的那种气势,知道绝不是开玩笑。一样的气势她曾在自己男人的身上见到过,但远不及那个李松强烈。 他不会只是个逃兵那么简单。叶英红想,听他说话看他做事,之前还以为是无量军中的文书、参谋一类。这类人从前都是读书人,吃不了苦逃走是很正常的事,而她向来对读书人有好感,又和丈夫在同一营,帮就帮了。 可如今看,他的身份该没那么简单。 他会不会是……盗匪的探子!?因为听了自己说的那些话,发了良心,放过自己了? 想到这里,她变了脸色,一面在马上吩咐伙计车别停,一面留神观察四周。 今天是个大晴天,此时太阳升得老高。他们一侧是无经山的密林,另一侧是一大片缓坡。缓坡与前方道路上的积雪被太阳照得白花花一片,亮得晃眼。 叶英红策马奔驰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前方的山脚下有一个新砌的小坟堆,坟堆旁,还站着两个人。 第二十二章 少女 第二十三章 深林猛兽 三个妖人,是说除了驭使浑甲兽的黑袍人之外,还有两人么? 那个黑袍人竟然用妖兽做事,可见绝非善类。而他的功夫看起来又极高,李伯辰自忖不会是他的对手。要是再加上两个,大概是更没什么胜算的。 但在这种时候,他倒不会因此而畏惧。在雪原上时面对妖兽,何曾有什么胜算?可在战斗的时候只要随机应变,总会有法子。要是只以修为境界论输赢,仗也不用打了。 山脚下的树木生得比较稀疏,没有被妖兽撞倒,因而他在路上看不到妖兽的踪迹。但入林之后循着老者所指的方向奔行一段,看到倒折的树木了。李伯辰沿这痕迹一路往山上追踪,再过一小会儿,听到前面一处岩壁下传来妖兽低沉的嘶吼声。 之前那浑甲兽怒吼,声音很洪亮,但此时倒像是虎豹在发出恐吓声。李伯辰握紧匕首,又从地上捡了一截被撞断的树枝,放慢步子绕到那座岩壁旁。 那岩壁前面有一小块平地,青黑色的浑甲兽就站在平地上。这畜生此时的状态有些奇怪——不住地低吼着,四爪踏来踏去将折断的树木踩得粉碎,却并不离开。鳄鱼似的脑袋不住地往岩壁上拱,倒像是在找食。 李伯辰往它拱的那里一看,发现岩壁上有几条石缝,较大的能容一个人钻进去。浑甲兽力大,已经将那道石缝撞塌了一部分,可岩石到底比树木坚硬,它也再没法子了。 他心中一亮,便冒着惊动这畜生的风险叫了一声:“红姐?” 石缝里果然有人声传来:“……谁?” 是叶英红的声音。李伯辰本以为她的声音该惊恐仓皇,但如今听还有一丝镇定,说明她人该暂时无事。他松了口气,沉声道:“红姐,是我。我把这畜生引走,你找机会跑!” 但叶英红没再回应。也许还在忌惮他的身份。 倒是忽有另一个清亮的女声传来:“那样你可就活不成了。这东西叫浑甲兽,力气大又跑得快。现在是我和爷爷暂时把它制住了,才这么听话。可要是你把它惊动了,只怕一会儿就没命。” 李伯辰心中一惊,立即抬起头,发现岩壁顶上竟然站着一个穿黑皮裘的少女。 孙掌柜说妖人有三个,他一路寻来时就已经小心谨慎,留意那三人的踪迹,但一直没发现。如今这少女就在顶上,他先前却一无所觉。 李伯辰意识到这少女绝非寻常人,搞不好,就是那三人其中的一个。 他便退开两步,沉声道:“是阁下在用这妖兽害人?” 少女在岩壁顶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他。若是壮年男子这样站,自会有些英雄气度。若是老者,则会显得沉稳。她一个漂亮少女如此做来,本该显得有些俏皮可爱,但合着她刚才说的话、如今脸上的神情,却叫李伯辰感到一股邪气。 “使唤这东西的可不是我,而是他。”她边说边伸手往远处一指。 李伯辰向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东边约数十步之外的林中有一块青岩,岩上有一个黑影。那黑影原本被林木掩住,他刚才退开两步,才能刚好从林木缝隙中看到。 那是个黑袍男子,正紧闭双目端坐着,双手在身前结印,似在运功。再细细一看,发觉他身边的区域像是被笼在一阵小小的旋风中,雪粉飞扬,枝干乱舞。然而诡异的是,没有丝毫声音传过来。 李伯辰皱了眉,又发现在那块青石边的雪地上,还有一抹红色。不是血迹,倒像是……那只小狐! 他略一思量,觉得自己大致搞清楚一些状况了。 那小狐该是无经山山君的化身,现在看,像是被黑袍男子杀死了。但山君是灵神,也可以看做具有修为的阴灵。化身虽死,灵神未灭。此刻应该正在以阴灵的形态与那黑袍男子争斗吧?只怕一同争斗的,还有从自己这儿“借”去的百余阴兵。 而岩壁之上的少女说她和她爷爷将浑甲兽制住了……难道这两人和那黑袍人不是一伙儿的? 但李伯辰只想救叶英红而已。既然浑甲兽被这少女制住,便可以不用管了。至于这些人在无经山中图谋什么,他也不愿掺和进去。 因此他沉声道:“姑娘,既然你们仗义出手,不如把这畜生再调得远一些,我救了人,立即就走。” 那少女微微一笑:“我们可没那个本事。制住是叫它别动,可使唤不了它。” 李伯辰道:“那请帮个忙,叫我引走它。” 少女微笑着看他一会儿,才道:“朋友,劝你不要多事了。这妖兽,是那个妖人所设阵法的阵眼。我们把这个阵眼制住,是削弱了他的阵法。要是把妖兽惊动,阵法就又成了。要是把妖兽杀了,阵就没了。两种结果,都不是我们想要的。” 她这话说得绕,李伯辰一时间听不明白,也不知道这少女为什么将这些事告诉自己。可他明白的是,对方并不将被困石缝中的叶英红的性命放在心上。 少女说了这些话之后脸上的微笑没了,变得面无表情。她居高临下,气度从容淡定,然而骨子里却有些轻蔑的意味。 李伯辰便冷笑:“要是我偏要杀它救人呢?” 少女勾了勾嘴角:“好。” 也不见她做了什么,但那浑甲兽像是忽然挣脱某种束缚,一声怒吼,猛地转过头。它一见李伯辰,一对淡黄色的小眼睛立时瞪圆,口吐一阵腥臭气、猛扑过来! 李伯辰没想到岩壁上的少女说放就放,倒是与纵兽杀人无异了。可他再来不及想别的,只将手中那根树枝往妖兽嘴里一甩,暴喝:“畜生!来!” 妖兽的嘴大张,树枝正丢进它的巨口中。但一次开合,手腕粗的树枝便粉碎了。李伯辰丢出树枝时已双足发力猛地闪到一株大树之后,手臂一攀便上去丈余。 可这树也只有一人合抱的粗细而已,浑甲兽一扑过来,树木立时被撞断了。它两只前爪一撑,便抬头去咬树上的人。这树的上半段,是往妖兽的身边倒。李伯辰之前虽然窜上去很高一段,可妖兽体型巨大,如今他在树上的位置也只与妖兽的头颅齐平。 他将心一横,在倾倒的树干上踩踏两下,纵身往妖兽的头上跳过去! 第二十四章 一击而胜 他人在半空中时,往少女那瞥了一眼。却见她转了脸,似乎在与岩壁之后的什么人说话,仿佛也不将他放在眼里、觉得他难逃一死了。 但李伯辰的心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稍稍一宽——至少这人暂且不会出手。 下一刻他便落到浑甲兽巨大的脑袋上。这畜生的脑袋几乎有一人长了,覆满鳞甲,坚硬如铁。但在它的眼睛上方生了两排骨刺,李伯辰落上去时便用左手一把攥住了其中一根。 妖兽觉察自己头上攀了一个人,顿时大怒,摇头摆尾要将他甩下。但在无量城中时李伯辰便以神力出名,在这生死关头他将骨刺攥紧了,又用右手的匕首嵌入头顶甲缝之中,一时间也难被甩落。 畜生更恼,便转着圈用粗大的尾巴来扫头上人。可它尾巴到底也短了一点,无济于事。但这么一通折腾,李伯辰忽觉腿上一痒,随后便是剧痛。他知道这该是被妖兽的甲片割破了——这畜生发怒时鳞甲皆张,就如一柄柄刀子一般。 他要是继续在它头顶攀着,只怕要被活活凌迟了。 其实倒是有一个办法对付这畜生。与妖兽战斗六年,对其中较为常见的习性都了解,便清楚这浑甲兽虽然刀枪不入,其实是有一个弱点的。只是在战场上浑甲兽是成群地从平原上冲来,那弱点也就不成弱点。可如今在林地中妖兽并不能发挥它的速度与冲击力,而自己又在它脑袋上,便可一试了。 他便忍着腿上疼痛,趁妖兽又一次大幅度摆头时忽然松了左手去抓住它另一边的骨刺,身子便立即被它晃得横在了它的脑袋上。如此一来,他的脸就凑到妖兽的眼睛旁,双腿则搭在了妖兽嘴角。 这畜生看到他的腿,立即蹦着高儿地去咬,可怎么也咬不到。李伯辰知道此时一旦被它甩下来,自己的命立时就没了。他深吸一口气,瞪圆眼睛去看这妖兽的眼后。 在浑甲兽眼之后约五六个鳞片的距离,有一片鳞甲是黄褐色的,这一片下面,是类似耳孔的东西。李伯辰很快找到——就在他右手边。于是毫不犹豫抬起手,用匕首往这片鳞甲之后再三四寸的位置狠狠一刺! 燕百横这柄匕首是个短匕,刀刃只有伸开的手掌长。但它锋利无比,插入岩石都不在话下,何况这妖兽的鳞甲——立时全部没入进去。 妖兽的身子当即猛地一弹,原地跳起丈余高,落下时叫大地都微微一颤,仿佛一面巨鼓。李伯辰也被颠得七晕八素,险些落了下来。但妖兽一落地便不叫了,倒是脑袋歪向没有被刺的那一侧,大张着嘴,在原地飞快地打起转儿来。 李伯辰心中一喜,知道成了。这一刀是刺入了妖兽耳后的某个位置。其实他知道人与寻常动物的耳朵也有那个位置,一旦受损,人便觉得天旋地转,再保持不了平衡。 可妖兽的自愈能力极强,没有受到致命伤,大概几个钟头之后便可好转。然而李伯辰也并非想要以此来杀它——妖兽的脑袋使劲儿地偏向一边,一侧脖颈上的四片巨大鳞甲便张开了,露出甲叶之下的黝黑皮肤。 他一把拔出短匕,探手过去便在四片鳞甲之间狠狠地拉了三刀! 那片皮肤本就因为妖兽转头而绷得很紧,又因李伯辰的力气大、刀子快,这三刀下去,伤口深得几乎能看到骨头!滚烫的鲜血立即喷了出来,在雪地上浇出十几米远。李伯辰瞅准个空子从妖兽头上跳下,这畜生便一边打转、撞倒大片树木,一边狂喷着鲜血,翻到这片小平台之下去了。 便见下面一阵飞沙走石、血雾喷涌,那妖兽滚滚蹿向远方。 李伯辰满头满脸都是血,落地时身上一阵剧痛,也不知被妖兽的鳞甲割破多少处。但他心中竟有一丝得意——不算那些修为境界比自己高的人,只说灵悟境中,自己该是头一个单枪匹马杀了一头浑甲兽的吧! 他与妖兽搏斗时极凶险,可一共也只用了几分罢了。当他落下时,那少女才同身后岩壁下的人说完话、转过脸来。 李伯辰持刀站定看她,那少女见到妖兽滚落下去,终于吃了一惊,甚至微微抬了抬手。 这时李伯辰才注意到她手中握着一张小纸片,是那个浑甲兽的轮廓。少女捏了捏那纸片,微微一皱眉,便丢下了。 “朋友,你坏了我们的大事。”少女在岩壁上踏前一步,随手从身边的树上折了一根细树枝。 她虽面无表情,脸上也没有怒意,可李伯辰知道她怕是要动手,便也沉默地向前一步,想摆个防守的架势。 但这一动腿上忽地一软,竟险些跪下。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右腿上好长一条口子,血肉翻卷,深可见骨! 他在心中暗叹一声不妙。倒不怎么担心这条腿……既有妖兽血肉,想必是废不了。只是看这少女的气势,该是个高手。自己重伤再来斗她,怕是十分吃力。 然而那少女持着一根细树枝,看了一眼他身上纵横的伤口,却略略犹豫了一下。而后道:“为什么非要救她?” 李伯辰便向石缝那边看了一眼,看到叶英红了。这女人该是将之前的对话都听了,如今听到外面没有妖兽的动静,便探了半张脸出来看,手里还握着短刀。 事到如今,李伯辰觉得也没什么好瞒的了。便向叶英红一拱手:“红姐,我不叫李松,叫李伯辰。” 叶英红愣了愣。 李伯辰一笑:“四年前我是无量军奔掠营的统领,令夫周栩是我的亲兵百将。在战场上他为救我而死,今天见了你,我就知道自己得豁出一条命了。” 而后他转脸看岩壁上的少女:“此事和她无关,叫她走。” 那叶英红又愣了一会儿,一下子从石缝中钻出来,直勾勾地盯着李伯辰,口中胡乱道:“你……你……你说的是真的?他……啊,你真是奔掠营的统领?!” 那少女听他们两个说话,先看叶英红,又看李伯辰,将指尖的细树枝转了转:“哦?这么说她不是你的情妇?也不是亲人?” 李伯辰哼了一声:“姑娘,嘴巴放干净点。” 他觉得今日难免一战,或许还要输,言语便极不客气。可少女倒又微笑起来:“你误会了,我只是好奇。既然这样,那你们都走吧。” 第二十五章 魔音贯脑 叶英红之前在石缝里听了他们说话,已知道眼下是怎样的情势。听这少女忽然松口要他们走,不禁一愣,连接下来要问李伯辰的话也忘记说了。 李伯辰也愣了愣。但他之前觉得这少女身上有股邪气,如今听她这话,倒不知是真心的还是在玩弄自己。不过无论是两者中的哪一种,他都不想表现得胆怯。 便沉声道:“红姐,我们走。” 叶英红这时才忙跑过来,将李伯辰搀住。两个人转了身,李伯辰则紧握匕首暗自戒备。其实他并不擅长用匕首,最得意的还是刀术。叶英红手里有一把刀,如果…… 这时听到少女又说:“你该说个谢字。我本该留下你们两个的。” 听了她这话,李伯辰心中大定。但没回头,而冷声道:“谢字没有,忠告倒是有。北边雪原上埋骨十几万,都是为杀妖兽而死的军人。你们但凡有些良知,一会就该把那个用妖兽行凶的妖人给留下。” 少女没再回他这话,李伯辰便握着掌中的短匕,要下山去。但背后一个老者的声音忽道:“李将军这话说得有理,请将军留步。” 孙掌柜说“有三个妖人”,如今说话这个,该是那少女口中的爷爷吧。李伯辰想了想,还是停住脚步转了身。 便看到一个老者从岩壁之后绕出来。这老者须发皆白,但相貌堂堂,很有一股气度。他脸上带笑,先向李伯辰拱手施了一礼:“这位将军说得对,妖兽与妖人都不该留。我们之前暂用这妖兽,也是为了除恶的权宜之计。向将军打问一句,北原上眼下战事如何?将军经过此处是有公务在身么?” 李伯辰不动声色道:“是有公务,但不便告知。” 老者就笑笑:“我向来钦佩护国除魔的军人。既然今日有缘,还请将军收下这个。” 他说了话便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铜牌。约一指长、两指宽,金灿灿。牌上似乎刻了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像是咒文。 李伯辰不知这人在打什么主意,刚要拒绝,老者却已一弹手指,将铜牌射了过来。李伯辰以为这人在试探自己的虚实,又见这东西速度不快、力道不大,便立即抬手去接。 他也称得上眼疾手快,以食指、中指便夹住了。没想到铜牌的边缘很薄,力道也比他想得稍微大一些,在指缝中又深入稍许,割破了他的手。 老者又道:“这块铜牌可以辟邪转运。请将军带在身上,以保平安。” 李伯辰并不会因为他的那些话、这块牌子,便对他心生好感。因为即便他不清楚内情,也能猜得到这个老者和少女在这无经山上必定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的。 便笑了笑:“多谢。” 刚转身欲走,耳畔就响起一个声音—— “多谢?可知道你就要死了!?” 这声音像风,低沉缥缈,一听便知道不是寻常人发声,而更像是在自己的脑袋里响起来的。他知道这该是某种传音入密的术法,因为他在无量城中时曾听人说起过。 普通人听见这声音、这句话,少不得要面露讶色。但李伯辰此前就在心中戒备,又早经历过许多生死关头,因而连脸上的神情都没变。倒是在心里想:怎么这些人都喜欢这样拿腔拿调? ——燕百横来见他时,说的也是类似的话。 那声音立即道:“这可不是拿腔拿调。你接那块牌子的时候手上是不是有血?血是不是糊在牌子上了?告诉你,那老东西是要用你做阵眼!” 这种传音入密的术法很奇妙,这么几句,实则只是一转念的功夫。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用不着去看自己的手便知道的确有他的血糊在那铜牌上——即便手没被割破,手掌上也有因自己之前受伤而流出来的血。 他也一转念:“阁下是谁?” “我是坐在石头上那个,穿黑袍的!你杀了我的妖兽,老东西就要把你炼成阵眼来对付我们。你要是想活命,现在就把铜牌插到你身边那女人身上去,自己快点儿跑,也许还能活!” 李伯辰觉得,眼下除了那山君尚不可知,余下的两方都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黑袍人对自己说的这些又煞有其事,他不得不问个清楚。好在以神念交流,几句话不过是一瞬之间,岩壁下那老者此刻还笑咪咪地看着他,并未觉察什么异常。 李伯辰便在心里说:“阁下的意思是说,我今天大概走不了?” “对!” “如今你是在帮我?” “当然!别啰嗦了!” “真想帮我,不如给我说说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也许我能想到更好的法子呢?” 黑袍人的声音猛地大了起来,要是真人在他面前,当是个暴跳如雷的模样:“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 “这叫谨慎。” 黑袍人更怒:“要不是我被困在这里我非得把你——” 李伯辰便叹了口气,转过身做出欲走的模样:“阁下自求多福吧。” 那黑袍人忙在他脑袋里叫:“慢着!我说!你这倔驴!” “我来无经山是为了一件宝物,可那宝物又被此地山君看守着。要取宝便要先杀山君,我就在这附近筹备许久,布了阵,先将山君与幽冥的联系隔绝——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在路边看到小坟堆?那许多的东西都是是我布置的——然后再请附近猎户杀了这山中可以被它驱使的猛兽,如此它就慢慢被我拘在这山上了……” 听了这些,李伯辰心中豁然开朗。 那么该是那少女和老人知道了这件事,便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这人和山君斗起来之后,他们两个便寻机制了住这人的阵眼——那头妖兽。 “正是如此!”黑袍人破口大骂,“那个老东西和那个小东西,实在歹毒!这山君原本被我阵法压制,只能现出化身。可他们制住我的阵眼,山君力量又变强,就舍了化身将我拖入神念里来斗了!” 然后自己为救叶英红,杀了妖兽。阵眼没了,阵法也就破了。这黑袍人大概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于是才求援。 “对对对!”黑袍人忙道,“我要是完了,你也就完了!我死后那老东西会想要自己杀山君,怎么杀?自然是用我的阵法!我以那妖兽做阵眼是因为妖物体内灵力极活跃,你想想看如今这附近谁身上的灵力更活跃一些?自然是你了!你好歹也是个灵悟境,也能拿来暂时用用!” 第二十六章 伪灵 第二十七章 夺刀 第二十八章 罗刹 罗刹人是北方魔国的统治阶层,四个灵性种族之一。与羽人类似,自有先天灵能。李伯辰从前只听说罗刹可以幻化火焰刀,无坚不摧,交手却是第一次。 少女身形灵动但力道极大,李伯辰便不敢再托大。见她向自己面门劈来,心知这少女大概以为自己力量在她之下,想要逼自己举刀格挡,将这刀震飞。 但少女刚才那一记虽然强横,力量却实是不如他尽全力时的,倒是可以以此胜她。 他便使了八分的力道,双脚深深陷入雪中,举刀便迎上这一记! 两刀相交。此时李伯辰掌中这柄刀上笼罩的黑雾已被刚才那一击震散,露出雪亮的刀身来。一遇那火焰刀,更是被映得光华璀璨。 可他预想的极大力道却并未传来。格上少女的火焰刀,却仿佛斩中空气——刚才比钢铁还硬的火刀,竟然被他一斩两截却并未散去,而是在透过他的长刀之后又合为一处,继续向他的面门斩来! 李伯辰心中一凛,立即向右侧一仰身,好歹避开这致命一击。但火刀仍从他的左肩扫过,登时燎得他皮开肉绽,一阵剧痛。 他吃了第二个亏,脚下便不稳。这时又听老者李定道:“狐儿不要玩闹,快结果了他!” 他在无量军中与妖兽战斗时虽然凶险,双方却都是在搏命。可如今与这少女、老者打交道,倒是被连连轻视,仿佛杀死自己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他心中一股无名火起,便干脆往雪地上倒去,挥刀便斩少女的双足。那少女燎了他的左肩,已顺势将刀一压去砍他的手,可见李伯辰使了这一招便双足一点地跃去他身后点他的后心。 李伯辰正等着的便是这一记,腰一发力双腿一转就去绞那少女持刀的手。借这腾空的力道以及刀势,再去斩她的腿! 少女身形仍在半空中,见了李伯辰这一招,便知道即便自己用火焰刀废去了他的双腿,自己的腿怕也是要保不住了。便当即伸手在身边的树木上一拍,身子飘向一旁。 哪知李伯辰将刀在地上一杵,身子如一张大弓一般猛地弹了起来,伸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脚,狠狠向下一拉。少女接连在空中闪避两次,本领已算十分高超,可李伯辰这身法、刀术,并非什么名家传授的套路,而是在战场上以性命换来的。 北原上的妖兽皮糙肉厚的有之,轻灵迅捷的也有之。他能在那修罗场捱过六年,厮杀搏斗之事于他而言几乎已成了本能。这少女头一回对上他这种凶悍打法,兼先前又轻敌,一不留神便吃了大亏。 少女既是罗刹,李伯辰便半点怜香惜玉之意也无。他那手如铁钳一般,一把将少女摔在地上,合身就扑上去。 少女落地时已觉不妙,转了身便竖起她的火焰刀,想将他逼退。但哪里想得到李伯辰避都不避,正迎着火刀扑了上去! 刀插入他的左腹,他也重重砸在少女身上,将她两只胳膊一柄刀都制住了,而后抬起身子一把将刀横在她脖颈,手上一施力就要割她的脑袋。 这时候,二人四目相对,离得极近。要说句公允的话,这倒是他在这世上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他虽不至于因对方是个漂亮女子便在这生死关头留手,但人毕竟不是妖兽,刀势仍稍稍缓了缓。 少女的力气也极大,立即将身子猛地一挺,把李伯辰掀去一侧。火焰刀仍插在他的腹中,这一动便搅得他身子猛地一缩,下落的刀也斜去一边,在少女的肩头带了一记。 两人在雪地上双双滚开,少女立即起身往后跳出四五步。李伯辰伤得虽重,可那火焰刀倒是帮他止了血,又因他在扑上时有意避过要害,一时间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便也拄刀站了起来。 他气喘如牛,那少女脸上也头一次露出了惊惧之意。在这一刻李伯辰竟忍不住略有些得意地在心里想,怕是她也没见过自己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因为在雪原上要是处处想着“要命”,也就早“没命”了。 他便沉声道:“想要取我的性命,怕没阁下想得那么容易。” 少女离他五六步远,手中的火焰刀重变成一根细树枝。李伯辰的左肩被她燎伤,她的左肩也被李伯辰所伤。皮裘被割裂,黑毛被血浸湿,竟微微腾起白雾。 听了李伯辰的话,将要开口,雪白脖颈上却忽然出现一条红线,下一刻便渗出血来。她忙用手捂住脖子,瞪了他一眼,又往后退出几步。 李伯辰也吃了一惊,低头看看手中的刀。眼下这刀已经显露出原本模样,看似与寻常的长刀差异不大。但它的刀刃尤其明亮,如一面镜子一般。与少女拼杀了这几招,刀也在地上的土石中斩过,却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像是刀刃、刀萼、刀柄都是浑然一体的。刀身雪亮,刀萼变成灰色,而刀柄则是乌沉沉。这东西,锋锐至此吗?李伯辰都不记得刚才刃口有没有碰到那少女的脖子了。 倒是此刻,不远处林中青石上那黑袍人终于发出声音。但并非说话,而是噗的一声喷了一口鲜血,浇在雪地上。他的身子开始发颤,周遭狂风大作黑雾弥漫,甚至能隐隐看到些被雪粉裹住的人形。李伯辰猜那便是他借给山君的那些阴兵。 阵眼被自己杀了,而他有山君“借他一用”的宝刀在手,似乎能抵冲那老者的术法效果,因而山君便越来越强,快要得胜了吧。 少女退至老者李定身边,却又有鲜血从捂着脖子那只手的指缝里渗出来,触目惊心。李定显然没料到少女在李伯辰这儿吃了亏,脸色变得极难看。但只瞪了他一眼,目光在刀上一扫,便从怀中取出一瓶药粉,帮她洒在伤口上。 这而后又从袖中取出七枚金色铜钉打入地下,踏雪走了一遍北斗天罡步。再咬破舌尖往那阵中一喷,在山上林间呼号的阴风便立即减弱了大半,天顶的层云也淡了一些。似是施展了什么秘术,与黑衣人合力又将山君的力量压制了。 但李伯辰仍感到一股暖流正慢慢从脚底汇入自己身体当中,便知道这是山君依之前所说的,以无经山的生机活力在为自己疗伤。他身上之前那些被浑甲兽割出的伤口是被这种力量治愈的,如今肩上、腹上的伤口,也因这力量在缓缓愈合。 第二十九章 挑拨 第三十章 意气 林中原本就有风雪怒号,之上的天空则黯淡无光。老者李定之前虽然布了个阵叫层云散去一些,但还没能叫天顶放晴。 如今山君脱困,林中的风声便更大了。无经山顶的云重新聚拢起来,像是要压到山间。于是山林变得愈加阴沉,直如黑夜一般,连周遭的景物都变得朦朦胧胧。 李定与少女李丘狐便停住脚步。老者转了身拦在少女前面,沉声道:“山君,老夫只为宝物而来,并不想害命。山君既然脱困,我便不欲与你为敌。此番多有得罪,来日必以三牲来祭。” 那山君走到李伯辰身边五六步远处停住,怪笑起来:“我乃幽冥册封的一地灵神。你胆大包天来害我,如今却想走?以为本君留不得你么?” 又转脸来看李伯辰:“道友,这两人说本君要害你,实是挑拨离间。请道友再试一试,看你手里的刀到底放不放得下?” 李伯辰愣了愣,便试着又松了一次手。结果这回手指轻而易举地张开了,手中的宝刀便直直地插在地上,如寻常刀剑一般。 山君笑起来:“请道友再走出五六步,看看身上有没有异常,便知道事情到底是不是如他们所说一般了。” 它这笑,实际上是被附身那黑衣人在笑。黑衣人的相貌并不丑陋,但他原本七窍流血,眼睛又诡异地乱转,便叫这笑显得很骇人。 一见他这笑,李伯辰只觉得身上微微一麻,忙转眼不看他。 他刚要依着山君所言真走出五六步去看看自己身上是否有异常,却忽然愣了愣。似有一个念头从头脑里冒出来,却被什么东西给拦住了。 却见山君不等他行动,又对李定与李丘狐说:“你们想走?倒是尽可以试试——老头儿,你往北边走六步,小娃儿,你往西边走六步。要是能走得出去,我就放了你们。” 它这话,倒像是在羞辱消遣。可李定竟然冷冷一笑,沉声道:“好,一言为定!” 便真慢慢迈开步子,开始往北边走。而李丘狐也并未表示反对,转了身开始往西边走。 这两个人,真觉得那么干了这山君就会放过他们?李伯辰心中疑惑,便往山君那边看了一眼。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也迈开了步子。他心中一惊,便又觉身上一麻,就好像—— 好像前几天晚上,百应在空中要杀他时一般! 他心头一跳,头脑嗡的一声响,一下子觉得视线清明起来。原本他觉得这林中光线暗沉,除了山君、李定、李丘狐之外,余下的景物都看得不是很清楚。到这时候忽然意识到,这不正是自己在梦中的感觉么!? 当自己设法醉酒在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便正是想要看的地方、人事才清晰,不想看的,便是一片模糊——眼下自己是在梦里!? 这念头一旦生出来,眼前忽然光明大放,模糊的景物瞬间变得清晰起来——却正看见一根尖锐的树枝,竖在自己面前! 他倒吸一口凉气,忙停住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三四步远了。先前与浑甲兽搏斗时那畜生撞断了许多林木,而他面前这尖锐树枝便是被它撞断而形成的。约有拇指粗、一尺长,生在树干上正对着自己的眼睛,要是再往前走两步,它就会从左眼戳进去、扎进脑袋里了。 他便知道此前觉得身上发麻,该是那种对于致命危险的预感又回来了。他立即转了脸去看山君,发现黑袍人的确站在自己在梦中所见的位置。可并非那种七窍流血、口眼歪斜的模样。而是闭了双眼,手中拿着一块石头,正面色平静地、一下一下地往自己头上砸。 这黑袍人该是龙虎境,体格远比寻常人要好。但即便如此,也砸得自己脑门皮开肉绽,血流满脸。 再往李定与李丘狐那边看,发现那两人也正微眯着眼睛各自走,李定面前是根如自己面前一般的树枝断茬,而李丘狐面前三四步远处则是一块突出地面的尖石。 李定说的竟然是真的……那山君果然不怀好意。李伯辰在梦中放开了刀,如今醒过来却发现刀还在自己手中。他立即俯身从地上随便抓了几块石头,分别射向那三人,同时厉喝:“醒醒!” 他在军中时弓术虽然不算精通,但飞石之术也不算差。三枚石子正击在三人的头上,他离得这么远,都听到咚咚咚三声响。可那三人竟然没有醒来,仍各做各的事。 眼见李定与李丘狐便要分别撞到树杈、尖石上,李伯辰只得拖着刀向少女跑过去。可他们之间总还有十几步的距离,他奔至少女身边时,李丘狐已被脚下的树干绊倒,脑袋直往那块尖石上撞去了。 李伯辰忙一甩刀,将刀挡在石上。少女嘭的一声撞了他的刀身,眼睛一张,清醒过来。她脸上还有一瞬间的迷茫之色,李伯辰忙喝:“救你爷爷!” 他之前与李丘狐搏斗时有山君供给无经山的生机之力,因而并不觉得疲惫,也无惧伤痛。但醒来之后发现那种生机不再涌入自己体内,此时便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痛,骨头像断了一样。疾奔十几步跑过来,实在是到了强弩之末,几乎连手中的刀都抬不起了。 便想要是少女此刻对自己出手,大概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 幸好李丘狐在一瞬间的迷茫之后,很快翻身爬起来往左右看了看。应是在顷刻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即纵身蹿至李定面前拉住他,探手点了他身上的几处穴道。 老者的身子微微一颤,便也清醒过来。他的反应比李丘狐还要快,眼睛刚睁开,立即探手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喝道:“山君,老夫只为宝物而来,并不想害命。如今宝物不在我手上,我便无意争斗,你又何必非要两败俱伤?” 他说这些话时,李伯辰便拄着刀,在一根被撞断的树干上坐下了。倒并非故意要做出气定神闲的模样,而实在是身上疼痛不已,快要站不稳了。只是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不知该叹息还是该愤怒。 他之前没有走,是觉得既然持有山君的宝物,便该忠人之事。可没料到果真如李定所言,这山君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逃出无量城是因为救人之后反惹了麻烦,如今的情况倒与那时相当。 接连遭遇这种事,只觉得心里快要凉透。又想自己之前与李定、李丘狐斗了半天,到如今却还得救了他们两个的命以自保,更觉得眼下的情势成了一团乱麻。又听李定提到宝物,心里的乱麻倒燃成了无名火。 便冷笑一声:“宝物在我手上。之前倒是想还给你,但现在么,除非我死了!” 第三十一章 逞凶 第三十二章 符宝 第三十三章 与虎谋皮 第三十四章 虎胆龙威玄冥教主 李丘狐在前面驾车,李伯辰与李定坐在车厢内。两人相对,他握着刀横置膝上,腰杆挺得很直。 那黑袍人则被放在车厢地板上,李伯辰本担心这人已经死了,但车行起来的时候,他倒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呻吟,看着还是有气的。 李定便从怀中摸出一小罐朱砂,用手指蘸了,在黑袍人的脸上写咒文。又取出一柄金灿灿的铜制小刀,虚虚在黑袍人的身周切了切,似是布置某种阵法。末了,祭出一张符。手指在符上一搓,一道明亮的火线便自下而上从符纸上滚过,符纸化成灰,落在黑袍人的身上。 他额头的伤口原本还时不时地渗血,李定做了这一切之后,伤口便不再有血渗出来,呻吟声也停止了。 李伯辰看得暗暗称奇——大多数修行人都只擅长一脉术法,可这李定却所学甚杂。 做了这些之后李定沉声道:“阁下该醒过来了吧。” 黑袍人便睁开眼,先看李定,再看李伯辰,长叹一声:“失策失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公真是好手段。” 他脸上虽然被血污糊满,语气却极镇定,听起来像是个大度沉稳之人。可李伯辰想这人之前在神识中与自己说话时候,分明一口一个老东西,是气急败坏的模样。眼下这份镇定,该是装出来的。但他倒稍觉有趣,也不点破。 黑袍人说了这话,便双手一撑地想要坐起来。但只见身子微微一颤,上半身只起了半截便又倒下去,看着是使不上力气。这人倒没觉得尴尬,只是又笑:“李公这阵法倒是奇妙。” 李定面无表情地看他,说道:“阁下怎么称呼?” 黑袍人躺在地上左右一拱手:“在下应慨,字决然,乃豫州前砀山玄冥教主。” 李定叫他躺在地上不能起身,该是为了营造一种气氛,叫这应慨自觉身处不利局面,削弱他的气势。可眼下听他说话倒是大有豪气,丝毫不以为意。 李伯辰不知道前砀山玄冥教,看李定的脸色该也不知道。倒是这人说得极郑重,听起来像是个神秘的隐世教派。 李定便道:“玄冥教主,老夫倒是没听说过。阁下,如今你落在我手中,我也不多问。只想知道你设伏无经山君的阵法师从何处,若是——” 没等他说完,应慨立即道:“诸天荡魔弥罗阵。” 李定微微一愣。 “诸天荡魔弥罗阵。”应慨又说,“也不是我向别人学来的,而是家传。李公可知道,数千年前如今的六姓还不是王族时,天下还有许多强大的世家?我豫州应姓便是其中一支。我这诸天荡魔弥罗阵,就是从先祖所传的秘籍中得来的。” 这人刚才开口时口气极大,李伯辰还以为是个难缠角色,李定得花些力气才能叫他交代一二。哪知道只问了一句便自揭老底,实在坦诚得惊人。 李定该也微微吃惊,脸色便缓和了一些。倒没急着追问“秘籍”,反而沉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阁下是当得起这一句了。那么再问,为什么要来无经山夺魔器?阁下的玄冥教,又为何人效忠?” 李伯辰愣了愣,忍不住看看手中的刀。他们在山上时一直说“夺宝”,此时才知道这宝刀该被称作“魔器”。魔器是什么意思? 应慨豪情万千地笑了笑:“我玄冥教不为任何人效忠,我便是教主。至于夺魔器么,这东西原本也被记载在我家传的秘籍里。” 李定似乎觉得好笑:“阁下勉强算得上是龙虎境,如何做了一教之主的?难道教中只有阁下一人?” 应慨立即道:“正是。如何?” 李定与李伯辰对视一眼,才晓得感情此人是个光杆教主。这么一来没人听说过“豫州前砀山玄冥教”也算正常了。便是李定,此时也开始感到疑惑,微皱了眉:“可你却来夺魔器?为了什么?” “自然为了增进修为,光大我玄冥教。”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也觉得疑惑。要这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玩笑般自称个什么教主,倒也平常。可他看起来年近三十,在这世上实在不算年轻人了,不该不懂得怀璧其罪的道理。哪怕得了宝物又如何守得住? 应慨见了两人神色,淡淡一笑:“两位既然也有胆量来夺宝、暗算我,也算是当世的英雄,难道不懂得为他人做嫁衣的道理么?” 又看李定:“你不杀我,又问我这些,该是看中了我的秘籍吧。家中倒也有人劝我,既想要修为精进,不如将秘籍献给庙堂或者宗派,必能得到财货宝物甚至重用,也算是捷径。” “可为他人做事,纵然赏赐再多,也总是有限的。且长期受制于人,难免英雄气短,生出暮气来。倒不如为自己做事,自号一教之主。一旦壮大,所有的都是我的,又无旁人掣肘,如此才是正途。” 此人似乎十分健谈,说了这些又道:“你想要我的秘籍——秘籍就在我怀里,请公自取。但若想我为你效命,大可免了。倒是咱们别过之后,也算不打不相识。他日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驾车的李丘狐忽然道:“爷爷,这人真是胆小,但也怪有趣。” 应慨听了少女这话正色道:“大家都是英雄人物,李公也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怎么算胆小?我应某人一生行事,何曾有过胆小二字?” 李伯辰忍不住心中笑起来。这人也的确算是有趣,口齿伶俐,言谈间格局很大,但也懂得断臂自保的道理。李丘狐说他胆小,自己倒不这么认为。真是个胆小之辈,在这种情况下怕是连话都说不清。或者要求饶,或者脸色铁青不发一言。倒是这人懂得临机应变,不能不说是个人物。 李定并不多说,慢慢俯身在应慨的怀中摸了摸,果然找到一本小册子。 他翻看一番,收入怀自己中,又看李伯辰:“李将军,你说说,这人该怎么处置?” 李伯辰不知李定为什么征询自己的意见。但也想了想,沉声道:“应教主,我问你,你以妖兽做阵眼,是否与魔国有来往?” 第三十五章 高义 第三十六章 旁观者清 宝刀便落在李定手中的符纸上,他没料到这刀如此沉重,双手一坠,险些叫刀落在应慨的身上。忙施力托住,赞道:“李将军好神力!” 又极小心地将刀拄在地上,从怀中摸出一块薄薄的黑布,慢慢将它缠上了。 待他做完这一切,李伯辰才说:“李先生,那么我们就此别过吧。” 李定此时得了刀,就半分客气也无有了。李伯辰一开口,他便一笑:“狐儿,停车!” 厢车正停在路口转弯处,阳光射了进来。李伯辰觉得这阳光来得应景——终于离了这暗沉沉的车厢,不必有生死之忧了。 他尽量叫自己不慌不乱,躬身按着腰间的匕首,慢慢钻出车厢、跳下去。又听身后噗通一声响,李定将应慨也毫不客气地丢下来了。而后只向李伯辰微微一拱手,缩回到车厢里。 他眼下的做派,简直称得上翻脸不认人。倒是李丘狐站在马旁微微一笑:“李伯辰,后会有期。” 李伯辰向她拱了拱手,在心里道:“最好是无期。” 车马辚辚远去,走的是直路。直到再看不清踪影,李伯辰才轻出一口气。举目四望,无经山已经离得很远了,被另几座小山挡住,可仍能瞧见远方的天空中层云还未散去。 便听到地上的应慨说:“不用看了,已经出了那个山君的辖地了。李兄,扶我起来吧——你要什么只管说。” 周围是雪原以及覆着白雪的群山,看不见一个人。李伯辰看了看地上的应慨,走到路边掰了根手腕粗细的树枝丢到他身边:“应教主用这个吧。” 应慨本要皱眉,可听他喊自己“应教主”,又眉眼一宽:“哈,李兄太客气,叫我应兄就好了。” 李伯辰倒不是客气,喊他应教主也有些挪揄的意思。因为他觉得这应慨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好人,因而不愿用“应兄”这种称呼。偏这人这时候说话又实在随和,他也不好冷着脸,又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处置他,便叹了口气:“好,应兄。我倒是的确想要你身上的一件东西——外袍给我吧。” 他身上的衣裳已经破烂不堪,又冻着血污,被人看见容易生事。应慨的外袍也有血迹,但是黑色的倒不显眼。 应慨撑着树枝吃力地站起来,满不在乎地将外袍解下丢给他:“你救了我的命,一件衣裳算什么。不过那个老东西的禁制的确厉害,你要是想问我什么,咱们最好找个避风的地方。他妈的,再过一会儿只怕我没被那个红毛畜生害死,先冻死了。” 眼下这位玄冥教主看起来放松许多,可见他站起来、走路时双腿仍在微微发颤,该的确如李定所说暂无法使用灵力神通。李伯辰就想了想,说:“好,我们向前走。” 在车上时觉得这位健谈,如今变得更健谈了。刚拄拐走出四五步便又开口:“李兄实在是高明。在车上的时候看得我心惊肉跳,可那老东西一再吃瘪,硬是拿李兄没办法。真是解气解气——李兄不必急,交给他的那秘籍上的东西,全在我脑袋里。等找到避风处,我全说给你听!” 高明?吃瘪?李伯辰愣了愣,实在不知道应慨说的是什么意思。可知道身边这人眼下虽然看着百依百顺,但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最好别细问他。便只道:“哦?你瞧得出来?” 应慨笑起来,从路边的树枝上抹了把积雪去搓自己脸上的血污,含含糊糊道:“那是自然了。你们两个没上车之前说话的时候,我早醒了,全听见了。” “那时候那老东西就等着你把刀给他,李兄却不给,该是为了我吧?” “那老东西还没从我身上捞着好处,就硬着头皮邀李兄上车,他哪料到你胆量过人,真上车和他同行了!哈哈哈……要是李兄不在车上,他可不会只要我那册子,一定得把我折磨一通,将我榨个干干净净!” “之后李兄又与他交锋两次,寸步不让,那老东西到那时候已经急了。偏李兄又在那时候送刀,叫他无可奈何……哈哈哈哈,真是痛快!” 李伯辰听他这些话,心里着实愣了好一阵,随后才明白过来。 竟有这样阴差阳错的事情么?难道直到自己下车之前,那个李定也在忌惮自己!? 之前两人在车后说话,李伯辰以为李定故意不急着拿刀,是为了叫自己不得不与他同行。可依应慨所说,他当时难道是觉得这应慨身上该有许多秘密、自己也想要分享那些秘密,因而故意不交刀,主动要与他同行的么? 怪不得李定从应慨怀里搜走那本秘籍之后就没再多问。如今想来,似乎是要和自己“平分”——他得了秘籍,应慨脑袋里的那些东西则留给自己慢慢审。 他之后又说将应慨留给自己处置,是在示好吧?可自己答应了之后仍没交刀,在那李定看,该是觉得仍不满足的。 难怪……之后他开始说临西君的时候,变得面无表情。那时候心里该已经气极了吧。说那些事,也许是在隐晦地威胁自己……叫自己不要贪得无厌招惹他们。可越是这样“贪得无厌”,倒越叫他心生忌惮,觉得自己有恃无恐了。 然后自己才将刀给交了。怪不得交刀之后这人立即叫李丘狐停车,如送一个灾星一般。 李伯辰这时候才意识到之前在车厢中,形势比他想得还要险恶。幸亏最后他狠了心主动去送刀,否则李定搞不好要出手的! 他心里一阵后怕,只觉得背后也有冷汗渗出来了。但又想到之前李定该也在暗自心惊,又忍不住笑了。他觉得李定深不可测、与他同车时如履薄冰,如今看来那李定何尝不是如此? 而身边这位应慨,下车之后便连连示好,该是也因为自己在车上的表现而产生了某种错觉吧。 应慨见他笑,便道:“李兄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么?” 李伯辰又笑两声,转脸看他:“我是在笑人心这件事,实在奇妙。” 第三十七章 讲法 他如今心里明白了刚才是怎么回事,又大致能摸清这应慨对自己是何种态度,再看他的时候便觉得能略微将他看透一点了。 应慨听了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忙道:“李兄不要多想,我倒不是故意揣摩你的心思。何况你身后还有雄兵……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我这人最恨别人胁迫。要是来硬的,我一个字儿都不吐。可要是李兄这般真诚待人的,我倒乐于结交了。” 身后还有雄兵。李伯辰心头又一跳,什么意思? 但他此刻心中大定,念头也就活泛。想了想,模棱两可道:“应兄也知道这个?” 应慨搓了脸,又小心翼翼去摸额上被自己砸裂处:“也不是我要故意冒犯,只是之前和那个红毛畜生在神识里斗,我不得不开了阴眼。李兄也清楚阴眼这东西一开,没有一两个时辰是散不掉的。” 又往李伯辰身旁一指:“那红毛畜生将李兄的阴兵又炼化了一番,如今又成你的了。只是李兄……阴兵神念伤人,能否将神通暂且收了?” 李伯辰意识到应慨所说的“雄兵”,该是指自己之前借给那位山君的阴灵了。那些阴灵平时跟着他看似人畜无害,可山君用它们和应慨斗,气势却十分骇人。他之前在山上将向自己冲来的那些喝住,难道它们现在还跟着自己的么? 应慨说阴眼一开得一两个时辰才能散去……李定在山上似乎也做了法去看阴兵,那就是开阴眼吧。也就是说……刚才自己坐在车厢里,那些阴兵一直都跟在自己身边? 怪不得李定什么都没做,一直压抑心中怒气同自己“和和气气”地谈呢。 在他看来,自己实在太狂妄张扬了吧。 李伯辰想到这里又笑,可忍住了,倒是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他对修行一途中的许多常识实在缺乏认知。否则今天在无经山上也不至于步步惊心,全凭运气才能苟全性命。在无量城中时找不到什么人去问,可眼下身边就有一个应慨。此人虽然只是龙虎境,不算是天下顶尖的人物,但看李定对他的重视程度,似乎也算是家学渊源的。 倒不如吓吓他,从他这里学个一鳞半爪。哪怕自己往后还想要避世隐居,也总有些自保的手段。更何况山君、李定、应慨,都觉得自己是灵主……隋不休那夜放过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认为? 李伯辰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如果直接去问他这些常识,难免叫人起疑。便想了想,淡淡一笑:“应兄之前和它们斗了那么久,也伤了许多吧。我借这些阴兵给山君,原没想到遇到你这样的对手——应兄打算怎么补偿我?” 应慨忙道:“我还记得许多秘法——” 李伯辰又一笑:“我倒不在乎那些。这样吧,不如应兄给我这些阴兵讲讲修行之道。那些修行人都该知晓的道理,他们还不清楚,但要我讲又实在麻烦。就用这个抵冲我的损失吧。” 他看到应慨脸上有一抹讶色一闪即逝。李伯辰想这人该是没料到自己对他的那些高深秘法不感兴趣,而提这种要求。这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清楚以自己的水平、资质,即便听了那些东西也记不住、修不了。 应慨这人爱多想,也许还会因此觉得自己的确不想为难他。 果然,应慨此前脸上带了些略显谦卑的笑,听了他这话愣了愣,不笑了。扶着拐走了三四步,忽然道:“之前以为李兄的仁义是手段,如今才知道是真性情。好,我就为李兄的雄兵讲法。” 又顿了顿:“只是……为阴灵讲法,我实在闻所未闻,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李兄想叫它们听什么?它们听得懂么?” 李伯辰想扮高人,奈何自己知道的也少,随便开口怕露出破绽。好在这些人以为他是灵主,便可以往那位该并不存在的太古秘灵身上推。因而说:“你问的这些,我倒也不清楚。只不过是那位要求的事,要像教娃娃入门一般去讲,我就一直拖到如今。” 应慨脸上又凝重几分,似乎因他这坦诚,更觉得高深莫测了。 他又走了几步,开口道:“那么我就班门弄斧了。” “诸位神兵神将,我先来讲幽冥吧。我那本秘籍当中,入门篇讲的就是幽冥诸灵神。” 那些阴兵是否在听李伯辰不清楚,可他自己倒是将耳朵竖起来了。 “在幽冥之中,最高灵神共有六位,是东华、南极、西垣、北辰、太素、六渎六位帝君。东华帝君主生机乾阳,西垣帝君主衰陨坤阴,南极帝君主消灾延寿,北辰帝君主刑罚杀戮,太素帝君主欢愉密谋,六渎帝君主财富运势。” “其实在这六位帝君中,前四位的地位稍高一些。因为这四位所掌握的乃是生、死、得、失四种气运。后两位所掌握的,就稍弱一些了。” 他说到这里,看李伯辰:“李兄,气运,要讲吗?” 李伯辰自然想听,便道:“有劳。” 应慨微微一愣,又问:“就这样讲?” 李伯辰这时候才意识到,讲这几位帝君的“气运”,似乎是件挺严重的事,也许需要些什么仪式。不过话已出口,他也不好反悔。反正要讲的人是应慨,他便道:“应兄自己斟酌吧。” 应慨犹豫了一会儿,开口,但声音要略低沉一些:“天地间有气运,最主要的便是生死得失。这四者,影响了世间万物运转。那四位帝君掌握这四种气运,才成为天地间的至高者。四种气运又衍化出其他的气运,太素与六渎两位帝君掌握的便是这些当中的一部分。” 他声音更低沉了一些:“在幽冥中的这六位至高帝君之下,还有各元君。元君之下,还有各真君。元君与真君也掌握气运,但可以看做是代行六位至高帝君的权能。因而,幽冥诸灵神占据了天下气运六分。另外两分,则在魔国。” “魔国信奉三位魔君。分别是五帝魔君,六素魔君、清消魔君。五帝魔君坏人善心、付人恶事,六素魔君挑拨欲心,引起兽行,清消魔君则叫人痴迷偏执,蠢笨愚钝。三魔君之下还有青赤白黑黄五位魔王,魔王以下,还有魔灵。” “修行人在修行时可能走火入魔,便是因为这些魔部众。” “还有余下的两分气运,则掌握在诸天万界的太古秘灵手中。李兄,你是灵主,这一些,我就不好讲了。” 第三十八章 破绽 第三十九章 宝物 第四十章 灵药 罐子稍有些大,约莫半人高。应慨花了一刻钟的功夫才终于把它弄出来、将表面的泥土抹去。李伯辰往坑边走了几步,看清它的全貌。是纯白的,罐口、双耳、罐底包了金箔。他在心里略一估算,这些金箔要是都剥下来,大概只能换一陌钱,因为太薄了。 应慨双臂发颤地将罐子递上来,李伯辰双手接住。山君说罐子里是财货,他本以为里面该是金银,至少是铜钱。可这么一接却发现并不是很沉,忍不住微微失望。 应慨撑着树杖,也吃力地爬上来。他身上和脸上都是泥,却不急着擦,而好奇地问:“这里面是什么?” 李伯辰想了想,从地上捡起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子,手一施力,打在罐身上。 罐子啪的一声裂开,只留个底座躺在地上。果然没有金银,也没有铜钱,而像是一尊木雕。黑沉沉的,看似个胖娃娃的轮廓,并不很大,只有小臂高。 这是什么东西? 李伯辰皱了皱眉,身旁的应慨却忍不住低呼一声:“这是李兄种下的?!不对……这东西看着有百多年了……哈,李兄,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件宝贝?这下子咱们两个全不愁了!”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日后安顿下来,无论出世还是隐世,都一定要多学些东西。眼前这娃娃形状的木雕该也是个宝贝,但自己又认不出,只能依着老办法来了。 便微微一笑:“应兄看,该怎么处置?” 应慨犹豫一会儿,但仍直勾勾地盯着那东西:“宝物是李兄的,我……只要一点就好了。李兄,这东西脏手,我来处理吧?” 李伯辰点头:“好。” 应慨立即走上前去蹲下来。先抓起两把雪反反复复地洗干净手,又捡了一片薄些的石头洗干净。而后一手扶着那东西,一手在顶上轻轻一敲。 顶上被敲破了一块,木雕身子上也裂了纹。他放下石头,像剥鸡蛋一样将脆且硬的壳剥开,李伯辰看到其下露出来的倒很像是椰子外面的毛,可那东西被应慨一捏便有暗红色的汁水渗出来,又有点像山竹里面的果皮。 李伯辰离它两步远,可已经闻到一股异香,酸酸甜甜,仿佛某种果实。 应慨将这一层也剥净,里面的其实就剩不下多少了。这东西原本有小臂长,眼下只剩一个鸡蛋大小的果子,半透明,看着像荔枝肉。 应慨以那枚石片割了约指甲大小的,又在衣服上擦擦手,站起身将余下的递给李伯辰:“有了这个,你我身上的伤势就可痊愈了。” 李伯辰接过那东西,觉得香气越发浓郁。他早上在脚店只吃了一碗面,之后苦斗许久,早就饥肠辘辘。应慨说这有这东西身上伤势便可痊愈,那山君所说的坛子里有助修行的,就指这个吧。 他食指大动,便将这果子送进嘴里咬了一口,口腔里登时爆满酸酸甜甜的味道,叫人口水横流。他忍不住将余下的也都送入口中,囫囵嚼了几下就咽下去,但仍旧唇齿留香,仿佛呼吸之中都有酸甜。这东西一旦落肚,立时有一股暖流传遍四肢百骸。 之前在无经山上山君已叫他的伤口愈合了大半,但身体仍觉得酸痛难耐,该是哪里还有暗伤。如今这暖流一转,他竟连那些暗伤也觉察出来了,再一运气,灵力便同暖流一起流转,几息的功夫,只觉整个人焕发新生,精神饱满得想要仰天长啸。 他回味了一会儿才看应慨,发现他的气色似乎也好了些,大概是将那指甲大小的一片吃了。此时才觉得有些后悔。这东西效果这样神奇,要是有什么法子留下来,也许往后可以做救命应急的伤药呢。 应慨向他拱手施了一礼:“李兄,我几次误会你的仁心,到现在真觉得无地自容。” 说了这话在怀中摸了摸,取出两块金铤摊在掌心:“我从前也有颗平常心,可为家世修为所累,渐渐走了邪路。现在想起捉到的那妖兽杀死的两个无辜路人,再看到李兄,真是无地自容。请李兄收下这些,你曾和他们一路,要是有机会,带给他们的家人吧。” 李伯辰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愣了愣,但还是伸手接了。一块金铤大概值一万钱,益盛合商号的伙计,不吃不喝每年所得大概两三千钱。虽说钱买不来命,但这人要是真心想到了这一层,也实在很难得。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路上,应慨对他百般示好,叫他越来越下不了狠心。眼下他又觉得是自己将那种神奇的果实也分了一些给他、供他疗伤,于是对自己更加信任了吧。 一旦背上这种信任,事情就变得很复杂了。李伯辰站在雪地中握着那两块沉甸甸的金铤,看应慨又去将剥下来的果皮、白瓷罐的碎片重新填回到坑中去,又走过来,将用罐上金箔团成的绿豆大的小金珠递给自己。 他抬手捏住小珠,叹道:“应兄,你走吧。希望你刚才说的话是真心的。” 应慨似乎并不意外,反倒笑了笑:“李兄就不怕我又为非作歹,滥杀无辜。” 李伯辰正色道:“如果你我从未相识,你为非作歹,自有官府、督院管你,我最多在遇到苦主的时候打抱不平。但如今应兄是从我手里走掉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也有我的一半责任。无论天涯海角,我必将你绳之以法。” 应慨愣了愣,才又笑了:“开个玩笑罢了。好吧李兄,我再陪你走一段路。” 李伯辰倒也觉得自己刚才说得有些严重。细细一想,大概是由于身体和经历的缘故。他虽然一直有自知之明,但先从无量城逃出,又斗了山君、从李定手中走脱,且慑服了眼前这位修为远超自己的人物,一时间心胸中倒也又生出豪气了。 且他刚刚吃的那果子的效用还未退去,甚至越来越强了,只觉精神愈加振奋,像是饮酒微醺一般。便也笑笑:“好吧。” 两人又走出几十步路,应慨一直没做声。倒是李伯辰觉得身上越来越热,额头开始突突地跳,越来越像将醉酒时的感觉了。他想这东西果然是宝贝,效力如此霸道,要是知道到底是什么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话竟脱口而出:“我说应兄,刚才吃的是什么东西啊?” 应慨转脸来看他,面带笑意。李伯辰不知他因何发笑,又想说些什么,脚下一软,倒在地上。 第四十一章 赠信 第四十二章 纠纷 第四十三章 福报 第四十四章 考教 第四十五章 术学 第四十六章 秘灵 第四十七章 文馆 第四十八章 我坑我自己 第四十九章 佛系青年 第五十章 马五 第五十一章 建议 第五十二章 怀念 第五十三章 赔礼 第五十四章 病症 第五十五章 为虎作伥 第五十六章 强援 第五十七章 相劝 第五十八章 机会 第五十九章 阵眼 第六十章 阴神 他便咬牙又喝了两次“出来”。 但这一回不但将附身的那些阴灵喝得晃了晃,也叫陶文保的神识又坐起来了,便忙道:“回去、回去!” 再看陶文保被他这么一折腾,呼吸更弱,似乎眼见就要归西。 ——幸好先试的是他。如果是陶定尘……怕如今已悔之晚矣。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想只怕这次真不成了。只是他看破了布阵那人的手段,却在最后一步失败了,实在很不甘心。 便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看看陶纯熙。一咬牙,打算附体清醒过来,再试试别的法子。 但在此时,忽然又听到铁索的声音。 这声音,他已经听过两次了。第一次是刚来陶宅的那一晚。他阴灵出窍遍游全宅,查探这家人是否有异常,在见陈三姑与老徐吃酒时,听见远处有此声响。 第二回是不久之前,他仍以阴灵探查陶文保的病情,在他床边时,又听到似乎隔壁的宅子里有这样的声音。 那两回,他都没怎么在意。因为在无量城中时这样的声响太常见了。可如今他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两次都是在阴灵离体时才听见的,回到躯壳中后,那声音便没了! 而这一回,铁索的声音已不在院外,而似乎就在门外。仿佛正有人拖着一条又长又粗的锁链,慢慢地走到门前了。 他去看陶纯熙。见她仍握着小刀,盯着自己,果真没什么反应。 是因这阵法的缘故么?阵中还有什么守护!? 门外是大亮天,李伯辰却心中一凛,立时低喝:“来!” 十四个阴兵便依着他的心意分列两旁,成了个雁翼阵,将他护在中间。 而后,看到从门缝中射进来的阳光慢慢变得暗淡,丝丝缕缕的黑气从门窗缝隙中渗入,如薄雾一般蔓延开来。 李伯辰不知虚实,便死盯着那雾,全神戒备。也因此将那一片地面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注意到门缝边有一只蚂蚁正沿着地砖缝,寻寻觅觅地走。 他心里一跳——璋城并不温暖,在这个时节,哪来的蚂蚁? 下一刻地面的黑雾忽然收敛,一下子聚到那只蚂蚁的身上。屋子里起了一阵凉风,一个黑影现了形。 这黑影,看着是个人的轮廓。但周身黑雾缭绕,分不清身体与雾气的界限,倒像裹在一个大袍子里。唯有“脑袋”分明,依稀能瞧见五官。但那五官也笼在黑雾中,只有些隐约的模样。 且它这五官,并非一成不变的。它身子虽不动,脑袋却一直在痉挛般地微微晃动。每晃一次,脸上就变个表情,忽而狰狞,忽而欢喜,忽而哀怨,看着极为诡异。 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又发现这黑影身后拖了一条青蒙蒙的铁索,落在地上、穿过门板,伸到院中去了。那铁索之上,还捆了一个绿幽幽的阴灵。 他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 阴差。 该是个勾魂的阴差。他在无量城听人说过,有不少人在将死时,或许便能听到锁链声,那就是阴差来拿人了。 竟然是真的! 李伯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传说中阴差出身幽冥,也算半个幽冥灵神吧?可如今,自己这“灵主”正撞见它了。六国正教中人敌视灵主,倘若不小心被捉拿了,多半没有好下场,想来幽冥灵神对自己这种类似“太古秘灵”的灵主也是一样的态度吧? 他愣了愣,深吸一口气正要沉声开口,却见那阴差一时间也没什么动作。 倒是脑袋再一晃,换上个目瞪口呆的表情不变了,身形陡然矮下去,只到常人腰间了。 两“人”这样怔怔地互视一会儿,那阴差忽然发声。声音尖锐至极,听起来仿佛一柄钝刀在挫拉耳膜,言语也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极像他在噩梦中时曾听到的呓语:“……小神……近几日见有……此地封锁……探查……不知原是……真君宽恕……” 李伯辰心中狂跳,倒是能推测出这阴差在说什么。 大概是在说它近几日见有人在此布阵,将此地与幽冥的联系隔绝了,因而在附近探查吧?自己前两次听到的锁链声,就是这个阴差在附近徘徊吧? 难道是因之前阵法完整,它进不了陶宅么?而刚才自己将阵法破去一些,它才来了? 可“真君宽恕”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阴差平时究竟是何种模样。但只看它如今的神情,倒像是在畏惧自己……李伯辰一时间有些发懵。 无经山君初见他带了百余阴灵时也称他“真君”,难道这阴差见自己身边列了两排阴兵,也将自己视作“高人”么? 不对……山君称自己为真君,该是一种客气的称呼。但这受命幽冥的阴差眼下这副模样,也称自己为“真君”……难道它是当真觉得,自己是幽冥中的某位灵神!? 因何造成这种误会? 李伯辰既惊又喜,一时间脑袋乱成一团。倒是那阴差见他铁青着脸并不言语,脑袋又一晃,面目上的神情从目瞪口呆转为怯怯,身子便又变矮些,只到人膝上了,道:“……宽恕……小神……离此地……” 它是要走?那就太好了。李伯辰立时松了一口气。但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倘若这个阴差因此地被幽冥隔绝了,便来查探……那么空明会人如果在璋山附也布置了“诸天荡魔弥罗阵”,岂不是更会引起注意!? 会不会此时已经还有些阴差,正在那璋山附近游荡了? 要真是如此……他倒可以此做些文章、做自己刚才在院中所想的那件事! 想到此处,李伯辰便觉得胆气稍壮了些。 他转脸看了一眼床上的陶文保,心中更生出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 这东西此刻既然怕我,何不干脆拿来用用? 他已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在心中咬牙道,这种事,总不会比杀妖兽还要凶险。在北原上时搏杀起来,连死都不怕了,如今又有什么好怕的。 便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且住。” 阴差的脑袋又一晃,脸上的神色看起来竟已是泫然欲泣了。 第六十一章 反击 第六十二章 金丹 第六十三章 坦白 第六十四章 狐假虎威 但又立即警了警心神,停下脚步:“怎么,隋公子还要考教我术学?” 隋子昂一笑,伸手揽住身旁两女的腰肢,扬起脸道:“今天没这个闲心。李兄,怎么不在陶宅了?” 那两个女子被隋子昂揽住,便故作娇羞,咯咯低笑起来,一起看他。李伯辰又见那“丛云轩”的门面装饰十分华丽,且披红挂绿,猜这或许是一家青楼妓馆。 但既然开在榆钱街这种地方的对面,该是高档的场合。隋子昂是待在这儿一边狎妓取乐,一边等陶纯熙走投无路么? 这人在术学中时,好歹还会矜持一番,如今却显露出本性,实在叫人厌恶。 李伯辰在心里冷笑一声,道,也好。反正我一肚子怨气,既然撞上了,要做的事就从现在开始吧。 他便轻出口气,从街上行人中横穿过去。 隋子昂见他这模样,笑道:“我正要问问你陶纯熙现在如何。听说陶文保病了,不知请了几个大夫,看好了没有?” 李伯辰走到他面前站定,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说:“我只是在陶宅教陶公子刀术。隋兄之前怕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因此才叫人布了阵吧。” 隋子昂一愣,旋即又笑:“难得。你能看出阵法来。” 又道:“可你自视甚高了。要说我因你才用阵,你还不配的。” 他说话间有一人在丛云轩中叫道:“子昂,怎么还不来?站在外面做什么?” 那人边说话边走出来,李伯辰见了这人,认出他是方耋。前天方耋在巷子里将陶文保拦住时,穿了一身黑袍。那该是空明会会士的制服。但今天换了便装,看着也有些风流潇洒的模样。李伯辰便想这空明会果然百无禁忌,怪不得能坐大。 方耋瞧见李伯辰,微微一愣。隋子昂便看他:“前天就是这人将你的人的腿打断的吧。表兄再看看他如今这模样,可有那天的威风?” 方耋便笑:“怎么,这人来向你讨饶?” 这两人一唱一和,门口的人就也都来看他们。只是李伯辰眼下酒意未退,心中又有主意,倒并不觉得生气。 听隋子昂又道:“懒得理他。走,快活去。” 他揽了身旁两个女妓要转身,李伯辰便忽然换了口气:“果然是你们布的阵。好,隋子昂,叫你的父亲。” 又看方耋:“你,叫上璋城大会首,一起来这里见我。” 随后他便越过两人,直往丛云轩中走去。 隋子昂与方耋愣了愣,似乎在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直到李伯辰越过他们,才反应来。隋子昂皱眉:“你说什么?” 李伯辰淡淡看他一眼:“即刻去。两刻钟之内不到,后果自负。” 他此刻拿出从前统领一营的气势来,虽穿着布衣,看起来却完全不同了。隋子昂为他这气度所慑,愣了一刻。又皱起眉,似乎想要呵斥他,可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脸看方耋。 李伯辰将他这举动看在眼中,心里暗笑。亏这隋子昂虽然人品极差,但脑袋不笨,倒懂得三思而后行。这就最好了。 他便不理他们,走入丛云轩中厅左右看看,见中厅是个人设的山水小池子,两旁则是燃着符火灯的雅座。其中一些坐了人,门口笼着薄纱帘子,内里人影若隐若现、娇笑声时有时无,该是饮酒狎妓的所在。 他便瞅着一间左右无人的,撩了帘子坐进去。 厅中自有仆役待人差遣。这种场所的仆役大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与隋子昂、方耋三人在门前交谈一会儿,且都面色不善,那些人该都瞧见了。 因而如今见他走进来坐了,衣着又并不高雅富贵,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竟无人来招呼。 隔一会儿,隋子昂与方耋才跟进来。皱眉盯着他,犹疑一会儿,道:“李伯辰,你刚才说什么?” 李伯辰这才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了。大概是从陈三姑那儿打问出来的吧,她快人快语又健谈,的确藏不住什么话。 便笑了笑:“好,连我的名字也打听出来了。真是做的好事。” 又转脸沉声道:“我乃无量城奔掠营统领李伯辰。我再等二十分,人若不到,往后自己向彻北公交代。” 隋子昂和方耋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发怔。 李伯辰便扬声叫:“来人!没有伺候的么!?” 见隋子昂站在这里,仆役忙跑过来了。李伯辰道:“有什么炙烤腿肉之类的,端上来。” 仆役观瞧隋子昂的脸色,见他不说话,只得道:“客人,此间乃是雅舍,实在没人整治那些……” 李伯辰笑了笑:“雅舍?怕是鸡舍。那我就吃鸡——蒸烤煎煮的,都端上来。” 仆役略犹豫。此时隋子昂终于转脸向方耋叮嘱几句,方耋看了一眼李伯辰,转身走了。 而后隋子昂走到李伯辰对面跪坐下来,对仆役道:“愣什么。” 那仆役才道:“是……这就去。” 李伯辰在心中略松了口气。这两人该是被他唬住了,是个好的开始。不过要唬住接下来的人,怕得多费些力气。他知道自己眼下是在行险,但此时行险,是为了往后的万全。 他在应慨那里吃了教训,晓得不要轻易扮演什么自己并不了解的角色,否则极容易疏忽大意,被瞧出破绽。 但他自觉而今在做的这件事,自己了解的已足够多了。璋城里,怕没有第二个人既识得诸天荡魔弥罗阵,又清楚北原上发生过的事,且知兵事。 他得弄清楚空明会在璋山附近所行之事是否如他所料,如果是,又何时将对璋山的山君出手。今日璋城混乱,机不可失。 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眉头紧锁的隋子昂,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人的脑袋未必比自己笨,见识也未必比自己少。可如今竟被自己唬住了,怕是因为从未像自己一样,无数次直面生死吧。 自己刚才连阴差都杀了,还会怕他在这里看的么? 便也抬眼,盯着隋子昂。两人对视片刻,隋子昂移开目光,低声道:“你口气不小。你是无量军的统领?看来我猜对了,你果然是个当兵的。” 李伯辰笑了笑:“昨天你险些祸从口出。我劝你今天最好少说话。” 隋子昂哼了一声:“在璋城里只要我想,我就是别人的祸。” 此时仆役送了一盘烤鸡上来,又摆了几个看碟。李伯辰毫不客气地扯了一条鸡腿大嚼,待咽下去,看隋子昂:“这只鸡看地上的虫豸时,该也是这样想的。但现在被我吃了。” 陈子昂挺起身子低声道:“你!” 但想了想,又坐回去,冷笑:“过一会儿便见分晓。” 第六十五章 无巧不成书 方耋从璋城府衙后门走出来的时候,正听得府衙内的机鸣钟响了三下。他算了下时间,知道眼下离那人所说的二十分还有大半。他身旁有一人,年约五十,胡子花白,穿了一身褐色便服棉袍。这是璋城府的府丞苏仝友。 隋子昂叫他来请此人,但方耋心里稍有些忐忑。对方打着彻北公的名号……万一是真的,又耽误了事情,他怕给自己惹麻烦。 于是加快脚步,对身边人道:“苏丞,子昂叫我在路上同你讲。他该也拿不定主意。” 听得他的话,苏仝友沉声道:“好,边走边说。” “那人自称是无量城奔掠营的统领,叫李伯辰。口气极大,要见府治、大会首。子昂叫我对你提一句,那人曾在术学中与他辩论,似乎颇知军事,因此他一时间才不知真假。” “再有呢?” 方耋皱眉想了想:“这人气度也的确不凡。可是苏丞,要是真的……彻北公的人跑来璋城做什么?” 苏仝友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道:“无量城倒的确有个奔掠营。我家中一个护卫,就曾在无量城从军。我已差人去传他,是真是假,他到了一看便知。” 又叹了口气:“说到陶家,唉……方耋,公子任性,你怎能纵容他去见大会首?为一个猪行商人,大会首竟也真用了阵。只怕麻烦。” 方耋道:“也许大会首是担心过些日子要多闹出几条人命吧。到时候,还得我那位表弟在府治面前多美言几句。” 他想了想,压低声音:“苏丞,进展到哪一步了?” 苏仝友一皱眉:“你知道会中规矩。这事你不该问。” “我已是会士了,又不是会友。”方耋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快些走。” 两人又耗了约十来分,走到从云轩。进入中厅,向李伯辰所在的雅间看去时,发现仆役正端着食盘往里面送。 两人对视一眼,愣了愣。苏仝友便站住脚,先打量一会儿,皱了眉。不过心中已略觉不妙……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大吃大喝,不是饿死鬼,就是真统领。 他定了定神,抬脚走过去,趁仆役撩开薄纱的当口儿,将李伯辰看了个清楚。 看着很年轻,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体格也健美,的确像是在军阵中炼出来的。面前摆了四个空盘,胃口极大,倒也像军人。看他吃喝时的模样虽豪放,却不粗鲁,也的确有官长气度。 苏仝友走进雅间,向隋子昂施了一礼:“公子。” 隋子昂起身道:“苏丞。就是此人。” 李伯辰搁下筷子,将苏仝友打量一番,笑了笑:“你是府治,还是璋城大会首?我看两个都不像。” 苏仝友脱鞋入席,坐到桌边拱了拱手:“我乃璋城府府丞苏仝友。将军有事可以告知于我,我稍后向府治、大会首转达。” 李伯辰又一笑:“你配听我的事么?” 隋子昂阴沉着脸。苏仝友便道:“将军放心,府君该知道的,我都可以知道。将军可以问隋公子。” 李伯辰斜眼看了隋子昂一会儿,道:“也罢。我先对你说了,不怕此地府治不来见我。” “本将,为彻北公做事。来璋城,是因为上月有李国临西君逆党潜入无量城,刺探军机。彻北公命我彻查此事,我便出无量城,沿途追踪,查到璋城来。” “我在那陶府暗藏身份,本打算静待时机将城中李国逆党一网打尽。可今天陶家竟被璋城空明会设了个阵,那陶家女子四处奔走,闹得满城风雨!”李伯辰竖起眉低喝,“你们是要暴露本将行踪,使逆党警觉吗?!” 隋子昂与苏仝友听得此话,都愣了愣。苏仝友不知他这话的真假,可他家中那护卫还未到,这顶帽子又扣得够大,不禁沉吟一番,道:“这位将军,只怕是误会罢了,那陶……” 李伯辰冷笑一声,又看隋子昂:“误会?我疑心璋城术学中或许也有李国逆党藏身,昨日便去术学探查。” “结果这位隋公子在众人面前说我是逃兵——难道不是有意提醒术学中的逆党么?昨天说了这事,今天便毁了我的藏身处。难道这位隋公子也从逆了?还是整个璋城府都从逆了!?” “你血口喷人。”隋子昂忍不住挺身道,“璋城哪有什么李国逆党?苏丞,我看此人——” 他边说边去看苏仝友,却见他脸色凝重,似被李伯辰说中了什么一般。隋子昂心中一跳:“苏丞?” 倒是此刻,方耋引了一个着劲装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撩开纱帘:“苏丞,人到了。” 苏仝友还未转脸看他这护卫,护卫便愣了愣,身子向后一缩,额上一下子渗出冷汗来:“统……统领!?” 李伯辰也见到了这护卫,但并不认得。他醒来之后只做了十将,做统领的记忆都是从前那位留下来的。想来那个莽夫不属于心细如发的人,麾下五百兵,自然不能全认得。 可见这人的神色,他心里已猜到了。该是个逃兵吧,运气好,逃来璋城安顿下来了。看来不是只有自己一个觉得这里宜于藏身。 ——北辰在上,天助我也! 便冷冷笑了笑:“是你。逃出来了,看着过得倒不错。” 那护卫一下子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统领恕罪,统领恕罪!小人如今上有老下有小……” 李伯辰低喝:“退下!本将今日不理你的事!” 那护卫立即爬起,也不管方耋、苏仝友,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引得许多人侧目而视。 再看隋子昂、苏仝友,则脸色极难看,面面相觑。 李伯辰冷笑:“真伪也验了,如何?” 苏仝友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道:“将军……可还有……能自证之物?” 这人倒是难缠。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但早知道来与自己打交道的人必然深得府治或者大会首的信任,不会像寻常人一般好哄。刚才的运气自是运气,不过他也的确早准备了别的。 便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枚白玉搁在桌上:“识得此物么?不认得不要紧,送去给你们府治看。” 第六十六章 美玉 第六十七章 优柔寡断 第六十八章 赔礼 第六十九章 横财 第七十章 刀 第七十一章 踪迹 第七十二章 冤家 第七十三章 暗器 第七十四章 心决 第七十五章 症结 第七十六章 豪胆 第七十七章 天命 第七十八章 天人之喜 第七十九章 魔劫 第八十章 富贵 无题 第八十二章 整队 第八十三章 庙祝 第八十四章 参 他便转脸看苏仝友:“封山?苏先生,这时候封什么山?” 苏仝友皱起眉看那人:“胡言乱语。我乃璋城府丞,何曾下过封山令?我问你,有没有看到行迹可疑、似是逆党的人进山?” 那庙祝一听说“逆党”,看起来更慌,连声道:“没有……没有……” 李伯辰便出了口气,心想苏仝友这话问得妙——寻常百姓最怕与官府扯上关系。他问那人可有见过“逆党”,提起这词儿,就算他真见了什么行迹可疑的也不敢说了。 和聪明人打交道,到底要省心些。 他便笑了笑:“苏先生不要吓他,我看他也的确是个良民。” 又对那庙祝道:“本将问你,这山上哪里有乌头参?” 他说了这话,余光瞥见身旁两人似乎稍稍松了口气。 庙祝愣了愣:“……乌头参?将军,小人实在不知。” 李伯辰便皱眉:“乌头参是璋山一宝,你这做庙祝的天天混迹山里,怎么会不知道?” 庙祝听此时听李伯辰问了几句话,已将他看仔细了。便见他相貌英俊、气度不凡,又有璋城府丞这样的大人物作陪,心道这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贵公子。 又听他话中似有怨意,忙道:“回将军……此时山中哪里有参小人不知,可小人那庙里倒的确有一两支小参,两三年的,寻常人煮了水倒也能……” 李伯辰不等他说完,立时眉开眼笑:“哦?我就说,怎么能没有?亏你今天没敢私藏,否则非要军法从事!走,带我去你那庙里瞧瞧。” 说了这话再瞥苏仝友和隋子昂,见他们两个看着虽仍不愿自己去庙中,可到底比之前松了口气。便一带马、也不理他们,直往山上去。 璋山山君庙不止一个。庙祝的这个在山脚处的一座缓坡上,是青砖建成的小院,外面绕着木篱。行至门口时正看到两个穿黑袍的站在那里要离开,见了这一行人便一愣。 不待李伯辰开口,苏仝友立时道:“我乃璋城府丞,此地有军机要务,你们速速离去!” 那两人对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忙走了,显然是认得苏仝友的。 李伯辰便下了马走入院中,瞧见供奉山君的正堂门开着,能看到屋内供桌上的山君泥塑。泥塑之前香烛都没了,似乎许久无人祭拜。他就抬脚走进去瞧了瞧,见堂内曾被粉刷得雪白的墙壁都已泛黄,许多处剥落了。 但墙壁上还留有不少诗句,或许是从前空明会势力未大时,来山上游玩的文人墨客所留下的。 苏仝友和隋子昂跟进来,见他瞧那些诗句,隋子昂便道:“李将军也会作诗的么?不如留下一两句。” 李伯辰哼了一声:“没兴趣。” 正准备抬脚走出门,却在门边的墙上又看见两句:玉岭春生白云烟,雾拢丹朱尺眉间。 这两句诗狗屁不通,连平仄都不对,实在不算好句。但落款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叶成畴。 该是前天到陶家去的那个叶成畴吧。陶纯熙说他是璋山三老洞的修士,来这儿也不稀奇。 他便移开目光走到院中,此时那庙祝跑进正堂旁的耳房中去,捧了两支尾指粗细的参出来,讨好道:“将军,这就是小人的参。” 乌头参参如其名,芦头是乌黑色的。但庙祝这两支皱皱巴巴,连参须都没了,看起来倒像两截风干了的脏手指,叫人生厌。李伯辰皱了眉:“这东西也叫参?罢了,本将不稀罕你这个——你去生火烧些水,再向那些兵要点干粮煮一锅汤,给我去去寒气!” 隋不休还好些,但苏仝友是个寻常人,骑马奔行这一路早累了。听得李伯辰这么说才松了口气,道:“这东西的确难入将军的眼,依我看咱们晌午回了城里,可以去——” 李伯辰一皱眉:“晌午?什么晌午?逆党还未查,下午还要去山里转呢。苏丞,你这样办事可不行。” 说了便走到耳房中去,坐到庙祝的床铺上歇着。苏仝友和隋子昂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便在院中站着,看那庙祝跑进院西的厨棚里忙活起来。十个兵也下了马、将马匹栓了,凑在一处交头接耳。有两个胆子大些的,还去厨棚中问庙祝要吃的。 过了约两刻钟,庙祝才整治好汤水,用几个缺沿的碗盛了,先端给李伯辰。府治衙门的兵出门带的是粗面饼,此时用水煮成汤就成了面疙瘩,味道实在不算好。但李伯辰一口气吃了两碗,那些兵见有热的喝也高兴。 只有苏仝友和隋子昂自矜身份,不肯进这破屋,也不肯吃喝,找了一条石块坐着,在风里瑟瑟发抖。 李伯辰心道已将这两人折腾得差不多了,倒是可以做正事。 便坐在床上对门外的府兵道:“吃喝完了好好歇歇,再过两刻钟,随本将进山追查逆党。苏丞,隋公子,到时你们也一起去。” 说完便往床上一躺,只过几息的功夫就打起鼾来。 隋子昂与苏仝友面面相觑。苏仝友便叹口气:“公子,你看,今天时日怕还长着呢。” 隋子昂咬牙道:“高低我也是养气境,就陪他耗着看。咱们去正堂避避风。” 李伯辰将他们这话都听了,又在他们身边穿了穿,确信这两人并无窥视阴灵的本领,便安心离去。 他此时阴灵出窍,再看这璋山便与此前不同。之前山上枯黄一片,分外萧瑟。但眼下看,却在山头模模糊糊瞧见有云雾蒸腾,多了几分缥缈之意。 此地是璋山主峰,山君所在。那云雾便是山君带来的异像吧?不过他没急着往山头去,而先下山巡游。璋山主峰占地颇广,要是人在山中走,行路艰难,怕一整天都看不完。但阴神不怕树枝勾绊,穿行无阻,约一刻钟的功夫,便在一处山沟里发现一座新坟。 这坟前无碑,却有新上的香烛供着,该是空明会中人所设无疑。他证实了这事,便在心中道也不知这璋山的山君性情如何。要是和无经山君差不多,怕没那么容易从它口中得出炼化阴兵的法子,而不得不坐视它被空明会逼上绝路,然后再出手了。 但无论如何今日机会难得,要先探个究竟。 第八十五章 山君 第八十六章 挑拨 第八十七章 凶讯 第八十八章 报信 第八十九章 不见 第九十章 上路 第九十一章 蛟人 第九十二章 反水 第九十三章 痴情 第九十四章 无题 第九十五章 劫风 第九十六章 飞扑 第九十七章 舍命 第九十八章 气运 第九十九章 俘虏 第一百章 洞窟 李伯辰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现在不会回去,得过一两天把伤养得好一些,再回去。” 方耋忍不住低喝:“你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李伯辰笑起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不假,但得有仇可报才算。眼下我的朋友该是还活着,我要是不去救,就真死了。这么一算,他们是因我而死难道我找自己报仇么?” 又道:“方兄,我知道你为我好。但你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我给了你心决,你走吧。” 说了这话他不等方耋再言语,便抬手从身边的岩石上生生掰了一块下来。又取出怀中的曜侯,将北辰心决的灵悟、养气两境的明要都刻在上面。而后丢在方耋面前:“咱们有缘再见吧。” 方耋迟疑许久,嘴唇动了动,好像还有话要说。但到底捡起那石头,叹了口气:“李将军,你是个真英雄,希望你有命活下来。” 而后拱了拱手,快步下了山。 他走得这样决绝倒也在李伯辰意料之中。这人聪明也识时务,懂得明哲保身。不过和自己说的这些,也算是真心实意吧。但他刚才徒手掰下一块石头,还是在防着方耋趁人之危的。他已愈发懂得人心险恶的道理,晓得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别人是别人,他是他。他虽不认为自己是个大英雄,可也想做到无愧于心。 他又坐了一会儿,等再恢复些力气,就用曜侯削了两片木板,给隋子昂正了骨夹起来,又撕了他的外袍将他捆个结结实实。正骨的时候极痛,隋子昂该是醒了,浑身直打颤,不过还试着装昏。 但此刻他被李伯辰捆得像大闸蟹一样,就懒得理了。 做了这些,左臂的血也不流了。李伯辰知道这是个好兆头,便提包袱一样将隋子昂提起,走上坡顶。 山君说藏宝的洞窟在西边的小山上,李伯辰站在坡顶看,瞧见西边倒是有一群山峰。可今天是个阴天,山间还有蒙蒙的雾气,一时间看不分明。瞧璋山君之前那厌世的模样该是不会再骗人的,便叹了口气,提着隋子昂走下山。 此处山间没什么道路了,李伯辰翻过两道山脊,又踏过一条溪,觉得自己气喘吁吁,便将隋子昂搁在溪边,自己蹲下去敲破冰面喝水。 喝饱了之后又就着冷水洗了把脸,倒觉得精神一振。正想要不要先生火烤些吃的,便听到一边的隋子昂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转脸一看,却见这家伙的舌头探出来,冻在冰面上缩不回了。他心中暗笑,想这位该是口渴极了,想舔冰解渴。但山中尤其冷一些,冻上了。 他就蹲在一边看隋子昂这模样:“隋公子,醒就醒了吧。我暂时也不会要你的命。” 隋子昂犹豫一会儿才睁开眼,想要说话,却又嘶了一声。 李伯辰就掬了捧水泼在冰上,过得片刻隋子昂忙缩回舌头瞪着他看:“……你说真的!?” 李伯辰冷冷一笑:“真的。不过,最好是我的朋友没事。叶英红被你们捉去了,还有谁?陶家人?” 隋子昂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对。但是这回不是我的主意,是叶……” “你们捉到陶家人的时候,他们在做什么?” “……我听说,我只是听说啊,他们那时候正打算出城。” 那么该是真的了。李伯辰叹了口气,但心里倒是安定下来了。此时对他来说坏消息也比没消息要好,听叶成畴的口气,他们也想要无经山那柄刀,捉了那些人,刀又没拿到,该暂不会对他们动手。 不过那刀很了不得的么?以前怎么没人去打它的主意? 他便又冷声道:“今天咱们几个上山,你们还有没有别的打算?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找你们?” 隋子昂忙道:“……没了。本来是要杀你,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过再过上一两个时辰我要是回不去,早晚得有人进山来。李伯……将军,你还是用我去换你的朋友吧,这些事是空明会的人做的,但我爹知道我在你手里,一定会叫他们把人交出来。” “再有,叶成畴竟然连我也敢害,我爹饶不了他们!我之前说过,是敌是友,都是一时的事情,如今咱们和空明会是仇敌,也就成了朋友” 他这时候倒算是镇定下来了,不过这嘴上功夫也太差了些。李伯辰泼了几捧水在他脸上打断他的话:“喝点水,继续走。” 隋子昂冷得身上一哆嗦,但也看得出李伯辰心情并不好,不再说了。他舔了一气,又道:“李将军,你把我给解开吧……我自己走,好不好?你的同伴都在山里,我能跑到哪去?” 李伯辰一挑眉:“同伴?” 隋子昂笑了笑:“你就别瞒我了。这些我还是猜得出来的叶成畴该是死了吧?就是被你们设伏杀了。不过,杀得好!”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一会,道:“没什么同伴。叶成畴是我杀的。” 隋子昂一愣:“……你?你怎么能……” 李伯辰道:“要是你不怕死,大概也可以的。隋子昂,你想探我的虚实?告诉你,探了也没用。你敢有一丁点儿跑的念头,我就敲断你另一条腿。” 隋子昂一缩脖子:“没有没有,我为什么要跑?你好歹也是隋国的将军……真杀了我,难道你什么都不要了么?” 话虽如此说,他却移开目光不敢再看李伯辰,眼睛眨了又眨,似乎在衡量“他独自杀了个龙虎境”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最终还是紧闭了嘴。 李伯辰瞧他如此,便道:“问你另一件事。听没听说过这附近有什么跟山有关的异闻?” 璋山君藏宝的洞窟在山上,那么那附近该不是寻常人轻易能找得到的。一地山君叫人在山中迷路似乎轻而易举,或许也会在那附近布置阵法之类的东西。要真是这样,千百年过去也该有传闻了。 隋子昂立即开口:“……有,有的,还不少呢。” 他此时说话又变得战战兢兢,该是终于明白他眼前这人可不仅是什么“隋国的将军”了不但胆子大,且实力也很吓人。 第一百零一章 情冢 到日落时,李伯辰才攀上一道岩壁。上头是个平台,他先将隋子昂丢上去,摔得他“啊”了一声,随后自己也跃上来。 这是找到的第三座山,他觉得这回找对了。有关前两座的传闻都是说山里有狐仙精怪之类,有关这一座的,则说有灵神隐居,樵夫猎户到了这山附近总会迷路,得转上好半天才能走出去。 且他站在台上看,能瞧见崖壁上有一道一人多宽的裂缝,像用斧子劈出来的。这石缝前有树木掩映,要是在枝叶繁茂的季节,这入口绝难发现。再看那树,也不像野生的,而像被人在很久很久之前种下的。 他没急着走进去,而劈了一根树杈,又从隋子昂身上撕了一块衣服、将一些细枝包裹在树杈一头。再钻木取火,在入口附近将这简易的火把点燃。 此时只在天边才有一抹余辉,山间已变得黑暗,隐约有兽嚎传来。隋子昂被他提着走了大半天,手脚早麻了,听了那声音忙道:“李将军,别把我丢在这儿啊。” 李伯辰也又累又饿,不想同他废话。便将他和马腿都拖到入口处,用衣裳把他的嘴塞住了,道:“隋子昂,你在这里等我。有机会也可以试着跑,但要是跑了又被我抓了,你就死定了。” 而后持着火把,往里面走进去。 在外面看这石缝并不宽,但走了十几步之后,路就不那么逼仄了。两侧虽是天然形成的石壁,但比较光滑。这种光洁程度看起来不像天成的,而是被人经年累月摩挲出来的。他心中一喜,觉得终于找对了地方。 等再走出几十步,外面隋子昂“呜呜”的叫声已听不见了,他借着火光,看到两侧石壁上出现了刻字。他忙停下略瞧了瞧,发现刻的是六渎一脉心决的咒文。但在他看来这咒文虽然比他在军中所修的要高深些,却不及李定赠给他的北辰心决。 这该是六渎一脉的宗派术法吧,看那些印痕,也不知是在多久之前刻的。他便用火把照着这些咒文继续走,再过六七步转了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 不过扑面而来的并非一片光明,而是一片黑暗。他的火把所发出的光只能照亮片一小片空间,不晓得这里究竟有多大。他便将火把交给左手,拔出曜侯来。 此间地上积了一层厚灰,但地面极平整,无疑是被人开辟出来的石室。他选了一侧的墙壁贴着走,果然在石墙上看到了凿出来的灯龛。龛内有一盏油灯,也落了灰。 再往前走了五六步,却突见前方露出一张鬼脸。这脸仿佛骷髅,披头散发,肤色褐黄,李伯辰惊得一跳,挥刀便在身前格了一记,又连退两步。 可等他站稳了,却不见有人攻来,也没听到什么声响。他心中一动,又慢慢将火把凑上前去,发现那果然是一具干尸。 是一具盘腿打坐的干尸,还穿着衣服。但已不知过了多久,那衣服都枯朽了。再看它的身形,似乎生前是个男人。李伯辰又见他怀中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便将火把移下去,发现是一枚发钗。 是枚金发钗,虽也覆着灰,但仍露出些许亮色。除了这发钗之外,似乎还有些戒指、耳环之类的女子饰物。干尸怀中也积着灰,这些东西埋在灰里,瞧不出有多少。 在他背后的墙壁上,则靠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铁剑。干尸身上落了灰,这剑上却没有,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此人是这石窟的洞主么?但怎么带了这些首饰? 他心中生疑,但见这干尸背后靠着的是石墙,便慢慢又将火把往侧面探。这一探,瞧见两三步之外竟还有一具干尸。看着也是个男子、也在打坐。往他怀中瞧,还是些女子的饰物。但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几个石雕的小狐。 李伯辰愣了愣,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便沿着这面石壁继续走、一直走到头。 这石室大概长宽各三十步,他三十步走过去,见到的靠墙打坐的干尸便有九具了,怀中也都放了些小玩意儿,看着多是女子喜欢的。而他们身后的墙上,也都搁着各自的兵器,刀、剑居多,唯一一个不是兵器的,则是一副铠甲。 他想了想,意识到这些人该不是此地的洞主。 而该是璋山君曾经喜爱过的人吧。此处,就是个情冢。 因为在第八具干尸的怀中有一块金牌,虽覆着灰,牌上阴刻的文字却清晰可见: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这显然是一句定情诗。 且这些干尸虽然看着恐怖,但在临死之前,脸上的神情该是极平和安详的。若是被人杀死、又搬运至此,绝不该如此。 而他们怀中那些女子的饰物……该是他们从前赠予璋山君的吧? 一想到这里,李伯辰便觉身上一阵恶寒。可念头一转,忽然心头又有点发酸璋山君自称得道一千四百多年了。 倘若她在一千四百多年中,只与叶成畴加上这九具干尸有情,那实在不能算得上是滥情。他看这些人的衣裳,便知并非同一时代,而是相隔上百年。这些人死后,山君将他们的遗物、尸身都保存在这石室中,也算是一种祭奠吧。 虽说看起来诡异人……可山君之属,也毕竟非人。 如此一来,李伯辰也不觉得这石室阴森恐怖了。便退后一些向这九具干尸施了一礼道:“诸位前辈,打搅了,请恕罪。” 他又持着火把将这室内都照亮了一圈,看到石壁上还刻了许多的咒文。先前在通道中有六渎一脉的心决,室内又有太素、南极一脉的,只是境界都不算高,只到龙虎境而已。 再找了找,找到一篇“阴符帝皇经”这就该是山君许他的炼化阴兵的法门了。知道山君没有食言,李伯辰心中大定。便没急着去记这咒文,而持着火把又走出去。 隋子昂倒是没跑,仍被绑着手脚躺在地上。李伯辰将他提起,走进石道中十几步搁下。又在洞口劈了些树枝,也拢在石道里,就着火把燃了一堆篝火。 而后将马肉切了,以树枝穿好架在火上,才将隋子昂口中塞着的衣裳拽出来:“看来你得陪我在这多待几天了。” 第一百零二章 木书 听了这话,隋子昂顾不得抱怨,忙道:“啊?为什么?李将军,你还有朋友在空明会那里,要是他们知道你杀了叶成畴,你又迟迟不去,难免叫他们以为你跑了一恼羞成怒,你朋友性命不保啊!” 他说的倒是实情。但李伯辰也知道方耋白天时说的话有道理以他现在的伤势再回璋城救人,无异于自寻死路。他虽然不怕行险,可心里总得有些把握。无经山与璋山这两遭虽然凶险万分,但毕竟还有斡旋的余地。可如今再回璋城去,就一点活命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他明白得先自救,才能救人的。便笑了笑:“其实倒还有个办法我送隋公子的一只手回去,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隋子昂闻言一惊,忙道:“不不不,李将军,我可以为你做事的,用不着这种办法!” 他说了这话,见李伯辰只是看着他微嘲地笑,才松了口气:“啊……你真是吓了我一跳。你是个大英雄,怎么会做这种事。李将军,咱们在术学见着的时候……说实话,虽然我那时候得罪了你,但也知道你这人绝非常人了。唉……这世道,像你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实在是不多见了。” 李伯辰便道:“只是你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模样吧。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当时只以为你是个喜欢夸夸其谈的贵公子,却没料到你的手段也很毒。” 他边说边起身走到隋子昂身边,伸手去解绑了他的手的绳子。隋子昂脸上一喜,忙道:“都过去了……过去是我有眼无啊!!!” 他忽然发出一声惨叫,身子像一只大虾一样弓了起来。 李伯辰便在他后心捣了一拳,叫他这叫声戛然而止。又将他的右手丢在一边,在他手臂上点了几下止血。而后摸出曜侯,在篝火上烤。 隋子昂的惨叫变成低低的呜咽,脸上糊满涕泪,以头抢地。隔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倒吸凉气盯着李伯辰:“你你真敢!!李伯辰,不取你的人头,我,我,我” 李伯辰也转脸看他,沉声道:“怎么,你真觉得就因为你姓隋,我就不敢碰你?” “陶宅的事,是你叫人布阵。要不是我出手,如今陶文保父子的命都没了。刚才在那谷里,那蛟人的一条命也没了。我来璋城不到半月,你就要取三个人的命,从前还不知做了多少恶要真叫你这种人平安回去了,我才成了恶人。断了这只手,也算赎了你的一点罪。” 隋子昂疼得浑身发颤,正要再开口,李伯辰已将曜侯贴在了他右腕的创口上。他哼都没哼一声,疼昏过去。李伯辰便为他解了穴道,撕了衣裳把伤口裹紧了。 而后他坐回到篝火旁,盯着地上隋子昂的那只断手愣了一会儿,低叹口气。 虽然说了刚才那些话,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隋子昂纵然是个恶人,但切掉这样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俘虏的手,在他这里已近邪道了。然而终究是没办法的事……要救人,总得有点牺牲。 人心险恶……人心险恶。他在心中默念这句话,又道,但愿自己的心最终不会变得那样险恶吧。 他又盯着篝火发了一会呆,起身走到洞外用短匕劈了一块木头,将它削成个木牌。略想了一会儿,以刀在木牌上刻字: 已查明空明会中人与李国逆党串通,勾结魔国。万有、无量两城陷落,皆因此二者泄露军防所致。叶成畴在璋山欲劫持隋子昂为质,要挟府君为魔国效力。隋公子奋力反抗,自断一掌,后为我所救。 料府君此刻已被会众监视,或有大祸。陶文保一家、叶英红等人,皆为彻北公部属,现已被囚。彻北公密令本将救援,以为人证去往国都。 府君乃国姓,世受王恩。若要保全一家性命,切不可从逆而行、触怒灵神。若能助本将成事,贵公子当可璧归。 他刻完了,吹了吹,又默念一遍,觉得没什么错处。这些话该很难说服璋城府治来帮自己的忙,却能像一根楔子一般扎进他的心里。没人会乐意自己治下有空明会这样的势力,但各个州府主官都没什么怨言,是因为空明会的那位“至上主”伴驾天子吧。 璋城府治读了这些,即便不信,也会暂时保住他们的命。 他将这木板放下,又打算再刻一份给璋城督院的。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在一二百年前督院倒还有用主官是各国出身庙堂的王姓子弟,院中也有些修行人,总管各地神异之事。像叶成畴、隋子昂、空明会这种以神通残害良民的,是他们该管的。一地山君河伯暴虐、残害世间的,也该由他们上报国君。 可这些年督院中人已经不怎么管事了,听说院中主官也多如隋子昂之流,夸夸其谈可以,真要做事,全是软蛋怂包。前些日子城里发生那么多事,却没一个人会想到“此事可以上报督院”,可见一斑。 于是他将刀放下,取了一块已烤熟的马肉吃了起来。这肉没放过血,也没什么佐料,吃起来很腥。可他饿了一天,倒不觉得难入口。他将在火上烤着的吃了一半,只觉得三分饱,就又切了些烤着。 两刻钟之后小半条马腿入肚,觉得肚子和身上都暖了起来,便拍醒隋子昂,捏了一块凑到他嘴边。此时这位国姓公子终于表现出气节,只闻了闻,便瞪着眼睛死盯着李伯辰,不肯张嘴、不说话。 李伯辰就自己吃了,在身上擦擦手,走出洞外又劈些柴、捡了几块大石垒成个灶,将剩下的大半条马腿切碎放在里面熏。 做完了这些,他站在洞外树下往山中看。天已完全黑了,暮色四合。在这里可以瞧见很远处璋城的一角,像群山环抱中的一堆余烬。他心道,李定,你们最好快些做事。我已经照你说的帮了你们,现在轮到你们助我一臂之力了。 他刚这样想了,便又看到远处的林间出现些点点的火光,仿佛萤火虫。 他心头一跳,知道该是璋城的人进山来找人了。 第一百零三章 雷刑 他所在这座山峰不算很高,可他站在半山腰,也是居高临下的。因而看到那些火光之后又转脸往更远处瞧,渐渐发现还有些星星点点的光亮连成一条线在慢慢移动,略估算一下,有近百人之多。 那该是通往璋山的道路,看那些火光移动的速度,是在策马疾驰吧。 那么应该不是空明会的人,而是府治衙门的人。空明会势力虽大,却多是些寻常百姓,而能动用这么多马匹的,该是城里的府军了至少是以府军为主。 李伯辰暗道一声好,转身走回洞中。他先将隋子昂的嘴巴塞了,又把他往里面拖了一些。熏马肉的石灶中篝火劈啪作响,又是在石道内,哪怕有人在这座山下喊,他也听不见。 又将他外袍仅剩的一部分撕下来,将断手和木牌包了。而后试试活动自己的左臂,觉得一阵剧痛。他心头一宽,晓得这胳膊废不掉了,便走出洞外,纵身跃下石台。 在半山腰时看着离得并不远,但真在晚上穿行林间走到火光附近,却足足花了三时的功夫。他在一道山梁上停下脚步,听见林间回荡的呼喊声越来越大。那些群人喊的是“隋公子”。 这时候搜山的人已经分得很开了,多是两人结伴,每组之间相隔近百步远。夜里难走,该也怕在这季节引起山火,因而搜寻的进度很慢,连半个璋山主峰还未找完。依着这么个找法儿,想找到自己的藏身地是绝无可能的。 李伯辰站在一株树后仔细观察,找到了最外围的一组。那两人穿的果然是府兵的软甲,腰间带着刀。一人执火把,一人将手放在嘴边有气无力地嘶声道:“隋公子” 也不怪他们不用心做事。冬夜在山里喊了三时,即便是两人轮换,嗓子也哑了。这两人又走了一段路,便双双坐下来歇息。李伯辰蹑手蹑脚地在夜色中凑近到十几步远处,听到那两人交谈。 矮个的说:“找个屁,指不定去哪逍遥快活了。他一个公子,谁敢动他?我听说还是修行人,野兽也伤不了他啊。” 高个的从怀里摸出一块饼掰开分了,边吃边道:“行了,歇歇再走走吧。” 沉默了一会儿,咽下东西说:“咱们这还算是轻快活儿。我叔伯侄儿在北边当兵,这些天都没信儿,可能人都没了。” 矮个的把半个饼拿在手里,叹了口气,隔半晌才道:“唉,是啊。” 两人就默默地把东西吃了,又解下水囊喝两口水,唉声叹气地起了身。 看来这两人并不知道山里发生了什么,李伯辰便安了心。等他们两个走到这道山梁下时,他轻手轻脚地绕到两人前面,藏身在一颗老树后。矮个的执火把先行,刚探出头来,李伯辰便一踢脚,一块石子打在他脚踝上。那人啊呀一声、脚下一软便要摔倒,李伯辰一把抓住他的火把,又在他脑后来了一下。 这人就连看也没看到他,昏倒在地了。 后边那人这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快走一步刚要说话,李伯辰便一指停在他喉头:“别出声。” 他身上穿着血衣,发髻也散乱,被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着脸真如鬼魅一般。高个的愣了一愣,脸上浮现出惊恐之情,下意识地就要叫。李伯辰便将停在他喉头的手指往前一送,这人哏儿一声,将话咽回去了。 但仍未镇定下来,倒退两步,捂着喉咙跌坐在地瞪着眼睛。 李伯辰也蹲下凑近他:“别怕,不找你麻烦,只托你送样东西。” 高个儿又愣了一会儿,才晓得连连点头,啊啊两声。 李伯辰便从怀里将布包取出,掂了掂道:“我是无量军统领,叫李伯辰。这东西,要叫你送给璋城府治隋以廉,可听明白了?” 这时那人终于能勉强发声,连连点头:“明、明白了。” “重复一遍。” “你是……李……李……” “李伯辰。” “对……你是李伯辰,这个,这个包袱,送给隋以廉。” 李伯辰点头,将包袱递给他,这人忙伸手接了。入手之后似乎觉得凉,看了一眼,便见到手上的血迹,身子又是一颤。 李伯辰道:“老兄,你现在接了一个大麻烦。不瞒你,里面是隋子昂的一只手。” 这人的脸立刻变得煞白,险些将布包给丢下。 李伯辰又道:“我不是绑匪,也不是恶人,但隋公子的命,现在就在你手里。一会儿等他醒了,告诉他是跌晕的,接着继续在山里找人。等你们回去了,再找机会交给隋以廉。” “记着我的话,按我说的做。做得好,你就不会有事。要是哪里出了差错,或者你怕惹麻烦干脆把这东西丢了、叫人别人看了,麻烦就真找上你了。” 这人此时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嗯嗯啊啊地点头。虽然是冬夜,额上却有汗水渗出来。李伯辰见他这模样,便在心中叹了口气。先断了隋子昂的手,又将这个兵拉进来,两件事他做得都不如意。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做恶人。好在如果这人乖乖听自己的话,府治衙门的人该也不会为难他,也许还会给些赏钱封口吧。 他又将火把递给这人,站起身。正要飞身退回到黑暗中,却忽见天空一亮,光明大放! 有那么一瞬间他疑是那位璋城大会首使用了什么大神通,叫这天变得如同白昼了。但下一刻往天上一看,却瞧见一道闪烁不停的闪电! 大凡闪电,都是转瞬即逝的。即便停留的时间长些,也会弯曲蔓延、变幻形状。可现在璋山之中出现的这一条,却是直直的从天顶不知多高处冲下来,仿佛一根支撑天地的柱子。 李伯辰抬眼看它时它也还未消失,反倒像是有一道又一道的冲击波沿着这光柱不停地向下轰。他随即意识到,璋山君所说的“八十一道雷刑”来了。 这闪电无声,可李伯辰心中却轰隆作响。他上午的时候使了天诛术法,但以那种术法招来的电光,与眼前这道雷柱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怕是百道、千道加起来,才抵得上它的万一。 这……就是幽冥之中灵神的力量么? 第一百零四章 阴兵 第一百零五章 工具人 第一百零六章 徐城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巴掌 受药 第一百零九章 赠刀 第一百一十章 决绝 第一百一十一章 悬崖定律 第一百一十二章 泄愤 第一百一十三章 牢狱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救命之法 第一百一十五章 预备 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雪夜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杀戒 他便趁着风雪,往狱楼里走。狱楼分两层,走了十几步,隐约瞧见门洞内似乎站着人。他刚打算贴着墙根潜行过去,却忽然在风雪声中听见“吱呀”一声响。立时抬头一看,见一个人从二层探了张脸出来。 上面也有人,该是弓弩手吧。李伯辰立即停住脚步站立不动。那人似乎是刚睡醒了,想要开窗吹吹风雪清醒清醒,略往院中一扫,便又缩回脸。 李伯辰松了口气,正要再迈步,那脸却又忽然探了出来。他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被那人看着了此时四目相对,那人似乎瞧得不甚分明。这是常事他在军中就已知道不少人都有夜盲症。但李伯辰在无量城时就常去狩猎,又有意时常吃些肝脏,看得却明白那人脸上露出疑色,似乎打算开口呼喝。 他便立即在腕甲中一摸、扬手一丢,只听夺的一声响,一枚铜钱没入那人脸边的窗框里。 那人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头还未缩回去。李伯辰又发一枚,正中他眉心。那人晃了晃,直挺挺地倒了。 他刚要松口气,却见又一道人影从窗口闪过,似乎俯身去看那人。随后立即站起,伸手就去够窗边的什么。 但此刻,月亮忽然从云层中露了头,一抹月华闪过,李伯辰便瞧见窗边有一抹金色一亮。他立时省得那该是黄铜的警铃! 他也来不及叹这神迹般的运气,立即再扬手,铜钱一下子将系着警铃的绳子射断。大铜铃掉落在地,虽也发出些声响,但到底不太大。他知道因刚才那人一开窗,事情已变得麻烦了。便将牙一咬,左右开弓! 左手射出的两枚铜钱直奔门洞的两个人影而去,右手射出的则飞向二楼那人。 只听风雪中几声轻微闷响,三人应声而倒。他便助跑两步飞身跃起,如一只大鸟一般从二楼开着的窗口中蹿了进去,落地便拔出一柄得自洞窟里的长刀。 二楼这间屋子该是弓弩手的居室,他落到地上时,恰好有一人急忙拧亮了符火灯,室内登时一览无余。约莫七八张床铺,除了地上倒着的两个,屋中还有五人。 见他裹着风雪飞进来,五人都齐齐一愣。有一个机灵的立时喝:“灭灯!” 李伯辰当即一抬手,一枚铜钱镖嵌入那人眉心。又低喝:“不想死就别动!” 但余下的四个人竟又愣了愣。虽说是府兵,可这该是他们头一次亲眼见到有人被杀吧。便又有一人胸膛一挺、将嘴一张,仿佛是才反应过来,但在慌乱之中,第一个念头还是求救。 李伯辰又一抬手,那人也倒在铺上。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又低声道:“不想死,就别动。” 余下三人终于明白过来。先有两人不声不响地倒在窗口,又有两人一声未吭便气绝身亡……眼前这人,绝不是他们可以对付得了的。便立即紧闭了嘴,只将眼睛瞪圆了。 李伯辰大步走上前,从铺上扯了床被子将符火灯笼了一半,光亮便只有屋中可见。而后从腰间挣下一段绳索丢过去,沉声道:“互相绑了。” 三人这时的反应倒快,争先恐后去抢那绳索,见只是一根,才由其中一个将两人绑了,又抓着绳子、蹲在地上。李伯辰走过去将他也绑起来,见他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到底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是开了杀戒。几息的功夫,六条人命。昨天还对两个蛟人说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可眼下已做不到了吧。 但他也清楚此刻实在不该想这些,便道:“可认得我?” 有两人摇头,有一人点头。 “我是李伯辰。有人要报仇,就来找我。”他蹲在三人面前,“陶家人、叶英红,关在哪里?” 那点头的嘶声道:“在、在地牢……最里面。” 他便撕了被子将两个人的嘴巴塞住,抬手打晕。要塞说话这人的嘴时,想了想,问:“你怎么认得我?” 那人忙道:“小人……将军不记得了,小人前几天跟将军去过山神庙” 李伯辰点点头,也将他的嘴巴塞住、打晕了。而后熄灯、闪身在门边听了听,待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便打算推门出去。但顿了顿,又盘膝坐下,阴灵出窍。 可以在屋内走动了。在外面的时候阴灵进不来,该是因为墙内设置了符吧。无量城的城墙中也有类似的符。只是在此处出窍,还是走不远穿出门在而层转了一圈,只看到几间放着兵器、杂物的空屋,还有一间狱丞的值房。 又遁入一层,见到门口的两具尸体。一层西北角有往地牢的入口,有两个府兵在打哈欠闲聊。可再要走下去,便又寸步难行了。 牢狱重地有此种设置,也属常事。自己仅是养气境罢了,自然无法尽窥天下之秘。他便重归体内,又站了起来,推开门。 先到一层门口将两具尸首拖至无人处,又摸黑到西北角,靠在墙边。往前十几步便是地牢入口,入口处摆了张桌子,上面放些文书。两个府兵正打哈欠,看着是快要睡着了。但不巧的是他们正对进门的方向,绕不过去。 李伯辰便伸手从腕甲中又摸出两枚铜钱,但想了想,又塞回去,从墙上抠了一块青砖下来。略一用力,将青砖掰成块,又双手一扬,心中道:“着!” 咚咚两声响,两个府兵仰面栽倒,血流满面。 李伯辰起身走过去,将这两人也绑了、塞住嘴,又探了探鼻息。还活着。 将他们也藏至隐秘处之后,李伯辰迈下台阶。往地牢的通道中燃着灯,并无什么伏兵。转了一道又向下走一段,看到地牢的铁门。 那铁门上上了锁,他便拔出曜侯将铁锁轻轻斩开。再向里看,见地牢只有长长的一条通道。通道两旁都是牢房,里面没人,门开着,黑洞洞的。向更里面看,则都隐藏在黑暗中了。 他们四个应该就在那黑暗中的某一处吧。到目前为止事情还算顺利,李伯辰便暗暗松了口气。他将铁门慢慢打开,听得“吱嘎”一声响,心中忍不住跳了跳。好在人都已被他清理干净了,便闪身进门。 但刚走了三步,忽然收住脚。 第一百一十八章 床弩 因为一个念头跳出来楼上那个府兵说认得自己,还跟自己进过山。 严格来说,府军与驻守国内的“镇军”、戍卫边关的“边军”都不同,他们不算是正规军,而算是各级主官的“私兵”。主官到了一任,便用私人钱财募集兵丁,负责一地治安、狱事。 璋城府的府兵,有看家护院的譬如他之前带上山的那十个刀盾兵、有负责在街头巡视治安的、还有此地的狱卒。于他们而言,当兵吃饭的确是一种职业,与猎户、匠人、肉贩并无本质不同。 因而这些人的“职业性”便是很强的。看家护院的不懂如何巡视府狱、巡视治安的也不大明白该如何在内宅中规矩进出。 但那个刀盾兵怎么跑来了府狱?刚才绑另外两个人的时候倒没仔细看,可记得他阴灵出窍、巡视二层兵甲库的时候,却没看到有弓弩住了人的那间里也没有。难道二层那些并非原本驻扎狱中的弓弩手、而是从别处调来的? 那原本那些弓弩手呢? 就因为这个念头,他的脚下停了一停。但下一刻,忽然看到地道尽头的黑暗中亮起一串火星,而后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因这声响,李伯辰愣了一瞬间。不过不是因为不晓得那是什么,而是因为太熟悉了是北原上用来对付妖兽的床弩发射时的声音! 纵使他临战时的反应远非寻常人可比,此时也完全避不开了。就在脑海中闪出“床弩”这两个字的一刹那,忽然觉得一股巨力从前胸传来,自己的身子向后飞去了。 说来也怪,此刻他竟然还能分辨得出身后又传来“咚”的一声响,似乎是有一扇石门落下来了。 随后又觉得后背也一震,一下子停住。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抬起手,握住了射过来的那支铁箭足有小臂粗细,长若一杆大枪。 随后才觉得整颗脑袋嗡嗡作响,身体的关节好像锈死了,几乎全不听使唤,双臂便也紧紧地锁着那铁箭。他都不知自己是何时靠着背后的石门坐在地上的,稍待片刻,才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喉头一热,一口血喷了出来。 又有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划过原来我是这样死的么? 但下一刻,又意识到自己身体慢慢有了感觉胸口的剧痛也不是一点或一块,而是一片。其实更痛的是锁骨以下、胯骨以上那两片。他低了头去看自己的胸口,发现铁箭竟未穿透他的胸甲,甚至只是在这甲上击出了浅浅的一片凹痕。 原来这铁箭是没装箭头的床弩的箭头有几种,有的专门破甲,有的长且宽,一射出去能横扫一大片,这类箭头只在上阵之时才根据战场情势装上。 这床弩也许是从术学弄来的,但专门淬炼过的箭头是稀罕物,他们也没弄到吧! 他心中一喜又一沉,知道自己中了埋伏。外面守卫那样松懈,弓弩兵也不知去向其实就是埋伏在地牢里,等着自己的吧。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心道,劫狱这种事,不原本就是要提着脑袋的么? 便慢慢地将头垂下,双手仍握着那铁箭、叫它末端抵在地上,不动了。 随后听到一阵机括声。今夜的风很大,他的发髻被吹散了些垂在脸前,这地道内又光线昏暗,他便微微眯着眼看。 看到十来个弓弩手手持机关连弩,从两侧开着门的牢房中慢慢走出。便心中暗道侥幸倘若不是刚才记起了哪里不对、脚步缓了一缓而没有再走进去,这样近的距离,搞不好现在脑袋上已经插满弩箭了。 又听得地道尽头有人开口道:“死了么?不至于吧?不是说妖兽中了好几箭还活蹦乱跳么?” 是隋子昂的声音?! 李伯辰差一点就没忍住抬头去看。是他的没错了……且听起来中气十足,似乎身体状况极好。怎么回事? 又听另一个年老些的道:“那毕竟是妖兽……” 隋子昂冷哼一声:“这人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随后便有脚步声。似是边走边恨恨说道:“叫你皮糙肉厚,又能怎样?最要紧的是脑子!” 约走了五六步,忽然停下。而后是“啪”的一声响:“谁叫你把他射死的!?就这么便宜他了!?” 另一人低声道:“是、是,小人……” 听声音该是刚才发射铁箭的弓弩手。但他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忽然短促地“啊”了一声,随后便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噗通”声。 李伯辰一愣隋子昂将那人杀了? 隋子昂虽不算是个好人,但终究也算是个相对正常的坏人。因心中怒意不得发泄而打骂那弓弩手是正常的,但竟将人杀了,却是李伯辰没料到的。他忽然意识到,隋子昂的声音听起来也略有些异样。 有些癫狂的味道。说话的语调,听起来也很是混乱邪异……难道是被人用什么邪法救了么? 心中起了这念头,他又去看在身前五六步远处将自己围住的那些弓弩手。他们端着开了机括的连弩,并未上前探查自己是否真的气绝身亡了。李伯辰猜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在上面的时候做得极干净迅速、下来之后虽被铁箭射中,却是又吐了一口血才“死”的,那些弩兵因而心生畏惧,担心自己一旦没死透、他们上来查看了,会将性命也搭上吧。 可此时,这些弓弩手听得隋子昂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竟变得更紧张了。甚至有人从额上冒出冷汗,眼睛斜着往后瞟,是想要回头却不敢的模样。 隋子昂从前有这样吓人的么? 过得片刻,便听隋子昂厉喝:“闪开!” 身前的弓弩手立即让开一条路,李伯辰看到了隋子昂的脚鞋面上覆着铁片,看来也是披了甲。他又用力将眼向上翻了翻,终于瞧见他的模样,忍不住愣了愣。 之前的隋子昂,虽说也高大,但算是身材修长的那一种。可眼前这一个,虽说披着重甲,却仍看得出是虎背熊腰、那胳膊足有那些弓弩手的大腿一样粗! 且他之前被自己斩掉了一只手……如今那手竟也长出来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暴起 不等他再多想,隋子昂便走上前来,俯身去抓铁箭有铁羽的那一端,似是想将他挑起来。口中恨声道:“便宜了你……便宜了你……但是他们可没这么便宜……” 而他身后,则站了一个身披玄色道袍的法师。看着六七十岁,手持一柄桃木的小剑,正侧脸在问一个弩兵什么话。 埋伏在地道中的该就是这些人了正是此时! 李伯辰的手原本就握着铁箭,看到隋子昂的手要碰到铁羽时,忽然暴喝一声,猛地将箭往前一推! 这铁箭十分沉重,即便是他使了全身的力气,也并不能像寻常的长枪一样挥舞。但他早有准备,这一击便势大力沉,正从隋子昂的掌心划过去、几乎将他的手掌切开,又结结实实地轰在了他的右膝上。 隋子昂那甲是府兵的重甲,甲裙不长,没有护住膝盖。因而铁箭尾端正撞到他的膝盖骨,便听咔的一声响,竟将他的腿撞得倒弯了过去! 隋子昂隔了一会儿才发出一声痛呼,似乎没料到李伯辰竟未死,还这样生龙活虎。若是一天之前,他这一声痛呼之后就该跌倒在地,瑟瑟发抖了。可如今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又将双眼一瞪、一把抓住旁边牢门的木栏、站稳了。 有几个弩手反应倒快,一见李伯辰丢了铁箭、抓了一旁的长刀站起身,立即扣动扳机。但李伯辰往旁边一闪,便只有三支弩箭射中他的胸口。他那宝甲连小臂粗细的铁箭都挡得住,何况这些细弩箭? 便听得当当几声响,全被弹飞。有一支竟还倒飞在一个人脸上,叫那人惨叫一声往后倒下,又挡得他身后的几个手忙脚乱,竟将弩掉在地上了。 地道并不宽,只容纳五六人并行罢了。隋子昂虽仍站着,腿却废了一条,正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腿。李伯辰瞧见这情景心中更惊他不但不怎么怕疼了,就连胆子都大了。 但他晓得该最先料理的是隋子昂身后那老法师此刻他脸色铁青,口中正念念有词,指尖也绽出微光,显然是要施展术法。 他便将刀一挥,猛地向墙边的那群弓弩手冲去。此时生死相搏,非得大开杀戒不可。而他手中这刀虽不如那柄魔刀,却也是山君洞中前辈高人随身的宝物,他冲至那些弩手面前、刀光一闪,眼前立时血光四溅。 当先的两个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机关弩去格,却连人带弩被一起斩成了两段。后面的两个手忙脚乱地去拔腰间短匕,但李伯辰已又斜斩一记,这两人的脑袋也飞了。再往后的两个吓破了胆,噗通一声跌倒在地,爬去一边的空牢房里。 而此时法师脸色一凛,似乎正要念出最后一个咒文。李伯辰便舌绽春雷,暴喝:“呔!” 地道并不宽,他这一声又运了真气,就真如炸响一声雷一般!那法师被惊得浑身一哆嗦,险些坐倒在地,脸上又猛地泛起一阵潮红,显然行岔了气。 他见李伯辰杀人杀得手滑,便知道弩手绝对挡他不住。而此时隋子昂则正将腿掰直了,却不急着出手,而是桀桀冷笑道:“好、好、好,李伯辰……你还活着!” 那法师便立即飞身向后一跃,双脚在墙上一点,便如猿猴挂树一般直往后退去,眨眼之间,便飘出了两三丈。 李伯辰不认得他,也不晓得他究竟真是为虎作伥,还是情非得已才来此。可他平时称得上优柔寡断,在搏杀时心却是狠的,便猛一扬手,三枚铜钱镖飞射而出。但那法师身形极灵活,手脚一晃,竟在半空中避开了。 可铜钱镖脱手之时,李伯辰又掷出了长刀。法师那一闪,正迎上他这刀。便听咚的一声响,刀正穿透他的脑袋、将他钉在墙上了。 他立即伸手在腰间一摸,又拔出一柄长剑,心知如今的隋子昂十分诡异,必须先制伏才好,挺剑便刺。此时隋子昂转了身,竟不闪不避,直迎着他这剑来了。李伯辰心中一跳,道他是想要空手入白刃的么?怕是找死! 隋子昂果然伸了手来抓他这剑。两人之间极近,还没等他摸到剑刃,长剑便插在他胸口。他胸口是鱼鳞甲,寻常的刀剑怕是难破开这甲,但此剑并非凡物,李伯辰的力气也大得不可思议,只觉稍稍一滞、竟透甲而入! 可即便如此,隋子昂也没退,反倒将双臂一叉,把他的剑给缠住了,身子又猛地一转只听一声脆响,剑竟断了! 又停都不停、胸口插着那断剑,一拳劈了过来。李伯辰忙弃掉剑柄去挡,但一与他手臂相交,便觉得仿佛是一柄重锤抡了过来,又是当的一声响,两人竟都被这一击之力弹开了。 他只觉得手臂发麻发热,见隋子昂也退了两步才站稳,便忍不住心道:别人挨我打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的么? 再看隋子昂,见他双腿活动自如,之前几乎被自己割开的手掌也复原如初了。他胸口插着短剑,该是刺进了肺里,可除了眉头紧皱之外,竟像没有受伤一样!他站稳了,抬手便将断剑拔了出来丢在地上,冷笑道:“李伯辰,你不是力气大么?我如今比你如何!?” 听他现在说话,好似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那半截剑刃从他胸口拔出来,上面的血迹也很少,仿佛都被身体吸进去了。李伯辰自忖要是自己受了这样的伤,虽未必会死,但一时间也必定很难过。可对如今的隋子昂来说,却好似完全没有影响……一天的功夫,到底怎么回事? 原本是他在隋子昂身后出剑,但刚才那一错,两人已换了位置,又变成他背靠石门、隋子昂站在对面了。 战场之上若要取胜,知己知彼是最好的,但他现在却对隋子昂的状况一无所知,只晓得他如今力气大得惊人,已不亚于自己了。 这时候隋子昂说了那两句话,又俯身一把将铁箭抱了起来,转脸厉喝:“都不许动!” 第一百二十章 人彘 第一百二十一章 工具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质 第一百二十三章 职责 第一百二十四章 破阵 第一百二十五章 开戏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现形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刀芒 第一百二十八章 毒计 第一百二十九章 真灵 第一百三十章 尊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雷 第一百三十二章 行不更名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快哉风 第一百三十四章 招揽 第一百三十五章 轻骑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新坟 第一百三十七章 地师 第一百三十巴掌 骸骨 李伯辰一愣,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又是这一套”? 当初无经山君也对他说某处有宝物,骗他去取那个须弥胎。但那一回是山君有求于自己,这一回算怎么回事? 他想了想,说道:“地师误会了。我只想问些事,并没有要什么宝物。” 说了这话,心中一动前面那十二骑看起来是想动却不能动的模样,而刚才地师说的那几句话,似乎又有示弱之意,听起来是想快些打发自己走。难道他遇到什么难处了么? 可无论如何他毕竟也是一地的灵神,纵有些难事,也不该叫自己知道吧。 他便又道:“地师难道……遇着了什么麻烦?” 面前那十二骑又摇晃了一阵子,隔半晌,才又听到那老者的声音,其中满是哀求之意:“诸位神仙打架,可就放过小老儿吧!我只是区区这一县的小小灵神,所辖不过方圆三十里……受封之前更只是个凡人,因机缘巧合才得了气运……从不敢非分逾越,更不敢对诸天秘灵有丝毫不敬……李灵君,快快离去吧!” 李伯辰又是一愣,若非眼下是阴灵,差点就要拔刀、疑心眼前是个陷阱这地师怕自己做什么? 但下一刻他心中倒是生出个念头,忍不住道:“你……知道我?知道我在璋山的事?” 那地师立即惊道:“小神这里绝无什么宝物宝物都在六百多步之外的大墓里!那墓主人是七千多年前晟朝天子的郎中令,多的是金银!” 看来他果然知道。李伯辰皱了皱眉,心想难道这地师觉得自己是个专门夺宝的灵主么?以为是自己将璋山君害了?不过他此时倒是对另一件事也起了兴趣在璋山时,璋山君也知道了自己在无经山做的事。 难不成这些山君、地师、水伯之属,另有什么传递消息的渠道? 不过无论何如,害人夺宝这名声他是绝不想背的,便道:“我绝非为宝物而来,只想问你几句话前些日子是否有人掘过山上的墓?村里那三个人,是否也是被害死的?地师可知道那些人的样子?” 他问了这几句,地师又不说话了。 李伯辰心里慢慢变得焦躁起来。他知道的事越多,谜团却也就越多,偏这时候遇着这位说话含混不清的,也就愈加不耐烦。既然这地师先示弱,他也不再客气,便道:“那璋山君一事,当时就是” 果真,听了这话,那地师才道:“唉……唉……灵君,何苦为难我!好吧,灵君要真不是为宝物来的……能否先助我脱困?” 李伯辰想了想,沉声道:“要是我办得到的话。” 地师便道:“那请灵君……到我墓里……将那铜钉拔了吧!”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才意识到这土丘远看的时候的确像是一座大墓难道这地师生前也是位王侯将相么? 听地师又道:“灵君……我这墓,就在你现在立身处,再向前走二十步便是!” 李伯辰道:“好。稍等。” 说了这句话他的阴灵飞速远去,重回到肉身之中。这时候送葬的队伍已经走过,土路上落了一层铜钱纸。他想了想,从马背上取下魔刀插在腰间。马还驮了两个包裹,里面装的是他的甲。他略犹豫一会儿,没有穿。 此时他心里略有些凉意看起来追查他身世的人,本领极为高明。徐城那种狂妄的人都不想亲自去找璋山君的麻烦而叫叶成畴代劳,可这些人看起来不然。 地师说他被困住了,李伯辰猜就是那些人所为。虽说这些在世灵神有强有弱、而此处地师统辖方圆三十里,的确算得上是个“小神”,但毕竟也受封幽冥,算是正神的。他们的胆子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大。 该是在行事之前已料到自己也会回来走一趟,因而用了什么手段不想被此地灵神瞧见。如此说来,能从地师那里得到的信息一定很有限。 地师之前说“诸位神仙”打架自己的手段该算不上“神仙”,也许指的是自己的的那位秘灵吧。 因而他心中的两个疑惑是:那些人如果料到自己会回来,为什么不在此地埋伏?这些山君地师水伯,又是以何种渠道互通消息的? 他起身跳上坡,又用了一刻钟的功夫走回到土丘前,找到刚才站着的地方。再从这个地方往前走了二十步,将将到坡下。地师所说的入口该就在此处。 他一时间有些犯难。因为这土丘之下如果真是一座王侯将相的大墓,想要进入墓中必然极为困难,至少土层都要挖好久。地师叫自己拔铜钉,那铜钉该是那些人钉在墓穴中某处以施展什么术法的吧。他们是怎么进去的? 难不成此地是个陷阱?但他心中刚生出这个念头,便发现自己身前的这块土地有些异常虽说也覆着惨白色的荒草,但草间却没有绿意。他就俯身用手拨了拨,发现这片草早被人拔了,如今只是掩在上面罢了。 李伯辰心道,这里就该是入口了。他掖了下摆,蹲下去先用手扒底下那层松软的土,觉得或许能发现一道石门或者机关。但刚将表面的一层浮土扒开,便瞧见一块小小的石板。 他心头一跳,又往旁边挖,最后竟然挖出一口小石棺。略一犹豫,抠着石缝试了试,一下就松动了,该是之前被人打开过。 便将身子往一旁侧过去,把石板掀开了。 所幸其中并无什么机关,而只是一具骸骨。看大小,是个孩子的,骨骼乌沉沉,如铁一般,头骨眉心处正有一枚铜钉钉着。再看石棺内还有十二个小小的石雕,是披甲的武士骑着马的模样。 他略松了口气,想原来那地师所说的墓,就是指这口石棺。石棺里这十二个小石雕就是先前看到的那些武士吧,这小孩子的骸骨,该是地师曾经的肉身。他说自己本是寻常人,死后因机缘巧合才得了气运受封,该是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那么刚才以老者的声音说话,是唬人的么?倒有点意思。 该就是枯骨额上的这枚铜钉,将他给制住了。这手段真是神异。 李伯辰便伸了手,去拔这铜钉。钉下的时候应该力道极大,他稍微使了些力气,这铜钉才松动。但就在钉子脱出半截的时候,他停住了。 因为忽然发现自颅骨中露出来的那一段有些磨损的痕迹、且有铜锈。 其实这铜钉上本也有铜锈,几乎已经瞧不出原本的颜色了。但新露出来的这一截,或许是因为被颅骨破碎的边缘摩擦的缘故,有些部分被划出了许多的划痕。 然而,倘若是被颅骨新划出来的,该会露出其下的金色才对。但如今这划痕上竟也有绿色锈迹,意味着这钉子或许已在这颅骨中来回拔插过很久了……久到划痕已磨得足够深而不会再被划伤,也生了铜锈! 这意味着,并不是前几天新钉上去的!李伯辰因心中忽然闪过的这个念头,才停了手。而在这一瞬间他又想到另一件事虽说铜比铁软得多,然而毕竟也是金属。这颅骨是个什么材质,破碎的边缘能将铜钉也划得这么深? 这真是人骨么!? 就在这一刻、当铜钉被拔出一半时,原本躺在石棺中的这具骸骨忽然一弹,那四肢如铁鞭一般啪的一声响,便反曲过来抱他的身子。 好在李伯辰原本就有了一刹那的防备,一见它动了立时将铜钉又往下狠狠一压,一下子将手抽了出来。 便听得啪啪的一阵脆响,这骸骨竟蜷成了一团,打每一处关节都探出了乌油油的骨刺来,要是真被抱住,只怕全刺入身体当中了! 李伯辰大惊,一把握住魔刀的刀柄,往后跳出两步远。 再看那骸骨,蜷成一团、抱了个空,又慢慢地放松下来,重变成个人骨的模样。然而李伯辰刚才看得分明,它的臂骨、腿骨、肋骨,原来并非一整块,而是分成了许许多多的小段的! 果真是个陷阱! 他倒吸一口凉气,忽然意识到这具骸骨是什么东西了。 该是“鬼兽”据说这种妖兽浑身有数千段骨骼,千变万化,更能化成个人模样。他从前只听老兵说过而没见过,可如今看,棺里这个真可能就是以那东西的骸骨炼成的邪物! 便在此时,那石棺中的骸骨忽然又弹动起来脑袋被钉着,但四肢和身子的骨骼都化为骨鞭,将石棺刮得嗤啦作响,似是想要将自己给拔出来。而那眼窝之中,又绕一团蒙蒙的黑气,倒像眼珠儿一般斜着盯着李伯辰,下颌骨都敲得叩叩作响,仿作人言。 李伯辰看得心惊,索性抽出魔刀,一刀将这骸骨给斩了个粉碎,又将石棺中那十二个石雕也一并斩了。 但身周随即起了一阵阴风,风中有刚才那老者的声音桀桀怪笑:“你助我成了一地灵神,想叫本君如何报答你!?不如送你去幽冥证道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传闻 第一百四十章 破邪 他说这话本想叫这怪物发怒,好再将他引以为傲那些事再说一通。不料地师听了这些竟忽然将手臂一停,脸上露出讶色来。原本四只眼睛有两只是眯着的,到现在都变成圆瞪的了,口中道:“李伯辰……李伯辰……哦,原来就是你在北原上杀了奴部的真罗公主?妙哉!真是要瞧瞧你的手段!” 李伯辰心中一惊,意识到他所指的该是那个妖兽的王族他怎么知道的?但未等他再说话,地师的身形忽然变得极长,一下子蹿起十几米高,此时一看,正是在北原上所遇见的统帅群妖的三阶妖兽的模样。 不过那三阶妖兽的面目是一团黑雾,如今他脸上却有两对眼。身子微微一震,便有低沉号角一般的声音响起。这声音立时叫李伯辰觉得气血翻涌,一阵头晕恶心,就连身前那二十个无知无觉的阴兵身上都开始闪烁不定,一个不留神,竟放了三个阴灵冲进阵内。 那阴灵一入阵,立即往李伯辰身上扑来。其实他早在心中准备了天诛咒文,防的就是这一遭。但即将喝出时心里一动、硬生生收住了,任由阴灵扑在他身上。 一共三个,一挨着他便化为一团绿光散去。他随即感到眼前微微一黑,仿佛有重锤在他后脑勺狠狠来了一记。徐城曾说过此种以阴灵伤人神识的手段,原来就是这个感觉。 倘若阵法被破了、又多来些,自己的确会吃不消。他便不再迟疑,喝道:“天诛!” 一道细线立即在那地师头顶转瞬即逝,啪的一声响。可怪物晃了晃,倒未被重创,只道:“就这点” 话音未落,又是三道细雷击在他头顶。这下子该叫他极为难受,十几米高的身子一下子缩了一半,甚至依稀能瞧见体内亮起一片的光点。 李伯辰不知那光点是什么东西,但见天诛术法有了效果,立时打算再运两次咒文。可下一刻眼睛一扫,忽然瞧见地上先前被他击碎的那些乌沉沉的骸骨原本成了许多的碎片四溅,如今那些碎片竟也微微颤了颤,微微腾起一缕青烟。 这骸骨是他的真身,或许与他如今的状态大有关联! 李伯辰不再迟疑,道:“徐城,阵!” 只见徐城身上忽然闪过一道白芒,结了个手印。那白芒立即传遍另外十九个阴兵的身子,一下子往外散了出去。但在他们身上是白芒,一离体就变成了红光,将百步之内一切事物都镀上一层血色。 这招式是叶成畴提过的类似灵台轮回术的术法,那夜徐城的阴灵逃命时,也曾使了出来,因而李伯辰才见到那位血月之上的风雪剑神。但如今他被炼成了无知无觉的阴兵,也就不再是灵主,没法儿与那位秘灵沟通了。可这秘法倒还有效可将阵中阴灵定住。 刹那之间,百步之内的阴灵全成了石雕一般,就连刚才只说了三个字的地师的身子也一颤,身上数百个光点劈啪作响,是挣也挣不脱的模样。 但他知道这地师既然口气极大,就不会只有这点本领,这阵也许只能将他困上一困罢了。立即又将手腕一抖,道:“叶成畴!” 腕上一个小珠子青光一闪,其中现出叶成畴的身形。这人生前喜欢做出智珠在握的模样,如今成了个工具人,倒是真的处变不惊了。开口道:“哦?叫我做什么?是又惹了麻烦吧?我早说,你这人” 李伯辰顾不得听他嗦,立即道:“眼前地上这些骨头渣是那个地师的真身。两者是否有什么联系?我该怎么办?” 叶成畴蜷在珠子里冷冷一笑:“联系自然是有了。这类东西,大多是阴灵被封在骸骨之中,炼成个法宝来用。那真身被毁了,阴灵与它性命相关,自然也就毁了!” 李伯辰喝道:“该怎么毁?我已经把它打碎了!” 他说到这里时,那地师忽然又缩回原样,怪叫道:“好!有点儿手段!不过再试试我的!” 他此刻虽被徐城的阵法制住,四只眼睛倒是灵动。眼中忽现青光,立时刺破红芒,在外围那些阴灵的身上扫了一圈。阴灵登时躁动起来,不再往这阵内冲,而嘶嚎着往一处聚去。须臾之间,地上凭空攒起来个小山般大小的怪物这怪物身上的绿光亮得刺眼,全身上下都是起起伏伏的人脸,竟是由那些阴灵融合而成的。 这东西给李伯辰的印象太深刻在北原上,他所见到的由人、妖兽的尸身所聚成的僵傀就是这副模样! 四周的土地又沸腾起来,荒草被翻卷入地下,泥土当中则泛起一片黄黄白白的东西,定睛一看,全是骸骨!有人的,也有飞鸟走兽的,似乎曾死在这片土地上、被深埋地下的,都被唤出来了。 那些东西也咯咯作响,被泥土卷着凑在一处,不管什么人、兽的,又拼成一具小山般的骷髅巨兽,四脚四手,直冲而来。 叶成畴见了这一幕,倒还是不慌,仍冷笑道:“打碎算什么毁?毁这种东西,该是破去其上的灵气!以辟邪之物破去灵气!” 又道:“嘿嘿……倒有一物你原本该是拿得出来,不过现如今一定是拿不出了” 那两个怪物来势汹汹,眨眼之间就冲入了徐城所布的阵内。阵内那些原本定住的阴灵一沾了它们的身,立即也被吸进去。那鬼物身上青芒更盛,双手一分,便来抓他的阴兵。 李伯辰晓得这鬼物是来对付自己的阴兵、阴神的,而那骸骨聚成的怪物,则是来对付自己的肉身的,便喝:“是什么,说!” 叶成畴大笑:“童子尿可破邪!哈哈哈……要是早些年,也许你还” 李伯辰立即将手一抖,把他给收了回去。先前受了三个阴灵的一击,虽说神识震荡,却也不是捱不住。且此时那阴兵挺枪便刺,枪尖光芒大盛,一时间也叫鬼物近身不能。 他知道当下更要紧的该是自己的肉身,便往回一坐,附到身上,抬手便去摸自己的腰带。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此时他看不到地师、鬼物,却能看到由骸骨融成的怪物。那东西既然是地师所施展的神通化成的,便似乎也受了阴兵的牵制,只见四腿之间阴风阵阵,像锁链一般将它缠得磕磕绊绊,仿佛一具关节锈蚀了的机关兽。 他晓得这是徐城驱使的那些阴兵又变了个阵,又见这东西距自己尚有数十步远、且一时半刻似乎并不能摆脱阴兵的纠缠,便将心一横,打算“破邪”。 与这怪物统共只说了几句话,可偏偏他每一句都叫自己心惊,李伯辰实在很想将其活捉,好好问个明白。 但就在此时,忽然听着蒙蒙雾气中隐约传来人声,他虽不能全听清楚,可也能分辨得出“土地爷”、“显灵”之类的话语,便心头一跳,暗道糟了地师先在平地聚笼那些雾气生出异像,又造了数十步之外那个骸骨僵傀出来,必会引人注意。 要在平时,此处离村庄还远,人们断然注意不到这些异象,偏今日有三家人出殡,有帮忙的,有看热闹的,甚至还会有临近村镇的亲友,这么多人,只要有几个胆子大的生出好奇心,余下的也就被勾过来了。 那骸骨僵傀也听着了这声音,身子忽然顿了顿。李伯辰暗道一声不好,但又想地师眼下要对付的是自己,未必会理那些人。然而下一刻,那怪物真转了身,体内的骸骨卡啦啦一阵响,大步往声音来处扑去。 李伯辰犹豫了一瞬间,扫了一眼五六步之外那散了一地的残骸。 叶成畴不会骗自己,“辟邪”之法该是有效。但这种法子到底有多大的效果,他实在没把握。那地师毕竟自称已成在世灵神,倘若此法仅能将其削弱、之后还得一番恶斗,那过来的这些人是必死无疑了。 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常庭葳在这村里住了九年,从未受过欺辱,如今村中青壮,也大多是“自己”的幼年玩伴。今日之事全由自己引发,与这些人何干! 他一把抽出魔刀、运起真元,大步向那僵傀奔去,口中大喝:“这里有妖魔,不是土地神,快点走! 又喝:“护住我!” 此时他面前只有大片翻卷了的土地、雾气,看着十分空旷。但知道实际上周遭满是鬼哭狼嚎的阴灵,正在往自己身上扑。刚奔出三步,便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响,身上凉得发疼,脚踏在地上,仿佛是踏在棉花上。不由得心道,受封的灵神果真手段了得,那些阴灵照理说该极难伤得到生人,可在这地师手里,竟成了如此厉害的东西! 好在再奔出两步,身上忽然一轻,周围便有一阵阴风缭绕,甚至将那雾气都驱退了些。他知道这是他的阴兵跟上来、将自己护住了。但这一阵阴风随着他疾奔而飘忽不定、忽小忽大,他便也知道该是一边护着自己,一边在与那看不见的阴灵僵傀斗。 那骸骨怪物虽然体型庞大、四条腿足有人一般高,但奔行并不很快。李伯辰只用了三息的功夫便追上它,低喝一声,扬刀去斩它的一只后腿。这一月来他已对如何驭使这刀更有心得,不至于像与徐城作战时那样,使出几刀便近乎脱力。 因而这一刀斩出,刀刃虽只斩进一半去,可迫出的刀芒却将整条腿都截开了。那怪物身子一歪,轰的一声倒在地上,可身子刚沾了地,身上骸骨便哗啦啦一阵响,又生出一条新腿,仍旧往前窜去。 李伯辰便意识到这样一刀一刀去斩它,怕难有效果,索性再往前一窜、合身将那后腿抱住,又喝:“要命的就快点走!” 他抱着这腿,像抱了一个人,而地上的泥土又松软,纵使力气再大,也极难找到可以立足的施力点,竟被带着往前拖行了一段。 偏此时那些往这边来的人似乎仍旧无知无觉,倒是叫嚷声越来越多。他心里愈发焦躁,便趁这怪物迈步时猛然向前一冲,将它的身子又绊得往一侧倒去,此时他从另一侧冲出,魔刀高举,锵的一声斩在它的头上。那硕大头颅当即被斩碎,骨屑飞溅。他这一击是自上而下,力气要大上很多,怪物的身子也被他轰在地上,只见脖颈处的骸骨一阵哗啦啦地响,却一时半刻没将新的脑袋再拱出来。 李伯辰便又喝道:“这里的是” 但这四个字刚出口,忽然意识到那些人的声音还和刚才听见的一般大之前似乎距此处百多步,如今他将怪物拦了两次,又奔行出数十步远,那些人却好像一直并未走近。 难道他们还是倒着走的不成么?!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伯辰忽然意识到异常之处那地师刚从石棺中脱困,便口出狂言,似乎极其自信,可李伯辰之前看他展示出的手段,大概也仅是龙虎、灵照的境界罢了。 之前那无经山君也是灵照境,却被应恺以阵法困住。而自己如今虽不晓得应恺的那些秘法,但有了魔刀、阴兵、北辰心诀,实力已与在无经山时不可同日而语。就是再见着那山君、应恺,该也有一争之力。 这地师既然清楚自己从前的事,又是哪来的底气口出狂言? 那么自己现在所听到的那些人声,该是地师弄出来的幻象了!他在引自己走……也许之前的狂妄,也都是为了叫自己退走! 它怕我的!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当即转脸去看远处那土丘下被斩碎的骸骨。果然,那些碎骨如今正地在往一处凑,眼看就要聚成个人形! 李伯辰并不清楚它如此做有何用意,但晓得对手想要做成的事情,绝不要它得逞就是了。立即在那骸骨怪物身上一踏,便要飞身跃回去。但此时那怪物又一阵乱响,忽然散了形状,许许多多的骸骨轰的一声旋起,一下子裹住了他的脚,又将他的刀给缠住了。 李伯辰心知自己猜中了。一时间既拔不出刀,便伸手在腰间一摸抓住刀鞘,用力往地师的尸骸处掷了过去。 那刀鞘也颇为沉重,正插在骸骨胸口立住,于是那些东西一下子不动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毕亥 第一百四十三章 鬼族 李伯辰猜这是终于没有禁制约束的缘故,但仍握着刀,沉声道:“毕亥,我解脱了你,你该说些我想知道的了。” 可毕亥已与刚才不同,并未立即答他,却道:“刚才你那阴兵叫你不要信我,为什么信我?” 要是旁人问这话,李伯辰就懒得答。可眼前这个是货真价实的魔国妖兽,由他这在自己印象中向来凶狠残暴的人问了这话,却叫他心生许多感慨。 他握着刀,想了想,道:“我也不是全信你。但在这世上不可能把一个人的心思都看透。我觉得刚才你可信,就不想再猜了。要是信错了,大不了再斗一场。” 毕亥叹了口气:“你真是个异类,与我遇着的那些都不同……倒是像我们鬼族。” 李伯辰愣了愣这妖兽说自己是人中异类,却更像他们“鬼族”?这话实在好笑,不过他笑不出。 在无量城中时、来璋城的一路上,的确有不少人说过类似的意思。李定也曾说,自己有些英雄气概、宅心仁厚之类。不过他倒实在觉得,并非自己异类,而是别人是异类,且这天下的异类太多了。 自己做过的那些事,被人称作“妇人之仁”的,不都是一个“人”本该做的么? 便道:“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只不过你见得少,或者没见到罢了。” 毕亥一笑,站起了身。他这一站,身子便也长高,等到站直了,已经成了个中年人的模样。肤色褐黄,披头散发,脸上也生出胡须。身子又颤了颤,竟自血肉中生出一层肉膜,那肉膜慢慢合拢,成了件衣裳。要不用手去摸只看,断然瞧不出与寻常衣物有何不同。 他似乎全然不在意李伯辰的刀锋,李伯辰就想了想,还刀入鞘。 毕亥长出口气,道:“我见得并不少。十九年前我来到山这边,独行数千里,见过的人数以千百计,许多人看起来像你,但心是不同的,与山那边的大多数没什么两样。” “我那时候不懂你们这里的人心,才被擒,炼在那石棺里十几年。不过,因祸得福,也知道了许多你们的事。” 李伯辰越听他这话就越好奇。他知道很多时候好奇心不是好事,可似乎自己天性如此,怎么改不了,忍不住道:“你说你是鬼族,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一点也不像妖兽。” 毕亥笑了笑:“可以同你说,但你一定不信。” 李伯辰道:“我自有判断。” 毕亥便道:“好。我现在告诉你,世界初开之时,原本是一片空明元气。之后有洪荒宇宙中的混沌之气涌入,才分了清浊天地,又有了最初的生灵。那些生灵,就是我们鬼族。你想想看,在你们这里,鬼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愣了愣。因为他先想到的是他的来处。在那边,鬼这字大概就是说此界的阴灵,但在这边,鬼这个字虽慢慢也有了阴灵的意思,更多的却是指“先祖”。 要这么说……毕亥说他们鬼族是天地初分时最初的生灵,倒正对上了。不过他知道这也可能是文字游戏,便道:“我明白你在说什么。” 毕亥点点头,又道:“之后才有了妖兽。那些妖兽,也算是因为我们鬼族而来我们当中的一些人与天地之间的禽兽诞出了它们,以供驱策。” “再往后,混沌之气又涌入天地,鬼族当中也才慢慢变化出两种人。要说这两种人,就要先说我的族人。” “我们的先祖既然是天地化生的,便也效法天地,随心所欲。用你们的话来说,渴了就饮水,累了就睡去,开心就大笑,悲伤就大哭,性情纯良,仿若婴孩。” “但之后诞生的两种人,其中一支共有四类,就是如今的蛟羽须罗。这一支,继承了我们随心所欲的天性,却缺少了心中的理性克制,因而化形之后更像禽兽之属。另一支,则是你们人,继承了我们的理性克制,却少了纯良的天性……不过如今看也是因此,才能繁衍兴盛。” 李伯辰听到此处,忍不住皱了眉,道:“须弥人和罗刹人,随心所欲的天性?我倒听说在魔国,罗刹人、须弥人,都是强者为尊。我们这里虽然也是强者为尊,却知道爱护老幼、扶助弱者或许有许多人做不到,但至少人人都清楚该这么做。” “可我听说在魔国……”他顿了顿,又道,“至少我听说过两件事一个罗刹人看中另一个罗刹人的东西,就去索要。那人不给,就被杀了。杀人者不但没有被惩罚,反倒被认为勇敢强大。” “另一件,一个孩子被生出来,也无人照看,任其自生自灭。要是夭折了,就被充作口粮你说你们鬼族天性纯良,这也是得自你们的天性么?” 毕亥笑了笑:“难道不是么?见着好的东西,你不想得到么?一个人强壮有力,不觉得是强者么?婴孩拖累自身,难道不觉得厌烦么?这些都是天性。只不过,你们有了些理性克制,而那四族,这些很少。” 李伯辰要开口,毕亥便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四族也并非毫无理性,在山这边的羽族、蛟族,看着也与你们人无异,这不过是后天的教化罢了。而在山那边,他们从心里不喜欢这些教化,就做得少,因而在你们看来,越发凶残。而如今这些状况,实在都因为最初的一点差异所致。” “至于我,生在魔国,见过了那些事,又听到族中的远古传说,总觉得山这边的人,该是更像我们的。可我到了山这边,遇着了不少人,才知道你们也并非最初的模样。” “在你们这里,总会提到古时的君子如何那所谓的古时君子,大抵就是指最初的那些人,如你一般的那些人。生而理性克制,懂得取舍怜爱。可这么多年过去,你们的理性,也渐渐抵不过天性了吧。” “其实……所谓禽兽天性,都由洪荒宇宙当中的混沌之气而来。而种种理性美德,则由这方世界的空明元气而来。如今这世道,混沌愈盛,在所难免了。” 李伯辰听他说了这些,不由得暗暗心惊。半是因为他所说这些与自己从前知晓的全无关系,半是因为,此人明明是个魔国人,且并非罗刹、须弥,而是妖兽之属,但说起话来却与六国人无异,甚至能称得上是个饱学之士。 这样的人物在那边该还有许多,因为他是自称“鬼族”的,而自己从前也听说过“鬼兽”,可是……怎么从没人提起过他们是这个模样? 他想到这里,毕亥又叹了口气:“不过这也不怪你们。即便我身为鬼族司祭,是天生的阴阳均衡之体,被叶卢炼入石棺之后,也迷失了本性。” “十几年来,我这阴灵被他操纵,取了不少无辜性命。刚才见着你,心里更是生出了畏惧。叶卢将我安置这里时曾说,倘若我将你杀死、或者困住,就可得自由。我为这事答应了他,可见着你之后想的却是,尽快将你惊走,叫你找他去,而我便可先做个不受束缚的灵神,慢慢寻找脱身的计策。” “只是没料到你是古之君子,竟叫我脱困了。” 李伯辰皱了皱眉,道:“那个叶卢既然能捉你、用了十几年,我想不是寻常之辈吧。难道他事先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么?” 毕亥道:“该是有的。但他与我性命相交十几年,我也渐渐得了些灵力,身上的禁制也渐弱了。他该清楚,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脱困,必然要反噬他。倒不如将我留在这里,如果我败了、死了,他就没了一个后患。如果我胜了……依他对我的了解,该知道我不会去找他报复。因为我还有些更重要的事要做。” 毕亥说到此处,略一犹豫,道:“我来山这边,本就是为了做那件事找一位魔国的公主。” 这件事对毕亥来说似乎是件绝大的秘密,可竟说出来了。不过李伯辰眼下对这事并不感兴趣,刚要开口,毕亥却又道:“我知道你想问我真罗公主的事,还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北原上的事的。” “这些,与我要做的事,其实是同一件你刚才说得对,六国与魔国与争战几千年,无论最初是为了供奉的灵神还是旁的,都已是化解不开的血仇了。” “但我鬼族人并不愿见到世间是如此模样,因而暗中与魔国王族联络,已渐渐成了些气候。罗刹、须弥、妖兽王族当中,也有些人想要停止这些杀伐。于是二十多年前,魔国罗刹部的罗旬天去了北原,想要寻找和议的机会。” “但此事败露,罗旬天被罗刹人暗算,死在了北原上,天母那时怀有身孕,诞下一女之后被处死,那女婴,就被贩到山这边来了。” “我刚才问你为何要杀真罗公主,是想你既然是这样的君子,如果在北原上见到了真罗公主、又听她告诉你她劫了你们的人去并非是为了取他性命,又怎么会将她杀了呢?” 李伯辰愣了好一会儿,心中惊诧。在北原上遇到的那四排眼睛的女妖,真是如同毕亥所说……是妖兽王族中主和的那一派么? 她生擒隋不休,原来不是为了得到中州结界的秘密、也不是要什么修法,而是想要叫他了解她们那些人的心思……叫他传信的么!? 他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渐渐意识到,当时那女妖似乎的确没有取自己性命的意思,只有隋不休说了一句“曼曼,杀了他”难道是因为隋不休当时被她暂时迷了心智,失了本性,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么? 他沉声道:“那个女……真罗公主,当时并没有对我说什么,大概也没有机会说吧。” 毕亥叹了口气:“当时她该是与那个人心神相连吧你们对妖兽毕竟成见已深,她只能与他心神相连、暂且迷了他,才好平安带他走的。她施展了那样的术法,如果又事出突然,的确来不及说什么。” 李伯辰沉默了一阵子,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 毕亥却又道:“至于我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其实与你也有关系。” “你身上该是有妖兽血肉的吧?” 李伯辰心中一惊,旋即平静下来。毕亥看起来无所不知,知道这件事,他也不那么意外了。便道:“有。” 毕亥道:“那就是了。你身上有妖兽血肉,又在修行,想必已在晋境的时候见过一位魔王的化身了。你当时,是如何做的?” 李伯辰略一犹豫。有关个人修行这种事是极私密的,最好不要叫外人得知。但他虽不知毕亥之前所说那些是真是假,可已慢慢觉得此人纵使不是大善,却也并非大恶。他出无量城之后遇着许多贵人,得了许多的指点,如今看,似乎这毕亥也要算上一个了。 因而还是说道:“静守心神,将那幻象驱退了。” 毕亥叹道:“是。你是人修,自然要这样做。但要是个魔国修士……在晋境时遇到魔王幻象,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倘若你当时随着那幻象去了,便会进入那位魔王的魔境。” “魔境,也算是那位魔王所居的一界。凡是被魔王接引者,都可以阴灵之身在魔境当中沟通交流、互通有无。你那天在北原上杀了真罗公主,此事便是被一个妖兽魔修带去了魔境的。而在山这边,既有许多罗刹人奴隶,其中也就有些在暗中修行的,这消息就传了过来,又落在我的耳中。” 毕亥说了这些,沉声道:“你救了我,我该有报答,于是如今想传你一些东西。李伯辰,你是哪位秘灵的灵主?” 刚才听他说了“魔境”,李伯辰就想到了李丘狐。但又想毕亥说见到魔王幻象乃是机缘,那就不是人人都有这机缘的,李丘狐之前该不清楚自己的事吧。这事刚想了一半,又听他问秘灵、说要传自己一些东西,心中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第一百四十四章 秘灵 先前与他斗时,他所说的那些话,与此时所说的这些,像是从两个人的口中说出来的。前者乖张狂妄,仿佛一个老魔,而如今诚恳和蔼,仿佛一位有道长者。虽然毕亥解释说先前是由于阴灵被困才迷失了本心,可李伯辰总觉得有点儿别扭。 何况说到秘灵……连自己都不知道那个秘灵是谁,总不好再用“怖畏真君”来搪塞。上次这样做的时候,那风雪剑神一眼识破,如今这毕亥见多识广,搞不好也会知道自己在说谎的。 便听毕亥道:“要是不愿说,也无妨。我想要传你的这法子,就是可以窥见那位秘灵真身的秘法。” “你们做灵主的,除非有召,不然无法进入秘灵的那一界。我也知道有少数秘灵并不愿显露真身,因而即便灵主都对它的来历不很清楚。” “如此一来,倘若那秘灵邪恶残暴,不免要影响灵主的心性。我实在不愿见你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所以传你一法。” 李伯辰听到此处,忽然意识到自己觉得哪里怪了。 这毕亥说话,实在太叫人舒服,几乎是自己心中有什么疑问,他就恰好解答了自己的疑问。有些人懂得察言观色,虽说也能做到这一点,但未必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略沉默一会儿,刚要开口,头脑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 刚才毕亥说“你说得对,六国与魔国与争战几千年,无论最初是为了供奉的灵神还是旁的,都已是化解不开的血仇了”听的时候他并未在意,但此时记起这些的确是自己的话……可并未说出口,而只是在心里想过! 他心中大骇,难道这毕亥能知道自己的心思!? 那么他此刻与之前说话时的语气完全不同,也是因为了解了自己的心思,投其所好的伪装么!? 他立即抬手握住了刀柄、退后一步,喝道:“毕亥!你是不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本以为被自己如此喝破,此人该有所动作,因而李伯辰全身紧绷,已做好了拔刀斩下的准备。 可毕亥竟只稍稍一愣,又笑了笑:“知道。你的心思尤其好猜你这人心里坦荡磊落,伪装很少,是我见过的最好猜的了。” 他这话倒叫李伯辰愣了愣仿佛在他看来,读心这回事与打个招呼并没什么两样。 毕亥又道:“你不必如此的,读你的心思这回事,也不是我有意为之,譬如你现在和我说话,能看得见我的模样难道是你故意去看的么?” 李伯辰皱起眉:“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控制不住自己?” “乃是天性、本能。”毕亥道,“我说鬼乃人之祖,你之前该不是很信吧。现在知道我的这个本事,倒是可以想一想,有没有别人也能做到类似的事?至少我知道,太素一脉术法修行到灵照境,也能做到这一点。不过他们需要借助咒文、特定的时机,而我用不着那些。” “你刚才见我是一个样子,如今我又是一个样子,该觉得我的性情也变了。如此再想,其实太素术法也能做得到这一点改变人的容貌、隐匿行踪。” “其实六脉修法,乃至魔国修法,很多都只是借助气运之力,将我族原有的本能、天性强化一些罢了。我之前提到过鬼族九圣,你该是从未听闻。但要是说六帝君、三魔君,你就熟悉了吧?他们便是从前的九圣。” 竟有此事?!李伯辰又吃了一惊。但随即心中一凛,沉声道:“你现在还在读我的心思?” 毕亥微微一闭眼,又睁开,道:“现在不会了。说起我这本领,也不是鬼族中人人都是这个程度。我是司祭,自然比别人要强些。之前被炼在棺中十几年,这些手段都使不出了。今日脱困,一时间竟忘记了收敛心神……不过也是因为,你对我有防备,我自然对你也有防备,索性看看你的心。” “既然你现在不喜欢,我不做就是了只好比你同我说话的时候合上了眼睛。” 李伯辰思量片刻,道:“怕不仅仅是读心这么简单吧,你的模样一变,性情也变。刚才化身地师那个你,和现在这个你,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毕亥大笑:“之所以有此一问,还是因你生而为人的局限。人的性情虽然也会变,但变得慢,也与经历有关。鬼族的性情么,随心所欲,这就是我说的天性。与你为敌时是敌人的模样,眼下和你说话,又是顺着你想要的模样。但无论怎么变,我仍是我。” 这人真是诡异……不愧是个鬼族。李伯辰暗自心惊,心中的戒备不少反多。到此时他也弄不清楚毕亥刚才对自己说的那些是实话,还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讲的了,也知道自己实在无法证实毕亥到底是不是还在窥测自己的心思。 他一瞬间有些后悔救此人脱困,但又想,之前作出决定的时候,他看起来的确可怜,也不像大奸大恶之辈。那时候的那个决定,也说不上不对。事已至此,就不必再婆婆妈妈的了。 因而又退了一步,道:“叶卢是什么模样?” 毕亥愣了愣,还是说:“那个人,五十上下,身形魁梧,至于容貌……” 他俯身伸出手,在地上画了个人像。虽寥寥几笔,却极为传神。 李伯辰细细看了,将他记在心中,又道:“你已经脱困,接下来往哪里去?还要找那个罗刹的公主么?” 毕亥道:“是。你不必担心,魔国人,六国人,在我这里都实在没什么分别,我不会在山这边作恶。” 说了这话见李伯辰脸色一凛,笑道:“并非我读你的心,而是猜你会有这样的担忧。” 李伯辰点点头:“好吧。毕亥……好自为之。” 他说了这话握着刀又退出三步,转身欲走。 毕亥一愣,忙道:“你不要我那法子了么?” 李伯辰笑了笑:“如今我已经没法完全信你,更不敢修你那个法子了。” 毕亥叹了口气:“你倒不必如此。如今已是乱世,你乃人中之龙,早晚要有一番作为的。早些知道你那秘灵的秘密,就早对你有好处。你既是这样的人,难道不想拯救苍生、荡清乱象么?” 李伯辰心中一动,但又叹了口气。要说有没有想过,自然是有的。哪一个七尺男儿没有过经天纬地的志向?就是之前在璋城,自己也生出过类似的念头,何况他近些日子与隋不休、李定,乃至毕亥这些人接触,所听闻的的确都是些军国大事。 但他也晓得接近权力会令人误以为自己拥有权力这个道理,同样的,此类消息听得多了,也会叫人觉得自己可以投身其中大有作为、执天下之牛耳。 然而自己眼下实在势单力薄。隋不休与隋无咎虽然失势,却已在四横山中自立。至于李定口中的临西君,更有北辰气运加身之人的名分,说起来也算是天下正朔之一。而自己只是个无名之辈,所统辖的不过二十个阴兵罢了,要说经天纬地,实在惹人发笑。 他便道:“古话说,欲明德天下者,先治国;欲治国者,先齐家;欲齐家者,先修身哪怕我有那个心思,也得先将自己的事情弄明白。” 毕亥道:“得了我的法子,正可以帮你将自己的事弄明白。” 李伯辰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定的人?” 毕亥微微一皱眉:“不认得。怎么?”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把那个法子教给我吧。” 毕亥似乎猜不出他为什么松了口,眨了眨眼。李伯辰便道:“毕亥,不要读我的心。我不愿意滥杀,但也不是不会杀。” 毕亥只得点点头,开口道:“那么你听好” 他只说了这五个字,忽然愣了愣,也看李伯辰。细细地端详一会儿,低叹口气,转身走到土丘旁,俯身在刚才放石棺的地方又挖了挖,不多时,从土中取了一枚金牌出来。 他手中还沾着泥,便往前一递,道:“都在这里了。” 李伯辰伸手接过,毕亥又道:“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其实早就觉察了一点,可只觉得是我运气好。但今天在这里遇着了你,才觉得用运气这种事实在解释不通。” “这么说,要是我将你杀了,就会在石棺下面挖到这金牌?” 毕亥道:“是。” 李伯辰皱眉道:“叶卢害你,你却还为他做事?” 毕亥一笑:“也不算是为他做事,而是我自己想要做的。这世道,唯有像你一样的人多些,慢慢的才能宇内澄清。既然你自己心中都有些想法了,我听说了你的事,自然也要往那里去想、也就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 李伯辰叹了口气:“只怕是误会一场。” 毕亥道:“叶卢已经追查到李国去了吧。究竟是不是误会,你也可以求证他。但我实在希望是你。” 李伯辰张了张嘴,但到底没再说什么,只道:“这件事……” 毕亥笑起来:“倘若是真的,没人会说的至少暂时不会有人说。” 李伯辰握了握刀柄,慢慢放下手,道:“毕先生,你走吧。” 毕亥微微点头,忽将双手一张,身上噼啪一阵响,竟化成了一只通体乌黑的大鸟,一跃飞上天空。 李伯辰目送他远去,直到他化作黑点消失在天际,才觉得双腿一阵酸软。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心中暗道是真的么!?有可能是真的么!? 原来那位,天生神力,他从前只道这世上连修法、妖兽都有,这种异事该也不算难以接受。但那位还能在梦中阴灵离体……李伯辰便觉得他、自己是灵主。 但既是灵主,那位秘灵为何从不现身? 隋不休那晚放过自己,本以为也因他觉得自己是灵主。可遇着徐城之后意识到,资质比自己好的灵主在这世上该也不算罕见,那位王孙公子也算是天纵之才,为何对自己青眼有加? 倘若以自己救过他的性命来解释……李定呢? 当日在璋城,他对自己处处示好,甚至赠送了北辰心决明要,还探查自己体内气机,说要瞧瞧资质如何。他现在想……当时也许又是一个凶险万分的局面。 那心决该不是赠给自己的,而是想要看看自己修行北辰一脉的庙堂心决,是否能事半功陪、突飞猛进吧! 好在自己之前得了须弥胎,那时药力未化,淤塞经脉之中,才叫他觉得自己资质很差吧。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心道,他不是想要试别的……是想要试…… 自己身上那位秘灵,是不是北辰! 北辰帝君! 他想到此处,仍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有这种可能么?有的。 常庭葳从李国来,自己既然姓李,父亲也该姓李的。一个李姓的灵主、且身世成谜、身后那位秘灵甚至可将风雪剑神惊退! 他记得自己曾在璋城文馆的那本国史记中读到,只有那些极其强大的秘灵,才能将气运炼化成自身真灵,而那风雪剑神就有真灵的。 在陶家,那阴差一开始也当自己幽冥当中的真君! 之所以刚才一下子将这些都串联了起来,实在是因为毕亥所说的话。他对自己示好的模样,几乎与李定一模一样,李伯辰没法儿不去好好想一想,为何自己处处都能遇着“贵人”? 若非这世上实在是古道热肠之辈太多,便只能是,自己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特质、值得他们图谋了。 原野上春寒料峭,但李伯辰此时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他分不出心思去想李定既然怀疑自己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那么那位临西君是怎么回事,想的却是,那个叶卢原本该是没想要在这里取自己的性命吧。 他在此处设伏,似乎是想要叫自己找到手中这枚金牌,得到毕亥所说的可以窥见秘灵真容的法子。 那叶卢也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人么? 他想要利用自己?但又说不通……要是为了这个,他在此处的手段该更加温和,不该将自己惹怒的。 那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一百四十五章 身份 李伯辰回到坡下找到自己的马牵上,踩着一地的纸钱慢慢往村里走。从前有烦心事或者哪里思虑不定的时候,他就喜欢练练刀、散散步。可走了百十来步,心里还是静不下来。 倒并非焦虑,也不是喜悦,而像是揣了一团被笼起来的火。隋不休、李定、毕亥、乃至还没见过面的那个叶卢都对自己的身份起疑,是不是说,自己真有可能是北辰在这世间的血脉? 难道说常庭葳之所以逃到隋国来,就是因为怀了李国王族的血脉么? 那她为何要逃? 这一点,他倒是有个推测。在无量城时就听说过,六国王室对子嗣的约束极严厉。这是因为帝君气运传承的特殊性。 倘若如今的隋王薨了,那么六渎帝君的气运便会离开他的身子,传到隋姓王族旁人身上。这个“旁人”,若是隋王在还活着的时候以秘法向帝君祷祝过,便会是他所选定的那个继承人。若是隋王去得突然,未将这事同那位帝君分说,那么帝君气运便在王族血脉中随机选择一人、附上去。 这种情况自然少之又少,据说自有六国以来,从未出现过。 可即便如此,这种事也不得不防。因而各姓王族在繁衍子嗣时,都极为小心谨慎。择男择女,必得是人中翘楚才行,更严禁非婚生子。 因为倘若如李国一般……倘若如自己这种情况一般,王族几乎都被诛灭,却遗留了那么两个人,帝君气运便会附在其中一人身上。 如果自己没有流落民间,而像那位临西君一样是名正言顺的李姓王族,如今便可以继承正朔复国了。 可要是自己身上真的有北辰气运,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那做起事来就太麻烦了。 哪怕没遇着像李国这样的大难,而仅是李国国君忽然薨了,气运也跑到自己身上,一来自己这个继位者流落民间难寻,二来,即便找到了,自己从小什么都没学过,又怎么做人君、怎么治国? 常庭葳……会不会是因为偶然的机会与某位李国王孙有了私情,后来事发,又自知无法名正言顺地嫁入王室,才跑到隋国来了? 要真是如此,知道此时的当事人必定极少,真要追杀她的人也会极少,甚至在发现一时间找不到之后,会担心大动干戈可能导致事情败露,干脆不找了! 如此,倒是可以解释那些年的种种不合常理之处。 李伯辰想到这里,脚底踩着路上一块凸起的石子,心里也一下子醒过了神。 他愣了愣,心道自己想的这些,是真觉得自己必然是北辰传人了么? 又在心里问,自己希望会有这样的结果么?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 北辰帝君气运加身之人……这身份实在太高贵,高贵到他之前连丁点儿的心思都没生出过。这身份上的负担也太沉重,沉重到可怕的地步了。 要李定侍奉的那位临西君也是货真价实的李国王姓,却没有被气运加身,那这么多年,他一定是隐瞒了这件事吧。 如果叫临西君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会怎样? 李伯辰没见过临西君,可对他的印象说不上坏。因为李定之前说要为临西君夺那柄魔刀,之后却又送给了自己。那天早上,他还转述了临西君的话,说宝刀有德者居之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能将魔刀赠出的这种气度…… 李伯辰只想一想,都觉得有几分心折。 这样的人,会怎么做? 会不会拱手将他数年建立起来的基业让给自己?遵从天命? 其实还有更方便的法子的取了自己的命,气运自然就跑到他身上去了。 李伯辰想到此处,忍不住心中一寒李定交给自己北辰心决明要那天,临西君会不会就在屋子里? 不……那天早上!李定是先走到湖边的雾气中去,然后才取了刀回来的!那时候临西君就在几十步之外么!? 他顿时觉得背后渗出一阵冷汗。他在大多时候都会把人往好处去想,但也觉得,自己那两次怕是都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 可转念再一想,如果临西君是隋子昂那样的人,既然对自己起了疑心,大概就不会再三试探了,而会直接将自己杀了省心。可他没那样做,是不是意味着,的确是个敦厚的君子? 要他真是那样的君子,自己的身份如果被天下人知晓,他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就在一瞬间垮塌了吧。而自己……真的想为那片从未踏足过的土地承担什么责任么?哪怕想,又真的能承担得起来么? 他不是妄自菲薄之人,但也知道很难,难到几乎不可能做得到。 他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心道,我从前想要出人头地,却不得不在无量城苦捱三年。前些日子认了命,想过得安稳些,如今却又遇上这样的事。 北辰帝君……我要真是你选中的人,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他如此叹了三声,就再次走到了村口。停下站了一会儿,慢慢将这些思绪都压下去,暗道,不管往后怎么样,自己首先要做的就是把事情弄清楚毕亥给了自己那个法子,如今看起来,不用也得用了! 定了这个心思,便抬脚向村中走去。 进入村中土道,看到零星几个人,都是些老翁老妪,年轻人该是都去山上坟地帮忙了。这样的村子除了货郎,平时来不了几个生人。那些老人见了他都直勾勾地盯着,但瞧见他的大马、马背上的刀,就忙将目光移开,躲进屋中去了。 李伯辰离开璋城之后就知道各地或许会有自己的海捕文书,也该有画像的悬赏告示,因而没有刮胡子。如今他的胡须略微浓密,乍一看的确是个虬髯大汉,怪不得他们认不出自己。 他便牵马沿路又走了一段,来到村东,在马上的包袱里摸了摸,取出两块银铤,分别丢进那两家的院中。他们丧命,也是因为常庭葳、因为自己。两千钱算不得什么,也买不来安心,只聊表心意罢了。 李伯辰在心中道,无论我那身份是不是真的,人命却是真的。此事由我而起,必要由我了结。 而后远远看了看常庭葳曾居住的那宅院,翻身上马,一勒缰绳转了身,向村外驰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拜山 他离村时已经快到晌午,疾驰一段路之后,日头就升至中天。 他想该找个安稳的地方好试一试毕亥给他的那法子,便边策马边往路旁看。起初出村时是一片广阔原野,他想这里没什么藏身的地方,自然不好。 经过了那片原野又瞧见一片树林,又想这里离村镇要近些,或许会有行人惊扰,也不好。等再过了一片林木茂密的小山,又想如果自己用了那法子出了岔子、一时间失去知觉,被山中虎狼叼去了岂不是死得太委屈,还是不好。 如此一路走、一路选,等走出了几十里路,座下那匹大白马身上都沁出了一层汗,才忽然勒马停下。 他意识到其实不是这里也不好、那里也不好,而是自己想将这件事一推再推。 自己在怕倘若真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往后该如何自处。也怕倘若不是,经了这么一遭空欢喜,会失望空虚得喘不过气来。 他就在马上坐了一会儿,忽然骂道:“去他娘的。” 不是又怎样?之前已经不是这么多年了,往后也一样要吃要喝,要安身立命。是又怎样?路边又不会忽然跳出一堆李国人来将自己玄袍加身,更不会忽然冒出一群五**卒来捉自己这个“李国逆党”。 自己要真心想做什么李国国主,哪怕不是,也非得争一争。要不想,李定、临西君他们八抬大轿来请,也不去! 他想到此处,觉得心中豁然开朗。转头一看,见路边正是一片荒草地,那草将近一人高。索性跳下马,心道:“就是这里了!” 他牵马走入荒草丛中,待远远地看不见道路了,才哄着大白马卧下,自己又踩出一片草窝子。而后唤出阴兵护在身周,盘膝坐下,取出那块金牌。 金牌上密密麻麻地刻着字,都很小。之前李伯辰从毕亥手中将它接过的时候没有细看,如今一瞧,却发现那些字自己都不认识。笔画很奇怪,与其说是字,倒更像是图画,有的类似飞鸟,有的类似猿猴,还有些像是小人。他对这世上的文字没什么研究,可依着来处的经验,意识到这该是一种极为古老的象形文字。 他皱了眉,心道这可怎么办? 但下一刻,忽然感到金牌微微一热,又觉得那些字都变得亲切起来,仿是头脑中有些隐藏的记忆慢慢地醒了……不知怎的,那些字的意思都从自己的脑袋里跳出来了。 他心中一阵激荡,忙深吸一口气,静守心神,慢慢地看下去。待通篇都读完,已知道上面说的是什么了。再缓了一口气,更觉得这上面说的法门像是早就刻在自己的骨头里、已成本能了。 他又将这金牌好生端详一番,只见除了上面的文字,并没有其他的东西。此时阳光正好,将这牌子照得闪闪发亮,他便将牌子翻过来,打算再瞧瞧背面。但这么一侧的功夫,金牌背面映出来的光照在他的衣摆上了。 立即瞧见那不仅是一片光,其中似乎还有些影影绰绰的咒文。他忙调整角度,又往自己的衣摆上照,这次看得更清楚了。 原来是因为这牌子该是和透光镜一样,在背面看起来极光滑的表面,暗刻了符咒、好叫看不懂的人也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吧。 李伯辰便将牌子搁在膝头,又将自己所理解的那些细细回想一遍。 这法子似乎并不复杂。是在说,倘若一个人身为灵主,就必有秘灵的气运加身。这气运仿佛一条线,将诸天之中的秘灵与灵主联系了起来。但秘灵好比深居大宅中的贵人,灵主好比宅门外待召的仆从,若那位秘灵不愿见他,自然没办法的。 可这法子,就好比一块敲门砖,可叫灵主敲一敲秘灵那一界的门,甚至扒在门缝儿里往里面瞧一瞧。 他静坐了一会儿,心道:“好,就看看是什么结果吧!” 随后微合双眼,运行真气。人未死时,阴灵藏于肉身,亦称神魂。若秘灵以气运加之,那气运便也藏于神魂之中,使得神魂受了秘灵的混沌之力,可以摆脱肉身束缚,离体而出。 这法子,便是教他如何内视神魂,找到那根“线”。 他依这法门运行灵力三个周天,渐觉心思澄静忘我,周遭的风声鸟鸣慢慢退去,又觉得肌肉骨骼当中的点点灵性正被灵气一点点地洗涮出来,慢慢汇聚一线。他的心随即变得缥缈高远,好似身体也在腾云驾雾,往湛湛青天升去。 须臾,忽觉心头一紧,仿佛自己的神魂猛然被那根线钓起,往一处拖去。本该觉得惊慌,可一来早有准备,二来那感觉竟没来由的熟悉亲切,便放松心神,听之任之。于是立即在神识看到一片微黄色的光芒,又似乎有各种模糊不清的景物、人像、窃窃私语浮光掠影般的闪过。 他还想着细细瞧瞧、听听那些都是什么,却心神又一震,一下子破了定。 李伯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不在那片草窝之中了。 在他面前的,乃是两座无比高大雄浑的山峰。 那两座山极度陡峭,仿佛两根锥子,山体没有任何草木生机,黝黑。歪斜着往一处凑去,看起来像一道顶天立地的大门,只留中间一条细缝。 可这两座山既然高大,那“细缝”便也只是相对山体而言。实际上颇为宽广,足能容纳数十人并行。 再看此处的天空,不见日月,也没有浓云,竟全是电光!乃是由无数条翻腾不休、若龙蛇一般的电芒绞缠在一处的,虽没有声响,可光芒闪耀不定,也映得那大门似的双山忽明忽暗,看着分外慑人。 李伯辰心头一凛,道,这里就是自己那位秘灵的一界么?是北辰么!? 再举目四顾,发觉周也全都看不见土地,全是一片茫茫雾气做了地面。他抬脚跺了跺,却觉得极坚实,可俯身探手去摸,又什么都摸不着,仿佛身处虚空之中。 他愣了愣毕亥不是说这法子只是能“看上一眼”的么? 可自己眼下,是真来到了这一界?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界 不过这一路走来,他遇到的出乎意料的事情实在太多,此刻也不觉得奇怪、畏惧,反倒有些踊跃兴奋。 便想了想,略一提气,高声道:“在下灵主李伯辰!前来拜会!” 话音一落,竟听到回声。这片天地原本苍茫一片,望也望不到尽头,可那回声却如高天之上滚过的雷鸣一般嗡嗡作响,震得他心浮气躁、双耳发麻。 他忙收了声,不知是此地应有此种异像,还是此间那位主宰心生不悦,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心道,不管那位怎么想,既然自己能来到这儿,就该是经他允准了。他不说话,那我也懒得理,四处看看总是可以的吧。 又道,神也好,魔也罢,无论依毕亥所说,还是自己原本知道的那些历史,从前该都只是这世上的“人”,是后来机缘巧合得了气运,才成为诸天万界中的灵神。既然同出一源,那又有什么大不了,有什么好怕? 便抬脚迈步,往一旁走去。 他原本正面对那两山之间的通路,也只相去几十步罢了。但往那里面看,只能瞧见一片摄魂的漆黑,显然其中另有洞天。他打算先探探周遭的环境、瞧瞧是否还有其他的异像再试试往那里面去,便绕着山脚走了好一会儿。 可诡异的是,无论他往一旁走了多久、走出多远,竟还是正对那两山之间的道路,仿佛自己从未挪过脚。而地上又全是蒙蒙雾气,也不晓得是脚底的问题,还是山的问题。 便想了想,解下腰间藏着软剑的铁腰带,试着插入地上。 一试,真立住了。李伯辰便一边盯着那腰带,一边大步斜着往后退,约退出十几步,再看那山,见还是原本的大小、原本的位置。 他皱了皱眉,转身向一侧疾奔了近百步,再转身看立在雾气中那铁腰带已成了一条小细线,可山的位置、大小仍没变,自己还是正对着山间通道的,倒是那腰带仿佛斜到另一侧了。 他便想,这该是意味着在此地只有一条路往那通道中去。否则无论往哪个方向走、又走出多远,那山也还是会现在正对身前的几十步处的。 李伯辰便慢慢走回去,拾起腰带重束在腰间,低声道:“是真君要我进去么?那么李某人唐突了!” 他怕那回声,这回放低了音量。可话音一落,回声又来,轰得他好一阵难受。李伯辰暗道,看来还是少说话为妙,便一提气,迈步向两山中走去。 这一回,山的位置和距离终于起了变化。行过三十步之后,他终于走到山脚下。在此处看,两山之间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仿佛一踏进去便要跌落至不可测的深渊。 他略一犹豫,还是咬了牙,迈出步子。 自己这灵主身份的问题,已经困扰了他许久,如今解开谜团的机会似乎就在眼前,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要不然,他也不会真用了自毕亥那里得来的法子。 他这一步踏出去,本以为会立即没那片黑暗之中。可没想到眼前不但没有发黑,反倒忽然光明大放,竟映得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他唯恐前方有什么凶险,一边抬起左手去挡眼,一边在腰间一摸,一下子将曜侯抽了出来。 也是在这时候,他竟忽然没头没脑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将身上这些兵器也都带进来了难不成眼下自己的肉身已不在那个草窝子里了么?! 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忙敛住心神,眯眼从指缝中去看。这才发现前方并无异常,而只是一座巨大的金台,那强烈的光线就从金台顶端而来。 他慢慢适应了那光,便将手放下,把曜侯重插回腰间。 金台与他之间还隔了一道长长的桥,那桥很奇怪,共有三层,与两山是一样的乌黑色。而此间的地面也不再是茫茫雾气,而变成了暗红色的石板,仿佛随时会自缝隙中喷出火来。 那金台顶端的光则是小小的一团,但李伯辰又看了一会儿,渐渐发现那光是向上喷薄的白光升腾汇聚一线攻入天顶,最终散成漫天的翻滚电蛇。原来天上那些电光,就是由此而来的。 他来处虽也有种种此世不可比拟的宏伟景象,但同眼前的一比,都不及它万分之一的神异。李伯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去看身后的两座山,却已又距他数十步远了,只是两山之间不再是深不可测的黑,而正能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他重转回身,心道倘若此间有主宰,就该是在那金台上。只是他在外面说话无人应,如今过了那道门,也还没什么人理会自己,是那位主宰不在家,还是压根不想和自己交流? 要是前者也就罢了,要是后者……李伯辰抬眼盯着那金台看了一会儿,在心里哼了一声。他平时算是有容人之量的,可也不想受些没头没脑的闲气。若这位主宰当真孤傲至此,他也不想唯唯诺诺地伏低做小。 在此界之外的时候还会担忧忐忑,可如今来都来了,又怕个什么劲? 便深吸一口气,抬脚又往前走去。他想要到那金台上瞧一瞧,到底有什么玄机! 他迈步上桥,只觉与人间的桥梁没什么两样,踏在脚下既坚实又稳固。走了十几步,看到桥下似乎有干涸了水道,不知有多深,绕了金台一圈。只是这桥分三层,那两层都在地下,也不知怎么下去、又有什么用。 走了一百多步过了这桥,来到金台之下仰脸向上看一条长长阶梯直通顶端,好似天梯一般。而这金台共分十层,往上层层变窄。他没有迟疑,又踏上台阶。 既然知道这里乃是诸天万界当中的一界,打进来开始就做好了会有种种神异现象的准备。可自从过了那山门,过桥、上金台却都像是在人间漫步一样,没丝毫异常之处。他沿着台阶直上了四层,距顶端那光越来越近,却仍无什么人拦他,连术法、禁制也未曾遭遇,这倒叫他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 等上到第九层、距顶上越来越近的时候,才终于感觉身旁两侧慢慢了起一阵微风,打个旋儿,不过也是转瞬即逝,并无后话。 他便也未停脚步,又走了一气,踏上最后一级。 他站在金台上。这金台顶端其实也颇为宽广,甚至能容人策马驰骋一番。但其上空空荡荡,唯有正中立了一尊宝座。 这宝座颇为高大,亦是金色,其上并无什么纹饰,好像只是以厚重金板拼凑起来的。放光的就该是这尊宝座,只是在远处看它亮得耀眼,如今终于走到近前,却只觉它在散着一层蒙蒙的光。往上方看,柔光则与天顶的电光汇聚在一起,一时间倒真不好说是这宝座生光化成了雷电,还是雷电聚拢映亮这宝座了。 李伯辰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心中该做何想。 传说中的灵神、诸天万界神秘诡异,可如今自己真来了,却觉得相比传说而言,此间也实在太平常了。无人、无灵神,除去天顶的雷云,就连异像都算不得有。 不管是北辰,还是什么秘灵,都该神通广大。自己如今已走到了此处,他们竟还不拦么?他本以为来到这里终于能弄清楚自己这灵主的来历,可没料到到头来还是一头雾水这里的主人究竟是谁!? 他心中一阵失望,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否是什么考验,便忍不住喝道:“真君,还不现身么!?” 喝了这一声之后,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下一刻,忽然意识到此处的异常在哪里了就在自己身上。 打来这儿起,自己似乎胆气尤其壮。无论是踏进那山门,还是过桥、登金台,乃至刚才喝出的那一句,都觉得仿佛在与寻常人打交道。可他回想在璋城府衙中见到那风雪剑神剪影时的心情虽也算不上诚惶诚恐,但的确感到由衷的震撼。 他此来,原本是想此处或许是北辰帝君的一界北辰帝君……已是这世上最崇高的存在之一了。但一到这里,却半点儿敬畏的心思都没了。 他细细体察自身,并不觉得自己中了什么术法,可也知道自己眼下的胆子大得实在可怕,这总算是异常之处吧! 想了这些,又意识到刚才叫的那一声竟并未引起回音。 他只觉自己满头雾水,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又往前走了十几步,来到那宝座旁。宝座散着柔光,座上空无一人。李伯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要我坐上去呢? 这宝座该是此界的主宰的吧,该是如同天子的龙驾一般。要我坐了上去,该是大不敬的行为,此处若真有主宰,难道还不现身么? 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伯辰自己先吓了一跳,晓得要在平时,绝不会做这事。可如今他的胆子大得匪夷所思,这念头便如一粒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怎么也遏制不住。 还不等他自己再想得明白些,鬼使神差的,却又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扶住了宝座的靠背。 他心头一凛,刚要将手收回,却只觉头脑中轰隆一声响无数个声音一窝蜂地涌了进来,仿似一声接一声的闷雷炸开了。只这一瞬间的功夫、未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便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麻,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他躺在地上睁开眼,发觉自己还是在那尊宝座旁边。天顶仍有雷云,四周也仍旧寂静无声。 他便盯着那雷云愣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深深吸了几口气,又吐出去。 此刻他心中翻江倒海,花了好一会儿才理清思绪,但目光落在宝座上,已经无法移开了。 刚才那一阵声音涌入,他当即昏死。但如今醒来,意识到自己还是勉强听明了了两句话的。 一句是:“北辰帝君,助我杀了这个贼人!” 另一句是:“帝君啊……你把他们父子都带走,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带走了!” 这只是那无数句轰鸣话语中的两句,也并无什么关联,可李伯辰想起的是,在璋山上自己曾经触摸山君气运时的情况。 那时也如刚才一般,脑中有无数的声音涌入,都是人们向那位山君所发出的祈祷。只不过刚才自己触摸宝座时,听到的不知比那时多了多少倍、竟叫他完全无法承受,立即昏死。 山君气运,便是山君神位。那……这宝座!? 真是北辰帝君的宝座么!? 自己为什么能听到这些? 北辰帝君呢!?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曾做过的噩梦。在梦中,也总是能听到许许多多的呓语,从来辨不分明! 他心中生出一阵寒意,又涌起一股暖流,终于能将目光从宝座上移开,往金台之下看去。 这一会儿,他的思维无比清明。先看到那桥,又看到那两山,继而想起自己起了咒法、传来此界时的情景。 他当时看到的是一片黄光……那是黄泉路么? 远处那山峰之间的通路……那是鬼门关么? 那桥,是奈何桥么!? 若都是,此界……难道是北辰所辖的幽冥地府么!? 李伯辰想起在“鬼门关”之外听到的自己的回声、想起梦中呓语、想起从未得到的回应,到底圆瞪双目、咬紧钢牙,心中生出一个叫他浑身发颤的念头 我,即是北辰。 周遭忽然光明大盛,金台之下那原本干涸的水道,猛地泛起一阵红光,随即便涌出一片火海,将金台绕了起来。天顶雷云原本寂静无声,此时亦轰隆大作,引了一道道电蛇往苍茫大地击来,如一株株顶天立地的巨树。 李伯辰目瞪口呆,心中记起在璋城府衙中时,徐城那柄细剑上的真灵要炼化自己时,的确在幻象中瞧见了火海、雷狱的景象分明就是此间! 他瞧着眼前情景,只觉有人同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我……即是北辰么?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幻影 第一百四十九章 传闻 常庭葳所居住的下洼村在隋国简州,距李国边境约有四十多里。其中临近边界的三十多里一带是石虎山,山中有三条道路可以通行。 李伯辰记得,她曾说越过边境后看到有枫叶极美,漫山遍野,如火一般。如今回想,该是指三条道路之中的枫华谷。那里的确是一处风景胜地,在简州一带很有名,于是决定沿那条道路往李国去。 他原本追查自己的身世是为了弄清自己的身份。但如今知道叶卢那两人也在查自己,便晓得他们一定也会重走常庭葳走过的路。那人杀心很重,要是一路查到了常庭葳的亲族所在,搞不好会又会闹出许多人命。他在坟前说自己算是她的半个儿子,她的亲族也就算自己的半个亲族。无论他们二十多年前曾经有过何种不快,如今总不能见死不救。 但纵使心中如此想,却也晓得有时候越心急就越要办错事。他如今新得了难以想象的神通,必要先好好探寻熟悉才行。 因此他策马走在道路上时,先点了双腿上的穴道,叫血脉暂时不畅、肌肉紧绷牢牢夹住马腹,又俯身向前,趴在马背上、双手搭在两侧,而后阴灵出窍却不离体。 如此一来虽说看着不雅,却既能赶路环顾四周,又可做自己要做的事,可谓一举两得。 他将手腕一晃,召出了叶成畴,道:“叶先生,跟着我走。” 叶成畴一落地便冷笑:“你当我是何人?你的仆从么?!” 可话虽如此说,双腿却不听他使唤,迈得飞快,随侍马侧。 叶成畴未经他炼化,还是死前的模样。如今想想起与他死斗时的情景,仿佛是很久以前了。之前李伯辰喊他“叶成畴”,可近些日子却慢慢喊他“叶先生”了。 从前是因为两人有仇怨,他也不喜叶成畴的为人。但一个月相处下来,常唤他出来问些事情,渐渐就将之前的仇怨放下了。也晓得如今这阴灵与他生前全是两人,竟渐渐生出些亲近感。 又忍不住想到徐城这人更讨厌。可被自己炼成阴兵之后,也一心一意为自己做事,悍不畏死。忍不住在心里叹道,都说人死如灯灭,果真是人一死,恩怨就两清了么? 再想到如今似乎属于自己的那一界那里要真是幽冥,是不是还可以叫人转世、托生,甚至册封些冥官?要以后自己真做得到这一点,会将叶成畴和徐城作为自己的臂膀来用么? 一想到这一节,便觉得心中不舒服。心道这两人生前做了坏事被自己杀了,死后却因祸得福?岂不是太不公道! 但近些日子,他们也的确算是将功补过,若以后将其打散了,或真叫他们下一世托生成个牲畜,似乎也有些太无情。 他就皱了眉,想不知原本那位北辰如何处理此类事。又想,这也可能是因我历练不足的缘故吧。罢了,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 便道:“叶先生,我要说北辰死了,你信么?” 叶成畴听了这话,忽然眨起眼来,眉头也颤个不停,好像抽了风。 李伯辰愣了愣,心想倒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模样这是怎么了?但想了想,心中一动,又道:“叶先生,我可能就是北辰。” 叶成畴立时恢复正常,笑了笑:“嘿嘿,李伯辰,敢说这种话打趣,你是厌世了么?” 李伯辰心中了然,但仍道:“还有,这世界是圆的,咱们是住在一个大球上。” 这一回叶成畴立即又眨眼、皱眉。 李伯辰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论自己说得多离奇,倘若还在叶成畴能接受、想象的范围之内,他便可如常人一般做出反应。可要是自己说了些他想都没想过、觉得连一丁点儿可能性都没有的事情,他就不知作何反应了。 这么说,叶成畴并不觉得北辰已死,他所相信的该是现在流传在生界的说法李国王室触怒北辰,打算另择一姓传下气运了。 李伯辰觉得有些高兴。一路上他已问清了叶成畴那门派的来历三老洞是一个在三百多年前由一位出身平民的祖师所建的门派。那位祖师自号无老真人。 无老真人原本在隋国州府的六帝宫学习术法,后来因一些事被废去修为,逐出门墙,可好歹捡回一条命。但他笃信六渎,即便穷困潦倒,仍旧虔心供奉。终有一天感动上苍,被六渎帝君座下的济元真君梦中传法,重得了心决、术法。 此事被隋国六帝庙知晓,就将他罪责一笔勾销,令他开宗立派。打那之后,璋山三老洞在璋城一带兴盛许久,两百多年前极盛时曾有弟子二百多人,修为最高者到了洞玄境。 之后虽慢慢衰落,可也算隋境知名大派,到叶成畴时虽凋零得只剩他一人,但毕竟根基深厚,也不算是旁门左道。 既然叶成畴都不信北辰已死,那如果真有人知道这消息,该也是极少的一部分吧。 李伯辰就又问:“叶先生,传说中幽冥地府共分六部,你觉得是真是假?” 叶成畴道:“这不是真的,你觉得什么是真的?” 他向来不会好好说话,李伯辰早习惯了。不过问这事,本也没想要什么像样的回答,只是要佐证心中想法。 他在无量城中听了不少的民间传闻,譬如黄泉路、鬼门关、奈何桥之类,都与他来处无异。虽知道世上有灵神,但原本觉得这些传说也仅是传说,在人们口中一代代流传下来、以讹传讹,可信性该是极低的。 但之前去了北辰一界,竟亲眼见到了那些东西,都与传说中无异。他才意识到,既然这世上有此种传闻、且真有灵神,就该是的确有人见过、随后才广为人知的。如此,通过传闻便可一窥秘境究竟了。 那么,他在这世间所听到的另一个传闻便是,幽冥共分六部,每部有十殿。 每一位帝君各领一部、各自掌管阴灵之事。人死后,生前供奉哪位帝君,便被接引至哪一部,倘若有人谁也不信,便会在死后被打散为阴灵,化为灵力重归天地间。 因为这最后一点,从前李伯辰才觉得这些东西大概也是以讹传讹。因为他来处虽也有类似传闻,却多是另外一些蛮夷之地的教派才会有的严苛准则,向来为人所诟病。又觉得这世间的六位帝君既然主宰天地,怎么会如此小家子气? 可如今他自己真去了那一界,也才意识到这或许是真的。那处原本死寂荒凉,是在自己触碰了宝座之后,才略“活”了起来。要那里就是整个幽冥,岂不是这许多年来生界的阴灵都无去处了么?必然是有别处也在负责阴灵的转生之事,世间才不至于鬼哭狼嚎。 其实他也不想从传说当中来推断这些,可实在是无人可问。倒像是一个山野村夫忽然得了天子之位,且不说不懂如何治理天下、调兵遣将,就是连该穿什么、坐哪里也一概不知。 李伯辰又这样在马背上趴了一会儿,再与叶成畴问答几句,才将他收了,坐起身来。 他心想,叶成畴知道的也并不多,当今天下最了解这些事的,该是五国的国君,不过他又没法儿将他们绑过来细细地问。各国的庙堂法师,也许也懂得多些,那五国的庙堂自己自然不敢去,可李国已分崩离析多年,也许从前的人才都流落民间了。要是自己在那边细细找寻,该会有些意外之喜吧。 第一百五十章 偷听 心里起了这个念头,他就一夹马背,叫它走得快了些。 离开无量城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寻常人,便只想买房置地娶妻生子;等离开璋城的时候,晓得自己天资出众,且身为强大灵主,心里就生出豪情,想日后当有一番作为;等到了眼下知道身怀如此秘密,更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新得了一柄锋利小刀的孩童,再也坐不住学堂,而总想跃跃欲试地割些什么。 北辰帝君这身份若真是一柄利刃、就只能宰天下吧。他想到此处,忽然觉得略有些心惊。 许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胸怀大志是好事,但也容易叫人失去本心,做些蠢事。璋城的隋子昂身为一地王孙公子,也算是“身怀利刃”,可昏了头脑不知约束,最终身死。 自己眼下的确仿佛是个孩童手中持有一柄千钧利刃,一旦用不好,先伤的反是自身。 他忙在马上深吸几口气,心道,无论打算干什么、要做什么决定,现在都不是好时机,至少今天不是。最好过了今夜,叫心中这股豪气激情平复下来,再细细思量才是。 想到此处,他由不得笑了笑谁说优柔寡断不好的?至少我不会做一个莽夫,也有自知之明。普天之下能做到我这种程度的,怕是没几人了吧! 走到太阳西斜的时候,他在一个荒废的渡口落脚。渡口岸边有座半倾的棚屋,他拴了马,又找了两根朽木将那屋顶撑了撑,拢起一堆火把带的几张饼烤来吃了。 这里距枫华谷已经很近,约莫两里地之外就是谷口哨站。但要是傍晚的时候过那哨站,兵卒对自己这种策马独行的江湖客必定警惕,或许会惹出麻烦。倒不如等白天人多的时候再从那里过,更容易蒙混过关。 其实以他的身手,从山中翻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这么一来,就得弃马了。这匹大白马是他在璋城府衙门前强买来的,同行一个月,渐觉极通人性,慢慢有了些感情,实在不舍得将它弃了。 况且要是没了马,自己就得背着装了铠甲的大包裹,虽然不累,但太引人注意了。 他想到包裹这事,又愣了愣自己下午去往北辰一界时,是肉身都在那儿了,身上的衣服、兵器也都带了去。这么说……的确可以将生界的东西带去那里? 可能带多少、带哪些? 他心中登时痒起来,打算好好试一试。便从河边取了水将火熄灭,又在周围绕了一圈确认无人、再将阴兵唤出护在左近。 这一回他学了个乖,从火堆中捡起一截上有余烬的碳枝插在地上记时,又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地上有一口斗笠大小的露底破锅。就将那锅拾起,在棚中站定,运起咒法。 运行三个周天,渐渐入定之后,上次的感觉就来了。待眼前忽现黄光,李伯辰忙张开眼,去看地上的炭枝暗红色的火线只往下了一点点,该是只过了五六息的功夫。 虽说不长,但已知道没法儿在搏杀时以这法子取巧了。否则这段时间,足够自己的脑袋被割下来好几次了。 于是再次做法,直往黄泉路中去。 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果真又进入那一界。但是上回来时是在鬼门关外,如今却站在金台上、宝座旁,正是上次离开的地方。 又往手中一瞧,沾着泥的破锅果真被带进来了。李伯辰心头一喜,将锅搁在地上,打算再出去找个稍大些的东西试试看。虽然对此界全然不知,但也晓得万事万物总有因果规律,自己的境界并不高,哪怕真是个“北辰帝君”,该也做不到随心所欲,在此间停留、做事,一定会有种种限制的。 可正打算再低喝一声退出去,忽然瞧见鬼门关之外多了几个人影。 他心头一惊,差点儿就要大喝一声招来雷霆先将那些人影给劈了。但话到了嘴边,又发现那些人影是幽绿色的他在台上能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幽绿色的人影有的七窍流血,有的没了胳膊,有的倒是肢体完整,只是骨瘦如柴,像重病死的。 这些是阴灵! 他忙住了嘴,下意识地往前两步,再去看那些阴灵。 它们与在生界时是一个模样,都浑浑噩噩,口中喃喃低语,在原地徘徊。 ……怎么进来的?李伯辰浑然摸不着头脑,颇有发现自己家中忽然蹿进几个陌生人时的惊诧感。还未等他多想,地上的蒙蒙白雾中忽然一阵翻滚,又现出两个人形来。 这下那两个人形仿佛两团蒙蒙的黑雾,手中拖着锁链。李伯辰一瞧便认出来,此乃阴差! 那两个阴差掌中锁链上都缚了一串阴灵,拉着它们走到鬼门关前,将铁索一收,那些阴灵便浑浑噩噩地往关内走来。可到了门前仿佛撞上什么无形的阻碍,又并不能入内。便在原地徘徊了一阵子,游荡到别处去了。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轻轻吐出一口气。 原来是被阴差勾来的……自己上次进来,果真是将这一界的禁制解除了吧? 现在那两个阴差在为我这一界做事?勾阴灵过来?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月之前,自己舍命相搏才险杀了一个阴差,可如今这些东西竟为自己做事了。 又暗道侥幸幸好自己上次是从金台这里离开。要不然这回同两个阴差撞见了,怕是要惹大麻烦! 只见那两个阴差将阴灵放开,虽见了它们入不得鬼门关,却也不以为意。倒是在原地打了个旋儿,两者同时换上一副笑脸。一个向另一个作了个揖,尖声尖气道:“九三君,神君重开帝府,你竟是第一个到来的,真是恭喜恭喜。” 被唤作九三君的阴差面上喜笑颜开,也作了个揖,道:“百十二君也是好运,同喜同喜!” 李伯辰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只如就在耳畔一般。他晓得外面这两位该是听不见自己的动静,可还是忍不住屏息凝神。 听那百十二又道:“神君只开了门禁,却没有开时禁,也不知作何打算。” 九三笑道:“我们哪里揣摩得了老爷的心思。不过没开时禁倒算是好事,不然那些生界的山君地师水伯都来觐见了,关内老爷们哪能把咱们瞧得上?” 百十二面上一晃,换了个若有所思的模样:“如此说,该是神君已选定了新传人吧?只是不知是哪一家。唉,这十几年来,咱们在生界如浮萍一般,总算又有了根。” 九三也换上一样的神情,道:“正是。如浮萍,又不讨好。这些年生界那些灵神们对神君的供奉不断,咱们却只能干看着。如今虽抢了个先机,可不知道关内的老爷们瞧不瞧得见……我也没什么妄想,要能进去瞧瞧、做个小吏也是好的。你可听说了” 他脸上又一晃,换了个惊惧的模样:“上月,十九一个化身浪荡到隋境去,结果被人打散了!” 百十二亦换上惊惧之色:“怎么没听说?据说似乎是个得了一界真君传承的灵主……也不知是哪一部的真君那样大胆,竟敢干涉生界事!” 两人说到此处,忽然齐齐收声。九三换上个平静模样道:“好吧,多说也无益。咱们还是要勤勉些等神君开关见了阴灵兴盛,也许赐下福缘呢。” 百二十忙道:“正是,正是。先走一步!” 说罢,两人又齐齐转身。李伯辰看得分明一旦各自别过脸去,面上立时又都换成鄙夷的神色。黑气腾腾的身子一晃,分别散入白雾中不见了。 他站在金台上,忙将两个阴差刚才说的话细细回想一遭。 在陶宅打散的那个阴灵,原来是为自己做事的么?! 两人称他“十九的一个化身”,是说这些阴差都可以分出许多化身行事吧?这么一想,他心里倒稍微好受些。 又说是“得了一界真君传承的灵主”,还提到“哪一部”,这么说那个十九是觉得,当时的自己不是秘灵的灵主,而是另外五位帝君座下某位真君的灵主?听他门的意思,似乎幽冥之中的元君、真君干涉生界之事,很了不得、犯忌讳。 这些倒也罢了,最重要的是,这两个阴灵似乎也不认为原本的北辰已死! 听他们的口气,该是说这北辰帝府已关闭了十几年,乃是因为北辰帝君去选在生界的新传人了。李伯辰心中一阵喜悦要是连这些为幽冥做事的阴差都不知道此中内情,生界的人该更不会知道了吧? 至少,除去五位国君之外,不会有人知晓的吧。 这两个阴差竟然当着自己的面闲聊,可见在生界也会在彼此之间互通消息,岂不是说……其他五部的阴差,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要这么想,那五位帝君座下的阴差都不清楚这事……五位国君该也不知道的吧! 李伯辰将这些念头在脑中颠来倒去地琢磨了一遍,深吸一口气,心中生出个极大胆的念头其实……要是说,北辰已死这事,天地之间只有自己一人清楚,也是有可能的! 他只觉一阵喜悦,又道,自己刚才还在苦恼还去问些什么人,如今看,经常跑到这里来偷听那些阴差闲谈,也能得到许多的消息。甚至还可以在这关内直接去问他们在这里一说话,外面便雷霆滚滚极有气势,也不怕看出哪里不对劲儿。 只不过,究竟该问些什么、怎么问,却大有讲究,万不能像问应慨时那样闹出乌龙。 他又在金台上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另外的阴差。听刚才那两位说的话,似乎也才得到消息,乃是误打误撞跑进来的,还在争功。过些日子,该会多些吧。 他这一次来这帝府,原本心中还有些紧张。但经历了这事倒觉得有趣起来自己在暗别人在明,这感觉真是极好不过。看那些阴差对话,又有些将百废待兴的家园慢慢建设起来的成就感,倒像是一场游戏。 不过也晓得这场游戏事关生死,是大意不得的。 他便又道,送我出去。 眼前一花,又回到棚中。他转脸去看插在地上的那截炭枝,发现火线仍未褪去在那帝府中果真只是一瞬。 但这么一来,要是往后自己在那里躲避生界的灾祸,岂非灾祸永远不会过去?两个阴差提到“时禁”……那意味着,往后该有什么法子能操控那里的时光流逝吧。 李伯辰低叹口气,心道,要弄清楚的实在太多了。 天边尚有一抹斜阳余辉,他就又试着带些东西往那一界去。先试了一块半人高的大青石他将其搬起,顺顺当当运了过去。又试河畔一株两人合抱的树,但这回出了些岔子。那树去倒是去了,但一现在金台上,枝干当即枯朽,失掉生气。 他便挽起裤脚在河边捉了肥鱼,也试着将其带过去。那鱼一到了金台上,立时也变得**恶臭。 这该意味着,生界的活物是去不了那里的。 李伯辰如此穿梭四次,渐渐觉得头脑发晕,心跳得厉害,体内灵力也开始运行不畅,极像服用了须弥胎之后的感觉。但他对此种情形早有预料,心知该是“瓶颈”到了以自己区区养气境的修为,频繁出入那一界,果真会有限制的。 便重新燃起篝火,在棚子里歇了一会儿。 天边残阳终于落了,等觉得身上略轻快些,便在火堆盘膝坐下,开始运气调息。从前他觉得自己资质差,在修行一途就不很用心。但如今知道有一处正等自己发掘开辟,且该与自身修为境界相关,就勤奋多了。 待月至中天时,终于觉得头脑清醒起来,可体内灵气却还是运转不畅。但他细细体察之后,反而觉得惊喜同上月一样,是因为经络之内有太多灵力积郁之缘故! 正是……北辰所居一界,自然是生界任何一处洞天福地都无可比拟的,必定灵力极为浓郁。他在那里反复穿梭、吸入灵气,当然会有此现象了。 他忍不出轻出一口气,觉得有些诚惶诚恐。那一界真像个宝库一般,却落在自己手中。要是守得住,难以想象自己将来会变成怎样的存在。可要是守不住,却都是一场空了。 但愿,那临西君真是个君子,且内心足够强大、一时间并不很在乎什么真正的“北辰正统”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通关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李猪儿 李伯辰一边思量一边喂了马,但心里总是安稳不下来。索性靠着马背,阴灵离体而去。沿老翁与孩童离开的方向下了道,又穿过一片树林,果真看见他们已蹲在地上挖荠菜了。又暗暗观察两者的神色,亦未觉察有何不妥,只能返回肉身。 或许真是多心了。他如此想,便又上马往前方的散关城中去。 等快到城外时,看到绕城一圈的房舍,路上行人也变多。有挑着担子要进城卖香药花朵的,有卖胭脂水粉的,还有些卖各色吃食的。另外有些力夫各自挑着扁担,聚在路边说说笑笑,见李伯辰策马而来纷纷问“官人可要帮手”。 在他记忆中,极少听到人说李国话。如今身边闹哄哄的一片都是“乡音”,心中顿时生出奇妙的感觉,倒不觉得那么沉闷了。 他下马穿过人群,到了城门处。才发现是因为一辆载着白矾的牛车翻了,将城门洞给堵住了。一群人在手忙脚乱地收拾,后面有人想从牛车上踩着过去,却被车主拉住,吵成一团。守城门的军卒操着隋国口音过来劝了几句,可见人太多拉不开,也就不管了。 李伯辰一时间也不过去,便站在人群中左右看,正瞧见城门旁也有个木告,上面张贴着许多榜文。定睛一瞧,果不其然,亦有自己的悬赏告示。 他便将斗笠往下压了压,心道,我李伯辰如今可真算是名扬四海了。 正这么想着,却听见围着木告闲看的一个人说道:“这年月,猪狗当道,大英雄倒是得被下狱。” 他闻言一愣,心道,难道是在说我? 这念头刚起,便听那人身边的几个人附和道:“正是。杀得好!叫他们代代锦衣玉食,如今也尝尝被割掉脑袋的滋味儿。” 又有人道:“这些隋人真是一个儿比一个儿蠢,这告示贴来咱们这儿,不是正要叫咱们帮那这位英雄逃难的么?哈哈!” 果然是在说自己。平时李定称自己为英雄,他知道那是客套话,并不往心里去。但说话这三人一个是力夫,一个是书生打扮,还有一个似是小贩,听了他们夸自己是英雄人物,倒觉得通体舒泰了。 又道,这三人平时该没什么交集,瞧着也相互不熟识,可说的这些话却引得周围一群人大笑叫好,可见隋人在这里并不得人心。李国被灭十几年,似乎五国仍未将人心收服,怪不得临西君可以成了气候。 这时城门口的一个军卒听着一阵笑,按着刀柄走过来喝道:“笑什么呢?!” 那力夫立即高声道:“军爷,咱们笑个国泰民安、千秋盛世!” 他说了这话,周围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军卒是隋人,或许是刚调遣来李国轮值的,一时间听不大懂力夫在说什么。但见人哄笑,便觉得该不是好话,眉头一皱、踏前一步。 岂料他这一步迈出,那力夫身后一群人立时纷纷叫嚷:“军爷,在这儿发威可当心叫人乱棒打死!” 李伯辰素来听闻李境民风彪悍,却没料到彪悍到如此地步。那军卒该也晓得此地是怎样的风气,一时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进退为难。幸好另有一个同伴走来将他拉了回去,啐道:“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这才借坡下驴,回到城洞中去了。 门前百姓又是一阵哄笑,那人这回只当没听着。 李伯辰见了此情此景,不知怎的,心中阴霾一扫而空。虽从未在此地生活,却有了回家的感觉。此间民风如此,与自己志同道合之士该也有不少,可惜自己眼下麻烦缠身,要不然住在这里,当会结识不少知己。 再过一会儿,那车白矾终于被装上,车主牵牛进了城,他便也混在人群中穿过城门洞。 入城之后才发现李国城市风貌也与隋境不同。隋境多山地,平整的土地稀少,因而城中道路不甚宽广。可李国之内大部分都是平原,土地似乎并不珍贵,道路便也极宽。 入城这条大道足可供四辆牛车并行,道路两旁的建筑也更加高大。这散关城,虽没有璋城那样繁华,该也不是小城了。只是如此一来,想要找到常庭葳曾去过的地方便更难了。 李伯辰牵马在城门洞附近转了一会儿,决定先去吃饭。他初来此地不知有什么好吃食,就随便捡了一家名叫“李猪儿食铺”的,将马在门前拴好,走了进去。 瞧瞧墙上菜牌,要了个酸菜白肉、火爆肝尖、莲蓬豆腐、酱骨,又点了一盆合意饼。待伙计上了第一道菜,便问:“小哥,你家店里有苏叶糕么?” 那伙计是个年轻人,皱眉想了想,道:“没有。但官人要想吃甜点,倒是有甜团子苏叶糕里是红豆打成馅儿,糯米做皮儿,其实和甜团子差不多。但甜团子里面是豆沙糕,更细些,所以这些年都没人吃那个了。” 李伯辰便道:“那再来份甜团子。” 伙计愣了愣,道:“官人,这些你吃不下的。” 李伯辰心中暗笑,想,你怕是没领教过我的食量。但只道:“吃不下就打包带走还有,你这儿有蓼酿么?” 伙计笑了:“官人你真会吃喝。那东西咱们这儿没有,如今这散关城该是也没了我听家里老人说早些年城里倒专门有一家酿那酒的,但铺子早倒了。” 听着“专门”两个字,李伯辰心中一跳,道:“城里就那一家卖这酒的么?别的城里呢?” 伙计笑道:“蓼酿只在咱们散关有。”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道:“好,多谢。” 待那伙计走了,他立时在心中念了一句北辰庇佑常庭葳说她吃苏叶糕时喝的是蓼酿,没想到自己刚入李境,就找对了地方! 不过再一想,也是情理之中。她当时要逃到隋国去,必然是到了散关,知道即将离境要安全了,才有心思饮酒的。 再过一小会儿,吃喝都备齐了。李伯辰才晓得伙计说的“吃不下”是什么意思。李境的饭食虽没有隋境那样精致,可分量极大,那合意饼和甜团子摞得小山一样。 不过这些天他都只吃干饼,五脏庙内没什么油水,倒也不怕。索性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一通,两刻钟的功夫,桌上盆碟都见了底。付账时掌柜和伙计都颇为惊异,连夸他乃是猛士。李伯辰心中暗自挪揄道,也是你这店名儿起得好。 他喝饱喝足,便去店外牵了马,打算沿街再打听打听。可一眼瞥见街对面有几个闲汉聚在一处,靠墙根晒太阳。瞧那几个人眼神灵动,双手并不粗糙,也不像是做力夫的,该是城中的帮闲。 此类人全靠看人眼色谋生,消息该极灵通,他便牵马走过去。 几个闲汉见他走近了,都站起身。当先一个两瞥小胡子的笑嘻嘻道:“大官人,有什么活计没有?” 李伯辰道:“打问个事情。” 那人立即笑道:“那您找对人了。这散关城内外谁家小姐偷了情、谁家老朽纳了妾,没我不知道的您就叫我浑三儿,有事您尽管吩咐。” 李伯辰便道:“好,这城里原先有一家卖蓼酿的,你可知道?” 浑三儿转转眼睛想了想,道:“知道!知道!” 又皱了皱眉:“可一时想不起了昨晚倒春寒,我冻了一宿,此时头痛脑热……” 李伯辰伸手自怀中摸了五枚大钱抛给他,道:“买点热汤喝脑袋能灵光点么?” 浑三也笑了:“能,自然能。” 但只站着,也不再说话。李伯辰暗叹一口气,索性摸了一陌钱出来,那浑三儿眼睛立时亮了。 他便道:“不知道也不要紧,你们几个去给我打听打听,我就在此处等着。要得着确信儿,这些都是你们的。” 浑三儿立时转身吆喝一声:“哥儿几个,活动起来吧?” 身后几人立时眉开眼笑地散开了。浑三儿转身笑道:“大官人稍候,不出半个时辰,回来缴令!” 说罢也撒开腿去了。 李伯辰便牵马避在路旁,靠墙站着。他边等边看这街上行人,渐渐又发现了与隋境的不同之处。隋境许多城市虽也繁华,但城中的闲汉、乞儿、力夫也不少。但这散关城中在路上走的,多衣着整洁,极难瞧见穷困潦倒的。就是刚才浑三儿那些人,虽有几个的棉服破了絮,可好歹也能穿暖。 李国遭大劫才十几年,城外大片田地荒芜,该不会比隋境更加富庶。如此现象,该是意味着那些穷苦人都不在城中了吧难以谋生,该都逃难去了。 出枫华谷到散关城,四五十里路都没瞧见驿站、哨卡,而刚才在城门口又见了隋人军卒被当众羞辱……或许是因为此处官府只能保得城内太平,而对城外无力统治了。 这么看,临西君的情况比自己想得要更好些,李境百姓似乎也过得更苦些。 虽说曾经的五国诸侯都共奉一位高天子,但于李国人而言,如今的确是做了亡国奴。 第一百五十三章 潜行 第一百五十四章 巧姑娘 借着夜色掩护趋近竞辉楼的墙根,在黑暗中略等了一会儿。待呼吸平复,周遭的一切听得更加分明。墙内没什么声音,远处隐有几声犬吠。他心中稍定,腿一发力、越过墙头。 如今他养气境的修为愈发深厚,行动比从前敏捷迅速许多,虽穿了一身铠甲,但也只在夜风中发出铮然一响而已。落到另一端,又凝神往院中看,只见此处中庭尽是亭台水榭,没什么人走动。 路旁石龛中似乎是供奉了此处的地师,院门处也悬挂了灯笼,叫庭院内的光线并不十分昏暗。李伯辰便在阴影中摸到一处山石后坐定,阴神离体。 他先在中庭游荡一周,未觉察什么异常,便穿过月门往后去。竞辉楼乃是双子楼,周遭散落些仆佣居住的房舍。可尽管如此,也布置得雅致清幽,仿佛观园一般。 为保自身周全,也顾不得该不该窥人**之事,便先将那些仆佣居所看了一圈,见大多是些寻常人,另有三位似是武师,还有一个似是修行人,在打坐调息。 这几位当是竞辉楼请来的镇宅师傅,那修行人的境界也不甚高,李伯辰恐他有异,在他屋中盯着瞧了一会儿,才发现他竟坐着睡着了。 于是又往楼中去。楼中人多些,一层是些值夜的丫鬟。但也都困乏不堪,昏昏欲睡。李伯辰本想探明之后找个仆役问问那巧姑娘住在哪一间、再将他弄晕,可瞧见两个在一楼门旁值夜的丫鬟时,正听着她们说话。 一个对另一个道:“喝点茶,强撑着点。巧姑娘这几天不爽利,小心她夜里唤郎中,要是没听着,又落得妈妈一顿骂。” 另一个哈欠连天,可还是站起身,道:“我不成了……要不我上去瞧瞧,她要是睡了,咱们也眯一会儿。” 先前那个便道:“也好你到了二楼,问小四儿给我要点甜团子。” 李伯辰心中一喜,暗道,真是要瞌睡来了枕头。那丫鬟起身上楼,他便附在她身后。小姑娘走了几步搓搓手臂,似是觉得冷,但也未有什么反应。 她上到了三楼,在东边尽头一间屋门前悄悄侧耳听了听,李伯辰便知这该是“巧姑娘”的屋子了。屋内灯火都熄了,静悄悄。那丫鬟便轻出一口气,蹑手蹑脚地下楼。 李伯辰仍不放心,立时将这三层楼的几间屋子都瞧了一圈,倒是瞧了个面红耳热。把二层也扫完之后,穿墙直入巧姑娘那一间。 她这屋子颇大,外间是个茶室,还有沐浴盥洗处。往里间有个书房,再向内便是卧房了。 李伯辰在卧房门前顿了顿,心道,巧姑娘,恕我唐突实在迫不得已。 便穿了门进去,瞧见人。 他身为阴神,自是能将室内一览无余。发现屋子里的确有个女子,但没在床上睡,倒趴在桌上睡。穿杏黄轻衫、月白罗裙,挽了个乌黑的云髻。有几缕发丝散了,垂在脸旁,更衬得侧脸与修长脖颈分外雪白盈润。 看不到她的正脸,但只看这身形,便觉十分美好。 她一截皓腕之下压了一张洒金的宣纸,李伯辰往纸上看了看,见有三个字:“春来晚”。 看起来像是深夜难眠,想要写一首词,但只得了前三字,就困乏了。 他又在这屋子里转了一圈,除了些女儿家喜爱的事物之外,竟还有一柄连鞘细剑悬在墙上。剑鞘与剑柄装饰得极为华丽,该价值不菲。但看起来也只能用作剑舞,而难以杀敌。 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异常之处。但李伯辰微微皱眉,倒觉得这就是异常要是叶卢来过的话、要是问过她的话,为何又走了?他们在隋境就取了知情人的性命,如何在这里将这位巧姑娘放过了? 是否因为……他们以金牌上的什么术法探得自己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一时间不敢妄动了? 他想到此处,便又凑近些,将那巧姑娘重新细细打量一番。这许多年来,他头一次距一个睡着的女子这样近,但心中有种种思虑,倒也没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等再瞧她的脖颈时,忽然发现不对劲儿 她咽喉处似是有一点新愈合了伤口,约有黄豆大小。李伯辰心中一动,觉得那该是锐器造成的伤痕,仿是几天之前有人以匕首或者细剑抵着她的咽喉,才留下了这点创伤。 该是叶卢他们他们果真来过,还该逼迫她说了些什么。楼下那两个丫鬟说她这几天身子“不爽利”,就是因此吧。 李伯辰便穿墙而出,重附回到前庭的肉身当中。 之前知道叶卢那些人追查自己,还能猜得出他们想要做什么自己杀了徐城这个灵主,他们该想要查清自己的身份来历。而后要擒杀还是要拉拢,都会由更上层做决定吧。 可眼下要是觉得自己乃是北辰传人,擒杀这事该是要好好考量了吧。他们的计划必定有变,想要寻得些线索,不得不从那位巧姑娘口中挖出些东西来。 他站起身活动活动腿脚,趁着夜色直入后院。到楼下时轻轻一纵,跃上两层高,正站在二楼之上的屋檐上。 摸出腰间曜侯,轻轻将窗内的木栓拨开,便闪身入内,重将窗关上。外面风大,开窗时呜的一声响,将窗口的棉帘都吹得掀了掀。李伯辰便静静站了片刻,听屋中没什么动静,从棉帘之后闪身出来。 屋子里比想象得暖和,怪不得林巧穿得那样单薄,该是三层也铺了地龙,所以这小楼看着才很高。 此时视物没有阴灵离体时那样清楚,但之前已将屋中物件都一一记下,因而向内室走去时也没碰着什么。 他走到内室门前,伸手轻轻将门推开,心中正想着该如何林巧唤醒,却忽见一点寒芒直奔他的咽喉。 他心中一惊,下一刻却又缓过神那剑的来势在寻常人眼中该称得上又快又狠,但在他这里看着,却是轻飘飘的。且身前一步多远处的黑暗里有一阵香风,还有轻薄衣衫的摩擦声,立时晓得该是刚才那风声将林巧惊醒了,她从墙上取了剑。 他便也不躲,将手一抬,两指便把剑锋牢牢夹住,沉声道:“林姑娘,我不是坏人。” 手中感受到力道,该是林巧想要将剑往后拔。他便松了手,却未放下,只道她惊慌失措,该还会刺来。 没料到听见她轻声道:“那你是什么人?” 而后铮然一声轻响,竟是她将剑入鞘了。 李伯辰真没料到她竟如此镇定,一时间愣了愣。随后瞧见屋中亮起一点微光、慢慢变亮,将整间房都暖过来了林巧拧亮了桌上的符火灯。 李伯辰终于瞧见她的正脸。被光映得白润,相貌纤纤巧巧,仿若漂亮的邻家女孩儿。但一双眼睛分外灵动,眼波中又自有些柔情,叫人一瞧便觉得这样的女子天生温婉可人,忍不住想要疼惜。虽没有李丘狐那般绝色,但更令人心生亲近感。 李伯辰忍不住心道,怪不得她是这竞辉楼的头牌。随后才警醒过来,忙道:“在下李伯辰,家母可能与令慈有旧,想问姑娘一些事。深夜来访,实在情非得已。” 林巧持着入鞘的剑站在桌边,神色原本有些冷。但听他说了这话,脸色缓和下来,轻轻“咦”了一声:“李伯辰?” 听她念自己名字的语气,似是想到了些什么。李伯辰心道,果真是叶卢来问过么? 却见她又将自己细细打量一番,眼睛亮了亮:“你是海捕文书上那个李伯辰?杀了隋国王孙那个李伯辰?” ……她想到的是这个?李伯辰一愣,但还是沉声道:“是。” 林巧忽然展颜一笑,抬手将剑搁在桌上,似乎对他全无戒心了:“我还以为是哪个江湖客胆大包天,来往我这儿闯呢。原来是你这位大英雄要来,怎么不晚间来?” 她语气忽然变得极为亲切。李伯辰刚才看她的模样时,觉得她这相貌气度,或许是个冷冰冰的美人儿。没料到她声音如黄鹂般清亮婉转,说话时也没有半分拿捏作态的味道,倒真如邻家女孩儿一般。 但又道,既是头牌,必有取悦恩客的手段,或许她眼下表现出来的仅是习惯使然,可心中还对自己提防着呢! 便向后退了两步,道:“林姑娘,实在是我要问的事情,不宜为外人所知。我的母亲名叫常庭葳,二十多年前曾在林巧嘴食铺落脚。我此来是想问一问,令慈生前有没有提到过她、或者说过些什么?” 他边说边观察林巧的神色,但她只倚着桌子站着,微微侧脸倾听。见自己没说杀隋国王孙的事、而提起林巧嘴食铺,便掩嘴轻轻打了个哈欠,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二十多年前?我还未出生呢。” 看她年纪,的确与自己仿佛,或者比自己小一两岁。李伯辰心中略觉有些失望,但忽然想到,那她脖颈处的伤是怎么回事?那明显是利器所伤,要是前些日子叶卢也来问过她,如今听自己重提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是不愿招惹麻烦,故作不知么? 李伯辰便道:“那么,前些天有没有人找姑娘问过一样的事?” 林巧又掩嘴打了个哈欠,缓缓坐回到桌边的绣凳上,强笑道:“李大哥,我是真的不知道。这时候实在太晚,我也乏了。你要真想见我,明日午后可好?到时候我跟妈妈讲,不收你的酒菜钱。” 李伯辰皱了皱眉,心道,叶卢他们是真没来过?她现在是把自己当成那种囊中羞涩,却仍想要一亲芳泽的淫贼了么? 脖颈那伤……难不成是被发簪之类划的?可发簪怎么会划成那个角度? 他正想到此处,林巧却又站了起来,道:“好吧……小妹为李大哥煮茶暖暖身子,你迟些再走,行不行?” ……自己这一犹疑,又叫她觉得是在赖着不走了吧? 李伯辰叹了口气:“不必了。我只是” 但林巧已从衣挂上取了一件薄衫披上,笑了笑,走出来,轻声道:“要平时见了李大哥这样的人物,我欢喜还来不及。实在是小妹前些天病了一场,今天乏得很,要做旁的事,也实在不堪。” 她边说边走到外室,撩开薄纱进了茶间,将那里的符火灯也拧亮了。 随后燃了屋角的铜炉,将一只铜汤瓶搁在炉上煮水,自己则跪坐在榻边,又道:“李大哥可喜欢花朵?我也是喜欢花朵的你瞧瞧我屋中这两支迎春,可不是开得正好。” 她说话不停,李伯辰插不上嘴。又听她提起“要做旁的事,也实在不堪”,便明白这“旁的事”指的是什么。在这种地方、深夜间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又见她衣衫单薄、露出的脖颈、手臂如雪一般,纵有百般疑虑,也忍不住心中稍稍荡了荡,“告辞”两个字一时间没能说出口。 听她又提到迎春,便向她所指那里看。只见一个黑瓷瓶衬着白墙,瓶中正插了两枝浅黄的迎春花,分外雅致。 林巧又自茶室的小橱中取了一个掐银丝的粉黄瓷罐,以银镊子自罐中取了一团茶饼,以竹纸包了在一个白瓷钵中以小银锤慢慢捣碎,边捣边轻声道:“但这两枝花,要是还生在暖房里,可以开很久。哪怕谢了,来年也还会再发。可如今被采摘来了,赏了一时的景儿,过些日子就残了败了、碎成泥灰,再不好了。” 李伯辰心道,没来由跟我说什么花? 但下一刻脸上一红,忽然明白了。她是将花比作她自己吧?告诉自己不要用强、也不要想着将她掳了去! 她把我当做什么人了!?难道是风尘女子做久了,真觉得这世上男子都是荒淫好色的无耻之徒么?自己说的都是实话,她偏像没听着一般! 此时林巧侧脸捣茶,乌发如瀑,姿容清秀。又衬着背后的迎春、白墙,真如月宫仙子。可李伯辰心中却生出几分厌气,沉声道:“林姑娘,茶不必饮了,告辞。” 林巧转脸看他,笑道:“怎么,李大哥又这样急?往后岂不是要怨我招待不周了。” 说了这话瞧见李伯辰的脸色,微微一愣,道:“啊……李大哥想到别处去了么?是小妹不会说话只是前些天采了这花,这几天又染病,一时有些自怜。李大哥不要同我一般见识小妹以茶代酒陪个罪,好不好?” 她说这些话时,脸上神色又显得楚楚可怜,似乎刚才真是无心的。 李伯辰心中原本稍有些怒意,但见她如此模样,那怒意却又消了些。他心道,这风尘女子当真了得……全不知她哪句话是真心、哪句话是假意! 可偏他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心想要真是自己将她误会了深夜闯进来惊了一个染病的女子,又冷着脸拂袖而去,实在是混账事。索性就饮了她一杯茶,也不至于显得自己心胸狭隘但绝不再与她多说了。 他便强笑了笑,道:“好。那就有劳巧姑娘。” 说了这话,也撩开薄纱走入茶室,在茶桌前跪坐下。 林巧抿嘴一笑,也不再多言。将那茶饼捣碎了,取了竹纸,将茶沫抖入一旁的小碾中,双手握着碾轮,碌碌地再将茶沫碾细。随后将细茶转入茶箩轻筛,再将筛出的细末收进一只粉黄的瓷茶筒,才道:“李大哥,这茶如何?” 李伯辰实在不懂茶,更不喜欢喝这时候的煮茶。但看了一会儿林巧的纤纤细手优雅从容地为自己做这些事,又嗅到那茶末的清香,倒真觉得心里平静许多。 这时候才心道,真是惭愧。哪怕她觉得我是个登徒子又如何?一个男子深夜潜入女子闺房,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姑娘家做此想,也是因为心中畏惧。刚才说的那些话,实在已极委婉了。而眼下又是在强撑病体讨好自己以为自保自己却心中生怨,实在不是丈夫所为。 他便叹了口气:“茶很好。林姑娘,真是抱歉。” 林巧浅浅一笑,微微摇了摇头,取了茶匙从茶筒中舀了一匙茶末在茶瓯里,又起身以白帕垫着手,端起水已沸了的铜瓶,一边慢慢将水注入茶瓯,一边用细茶筅慢慢搅。只见瓯中碧波微漾,茶末浮沉如雪,便有清香漫溢满室。 她将茶瓯搁在一个浅瓷碟中,双手奉至李伯辰面前桌上,道:“李大哥,请用。” 此时李伯辰的心已完全静下来了。正要抬手将茶盏端起一饮而尽,林巧却探手过来道:“李大哥慢着些,这水现在有些烫的。” 李伯辰心道自己这样皮糙肉厚,哪有什么烫不烫。刚要开口,却见林巧伸手在茶盏中一蘸,飞快地在茶桌上写了几个字,又将手一拂,全抹去了,轻笑道:“也好,楼外那么冷,这汤就不嫌烫了。” 李伯辰借着符火灯的光亮看得分明,林巧写的那几个字是:“救我,上有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梁上 今天及以后的更新说明 第一百五十六章 身世 第一百五十七章 饵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知道他口中“另外一番际遇”指的是什么。 来此之前,想过或许会遭遇强敌,但又想他们既然不敢与自己在隋境正面交锋,可见仍是对自己有些忌惮的。如此,双方实力便不会相差悬殊,无论何种险境,都可一搏。 刚才以魔刀破了这叶卢的真身,心中也略有些松快,心道这人也不过如此。 可眼下,终于意识到无论这人手上功夫如何,诛心之术却是一等一的。 该是这些人在忌惮自己北辰传人的身份,也慢慢觉得以武力降服自己的风险太大,因此打算用这种下作手段逼自己就范了。李伯辰心道,这也说明我的确已有了些自保之力、有了与这些人讨价还价的条件了。 他便沉声道:“你太小看我了。我猜你之后要说的话,该是想叫我同你们合作,做些见不得人的事。真是那样,害的不但是外面那三人性命,更会祸害天下苍生。那我倒不如将你一刀杀了,也算祭了那三人。” 叶卢忽然轻咳一声,竟咳出些淡淡的血沫溅在茶桌上。他只瞧了瞧,便笑道:“李将军要杀我的话,自然做得到。我擅长些隐匿之术,于搏杀一道实在不在行。刚才斩了我那两刀,如今我还未化去呢。” “可将军也将我、将空明会小看了。这三人的命你可以不在意,但即便我死了,也可留下讯息。那么往后,无论将军走到哪里,除非绝不与人接触,要不然,凡同你打过交道的,都会有性命之忧。” “更要命的是,取他们性命的也不会是恶人如今天下信奉大空明者众多,绝大多数都是些善良百姓。要这些人信了什么话,觉得将军是天魔化身、同将军接触过的,也都成了邪魔,那么为了世间大义不得不诛除你还能将他们也统统都杀了么?” “到最后说起来,作恶的或许只是我一人而已,那些人,无论被杀者还是杀人者,都因我、因你而死。一个、两个,你下得去手。要是一百、两百个,甚至有些无辜小儿、丈夫母亲,你还能下得去手么?” 李伯辰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将作恶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心道,果真不愧是魔族!他冷笑一声:“那又如何。丈夫母亲?北原之上那些魔军,哪一个又不是魔国中的丈夫、父亲了?但既在战场上,就没人理会那些了。何况既然是你们空明会教唆人行恶事,我就找你们空明会算账!” 叶卢又笑着摇头,道:“这一点将军怕也做不到。我不知道你是否胸怀天下,却知道你不愿见苍生受苦。说到空明会么……将军见了我、见过徐城,觉得我们两个都是恶人这不假。” “可不代表空明会不是个好东西。将军知道我会到底是做什么的么?虽说当今四位诸侯共奉高天子,可天子却管不到他们国中之事,于是才有了空明会。我们在六国之内为天子分忧除去奸邪、贪官污吏、赈济百姓。在六国之外,也有赫赫战功我们的人在魔国,亦能得到许多机密的情报,好叫如将军一般的将士们少些死伤。” “李将军想想,会中若真都是我这样的败类,百姓又哪会踊跃入会?一件事,当局者迷,但天下人是看得最清、最知道好坏的了。李将军要因为心里的不痛快与这样的存在做对,你自己又是善是恶呢?” “说到底,只是因为我是个恶人,借助了我会的力量行了些恶事而已。就好比隋以廉是恶人,借助隋国官府的力量行了恶事。但你能因为他一人作恶,就断定隋国所有官吏都该杀、没了他们管辖这国家会更好么?” 他又道:“将军要知道,那一位在会中的影响力比我还要大,地位也更高。即便将军想要将事实说明,大概也不会有人信。何况,你是北辰传人,难道你要告诉他们,我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如此逼迫你么?”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只觉得牙根发痒,恨不能立时将他一刀两段。可又一想,此人如此无赖混账,说不定又是诛心术、打算叫自己方寸大乱的。他便强定心神,道:“好,叶卢,你们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叶卢长出口气:“李将军,你终于问了这话了。其实我们想要你做的,是好事也可将我这恶人变成个好人。” “继承李国正朔,光复万里河山。” 李北辰本待他说出什么荒唐事,便立即啐他一口。但听了这几句话却愣住了,隔了一会儿才道:“什么意思?” 又皱起眉:“你们想要我做另一个临西君?你们不是为高天子办事么?” 叶卢转眼看了看缩在屋角的林巧,忽然将手一抬。她身后那木墙中便立时散出一阵淡淡的烟雾,她一吸了,身子一软便晕了过去。 “将军放心,迷烟而已。”叶卢挺直了身子,正色道,“以下要说的话,最好你我两人知晓。” “我们正是为天子办事的。李将军来了李境,该也瞧见了。战乱过去十几年,境内却还是一片荒凉。像散关这样的大城还好些,再往北边去,除去临西君所控制的地区之外,几乎都是盗匪横行、民不聊生,百姓的日子过得很苦。” 此人之前还无赖混账至极,如今却又换上心忧天下的嘴脸。李伯辰觉得极为讽刺,便忍不住冷笑:“你也会在意这个?” 叶卢笑笑:“或许我不在意,但天子在意。说起来,李境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民心向旧又民风彪悍,人们不服管教。五国虽然派遣了官员代管,但既不得民心,做事也就无从下手。” “要是别的时候,捱上个几十上百年,大概也就消化了。但如今魔军南下,一旦隋境不能支撑,他们就会绕过隋李之间的天险、侵入到李境来。到那时候,李境一盘散沙,岂不是白白为魔军提供了盐铁之地?” “因而李境之事,必须尽快有个结果。” 李伯辰不知他现在说的这些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也的确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便沉声道:“当初就是高天子率四国伐李,现在想要李国光复,难道还是难事么?大不了他再叫五国官员撤出好了临西君不是已成气候了么?就叫他做李王,何必找我?” 叶卢道:“李将军将事情想得简单了。李生仪并非北辰传人,担不起这个责任的。” “说到李国平民、哪怕是豪族,他都可能有手段收服。但人好办,境内的灵神呢?伐李时,李国王室拼死抵抗,甚至号令一些在世灵神上了战场,死伤甚巨。国破之后,又有一些灵神被修行人杀死、夺了气运。” “李生仪哪怕将李国一统了,却并非气运加身之人,纵有北辰之宝,也没法儿再次册封地上灵神。如此,神鬼不听约束号令,世间岂能安宁?况且,要是往后魔军突入李境,他无法调动那些灵神,又怎么办?” 李伯辰心头一跳,心道,这人所说的这些,倒的确是自己近日来曾想过的。临西君没有气运加身,若真的 但他随即醒过神来,沉声道:“叶卢,怕不仅是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吧。” “如果只是因为临西君没有气运加身就用不了他你们大可派遣高手将我杀了。我一死,气运自然落在临西君身上。他已经有了些基业,岂不比我白手起家方便得多?” 他又想了想,冷笑道:“我知道了。要是我答应了这事,便是天子扶持我,于我有恩。往后,怕是李国不会有了,要变成天子辖地。临西君就是因此才不与你们同路吧。” 叶卢笑了笑,正要开口,李伯辰又道:“至于为什么找到我,我猜是因为我出身隋国。你们觉得我对李国旧地没什么认同感,更不会在乎还有没有什么李国这件事,对不对?” 叶卢道:“李将军是聪明人,那我就不再多说了。将军,刚才我以凡人性命要挟你,不论你有多厌恶,都该晓得我、空明会能做的事情很多。要是将军答应了此事,那些事也就没了我便从个恶人,变成辅佐你的善人。” “我与我会,都只是一柄刀。将军握在手中,可以用它来行善,而非作恶的。”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那么另一位先离了此地,该是去找常家人了吧。要是我不答应,便将他们杀给我看?” 叶卢只道:“我也不愿有那样的结果。” 李伯辰静立片刻,走到林巧身边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无事。便在一旁的绣凳上拄着刀坐下。 他又将这相貌滑稽的叶卢打量一番,问了自己几个问题。 为什么先兵后礼呢?该是因为在隋境时,还不晓得自己是北辰传人,因而已先交恶了。既然给自己留下了坏印象,便只能以这种手段将自己震慑住。展示了他们的力量和影响力,再谈正事。 要是做生意,这么干很不明智。可叶卢所说的事攸关天下,如此“大事”,便不很在乎那些小节了。 倘若他所说的是真的,自己乐不乐意那么干?自己心中的确有天下……不是圣人那种甘愿牺牲自己成全世人的天下观,而更像是实现自身价值的一种手段。自己乃北辰传人,注定不会庸碌。倘若得了高天子相助,兵马、钱粮,都不会是问题。一旦起兵,余下四国或许不悦,但也不至于如对付临西君那样明刀明枪地使坏。或许在极短的时间里,便会成为一方豪强。 然而,如此做,更可能成为高天子的傀儡吧,得处处受制于人。自己并不喜欢空明会做事的手段,而到了那时候,身边必有不少如叶卢一般的阴狠之辈。与这些人相处,怕天天都要郁郁寡欢。 那时还要与临西君交恶吧……李伯辰觉得临西君那样的人,绝不会率兵来投。要真那样子,是先得将他给剿灭么?外敌未至先起内战,怕李境百姓又要遭遇大劫。 李伯辰想到此处,心里又生出一个念头叶卢为什么相信自己是北辰传人? 他似乎仅是通过术法、在那一界看了一眼而已。可自己那时候,甚至直到现在,都有些如梦如幻的感觉,他却比自己还要确定无疑么? 其实还有另一个问题。自己觉得,北辰已死,似乎旁人不知道。要是答应了他这件事,或许就会有不少人来到身边,教自己如何行使北辰气运。自己对这些一窍不通,万一那些人发现北辰已不在了,自己算是个新的“北辰帝君”……结果会如何!? 想到此处,他心中立时一凛,意识到叶卢抛出的很可能是个暗藏毒药的香饵。如今自己听到的都是他的一面之词……宰割天下这么大的事情,他能做得了主么?在此时?在一间青楼的绣房中? 这也未免太儿戏了。 可要是他还暗藏别的心思,又是为了什么? 李伯辰思量了片刻,到底没得出什么结果。他忍不住转了转手中的刀刀尖刺入木质地板,被他这一转,别得木板发出崩的一声响。这响便如钟鼓一般,一下子叫他愣了愣,心道,我刚才是在想些什么? 我怎么真去想,要不要接受这人提出的条件了?倘若在平时遇着这种恶徒,早用手中的刀来说话了!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才长出一口气,叹道,真是权势逼人,我也不能免俗! 许多人谈起“权势”二字时,都大为不屑,觉得自己乃是闲云野鹤,绝不会对那两个字低头。可如今想起来,该仅是因为离“权势”太远而已。 如刚才一般,权与势真送到了眼前、晓得自己可能有机会得到这一切……得心志多坚、骨头多硬,才能绝不低头、将腰杆挺直,真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李伯辰便站起身,道:“叶卢。” 叶卢微微一笑:“李将军想通了?” “想通了。”李伯辰冷笑道,“我早晚要成就一番事业,但不会与苟且之辈为伍!” 第一百五十八章 恶欲 听了他这话,叶卢似乎并不如何吃惊,只道:“将军是因为什么对我有如此成见呢?容我想想看是因为隋境之事?这事说起来,倒是误会我了。” “我们的确动过常夫人的坟,但不是为掘坟求证。将军知道我有鬼童,叫它化为阴灵潜入墓中探查即可,何必吃力不讨好呢?是那一位知道墓中的薄棺已经腐朽了,才订了口新棺,又将骸骨收敛埋葬了。这事我当时不知情,而后知道,还怪他多事,心道或许要惹麻烦。如今看,麻烦真是来了。” “哦……再有,此事,村中有三人可以作证的。” 李伯辰不知他所说的这些是真是假,但听他提了那三人,便道:“作证?死无对证吧。你们问了那三个人,之后不就将他们杀了么?” 叶卢一愣:“哪有的事?为何多此一举?哦……要是他们三人真死了,也该是因为财物。我们当初询问了他们,又叫他们带我们上山看坟。定制新棺收敛遗骨这事,也有他们帮忙。唉,说起来,还是那位的主意好心做了坏事。” 李伯辰冷笑一声:“你说他们因为你留下的财物相残?你怕是不知道,常庭葳在那村里住了九年,身上的财物也不少,但那两家人从未起过什么贪念,如今又怎么会为你留下的财物做出这种事?” 叶卢眯起眼睛,笑道:“将军,时过境迁,人也会变的。况且我所留下的并非金钱,而是一样能叫人延年益寿的宝物,叫做须提。” “将军听说过须弥胎没有?须弥胎是修行人用的,须提凡人却也可以用。服下之后延年益寿、病痛一清。寻常的金钱他们或许不会起贪念因为难买来命。但那须提么……要换成钱财的话,也值得上百万钱。” “我见那两家人的时候,瞧他们年纪都大了,且都饱受病痛困扰,因而留下了这东西。攸关性命……他们因此才反目相争的吧。李将军,你想想看,你不想与我这样的人为伍,那想同他们为伍么?” “许多人看起来中正谦和,但仅是因为很多东西不是他们真正需要的。依我看人人都有一个估价,倘若你出得起这个价钱,人人也都可以收买。其实将军也不能免俗权势富贵收买不了你,道义和责任呢?若如今李境没有临西君,而真的亟需一个人拯救苍生于水火,这种道义责任,能不能收买你?所以说,将军因人废事,实在不智。” 此人实在很会说话。但李伯辰早已念头通达,因而略略一想,便知他安的是什么心思了即便他所说的是真的,赠了那两家人“须提”时必定也没有什么好心。 或许是知道那些人必会因此相争,打算叫自己好好看一看“人心”吧。 其实所谓人心,用不着他来教,自己也懂得的。在北原面临生死时,就连他自己,有时都生出过“且先逃了保命”、“不管他们了”这样的念头。 这种恶欲,人人都会有,只看能不能掌控得住。那两家、三人,即便真为须提而死,也情有可原。都饱受病痛折磨、都知道命不久矣、也都没经过什么历练、不懂什么大道理,好似将要溺水之人,见了一根浮木,谁不会去抓? 可悲的不是他们,而是如叶卢这种自以为理智清醒、有意挑动人们相争的败类。 李伯辰杀心已起,便道:“不必废话了。我的确是北辰传人,且暂不想叫旁人知道这件事。既然你撞上了,我就不得不将你灭口了。” 叶卢笑起来:“那她呢?刚才听了咱们的话,该也能猜得七七八八。李将军之后也要将她灭口?” 此人到这时候话仍不少,倒是正合了李伯辰的心意。他晓得叶卢既是须弥,必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手段。想要将他留下,大概是有些吃力的。厮杀之前知己知彼的情况极为难得,但自己如今有了另一样本领,倒也可试试看。 不过在做那件事之前,他想先试试探一下口风。 便道:“要你和她一样是个寻常人,我自然不要你的性命。偏你在我这里已算罪大恶极北辰帝君掌刑罚杀戮,我既是他的传人,自然要替天行道。” 叶卢果然笑起来,道:“李将军,你是对北辰帝君有什么误会吧。我问你,如将军一样在杀人之前默诵帝君尊名、而后功成的,会觉得是得了帝君庇佑。那么要我在杀人之前也默诵尊名,也成了,是不是也得了庇佑?” “将军觉得我是个恶人,可帝君为什么庇佑恶人?倒不如说,帝君根本不在意区区一两个凡人谁善谁恶,在意的只有大势气运而已。这也正如我之前所言,共济会里有一两个我这样的恶人不要紧,我们为善更多些就好了。这便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说的这些不是李伯辰想要知道的,但已沾了点边儿。李伯辰便冷笑道:“旁人怎么想无所谓,但我是北辰传人,往后见了不平事,禀明帝君,便自然善恶有报了!” 叶卢露出微嘲的笑容:“真可以么?我是说,将军现在可以与北辰帝君对话了么?哈哈……要真的可以,为何在用了我们的秘法之前,连自己是哪一位秘灵的灵主都不知道呢?” “之前我们留在金牌上的神印虽只在帝君那一界露了一面便遭天殛,但至少也知道,当时没瞧见将军的神魂。只怕将军也是瞧了一眼,得了些天启,便回到这一界了吧。” “李将军,你虽是北辰传人,但想要觐见神君,也必得有北辰之宝才好。你不晓得这些倒也情有可原,但要是刚才答应了我,便会有人来到身边,将这些只有六国王族才能知晓的辛秘一一传授与你,也就用不着闹之前、如今这样的笑话了。” 原来如此!李伯辰在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怪不得这叶卢明知自己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却仍是如此态度。原来是因为北辰传人倘没有那“北辰之宝”,便无法与帝君沟通的么? 他们也是因此,才不怕自己去“告状”吧。便譬如自己乃是钦差,但“进京面圣”的关卡却被这群人把住了。这么看,气运加身之人要是想驱使阴差、册封灵神,也得要那北辰之宝的吧。 不过这叶卢却未料到……自己便是北辰了。 李伯辰在心中冷笑一声,但脸上倒是露出恨意,道:“那又如何。我眼下自有身为灵主的本领,要取你的命,怕还是易如反掌!” 大概是见他心思已定、暂时难以说服,叶卢便嗤笑道:“李将军有什么本领?我猜猜看这魔刀。这刀的确了得,不过对我威胁有限。能驱策阴兵?哈……你那些阴兵都是什么修为?还能阴灵出窍吧?又能如何?叫我头晕脑胀?对付寻常人管用,但我乃木胎之体,并不畏惧。” 他想了想,又笑:“我猜你之所以不问另一位便要杀我,还因为能够束魂。但李将军,我是须弥,一旦死了,阴灵也就化归天地了,你问也找不到人问的。” 此人对自己,倒是做到了“知己知彼”! 李伯辰忍不住暗自庆幸刚才没有贸然出手他的确是想杀了叶卢,再以铁索拘魂来问的。 见他不说话了,叶卢便站起身道:“好了。今夜已过了这样久,你想问的也都问了原是打算瞧瞧能不能从我口中得到些什么、叫我自曝短处吧?哈……李将军,你的小心机,徒惹人发笑而已。眼下我便要走脱身之后与那位汇合,禀明一切。下次再见的时候,就不会是如今这般形式了。我想到那时,你该后悔今日没给自己机会,哼!” 他说这话时,李伯辰便微合了眼睛、静守心神、默诵咒文。灵力运行三个周天,渐觉眼前黄光微现,也能感觉到一阵凉风该是叶卢撩起棉帘、推开了窗子。 又听他道:“你是打算瞧瞧我往哪儿去么?哈,只怕你” 眼前一亮,他现身在金台之上。 他向鬼门关外看去,发现阴灵比前次多了些约数百个徘徊在茫茫雾气中,神态相貌各异。但这回没瞧见阴差。 不知是否还是只有上次那两位,或者来得又多了些。 反正在此间不耗时日,李伯辰便在金台旁坐下,打算运气调息。在这待得久了,似乎体内会淤塞灵力,一会儿便要与叶卢厮杀,先行将灵力化去,才不至于耽误正事。 他坐下的时候瞧见上次搬进来的破锅、朽木、臭鱼、顽石。距上次带它们进来只过去了两天,可这一眼扫着它们,却发现似乎有了些变化。 李伯辰心中一动,忙凝神细瞧那口破锅原本是锅底漏了,还有两道裂纹。但此时看,裂纹似乎不见了,那缺口好像也略小了些。 再看朽木,只见发黑的树干上似是有了些光亮,并非“黑得发亮”这样简单他伸手瞧了瞧,听着竟有金铁之音。 而那臭鱼则成了鱼干。闻着臭,但似乎已不如此前那样令人作呕,反倒掺杂了些莫名的香醇气了。 那大块青石倒瞧不出什么变化,只是李伯辰试着以曜侯去刺的时候,发现颇为吃力,显然也已非凡物了。 他心中略微有些吃惊,但并不意外。当初搬了这四样东西进来是为了瞧瞧自己能带进来什么,也是存了“看看它们在这里面会发生何种变化”的念头的。因为许多灵气浓郁的洞天福地之中常会孕育出些天才地宝,而此界灵力更为浓厚,他本就想,或许会有意外之喜,如今看是想对了。 他带进来的这四样其实也有讲究鱼与树是两活物,锅与石是两死物。锅是金,树是木,石是土,而那鱼,依着这世上的五行论,当属金木水火土五行调和之体。瞧见这四样东西的变化,大概也就能推断出别的东西在这一界的变化了。 再多过些日子,才能瞧见它们最终的模样吧。 李伯辰便移开目光,打坐调息。他在这个节骨眼儿跑到这里,可不是为了看这些破铜烂铁这几天一直在想倘若要与鬼门关外的阴差交流,该怎么说、说什么。 但今夜情势所迫,也算是“时机”到了。他之前怕自己说话露馅儿,可与叶卢交谈一番之后意识到,别说真正的北辰帝君该怎么说话,自己就连在生界如何与帝君沟通都不晓得、还得借助于人,那无论自己怎么想,想多久,都不能真的搞清楚该“如何说”吧。 上次听那两个阴差的对话,似乎连鬼门关都没进过那自己这位“帝君”,何苦怕那两个更没见过世面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工作汇报 第一百六十章 我帮我自己 据这阴差所言,叶卢来到散关一带不过六天,也没杀过人,只是给州府道上的“江湖豪杰”发了些英雄帖,散了些钱财。也并非叫他们作恶恰恰相反,是要求他们在未来一年中能够“保境安民”,至少少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好汉们得了钱财,近六天的确十分安稳。但似乎就是这安稳,引动了刑杀的气运。阴差说,虽不知为何,可那些“豪杰”们如今的确被杀伐气运缠身,好似每一位都随时可能成为下一个朱厚。而这些,都是由叶卢所引发的。 他仅是阴差,掌管一地之事,只晓得那些杀伐气运自北而来,但自北方何处来,却不晓得了。 李伯辰听了这些,意识到“气运”这事儿原来与自己想的有很大不同。 说起来,他也一直没能理解“气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人被“杀伐”气运缠身,便可能杀许多人,或者被杀。要是财运好,便可能得到许多的金钱。但这“运”,是指某一类型的事情发生的几率如何么? 六位帝君主掌六大类的“运”,是说他们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影响到某一类型的事件发生的几率么?但他实在想不通如何能做到这一点一个人在家中坐,忽然有盗匪路过闯入将其杀了,要是从前的北辰帝君,该是能改变此人的这种杀伐之运的吧? 这种改变,依着民间传说而言,绝不会是忽然降下一道天雷,将那歹徒劈了。而该是更加巧妙、自然的方式。譬如说,那人的朋友正巧来此,将其救下。 可问题在于,施加何种影响,才能叫那位朋友忽然起了这样的念头?必然要影响这位朋友身边的环境、人,为其创造机会条件,令他做这件事吧? 那么,又该怎样影响这位朋友身边的环境、人?要这么想到最后,或许可能为了救那一个在家中坐着的人,要对数万、数十万、甚至整个世界施加一次影响。 ……六位帝君“掌控气运”,真的强大到如此地步了么?难道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调整整个世界的么? 每每想到这一点、想到传说中六位帝君所行的种种神异之事,李伯辰就会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真是北辰么? 要是的话,为何觉得自己眼下与寻常人并无什么本质区别?这一界看起来是属于自己的……可他倒更觉得自己仅是个操作者会慢慢晓得如何使用,但永远不可能知道“为何可以这样用”。 这与关外那阴差倒有些相似。听他所说的话,似是他能瞧得见“杀伐气运”。其实李伯辰自己也瞧得见在隋境时,他就是阴灵离体看到了在原野之间蔓延汇聚的运势,才找到了石棺所在。 而那种本领,则是在璋城夜战之后才得到的似乎是因为那一夜自己偶然瞥见了天雷火狱、与此界建立了某种更加直接的微妙联系才产生的。 自己与阴差所见的那些,是“几率”这东西具现化了么? 这是六位帝君以超乎想象的“神力”做到的,还是这世间原本就有的、而他们也只晓得“怎样用”,却不晓得“为何可以这样用”? 想到此处,李伯辰却一下子回过了神。那阴差在关外等待答复,且自己体内灵力积郁愈多,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只是,该如何答?他来此界就是想要碰碰运气找到对付叶卢的法子,而运气也就来了。眼下,该问这阴差须弥人一般都有何种神通么?不……北辰帝君岂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那叫这阴差帮自己把叶卢给收拾了?也不好。自己在陶宅的时候还是个灵悟境,便击杀了一个阴差分身。虽说那时是借了自己特殊身份的力,可安知叶卢没有别的手段? 阴差这东西,如今看起来倒类似斥候、探马之类,虽然消息灵通能做杂役,但对于搏杀似乎并不在行。眼下自己能说得上话的,一个是这九三,另一个就是百十二。这九三要是折在叶卢手里,就太可惜了。 李伯辰犹豫了这么一会儿,忍不住再抬头往关外看了看,见九三还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他心中忽然一亮,道,我真是谨慎过头了……哪用得着想这些? 之前与应慨同行的时候,两人闲聊被看出破绽,是因为应慨心中原本就会存有疑惑一个人,无论修为境界再高,也还是人。 可这阴差与“北辰帝君”之间的差别,就好比是一个县城小吏与天子、国君之间的差别吧。哪怕那国君真换了个人、说话做事都荒诞不经,那小吏又哪有胆子去怀疑“君上是不是真的”!? 换句话说,他连那位君上从前是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到哪里怀疑去? 自己的确要防止被人瞧出破绽,但绝不是这些阴差,而该是那些更强大的灵神! 想通这一节,李伯辰立时道:“你可知一人名叫李伯辰?” 李伯辰知道阴差自然晓得前次听他和百十二在关外闲聊,还提起自己的。果然,阴差听了这名字,面上换成惊诧之色道:“小差听说过一个同名同姓之人。禀神君,那人” 李伯辰又道:“今日此人便叫叶卢应劫。你速去助他。” 阴差似乎仍感惊诧,道:“神君已知晓那人” 他说了这话,面上一晃,换了个惊骇莫名的神情,忙将头伏下。李伯辰见他忽然变了脸,也被吓了一跳,心道这家伙又想起什么来了?但随即意识到阴差没说完的那个字该是“么”想问自己也知道那人么? 可该是又想到北辰帝君岂有不知的道理,登时觉得逾越冒犯、惊骇了吧。 不过这东西喜怒皆形于色,倒比应慨那样的人好对付太多。自己同他对话时候心中惴惴、察言观色,想必他心中的忐忑不安更甚。李伯辰莫名想起无经山下与李定同处一车时的情形,心里又安定几分。 便打定主意不再开口,叫这他自己揣测去吧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自己这“北辰”可不能太嗦! 他便不再理会仍匍匐在地的阴差,心中默念:送我出去! 眼前一暗,耳畔传来叶卢的声音:“没这个本事!”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夜战(一)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夜战(二)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夜战(三)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夜战(四) 他暗骂一声,立即屏息凝神出了窍。 便正瞧见一张鬼脸儿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是愁苦到了极点的模样,扯着尖嗓子念叨着:“……真人,真人,真不要小的帮忙?真人莫怪,下差的确是得了旨意,要助真人一臂之力的真人神通广大,自然用不着下差来添麻烦,可帝君圣意难违,总得叫下差做点什么吧?真人,要么下差帮真人将那些人的阴灵给勾了去?免得叫您瞧见心烦?” 听他这口气,该是已在自己身边徘徊纠缠许久了! 李伯辰只一想,就晓得是为什么了。自己在陶宅击杀了一个阴差分身,九三和百二十本就觉得自己大有来历,搞不好就是幽冥中某一位真君的气运传人。 之前在那一界中,又叫九三来帮自己那虽然是没办法的办法,可这九三听了,该觉得叫“北辰帝君”开了口的人,必然是难以想象的尊贵吧。 因而这家伙来此瞧见了自己,才只敢在一边这么等着? 怕他“多管闲事”,将自己惹怒了么? 他娘的!李伯辰此时已疼出了真火。他来此之前本以为事情不会太棘手,岂料遇着个须弥人,险些阴沟里翻船。便再顾不得许多,厉声喝道:“那东西,都有什么本领?” 说了这句话,到底又补上一句:“想做事?这就考考你!” 阴差面上立即一晃,换上受宠若惊的神色,张口便说个不停:“得令!禀真人,这须弥人乃木胎化生,遇活木则不死,且身、神融为一体,无论受了何种伤害,只要尚有一息在,就可借木托生。他此时唤了庭院中这么多的木身,每一个都算是他自己将他自己的神魂分了过去。真人想要制伏此人倒也不难,只要将附于木身之上的神魂全部打散,他自然也就没了!” 又道:“真人,依下差看,这须弥人的修为境界并不算高,该只有灵悟境而已”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心中一凛灵悟境!? 岂不是说这叶卢只能勉勉强强算是个修行人么?甚至连自己的境界都不如!可手段竟然这样厉害! “此人眼下能做的,不过是些寄生藏毒的手段罢了,但真叫他施展出来,也十分麻烦。如今这院中人,大概身上都留了他的种,一旦他起了念头,便会如刚才一般,叫人足底生根、头顶开花,活生生变成个木人。而这些人的精气,便也会被他吸了去。” 阴差说了这些,快活地瞧着他,摩拳擦掌,似乎等他叫自己做些什么、“帮帮忙”。 他说要制伏叶卢倒也不难,只消将他的神魂“全部打散”,可又说他的身、神乃是一体,就没法儿骗他阴灵离体、使自己的铁索,这又怎么打散? 此时叶卢已行至他身前三四步远处,他身后那三个武师大吼一声,便要持刀冲过去。李伯辰瞧着院中火光熊熊、哀嚎一片,又瞧着叶卢那沟壑纵横的脸,心中忽然跳出一个念头 这事,那天在河边窝棚里的时候就想试,可找不到人,如今倒正可以做了! 他立即喝道:“我这就诛灭此獠你给我盯死了他,也是功劳!” 言罢附回肉身、双臂一张,将三个要冲出的武师拦了回去,道:“诸位退开些,这魔物交给我!” 他伸展双臂时又觉得一阵剧痛,但到底已经好了很多。妖兽血肉与北辰庙堂心法令他调息、自愈的速度远超常人,先前在那一界积郁的灵力,也提供源源不断的补充,因而此时觉得至少又有了奋力一搏的力气。 那三个武师见他说这话时豪气万丈,忍不住愣了愣,倒没强冲上去,该是原本心中就犹豫不定,但只是凭着被恐惧催出来的决绝之意打算舍身罢了。 李伯辰倒也不觉得他们胆小怯懦。作为寻常人而言,见着叶卢这样的怪物能做到这种地步,也算是有一副豪胆。 他拄着刀站了起来,喝道:“叶卢,做个了断!” 叶卢闻言大笑,道:“你” 但来得及说这一个字,李伯辰便如他刚才一般,合身猛扑上去。叶卢脸上现出一抹狞色,手臂化作木刀当心便刺:“想学我!?” “正是!”李伯辰将身子一侧,叫那木刀直刺他腹部,又将左手一扬,喝道:“灭!” 这并非他新得的什么术法,其实是在飞扑过去的时候,又在心中强运起了那咒文。他原本身上疼得厉害,起这咒时头脑中像有千万柄小刀在剜,如何也定不下心来。可腹部被叶卢刺了这一记,倒一下子令他心中一寒,反而念头空明了。 叶卢听他喝了这个“灭”字,下意识地要闪开他这一掌,但心中那念头还未生起 忽然凭空消失了! 李伯辰现身在另一界。叶卢那木刀还插在他腹部,可人已没了生机。下一刻,人形的木身哗啦啦一声响,枯朽在地。 果真成了! 他忍痛退开一步坐倒在地检视腹部伤口,晓得自己的确避开了要害。血在汩汩地向外涌,但并未伤及内脏可眼下他这状况,也没什么好伤的了吧! 阴差说满院的木人皆为叶卢化身,他料理了这一个,还有许多个。但这个身上的神魂被此界灭了,叶卢必定遭受重创,此法大有可为。 他便坐了下来双目紧闭、运气调息。过了半个时辰,觉得身上疼痛骤减、又恢复了些力气,便心道:“送我出去!” 眼前一亮,正听着身后那三个武师齐齐发出一声惊呼。于这些人而言,连刹那的功夫都没过去吧。 他此刻心神大定,左右一瞧,正看见院中还有十来个木人向这边围拢过来,立即将刀一扬,猛虎一般扑击过去。 到这时那些木人才齐齐一愣,身子顿了顿。又相互看了看,转身便逃。这些木人也是寻常人大小,赤身**。但裸露的并非人的肌肤,而是沟壑纵横的树皮,逃散的时候吱呀作响,仿佛年久失修的木机,动作也磕磕绊绊。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夜战(五) 但跑了几步,便有两个木人轰然倒地,化为硬邦邦的木桩。再走三四步,又有两个也倒下了。这木人一倒,余下的行动便敏捷灵活起来。李伯辰心道阴差该是说对了叶卢的确将一部分神魂藏于这些东西体内。如此即便其中一个被击散了,也还有别的身子可用。 但如今该是以为自己虚张声势的那个“灭”字诀是什么威力极大的咒法,正打算合而为一,尽快离开了。 他猛跑几步,瞅着还剩下的六个中的其中一个,飞身跃了过去,喝道:“哪里跑!?” 他一下子捉住了那木人的脚踝,便见这木人体表飞快地变成枯黄色,树皮的沟壑中也扬起木粉来,该是正将身体内所藏的神魂退去。但下一刻,这木人又凭空消失不见,李伯辰从地上一跃而起,倒是比刚才更加神采奕奕。 第二个化身被灭去,余下那五个木人奔行时愈显迟钝。但李伯辰此刻却比刚才更加敏捷有力,又扑击过去,喝道:“叶卢,纳命来!” 五个木人忽然齐齐扑倒在地。 该是放弃了这木形的化身,遁入到什么地方去了吧。见放在院中的那些阴兵如今又像之前一般,茫然无头绪,李伯辰便拄刀站定神魂出窍,喝道:“哪去了!?” 九三此时正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或许是瞧见李伯辰龙精虎猛杀得兴起,他脸上也是喜滋滋的神情,听了这喝问,立时叫道:“地下、地下!藏到地下去了!” 又换上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搓手道:“真人,我在院外设了禁制,他逃不掉!嘿嘿……真人可以叫人将这院中的花木都点了,上边儿的死了,底下的老根一时间也没什么活路,定能将他给逼出来!真人可要我帮忙?” 李伯辰自矜他这“幽冥真君气运传人”的身份,没有理他,又附回肉身,高声道:“几位兄弟,要与我一同除魔么!?” 此时竞辉楼院中的两栋小楼都已着了,像两柄巨大的火炬。要寻常时候,人心疼的必然是其中财物,可之前瞧见叶卢那巨大身形,又听说乃是魔国须弥人,心里就只想着能将那邪魔除去保命,再顾不得其他了。 之前被叶卢摔下的几个人有的生有的死,其后打楼中逃出的将那些伤者安置一旁,又试着去救火。但早春天干物燥,那火一燃起来便愈发势大,非人力能挽回了。 于是院中数十人便有的想翻墙逃出去,有的则被吓傻了,直到见李伯辰一连格杀两个“妖魔”,才略缓过些生气。 先前那修士未死,被人灌了些水、红白药有了气,身边围了一堆瞧着像楼中管事的人。他在这竞辉楼该地位崇高,此时更能说得上话,听李伯辰这样问了,便嘶声道:“英雄,怎么帮你除魔?” 李伯辰抬手向院中一指:“把这院子里的花木都给我点了舍不舍得?” 那修士闻言一愣,随即转脸同身边一个只披了薄毯的富态女子交谈几句,便道:“诛杀邪魔是大功一件,这楼算什么!掌事说了尽可去做!” 和这些人打交道真是痛快!李伯辰便道:“好,动手!” 之前那三个武师被叶卢吓得慌了神,如今该觉得心中惭愧。现下见李伯辰神通广大,似乎邪魔也不足畏惧,一下子有了胆气。呼喝了几个男子去取了火,分头往院中跑去,点剩下的花木。 其实剩下的也没有多少,仅是些花草、低矮灌木。这时节虽说发了嫩芽,但水分不多,遇火即燃。 李伯辰便持着刀,目光炯炯地环视院中阴差说院里这些人都被叶卢下了种,该是指之前在自己身体里生出来的那东西。叶卢要真狗急跳墙,也许会取他们性命。但如今之事与行军一般,真因担忧这些人的命而心慈手软,只怕形势更坏。 不过要他真想不开现身作恶,那他的命也就到头了。 院中燃起大火,李伯辰便又出了窍,道:“现在呢?他藏在哪儿?” 阴差喜气洋洋地叫道:“真人稍待!” 随即化作一阵黑雾,在院中横扫一圈,忽的俯冲而下,在院墙边一块青石旁汇成人形,喝道:“哪里逃!” 又将手一甩,掌中化出铁索,一下子没入青石旁的土地,转脸喜笑颜开:“真人,逮着了!这蠢物化成了个木胎!” 李伯辰附了身,持刀大步走到青石旁站下,喝道:“拿火来!” 修士忙道:“去!去!” 自己也被人扶着,小跑凑近。该是都觉得如今已不甚危险,十几人便将青石围了一圈。李伯辰抬刀在刚才阴差所指的地方狠狠掘了一下,忽听得土中“吱”的一声叫,像老鼠、又有些像婴儿声。 他便将魔刀重插回刀鞘,俯身用手去挖土。身边有几柄火把照着,土中的情形看得也清楚。挖去三掌厚的一层,终于见着土里有个白白胖胖的东西,像是首乌的根,也像人参。但要大上许多,约莫有小臂长。 可这东西没有根须,完全是个小婴还的模样,眉眼口鼻都栩栩如生。一旦土被挖去,立即扭动起来,不知打何处发出“吱吱”的声音,倒像是在说话。 然而他身上被几道细细的锁链缠着,怎么挣都挣不脱,李伯辰心知只是阴差用他的铁索把它困住了。 叶卢的神魂化了十几个木人,被自己弄去那一界灭掉的,该占了大半。如今土中的这个,就该是他剩下的吧。这么看,此时叶卢与那些阴灵也差不多,神魂受损,浑浑噩噩,只余本能了。 周围的人瞧见这东西,都倒吸一口凉气,皆不敢出声。 李伯辰一把握住他的脑袋将他从土中提出,其上的锁链便忽然化成黑气散掉了。见这情景周遭的人又是一阵惊叹,皆忍不住退后一两步。 倒是那修士瞪圆眼睛,嘶声道:“这……这……这就是?” 他说了这话,转脸来看李伯辰。 李伯辰心道,我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仍点了点头,道:“阁下也认得?”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夜战(六) 第一百六十七章 匪事 过了一会儿,林巧被掌事搀扶着走过来,众人分开,为她让出一条路。 她走到李伯辰面前,眼睛红红的,只唤了一声“李大哥”就要下拜行大礼。李伯辰不知她是感谢自己救了她的命还是为她赎身,慌忙将须弥胎抛给那修士,上前一步搀了她的手臂,道:“林姑娘,我受不起你这礼的。” 他力气大,林巧身体虚弱,他这一搀,林巧一软,一下子倒在他臂弯里。隔着盔甲倒是感觉不到什么“温香软玉”之类,但心头仍是一跳,险些就把她给推开。 旁人瞧见他这架势,倒以为是他将林巧一把揽过了,也不知人群中几个女人想到了什么,也跟着眼圈一红,还有一个一下子哭出来了。 那掌事瞧见这情景,也跟着抹了抹眼,道:“巧儿,你命好,也算熬出头了对了,你那契书……哎呀,在楼里了……还该到官府具结勾销的” 李伯辰不是很懂这些事,但晓得大概是改籍换户之类。可这些事情要处理起来,大概得等到天亮。然而这里动静这样大,官差随时都会来,他便道:“用不着这么麻烦,这些事往后再说吧。” “林姑娘,我即刻就要走,你现在能不能跟我一起走?” 林巧抓着他的手臂站直了,道:“……能,李大哥,我再说几句话。” 此时天光开始微微放亮,隐约听见城中几处传来些人声、呼喝声,不知是不是城里的差兵来了。但李伯辰想了想,道:“你说。” 林巧便向身前这些人拜了拜,又对掌事道:“妈妈,我房里还有些银钱。票子之类的该是都烧了,你改日问秦家解库去。要是取不回,房里的金铤银铤合着还有九十多万钱,水儿和穗儿跟我这些年也过得苦,要是她们想走,你就留了那钱,也叫她们走吧。” 李伯辰听着“九十多万钱”,吓了一跳,心道怪不得那掌事之前还犹豫了片刻林巧攒了九十多万钱,还不能给她自己赎身的么?不,何止九十万?她说还有一些存在解库里的,该更多吧! 掌事连忙答应,道:“好、好,都听你的,我过后去问她们。” 林巧便转脸道:“李大哥,我们走吧。” 这时那修士开口:“李英雄,前门该是走不得了,听外面的动静,是城里的差兵来了。你们随我来,从后门走,我那里还有一匹马!” 李伯辰道:“好,多谢!” 仆役居所、水火房、马厩之类的在更后一进,倒并未被大火波及。修士为林巧找了一匹三岁的枣红母马,又要为李伯辰寻一匹马,他便谢绝了。 他那马在客栈,包袱里还有些钱、铁手套和长刀,长刀和马其实不甚重要,但铁手套是这宝甲的一部分,万不能丢了。还有钱他眼下还有三千七百多的李钱,虽说与林巧的私房钱相比算不得什么,但今后几日,两人大概全得靠这些吃喝。 他问林巧可会骑马,林巧答会。本以为她这会是闺房小姐的会,岂料她未叫人扶,将马镫一踩便翻身上去坐得稳稳,倒出乎李伯辰的意料。 他牵马欲走,但修士将他拦下,站在马厩的阴影中低声道:“英雄,你如今是海捕文书上的人物,今夜院里不少人瞧见了你,我说句枉做小人的话万一你走后有人想不开,去官府告了你……” 此人与自己算是萍水相逢,如今说了这话实在暖心。李伯辰便向他抱了抱拳:“兄台的心意我明白。多谢!” 修士松了口气:“我修行之前也是江湖人,在安州和营州一带有点名气。英雄往后遇着为难之处,便报我孤鹰岭箭神的名号不是自夸或许能叫人卖几分薄面。” 他这名号听起来颇为气派,但李伯辰急着走,实在没有心思再寒暄,只道:“好,多谢!” 便一拉枣红马的缰绳,牵着它出了后院。 之前听着远处隐隐的人声、喊杀声,以为是差兵来了。可出了门却意识到不是这么回事原来城中还有几处也起了火光,升起四五道浓烟。往街口看,正瞧见一队府兵匆匆行过,刀枪俱全。那带队的军官口中喊些什么“贼”、“匪”之类。 李伯辰愣了愣,忽然想到之前听九三所说的事情叶卢前些日子给附近的大小匪帮散了许多钱财,难道今夜的事情与那件事有关?他又是想做什么? 可此刻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李伯辰瞧见斜对过有一条小巷,正笼在阴影里,便将马牵过去,抬起脸对林巧道:“林姑娘,你在这儿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林巧忙道:“你去哪儿?” 她声音里略有一丝慌乱,或许是在怕。李伯辰便放低了声音:“我原来在竞辉楼斜对过那家客栈落脚,有些东西要取回来你悄悄的不要出声,在心里数五十个数,我就带你走。” 尽管巷中光线昏暗,还是能看到她脸色煞白。但也只抿了抿嘴,道:“好,李大哥,我在这儿等你。” 李伯辰便一纵身蹿出小巷,沿着墙边疾行而去。他落脚的那家客栈在竞辉楼对面,等他绕到前面那条街时,正瞧见竞辉楼院前来了一队兵。他如今着甲,大氅也落在楼里被火烧了,便在街口墙边停下来,看见掌事与修士迎出了门,同那带队的十将交谈。 听了几句,知道果然是城中遭了匪昨夜附近的几支占山为王的匪徒骗开北城门闯了进来,合约三百多人,一路烧杀劫掠,这会儿已快到南城了。城里的府军分头镇压,奈何兵力不多,那些匪徒也窜至城内,一时间人心惶惶、难以剿除。 如今瞧了竞辉楼的大火,以为也遭了匪便来看,但掌事的解释说是有人不小心打翻了碳火,那队兵便很快离去了。 李伯辰愈发觉得事情蹊跷这些贼匪闯城,必然与叶卢有关、说不定也与自己有关。叶卢原本叫他们进城来做什么的? 他一边疑惑一边过了街,翻进那家客栈后院。进屋取了自己的包袱,又在马厩中寻到他的白马,拨开门栓驰上街道。 第一百六十八章 长街 快马奔至林巧停留的巷口,看到人与马都在,便松了口气。林巧还穿着绣房中的单薄衣裳,冷得瑟瑟发抖,见他来了,强笑了笑,道:“李大哥,我数到四十九。” 李伯辰愣了愣,知道自己在街口停留了一段时间,她真要慢慢数,也该数到两三百了。原本觉得她虽然身处欢场,但平日也算得上锦衣玉食,该有些娇气。没料到如今看不但善解人意,性情也很刚强。 他笑了笑,道:“好,林姑娘,你跟上我骑马出城,我再想法子给你弄件衣裳你能骑快马吗?” 林巧呵出一口寒气:“能的。我还学过剑呢!” “那你跟好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停。” 说了这话他一拉缰绳,沿街向北驰去。起初他怕林巧跟不上,跑得慢。但行了一段路发觉林巧并不曾落后,微微侧脸一瞧,也不见她脸上有太多惊慌畏惧之意,便又快了些。 两匹马都是好马,沿路居民该是知道有贼匪进城了,紧闭门窗不出,倒是一路畅通无阻。期间在街口遇着两队兵,但只听见他们喊了几句什么,两人便疾驰而过。或许见李伯辰穿着盔甲、当他是什么将校节级,那些兵也没有追上来。 其实本该先给林巧弄件厚衣裳,但李伯辰如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便不想再在这城里停留。叶卢本是打算来游说自己的,既然没成,就该等另一人捉了常家人,再对自己威逼利诱一番。 但之后竟然魔性大发,要同自己决一死战可以解释为须弥人本就心性不定,被自己激出了真火。然而之前在隋境的时候,他们又是试着以符宝册封灵神,又是在此处等候自己,费了这么多心思,叶卢真会因一时的意气,而搅了局么? 他真是那样的人,那一位也不会放心将这里交给他吧。 且如今这些贼匪进城,也该是叶卢原本计谋中的一环,他如今想来想去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先远离这是非之地,再做打算。 两人拐上直通北门的大道,远远能瞧见沉沉雾霭中城楼的一角飞檐。又奔行出一段,终于看到贼匪前方数百步远处一家货栈被点着了,十几个手持刀兵的匪徒正在将什么人从燃着火的屋子里拖出来,有老有少。 其中一人挣扎得狠,一个匪徒便一刀刺进他后心,那人登时倒地死了。余下的人见状哭喊起来,另一些匪徒哈哈大笑,几张脸被火光映得如鬼怪一般。又听见马蹄声,便转脸瞧过来,有两人持着木枪冲到街上,叫道:“什么人?下马!下马!” 李伯辰在耳畔呼啸风声中低喝:“林姑娘,别停!” 边说边抬手从背后拔出魔刀,策马猛冲过去。待距那些匪徒十几步远,他们才瞧见李伯辰身上的盔甲,脸色一变,便又有几个持刀想要冲来。 李伯辰在马上矮了身子猛一挥刀,刀芒乍现,呜的一声将身前两个持矛的连着他们手中长兵斩成两段。余下人见势大骇,纷纷要闪开,但白马已呼啸而过,砰的一声将一人撞飞,在半空中喷出血来。 交错的当口儿,再出一刀,另三个匪徒的脑袋冲天而起,打着旋儿落到着火的货栈中去了。他这才厉喝:“滚!” 还有命的五个匪徒吓得哭爹喊娘,连忙丢了刀枪手脚并用地爬开去了。 他转脸看林巧,见她脸色煞白、紧咬嘴唇,但看起来还能撑得住。 又向前奔行一段,匪徒便更多了,街上甚至还有身穿盔甲的府兵尸首,看来是之前已在此处激战过。这条直通北门的长街上匪徒数量不下百人,还有些坐在燃着的屋子旁吃喝说笑,俨然是安营扎寨的模样。 更远处,则有人将一些车辆搬来阻在街口当做拒马,之后一些匪兵持长短兵器站着说话,身后的路边则堆积了许多的财物。他们看起来像是乌合之众,然而李伯辰瞧得出这条街上的布置其实很有些章法。除去匪徒们过于散漫这点不论,别处已很像一只小小的军队。 看来要闯出城门去,很是要杀上几个人了。 他心中生出这个念头,意识到不能让林巧再跟在自己身后。他自然不怕这些人,但刀枪无眼,难免不会叫林巧落马。 见那些匪徒远远地听着马蹄声、站起身来的时候,李伯辰将马一缓让到林巧身边,道:“林姑娘,得罪,到我这儿来!” 而后一伸手揽住林巧的细腰,一下子将她掳到了自己身前、坐在马鞍上。林巧似乎被他吓着了,连叫都没叫出声,身子轻飘飘的如纸扎的一般,等过了两息的功夫,才“啊”了一下,似乎是被马鞍给磕疼了。 李伯辰这才想,自己是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糙汉子,但这林巧无论性情再怎么刚强,也始终是个女子在寒风中奔驰、杀人、又猛地将她抓过来……这事情在自己看来很是平常,但她可未必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折腾。 便低声道:“林姑娘,抱歉,出城就好了你抱住马脖子,别抬头!” 他这话音一落,忽然听见耳边日的一声响,竟是一支箭飞射过去了。 匪兵们竟在街边安排了弓弩手!?这还哪里是匪了!? 他心中一惊向左右看去,见两侧墙头屋顶隐隐绰绰地立起些人来,随后嗖嗖一阵箭鸣,足有十几支攒射过来。他这才庆幸刚才将林巧掳了过来,要不然非得被射下马不可。 但他倒不畏惧这些东西。已是养气境,看那些射来的箭不觉比苍蝇飞要快多少,举刀当当格开两支,又用左手抓了一支,猛地掷回去,便听那边屋顶噗通一声响,一个弓手被贯穿了脑袋,滚落下去了。 前头那些匪徒见他这气势和本领,纷纷站起身来慌忙去拿刀枪,那拒马之后一个裹着红头巾的厉喝:“哪里的朋友!?要不是官兵,下马来说话!” 李伯辰冷笑一声,喝道:“我乃李伯辰!” 他说了这一声,见那小头目愣了愣,似乎并未想起自己是什么人,便只得又喝:“挡我者死!” 第一百六十九章 马战 他喝出这一声时使了真力,声音便如炸雷一般沿街滚去,骇得前头几个匪兵浑身一颤,险些叫刚拿起的刀枪又掉了下去。 李伯辰又见这些人中似乎只有那个红头巾的匪徒是个头目,便又喝:“诛!” 一道雷霆随声而出,咔嚓一声轰在那人头顶,他上半身登时一阵焦黑,站在原地晃了晃,一下子倒下去没了气息。 又将魔刀一挥,一道气芒斩出,将街面铺着的青石板轰隆一声掀开一片,连路当中那车子垒起来的拒马都给劈开了一半。 先前已与叶卢战过一气,这魔刀便使得愈发趁手。这一记刀芒足有十几米长,称得上摧枯拉朽,连他自己都没料到能有此声势。那些匪兵见了,更是肝胆俱裂,晓得这黑甲骑士乃是个修行人,便抱头四散,大呼小叫起来。 李伯辰猛一夹马腹、一提缰绳,白马冲至拒马前,一下子跃了过去。等跑出几十步远,才见前头街口又忽然冲出一个黑马骑士,口中喝道:“哪个不开眼的敢与临西义军为敌!?” 这骑士一现身,蹿去路旁那些匪徒便好似瞧见主心骨,纷纷停住脚步大叫:“三当家的来了!三当家的来了!” 那骑士手提一柄乌沉沉的大刀,停在路当中横刀立马,身上亦是着甲。兼又生得膀大腰圆,看着如一尊铁人一般,极有气势,张口再喝:“我乃冲宵寨第三把交椅闯大天!来的是哪位朋” 他话还未说完,半空中又咔嚓一声炸响一道雷霆,一下子轰在他头顶。但这匪首与刚才那小头目不同,似乎是个修行人身子只微微一晃、电光在盔甲缝隙间蹿了蹿,倒是没有倒下去。 他挨了这一击,登时大怒,吼道:“你是要寻死!!” 便一提缰绳,迎面冲来。 李伯辰听他提了“临西义军”,虽不知真是临西君的人还是匪寨以此名号招兵买马,但已晓得这些人与寻常的匪徒不同了。搁在平时,他们见了自己这种修行人杀人立威,必会惊骇得有多远跑多远。可如今该是因为已在城中劫掠了一番、杀得兴起了,一见这“闯大天”现身,立即又有了胆气。 此时这些匪徒,已可称得上是乱军了。他在无量城中时见过一次炸营,深深晓得这种时候的人全无理智可言。要不能叫他们彻底胆寒而被围了,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林巧一定要被刀兵所伤。 因而见这闯大天汹汹来时,便决定不再施展术法对没有修行的人而言,术法虽然神异,但总没有实打实的力气来得直观。他便也将魔刀一扬,一手把住林巧肩头将她抓稳,喝道:“来得好!” 两马相冲,近百步的距离一闪而过。待能瞧见彼此的须发时,匪首掌中大刀上忽然涌出一层电芒,噼啪作响。李伯辰一瞧便晓得这该是“天诛”的低级变化倒是第一次有人用北辰术法来对付他。 他有心震慑敌胆,因而见匪首的大刀兜头砍来,便不闪不避,亦未用刀锋,而是将手臂一撩刀背向前,在两马交错之际去格他这一记。 那匪首见他使了这招,脸上立时露出狞笑,该在笑他不自量力那混铁长刀便是自重都足有几十斤,此刻借了马势人力,更该有两三百斤的力道,又觉李伯辰是自下往上荡,断无可能吃住这一击的。 两刀相交。 电光火石之间,大刀上的电芒一下子蹿去了魔刀上,将李伯辰的整条手臂都映成亮白色。可他挨了这电击,却半点儿难受的感觉都没有,反倒觉得身上酥酥一麻,颇为受用! 便听仓啷啷一声巨响,匪首掌中大刀一下子被击飞,在半空中舞得如一只铁风车一般。 两马错过,匪首脸上的狞笑还未退去,但李伯辰已借了被大刀格了这一下的力,将魔刀又反手一撩、刀芒乍现即敛! 匪首的上半截身子便沿着极平滑的切口斜斜地滑落下去。下半截身子坐在马上,又蹿出几步,才噗通一声跌落在地。 那街两旁围观的匪徒原本在大声呼喝叫好,此时却像一同被掐住了脖子,一声都发不出了。李伯辰连看都懒去看身后那尸首,将刀一扬,断喝道:“还有谁敢拦我!?” 此时前方数十步远处又斜斜蹿出几骑,正瞧见那匪首被李伯辰一刀两段。原本似是也想冲到街当中叫好喝彩,但一见了这情景,当即勒了马头,那几匹马便嘶溜溜地一阵叫唤。 其中几个又惊慌失措地喝了些“公子小心”、“放过去”、“这人什么来路”之类的话,但也不敢来拦了。 李伯辰瞧这些人的装扮,只见是几个顶盔贯甲的壮汉护着当中一个披着滚毛边大黑氅的年轻人,该也是些匪首、头目。 原本见他们都被自己吓破了胆,便打算疾驰而过,但瞧见那年轻人身上的大氅就改了主意。策马疾冲而去,喝道:“拿来!” 见他又直闯过来,那几个着甲的男子不得不硬了头皮来拦,但李伯辰低吼一声,遥遥斩出一记刀芒,当先两个人登时被一分两半,鲜血狂喷。那黑衣公子骇得面无人色,勒马欲退,但又被身后的两骑给挡住了。 李伯辰奔至他面前,伸手一抓便揪住他的大氅系带,一下子将他甩到了半空。这年轻人吓得哇哇直叫,怀中哗啦啦落出一堆金玉玩意儿。李伯辰本不欲取他性命,奈何眼力太好,一下瞥见其中几件上面还沾着血,显然是劫掠所得,便冷哼一声在大氅下斜出一刀 那年轻人立时在半空中被他分成了两段,两人一马呼啸而过,那血雨才洒落下来。 此时才听着身后那些匪徒一阵哭爹喊娘,前方道路上的那些则抬手丢了刀枪,没头没脑地往街巷里蹿。他将大氅在烈风中一抖,笼在林巧身上,喝道:“姑娘坐稳,出城了!” 便直冲到城门前,越过匪徒、官兵尸首,一地的刀枪,绝尘而去。 第一百七十章 吃肉 第一百七十一章 母女 他走到院子里,将瓦罐中温着的水又倒了一碗,再悄悄放到炕上。 而后一边在心里叹着气,一边将瓦罐提回外屋。做完了这事,还觉得脸上滚烫、后背发痒,便干脆走到院门口去看马。 白马见了他打个响鼻,拿头来蹭他的脸。李伯辰就一边挠着他的脖子一边道:“唉,马兄,我太蠢了。” 他说了这几句话,隐约听到屋中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忙住口侧耳去听。但似乎林巧听着院外没了动静,也赶紧将声音压下去了。 李伯辰更觉得心疼。此时再回想,意识到林巧一路来几乎没给自己添过麻烦,也从没问过自己怎么安置她。任何一个男人见她这模样,都该夸赞一句“善解人意”。可她这善解人意又是怎么来的?是这么多年在欢场之地、往心里咽着眼泪学来的吧。 刚才说那一句道歉的话时,的确是真心实意。却也晓得仅这一句话实在弥补不了什么。 要在平常,自己或许能想些办法再赔个礼,可如今这荒村野店、草木萧瑟,难道还能寻一束干花来道歉么?何况那种东西也未必管用林巧虽沦落风尘这些年,但心中的清高之气该是没有折损干净,否则之前也不会立即舍了那么多钱财,答应跟自己走。 对这样的女子,要是拿出伏低做小之态去缠着磨着、硬要哄开心,反倒是看低她了吧。 李伯辰又叹了口气,从马身一侧解下得自璋山君洞窟中的那柄长刀,提着走进了屋。 他没好意思再看她,只盯着炕上那只水碗道:“……林姑娘,是我不好。你本来就病着,又叫我气了一遭。我想这样今天我们就在这儿过一夜,等你养一养身子。” 又将那柄长刀搁在炕上:“这附近该没什么人,但这把刀我放在这儿。我出门去找点东西,很快就回来你看这样行不行?” 林巧低声道:“好,李大哥。” 她此时不哭了,但声音嘶哑,鼻音很重。这倒比她将自己骂一顿更叫人难受。 李伯辰低叹口气,道:“外面还有些吃的,也有火,你要是冷了,就去烤烤火……我去去就回。” 说了话他便转身出屋,将白马牵到院中拴着。 他打算去弄些林巧该需要的事物。来的时候是下了道往这西边来,这回他也打算沿着溪水继续往西边走,那方向或许会些村落、集镇之类,但那个方向多山地,骑着马反是累赘,干脆就不带了。 他从马背的包袱中取出那副铁手套戴上,大步出了门。 其实他自己在山野间跑起来并不比马慢,长力更胜。很快便到了之前猎狼的山头,将那狼尸提起背在背上,奔行下去。 约一刻钟的功夫就钻出了山林,看到远方的一片草甸。来时跟着的溪水从这草甸中流过,那荒草被阳光映着,一片金黄,溪水则在其中蜿蜿蜒蜒,煞是好看。李伯辰瞧见这情景,又见天空一片碧蓝如洗,心里终于松快了些。 他又在草甸中行了一段,忽然嘿了一声,心道,算了,我一个男子汉,何必这样扭扭捏捏。说了混账话是我错了不假,但要是我在她面前都一直抹不开脸,她一个女儿家岂不是更不自在?等一会儿回去了,还是得平常些才好。至于道歉赔礼这事儿……她最想要什么? 这世上的女子,最想要的就该是安稳幸福的日子吧。想要过得安稳,得跟对一个人,得有钱财。 自己是个人……似乎还与她指腹为婚。但两人该并不合适。倒不是“嫌弃”她曾沦落风尘之地,而是自己也朝不保夕,身缠一堆麻烦,怎么能叫她过得好?哪怕有这心思,现在也不成。 那就是钱财了。可自己眼下只有三千多钱,瞧她平常的吃穿用度,大概连一个月的功夫都撑不下来。她或许不爱钱……但既然说之前想要买个“小庄子”……要真能给她弄个小庄子,她也算有了安身之地吧。 之前算那样一个田庄得百万钱之巨,但李伯辰想了想,觉得这些钱自己并非弄不到。 如今这世上,怎么来钱最快?自然是抢。他不去抢寻常百姓,却可以去抢山贼土匪的。散关城里那些匪兵人数众多,虽是几股合在一起的,但一家也该有百多人。瞧那什么寨的第三把交椅“闯大天”竟然穿了一身重甲,还有高头大马,想来这几个匪寨都很有些存货。 那些人在散关城作恶,自己倒是可以抄了他们老家,百万钱不就轻松来了么! 他这么一想,越发觉得妙极,心里就更松快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仰头长啸一声,惊得草甸里扑棱棱飞起一大群山雀。 等穿过这片草甸,果真瞧见一条林间小路。他便顺路一直跑过去,出了林子,终于瞧见人家。但不是村落也不是集镇,而是零散缀在一片山坡下的几户。山脚处的一片碎石滩里开了几块田,看起来都不够一户人半年的嚼食。 这样的人家该也没什么好买好换的,李伯辰略觉得有些失望,但仍放缓脚步扛着狼尸走过去。 离得较近的一户木门紧闭,李伯辰敲了敲门,无人应。他心道人不在家,便打算去另一户,但从窗边走过的时候似乎听见里面轻轻一响,就停下脚步,低声道:“打搅,屋里有人么?” 里头的人不说话。或许是女子在家这种地方见了生人,不敢开腔也是常事。他便道:“我是从散关城出来的,在路上落脚。手头缺点吃喝日用的,想来买些换些” 又将腰间布兜晃了晃,叫里面的铜钱哗哗作响:“不白要的。” 还没人言语。隔了片刻,等他叹了口气打算离开的时候,木门才吱嘎一声响,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女孩在门后露了半张脸,怯生生道:“阿娘问你要什么。” 说了这句话,小女孩似乎瞧见他身上穿的甲,眼睛登时瞪圆了,可没怕,倒显得极好奇。 李伯辰便蹲下来笑了笑,道:“问问你阿娘,家里有没有米、面、衣裳被褥。” 女孩立即从门后闪开了。她忘记关门,门缝就又大了些,李伯辰前瞧见屋里是实实在在的家徒四壁的模样,连个灶台都没有,只用石块垒了个火塘,上面架着烧黑了底的陶罐。也听见女孩在屋里同另一个女人说话,但声音很轻,听不分明。 过得片刻小女孩又回到门前,道:“阿娘说有一床草褥子,有两个饼子。” 李伯辰刚要开口,她却已经丢了两块干饼出来。又听着沙沙一阵响,把一床破褥子也从门缝里推出来了。 那两块干饼看着倒能吃,但褥子补丁摞补丁,已经看不清原本是什么模样了。 又听咣当一声响,小女孩将门给关上了。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这是什么意思? 随后发现那褥子虽破,却很干净。他微皱起眉伸手进去摸了摸,发觉是温的,该是这家人自己垫的吧。他随即明白怎么回事了也许这女孩去同她娘讲了自己的模样。 一个着甲的壮汉现身在屋外,和和气气地说要拿钱买些吃喝日用……鬼才信。 是将自己当成什么盗匪了吧。或许家中的确只有两张饼、一床破褥子了,便赶紧都“奉”了上来。李伯辰心里一阵难受,又想起那小女孩的模样细细的身子撑了个大大的脑袋,身上的也不是衣裳,而是两片破布缝在一处。这样的天气,不知有多冷。这家人过得太苦了。 他低叹口气,将狼尸放在门口,又取了一铤银搁在门前。刚打算离开,想了想,又摸了十几枚铜钱也搁在银铤上都不知道这家人见没见过银子,闹不好认不出是做什么的。 又道:“多谢了。我放了条狼在门口,大嫂家里要没吃的,吃这个吧。门外还有点钱,记得取。” 说了这话便抱起褥子转身走出两步。身后的门又吱呀一声响,也许是小女孩开门来看。随后忽然听着一阵空空的咳嗽声,似是有人憋得久了。又听一个女人连声道:“兄弟、兄弟,别走,别走!” 李伯辰转了身,看见一个黑瘦的女人扒着门边看他,身上穿一件白色单衣。但只一仔细打量便晓得那衣裳原本不是白的,只是洗白了而已。 女人盯着地上的狼和钱,又道:“不值当这些……哎呀,我还以为你是……” 说了这些,又使劲儿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往屋里招手。那小女孩便捧着个葫芦瓢走到门口,道:“叔叔,阿娘叫你喝水。” 女人缓了口气,又道:“家里实在没什么待客的了……兄弟你要不嫌弃,喝口水吧。我还以为你是山上的匪……”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将褥子放下,走过去接过水瓢。他并不渴,但不想拂了心意,便一口气都喝干了。见那女人的眼睛在铜钱和银铤上转了转,似乎又要说“不值当”,便道:“我用得急,就觉得值这些。” 将瓢递给那女孩儿,转身又了一步,忍不住问:“大姐,你家就你娘俩儿?” 女人忙道:“我男人去做活去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天落黑就能回来。西边新搬来一家,要起个庄子……我男人帮忙干活去了。” 李伯辰点点头,抱起褥子走开了。听那女人又在身后道:“兄弟,那几家人不用问啦……都饿死啦。” 李伯辰低低地嗯了一声,大步走到路上,一直走到林中,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前在草甸中的时候心情还不错,可如今又觉得沉甸甸的。 “饿死了”这种事他听说过,但没亲眼见过。如今瞧了这几家人,才觉得这三个字变得真实起来了。 他缓步走着,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在无量军的时候虽说不是锦衣玉食,但也吃得饱。在璋城的时候住在陶家,看着街上的繁荣景象,也觉得这世道虽不算好,也不算太坏。街边有各色店铺、吃食的摊子,寻常人十来枚大钱就能混个醉饱。 而在他从小生活的那村子,虽说有些人家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得找野菜合着面蒸饼子吃,但好歹没饿死人。 刚才还在想去哪儿弄百万钱给林巧置办个小庄子,可仅仅与散关城相去十几里的地方,就“饿死人”了而这家快要饿死的,男人则去给一户庄园主帮忙了。那新搬来的庄园主,想必也是吃好穿好的。 他并不仇视那些富裕的人。知道怎么样的世道,都会有衣食无忧的人的。只是想,这些人落魄成这个样子,还是因为十几年前的刀兵吧。战火一过,新的秩序没能建立起来,城外盗匪横行,便民不聊生。 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要是寻常的匪徒,很多地方可以组织些民团自保。但这世上有神奇的术法,匪徒也就不是寻常的匪徒了。如自己一般的修行人,在某种意义上说其实与刚才那对母女已不算是同样的“人”了。 自己在山野中穿行,不是很畏惧冷热病痛,想要弄些吃的更是易如反掌。刚才瞧着那家人穷成那个模样,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守着这样的山、这样的原野,从哪里弄不来吃食? 但又一想,且不说那些大片的山野是不是旁人家的、允不允许他们去狩猎,即便能,刚才那样的一家人想靠这个谋活路也太难了。 他们去哪里弄钱买弓弩呢?自己造,造得出合用的么?便是有,射得准么?下套设陷阱的话,跟谁去学呢?倘若在这些事上花个一年半载的时间,家里人吃什么呢?还有些薄田要伺弄的。 况且那样的普通人,因为营养条件极差,本就易病、易累,在山间狩猎一旦受个稍重些的伤,搞不好人就没了。猎户……听起来很寻常,可也不是普通人能做的。 他们实在太脆弱了。乱世人命如草芥,他们也过得太苦了。 这样的人家在李国还有许许多多吧,他今天给了他们一千多钱,是因为于心不忍。可往后遇着同样的,总不能再继续洒钱。真要帮忙,或许可以将沿路看着的匪寨都剿了,然而这样真有用么?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李国如今乱掉了。 李伯辰从前知道自己或许是北辰传人、李姓王室的后人,觉得身上就担了道义和责任。但又想人活一世,还是自己快活些最好。遇着不平事,倘若力所能及便帮一帮,也算无愧于心。 可眼下这情形……自己要真是个“北辰帝君”避世隐居、独善其身,真的能做到“无愧于心”么? 他觉得心中极乱,就重重叹了口气。等再走出十几步,却又想,也只是因为这里乱了么? 还是因为自己这样的修行人吧。 六姓王族的统治持续了数千年,且绝大部分王族都是修行人。他们寿命长,便开枝散叶,王姓子孙不晓得有多少。即便许多人都如隋以廉、隋子昂那样变成了类似基层官员的存在,可毕竟还要领着王姓独有的供奉的。 这样庞大的宗室,在他原来那地方,最多撑不过五百年。可在这里之所以能延续这么久,便是因为术法神异、灵神庇佑。 如那家人一般的草芥之民被压榨至死,换得王姓所居的大小城镇繁荣兴盛。于那些人而言,这是一种永无天日的黑暗他们没有任何能力可以从根本上改善自己的处境。 我也没有吧。他想,哪怕有一天我的修为能独战整个世界,也不会知道到底该怎么办。要改变、改良一个世道从来都不是仅靠武力就能做到的,所牵扯的方方面面,就是一个人活上百年千年也难参得透。 要不然,灵神们为什么不叫这世间更好些、叫他们的香火信众更多些呢? 他这样一路想着,又走回那荒村。 进院之后发现白马还在,便松了口气。可一进屋,又愣住了。 他原本急着弄吃的,就将火生在外屋的地上,但如今发现火被移到了炉灶里。那炉灶本是倾塌了一半,也被清理出来,倒成了个天然的火塘。 灶台上还摆了个木盘,李伯辰瞧了一眼,觉得该是用破门板或者破窗板斩成的,又洗干净了,原本剩下的三支烤肉就搁在木盘上温着。 地上也扫得干净净,露出原本的黑泥。这房子塌了一半,但此时一看竟不觉得如何颓败了。 ……是林巧做的吧。他原本心情沉重,但见了这情景,一下子松快起来,便抱着褥子走进里屋里屋的地、炕也都扫干净了,炕上竟还铺了一面烂草席。林巧裹着大氅,正摆弄一张瘸了腿的小桌。 见李伯辰走进来,转脸微笑道:“李大哥呀,你在哪弄的褥子?” 她已经不生气了么?又将这临时的居所收拾得个小家一般了。李伯辰心里一下子涌起一股暖流,自己也不知怎么的,连喉头都哽了哽,只道:“我……在西边一家人那里换来的。” 林巧走过来接了褥子翻开瞧了瞧,又笑道:“倒是干净,你跑了那么远罐子里还有热水。我刚才去旁边几家找了找,就只找见这些。外面墙边还几个碗碟,一会儿你去把它们洗出来吧。” 便走到炕边将褥子使劲儿抖了抖,铺上。李伯辰站在原地,看着窗板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将她的皮肤映得近乎透明、又映出了半空中那些翻飞的细小尘埃,喘了喘,只道:“好……林姑娘,好。” 说了这话,他忙走出屋站到院子里。风一吹,觉得脸上有些凉,抬手一摸,发现竟然落了两滴泪。他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这泪是自己落的,还是原本那位残存的意识落的。 是想起常庭葳了吧。想起她从前操持家务时的模样。林巧自然不是常庭葳,关系也不同。可孤身那么久,忽然又有一个人在做这些事、在照顾自己,他就觉得心里一阵阵的发酸,还空落落的。 李伯辰低叹口气,走到墙根慢慢坐下,看着一边地上的两个碗、两个碟子,沉默了一会儿。 不然就带着她走吧。他忽然在心里对自己说,什么家国大义……其实都可以不用急。料理了常家那边的事情,过上一段安稳日子好不好?我是个修行人,我能活很久。哪怕耽搁上几十年,这世界就能毁灭了不成? 可又隔了一会儿,还是将手套摘下狠狠擦了把脸,将那些碗碟拾起,走出院子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在溪边洗净了碗碟,沿溪走到一个浅水湾,薅了些细细的荒草团成一团拦进去筑成个草坝。将碗碟搁在溪边,又去附近的草地里找了找,瞧见些藏在荒草底下的荠菜。挖了两刻钟的功夫,得了挺大一捧。 他抱着荠菜回到水湾里洗净,便将之前拦在水中的草团飞快抓起丢在岸边,扒拉一会儿,得了六尾手指长的鲫鱼,二十多只小河虾。要他自己吃,把这些东西一锅煮了就好。可担心林巧怕腥,便用曜侯将小鲫鱼都剖了去掉内脏细鳞洗好,都装在大碗里。 等回到院中的时候,林巧已将家里收拾好了。见他又弄了这些东西,笑道:“今天是春分,咱们正好过节了。” 李伯辰也笑了笑:“可以做个荠菜面汤,鱼虾煎来吃,也算大鱼大肉了。” 林巧抿嘴一笑,从瓦罐里给他倒了热水,道:“李大哥,你喝水,这些我来弄。” 李伯辰接了水一饮而尽,伸手将她拦了:“你还是好好歇着。” 他看屋外的日头快到中天,又道:“一会吃饱,我们……你睡一觉。等到后半夜养足精神了,就上路。” 他想要走夜路,是因为自己在晚上目力很好,看得清。而大多数的匪兵喽该也会像寻常人一样在夜里的时候两眼发黑,路上便少了许多麻烦。 现在回想出城门时杀的那个年轻人被一群匪首护卫着,也许有些身份。早间虽将他们杀懵了,可也难保之后不会缓过神、再放出斥候探子来找自己。这些匪兵于如今的他而言就如蝼蚁,不堪一击。但被蝼蚁缠身也总是很叫人烦心,不如尽早远离。 林巧略一犹豫,道:“……好。” 但转身搬了张瘸腿的小凳搁在里屋门口,裹着大氅坐上去、靠着墙:“那我看着你弄。我和你说说话,给你解闷儿好不好?” 李伯辰在灶台边蹲下去择荠菜,随口笑道:“那不如唱个小曲儿吧。” 这话一出口,他心里咯噔一下,心道,我这又说的什么混账话?从前在军中一群糙汉闲聊的时候,倒常开这样的玩笑。但这话对寻常女子说已是大为失礼,何况林巧那从前的身份? 他变了变脸色,刚要开口说声抱歉,林巧却道:“好啊。李大哥想听什么?白马好不好?这是小时候阿娘教我唱的。” 李伯辰也不知道“白马”到底是什么歌,但知道林巧瞧出自己歉意为难,将这事轻轻带过了。她真是善解人意……他想,唉,也不知道我这脑袋什么时候能转过弯儿。 便道:“好……林姑娘,就唱这个吧,多谢。” 林巧微微一笑,轻咳一声开了口,唱道:“覆额折花门前剧,竹马绕床弄青梅,长干两小无嫌猜,落花金鞍照白马……” 她唱得很轻很慢,声音极为婉转,像细细的游丝在李伯辰的耳边浅浅地撩拨。林巧说话时声音清脆如薄冰,但唱起歌来却要深沉一些,每个转音都柔柔地颤着,听得李伯辰只觉自己的心也在跟着颤。 他忽然意识到这么些年来,自己是头一次听着女子唱歌。不觉间入了神,手里的动作就慢下来,渐渐将词里在说什么也听明白了 是在说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意思吧。但后一句像是林巧自己改的,是在说自己、说自己的白马么? 李伯辰的心跳了跳也是在说“指腹为婚”的事情么? 他忍不住瞥了林巧一眼,见她靠着门边坐着,也盯着自己。两人对视,又忙各自转开了。 李伯辰觉得耳根有些发热。一曲唱罢,两人都没说话。他慢慢地择着荠菜,等将最后一颗也料理好了,才咳了一声,转脸道:“林姑娘……” 但发现林巧已靠在墙边睡着了。 他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鬓发垂落在脸旁,睫毛低垂,嘴唇微张。虽裹着大氅,仍能瞧见其下的窈窕身段。离开无量城的时候他想“讨个老婆”,那时候如果知道会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对自己表达心意,该开心得很。 可如今,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想。 许多事情,因着前些年的惯性使然,他一时间想不清,但心静下来,却能看得分明。之前林巧将这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是不是也怕自己会因她之前的反应生气?她是怕自己将她丢下吧,她该更加在意她自己的出身的。 但或许因为前几年的经历,她这样的“讨好”并不会叫人觉得轻贱,尺度把握得很好。刚才唱歌时亦颇为大胆,但李伯辰也只觉得她磊落大方,心中没什么看轻的念头。 他不知道这世上的人怎么想,但在他来处,还有梁红玉、柳如是的故事。她们都是一样的出身,但也都是不让须眉的奇女子。这些女人在这样的世道沦落欢场,并非她们的错。自己不是什么酸腐,不会因为从前的事觉得她们比寻常人更低贱一些。 然而……他刚才在院中的时候,已作出决断。正因为林巧是这样的女子,自己才不能再连累了她。 李伯辰在心里低叹口气,站起身走过去轻轻将她抱起,放在褥子上。又看了她一会儿,心道,林姑娘,多谢你对我的情意,可我还有许多事要做的。希望你今后能遇着个好人吧。 他走外间,知道林巧这样一睡,一时半刻该醒不过的。好在如今天气还很冷,倒不怕那些鱼虾发臭。 他在门边靠墙坐下,散出阴兵在四周探查一番,确认无人之后便合上眼睛,默诵起咒文。黄色微光在头脑中出现,他踏上幽冥黄泉之路,现身诸天北辰之界。 他站在金台上向鬼门关外看了看,未瞧见阴差,便盘膝坐下,开始吸纳此界浓郁的灵力。在外面入定时,头脑一片空明,一点念头也泛不起来。可在这里神识却处于极微妙的状态,即便入了定,也能思想自如。 他便一边运气修补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一边想,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其实每一次进入此界的时候,都有些提心吊胆。一半是不知道“这一次”进来这里会不会发生什么出人意料的变化,另一半,则是不知道这里是否安全。 假定原本的北辰帝君真的不存在了以世俗的例子来看,当一位君王逝去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况? 倘若整个国家的人都同那君王一起消失了,留下来的土地必然会被觊觎。眼下这北辰一界,就很像是一座藏有许多宝贝的宫室吧。 可他直到现在都不清楚,他所在这一界是在哪里,“附近”如果诸天万界中有“附近”这个概念的话会不会有一些虎视眈眈的存在。 要是它们也晓得北辰不在了,会不会来寻找此处? 而这里一直空着,是不是因为从前隐藏得极好,并未被人觉察?可如今自己频繁出入,会引来灾祸的么? 这些他不知道,想来也无法从生界的任何一个人口中得到答案。 还有他想要找常家的人,想知道他们现在如何、在哪儿。这件事,其实说来不难。譬如九三和百十二这样的阴差在生界化身无数、各管一方,当可以轻松解决这个问题吧。 但李伯辰想了想,也不敢去问。之前在生死攸关之际叫九三帮自己,可以令它觉得这是北辰帝君对它的一次试炼、或许将重用它。但如果拿“常家人眼下何处”这种小事来问它,再蠢的人也会生出疑心。 归根结底的话,还是因为他不晓得这一界的秘密、法则,因而才束手束脚。他独守金山,但只能一枚枚铜板地用! 必须找到一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李伯辰静下心神,想,阴差不能问,问了他们该也不知道什么。生界的山君、地师、水伯应当亦然。要问,就只能问如风雪剑神一般的秘灵。 他低叹口气,又心想那样的存在,即便真能与它们取得联系,自己又敢么? 不知不觉间,他已在这金台上盘坐了将近两刻钟,渐渐觉得身体复原如初,灵力也得到补充。他晋入养气境不过月余,但有了此界灵力滋养,进展称得上神速。此时再调息运气,心里竟隐有一种感觉自己或许要触摸到养气巅峰之境的边儿了!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觉得心中一阵喜悦,倒将之前烦心事冲散了不少。李定还以为自资质极差,却没料到自己的资质不但算是极好的,更是这世上最最适合修行北辰术法的人吧! 只是,又记起之前晋入养气境时的情况。身体之中有妖兽血肉,似乎便与魔界魔君有了些联系,要是过些日子再从养气境晋入灵照境,上次那种情况会不会再出现?那个黄天魔王横天担刃的化身,会再来迷自己的心窍么? 李伯辰想到这里,忽然愣了愣。 黄天魔王横天担刃的化身……岂不是也能称得上是秘灵? 倘若自己在这里晋境突破,它会来么? 它要是来到了这儿……能不能将它留住!? 他一时间被自己这个大胆的念头惊呆了。但惊愕片刻,又觉得或许事有可为想要了解这种事,生界总能找得到些信息吧? 李国王族虽不在了,但境内该还有不少从前的宗派。宗派之中的人,会不会知道一些线索? 他几乎立即就肯定了这个想法。一下子觉得所有的烦恼忧愁都一扫而空继续北上!查了常家的事,查这件事! 第一百七十三章 江湖 第一百七十四章 地狱无门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公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毒计 第一百七十七章 疑问 她是一直在盯着伍长寿的吧! 自己或许算不上寻常人口中的“人精”,但林巧因从前的经历,于人情世故方面该绝不逊于那匪首,兼又略有些修为、那长刀也算得上宝物,才能一击毙命! 原本还担心她未必见得了死人,如今看,她比自己想象得要坚强得多。 李伯辰心中大定,便立即向远处那叶仲山看去——他原本就抽身欲走,又见伍长寿被击杀,立时低呼一声跃到未建好的房舍中去了。 前方那六七个匪首见势不妙,也立即闪身便逃。李伯辰本想将这些人也都留下,但晓得眼下当务之急是那位名叫朱毅的大公子——叶仲山跃了回去,十有**是要带那人走的。 他便只挡在林巧身前,沉声喝道:“今日暂放你们一条生路——往后再被我撞见,你们的死期也就到了!” 那群人听他如此说,更不敢再回头纠缠,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院墙外,不见了踪影。 李伯辰这才大步走到伍长寿的尸身旁,一把将长刀抽出甩净了血,重递给林巧,道:“多谢相助。” 他这句话本是想开个玩笑,好缓和一下气氛,岂料林巧接过刀,咬了咬嘴唇:“李大哥……我是不是坏了事?” 李伯辰一愣,道:“坏事?” “是不是不该杀那人?把他们都惊走了。要是没有我,你也许还能把他们都留下来……可是为了我……” 李伯辰只得笑了一下,道:“林姑娘,不是这么回事——” 可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正是忌惮林巧会受伤,才没有出手将他们全部留下。不过此时李伯辰实在对她生不出什么怨言,因为她的胆子比自己想象得大太多了。漫说是她,哪怕是数月之前的自己,对上这院中的十几个人,心里也得有些发毛的。 便又道:“——也是点子扎手。谁能料到散关附近的这些匪首都跑到这儿了呢?也算是这一带的高手齐聚了吧。你刚才一刀夺了敌胆……只怕日后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了。” 见他说得郑重其事,林巧也愣了愣。隔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或许又是玩笑话,到底噗嗤一下笑出声,便挽了个刀花,道:“好吧李大哥,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这些人怎么办?” 见她脸色已缓和许多,不像刚才那样煞白,李伯辰才看躺在地上的人。 这些人正面受了他刚才那一记由天诛之术变化而来的术法,如今有三四个已晕了,余下的还清醒着。但该是因为经脉中气血逆行,一时间不得调息,俱是手脚瘫软的模样。 听了林巧的问话,几个清醒的立时道:“饶命……李将军饶命,咱们也是苦命人,只是为了讨口饭吃——” 李伯辰想了一想,低声道:“小蛮,你觉得我该把他们怎么办?” 林巧微微一怔,道:“李大哥……什么意思?” 又想了想:“你真的信他们的话吗?” 看来她也不是能了解自己所有的心意的,李伯辰暗道。他问的“怎么办”,并没有什么深意,而就是真的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办”。 要是还在争斗中,这些匪徒冲过来,他一刀就杀了,绝不犹豫手软。可眼下偏偏都被打垮在地,做了自己的俘虏。从前也有过俘虏。应慨那一回,见他似乎并非十恶不赦,又为情势所迫,便放了他走了。隋子昂那一回,虽然卸了他一只手,但也是为了救人,亦是出于无奈。 两次,都没将毫无反抗能力的人杀掉。 可眼下这些,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林巧问自己“什么意思”,大概是觉得这些人既然作恶多端,一刀斩了便是,无谓什么“怎么办”。但李伯辰想,要是换她来做自己,大概也会这样略犹豫一下子——六七个人这么躺在地上哀哀作声,要自己走过去,杀鸡一样一个个地都砍了……这事,他从未做过。 但这些人,难道不该死么?自然该死的。李伯辰想到此处时,其实也只过了一刹那的功夫罢了,林巧疑惑的神情还停在脸上。可他自己也不知怎么的,觉得思维像飞上高天的风筝一般,难收回来了。便又想,可取他们的性命,该谁说得算? 在无量城时抓逃军,依律,倘有手持兵刃抵抗的、喝令之后仍不止步的,都该杀。虽说从前同袍一场,不到万不得已,也没几个人真下杀手,可真要到了行刑的时候,他心里也没什么波动,最终只暗叹一声“可惜”罢了。 因为军法如山,既然从军,自然依军法行事。 之后在车上,李定问他如何处置应慨的时候,他说“交由督院”——那也不是玩笑话,而是一时真心。李定当时哑然失笑,车前的李丘狐一定也是在那时候觉得自己“妇人之仁”,李伯辰能理解他们那样的反应,因为他清楚,自己与这世上的人,终究还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是因为他的来处。 数年前他来到这世上,最初心里的确有些豪气。但渐渐发现,自己相比别人,似乎实在没有什么长处。要论天文地理,他比不过当世的博学者,论诗词歌赋,比不过当世的大文豪,论修为境界,更是说笑。哪怕自以为懂得些这世上的人该不晓得的“小知识”,也发现原来此间人也不是傻子,许多他以为旁人不知道的,人家早就清楚了。 但唯有一样,他觉得是这世上的人绝对比不上的——那便是他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就是他的不同之处。 这种思维模式,乃是在来处耳濡目染的结果。而那耳濡目染的环境,则是许许多多的人经历数千年的时间,一点点改造出来的。那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思想积淀,是时间与智慧的结晶,在这个世上,哪怕再聪明的天才,也没条件与他的这种见识相比。 在他来处,是一个相比当世,更加高度组织化、制度化的社会。这叫他在看待问题的时候,相比此世人想得就要多些。譬如眼前地上的这些人,要依着这世上豪杰的想法,既然作恶,那就可以杀了。要是不杀,非要扭送去官府、督院,大抵会叫人觉得行事有些古板。 但李伯辰知道自己之所以会犹豫,其实不是因为什么“仁慈”,也不是古板,而是不清楚,自己有权力取他们的性命吗?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也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忽然迷了心窍一般,偏在此时考虑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了。 是因为“北辰”这样的一个身份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 灵悟 第一百七十九章 死而复生 这时听到身后的林巧轻轻地啊了一声。李伯辰心道该是因为自己忽下杀手,将她惊着了吧。不过此时他满脑子都是刚才险些走火入魔的事,也实在顾不得去安慰她,便强行收束心神,道:“这些人都背着血债,也算死有余辜。” 林巧将地上的尸首看了看,脸色发白,但也道:“嗯……李大哥放他们走了,不知还要祸害多少人。” 但李伯辰看她的模样,却瞧得出多少是有些怕的。现在杀人的自己,和昨天为她治病疗伤的自己,该是很不相同的吧。但人又岂会时时刻刻都是一个模样呢。 他便向院中望了望,一振魔刀:“朱毅还在后面。要是叫他跑了,往后会有大麻烦。小蛮,我们还得往那儿去。” 林巧抿了抿嘴,只道:“好!” 李伯辰不再多说。刚才林巧出了一刀,他已瞧得出她从前该的确学过些本领,虽无法与自己相比,但腿脚身手还算是很灵巧的,用不着担心她跟不上,便迈开大步,直往后院走去。 他边走边又唤出阴兵,驭使它们向前探寻。但心意一动,便觉得与从前相比有了些异常——以往驱使阴兵,若非灵神出窍,多少有些隔阂感,并不能如心意。可眼下再招呼它们,却只觉如臂使指,得心应手了许多。 他暗道,或许也与自己能听到他人心中祈愿的神通一样,是刚才那古怪经历所导致的吧. 等他走到先前伍长寿现身的那栋房屋旁边时,便觉得心中微微一紧,注意力被牵扯着直往后院一栋耳房中去,少顷,又直往后院院墙之外去。他晓得这该是阴兵探着了之前跑回去报信的伍长寿。那人见势不妙,该是带着朱毅从后门逃了吧? 果然,又听着隐隐有人声从墙外传来,说的是“仔细些”、“大公子还有伤”、“那人怕是要追上来了”之类的话。 如此,倒用不着再往后面的院落去,直接从墙头跃出追击最好。李伯辰便转脸对林巧道:“他们从后门走了,咱们——” 他说到这里,余光却忽然瞥见后院那群未建成的房舍之上,隐隐笼了层黑雾。但那只是看着像,实际上正在微微扭动蜷曲,仿佛活物一般,自然不会是什么燃出来的烟雾。 他愣了愣,咦了一声:“那是什么?” 林巧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愣了愣,道:“什么?” 李伯辰往那处一指:“那雾。” 林巧微微皱眉:“……什么雾?” 她看不见的么?李伯辰心中一惊,立时生出一个念头。不等林巧再说话,便一把将她挟住,沉声道:“我带你走!” 林巧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他拦腰夹了,直奔入后院中去。 他冲过三进未建好的院墙,看着一片后罩房才收住脚,将林巧放了下来。这庄园的后罩房也是占地颇广,新起了七八间屋子,其中只有主屋和耳房封了顶,余下的都只是些矮墙。 那间建好的大屋门半掩着,门口的地上落了些衣物、纱布,有些新鲜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后门之外。 林巧见了那血迹,喘了两口气,道:“李大哥,他们就是从这儿逃出去吧?我们不去外面追么?” 李伯辰大步走到屋前,一脚将门踹开。屋中血迹更多,几乎将地面都浸透了,但空无一人。他便转身向一旁看——他远远瞧见黑雾,但到了这院中,已经看不分明了。 那黑雾极为古怪,刚才瞧见,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先是“妖气”,而后便是“魔气”。那伍长寿虽然拦自己路的时候看着有些蠢,但之后知晓了自己的身份,立即退得远远,可见其实是个聪明谨慎的人。 这样的人,要真护着朱毅从后门逃了,断不会叫喊出声被自己听见。 只怕是调虎离山之计。 他略一思量,低声道:“小蛮,你退到这屋子里去。” 林巧见他神情凝重,乖乖退回过去。李伯辰叫门开着,沉声道:“拿好刀。” 而后大步走到另几间屋外向内看,都未发现什么异常,便走到院东的一间耳房门前。这耳房或许是要做厨房的,炉灶都已盘好,门外堆了些木料、青砖。房内地上垒了几捆稻草,其中两捆都已经散开。 他眉头一皱,踏进门内去看灶台。台上盘了一口铁锅,锅内积了一层灰土,该是从未用过,灶口也没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那,那两捆稻草怎么拆开了?怕不是用作引火的。且即便是引火,只拆一捆便可,何必拆两捆? 他心中一沉,擎起刀,低喝道:“出来!” 但无人作答。便在门前站定,猛地往那堆稻草挥出一刀。刀芒斩出,草堆立即被劈开散落一地,但其中也无人。 可李伯辰已经能够感到他散出来的阴兵此刻都聚在这耳房附近……那散出黑雾的东西,必然就在此间。他正打算再退后一些、跳到屋顶去看看,忽然闻到一股腥气,随后便见散落一地的稻草中有个东西忽然蹿了起来,发出一声极细、如老鼠一般的嘶鸣声。 李伯辰立即横刀在身前一格,跳出一步远。但那东西却未攻上来,只披着稻草,在屋中左摇右晃。此时稻草簌簌落下,才将他的模样看清—— 看着是半个人,正是在城中斩杀的那位“大公子”的相貌。但脸色乌青,双目瞪得如铜铃一般,都变成浑浊的百色了。 他的脊椎骨则变得极长,几乎将上半身拱到棚顶。那脊上还连着血肉,但明显已不是人的骨头了。乌沉沉,极粗大,倒仿似一条巨蟒蛇的。 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喝道:“朱毅!?” 屋内又一阵尘土飞扬,他下半身也从地里蹿了出来。这下半身,原只是一个屁股和两条腿,但此时胯部竟又生出了两对小手臂,将下半身撑住了。这四只手臂看着粉粉嫩嫩,但其上青筋鼓涨,还在飞快地挑动,极为诡异恶心。 此时这怪物便在屋内飞快地转了一圈,脊骨才弯下,将上半身一直送到门前,以那对浑浊的眼睛盯着李伯辰看了一会儿,尖声尖气地叫道:“噫!是你!是你杀的我!” 第一百八十章 引蛇出洞 第一百八十一章 魔胎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争功 第一百八十三章 托付 第一百八十四章 清汤寡水 第一百八十五章 泡澡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封神 第一百八十七章 误会 第一百八十八章 床倒霉 第一百八十九章 生死不弃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过往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木叶 半夜的时候,听到夜露从树梢滑下,落在帐篷上的滴答声。 林巧睁开眼,看到李伯辰正在酣睡。她借着帐中微光怔怔地盯着他的侧脸瞧了一会儿,从被中探出裸露的手臂,用手指沿着他脸上棱角分明的轮廓,虚虚地、慢慢地摸了摸。 然后她慢慢翻身,从被子里蹭出去,取了衣裳披了。又在脚下找到李伯辰的衣裳,将曜侯抽了出来。 盯着他静坐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出了帐子。 过了两刻钟,李伯辰睁开眼。他向身边摸了摸,微微一愣,坐起身来。借着这样的微光,他的视力也很好,便知道帐中无人,立即抓过衣裳胡乱套了,拎起身旁的魔刀,冲出帐去。 两匹马还拴在树上,似乎挨在一起睡着,四下里只有松涛声。 他皱眉屏息聆听了一会儿,沉声道:“小蛮?” 并无人答话。便深吸一口气,摸向腰间曜侯,却摸了个空。李伯辰心中一惊,又提高了声音:“小蛮!” 两匹马倒是听着了,不安地打了个鼻响。李伯辰又想了想,盘膝坐地,阴神出窍。他如今已是养气境的巅峰,阴神足可离体近千步,但即便如此将周遭绕了一圈,也没找着她。 他便附回肉身,已觉得出了一身冷汗——她到哪儿去了!? 被人掳走了?绝无可能……除非带她走的是中三阶。但要真是那样的高人,也一定是来对付自己的,自己怎么没事? 那……她自己走了? 又没骑马,去哪儿了!? 他站起身,先愣了一会儿,又深深地喘息了几次。冷静。他心道,眼下绝不能慌。最合理的解释当是,是她自己走的。但因为什么? 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立即将其排除在外。那念头太叫人心惊、也太叫人心凉,不到最后,绝不想在意它。 他闭上眼睛又站了一会儿,重睁开,缓缓向四周环视。这一回,他运起了灵力。在隋国遇着毕亥时候,也曾这样看周围的地气,是顺着地气找到了石棺的。一时间无法可想,他只能将希望先寄托于此。要是这样也没办法,只能去往那一界,试着等那百二十现身,再问他能不能找得到人。 但这么一瞧,发现此处地气与隋国不同。当初在村子外面,能瞧见丝丝缕缕的气往一处汇聚,可这里的却是散乱的,东一处、西一团。 难不成这么大的一片林子,就没有个地师、山君之类么?还是说因着十几年前的变故,本该有的在世灵神也都不在了? 他低叹一声,便打算默诵咒文,去那边想办法。 但心头即将一动时,忽然听着些微的声响。 那是混在松涛中的声响,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听着像是笛声,却更加喑哑。他疑是错觉,忙又静听一会儿,确认无误。 他的心一下子落回到肚子里,再细细分辨,觉得该是自北边传来。刚才阴神离体时,隐约瞧见北边有水光,或许是个大湖……她跑到那里去了么!? 李伯辰立即飞奔出去。 离湖边愈近,那乐曲声就听得愈分明。他对丝竹之类并不很了解,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乐器。但那乐曲却是哀伤凄婉,听得人几欲落泪。李伯辰一边听,一边心中烦躁起来——是她吹的吧? 但为什么跑得这么远,吹这种曲子?难道她心里是不乐意的么?之前不得不答应了自己? 又走出十几步,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待树木逐渐稀疏,远远的真能看到一片被密林环绕的大湖时,便停了脚。 他看到林巧正沐浴月光坐在湖畔,距自己不过十多步远。她背着身,两手捧在脸前,该是握着乐器。但身边还有一堆小小的余烬,发着暗红色的光。起初以为她是在生火取暖,但细细一看,却发现火堆旁还立了块小小的木牌。 这木牌该是新劈的,一边还有树皮,上面刻着一行字。李伯辰虽然目力好,可也实在无法借着月光将那木牌上面的字看清楚。但瞧这东西的轮廓,倒很像灵位之类。他眯起眼睛又努力瞧了一会儿,只能依稀分辨出前两个,似是“慈母”二字,后两个,似是“之位”二字。至于中间的两个,就猜不到了。 他愣了愣,低叹口气。 原来是因为这事么?是了……她与自己不同的。 常庭葳是自己的“母亲”,但他对她的感情,只源于从前那一位的记忆。自是有的,可算不上很深。但林巧的母亲,却是她实实在在的生身之人……她曾数次提起过她,听着很是怀念。 她如今嫁了人,的确该告慰其母的在天之灵吧。 那么自己实在不该打搅他。李伯辰在林木的阴影中慢慢退了两步,心道,不要踩着什么枯枝之类,将她给惊着了。 但这念头刚生出来,却真踩着了一枝,啪的一声响。其实林巧还在吹那曲子时,这声响也听不见。偏此时她将乐器放下了,这清脆的一声便叫她听着了。 她立时一愣,转脸看过来。李伯辰只得从阴影中走出,低声道:“小蛮。” 林巧似乎有些慌,一下子站起身。披着的衣裳一扫,将那立着的灵位扫到余烬中了。她吓了一跳,忙转身想要取出来。但又想了想,直起腰,道:“阿辰,我……” 瞧她神情怯怯,像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李伯辰心中不忍,笑了笑:“是我不好。我醒过来,发现你不见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林巧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对不起,阿辰。” 李伯辰走到她身前,将她披着的衣裳紧了紧,道:“是我不好,忘了这件事。” 他说了,看那堆余烬——并非香烛纸钱之类,而是烧的枯叶。唉,早记起这事,先前在集镇上就该买些的。 林巧便往他怀中靠了靠,将手里的乐器递给他,道:“用你的刀削了个木叶子,从前阿娘教的我吹木叶子。我怕吵着你。要是她知道了你,一定也很高兴。” 李伯辰将这东西接过来看了看,也记起来了。 在竞辉楼她的房中时,就见过这乐器。当时她说一个是金叶子,一个是银叶子。她取了曜侯,就是为了刻这东西吧。其实这东西的结构挺简单,两片叶状的薄木片,中间空了薄薄的一层。他试着递到唇边吹了吹,却只能发出嘘嘘的声音。 可刚才林巧吹曲子的时候悠扬婉转、极富变化,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林巧笑了一下:“不是这样的。” 她将木叶拿过去,八指堵了下面,两个拇指堵了上边,在中间留了个吹孔。下面的八指微微动了动,果真就出了声。 吹了一下,又看李伯辰:“阿辰,我以后教你好不好?” 这东西看着简单,可吹起来却有这么多变化,李伯辰一时间也觉得挺有意思。但瞧了瞧林巧的手指,就笑道:“我怕是不成……我这武人的手指太粗了。” 林巧道:“这样才最好了。不怕手指粗,只怕手指不灵活。你练刀又练拳,最合适。” 李伯辰不知她是真想教自己,还是不想叫自己看到她难过。但见她脸上慢慢有了笑意,便道:“哈哈,好,那我们试一试。” 他之前睡了一半发现林巧不见了,登时惊得困意全无。此时终于找着她,精神便懈怠下来,渐渐也有了困意。然而强撑着精神依着林巧的指导试了几次之后,却是真的慢慢精神起来了。 这木叶其实很像是吹叶子。但因为有两层,可以用手指调音,变化才多了些。他小时候也吹过树叶,不算全无头绪,因而吹了几次,真出了声。 林巧教他的是宫商角徵羽,说可先将这五音练熟了。李伯辰记这五音颇为吃力,找到他来处的七音调子却不怎么费劲儿。 两人并肩坐在湖边,他摆弄了一会儿,真磕磕绊绊地吹了一首曲子出来。再熟悉几遍,已吹得很连贯了。 林巧听他吹了一会儿,眨眼道:“你这曲调真怪,可是也怪好听的。这是什么曲?” 李伯辰笑道:“叫做沧海一声笑。” 林巧将这名字念了一遍,歪头想了想,道:“这曲子……豪迈沧桑,该用铁叶子吹才好。” 李伯辰将一旁插在地上的曜侯拔起来,在手里抛了抛:“我这刀削铁如泥,还真可以削个铁的出来。” 林巧笑着轻轻打了他一下:“我可没那么大力气。而且要用铁叶子的话,该是用铸的或者锻的,那就可以在中间再加几个格子,吹起来更省力。” 她这个模样,该是真的开心起来了。 李伯辰笑了笑,道:“好。等到了落脚地,我找个铁匠铺叫人来做——小蛮,先回去睡,好不好?” 林巧点了点头。又轻声道:“阿辰,你对我真好。” 李伯辰很喜欢听她说这样的话,但也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只怕不是我对她“真好”,而是她从前是在过得太不好了吧。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第一百九十二章 孟家屯 到奉州的侯城附近时,已过去了半月有余。近四月,春暖花开,漫山遍野都覆满芳草。天气变暖了些,鸟雀也多了起来,叽叽喳喳,好不喜庆。 两人先在侯城落了脚,置办几身春天的衣裳。李伯辰身上原有三千多钱,一下子就少了六百多。其实只买寻常的衣裳,大概只要两百多就够了。但下一站要去苏家屯,他便想,自己与林巧站在一处,如此俊男靓女,是无论如何都低调不起来的。倒不如穿得光鲜些,叫人一瞧便晓得大有来头,也就避免了很多麻烦,因而难得豪阔了一回。 在侯城停留的三天,还打探了些孟家屯的事。 朱厚在镜湖山一带经营得很好,根基牢固。先前秦乐说他麾下有三百甲士,如今似乎号称千人之众了。李伯辰算了算,不说他是千人,只当他五百人的话,也是一营军了。 他从前在无量城时曾统领一营五百人,知道开销是极大的。朱厚的人即便不像无量军那样装备精良,少说也得万人供养。不过考虑到那些贼匪或许还会自己屯田,那一两千人大概也就够了。 可即便如此,一两千人的聚居之地,也算是一个大镇、甚至小县了。在路上,他还曾回到那一界向百二十旁敲侧击,了解到的情况与此处差不多。只是百二十的辖地不是奉州,并不能亲自来探。 他的确可以叫百二十把此地的阴差给弄去那一界,可要真向另一位阴差再打探朱厚的事,两位私底下一通气,大概便要觉得奇怪。他这新晋的北辰帝君做事总是束手束脚,也一时无奈。所幸近来觉得养气境的根基已愈发稳固,大概很快便可晋入龙虎境了。 要是在晋境时真能将魔君分身留下,一切都可迎刃而解。然而另一个问题是,他还想从秦乐口中那“洞天遗址”里寻找些东西,瞧瞧真到了那时该如何对付那分身。这样的话,就还得先解决掉朱厚这个问题吧。 如此一来,也就变成了个死结。李伯辰只得安慰自己:捱过这桩事,便可柳暗花明。这些日子多费费心,自己打探来的消息,未必就不能用。 过三日,两人出城。 行了约四十多里,进入孟家屯的地界。远远地可以看到延绵的山脉,料想其中的某一座当是镜湖山。此时道路两侧已经看到田野了。在散关城的时候,城外有大片田野都撂荒,可在此处看,却能瞧见田中都有人在劳作,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林巧见了,奇道:“阿辰,这儿怎么看着反倒比散关外面还要好?” 李伯辰道:“因为朱厚吧。散关外面有好几股匪徒,我走你来,总没个安生的时候。倒是这儿,只有朱厚势大,半官半匪,反而闹得不那么凶吧。” 他自己说了这些,也觉得有些讽刺,便又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哪怕是最坏的秩序,也比没秩序要好。这么看,朱厚还真是个人物。” 林巧想了想:“那你打算放过他了?” 李伯辰忍不住笑起来,道:“这可不是我要不要放过他的问题。侯城里的人不是传说朱厚一拳能砸碎一块巨石、双眼能放闪电么?那些传闻要是真的,可能是龙虎境。我和他斗起来,也不能说必胜。” “再说……朱毅的两个护卫见着了咱们的模样,只怕现在已经回报朱厚了。我斩了他儿子,叫他没法子在散关立足,该是他不会放过我。” 说到这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朱毅那两个护卫和一众匪首见着自己的时候,还是满脸的络腮胡,之后带林巧走了,才刮去了。人有胡子和没胡子全然是两个模样,林巧又使了些手段,给他画了颧骨和眉骨,仅此细微调节,就叫他看起来已不是很像之前的李伯辰了。又过去了这么多天,那些人和自己在路上遇见了,真未必认得出。 倒是林巧的容貌实在太过出挑,哪怕女扮男装也难掩国色天香,便戴了一顶斗笠,放下面纱。北地春天风大,这也是女子很寻常的装扮。 两人商量好,李伯辰更名作陈伯立,林巧更名作林仙音。只说是在别州招惹了是非,才到奉州避祸。旁的细枝末节,瞧着往后的情况随机应变则可。 林巧便道:“那……咱们还是先去找住处?” 她撩起面纱往远处看,能瞧见不少宅院点缀在原野之间。侯城里的人说孟家屯如今已成了个热闹的集镇,果真能瞧见北边一片房舍延绵,是纵横的好几条街。这集镇之外,还有不少较大些的院落,该是附近的富户居所。 李伯辰点头道:“嗯。但这回不住客栈,咱们自己弄个独门独院去。” 林巧愣了愣:“我们要在这里长住么?” 李伯辰便也向远处看了看。李国北地比隋境要冷很多,但隋境多阴雨,北地却四季分明,天天都有明晃晃的日头。此时看,只见远山如黛,原野青翠,黑瓦白墙的院落点缀其间,一派祥和景象。明媚阳光投在这片天地之间,春风送来草木芬芳,真叫人心旷神怡。 要是叫他选个地方隐居,他还真打算待在这儿不走了。 他稍一愣神,笑叹一口气:“我倒是很想的,但不是为了这个。常家人是我亲人,可是隔了这么多年,常……我娘当年又是自己偷偷离了家,不知道他们认不认了。” “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们心性是怎么样的。要是忽然上门认亲问他们有没有难事,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把我给交出去。倒不如找个落脚地,慢慢瞧瞧——这也是没办法,这种地方,人大多彼此连着亲。咱连两个待在集镇上住客栈不走,时间一久就要被注意到。说是避祸要来这儿定居,就不至于太引人注意。” 林巧想了想,笑道:“阿辰说得有道理。” 再过两刻钟,两人进了集镇。此地繁华比不上璋城、散关、侯城,但也称得上热闹,这倒出乎李伯辰意料之外。一条南北向的长街上行人不少,但看着大多是农夫。还有许多人拖家带口,似乎是从远方逃难而来的。 他看得奇怪,左右一瞧,发现街边有一个铁匠铺子,铺门前还有四根木柱,看着也给人换马掌,便道:“小蛮,咱们先去那打听打听。” 两人在铺前下马,李伯辰牵马走到门前往里面探了一眼,瞧见屋中略有些昏暗,一个三十来岁的大汉正坐在一张躺椅上喝茶,半眯着眼,嘴里哼些小曲,似是很悠闲。 寻常的铁匠铺,该是炉火通红,可他这儿倒是冷清。 李伯辰便道:“劳驾,能上马掌么?” 那铁匠抬眼瞥了他一下,道:“能倒是能,你有铁吗?” 有铁吗?这是什么话?李伯辰道:“你这里没马掌么?” 铁匠仍躺着,懒懒道:“兄弟外地人?” “对,路过贵宝地。” 铁匠笑了一下:“本屯不得私藏铁器。我这儿除了口做饭的锅,一根铁钉都没有。兄弟要上马掌,得自备。” 不得私藏铁器……李伯辰想到了朱厚。是他要造兵甲,将铁器都收了?这人野心倒是不小。但听这铁匠说话,似乎很健谈,倒没有白问。 李伯辰想了想,从怀中摸出铁叶子,道:“那算了。倒是我这东西坏了,能修吗?” 这铁叶子是他十几天前在一个镇上打的,这几天闲着无事吹一吹,音色果真与木叶不同。少了些凄凉喑哑,多了些激昂清越。但前几天他想用曜侯将边角修一修,却一不小心把吹口划了一道豁。 铁匠见他仍不走,才从躺椅上站起走过来。将铁叶子接过去看了看,皱眉道:“这是什么?” 又道:“里边请。” 李伯辰便将两匹马拴了,与林巧一同走进门。他留心着这铁匠,发现林巧走进来的时候,他看都没看一眼,只盯着铁叶子细瞧。 这倒有些不同寻常。林巧虽遮了脸,但衣着讲究、身段漂亮,隔着面纱更有一种朦胧不真切的美。平常人见了,无论是怎样的心思,都少不得多看一眼,唯独这铁匠毫不在意。且听他说话,全无粗鄙之意,倒是大度得体,似乎很有教养。 李伯辰心道,此人怕是不简单。他又将铁匠细细打量,见他虽然蓄着络腮胡,但脸上白净,双手也并不很粗糙,说话时气息很长,双眼也极为有神……这人,该是有修为在身的。 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吧。在这屯子里,铁匠该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家境殷实、弄着了修法,试一试也实属平常。 李伯辰找了一个干净的木凳叫林巧坐着歇脚,对铁匠道:“这是个乐器,吹口被我刮豁了,想修一下。” 铁匠又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笑了一下:“这倒好办。” 说了这话,却拿着铁叶子走回到躺椅旁坐下,对李伯辰道:“兄弟也请坐。你该不只是来修这东西吧?说吧,想打听什么?” 李伯辰微微一愣,心中第一个念头是,此人是埋伏在此处的么?是叶卢的那个同伙?但又看铁匠面色坦然,知道自己想错了。 铁匠似乎也猜出他的心思,笑道:“兄弟别多心。你们两个气度不凡,到这屯子里,多半不是过路,而是想投奔镜湖山上的朱大将军的。叫我猜一猜——是得罪了什么人,避祸来了?” 李伯辰慢慢在林巧身边坐了,道:“哦?这么说像我这样的人不少?” 铁匠道:“很多。朱大将军么——招兵买马,好汉来投。这个月,各地就来了上百人,都是些,绿林豪杰。” 他说话时脸色如常,但李伯辰却总觉得话里有一丝讥讽的意味。他略沉默一会儿,道:“要我真有这个意思,老兄有门路么?老兄怎么称呼?” 铁匠笑道:“姓于,单名一个猛字。要说门路,自然有。但镜湖山上一位大将军,十几个郎将、都统,统制统领更是不计其数,兄弟要是想走门路,得看金银有多少。” 李伯辰听得一愣。六**制大同小异,都设有四位开府建牙的柱国将军。每一府中,又有四镇、四征将军。有这些名号的,多是王姓子弟,地位尊崇但未必统兵。 其下的大将军,才是真正带兵的。依制,每位大将军要统帅十万人,麾下的郎将,统三万人。这朱厚自封大将军,又真的封了一堆郎将、都统么?倒是头一次听说只有几百兵的大将军。 这铁匠也真是快人快语。但如此,倒叫李伯辰觉得心里略有些不安——他想找人打探朱厚和常家人的情况,却一找,就找对了人么? 便笑了笑,道:“可惜了。我这人金银不多,也不懂怎么当兵,于兄的门路怕是走不了了。” 于猛嘿嘿笑道:“怎么?兄弟不放心?也不打紧。不瞒你说,有这门路的也不只是我。你去街上转一圈,那些染布的、杀猪的、卖茶点的,也都有门路。” 又向后一靠,道:“——谁家没有个亲戚朋友,在那位大将军手底下做事呢?对面编筐的老刘,亲侄子原来是个放羊的,现在就做了个统领,你也可以问问他去。” 这该不是假话。李伯辰听了这些,倒放了心。 铁匠见他一时不语,便又站起来,道:“这个铁叶子还修不修?” “修。” 铁匠便走到屋子另一头,拉起风箱来。 屋子里变得嘈杂。李伯辰转身向外看了看,确认并无什么异常,低声道:“小蛮,你觉得这个人……” 林巧轻声道:“我觉得没什么。” 李伯辰点点头。林巧或许修为不如他,但相处十几天,渐觉她看人是很准的。她说没什么,他就真放了心。 便道:“于兄,再问你件事,附近哪里有宅子或租或售么?” 于猛没回头,高声道:“你来晚了。早三四个月,空屋遍地都是。如今来了一群绿林好汉不少都有家小,都占得差不多了。你真想找——这儿是孟家屯,你找孟娘子去。” 顿了顿,又道:“出集镇往西边看,小山包上一棵老杨树,底下就是她家。” 第一百九十三章 孟娘子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铁匠将铁叶子弄好了。李伯辰问他该给多少钱,他却道,“看着给”。 这人脾气真是怪。因他着实说了些有用的,李伯辰就给了他十钱——他打这铁叶子也只用了十钱。 但于猛什么都没说,将钱往钱筐里一划拉,就抓过挂在墙上的帕子把脸一擦,又躺回去了,似乎并不计较这些。 两人便出门牵了马,沿路慢慢走。李伯辰想了想,道:“这人是没什么,但也不简单。” 林巧道:“因为北边那个,就是镜湖山吧。” 李伯辰往那边看过去,见延绵群山中的一座山峰尤其雄浑,山脚下闪着微微的白光。那些白光,该是日头在水波上映出来的,或许就是镜湖。镜湖旁的,自然就是镜湖山了。 他想了想,明白林巧要说什么,便笑道:“也对。这时候能留在这种地方,过成这个样子的,自然都不会太简单。” 说了这话,又看看林巧,在心里笑了一下。原本他喜欢林巧美丽温柔,但性子里又暗藏了一股刚劲儿。可这些天相处下来,又发现她实在极会体谅人。有许多事自己一时间没想到,她都会提点一下。但开口的时候都如刚才一般,只说一半的话,既叫自己能往后想,又不叫自己觉得没颜面。 其实他并不在乎什么面子之类的事,尤其和她。但她做到这种地步,李伯辰心中自是感动,对她又多怜惜了三分。 两人沿街走了一会儿,很快就走到了头。两边的商铺没了,但往前便是田地、居家的房舍,往来的人也并不少。或许因为近几个月往来的江湖客比较多,路上的人常常只将他们两个上下打量一番,并没有他之前所想的惊讶模样。 此地倒真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即便在隋国也很少见。李伯辰在心里犯嘀咕,心想难道自己将那朱毅误会了么?那人能杀人,也能治人的么? 两人又沿路走了一会儿,远远看到铁匠所说的“西边的山坡”。那坡上果真有一株老杨树,不知道多少年了,五六人合抱粗细,树冠如大伞一般。坡上有四间院落,高高低低地散布着。其中一座正飘起炊烟,该是有人的,“孟娘子”家,就是那里吧。 他们沿路上了坡,走到那树下的院落门前,见黑漆的院门半开着,里面还有孩童追逐嬉戏声。 李伯辰便走上前去拍了拍兽面门环,高声道:“是孟娘子家么?” 院内孩童的声音一下子没了。不多时,一个男孩的脑袋在门后飞快一探,将他扫了一眼,又缩回去。随后听着这孩子一边往里跑,一边喊“猪猪”之类的话。 但一个女孩的脑袋也从门后探出来,亦看了李伯辰一眼。这女孩梳着垂髻,年纪比之前的男孩稍长,该是姐弟两个。可姐姐倒没像弟弟一样瞧一眼便跑,倒是又探了半个身子出来,道:“客人找阿娘有什么事?” 看她的垂髻,该是只有六七岁。但说话的时候却口齿清晰,也不很怕人,实在可爱又胆大。 李伯辰便笑道:“你是不是孟家小姐?你娘在家么?” 女孩大概头一次被大人称作小姐,顿时矜持起来,可脸上又藏不住喜色,看得李伯辰和林巧忍俊不禁。她再把身子从门后往外挪了挪,小大人似地说:“阿娘在呢。客人……请客人先进来用茶——” 说到这儿,听着院内一个女子道:“小满,在和谁说话?” 女孩一听着这话,立即缩了回去。 李伯辰便退下台阶,旋即见院门被推开,一个蓝褂素裙的女子走出来。这女子衣着素净,脸也白净,颇有姿色。看着该是三十许的年纪,神态很是端庄。见了李伯辰,开口道:“你是?” 李伯辰一拱手:“在下陈伯立,这是我内人。你是孟娘子么?” 女子又将两个人、两匹马打量一番,笑起来,道:“我就是。” 李伯辰道:“刚才在集镇上听于铁匠说想要找房子,可以找孟娘子,就上门叨扰了。” “哦……”孟娘子又看了看他,想了想,笑道,“好说好说,这边坐着说。” 她边说边走下台阶,将两人往树下引。那株老杨树下被清扫得很干净,放了一块青石,另用几块小些的垒了石凳,该是已经很久了,底下爬满青苔,颇有古意。 这地方虽不坏,可将客人往这里引、却不叫进门,多少有些失礼。不过李伯辰倒是因此觉得这妇人也很有些心思。她该是觉得自己来路不明,自然不能带进门的吧。 此地被朱厚占据,铁匠于猛说大多空屋都被绿林豪杰占了,可她家却还有房子租赁,想来也并不是简单的人。 他便将两匹马牵到门旁的望桩上拴了,与林巧走到石桌边坐下。 孟娘子也落座,笑道:“别怪我这儿水都没一口,实在是忙不过来。我家那位在大将军那里做事,家里就我一个人操持,又带着两个小猢狲,实在是没法子。” 李伯辰道:“大姐不必费心,我们在集镇上已经吃喝过了,并不渴。烦大姐给说说,我们两个要是想在这儿落脚,有没有什么好住处?” 孟娘子想了想,道:“两位是要长住?还是暂时落脚?可是来投奔大将军的?” 李伯辰道:“是想长住。我……实不相瞒,我们两个是逃难出来的。在老家得罪了人,待不住,打算换个地方活命。倒不是为了投奔大将军,是说听说这一带贼匪少,日子太平,所以打算安个家。” 孟娘子听到此处,似乎担心起来,道:“逃难?哎呀,你们两个,一对璧人儿似的,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落到这个田地?” 又看林巧:“我看我这妹子,也该是大宅院出身,这一路可真遭了罪,我都跟着心疼。” 李伯辰便笑了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得罪了老家的官府。我老家那边,是尉人占着的。” 孟娘子便道:“哦——哎呀,那这就好。得罪了官府倒不是什么大事,得罪了江湖人才麻烦呢。说不好你们前脚在这住下了,他们后脚又追过来。” 又想了想:“那给大姐说说,想要个什么样的宅院?” 她总算盘问完了。李伯辰也松了口气,道:“要不了多大,能住人就行。院子里最好有井,取水方便。我们带了马,有马厩最好。别的……灶房最好是和主屋挨着,在耳房里最好。” 他说这些,孟娘子就听得直笑,道:“到底是大户人家公子,惯会享受。这一样一样,都讲究。这样的屋子么,有点难找……” 李伯辰听她说到此处,心里一松,便打算开口告辞。他原本的确是想叫这孟娘子找个宅子,但和她见了面,却晓得这女人精明得很,完全不是寻常的村妇。要是在她手里赁了住处,也许她还会时常打探自己的动静、瞧瞧不是什么歹人,那事情就很麻烦了。 倒是有个法子能叫她安安心,那就是将宅子给买下来。但他如今只有三千来钱,要买好的,想来是不够的。买个差的,住得又不舒服,也未必真能在这儿安家,实在很心疼。那一界的金台看着倒像是真的,可他还能把边角给撬了带出来用么? 但又听孟娘子说道:“……可也赶巧,我这儿真就有。” 她站起身往后指了指:“瞧那间宅子,原来是我家表叔叔的,现在人都绝了,留在那儿十来年了。我家那口子还没事做的时候,经常去收拾收拾,也没荒废。” 李伯辰向她所指那里看去,见那院落还在坡上面。瞧着是个一进的宅子,青瓦白墙很漂亮。宅院旁生着些腊梅树,花都落尽了,绿叶新发。墙外边还有一小片菜田,用稀疏的木篱笼着,菜田旁边,则是一株大梨树,花开得正好,满树雪白,树下也落了大片的小花瓣,覆了雪似的。 李伯辰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原本想走,也挪不动脚了。孟娘子见他这模样,便笑道:“要不要去瞧一瞧?” 李伯辰道:“好。” 三人便起了身,沿路走上去。 林巧原本一直都未说话,但走在路上时,开口道:“大姐,附近可有学馆么?” 孟娘子道:“怎么?你们也有孩子么?” 林巧道:“今年或许就有了。” 李伯辰愣了愣,但随即意识到她想问什么,便不开口。 孟娘子笑道:“那这可就问着了。咱们这儿有一位老先生,姓常,单名一个休字,可听说过?” 林巧道:“咦?怎么听着耳熟?” 李伯辰接口道:“莫不是……从前太常寺的那位常少卿?” 孟娘子道:“正是的。常老先生祖籍就在此地的,不然怎么说巧呢?你们瞧,前边这个,是你们的宅子。再往上,那个三进的,就是常家的——原也是我们家的,他们迁来,买了去。” “常家一家,都住在里头,还真在倒座房里设了学馆,教断文识字。往后你们也有了孩子,就送那儿去。” 孟娘子所说的,是在这山坡最顶上的一座大宅,与李伯辰要看的一座之间隔了百十多步。他心中一喜,暗道运气真是好、小蛮也真是聪明。要真在这儿住下,做事可就方便太多了。 林巧便挽住他的胳膊,喜道:“这可真是太好了。伯立,咱们就住在这儿吧,我喜欢这儿,不想再走了。” 李伯辰笑道:“好,你喜欢,我们就住下来。” 孟娘子瞧他们两这个模样,啧啧两声:“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真叫人羡慕。我像我妹子这个年纪的时候,那人可没这么疼我。妹子,你是跟对了人。” 林巧笑道:“瞧大姐你说的。” 说了这话,将李伯辰的手放开,走到孟娘子身边去同她说话。她不愧是经了多年的历练,只交谈三四句,两个女人看起来便如多年的好姐妹一般。李伯辰边走边听她们言语,就晓得孟娘子的丈夫也姓孟,叫培永,两人是亲上加亲。 孟家原本是孟家屯的大户,之前有人做官。但经历了十几年前的国变,先祖守土死国、人丁凋零,一下子就衰败了。但祸兮福所倚,只剩他们这一支,祖产也就传到他们手中了。 孟培永少时学过些机关之术,而朱厚占据此地以后,看着别处的术学眼红,就也弄了一群人搞个“术学”,孟培永因而上了镜湖山,做术馆的馆主去了。 李伯辰心道,这里的人倒都是仰仗着朱厚生活了,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只几个月的功夫,就有此气象。会不会……是与叶卢同行的那一位,在暗中操控? 他们进了那宅子入院中,李伯辰便瞧见院里地面是铺着青砖的。迎面一间正房,两间耳房,东边有东厢房,西边则是马厩。院中一口井,倒座房有两间,可作杂物房、仆役的居所。 这宅子不算很大,但也不小。住上一家五口人,再添两个仆役,也并不拥挤。院子也很宽敞,要他平时练刀练拳,都施展得开。他瞧着廊檐上的木雕花、整整齐齐的黑瓦、东耳房前的一口青石井,实在喜欢得不得了,便道:“大姐,这院子要是我买下来,得多少钱?” 孟娘子笑道:“这就定了?也好,男人做事都喜欢爽快,那大姐也爽快——四千钱就好了。这井多年没人用,里面也积了尘土落叶,我再叫人来把井淘一淘、把屋顶整一整,包你们省心住进来。” 李伯辰一愣,倒没想到只要四千钱——他原本以为得两三万钱呢。只是因为喜欢,又想叫孟娘子觉得自己是真心实意要落户的,才问了一嘴。这价钱倒真搔得他心痒痒,便想原本就有三钱七百多钱,要是路上省一省……再依着秦乐的话,把赏给领了,岂不就真能拿得下了么!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正想该怎么说自己只赁不买,林巧却道:“哪有你这样谈事情的?你去,到屋里转转去,我和大姐说。” 李伯辰便松了口气,忙道:“好好,我不在这儿碍眼,你们慢慢说。” 孟娘子笑起来,他赶紧进了屋。 在屋中将桌椅板凳都挨个儿数了一遍,忽然听得孟娘子在院中道:“呀,这怎么使得?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第一百九十四章 立契 第一百九十五章 枕边话 第一百九十六章 故人 第一百九十七章 毒计 但他这样略一犹豫,方耋倒会错了意,轻轻一击掌,道:“我就知道你是成大事的人!李将军,你竟然来了这里……我记得在璋城的时候你和临西军的人有过联系——你现在也是临西军的人了么?是临西君要杀朱厚!?” 李伯辰心头一跳,暗道或许可以通过方耋来打探朱厚那里的消息。但随即又想,方耋对自己也算有情有义,还有个老母亲要赡养。真这样哄骗他,实非君子所为。 他便叹了口气,道:“我——” 刚说了这一个字,门帘却忽然被挑开,孙掌柜春风满面地走进来,道:“李将军,宝物,真是宝物!” 两人便坐直了身子,方耋立时笑道:“李将军出手,自然不会是俗物——掌柜的,值得多少钱?” 孙掌柜走到李伯辰身边坐了,笑着竖起三根手指。方耋一皱眉,道:“三千钱?这也太少了。” 孙掌柜笑道:“我这里暂时能拿得出的,就三千。但莫急,我再筹措一下,还有三千。” 方耋想了想,道:“哦……掌柜的是想——” 孙掌柜只嘿嘿笑了笑,看李伯辰:“李将军,要从柜上走,拿现钱还得拖些日子。我猜将军是有些急事,才要将这宝贝出手。既然是方先生的旧相识,我就破个例,这钱我先垫上。” 说了,从袖中摸出三块银铤搁在桌上:“要是觉得价钱不合适,还可以议一议。” 方耋向李伯辰使了个眼色。李伯辰略一想,立时明白了。 这位孙掌柜其实是想自己买下吧?弄到手,自己献给朱厚,总比以铺子的名义献上要好。要他真怀了这样的心思,那刚才去找师傅看,该也不会透露太多。这就太好了。 他便笑道:“这价格公道。” 孙掌柜立时站起身,道:“李将军真是痛快!将军再坐一坐、稍等,我这就去再筹三千!” 方耋又向李伯辰使了个眼色,也起身道:“掌柜的,咱们借一步说话。” 孙掌柜愣了愣,看李伯辰一眼,道:“好。” 两人走到门前,方耋对孙掌柜小声说了些什么,孙掌柜点点头。方耋又道:“阿明,你也来。” 那伙计便跟了过去,三人走出门。 李伯辰皱起眉,心想方耋是要做什么?他该不至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吧?真是那样的话,刚才大可不必对自己啰嗦许多。他或许是打算编个什么理由,叫孙掌柜和伙计不要将自己来此的事情说出去吧。 但说实话,这样还是不保险。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两人万一说漏了嘴,还可能有麻烦。 可这也只怪自己运气不够好,竟然撞到贼巢里了。 他叹了口气,将桌上的三块银铤收起,又安慰自己:那孙掌柜老于世故,嘴巴该很严。那伙计刚才在外面的时候应对得体,该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过些日子渐渐将这事忘了,或许也就真没事了。 如此,就又坐了一会儿。他以为方耋交代完了很快就会回来,但等了一阵子,还不见他人。李伯辰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起身走到门口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看,见堂中无人。 他想了想,走到门边坐定,阴灵出窍,穿墙而过。 一墙之隔便是后院,见院中有两个男人在说话,他站下听了听。一人道:“……他那一把年纪,有什么好钻营的?朱大将军能封他个什么官儿么?虚头巴脑,看着就来气。” 另一人道:“嘿嘿,封了又怎么样?谁知道那官能当多久?” 该是孙掌柜口中的“师傅”吧?听他们这话,那掌柜果真没怎么提到自己。李伯辰心中稍安,正要再往后院的各屋中探一探,肉身忽然听得脚步声。他忙返了回来,见是方耋。 方耋撩开帘子走进屋,李伯辰站起身,道:“你去和他们——” 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方耋身上有血腥气。 李伯辰愣了愣,便见方耋脸色凝重,低声道:“李将军,已经料理好了。你安心,不会有人再把你的事说出去。” 李伯辰反应了一会儿,忽觉一股热血上涌,道:“你把他们杀了!?” 方耋点点头:“尸体在我房间里。我是这里的镇场师傅,寻常人不敢进我的屋子。” 又道:“那个孙掌柜没告诉师傅是什么人带来了那宝贝,你的事只有他和伙计知道。孙掌柜这人热衷向上爬,向来不讨喜。那伙计又是个好吃懒做的,天天说希望得一笔横财。我下刀的时候有讲究,到了夜里把尸体抛到城外去,给伙计手里塞把刀,别人一瞧,自然是伙计见宝起意,没人会往你我身上想。只是你那宝木要留在那儿,做个证据。” 但李伯辰哪有心思听他说这些?此人刚才还和孙掌柜、伙计谈笑晏晏,却转脸就下毒手!那两人纵使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可他们何错之有?!方耋的心怎么这么毒!? 他心中一怒,仓啷一声抽出魔刀压在他颈上,低喝道:“你!!” 方耋愣了愣,似乎吓了一大跳。但隔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李将军,你觉得我心太狠?” 李伯辰也怒极反笑,道:“你觉得呢!?” 方耋叹了口气,正色道:“我觉得?我觉得要是他们知道了你就是杀了朱毅的人,立即就会去告诉朱厚。到那时,只怕将军的大事就做不成了。” 顿了顿,又道:“只怕我也难有活路,我母亲也难有活路。李将军,这话不该我来说,你该比我更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亦要杀伐果断。在璋城的时候你去救陶家人,是何等英雄气概。那时候,几天的功夫便对我据实以告,叫我为你做事,又是何等果决!” 李伯辰咬牙瞪了他一会儿,终于在心中重重地叹息一声。 难道自己不知道?在璋城时候,方耋能背弃隋子昂帮自己,可见他这人是善于铤而走险的赌徒性子。这人,“上进心”极强,善于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他是真觉得自己是为临西君做事的吧?因而如今又想攀上自己这条大船,再挣个前程? 可他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也全是因为自己的。在璋城时明知他是这样的人,还是用了。要用修行的话来说,那两人的死,与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这便是缘果! 这时候将他给杀了……自己真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了! 他将牙咬得咯咯作响,猛地将刀撤了下来,道:“你想错了。我不是在为临西君做事。只怕你做了这些,也得不了什么好处!” 方耋一愣,但又笑了一下,退后两步。李伯辰以为他要走,方耋却忽然跪了下来,道:“李将军,你要觉得方某全是为了自己,就也想错了。我在你眼里虽然是个小人,可也懂知恩图报。我母亲的命,就是你给的。能不再被人当做一条狗,也是因为你的恩惠。” “是你给了我修行法门,就算我的师尊。我的本领是从你那里来的,你要觉得我不配活在这世上,就把我斩了吧。” 李伯辰叹了口气,也退后两步,慢慢将刀还了鞘。他不看方耋,从怀中取出那三块银铤丢在他面前,道:“我没资格杀你。这钱,我不能要了。你要真觉得我对你有恩,把钱还给孙掌柜的家人吧。” 他转身走出去,但撩开帘子的时候又忍不住道:“方耋,什么叫杀伐果断?匪徒为了钱财杀人不眨眼,也是杀伐果断么?” 方耋没说话,他大步出了门。 他牵了马,疾行一段路,混入人群里。天顶日头明晃晃地照着,该是正午了。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但一点胃口都没有。又走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心说,方耋。唉。 要将今天的自己换成李定、隋无咎,大概都会将方耋好好夸奖一番。其实换成这世上大多数的“英雄人物”,都会如此吧。倒是自己有问题,还是旁人有问题?方耋说的要是真心话,他现在也觉得很委屈吧。 杀了那两个人,的确很保险,可他实在无法接受仅仅因为“或许会走漏风声”,便取两个无辜之人性命的做法。昨天夜里和小蛮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号令人,如今看的确是的。要自己真成了临西君那样的人物……对方耋,是赏是罚? 要作为北辰帝君呢?北辰帝君赏善罚恶,自然当罚。可自己还不是。 真要成为那样的至高主宰,还得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但在此之前呢?不知道要做多少违心的决定。 他慢慢走着,一时间也没什么心思再去想到哪里找钱。又行一段路,听着前面人声鼎沸,瞧见不少人围在一间茶铺前。又听有人高声道:“……这正是,临西县里箫声老,英雄飘落成飞蓬!” 是两句定场诗,这是有人在说书吧。李伯辰本没什么心思听这个,可“英雄”两个字却触了他的情,脚下便慢了慢。此时一人叫道:“郑先生,别说这些老故事了,不如说说临西君吧!” 就有人附和道:“对!说说临西君李生仪!” 李伯辰愣了愣,临西君叫李生仪的么?他倒是头一次知道。他想了想,将马牵到路边,靠着站下了。他心里很烦,想,要听听那位临西君的故事也好。在这些百姓的心中,临西君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被围着的那说书的郑先生仪表堂堂,穿一身青衫,持一柄鹅毛扇。他拿扇压了压,笑道:“临西君?哈哈,前天说临西君,刚被请到衙门里坐了监,哪还敢再说?再说,只怕饭都吃不上了!” 人们哄笑起来,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响,纷纷往他面前的小篓子里抛钱。 郑先生便又道:“多谢,多谢,诸位,那我郑某人也豁出去了,就说一说这个——” 他讲到此处,街上走来三个差人挤进人群里。带队那差官喝道:“闪开闪开!”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怕是听不成了,便打算牵马离开。 这时听那差官道:“老郑,你又在这儿口无遮拦,还想到我那儿蹭茶么?” 李伯辰听这差官说话,是李国口音。这时周围看客也哄笑起来,似乎并不很怕。他便愣了愣,又见三个差人找了张条凳坐下,那差官道:“茶!干果点心!” 茶铺的伙计忙应了。郑先生竟也不很怕他,笑道:“徐班头,你不去巡街,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徐班头啐道:“巡他姥姥!妈了个巴子的,前天非要我拿你,我把你拿了,也是好吃好喝伺候着,一天就放出来了吧?结果当晚家里柴火堆就给人点了。操他妈的,是老子想拿你吗?怎么不去点府尹他家草垛?” 大伙又哄笑起来。郑先生拱拱手,笑道:“叫您受牵累,是我对不住——徐班头想听什么?” 差官道:“就说李生仪打隋狗!给老子出出气!” 周围人轰然叫好,纷纷喝道:“郑先生来一个!” 李伯辰看得发愣,心道在散关城外的时候已经领教过北地民风,没料到侯城亦是如此,怪不得临西君可以成气候。 又听郑先生道:“徐班头,要说比起打隋狗更解气的,我这儿倒有现成的——” 他忽将身子往前一倾,周围的人便也随着他往前一倾:“我听说,前些日子有人去刺杀临西君,结果被活捉了。一审,说是什么奉天子旨意的空明会众!” “那人对临西君说,只要他应允将我李国拆做高国的一个州,高天子就扶他正位!临西君一听,当时就变了脸色,骂道,此乃我祖宗土地,千年煌煌基业,岂可予人!?又将双指一并,再喝道——” 李伯辰听到此处,心猛地一跳! 这郑先生说的十有**是真的!“应允将李国拆做高国的一个州,便扶他正位”——这不正是当初叶卢游说自己的说辞么!?这说书人不可能凭空编造出这些话的! 他忙再细听,说书人却又继续绘声绘色地说起临西君是如何怒斥那刺客来了。周围看客听得过瘾,纷纷叫好,但李伯辰知道这些多半是添油加醋的演义。这么一惊,他倒暂时顾不得再烦躁了,便道,该再等等……等这位郑先生散了场,好生问问他是怎么得到这些消息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书行 第一百九十九章 仇杀 第二百章 偷听 这人生得干瘦,可一双眼睛却很亮。李伯辰便道:“新来的住户。” 孙差打量他几眼,道:“新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住在哪?报了户头没有?” 这人语气咄咄逼人,李伯辰心里觉得不大痛快。但听他之前说的话,已经大概知道是个什么脾性,便道:“住在坡上。买了孟娘子家的宅院。” 这时孟娘子道:“孙差,咱们这儿什么时候有报户头的说法了?往哪儿报?” 孙差笑了一下:“从前没有,往后就有了——我问你呢,到底报了户头没有?” 李伯辰皱了皱眉,心道这人是在拿自己撒气么?他实在不愿在这时候惹出纠纷,正打算开口,孟娘子却忽然从他身旁走到门边,往外一看,高声道:“谁家的狗咬个没完?不知道管管吗!?狗仗人势的,连自己主子也不认了!?” 外面那些人原本还在低声说话,但听了孟娘子这么一喊,立时都不做声了。 孟娘子喊完了,又走回来道:“孙差,你继续说。” 李伯辰瞧见孙差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对眼珠子像是要掉出来。他喘了两口气,抬手点点李伯辰:“这事儿,明天再说。” 而后转了身又踢了一脚门板,大步走出去,喝道:“看什么看!?都散了!散了!” 外面人的人笑起来,孙差大步出了门。李伯辰看了孟娘子一眼,心道昨天听她说话只觉得这人爽快热情,没料到发起脾气也这么了不得,真是人不可冒相。 孟娘子先对那对母子道:“哭一哭就歇歇吧。你哭坏了,孩子怎么办?乡里乡亲,大伙儿都不会叫你往后过不下去的。” 又对李伯辰道:“陈兄弟,咱们走吧。” 两人走出院外,李伯辰道:“孟大姐,那人是做什么的?” 孟娘子哼了一声:“早十几年的时候,一家都是我家长工。现在弄了个里长当,不用管他。陈兄弟,你刚才是说,真是妖兽?” 李伯辰道:“我练过武,实在很难想象是人做的。那个冯三不是武人吧?那就不可能是他。要说是妖兽的话……我也不敢肯定是哪一种。” 说到此处,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便道:“这事,是不是不好告诉朱厚的人?” 孟娘子道:“说了也不会管。” 李伯辰道:“那就麻烦了。要真是妖兽,万一跑到屯里来,就不是死一两个人那么简单了。” 孟娘子皱眉想了想,道:“实在不成,去问问常老先生。” 李伯辰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想了想,低声道:“孟大姐,我有个事情看不大明白。我在外面的时候,听说常老先是被朱大将军强行留在这儿的。可我昨天看那位常先生,好像也不像……不像……” 孟娘子笑了一下:“外面瞎传。常老先生也是为了我们好。” 她说了这话,就不再多言。李伯辰愣了愣,意识到自己才和她相识不到两天而已。纵使她再爽快热心,有些事也的确不好说的。便道:“嗯。” 走到孟娘子家门前,孟娘子道:“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带你去说说看吧——真是妖兽?” 李伯辰道:“咱们总得查一查,也好安心。我很喜欢这儿,实在不想再搬家了。” 孟娘子点点头:“好。” 两人分别,李伯辰大步回到家里,林巧换了衣裳,迎上来问他:“阿辰,怎么样了?” 李伯辰本想瞒她。但又想,她也不是寻常人,早点知道,也好有个防备。便道:“只怕真是。” 林巧看起来吓了一跳,李伯辰便从墙上取了刀,道:“暂时倒不会有什么事。正好明天和孟娘子拿这事去问常家人……我也好见见我那位外公。小蛮,我出去转一圈——别担心,就在周围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林巧道:“……好。” 李伯辰本以为她会叫自己不要出门,但没想到这样干脆。他在心里笑了一下,小蛮果然是很知道轻重的。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忍不住又抱了她一下,才走出门。 从这里往北看,能瞧见莽苍群山。但此时衬着月色,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像巨大的妖兽。李伯辰下了坡,沿着小路往山那边走,用了两刻钟的功夫才走出屯子,见到面前一片草甸。 穿过这片草甸,就该进了山吧。但他停住脚步,找了个草窝坐下,深吸一口气,阴灵出窍,又将阴兵唤了出来。 姓周的那人既是死在山里,此地山君就该知晓。 他去看周围的地气。周遭一片黑暗,但丝丝缕缕的地气却泛着白光,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他心里一松,暗道,好在这儿还是有山君的。但此处有许多崇山峻岭,山君所辖范围应该颇大,他虽看到了地气,却没法儿确定它们到底汇聚去了哪里。 这就好比一个人能很容易地看到溪流的走向,可要是一只蚂蚁,就只能看到面前浩浩汤汤的汪洋了。 他决定以阴神领阴兵,往山里走一遭。他如今能离体近千步,再往前一两里地,该是没问题。他想见见这里的山君——要在李国以外的地方,不会这么干。可在这边,从前的北辰既已死了,那一界便也关闭过。这儿的山君没了约束,想来不会在意什么灵主之类的事情吧。这个险,也值得冒。 他便在夜色中直行而去,待身边地势渐渐拔起、林木茂盛时,才叫阴兵分列两侧,停下脚步,道:“陈伯立前来拜山!” 他以阴灵之体喊话,生人自然听不到。又使了些神通,叫神念融入到地气之中。此地山君若在,该是能够感应得到的吧。 他喊了这一声,便稍待片刻,可没有回应。便又道:“灵主陈伯立前来拜山!” 可还是没人应。李伯辰有些纳闷,又有些失望,心道莫不是这里的山君也没了?可看那地气的走向,又不像。难不成是因为没了北辰的节制,这里的山君也不管事了么? 他又试几次,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只好返回。心道,明天该进山去看看。在山中顺着地气走,总能找到汇聚之处,也就能瞧见那山君了。 他的肉身是藏在草窝里的。那草窝没过人腰,将他遮掩得严严实实。他附回身上,正要站起来,忽然听着一人道:“……老祖宗,那北边是怎么说的?” 他心里一跳,忙定住了。这声音有些熟悉,略一想,记起是常秋梧的,且离自己并不远。 老祖宗?常秋梧在和常休说话的吗? 又听另一个人道:“彻北公境况并不好。要真是如此,也不叫人意外。只是,隋不休为什么会到孟家屯来?我还没有想通。” 听着“隋不休”三个字,李伯辰心里一惊——隋不休在孟家屯!? 他原本不想偷听别人说话,可这三个字叫他没法儿站起身了。他慢慢地转头,透过荒草缝往声音来处看了看,果真见常秋梧与一个背着手的老者缓行在草甸中的小路上。今天的月亮虽没有昨天的圆,可也将路上照得明晃晃,那老者须发皆白,身形高大,腰杆挺得很直——他就是常休……自己那个外公的吧! 但路上虽亮,李伯辰这草窝中却是黑漆漆的一片,藏身于此,这两人不使神通,该不会觉察的。李伯辰犹豫再三,到底没站起来,在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屏息凝神。 常秋梧又道:“我昨天见了他一面,觉得他人倒不坏。要真是隋不休……老祖宗,你说他是想与李生仪会盟么?这岂不是说,北边的战事远比我们所知的更坏?” 他昨天和隋不休见过面?李伯辰心道,那隋不休眼下在哪?难道在朱厚的山寨上?朱厚将此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是隋不休的功劳么? 常休道:“隋王得国不正、礼仪不张,自然不会有人为他效死力。战局如此,也是情理之中。要说隋无咎想与李生仪会盟,这倒有可能。” “隋无咎在四横山自立为君时,身边只千把人。这些人,在被魔国占据的地界想要自保,断无可能的。他真要退,也只能越过澜江和屏山,退到李境来。但隋无咎野心颇大,到了李境,李生仪断不会以君主之礼待他。真要说会盟,恐怕还遥遥无期。” 常秋梧道:“那……” 常休沉默片刻,低叹口气,道:“只怕他是为庭葳那孩子来的。” 常秋梧道:“难道彻北公觉得他在我们这里?” 李伯辰心中一跳——这是在说自己吧!他们知道世上有自己这么一号人? 常休道:“是否知道,都该会想试一试的。要庭葳那孩子真在世,便是如今的武威候。李生仪虽也是宗室,可出身毕竟不及。要论正统,也该你那位表爷爷是正统。” “我想,隋无咎要真遣隋不休来,只怕是想要这正统之名的。他们要与我们一同尊他为君的话,自然也就有理由在李境称孤道寡了。这隋不休,该是想来先探一探吧。” 李伯辰听了这些话,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自己这出身,难道真的这样金贵?早知道如此……常休当初会不会后悔叫常庭葳出了门? ……也不对。似乎也并非是常休容不下常庭葳,而是常庭葳怕累及家人,自己出逃的吧。唉……当年的事,真是一笔糊涂账。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这时已经慢慢走到他藏身的草窝旁。李伯辰坐得更加小心,不敢发出丁点儿声音。好在这时渐渐起了微风,吹得草甸中的荒草略略倒伏,倒是叫他隐蔽得更好了。 但两人走到此处,却站下了。常秋梧道:“老祖宗,那么要不要我明天再去见见他、探探他?这人新搬来,该也在观察情势。要是能弄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我们也可进退有据。” 他又顿了顿:“其实也可再确定一下,这人究竟是不是隋不休。我听说那位公子已是龙虎境……今天这山里刚出了事,明天也可以邀他一同进山。” 李伯辰听到此处,一下子愣住了。“新搬来”的?原来他们是在说自己!? 他发了一会儿怔,只觉得一头雾水,常秋梧和常休,因为什么怀疑自己是隋不休的?因为年纪仿佛么?这也太牵强了吧! 他左思右想也弄不明白,但听常休道:“也好。” 两人站了一会儿,常秋梧又道:“那这山里的事情,朱厚该是管不了的了。明天我进山,要真是妖兽,老祖宗,得请你叫他派人手。” 常休道:“也好。” 他说了这话,又叹道:“那朱厚,心胸中竟然真有了些格局。或许是北辰在上,要老夫重出山吧。秋梧,他来过几次了?” 常秋梧道:“七次了。” 常休点点头:“下次再来,叫他进门吧。” 常秋梧道:“好。” 两人便又站了一会儿,谈起别的话来。李伯辰心道,看昨天常秋梧的样子,很重礼数。今天常休提到隋王时,又说他“得国不正、礼仪不张”,可见也是很重礼仪的。 但这样的两个人,似乎对朱厚都没什么恶感,常休还真准备去辅佐他……难道那朱厚,真是个非凡人物么?是自己将他误会了? 可他又想,起初知道朱厚这人,是因为在那一界中听了九三来报。九三是阴差,该不至于说一个凡人的坏话。那时候说那朱厚连妇女、小儿都杀,奸淫掳掠作恶多端,难道常休不知道么? 此地简直太奇怪了! 但他只能耐着性子又藏一会儿,听两人说了些礼仪伦常上的学问之辨,才慢慢又走远了。两人的境界都不在他之下,李伯辰没敢阴灵离体去查看。再等上足足一刻钟,才慢慢站起身。 他沿路走回家,已经听不到周家女人的哭声了,心想该是哭累了吧。但等看到自家院门时候,却忽见一个黑影在门前的路上晃了几步,似乎远远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忙蹿到墙边去了。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难不成是常秋梧?但又想,常秋梧那个模样、性情,该不至于这样鬼鬼祟祟的。 第二百零一章 顿悟 他便大步走到门前去,作势要开门。又忽然往旁边一蹿闪到墙角,低喝道:“什么人!?” 那人的确是在墙边藏着,被他这么一喝问,吓得一哆嗦。李伯辰这时候才将他看清了——是那个干瘦的孙差。 此人被他喝破行踪,索性将胸一挺,道:“大呼小叫什么?我来办事来了。” 他说话时口气仍有些发虚,又顿了顿,才道:“我是来看看你家。你家两口人还没报户头。” 要他白天在这儿,或许是真的。但晚上趁夜来,就可疑了。李伯辰略一想,心道这人难不成是因为在周家受了孟娘子的气,到我这儿撒气了么?不至于气量如此小吧? 此时周围也没什么人,他就不耐烦再同这种人打马虎眼,冷笑一下,沉声道:“户头?怕是找我撒气来了。” 孙差此时胆气壮起来,竟也笑了一下:“是又怎么样?我听说你是逃难来的?不管你从前是什么人,虎落平阳到这儿了,还是小心点。往后我——” 原来真是如此小人。李伯辰实在很难理解这种人的想法,不晓得为了一口气就要找旁人麻烦究竟有什么好处。要他平时一个人,自然懒得与他计较。但瞧见身边这宅子,心思又有不同——里面可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了。 他就笑了笑,故意上前一步,低头看他,道:“你知道我逃难来的?可不知道我逃的是什么难吧。告诉你,我手上人命有不少。惹着了我,我手里再多一条人命,远走高飞就是了。你么,就得埋着了。” 他身形高大,孙差就只到他胸口。被他这样抵着,仰头也不好仰。又听了他说这狠话,忍不住退了一步,道:“你……你要做什么?” 李伯辰伸手抓住他的腰刀。这人该没料到李伯辰真敢夺刀,愣了愣。李伯辰再一用力,一下子将刀连鞘挣了过来。这鞘是系在腰上,被他这么一扯,孙差的身子被带得转了两圈,一下子跌到地上了。 可他这么一摔,不但没大呼小叫,反而瞪起眼睛,一声都不吭了。 李伯辰知道了他是什么货色,便将腰刀抽出,在月色下一晃,道:“孙差想要我报户头?好,明天来找我。” 说了这话,屈指在刀身上一弹。只听崩的一声响,刀尖立时被弹断了。 孙差跌坐在地,看不分明脸色。但听着这脆响,双腿猛地颤了一下,又往后挪了挪。李伯辰轻蔑地一笑,将刀还鞘丢在地上,转身进了门。 结果瞧见林巧就等在门口儿,看见他道:“你把那个人怎么了?” 李伯辰愣了愣:“你见着他了?” 林巧道:“嗯,之前听见外面有人走,以为你回来了,开门看了一眼。” 李伯辰道:“用不着管他。我把他刀弄断了,这人该不敢再来了。” 他边说边往屋里走,林巧道:“我还以为你把他给……” 李伯辰笑了一下:“怎么会。何至于为了这点事杀人。” 但话虽如此,他却忍不住又想,要这人是个不知死活的无赖,真的不依不饶呢?诚然用不着“为了这点事杀人”,但似乎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难不成能去朱厚那里告状么?即便真去了,朱厚的人不管,又怎么办呢? 他想起自己今天劝方耋的那些话——有些麻烦,是少不了的。这孙差要成了自己的麻烦,自己要,还是不要?取了他的性命,自然没麻烦,但有违心中的道理。留着他这麻烦,自己却要受这小人的气,连着小蛮也过不安生,那也没有道理。 要自己的话,解决的手段该会多些。譬如夜里用铁索勾了他的魂,吓一吓。再不济,叫阴差去办。但这是自己,要别人呢?譬如方耋那样的?大丈夫不该受小人的气,那时候他一刀将此人杀了,自己也不好说他什么。 但要是,寻常百姓呢?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这种事,是很难一个人解决的。其实问题不在于一个个的人,而在这些人所组成的群体。 他想到此处,转脸道:“小蛮——” 但说了这句话,忽然愣住了。因为他记得自己刚才刚刚进了门,正在往院中走,可此时却发现已坐在堂中了——手里正端着一盏茶! 林巧坐在他对面,手中捉着针线,正在缝些什么。见着他这模样,笑道:“你回过神了?在想什么?一声不吭。” 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才道:“哦,在想常家的事。” 但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刚才是与在散关城外的庄园中一般么!?那时候他想了些生死的问题,便神游物外,不晓得过了多久,刚才,也是之前的那种状况么? 前些日子,他也曾努力想再进入到那种状态之中,可无论怎样苦苦思索都未能如愿,很像寻常人学着“入定”——拼命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但总隔了一层纱。 难道说这种状态强求不来么?得真的思考到了某个关窍,才能自然而然地开始体悟?他心里一时间有些茫然,又有些欣喜。似是摸到了些头绪吧……是要去琢磨生死之事?且不是去想自己已经晓得了答案的,而真该去认认真真地思索一些难题究竟该如何解决么? 此次虽然没有收获如上次一样的效果,但至少,也算摸到门路了吧! 如今他对修行一事,也算有了些了解。但思来想去,也不曾听说过何门何派有这种“顿悟”的法门、或是要求。 寻常人也许用不着,但,或许因为自己是“北辰”么? 灵神与修士之间的差别,是在于对“道理”理解的不同么?可在庄园中所想的那些事,和刚才所想的那些事,其实都不算什么特别的“难题”——对于自己而言也许是,但对于自己来处那些大学问家,或许早就知道该怎么解决了。 这还是因为“积累”二字。许许多多的岁月中,王朝更替、百姓疾苦,自然会有许多人来想这些事。又经过反反复复地试错、验证,最终很多问题不是人空想出来的,而是用人命填出来的。那些大学问家们,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的。 这世界虽说历史也很长,但因为有修法,倒是比来处的历史要简单得多。在来处,人们过不下去,自然揭竿而起,其中不免伴随多少血与泪的思考。可在这儿……寻常百姓怎么奈何得了修士们?真要过不下去,那也只有死了。除此之外,没别的路! 要是“成为货真价实”的灵神,真得需要想明白这些道理的话……他虽不是什么哲人、学者,却也比这世上的人多了太多了的积累了。 李伯辰想到此处,忍不住长出一口气。这世上虽有灵神,且自己就算半个灵神,可他始终也不是很信“命运”、“天注定”这种事。倒是此刻,终于忍不住心想,难道我来到这世上……真是天命么? 这时林巧将手中针线放下,道:“阿辰,是遇着什么为难的事了么?” 李伯辰这才回过神,托着手中茶盏又了想了想,将心神收束,道:“哦……是有点……嗯,我是在想,怎么和常家人说。” 又把茶盏放到一边,将之前在草甸里听到的那些对林巧说了一遍。末了,道:“我之前担心他们的立场。可是听了这些话,觉得他们人都不坏。就在想……要不要相认。” 林巧先微微侧脸听了,又重将针线拾起,一边慢慢地走针,一边道:“那,你想吗?” 李伯辰道:“我不知道。小蛮,你怎么想?” 隔了一会儿,林巧道:“我觉得……还是先不要吧。” 李伯辰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只见过了他们,还没见过朱厚。阿辰,要是你和他们相认,他们真要推举你做……嗯,武威候,或者武威君,那怎么办呢?” “你要是做君主,一定要有自己的基业,那镜湖山的基业就是现成的了。朱厚要是个知进退的英雄,该会拥戴你。可要不是呢?阿辰你就要除掉他了。可你今天说不至于杀门外的那个人,到那时候,能狠得下心杀朱厚么?” “你想啊,朱厚那个人,辛辛苦苦经营了自家势力,你跑来,杀人,夺了——我知道这种事你做得到,却做不来的。” “所以……我想,等你知道了朱厚是怎样的人,再想要不要去认你外公也不迟。”林巧抬眼看着他,“阿辰你是英雄,哪怕我想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可也知道你到底要做大事的。既然要做大事,就不要心急。” 李伯辰看着她,觉得心里泛起一阵暖意。是因为她刚才说的这些话,也不只是因为她说的这些话。 连他自己,都没怎么考虑过“君主”、“基业”这些事。他眼下虽然知道自己是李国王姓后裔、是北辰加身之人,可要说“争霸天下”,也一直是个藏在心中的隐约念头。偶有神采飞扬的时候,才会跳出来,在心头滚上一滚。 他觉得自己其实不算是“胸怀大志”之人,要在承平时、要没修行,最多也只能做一个农夫或者商贩。可这些天来,小蛮竟为自己想过这么多事么?她之前虽然说不希望自己再轻言生死,但也是觉得不该将男人拴在身边、也希望自己能有所作为的吧。 李伯辰便道:“你说得对。” 林巧笑了一下,又道:“阿辰,还有些话,我能说吗?” 李伯辰笑道:“咱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林巧想了想:“是……你之前叮嘱过我的。说,你是李国王姓这件事。” 李伯辰愣了愣,才记起来。这是当时要带她走的时候同她讲的吧。但那时候只觉得两人要一道行走江湖,却没料到如今成了夫妻。算起来,从那时到现在不过二十来天罢了,却好像过了好几年。 人都说快活的日子很短,但李伯辰倒觉得很长。也许是因为太喜欢这日子,将每一时每一刻都搁在心上细细品味的缘故吧。 他便柔声道:“小蛮,你我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林巧轻轻嗯了一声,又想了想,低声道:“在竞辉楼的时候,我听到你和那个人说话——你是李国王姓……还有气运在身,是不是?”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是。” 第二百零二章 生机 第二百零三章 试探 两人同孟娘子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往山里走去。天气愈发暖和,田间地头一片微绿,已经可以看到农人下田劳作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常先生,我听说朱厚从前名声不大好,没想到把这里治理得井井有条。” 常秋梧道:“是啊。此地虽小,但经营得好,也是一方基业。” 李伯辰心想,他和自己只见过一面,不该说“基业”之类的话。如今既然出口,是在将自己当成隋不休试探吧。他实在很想听听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便道:“常先生,有个问题我不是很懂,想请教请教。” 常秋梧道:“陈兄弟客气,我们一起探讨。” 李伯辰便道:“我来的时候路过不少城镇,所见的都是百姓孤苦无依、流离失所。此地能有此气象,该是因为至少还有人能够管一管。我听说临西君那里也称得上人人安居乐业,治下亦有法度。” “但要是一地有一地的基业,往后彼此起了冲突,又怎么办呢?都是李国子民,岂不是受苦的还是百姓?” 常秋梧笑了笑,道:“陈兄弟说得也有道理。那,陈兄弟觉得该怎么办呢?” 李伯辰道:“我只是好奇,常家很有民望,怎么会留在这里,而不去辅佐临西君呢。” 常秋梧看了他一眼,道:“陈兄弟的语气,听起来也像是运筹帷幄之人。” 他是在暗示自己的身份吧?李伯辰便装作听不懂。 常秋梧背了手,又道:“临西君李生仪此人么……望似人君。” 李伯辰想了想,觉得后面这句似乎不是好话——是说他“看起来像是做人君的料子”?那实际上呢? 要自己是寻常人,他说到此处该不说了。但他将自己当成来探听消息的隋不休,该会再说些吧。果然,又听常秋梧说道:“迁来此地之前其实和李生仪打过交道。那时候是十几年前了吧。” “他刚刚起事,势单力薄,但因为是唯一一个王姓,还是有许多李国故旧暗中追随他的。这种事,该从长计议,万万急不得。若是心急,不但自己有麻烦,别人也会有麻烦。” “那时候我与家祖都劝说李生仪,务必等根基稳固,再称孤道寡。但他却一意孤行,起事第二年便自号临西君。如此一来,哪怕五国暂不将他放在眼里,也是要剿的了。” “结果追随他的故旧世家……唉,其中许多是在国难中幸存下来的,又遭了灭门之祸。自那之后,我们清楚此人德不配位,也就避到奉州了。” 原来临西君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李伯辰想了想,也不好评判李生仪人品究竟如何。十几年前……李生仪该和自己年纪仿佛吧?要是因为年少气盛,非要那么干,或许如今他自己也在后悔呢。 他便道:“原来是这样。但这些年临西君名声在外,看起来倒是经营得不错。” 常秋梧看了他一眼,眼中稍有些讶色,该没料到李伯辰会帮临西君说话。但又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道:“看起来的确不错。但这不错也并非全无代价——五国伐李已经大损元气,北边魔国又步步紧逼,再经了十几年前那一遭,谁都打累了。因而,与五国各地驻军心照不宣——他经营临西地,各国也就不再轻言刀兵。说起来,眼下他与五国的王室关系都还称得上不错呢。” 这件事,李伯辰倒真没料到,忍不住问:“追随他的人就没什么异议么?” 常秋梧道:“六国之内的事,都还是人的事。但北边的战事,则是人与魔国的事。李生仪不愿在此时便宜了魔国——有这种大义在,谁会有异议呢?” 他说话时语气中略有些嘲讽之意,李伯辰不知他是对李生仪的这种做法不以为然,还是觉得李生仪仅是在沽名钓誉。 不过说到此时,倒终于可以问自己想知道的了。便道:“哦……那常先生,要这世上的李国王姓后人不只临西君一人呢?” 常秋梧想了想,道:“真要是那样,那人如今也是势单力薄,恐怕难成气候。” 李伯辰立时道:“那,要是外有强援、内有如此处一般的基业呢?” 常秋梧眼中精光一闪。此时两人走到了昨夜那片草甸中,他默不作声地行了几步,沉声道:“什么样的强援?” 李伯辰道:“譬如,也是个五国之中的王姓呢?” 常秋梧缓行几步,道:“那自然是大有可为了。” 李伯辰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不知怎的,他觉得心里略有些失望。想了想,意识到是因为常秋梧的态度吧。他显然认为自己是代隋无咎来问双方要不要结盟。 他虽然是李国王姓后裔,但在隋国生活那么久,也自觉是半个隋人。又对十几年前李国的灭国之战没什么体会,因而心中对隋国、对五国其实谈不上什么恨意。 可常秋梧、常休不该如此吧。那场劫难中,那么多人死去,国仇家恨……他竟真的愿意与隋无咎结盟么?他刚才说起李生仪与五国“媾和”时面露讥讽,可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他终于忍不住道:“常先生,我还以为你们对五国王室恨之入骨。” 常秋梧笑了笑:“英雄应时而动,应势而动。要只恨,就是空谈了。” 李伯辰也笑了一下,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常家人瞧不上临西君,看他对自己这个“隋不休”所说的话,似乎的确有再拥立一位李国王姓后裔的意思。可如此一来,往后难免同室操戈,那他到底是为了李国,还是为了私利呢? 这种做法,岂不是与叶卢想要自己做的很像么。而且,他似乎也没说过“那位王姓后裔”的态度如何,是觉得要真把自己找到了,自己一定会乖乖听话的么? 昨夜小蛮对自己说,要想自保,最好还是得有基业。可李伯辰到了此时也不知道是否应该留在这儿,与常家人一道了。 此时两人穿过草甸,走上往山里去的道路了。李伯辰心道,罢了,这些事也不急,今天还可以回去跟小蛮商量商量。便道:“常先生,你带干粮了么?” 常秋梧愣了愣,半晌没说话。李伯辰一想,知道他该是误会了——在想自己这话到底有什么深意。便笑了笑,拍拍腰间系着的布袋,道:“我带了几张饼,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常秋梧这才反应过来,道:“哦……我倒是没带。但咱们该也用不了多久的功夫。” 李伯辰心想,难道他原本只是打算来转一圈?更多是为了和自己说话?他心里又有些失望,但也只嗯了一声。 之后两人便只说些闲话。再走上约一个时辰,已入深山,道路都不见了。常秋梧带他走上一道山脊,从此处望去,只见群山莽莽苍苍,深处生起雾霭,镜湖山、孟家屯,都看不到了。 常秋梧长出一口气,道:“屯里的人进山采药,多半是在这附近。” 又往前面一道悬崖上一指:“周家人该就是在那里被抬回来的。” 李伯辰头一次进山,便往四周多看了几眼。见他现在所在的这道山脊一侧是深谷。那深谷颇为宽阔,底部还有一条小河,另一侧则又是延绵的群峰。他皱了皱眉,道:“常先生,底下这山谷是一直通到北边么?” 常秋梧道:“应该是。屯里有些更北边的山民迁过来,就是从这山谷里走的。” “从这里往北,这山谷有多长?” 常秋梧想了想:“这个不好说。但三四十里是有的——有人就从那里,经这山谷来。” 李伯辰想了想,心里一跳。从此地到北地,之间隔了四五十里的群山。可要是这山谷足足足蜿蜒了三四十里,岂不成了天然的通道么?李国北境不像隋国那样有战事,就是因为天险,可要是这山谷一直通到北原那边去……妖兽说不定真过得来! 他沉声道:“这山谷……要真是妖兽害了周家人,只怕不好。” 常秋梧愣了愣,似乎是想了一会才明白他说什么,笑了笑:“陈兄弟多心了。我在这儿也住了十几年,妖兽军在北原也攻了十几年,但从没有妖兽在这山里现过身,可见北边的群山和堑江是挡得住的。” 李伯辰摇了摇头:“我觉得未必。常先生,前十几年,妖兽军的攻势其实不是特别猛。因为他们之前把北原拿下来了,死伤甚重,该也是在慢慢休养生息。到了这两年元气恢复了,才又开始南下。” “我在想,之前的十几年这片山可以成为天险,一是我说的缘故,二是因为有山君。可十几年前李国一场大乱,许多在世灵神也参战了,只怕也伤了元气。要是……北边临着堑江那里的山君没了,魔国修士,譬如说化虚、天魔境的修士,用神通将群山摧垮了呢?” 常秋梧听了他这话,似乎也吓了一跳,道:“有这样险?” 看他这模样,李伯辰心里倒舒服了许多,想,他也还是在意北边战事、并非只想着争权夺势的。但又感慨,一路走过来,极少听到李国人说魔国如何。一方面是因为经历战乱自顾不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三面环山、地理位置太过优越,因而放松了警惕吧! 他便低叹口气,道:“常先生对北边的事情可能不是很了解。北原在二十年前还是咱们的,是十几年前天子伐李的时候,北边军力空虚,才被他们趁虚而入夺了。” 常秋梧道:“这个我知道。” 李伯辰点点头,道:“我虽然没经历过当年北边的大战,但听说妖兽、罗刹、须弥人在那两三年间死伤足有十几万。所以之后他们才无力继续南下,我们才得以在无量城、万有城一带拒守。但从前几年开始,魔国人又强攻了,到今年,隋境的当涂山终于丢了。我想,他们在隋境动手,没理由不试着在这边也想想办法。” 常秋梧脸色凝重起来,想了想,道:“惭愧。我实在不通军事,多亏了你今天的话。陈兄弟,那我们去那个崖上好好看一看——今天怕是要吃你的饼了。” 李伯辰一笑,道:“好说!” 话音一落,他便往那崖上跃去。这悬崖其实并不高,五六丈而已,也有一条小路可以从侧面绕上去。但李伯辰想瞧瞧常秋梧大概是个什么境界,便一下子跃起两丈高,落到一块石上。脚不停歇,再一点,又蹿了上去。三纵两纵的功夫,已经站在崖上了。 这时再往下看,只见常秋梧也如一只大鸟一般掠了上来,身形极为潇洒飘逸。李伯辰心道,这人境界绝不在自己之下,该已经是龙虎境了。那,常休会是灵照境的么? 他刚想要喝一声“好功夫”,却听常秋梧道:“那边有人!?” 崖上生着一片茂密树林,如今都泛了绿意,也称得上枝叶繁茂。李伯辰听他这话,忙转过来往身后的林中看去,果然瞧见一个人——靠坐在一株树下,像是睡着了。 他愣了愣,心道这人会不会是孙差口中这几天也未归家的冯三?和周家人有仇的那个?有这样巧么? 那人脸上、胸口都有大片的血迹,已成黑褐色了,该是干涸了许久。要是他自己的,只怕已是尸体了。李伯辰想到此处,常秋梧却已大步赶了过去,口中道:“你有事没有?!” 先前试着从他口中得到消息的时候,对他接连失望。但如今看他这个模样,李伯辰又对他再生出些好感来。无论这人在大势上如何想,但身为李国旧贵族、龙虎境的修行人,却能因一个寻常山民而焦急,实在很难得。 只是,也许常秋梧没怎么与人搏斗厮杀过,实在很缺乏经验。在这种荒郊野岭看到一个人出现在此地,即便李伯辰自己也得好生看看才敢上前,他却径直奔过去了。 他忙道:“常先生,小心!” 常秋梧此时已走到那人身前,听了他这话,才顿了顿脚。 但听得那靠坐在树下的人长长了出了口气,像嗓子嘶哑了许久一般,又睁开了眼,把头往旁边一偏,直勾勾向两人看过来。 原来这人还活着! 第二百零四章 累赘 第二百零五章 仇人相见 第二百零六章 黯然**者 要与他之间没有杀子之仇,李伯辰听了这些话,该对他印象极好。但他此时实在不知道朱厚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就只能笑了笑,道:“我初来乍到,一切都不熟,与大将军之间也有误会。这事,请容我再想想吧。” 朱厚不以为意,只笑了笑,道:“没什么误会。既然是常家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好,李兄弟,你好好想想,朱某虚席以待!” 李伯辰不再答话,朱厚便转脸同常秋梧说话。李伯辰听他们的对话,觉得这两人虽谈不上亲近,可也该是很熟悉的。这么说,朱厚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么?怪不得常休昨夜决定辅佐他了。 不过之前听常秋梧将自己当做隋不休时所说的那些话,他们也有可能想把朱厚当做傀儡来用。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朱厚忽然转脸道:“对了李兄弟,昨天夜里,有个狗才跑上山,对我说山下屯里来了个武人,看着要对我不利,说的该是你吧!” 李伯辰愣了愣,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厚笑了一下,又道:“我起先把这事儿当真。可之后那狗才又说,那武人的娘子生得十分漂亮,说我正可收了填房——他娘的,我一听,就知道那小子没安什么好心。但觉着也是我治下的人,就只把他打出去了。” “李兄弟,今天我见着了你,又把误会化解了,这事我就不能就此了了。你说说,想叫我把那个狗才怎么办?” 他该是说的那个孙差吧。李伯辰实在没料到那人会卑鄙无耻至此——昨夜将他教训了,还以为会知难而退,没料到竟用如此险恶的法子来对付自己。他当时觉得那人罪不至死,可如今知道他竟将小蛮也牵连进去,那实在死有余辜。 便在马上拱了拱手,道:“朱将军,既然是你帐下的事,我也不好多说。” 朱厚点点头,冷笑一声:“好。李兄弟,今晚我就叫人把那狗东西的人头给你送过去!” 他说了这话,又瞥了李伯辰一眼。李伯辰一怔,心道这人是在试探自己么?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个“杀伐果断”之人?难道他真有意招揽? 他索性也笑了笑:“就不必送给我了。丢了就是。” 朱厚仰头大笑,一打马,快跑出去。 一行人回到屯中时,田间、路上的人已经不少了。李伯辰本以为这些人见到朱厚会避让不迭,可没料到他们真瞧见了,竟纷纷放下手头活计,大将军长大将军短地招呼起来,颇为热情。 朱厚听得受用,哈哈大笑,将手探进身前的袋中一抓,扬手便抛出一把铜钱,喝道:“父老乡亲,朱厚有礼!” 乡民立即趴到地上去找钱,口中也不忘感恩戴德。李伯辰瞧见朱厚那钱袋子是挂在鞍前的,一左一右共两个。他这样的身份出行,根本用不着带钱,那这钱是专门用来赏人的么?看那些乡民的表现,这事该也不是头一次了。 朱厚又边策马缓行边高声道:“乡亲们看着马上这东西没?周家死了人,就是叫这东西祸害了!是山间的怪物,不是什么妖兽!今天是常先生和这位李兄弟进了山,才把这东西除了——往后大家安心,有咱们这些人在,断不会叫乡亲们再遭这样的祸事!” 乡民们纷纷叫好,有胆子大的,还凑上前来看。一时间人们围在路边,他们这些人倒仿佛游街一般了。这东西虽然是李伯辰杀的,可之前在搏斗时也无暇细看,此刻朱厚有意叫人将尸首让到前面,他也就仔仔细细瞧了几眼。这么一瞧,觉得不大对劲——怪物身上还插着常秋梧的剑,背上也有自己斩出的伤口。但最重的一道伤口,却是在前胸的——从颈下一直延伸到腹部。 难不成这东西之前还受过别的伤?是朱厚做的么? 这时也到了常家门前,常秋梧下了马,道:“朱将军,要不要进来叙叙话?” 朱厚也下了马,一摆手:“诶,不敢不敢!我还是明天再来。” 常秋梧就笑了笑,又看李伯辰:“李兄,你呢?” 李伯辰也下马道:“我这一身实在不像话,我回去换身衣裳……往后再说吧。” 常秋梧似乎松了一口气,拱手道:“好。朱将军,李兄,我先回了。” 朱厚忙道:“请。” 李伯辰见他这模样,心道,自己不想在这时候就去相认,常秋梧也是一样的心思吧。一则,刚才进山的时候他把自己当成隋不休,说了许多话。此时该意识到那些话多有不妥了。 二则,他也得先回禀常休,好再确认一下自己究竟是不是他们的那个“李伯辰”吧。 他便也对朱厚拱了拱手,道:“朱将军,要没什么事,我也先回去了。” 朱厚笑道:“好,李兄弟,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 李伯辰道了别,便按着刀柄,转身走开了。 其实他背对朱厚时心中仍有些不安,是在提防他暴起发难的。但走出十几步,只听得朱厚又在大笑招呼那些围拢过来乡民,并没有在意自己。而那些乡民,也只顾着奉承朱厚。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要真与常家人相认了,往后怕是要麻烦。 他走到自家门前时,见院门开了一条缝,林巧探了半张脸出来。他只觉心中一松,快步走过去,道:“小蛮。” 林巧忙开了门将他让进来,先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才道:“你这是……和人动手了?那些人是谁?” 李伯辰叹了口气:“都是麻烦事。” 回到院中林巧去给他烧了水,又叫他换下衣裳,拿帕子蘸了水给他擦背,李伯辰便将山中的事都慢慢给她说了。等说完,外面的声音也没了,该是朱厚离去了。 林巧又将帕子在水里绞了一遍递给他,搬了张小凳坐在他对面,道:“他是这样的人?我真没想到。” 李伯辰一边擦脸一边道:“我也觉得古怪。这人——我暂且觉得他是为了常家人,故意容下我的吧——但能做到这个地步,从前怎么会只是个盗匪?” 林巧想了想,道:“其实也不足为奇。人要功成名就,不但得自己有本事,还得有时运。阿辰你现在还没有名扬天下,不也是一时间没遇到时运么?”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笑:“哈,这世上大概只有你这么高看我。这事先不提……我是觉得你昨天说对了。这个朱厚要在这儿这么受人爱戴,往后常家会怎么办?” “还有,我一直想不明白,常秋梧之前为什么会觉得我是隋不休。” 他擦完了脸,林巧接过帕子搁在水里,端起盆走开,道:“嗯……这个你该去问问他们。阿辰,你打算什么时候过去找他们说话?” 李伯辰想了想,边穿衣裳边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就没想好。小蛮,你想叫我去吗?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看常家人有没有事,现在知道他们没事了。和朱厚也照了面,又知道他这人……唉,叫我杀他取而代之,我暂时下不了手。” “你昨晚说叫我等等,那,到现在怎么办?” 林巧端着水盆走进厨间,道:“那,要是你怎么做我都没什么意见,那朱厚又真是个十恶不赦之人,你还会这样为难吗?” 李伯辰穿上衣裳走到堂中,见昨晚缝制的短褐已经做好了。他就随手拿起摸了摸,又想了想,道:“我是觉得你昨天说的有道理。我这样的身份,总不能东躲西藏一辈子。朱厚要真是个恶人,那我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自然除掉他。” “至于我外公那里……他们真想叫我做个傀儡,怕也很难。我这人虽然脾气不坏,但在军中令行禁止是一回事,做个提线木偶又是另一回事。到时候真无可调和了,大不了一拍两散,他们会比我急。” 林巧在厨间笑了一下:“你看,你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李伯辰将短褐放下走到堂屋门口,道:“要不是你,只怕我还得多想很多天——小蛮,你觉得朱厚果真不是好人?” 林巧也走过来,道:“我也不知道……往后再想吧。” 又笑道:“阿辰,我晌午想吃鸡蛋羹,想吃蒸鱼。” 李伯辰忙道:“好好,我这就去弄。” 他走进厨间,一边捡柴火一边道:“你别忙了,快去歇着。鸡蛋羹蒸鱼,还想吃什么?” “哦……你说,要是我今天晚上往常家去,要不要带点什么?” 林巧在站在厨间门口看着他忙,道:“不用吧。阿辰,你可得记着我说的话——不管常家人说什么,你都只管答应。你不想做傀儡,但也得先做了,才有机会去争一争。这儿实在很难得,民风淳朴,还有兵,还有你的亲族。你真想建立基业,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无论出了什么事,为我,为辰生或者念慈,你都得撑下来。”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我答应你。我这人就一点好,不怕苦也不怕累。现在有了你们,哈,我更不怕了。” 林巧便沉默一会儿,又倚着门边看他将火生起,轻声道:“在这世上,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李伯辰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说这句话,但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便笑道:“那当然了。不对你好,对谁好呢?你别站在这儿,烟熏着你。你回屋等我,两刻钟就开饭。” 林巧又看了他一会儿,道:“嗯。” 等她走了,李伯辰才又想,那山君是怎么回事? 那东西要是新得了山君的位子的话,今天的表现也算是在情理之中——野兽的阴灵与气运融合有了神通,可不懂人事、尚存兽性,伤人也说得过去。据说天地之间最早诞生的灵神,其实都是极残暴的。 但问题是,它那个模样,是什么野兽的阴灵? 无经山君现出真身时是一只红狐,这个山君,难不成真身是一只蜘蛛么?他可从未听说过蜘蛛也有阴灵……又总觉得它那样子有点儿眼熟,但始终记不起在哪里看过。 他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就先专心弄吃食。过了两刻钟,鸡蛋羹、蒸咸鱼都弄好了,又热了早间剩下的米粥。他将东西都端进堂屋里,道:“小蛮,先来吃饭吧。” 又记起孟娘子送的腌菜还有一些,便再跑去厨间把腌菜也细细切了一盘。 等再回屋子里落了座,又招呼了一声,林巧也没说话。李伯辰想,不知她是不是睡着了——昨晚两人说话,一直谈到鸡叫才睡的。便进东屋去看,可林巧不在。 他又去西屋看——西屋本是打算做书房,但眼下只有桌椅书架,连一部书都没有,空空荡荡的。 西屋也没人。他愣了愣,走到院中先去西耳房看,再去西耳房旁的厕里看,都不见人影。 李伯辰皱了眉,大步走到东厢房、倒座房里,无人。又出门到宅子边的菜园里看,见大梨树的花还开着,可还是无人。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慌,纵身蹿回院中,叫道:“小蛮!” 这么喊了几声,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院中回响。他头一次觉得这宅子这么大、这院子这么空。他开始觉得身上发热,可腿脚又有些发软,再跑回到东屋去,往床底下看、往桌底下看,仍找不见人,就又喝道:“小蛮,别闹了!” 屋外日头明晃晃地照着,热汗从脑门、脊背上渗了出来,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瞪起眼,心道,是朱厚么!?是他悄悄派人把小蛮绑了!?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立即冲到中堂去找自己的刀。他记得魔刀解下来放在条案上,一瞅,果真瞧见了。他一把将刀抓起,正要再冲出去,却听得当的一声响——曜侯被压在刀下,掉落在地了。与曜侯一同落下的,还有一片飘飘荡荡的纸。 他一下子怔住了。握着刀、盯着那纸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弯腰捡起来。 见纸上只有四个字: 阿辰,保重。 第二百零七章 寻寻觅觅 第二百零八章 故人 那黑袍人见他驻马看过来,便也停下了。可既不说话,也不走。 两人相去十几步,在林木的阴影中对视了一会儿,李伯辰才道:“方耋,是你吗?” 黑袍人一抖缰绳,马慢慢向前走了三步,又停住。他的脸露到月色中——并不是方耋。他开口道:“李兄,好久不见了。” 李伯辰盯着他的脸,沉默片刻,道:“应慨。” 应慨笑了笑:“李兄果然没忘了我,也不枉咱们两个过命一场。” 李伯辰伸手拔了刀,又拨过马头,沉声道:“应慨,这些天的事,也有你一份?” 应慨忙道:“李兄李兄,你可别误会,先把刀放下——如今我可当不起你的雷霆一击!” 但李伯辰仍紧握刀柄,道:“你在无经山用了阵法困住山君。在璋山,也有人用了你那阵法。我记得你说,那阵是你家传的。” 应慨跳下马,站在路当中将手一摊,道:“李兄,先不说那些事儿——散关城外有人提醒你一次,客栈门口儿有人提醒你一次,你不好奇是谁做的?你要把我这一番苦心当了驴肝肺,那本教主由你处置了。” 他说了这话,一歪头,闭上眼。 李伯辰便只沉默地盯着他。 应慨又将眼掀了一条缝儿,道:“我说,你不会是因为……我刚才听着你哭了一路,打算杀我灭口吧?!” 李伯辰慢慢将刀还了鞘,冷声道:“听着又怎样。人生在世,谁没哭过。” 他说了这话,又拨转马头前行。 应慨愣了愣,忙跳上马追过来,道:“哎,李兄,你真不问我!?” 李伯辰笑了一下:“没什么好问的。” 应慨策马与他并行,转脸盯着他瞧了一阵子,叹道:“哎呀……到底是个大英雄。儿女情长,说放就放下了。我还以为你得买醉几天,才能回过神儿呢。李兄心如金铁,必定能成大事。”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买醉有什么用。在北原上,身边的人死了,哭一场,还得吃饭。” 应慨一皱眉,啧啧两声道:“哦,原来你是要发愤图强了。要这么着,更得听听我的话。” 李伯辰冷笑一声:“听什么?你不是自称玄冥教主行事光明磊落么?何必到这个时候才露头。” 应慨长叹口气,道:“哦,你因为这个怨我啊。李兄,这可不是光明不光明、磊落不磊落的事儿——这是昌隆公主的事,是天子的事,我有几个胆子跳出来?说老实话,给你提了两次醒,已经是我念着旧情,才拿命来冒险了!” 旧情?两人之间实在谈不上什么旧情。可李伯辰知道,应慨或许参与其中了,但诓骗自己这事,应该和他扯不上关系。他要真有什么歹意,在无经山附近的时候就该下手了。 他想了想,到底低声道:“昌隆公主?” 应慨这才笑起来:“对,李兄,你那个娘子,就是昌隆公主。” 李伯辰的心狠狠一缩,又疼了起来。他慢慢地吸入一口气,道:“没听说过。” 应慨忙道:“那没关系,我来告诉你——昌隆公主么,芳名隋曼殊,你猜猜她生父是谁?” 李伯辰咬了牙,不开口。 应慨叹了口气:“好吧,她生父是隋无咎。” 他说了这话,又顿了顿。见李伯辰还不理他,才小声道:“昌隆公主是天子的人!隋无咎的九个孩子都养在天子身边,这位昌隆公主原本最不受宠了。因为什么?因为她母亲是鱼国王姓!” “李兄,你是不是从没听说过王室联姻这种事?我跟你说,是因为联姻生下的孩子,在王室眼里和废物等同。为什么呢?你想啊,他们身上有一半这个王室的血脉,又有一半另一个王室的血脉。要哪天不巧,国君没来得及传气运就薨了,那气运一定会传到别人身上吧?可在正经的王室血脉死光之前,都不会传到这些人身上——因为血脉不纯嘛!你懂的吧?两位帝君都不很待见他们!” “所以这位昌隆公主在隋无咎跟前不受宠,早早就被送去给隋王做质。隋王也不理她,就送给了天子。可天子宠爱她呀,把她培养成个得力的心腹,又封了公主。她做的事,就是给天子做的事……李兄也该知道,也是给空明会做事嘛。” 李伯辰握紧马缰,指节格格作响。应慨吓了一跳,忙道:“哎,李兄你可别乱想,此宠爱可非彼宠爱,这之间可没什么腌臜事!她是昌隆公主嘛,高天子自然待她像女儿一样,嘿嘿。” 李伯辰觉得心里松了松。他轻出口气,道:“应慨。” “哎!” “你对我说这些,是想要什么?我身上这把刀?” 应慨哈哈一笑:“这刀,在无经山的时候我想要。可在你手里待了这么久,该已经死了,我要它做什么。”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那你说说,你想要什么。” 应慨笑道:“这就太见外了。我玄冥教主行走江湖,遇着不平事,拔刀相助,这是道义,谈什么要不要的。” 他没有说实话,该也不会说实话吧。他该不像在无经山时说的那样是个孤家寡人。李伯辰觉得,他必定代表了一方势力。要从前遇到这种事,他大概打马就会走。可现在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小蛮,你叫我遇事不要急,要忍一忍。好,那我就不急、忍一忍。 他便道:“好,应兄,我换句话说——你想要我怎样?” 应慨道:“这才对嘛。你再听我说——我早就知道隋曼殊要对你做什么。可这事我要是说破,坏了她的事,我就活不成了,只能暗中提醒你。可惜你老兄被美色迷了眼……唉,其实也不怪你。她母亲是鱼国人,她六渎、太素术法双修的!太素法门最能迷人心智,还可易容变幻,换成我,也抵挡不住呀。” 李伯辰的心又一疼——我所见的,并不是她的真实模样么?下一刻又一紧——要她不是林巧……那真正的林巧又哪儿去了? 他心中已有了个答案。可就像他知道小蛮是隋曼殊之后,仍不愿去以那三个字称呼她一般,也不愿想她到底会对真的林巧做出什么事。 她那样的性情……怎么会?难道她的性情也是假的?! 他到底没忍住,道:“应兄,我问你,那林巧她……” 应慨笑了一下:“哦,你想见见那个林巧?可也巧,我知道她在哪儿。” 李伯辰愣了愣,她没死的么!?他只觉心里一阵轻松,道:“在哪里?” 应慨想了想,正色道:“李兄,还是别去见吧。此林巧,也并非彼林巧。” 李伯辰道:“这是我的事。” 应慨笑了笑:“好。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要有一天你得了李国,得帮我找东西——和你手上这魔刀一样的东西。” 他想要的是这件事?李伯辰不知道这魔刀和他口中“一样的东西”为何如此要紧,竟使得应慨要一个很久之后的承诺。但他只道:“我答应你。” 应慨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他。 李伯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沉声道:“我以北辰尊名起誓,要我在李国中见到与我这魔刀一样的东西,都送给你。” 应慨长舒一口气道:“这就好了。李兄,那个林巧,眼下在营州开原城外的郭甫镇上。找她也好找,她有个庄园,随口就问得到。” 庄园。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好。” 两人又策马并行一会儿,李伯辰向他拱拱手:“后会有期吧。” 应慨愣了愣,道:“你真不再问我别的了?” 李伯辰道:“要说的你自然会说,不会说的,问了也白问。” 应慨摇摇头:“你现在和在无经山的时候,真是大变样儿。好吧,咱们往后还会再见。但……有一件事我还得告诉你。”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揉成一团,抛进李伯辰怀中,笑道:“你难道没想过,修行人既然淬炼了筋骨,都能内视了……也就能守住阳关不泻了么?要我是隋曼殊,可不用费这么多功夫。我猜她也没料到你竟然不知道吧……哈哈哈,这是我第二回教你修行法了!” 他说了这话,猛一转马头,蹿入林中。李伯辰以为他就此离去了,但稍待片刻,只听噗通一声响、哎呀一声叫,不知是不是他连人带马跌落到某处了。 他原本心中极痛,可跟应慨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知道小蛮并无性命之忧,倒没原来那么难受了。又听着这两声,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他不确定应慨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之所以没有追问,是因为他的做派叫自己又想起另一个人来——那鬼族毕亥。 当初毕亥想叫自己“澄清宇内”,又对自己说了许多辛秘,如今应慨所作所为与他如出一辙。这些天他是在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么?等小蛮离去了,才跑出来说些内情……他想要的究竟是“和魔刀一样的东西”,还是自己在万箭穿心时的些微感激之情? 要是后者,或者两者都有,他最终又是为了什么呢?毕亥说,他希望这天下大同。应慨呢?他的行事风格,很像个阴谋家。游走于势力当中,寻机攫取利益。其实要是现在从林中再跳出几个人,说他们这些天也在暗中观察、各代表一方势力,他也不会觉得奇怪了。 他终于明白像自己这样的身份,注定在往后的日子里被阴谋环绕。从前想过什么“安稳平静”的日子,都只是痴人说梦。他自认为自己不算笨蛋,可也绝不是天下间顶顶聪明的人,既然猜不透每一个人的心思,索性就不猜了。能做的只是以不变应万变吧。这是个笨办法,可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但如此,他得叫自己成为中流砥柱。哪怕不能,也得先成为一块磐石。 他在心里又想了一会儿,猛一抖缰绳,纵马飞奔出去。 …… 到了那片湖边的时候,又过去七天。十来天之前这片林中尚有不少枯叶和荒草,到如今已一片翠绿了。那湖清且浅,比镜湖更像一面镜子。湖畔草坡上缀满了花,青草已经没上脚背了。 李伯辰牵马沿着湖边慢慢找,找了两个来回才瞧见青草丛下的一堆黑褐色泥土。这几天下了两场雨,之前的灰堆几乎都被冲散了。好在那天晚上木牌也被林巧的衣角拂进了火堆里,表面被烧得漆黑,倒不担心烂掉。 他蹲下去将巴掌大小的木牌捡起来,看到上面糊满泥土。他没急着将土擦掉,而是面朝湖边坐了一会儿,又过片刻,倒在草丛中睡着了。 待太阳升上高天时,他才被鸟鸣声吵醒。李伯辰张开眼睛望了一会儿天,坐起身将木牌拿在手里,发现上面的湿泥已经干了。 他轻出口气,将表面的泥土搓去,露出浅浅的刻字—— 慈母鱼珏之位。 李伯辰盯着这六个字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微微笑了笑,心道,好,小蛮……那天晚上,你不是在用计。你是真的在告慰你的母亲吧。和我结为夫妻,你心里果真也是欢喜的么? …… 到离开孟家屯第十天的时候,他来到营州开原城外的郭甫镇。 庄园在哪里很容易打听,人人都知道新迁来一位美貌的女子,出手极阔绰。李伯辰策马从镇上穿行而过,出镇又走了三四里,看到青瓦白墙的宅院。 那宅院很大,被青山环抱,之外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春暖花开,田中都有农夫耕种。等离院门只有二三十步远时,他驻马犹豫了一会儿。他很想看看那个林巧,可又怕真见了她,这些日子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再掀起什么浪涛。 他远远瞧着宅院,对自己道,我可以走过去敲门,装作问路,要开门的不是她……哦,当然不会是她。这么大一个宅院,她怎么会自己开门。那该怎么说,说我想投宿么?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想看到的是林巧,还是那个“长得和小蛮一模一样的人”。 又停留一会儿,到底还是握了握缰绳,准备打马离去。已从镇上人口中知道这个林巧的确无事,那就不要打扰她了吧。 但白马刚迈出两步,李伯辰忽然听着不远处有个女声道:“林二哥?” 第二百零九章 请君入瓮 第二百一十章 手段 第二百一十一章 胁迫 第二百一十二章 破阵 第二百一十三章 国主 第二百一十四章 秘计 第二百一十五章 谋事 李伯辰也走过去,往图上细看。 他在军中也看过舆图,但只有无量城附近的一小块。更大、更详细的地图当属机密,即便曾经做到统领,也只看过隋国北境的而已。但眼前这舆图却极为精细,将李国全境地形全标出了。东边的隋境虽然只标了大致的轮廓,但州府也注明了。 李伯辰看了几眼,觉得虽然各处比例或许有点儿不对,可应该也差得不多,便想了想,伸手一指,道:“咱们在这里。” 李国全境,其实像是一轮肥胖的下弦月。临西地在月背偏上,孟家屯在上面一钩的末端。孟家屯南边是侯城,东边就是玄菟城。玄菟城更往东,是一道南北走向的山脉,将李与隋分隔开。这道山脉,在舆图上被注为千山山脉。千山山脉之间有一条大江,李伯辰知道那是北原上的堑江南下的一段,被称作澜江,亦李隋之间的天然分界。 又往东边的群山中一指,道:“隋无咎的人应该在这里吧。” 千山山脉与四横山脉、当涂山脉构成了一个“丁”字,上面那一横很粗,是由当涂山脉、四横山脉构成的。 当初隋无咎率军从自当涂山脉的无量城中退入四横山脉,其实离李境是很近的。李伯辰所指的是千山与四横山的交界处,他料想隋无咎应该就在那边。 常休道:“应该是。隋不休说,他们正在想法过澜江。” 李伯辰又想了想,道:“外公,你看,是不是因为这个——我们这里,现在其实算是被南边的侯城、东边的玄菟城围着的。距侯城四十多里,距玄菟城二百多里。要叫隋无咎去取侯城,那他从山里出来之后,应该先经过玄菟。他手下的兵又饿又累,玄菟城知道他们进入李境,也必然坚壁清野。” “玄菟城发了一千兵,把咱们北边截了,他们那边应该兵力不足。可隋无咎也算是被夹在那一千兵和玄菟城之间了。要是我带这些兵,该会叫他们休整补给。否则要是绕着玄菟城走,等到了咱们这附近,玄菟城的一千兵以逸击劳,他们的处境就很不妙了。所以,我会趁着玄菟守备空虚,先去打秋风。听说隋无咎是洞玄境,玄菟也没有侯城那么大,攻下来应该不难。” “这么一来,他们就先帮咱们把东边的玄菟给废掉了、叫咱们少了个威胁。但是,要是隋无咎占着那里不走了呢?”李伯辰皱了皱眉,道,“外公,你叫他占侯城,应该是想让他们为咱们守着南边吧——南边的隋军要是想打我们的主意,就得先过隋无咎那一关。可他们要是把玄菟城占了,就成了咱们为他们守门了。” 常休道:“好好,你说得好。但我却并不担心隋无咎占下玄菟。因为这图只标了地形,却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没在上面。” “玄菟临着千山,附近地形险恶、土地贫瘠。那里的人几乎不以耕作为生,而靠林中游猎糊口。隋无咎野心极大,日后必定要扩张势力,可玄菟是不足以支撑的。倒是侯城附近良田万顷,要能叫人安居乐业,养上把万把兵也不成问题。他要偏安玄菟一隅,往后侯城却被我们得了,那可就悔之不及了。” 李伯辰皱眉想了一会儿,道:“外公,你为什么觉得他一定会放过我们?无论相比玄菟还是侯城,咱们这里都是最容易对付的。要说土地,其实也很肥沃。后面又靠着群山,进攻退守都不成问题。” 常休笑道:“一是因为,隋无咎要来攻我们,就成了攻伐李室,在李境内失了法理。李生仪为了他那正统大义,不会置之不理。不论他乐不乐意,都要出兵讨伐。隋无咎该想得到这一层的。所以在他入境之前,我们要向李生仪请下封来。” “二则,即便隋无咎真冒天下之大不韪,伯辰,你可有北辰气运在身。隋无咎那洞玄境固然不可小觑,但你却可册封一地灵神,以山川江湖之力对其加以节制。他明白这一点,该也不会自找麻烦。” “册封一地灵神”——李伯辰听到此处,心猛地一跳。他早想弄清楚这些事,但一直求问无门。常休此时说了这话,是说他明白其中的关窍么? 必然是!他从前是太常寺少卿,常与王室打交道,知道的自然该是极多的! 但他想了想,没叫这急切之情溢于言表。此时虽然相处愈加融洽,但也不好就这样开口索要吧。 便只道:“外公说得有道理。但是,隋无咎得了侯城,往后坐大了,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常休叹道:“这一点,其实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伯辰,李地形势犬牙交错,五国各自心怀鬼胎、相互掣肘,李生仪就是因此才成了气候的。这是因为高辛尚不足以将李地独自吃下,便树了个李生仪,为李境中的五国势力寻了个外患。” “但这里,却只能有一个李生仪——你有北辰气运,我们日后也要壮大发展。一旦你稍成气候,高辛或者挑动你与李生仪内斗,或者就要将你剿灭。因而,不得不让隋无咎入局——李境之中多了这么一股势力,便成浑水。隋无咎在李境没什么根基,哪怕日后势力渐强,也总要回到隋境去——那么,至少隋人先要对付的就是他,而不是我们。” 常休想了想,道:“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隋无咎愈强,我们就愈安全。我们在,是他留在李境的法理。他在,是我们渐强的屏障。” 李伯辰觉得自己不算笨,可这些也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化。他忍不住心道,果然还是要有别人相助。自己从前单只是想和李生仪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头晕脑胀、拿不定主意了。可外公却能将李境当中的五国、临西君、隋无咎等等势力都一一辨明,更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为自己寻得一个危险的平衡,不愧是活了一百多年的人精。 这样的见识不仅来自聪明的头脑,还来自许多年的经验。往后有他相助,自己真是省了太多的心了。 他点点头:“外公说得有道理。那,这事和向李生仪请什么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常休道:“李生仪已自立为君。我们要为你请封,就请一个公爵——隋无咎虽然也自立,但隋王仍在,他名不正言不顺,也还不过是个彻北公罢了。日后双方合作,你同为公爵,也好相处。” 又一笑:“但我想李生仪不会舍得这个名分,也许会封你做侯爵。至于是个什么侯……倘若他封你个武威候,那就意味着他也知道我们的心意,乐意与我们暂且相安无事了。” 武威候?是自己那个从未见过的爷爷的爵位吧。李伯辰虽然向来觉得自己是个淡泊名利的人,但听了这三个字,心中仍忍不住跳了跳。数月之前还是个小小十将,要真做了个什么君侯,他心里还是会欢喜的。 可他也知道,真那样的了,自己便也入了这天下大局,往后只有一往无前,后退则必死了。 他想了想,沉声道:“好,外公,我听你的。” 常休眯眼笑起来,道:“臣只是建言罢了。” 此时他又称臣,但比之前叫自己国主的时候亲切多了。李伯辰觉得心里也又舒坦了些,便道:“外公,还有——朱厚真死了?” 常休道:“秋梧,你来说。” 常秋梧一直侍立一旁,听了常休的话,便向李伯辰施了一礼,道:“是。君侯,当天我亲自去镜湖山上看过。” 他改口真是快。但李伯辰觉得,哪怕喊自己“君侯”,也比叫“国主”和“表爷爷”要好太多了。 他便道:“你见着了他的尸首?” “尸首没见到,但见到了一只左臂,还有血。我验过左臂上的伤——该是在朱厚发力的时候斩下的。那朱厚,我见过他演武,其实算是养气境的巅峰,快到龙虎境了。要是他有防备、来得及出手,就是我也没法把握一击将手臂斩断。但在他房内再没什么搏斗厮杀的痕迹,说明刺客的功夫可能高得吓人。” 常秋梧说到此处,看了看李伯辰。 李伯辰摇了摇头:“小蛮她……难道本领真的这么高?” 那她之前要是想取自己的性命,该也不难吧。 常秋梧道:“或者本领高,或者以太素术法突袭。朱厚本是个江洋大盗,见识不算广,没料到太素术法的手段也很平常。” “不过朱厚是不是真死了,其实不好说。我觉得他更可能逃了。但他既然已经不在,就索性说他死了,免得有些人动摇不定。” 他提起这茬儿,李伯辰当即正色道:“朱厚这个人有古怪。” 常休和常秋梧愣了愣,道:“怎么说?” 李伯辰道:“我回来的一路上细细打听过他的事。他这个人,从前应该是性情残忍乖张、胸无点墨的。可怎么到了镜湖山,却忽然性情大变?我想不是‘欲图大事’就能解释得了的。外公、常兄,我听说附近从前有个宗派叫雷云洞——他会不会是在那里面出了什么事?” “还有件事——那天我和常兄杀死的那个怪物,我觉得该是山君。我起初觉得,是此地的气运空了出来,一个什么野物的阴灵撞了上去,与气运融合了,因而才会害人。可我那天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它那个模样是什么野物,到前几天的时候,想明白了。” 李伯辰沉声道:“我在北原上听说过有一种妖兽叫足蜍,据传是人脸蛛身,有数十对足,似乎正是那东西的样子。要是真的,说明什么?可能有一个足蜍死在了山里,阴灵正好同气运融合了!” “那,那东西是怎么来到我们这边的山里的?有些山民说在山里见过妖兽,见到的是我们杀死的那个,还是真的妖兽?再有,外公,当年国难的时候,此地山君上过阵么?死了没有?” 常休愣了一会儿,才道:“据我所知,当年五**最北只攻到侯城。到侯城时已经没什么抵抗了,是知府献的城。那么此处的山君,在那时应该是没有现过身的。” 李伯辰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如果,山君是在最近才死去的——是被谁杀死的?那个足蜍么?我觉得一个足蜍必然不够,那,还有别的么?那天我在周家人身上看到一个伤口,在这个山君身上也看到了一个类似的伤口——我猜附近还有个什么东西,之前将这山君伤了。会不会是妖兽?” “外公,这件事要细细查。如果是隋北山中的妖兽迷路掉队,凑巧来到我们这边,那倒无妨,可怕只怕,是有妖兽越过了北边的当涂山和堑江,那我们就危险了!” 常休与常秋梧对视一眼,常休才踱了两步,慢慢说道:“要真如你所料,的确要紧。但……但……” 李伯辰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妖兽越过堑江这事,其实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堑江既宽且深,水流湍急。之后的那一段当涂山则壁仞数千米,实在不是人力能够逾越的。 这两道天险对于妖兽、罗刹、须弥当中的修行高手来说或许不足为虑,但想要大部队能够通过南下,是极难的事情。要将天堑变通途,就得截断大江、叫山峰崩裂。 这种事,也许化虚、生神境的六国修士做得到,可也不是短期内能够实现的。罗刹、须弥两族人,在六国人看来修不了术法,但这是一种误解——他们也能修行,可修的是魔国法门、是自发修行。譬如李丘狐天生能弄火,要到了魔国的化虚、天魔之境,据说可以叫方圆千里之地尽成火狱。 这种本领用来杀人自然无往而不利,但用来对付自然伟力,便力有不逮了。 况且当涂山一线刚失守不过月余,即便魔国以人工架桥凿山,也没法完成如此巨大的工程。 李伯辰见他沉吟许久,便道:“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担心,是因为怀疑空明会也许与魔国有些不清不楚。还因为我隋境的时候,见过一个鬼族。” 第二百一十六章 赔礼 常休和常秋梧愣了愣,道:“鬼族?” 李伯辰道:“是。那人自称毕亥,说如今六位帝君、魔国三魔君,都是他们鬼族的九圣,又说他们是蛟羽须罗乃至人的先祖。那人说话实在骇人听闻,我不当真,可他也的确展示了一些本领——他们可能也能使人修的术法的。要是,魔国当中的鬼族施展术法帮了妖兽……” 常休道:“伯辰,细说来听听。” 李伯辰便将那天的事情慢慢说了。二人听罢,常休皱起眉头,道:“的确是个怪人……罗刹公主?嘶……听着倒也不像是假话。” 他又想了想,道:“好。这件事,的确应当细查。至于那雷云洞的洞天,我也一直有所耳闻,伯辰,稍待两日,等将那位隋公子安抚好,我们就做这事。” 李伯辰松了口气。他说自己的这些推测的时候,本以为常休不会如何在意。因为这些推测源于他的自觉,实在没什么切实的依据,可没料到常休和常秋梧似乎都很重视。 那天听他们两个人在草甸中散步时的对话,觉得他们想要将自己当成傀儡揉捏摆布,因而说这些也想试探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如今觉得,他们该是看到自己也称得上有勇有谋,再没有轻视之意了吧。 这时常休又道:“伯辰,你可有字?” 李伯辰愣了愣,道:“没有。” 此世的字,与他来处不同。在他来处古时,读书人没有个表字很不成体统,可在这里,似乎只有名门之后才配有字。要是寻常百姓也给自己弄了个字,就要被人笑掉大牙,嘲讽他攀附了。 常休便道:“这可不成,该有字才对。” 李伯辰对这些并不很在意,就笑了笑:“外公,那请赐我一个字吧。” 常休道:“岂敢说赐。” 又皱眉思量片刻,道:“此事非同小可,我要细细思量才好。但我听你称秋梧常兄?这怎么行——秋梧,你也不懂礼数了么?” 常秋梧老脸一红,李伯辰心道这真是冤枉了他——他一口一个表爷爷,叫得可顺嘴呢。 不等他开口,常休道:“但你的确也长伯辰一些。伯辰,以后以字相称吧。” 常秋梧忙道:“是——君侯,我表字奉至。” 其实李伯辰也觉得一个人叫“表爷爷”、“君侯”,一个人叫“常兄”实在有些滑稽,倒是奉至这个称呼更上口,便笑道:“好,奉至——” 想说兄,但瞧见常休,又咽回去了。 常休道:“好、好。” 他走到椅旁,伸手在桌边摩挲了一下。常秋梧便将桌上的舆图卷起,道:“我去吩咐弄些饭菜。君侯,那位方兄弟——” 李伯辰道:“请给他也弄点儿吃的吧。这人是我一个旧相识,三番两次帮过我。这回来这儿大概是想投奔我,但一时也不知道该叫他做什么。” 常秋梧应了,走出门去。 李伯辰这才发觉常休似乎是想歇歇,愣了愣,忙走到堂中坐下。常休这也才慢慢地坐了,慈眉善目地将李伯辰打量片刻,低声道:“伯辰……给我说说你母亲吧。” …… 与方耋离开常家时,天已黑了。 方耋虽然没用上李伯辰吃的那种丸药,但也裹了上好的外伤药,又换了一件新衣裳。吃饱喝足后,看着精神头很不错。 李伯辰抬眼往天边望去,瞧见极远处的空中有些微微舞动的斑斓色彩,很像是极光。那该就是隋不休设下的阵法吧?将孟家屯和镜湖山都围了起来。 等两人离常家宅子稍远了些,方耋道:“李将军,真没想到你是名门之后。” 李伯辰笑了笑,道:“胳膊怎么样?” 方耋慢慢抬了抬:“好多了。也不知道给我用的什么药,我在隋府都没见过——哈,对,常老先生以前是太常寺少卿,岂是隋以廉可比的。” 李伯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嗯了一声。 走了一段,才道:“你就住在我那儿吧。以后也不知道是继续住在这,还是搬去镜湖山。我那被褥都是现成的。” 是啊。那天自己在侯城置办了许多东西,还有两床被子一水没洗过。唉。 方耋道:“好。李将军,那以后……对了,也没想到那位隋公子那么平易近人。你以前在无量城的时候,常常和他说话么?” 李伯辰不知他想说什么,便道:“也不常聊吧。” 方耋笑了一下:“那也是有交情嘛。唉,往后我们在他手底下做事,可就舒坦多了。李将军,你外公是不是要辅佐彻北公?那我觉得,你以后怕不只是个统领了,说不好要做到将军了。” 李伯辰愣了愣,将军?他是说统将吧。六国都有九阶军制,他从前做得最高的统领,是下三阶的最上一阶。军中将领平时多互称“将军”,哪怕他一个十将,也被叫做“李将军”。但真要严格地说,做到第六阶、统将的时候,才算是正经的将军。哪怕之下的都统可领一万人了,也不算的。 但辅佐彻北公?在隋不休手底下做事?他忽然意识到,方耋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哈……也难怪。他一直只将自己当成个本领高超的军官吧?还是从前出身无量城的。 他也不好解释,就只笑了笑,道:“这些事往后再说吧。” 但方耋却正色道:“李将军,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那五千斤粮食。我听说彻北公带着残军进了四横山,现在该是要来孟家屯吧?那么多人,一定缺衣少食,我想,你现在不要把粮拿出来,该等彻北公到了,再献上。” 李伯辰想了想,道:“为什么呢?” 方耋边走边道:“现在咱们还不缺粮,现在拿出来,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可等彻北公的人来了,就是雪中送炭了。李将军,说实话,我之前弄这些粮,是想在隋公子那里谋个前程。可你对我有恩,今天在战场上,又让我先走,这种恩情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报答。往后,我只认你,所以也希望你能步步高升。彻北公带的兵将多,到了这里难免论资排辈,要你没什么功绩,他也不好赏你的呀。” 李伯辰心中一暖。在侯城知道他想攀附隋不休的时候,虽心里说不介怀,可多少有点失落。但此时听他说了这些话,晓得这人或许做事狠辣,但到底也懂情义二字。他不想叫他继续说错话,便打算委婉些将自己身份告诉他。 此时两人已走到自己宅院门前,李伯辰刚要开口,却见三个人影立在门外,远远听着一声:“李兄,真是赶巧了,我刚登门。” 是隋不休。 李伯辰忙快走两步,一拱手,道:“隋兄。” 隋不休笑眯眯地走过来,道:“晌午说要叙旧,晚上就来了,不打搅你做事吧?” 李伯辰笑了笑:“我也没什么事,里面请。” 隋不休说他刚登门,但李伯辰却瞧见他发丝上有些夜露,该已等了许久了。他是想尽快打探常休的态度吧。说来也真叫人感慨……几个月之前,他是贵公子,自己是个小卒,如今形势却反了过来。 他先走到院门前,抬手将门推开,一转脸却瞥见方耋在向自己挤眼睛。李伯辰愣了愣,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他是想提醒自己请隋不休先走吧? 李伯辰心里哭笑不得,只好装作没瞧见。 他开了门将隋不休请进院中,隋不休便看了看,道:“好,真是清雅。” 方耋和两个羽卫也走进来,隋不休便道:“百六百九,找个地方歇歇吧。” 两个褐羽人齐声应了,又转身走出门去。稍后听一阵轻微的展翅声,李伯辰猜他们是到空中或树上戒备了。 隋不休又看方耋,道:“这位是?” 方耋抬手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将头微垂,没做声。李伯辰愣了愣,才道:“哦,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方耋。” 隋不休便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但也没挪脚。 李伯辰想了想,意识到隋不休该觉得方耋是自己的仆从或部属,也想叫自己像他一样,让方耋退开。刚才方耋不答话、却要自己开口,也是将他当成自己的部属的意思吧。 这些东西实在绕得他有些头疼。但李伯辰又觉得,方耋的确算是自己的朋友。真像隋不休吩咐两个羽卫那样叫方耋退下,他心里觉得不自在。 便道:“他要住我家的。方兄,你就住东厢吧,我和隋兄谈些事情,谈完了我把被褥给你送过来。” 方耋一愣,才道:“是。” 再对隋不休施了一礼、退开两步,转身走进东厢房。 待他将门关了,隋不休笑了一下:“我知道为什么和你投缘了。你这人不管和谁相处,都叫人觉得亲近。” 李伯辰不知他是不是在客气,就也笑了笑,道:“隋兄,里面请。” 两人进了堂屋,李伯辰拧亮符火灯。 打他离开之后,这房子该没人进过。桌椅上、字画的轴杆上都积了一层薄灰。他目光落到桌边那件短褐上时,心狠狠地跳了一下,像被重锤猛击一记。他咬了咬牙,将衣裳拾起,道:“隋兄见笑。很久没收拾了。” 边说边走进东屋,将衣裳搁在床边,又走出来。 却瞧见隋不休站在堂屋地当间,躬身给自己深深行了一礼,道:“李兄,之前我恩将仇报,实在是小人行径。我也不想给自己辩解什么,也不奢求原谅。只是往后若有机会,定叫你瞧见我的真心。” 他这话说得有些重,但李伯辰的确觉得心里舒服了些。便叹了口气,道:“算了,都已经过去,不要再提了。” 隋不休直起腰,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奉过来,道:“家父也很后悔,因此叫我将这东西交给你,算做赔礼。” 隋无咎想要来孟家屯,但恐怕不能如愿。李伯辰既已知道这结果,也就不想要什么赔礼。刚要开口推辞,但瞧见隋不休手上那东西,却愣了愣。 那不是什么金玉之类的宝物,而是一圈薄纸,上面有一些符文。 隋不休立即道:“寻常物件猜你不会收,但这是一件兵器。” 兵器? 李伯辰忽然想到于猛——白天见他从袖中落出两片符纸,随后便幻成大盾,连自己的刀芒也没能斩破。隋不休说这纸是一件兵器,难道与那东西类似么? 他实在有些好奇,便道:“隋兄,这东西有什么讲究?” 隋不休这才笑了笑,道:“此乃符兵,可以戴在腕上,平时就像纸一样轻。但一念咒,立即化为兵器。” 说了这话,退后两步道:“李兄请看。” 他嘴唇飞快一动,那符纸忽然泛起一阵青光,登时化成一柄大槊。槊锋极长,与他的魔刀相当,槊杆也很长,约是槊锋的四倍长度。看这形制,该是柄马槊。 隋不休一抬手,将大槊抛来,道:“李兄看看称不称手。” 李伯辰单手接了,立时觉得一沉,心道,好家伙!又上了一只手,才觉得分量正合适。他想了想,大步走到院中舞了一圈,只听耳畔风声呜呜作响。 真是好东西。他现在有曜侯、有魔刀,其实正缺一件长兵——他的力气大,在战阵上有了这东西,可谓如虎添翼。平时又可化为一张符纸收在腕上,又极为方便。 隋不休走到门边笑道:“李兄可满意?” 他简直太满意了。先前想推辞,可如今却爱不释手,心道,幸好自己刚才没说出口。 便站下,道:“真是一件宝贝。” 隋不休笑道:“那我就能回去交差了。” 又将祭出、收回的咒诀同李伯辰讲了,叹道:“这柄槊,名为夺江海,是家父年轻时所用。家父说,这宝贝尘封已久,现在交给李兄,正可叫它再大放异彩。” 夺江海。隋国信奉六渎帝君,崇尚水德,这槊却叫夺江海——怪不得隋王对隋无咎心存忌惮。他是因此才不再用么? 知道它的来历,李伯辰想假意客气客气,但又想反正是用来赔礼的,客气什么。便道:“好,隋兄,替我谢谢大公。” 隋不休一笑,道:“自然。” 又道:“赔礼已送到,李兄,我该告辞了。” 李伯辰一愣——他不说别的事了么?! 第二百一十七章 巡行 第二百一十巴掌 耳语 这人嗓门不小,声音也洪亮。此时正走到孟娘子家门前,听了这动静,门一下子打开了,两个孩童的脑袋探出来。但一瞧见这架势,立时缩了回去。很快孟娘子也走到门旁,见着李伯辰,先愣了愣,又笑了一下。 李伯辰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也想笑一下,但仍板了脸,只对她点点头。 等他们走到镇上时,真喊出了许多人。一路跟在这支“大军”之后,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李伯辰虽听不清楚,但也听得出那些声音里似乎有些喜气。这么走了一段,倒不觉得像之前那样有点局促了。 在他记忆里,从前在无量城做统领的时候,逢上峰校阅,也曾被麾下兵将簇拥前行。可在记忆中他清楚那些兵不是自己的兵,而是官家的兵,自己也只是个统领,不是什么高官。 然而此刻他边策马缓行边往周遭看,只见苍穹高远,大地无垠,田中沃土成片相连,远处山川峰峦叠嶂。这些土地,往后算是自己的了么?那自己倒真成了一镇领主了! 因而此时的感觉又与无量城时不同,哪怕身后只有五十来个兵,心里也渐渐生出些豪气——百仞之高,始于足下。如今的李、隋、高、姜、鱼、尉六国的初代君主们,也是一点点踏上争霸之路的吧! 他们在镇里绕了一圈,又往镜湖山去。此时身后的人越来越多,有挎着筐的、有背着麻袋的、还有推着车的。李伯辰从前在屯里转,见房舍稀稀拉拉地散布在原野上,似乎人不太多。但如今意识到孟家屯该的确有千把人——北地村镇与隋境不同,占地颇广。集镇两旁目力所不能及的沃野丘陵中,还住着许多户呢。他们往镜湖山走,还要好些时候,到那时百姓们将放粮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晓得还会有多少人来! 等出了镇他再往身后一看,见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足有两三百。便忍不住低声道:“奉至,这么多人,镜湖山上的粮够么?” 常秋梧道:“放心,朱厚来这儿之后,征了许多粮。我之前清点过,够千人用上一个月了。不过我们也不都放出来,每人领上两斤,安安人心。” 李伯辰不由得暗暗咂舌——千人用上一个月,岂不是要有数万斤?朱厚来这儿也不过两三个月,是把这附近人家的家底都搜刮干净了吧?之前见他在路上撒钱,还以为他为人豪爽,但如今看,倒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可即便如此,这些人却还未见什么不满。也许在他们看来,能在这世道平安活着,已比什么都好了吧。 他原本还有些担忧乡民见了粮会哄抢,但此刻也放心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这大队人马已至镜湖旁。只见镜湖一望无际,一片小海一般。又因北地相对寒冷,这里的湖水澄清,岸边铺着白沙,能瞧见浅水中的卵石、鱼虾。湖岸两侧绿草如茵,举目望去,皆是大片的平地。李伯辰心道,要是有人能把那些土地都开垦出来,不晓得能养活多少人——只是这镜湖风景优美,湖边倒最好空着。 再往远处看,能瞧见镜湖山了。镜湖山山势相对平缓,东坡处有一条小道入山林,往山上去。李伯辰再向上看,依稀能瞧见一两座木制的房舍。 他原本还想要不要日后搬来这里,见到此处模样打消了主意。这虽然是山,却无险可守。虽说有密林掩护,但山下的敌人不容易上山,山上的守军也难以展开。朱厚选了此地,该是土匪的本性使然,并未考虑到大规模作战的需要。 但其实自己现在那住处也不算好——说到底,孟家屯宜于生息劳作,但不适合做军寨,日后要想个办法,叫此地能守得住才行。 此时该也因为见到镜湖山渐近、且人多热闹了,后面的百姓显得越发雀跃。不知谁起了头,开始夸赞常休、常秋梧是一心为民、功德无量。叫嚷了一气,李伯辰听见方耋喊道:“君侯万寿无疆!” 那些百姓该也不知道这“君侯”是什么东西,但见跟在常休身后的人这样喊,也又开始叫嚷些“万寿无疆”、“帝君庇佑”、“大富大贵”之类的话。李伯辰听得好笑,心道这要叫天子听见了,非得杀人不可,哈哈。 尽管知道这些人是为了粮食喊的,未必有什么真情,可他也觉得心里很舒坦,暗道,果然——许多人口中说不贪恋权势,其实是因为没尝到权势的滋味。自己也勉强算是淡泊之人吧?可如今被这些声音一哄,亦不免觉得飘飘然了。 但就在此刻,忽然听得耳畔一个声音冷冷道:“……什么狗屁君侯,什么帝君。帝君明明在李生仪那里。” 又道:“……哼,等大将军出山,第一个先杀这狗贼!” 李伯辰心中一惊,要不是前面有常秋梧牵着马,险些就勒住了。他下意识地往左右看——并无人。 可刚才那声音在一片颂扬声中尤其清晰,绝非自己的幻听。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该与在散关城外庄园中的情况类似。 那天他将几个匪首击倒在地,神游天外之后便忽然听得一个声音在耳畔说,“……他是怎么了?心软了么?”,随即又听另一个声音说,“北辰在上!难道是受暗伤了么!?天不绝我……用那霹雳丸!” 当时他猜,或许是因为自己触摸到了些什么做灵神的门道,因此听着了这两句向北辰祈祷的话。 而刚才自己听着的那两句,与那时的情况一样么!? 但身后百姓也在念叨自己、也提到了“帝君庇佑”,怎么没听着他们心里的话呢? 难不成,除非在心中祈祷的人注意力都牢牢集中在自己身上、情感又尤其激烈,才能被自己听着么? 但无论如何,在心里想这两句话的人是谁?他说“等大将军出山”——指的是朱厚么?朱厚果然未死,逃进山了?那眼下他应该就藏在雷云洞的洞天遗迹中吧!? 此人必然知道朱厚的行踪。或许还曾与朱厚联系过,如今成了留在屯里的细作。李伯辰忍不住想回头看,但知道此时一看绝分辨不出那人来,也许还会打草惊蛇,便忍了下来。 他转脸对常秋梧道:“奉至,你说现在就只有这五十多个兵了?” 常秋梧道:“是啊。朱厚一死,麾下那些匪兵立即跑了一半——本来就是跟着他混吃混喝的。之后听说要围城,又跑了不少。但这也好,现在留下来的这些要么是根在屯里的,要么是走投无路的江湖人。我这些天都观察过,一些人虽然有些小毛病,但也不算匪类了。” 江湖人?李伯辰皱了皱眉,道:“你知道哪些是江湖人么?” 常秋梧愣了愣:“君侯,你要把他们都赶走?” 李伯辰没法儿告诉他自己听着了什么。这种事,无法用“北辰气运传人”来解释。他可以叫这些人知道自己是北辰传人,但绝不会叫任何人知道自己就是北辰。 便道:“有些江湖人未必是善类,但我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我以前也走过江湖,知道了身份,也能好好瞧瞧。” 常秋梧笑了笑:“哦,好。等分完了粮,正好你也要给他们说说话,那时候我指给你看。” 李伯辰点了点头。经刚才那两句话,心中的飘然之情全没了。他心道,我这人还是不太踏实。要是刚才忽然有人来杀我,只怕全无防备之下要中招。 再往四下里看,虽然还觉天地辽阔、耳畔也有溢美之词,但心到底收住了。眼下还有两千兵在阵外围着,能挡住他们,也是靠隋不休的阵法。但那阵法也是隋不休从别人那里学来的。要是有同样精通此阵的人来了,只怕立时就要被破。 今天走这一遭是为了安抚、拉拢人心。但要是往后自己没什么本事保住此地,人心立时就散了。到那时候,这些乡民可没几个会认什么君侯不君侯的。 又行一段路,终于到了山前。李伯辰以为会继续带人上山,但常秋梧将马勒住,道:“君侯,请下马。” 李伯辰往前面一看,见上山的路口、一株老槐树下竟设了一个香案。常秋梧将马带开,常休走到李伯辰身前行了一礼,沉声道:“君侯,请站在香案前。” 李伯辰愣了愣——难不成刚才状元游街一样地走了这么一遭,还有什么讲究、是什么礼仪的一部分么? 此时见他停下,身后那些兵也站下,自行在道路旁分成了两排。见他们如此,那些乡民也停了,脸上带着好奇又快活的神色,往李伯辰这里看过来。 李伯辰只得走到香案前站下。常休便对他又施一道,转身道:“诸位父老,国难以来,神器崩碎,百姓流离——” 他说话时中气十足,倒比之前喊人们来领粮的那个兵还要洪亮。李伯辰听了片刻,意识到他是在说什么祝辞。只是语句晦涩难懂,他听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到底在讲什么。那些乡民该也被唬住了,慢慢都收了声,一个个正色而立。 李伯辰此时觉得自己像是一尊塑像,动也不是,说也不是,索性往人群中看,想瞧瞧能不能从那些兵身上瞧出什么蛛丝马迹。这么一瞧,倒瞧见隋不休。他穿了一身天青色劲装,身后跟了两个羽卫,背手站在路旁。见李伯辰看到他,便微笑着点了点头。李伯辰觉得他那笑里有些狡黠的意味,也不知道他当初在国都受什么封的时候,是不是也一般模样。 常休说了足足又一刻钟,最终才道:“……临西君封赏不日便至,更有援军前来,以解父老之困。” 人们听他说前面那些,都没什么反应。最多在听他提到李伯辰是武威候之后的时候,瞪起眼睛使劲儿地瞧他。但听了后面这几句,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该是真的欢喜了。 等常休话音一落,纷纷向李伯辰拱手道:“恭喜恭喜,恭喜君侯。” 李伯辰在心里哭笑不得——想必这些乡民从前见过最大的官也只是侯城里的小吏,对什么武威候实在没概念。这时候这么一说,看起来倒像是寻常人家办喜事了。可常休面色郑重,看起来很满意。李伯辰心想,这位外公从前做太常寺少卿的时候一定没少主持这种场合,如今隔了这么久,该是过了一回瘾吧。 常休又说了几句,终于宣布放粮。李伯辰也得以不用再做塑像,忙走到一旁,看士兵一个个从山上扛下米粮,常秋梧又将那香案撤了,权做个记账的书桌。 李伯辰出了口气,走到树荫下站着。骑了一路马,如今太阳又升起来,背上还有个厚披风,他觉得身上开始冒汗。但每个领了粮的乡民都遥遥对他说一句“多谢君侯”,他只好矜持地站着,叫自己做出威严相。 听着身旁有脚步声,拿余光一瞥,是隋不休。隋不休在他身旁站下,低声道:“李兄,感觉如何?” 李伯辰苦笑一下:“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隋不休笑道:“这种事我经历过好几回了,的确不会觉得痛快。” 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同几个老者说话的常休,轻声道:“但是礼制这件事,也是个好东西。你看,常秋梧比你年长好多,境界也比你高,还是得乖乖叫你表爷爷。你外公是你的长辈,还得对你行礼、喊你君侯。礼,也是驾驭之道。” 李伯辰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说这些,瞥了他一眼,却瞧见隋不休脸上略带些笑意。他愣了愣——隋不休说的这些话似乎别有些深意,在指什么? 但隋不休又在怀中一摸,递过来一枚小玉,道:“李兄热吧?把这枚辟暑玉戴在身上,马上就凉快了。” 昨晚已经受了他一柄马槊,如今不想再拿他的东西,便道:“多谢好意。不过这也没什么,还受得住。” 隋不休将手一翻,把玉重收进怀里,道:“也好。” 两人一时无话,但李伯辰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曾经怀疑隋不休中了那妖族真罗公主的魔法,泄露了军情。虽说之后想了想觉得时间对不上,但心中疑惑始终未解。便道:“隋兄,无量城是怎么破的?”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大才 第二百二十章 章程 说到这个时候,李伯辰是真起了些谈兴,便道:“孟先生你既然想要术心,从前就没想过到术学去么?” 孟培永苦笑一下:“哎呀,君侯,术学是个新鲜的玩意儿,我这一把年纪可不行。”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一下。孟培永也不过三十来岁,怎么称得上一把年纪了?不过术学是新鲜玩意倒是真,统共不过十多年罢了。术学中风气也更开放些,在隋国的时候就听人说雪中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有伤风化。 但听孟培永的口气,他似乎是也想去的,只不过没勇气或者没机会罢了。 李伯辰认真想了想——其实机关之术真的很重要,但这世上的人,至少在此时,并没有重视到一定程度。 譬如在无量军中乃至六**中,战阵的核心始终都是修行人。除了他这个异数,从前无量军中的统领一级大多是养气境,到了战场上,战斗便围绕着主将这个核心展开。养气境修士在一班亲兵的护卫下勇往直前,余下的寻常兵卒乃至披甲车,都是为这一核心服务的。 这种战法自然有不足——主将冲锋在前,或者身处战团当中,指挥便大大不力。虽说统制一级的将领多会在后方压阵,但真遇着难啃的骨头,统制也要上前去的。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修行、术法的存在叫个体力量的差异极大,若无人克制,一个二阶妖兽就能肆无忌惮地在战团中来回冲杀,不管有多好的战术,也全无从施展了——自己昨天冲破那个百人阵就是佐证。 可他自己是深知披甲车、机关之术有多重要的。倘若一片战场上只有下三阶的修行人,那披甲车其实可以发挥极大威力。只要如孟培永所言,更快、更强、更多些。其实这个道理别人慢慢也会明白,关键是要在他们意识到这事之前搞出自己的优势。 他心中起了这个念头,便道:“孟先生,要是你真有机会去学那些,你会去么?” 孟培永愣了愣才道:“啊……这个,君侯,我也有家有业……” 李伯辰想了想,道:“要是也用不着你离家呢?” 孟培永立时道:“君侯你要亲自教我么!?” 李伯辰苦笑一下:“我是真的不懂这些。但你要想学,我可以想想办法。” 孟培永道:“那好哇,那我是乐意的!” 李伯辰笑了笑,正要再开口,听着一人道:“哎呀,李兄弟,你怎么和他也能聊到一块儿去。” 李伯辰转脸一看,是孟娘子走了过来。听着她叫自己李兄弟,李伯辰心里也觉得很舒坦,便道:“孟大姐,我在和孟先生说机关术的事。” 孟培永眼睛一亮,对孟娘子道:“夫人,君侯答应我说,还要留着术馆的!” 孟娘子笑眯眯地走到孟培永身旁,从腰间一个小布袋中摸出一颗药丸,道:“这事以后再说,大郎,该吃药了。” 孟培永立即张了嘴,孟娘子将药丸喂进去,孟培永便一口吞了,又道:“还说要请人来教我术学的。” 孟娘子道:“也就李兄弟性子好,陪你弄那些小孩子玩意儿。” 再看李伯辰:“李兄弟,我家大郎不会说话,要是哪儿讲错了,你可别怪他。” 在这世上,倒真很难得见着如这对夫妻一般的相处方式。李伯辰本来还有心再和孟培永多说一会儿,但见孟娘子如此,心里未免有些不是滋味,谈兴也没了。便笑道:“孟先生有一颗赤子之心,和他说话很投缘。孟先生是身体不舒服么?那我就不拉着他了。” 孟培永不乐意走,道:“没有没有——” 但孟娘子一拉他:“君侯还有好多事要忙,你别缠着人家。” 她这么一说,孟培永才愣了愣,道:“啊,哎呀,哎呀,我这人。” 李伯辰拱手笑了笑:“孟先生,以后再向你请教。” 孟培永赶忙也还了一礼,被孟娘子拉着走远了。李伯辰还能瞧见两人一边走,孟培永一边眉飞色舞地说些什么,孟娘子便只笑。他叹了口气,转脸去看隋不休。他在和常休说话,似乎气氛融洽,料想谈得很顺利。 他觉得有些无聊,索性站在原地微眯双眼,运气修行起来。 如此捱到晌午,常秋梧叫人将自己换了,三人走去山寨上吃饭。上山的路被绿荫笼罩,花草烂漫、鸟鸣阵阵,很是怡人。李伯辰便将孟培永的事说了,又道:“外公,我们向李生仪请封的时候,可不可以送一份厚礼,再叫他派一两个懂术学的人来?我之前见过李定,李定那时候在璋城的术学做事,我猜他那边此类人才不少。” 常休道:“君侯若有意,自然可以。但,是想造些披甲车之类的东西么?只怕一时间很难。” 李伯辰倒也知道这事。他在无量城时进过披甲车,甚至还开过。披甲车的构造说简单也简单——不过是术心提供动力驱动,外面再罩一个壳子罢了。可说难也难,其中一些精密的构造、零部件,绝不是寻常铁匠就能锻造出来的。据说很多材料得要修行人助力,或者淬炼一番、或者也蚀刻符文。也是因此,披甲车的数量并不多。 但这事,他心里其实有些计较——他那一界中的朽木,比起钢铁也不逞多让。要用来造披甲车,会不会更容易? 便道:“外公说得是。我只想提前储备些人才,走一招闲棋。” 又记起昨夜隋不休说的那些话,就细细讲明了。常休想了想,道:“难怪隋公子刚才和我只闲聊了一些,我还以为他许多话里有深意。唉,隋无咎这人,也是英雄人物。但英雄落难,就更不能小觑了。” 又道:“说起这个,君侯,还有些章程要议——你今天见着了屯里的青壮,觉得有多少人适合当兵打仗?” 李伯辰想了想,道:“要只说人,合适的有一两百。但要说打仗,怕一个都没有。” 常休和常秋梧都愣了愣,常秋梧道:“这怎么讲?” 李伯辰道:“这些青壮,都能捉刀披甲。可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我看屯子里的人面黄肌瘦的不多,这些年过得该不是很苦。国难过去那么久,现在的青壮心里要说有没有恨,该是有的。可有多少就难说了。” “朱厚在的时候,自然可以抓壮丁,但我们不能这么干吧。即便这么干了,到了战阵上这些人想的怕不是怎么杀敌,而是怎么逃,那就没法打了。” 常秋梧愣了愣,道:“哦……其实也有道理。” 李伯辰也愣了愣。他还以为两人问自己“为什么”,又是心存考校之意,但瞧常秋梧的反应,他们是没想到这些么?还是说,没担心这些? 再一想,忽然意识到,他这位外公和表孙,从前都是世家。哪怕近些年落难,该也还有世家的做派气度,虽看着随和,但在心里绝不会真放下身段。 那就不免产生了一个问题——千年以降,豪门世家高高在上,草民唯命是从。税收、征兵这些事,没什么商量的余地。哪怕是在孟家屯,要自己真强令所有男性都入伍,违者便杀,那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反抗。因为人们早知道反抗绝不会成功的。 常休虽然常提到“人心”,但此刻李伯辰意识到,他口中的“人心”不是草民们的人心,而是世家豪门、修行人的人心。 然而此世与他来处终究不同,不好说谁是对的,谁是错的。不过李伯辰觉得,既然自己有与众不同的见识,不妨试一试。“为何而战”这种东西,其实是很重要的。 此时常休道:“君侯,那你想怎么做呢?” 李伯辰道:“我是觉得,要么叫他们明白当兵打仗能得到什么,要么明白反之会失去什么。现在咱们被侯城和玄菟围了,这事对他们来说该没什么大不了。无论此地换了谁,都得叫他们种地、纳粮吧。” “但妖兽要是来了,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可妖兽对不少人来说,和魔君、魔王一样,知道有,但觉着离得很远,是拿来吓唬小孩子的。之前这里说山里有妖兽,可也没见大家慌成一团,因为觉得到底有兵在和妖兽打,也许多些日子就赶出当涂山了。” “该有人告诉他们妖兽这东西是什么样子、会做什么。昨晚我怕山里还有妖兽,其实现在想一想,要真有,也算是好事——我们把妖兽弄进来,给大家伙瞧一瞧。” 常休与常秋梧对视一眼,似乎对李伯辰的说辞有些不以为然。但常休仍道:“既然君侯想做这件事,那就该做。”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想,做了这君侯,当真有些便利。 三人上了山,李伯辰瞧见半山腰一片平地处起了一片木屋,料想该是朱厚从前的营寨。一个丫鬟和一个男仆已在一间屋前将吃食备好,桌边还新弄了个小炉子,热着水。 三人落座,李伯辰见桌上的吃食很精细,有几样他都叫不出名字。刚才在山下常秋梧坐在桌后记账放粮,而今三人又跑来开小灶,方耋还得在下面忙着,李伯辰心道,这到底还是世家做派。 待见着两人吃了七八分饱,他才开始风卷残云。常秋梧看得直愣,常休眯眼笑,道:“要不够,再吩咐做些。” 李伯辰道:“够了,够了。” 将嘴里的咽下去,又咕咚咕咚灌了水。见他喝水如牛饮,丫鬟和男仆也在一边抿嘴笑。 等他撂了筷,常休笑道:“好,伯辰,咱们再说说往后几天要做的事。” 李伯辰坐正了,心想,该要说到册封山神的事情了,便道:“外公请讲。” “如今都已知道你是此间主人,各种规程就都该有了。你之前说‘人才储备’,这话是正理。孟家屯千余人,未必有真正出类拔萃的,但既是初创的基业,忠心才最要紧。忠心如何来?追随得久了,自然就有了。” “譬如人丁登记造册、纳粮赋税、土地丈量、差、甲等委任,都要用心去办。这些事关民生,马虎不得。稍后我叫秋梧整理成册,交给你看。” 李伯辰忙道:“外公,要说打仗,我或许懂一点。可是这些我实在一窍不通——就叫奉至能者多劳吧。” 常休道:“也好。” 又道:“这些民生可以不论,但军事你就不能推脱了。如今还有五十三个兵,你可有想法?” 李伯辰道:“我倒真是想了。” “之前朱厚封了一堆将领,我们绝不能这么干。这五十三个人,先试试本领怎么样。有出挑的,先做十将——弄出四个什,剩下的,给我做亲卫。这班亲卫的头领,就叫方耋做吧,也是个十将。” “往后隋无咎要来,五十多个人是绝不够的,我们可以再从屯里征一些,补足一个佰。” “我有一个想法是,在隋无咎来之前,找玄菟城的镇军较量较量,看看能不能弄回来一辆披甲车。” 常休和常秋梧对视一眼,笑道:“哦?就用这些人?怕未必能稳操胜券。” 李伯辰道:“我觉得是一定不会赢的。可是外公,要是隋无咎来了,他那两千兵收拾侯城和玄菟的两千镇军该不是难事。等他占了侯城,我们这边就更是安稳了。下一次要有机会上阵,要么是缴匪——这没什么用——要么,就是魔国来了。” “那时候叫这些人去和魔国打?我看先要尿裤子。所以眼下只有这一个机会。玄菟城的镇兵虽然也不算精兵,可一定比我们这些人强。这些人原本跟着朱厚的,我见过其中一些在散关的样子,连兵都算不上。得叫他们清楚自己到底几斤几两,晓得战阵不是江湖乱斗,等隋无咎的无量军到了,再叫他们瞧瞧真正的百战精兵。” 常休点点头,道:“知耻而后勇,也是这个道理。但这些人,也未必能知耻。” 李伯辰一笑,道:“对。他们到底不是边军镇军,连府军也算不上。虽然捉刀披甲,可只怕隔着结界看外面那些镇军的时候,还把自己当成乡勇甚至百姓,自然不会觉得比不过人家有什么好丢脸的。不过这个,我有些想法。可先得弄回来一个人。” 第二百二十一章 咒诀 第二百二十二章 方耋说了一堆话 第二百二十三章 李伯辰发了很大的脾气 第二百二十四章 今晚真是太吓人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叶先生还是放不下心中仇恨 没过多久,那道护城河边便被妖物挤满了。起初落水的那些都被分食,之后的终于不敢再上前了。那些东西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地堆在一起,李伯辰看不分明,但距自己较近些的倒看得清。 他之前以为全是妖,如今看却不然。先前见着那个吃鸡的老妇也在其中,但她身边环绕了一群小怪物,都是人身枭首的模样,身上没穿衣裳,生着灰色细毛,哑着嗓子一个劲儿地叫。时不时地有一两只一张手臂,便瞧见手臂之下都生着飞羽,腾空一段,歪歪斜斜地上了天。 可刚飞出十几米去,群妖中便不知探出了什么东西将它们捉下来,又是一阵争抢。 那老妇是妖,那些小东西难不成是她的子孙么? 这时那座山顶忽然有一道白光直冲上天,遇着什么无形的结界,往四周扩散开去,化作一道道雷蛇,隆隆作响。又听一个人大喝:“畜生!退下!” 是朱厚的声音。 这雷声一响,群妖的嘶吼声便低了一些。那道白光又像风筝线似地晃了晃,引得天顶一片电蛇也往河边游走。便听朱厚又喝:“死!” 漫天电蛇忽然化作一道炸雷,轰隆一声劈了下来。群妖登时被掀翻一片,一时间惨呼连连,像刀子一样剜着耳朵。 经了这一记,一些妖物退去,但还有些徘徊在河边不走,往对面怒吼。便听朱厚又喝:“滚!” 又有一道白光直冲天际,再成一片雷云。只是刚才那雷云中的电蛇翻滚不休,十分骇人,如今却只有十几条,明明暗暗地闪着,看起来有气无力。 饶是如此,河边余下那些妖物也吓了一跳,再退走了些。 电蛇便慢慢散了,朱厚也没再做声。稍待片刻,百多个顶盔贯甲的兵下了山,各持刀枪沿河边警戒。 李伯辰见了这情景,却觉得十分熟悉。细细一想,不正是自己在那一界中所见么?当初当到了那里,有个幻影便紧随而至,也是天顶发出雷霆,将那幻影击散了。只不过此地的规模和威力相比他那里,要小得多。 他心头一动,一边叫阴兵护卫自己,一边阴灵出窍,手腕一抖,把叶成畴给唤了出来,问道:“叶成畴,你从前的宗派是三老洞,你们那里有没有秘境?” 叶成畴听了他这话,往四周看了看,道:“咦?这儿是秘境?李伯辰,你真是个灾星,又把哪家祸害了?好在我三老洞的秘境很久之前就散了,不然也得遭你的毒手!” 他竟真知道秘境。李伯辰道:“把这事儿说来给我听听。” 叶成畴道:“痴心妄想!此等机密怎么会告诉你!?” 李伯辰心道,要是叫他在死前对自己感恩戴德就好了,也不至于这么磨磨蹭蹭。但他也不开口,隔了一会儿,叶成畴又道:“不过叫你知道我三老洞天从前的风光也好,你好晓得你能赢我,实在是侥幸!” “我三老洞天从前也是大派,自然是设了秘境的。秘境这种东西,就好比诸天灵神的‘界’,只不过是在地上的而已。” 李伯辰听得此处,一边往河畔看,一边道:“哦,我知道。依地气而设的嘛。” 果然,叶成畴立时道:“哼,知其一不知其二!凡人又不是帝君,怎么能长久调动山川江海的气运?得想个法子叫地气自我往复,循环不息才行。要这么干,就得把这秘境也看做是一个人——也设置些经络关窍之类,叫地气在其中运行,自成一体,如此秘境才算成了。” 又往四周点了点,指出几处,道:“瞧见没有?这些地方就是这秘境的关窍,地气在此处循环往复,又成了经络。只不过这种东西终究是人力而成,还得需要人来维护的。后来我三老洞天人丁凋零,也就无人去管那秘境了,过上几十年,秘境中的地气慢慢散了,秘境也就没了。” 李伯辰听了这些,忽觉脑中豁然开朗——叶成畴说要将秘境拟成个人,也设置经络关窍,外公之前教自己的那请法身的咒诀,不就是这个道理的么!? 他当时只自己凭空想,实在没什么头绪。可如今身处秘境之中,纵使不能全对得上,但观看这秘境中的地气运行,也可举一反三、理解起来大为简单了。 他心中一阵欢喜,但仍暂且按捺,又道:“哦,那这里的这些妖又是怎么回事?也是设秘境的时候弄的么?” 叶成畴道:“你在山里建一个秘境,调动地气,难道山君地师是摆设么?自然要经过他们允准的。你建了秘境,总得想有人守山吧?向山君调遣几个兵将也是常事嘛。” “或者请个妖物进来,或者,只养些猛兽。秘境当中地气循环往复比别处要快得多,就是寻常猛兽待得久了,不免也会开神智,成了妖的,只不过断然不会有此处这么多。我看,这里一定是荒废已久,原本还藏了灵药,都叫妖或者野兽给偷吃了。要是没人管,他们在这秘境里循心修炼,自然就繁衍出许多了。” 或许的确是这样吧。李伯辰又道:“照你这么说,秘境里容易成妖,李国荒废的秘境也该有不少,怎么没见到处是妖?” 叶成畴道:“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这些妖又不是在天地间修出来的,只是仰仗这秘境而已。要是有一天秘境散了,他们重归天地,自身灵气也就会往外散的——这不和人散功一样么?捱不过的就死啦!” 李伯辰叹了口气,道:“好吧,你聪明——那这秘境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可以调动地气御敌的?” 叶成畴愣了愣:“咦?你怎么知道的?哼,一定是——” 他说到此处,李伯辰将手一抖,把他给收了。 这么看朱厚就是使了秘境里的什么东西,才能驭使天上的雷霆吧。那这秘境,很像是一个缩小的“界”了。不过朱厚该是道行不够,只使了一次就后劲儿不足了。 他原本想在这里把朱厚给擒了。但看那山上似乎有一两百的兵,朱厚又得了宝器,要拿他怕是费劲。不过李伯辰生出了另一个念头——他说要拿玄菟军的披甲车,常休和常秋梧觉得那事难办,颇有些敷衍塞责之意。 如今知道这秘境是此种状况,正可施一奇计。 李伯辰便四下看了看,潜行至河边一丛乱石处,找了个石窝子藏了身。又将阴兵设在周围守护,瞧着那些兵与妖类隔河对峙。约过了两个时辰,那些妖类见没什么好处,各自散了,盆地中重归一片宁静,那些兵就也都上了山。 再捱了一会儿,见山上的火光也慢慢熄灭,李伯辰阴灵出窍,往山上掠去。 他此时是阴神,不拘被夜色影响视力,可掠过草丛的时候仍没发觉什么妖物,也不知道它们是用什么法子藏身的。从水面上行过,也只能瞧见零星一两个惨白的面孔,似乎能觉察到他,赶忙避开。 上山之后沿着石阶往上走,到了山顶平地上。只见匪兵都披甲胡乱在地上躺着,有些睡了,有些在低声说着话。他站下听了听,不少人谈的都是吃的,似乎已经好几天没吃饱了。还有人在抱怨,后悔跟朱厚来了山上,说早知如此,不如还去江湖上快活。 他听到此处,心中更加笃定。 北边是一片岩壁,三座塔楼背靠岩壁而建,都有四层高,是石质的,或许是就地取材。当中那座塔楼前站了两个无精打采的兵,将长枪拄在地上,抓着枪杆像是要睡着了。 塔楼的门洞里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模样。李伯辰放缓脚步,抬手往门内试了试,倒没发觉什么禁制,便走了进去。 塔楼一层是个空旷的大厅,两侧有环形台阶通往二层。厅中之摆放了一张条案,一些散落的典籍。朱厚正坐在条案后,身披铁甲,头戴一顶黑盔,微闭双目,似乎正在运气调息。 那铁甲之前见过,黑盔却有些奇怪。盔顶有一缕蓬勃的黑缨,垂过肩头,盔上并无什么装饰,但黑得发亮,镜面一般。之下的顿项甲片之外则覆了一层浓密的黑毛,仿佛狮鬃。 这头盔戴上去,看着很是威武,但朱厚穿的是闪亮的鱼鳞甲,相比之下倒显得头重脚轻。李伯辰心道,他戴这东西可不配,但要和我那身黑甲放在一起,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头盔看起来如此古怪,想必不是凡物。叶成畴说秘境当中该有个什么东西可以调动地气,或许就是这盔。要不然如今已是四月,这秘境里又十分温暖,朱厚干嘛非把这东西戴在头上? 他此时只剩了一条手臂,但脸色看着还好。微眯双目调息片刻,睁开了眼,直勾勾往李伯辰这边看过来。 李伯辰心中一惊,暗道,这人是修了什么法子能发现我的么? 却听朱厚开口道:“哼,王姓?从前那么多王姓,还不是都死了。” 又道:“风水轮流转。那北辰说不定也死了,我怎么就不能出头?” 这人可真大胆!明明修的是北辰一脉,却敢说北辰已死。不过李伯辰倒乐见他如此——朱厚此人果真有野心。如今断了一臂,心中怨愤更盛,就更想要出人头地了吧! 他便安心等待。等听着朱厚又说了几句狠话、再调息片刻,才慢慢斜倚在地上,拿那头盔做了个枕头,睡着了。 李伯辰立时将手腕一抖,把铁索放了出来,往朱厚身上勾去。 之前在陶宅的时候,阴差是用这铁索把附身的恶灵勾出的,此时李伯辰去勾朱厚的阴灵,却稍微吃力些。朱厚毕竟有修为在身,阴灵有灵气护体,因而觉得铁索像是被粘在了他身上,心意一动也只能看到一个幽绿色的人形轮廓略略离了他的身子,面目呆滞。 李伯辰便试着开口道:“可知我是谁?” 那离体一半的阴灵浑浑噩噩地翻了翻眼睛,口齿不清,道:“不……不知……” 这就好了。他之前想的便是“托梦”。自己从前在半睡半醒间离体的时候,也会觉得头脑恍惚。而寻常人做梦的时候,对现实世界的某些认知往往会产生偏差。譬如不合情理的事,在梦里却觉得逻辑完美、十分笃定,看来如今这朱厚的阴灵也是此种状况。 他便道:“我乃十方世界,怖畏真君。朱厚,你可知如今诸天动荡,正是英雄出世之日?” 朱厚道:“英……英雄?” 李伯辰道:“你正应了本君天命。如今李国之中,北辰无道,本君将取而代之,你可愿得本君气运,做天下之主?” 朱厚又迷糊了一会儿,道:“我……我……” 看他这样子,也是憋不出什么好话,李伯辰便又道:“听好。此去向东,有一城名玄菟。你的天命之地,就在那处,你好自为之!” 说了这话将手一松,叫朱厚的阴灵又回到肉身当中了。 李伯辰收了铁索,又围着朱厚转了一圈。他之前勾他阴灵出来,其实也是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东西的——朱厚性情大变,其实李伯辰心中也有了个推测。只是如今看,似乎只有他自己的阴灵,并无旁的东西。 难不成我想错了么? 他又等了一会儿,朱厚的脑袋一歪,从头盔上滑落,一下子惊醒了。 他睁眼往四下里看了看,猛地坐起身,发了一会儿愣,才道:“……是梦么?” 又想了一会儿,道:“是梦吧?” 可似乎再难睡着,抱起头盔在厅中大步走了一会儿,眉头紧锁。又走回到条案旁,如刚才那般躺下。躺了一会儿,再坐起来,道:“这位真君,你要是真给我托了梦的话,就再托一个吧!” 说了这话慢慢躺下,再过好久,才又睡着了。 李伯辰心道,这人真是多疑。但仍是等了一会儿,又将他的阴灵勾了一半出来。未等朱厚开口,立时喝道:“本君于诸界之中给你天启,你竟敢如此无礼!?” 言罢将手一收,把他的阴灵放回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朱大将军被忽悠瘸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君侯创业未半而出道裁军 第二百二十八章 李伯辰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这十八人当中,除去方耋之外,先前四个十将都留下来了。余下的十三人,有六人是他的亲兵。 李伯辰便再等一会儿,道:“你们这些人不怕死么?” 一个十将道:“君侯,你说话实在,我们也不藏着。说不怕死是假的,但我自己个儿是没地方去了。我以前混江湖结了大仇,就投奔朱厚了。现在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当了你的兵,就给你卖命,也比叫仇家割了脑袋好。” 李伯辰道:“结的什么仇?” 十将道:“睡了别人老婆。” 李伯辰点头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既然不是在这里犯的,从前的我就不管。可有一样——要往后那人告到我这里来,李国律法怎么判,我就怎么罚你。” 十将愣了愣,一梗脖子,道:“那他要要我脑袋呢?” 李伯辰道:“那就是残杀我军将官——我要他的脑袋。” 十将笑道:“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个十将名叫赵波。李伯辰将他的名字记下了,又看其他人:“你们呢?” 见他此时说话语气更加温和,便都七嘴八舌地讲了起来。另外三个有修为的人,两个也是结仇。或者快意江湖时候误杀大佬的亲眷,或者因一时意气杀了官府的人。余下一个则说修行遇着瓶颈,想要四方走走历练一番。李伯辰听的时候直点头,心中却道放屁。这人八成也是惹了什么祸,但实在说不出口,便找了个借口。 他记下此人名叫滕仲。 至于那些寻常人,有与人结仇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更多的是天性放浪不羁,想要杀点什么试试或者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李伯辰心里有了数,又问他们可识字、可乐意修行,都说好。 他便道:“那么今天晚上,就带你们这些人袭营。我也不差饿兵,那边口袋里有我秘制的行军丹,每人给你们发三丸。现在是上午八时两刻,到晌午的时候吃一丸,晚间的时候吃一丸。剩下的,咱们得胜回来,你们可以在水里化了,分给家里人吃——方将军。” “在!” “带他们把地上的兵甲收了,把山上朱厚库存的那些也都搬到我东厢去。做完了事,去找孟娘子。问她家还有没有多余的空房,我租来做军营,租钱叫她请奉至兄拨下来。” 方耋道:“得令!” 李伯辰便一挺身,向这十八人抚胸一礼。这些人各自回了礼,他便走上田坎,回到自己宅中去了。 西屋是书房,从前笔墨纸砚都备了,却一直没用。李伯辰便走回去开了窗,坐在书桌前铺平纸,打算写些修行之法。他在军中有修法,后来在璋山君的洞窟中也得了一些。如此,算是江湖、宗派、庙堂的初期修行法门都全了。 他是打算亲手写上十几份,先叫那些想修行的人试一试的。可刚写了半张纸,发现自己提笔忘字了。 原来那位自然识字,但不爱读书。他喜欢读书,但没书可读。近些日子才看了些典籍,然而许多年没动笔,不少字是用的时候记不起了。 他愣了愣,心道,亏我还问别人识不识字,自己都要成了半文盲了。 低叹口气,决定不写修行法了,改为口耳相传吧。 再过一会儿,方耋开始带人来来回回地往东厢搬兵甲。李伯辰坐在椅上看他们劳动,双目微闭,趁机打个小盹。 到晌午的时候,方耋敲门走进来,一边拿帕子擦脸一边道:“将军,都搬完了。我刚才去问孟娘子,孟娘子很痛快,献出两间房。我看那两间都不小,就在咱们坡下面,住上三四十个也不挤——我叫他们都去打扫打扫了。” 李伯辰站起身抻了抻胳膊,不觉得困了,便道:“方兄,坐。他们还说什么没有?” 方耋笑道:“统共十几个人,一两个时辰,我聊了个遍。我觉得都不错,就是有点不服管教。将军,得找机会杀杀他们的威风。” 杀威风这种事,隋军之中也有,但李伯辰不打算用。从前在北原的时候他就有不少自己的想法,如今有了自己的小小一支部队,倘若将一切习气都照搬,实在对不起自己。 便道:“这倒用不着。过了今夜,他们的威风自然就没了。方耋,有人吃了行军丹么?” 方耋道:“我看着他们一人吃了一个的,我也吃了一个。将军,这是什么东西?我以为不顶饱,可这时候全身都暖了。” 李伯辰一笑,道:“吃就是了,别贪多,一次一丸。过晌午你去瞧瞧打扫得怎么样,把铺位给他们分了。你再看看,有没有脸色潮红呼吸不畅的——这种就是贪吃多了的,记下来。” 方耋愣了愣,又笑了,道:“哈哈,将军,你也有这种小心思。” 李伯辰笑道:“也不能因这件事就评判一个人,只是做到心里有数罢了。我也不求他们别的,只希望能做到令行禁止。有人多吃了,你也不必责罚——够他们自己难受一下午了,往后自然长记性。” 方耋道:“得令。” 李伯辰又道:“你说孟娘子献出两间房?” 方耋道:“你的话我都说了,但孟娘子说将军练兵是为了守护乡里,不肯去找常秋梧,我实在没办法。” 李伯辰想了想,道:“那就算了吧。” 其实他的确想叫孟娘子去常秋梧那儿支钱,因为此乃公务。可她既然有心如此,也实在不好多说,不然就显得生疏了。如今情势微妙,还是往后再做补偿。 方耋又道:“咱们晚上去袭营的话,将军,你不给他们说说怎么个袭法么?我看这些人比璋城府的府军还不如,要真上战场,大概全得死了,那就不好办了。” 李伯辰道:“不必。到时候自有安排。方耋,你去瞧瞧他们吧。” 方耋只得站起身,道:“得令。” 他走出门去,但李伯辰又道:“哎,方耋,你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么?” 方耋站下道:“知道啊。” 李伯辰道:“那好,没事了。” 待方耋出了门,他另取出一张纸,记下了“鹬蚌相争”这句话。 看来这话在这边儿是人人都晓得的。可怎么会呢?这些年来他也渐渐发现,有些他以为别人不知道的典故,他们是知道的。但另一些,譬如对秦乐说的“天道自在人心”,其实是“公道自在人心”,秦乐却不知道。 他实在想不通,便打算往后遇着了此类事,就记下来。 又想了想方耋刚才说的话,思量一番,还是决定依着自己的意思来。其实记下哪个人多吃了行军丹这种事,算不得堂皇手段,但此时情况特殊,也是无奈为之。再譬如明明夜里出兵,他这主将却什么都不交代,也是因为一个“情况特殊”。 常休和常秋梧或许很乐观,但李伯辰在北原待了三年,晓得铺天盖地的妖兽滚滚而来是什么概念。他说也许两三个月魔军就打来了,也并非危言耸听。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他得有一支强兵、精兵,他没什么时间“春雨润物”、“潜移默化”,唯有以直接粗暴的手段筛选出自己需要的人。 今夜出兵的时候,他想瞧瞧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十八人当中有多少人能做到无惧无畏,真正的令行禁止。 他起身去东厢看了看兵甲。朱厚原本该也想走“强军精兵”之道,因而将屯子里许多的铁器都收缴了,最终都穿在兵卒的身上。但走掉的人大多带了兵甲走,剩下的也就没多少。东厢被堆满了一半,李伯辰瞧了瞧,也就只有几十领甲、十来柄长枪、短刀罢了。 他锁了门,打算去找隋不休。但还没走到正门,便听着叩门声。开门一看,隋不休竟自己跑上门了。李伯辰道:“隋兄,我正要去找你。” 隋不休背手走进来,笑道:“我听说你在裁兵——李兄真是好气魄,本来就五十来个,现在只剩十几个了吧?” 李伯辰将他让进屋,道:“人多也无用,我们这里情况特殊。” 隋不休点头道:“也是。这里的人过得还不错,先得叫他们见见血。李兄,你晚上要出兵?是不是要问我阵法?” 李伯辰道:“正是。到时候希望隋兄在场,帮我放人出去。” 隋不休道:“好说。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带兵打仗,正好瞧瞧你的风采。” 他答应得痛快,李伯辰便谢了两声,一时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好。隔了一会儿,才道:“你什么时候动身?” 隋不休笑了笑:“叫我的两个羽卫回去报信了。要带上我,怕是走得慢。再说这里还有个阵要我维持着。” 也的确是这个道理。李伯辰刚要开口再道谢,却忽然想到,只怕不是他口中所说的这么简单。 隋不休是留下来做人质了吧? 怪不得外公并不很担心隋无咎。隋无咎的子嗣,从前基本都在王都做质,眼下他身边只有这个儿子了。隋无咎真想争霸天下,这儿子可不能折了。只不过隋不休这命也太苦了。 李伯辰忍不住道:“也难为你。” 隋不休愣了愣,低叹口气:“都习惯了。” 见他这模样,李伯辰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念头早就有,但一直不晓得该不该付诸行动,此时却在心中跳得厉害,几次冲到嘴边。 这时隋不休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我那些兄弟姊妹都和我一样。我算是好的,渐得了隋王信任,被委以重任。另几个兄弟,有的都已经不在了,也从未见过父亲的模样。” 李伯辰愣了愣:“不在了?是说……” “老死的。”隋不休道,“我大兄要是在世,该已经快六十岁了。但自小就不叫他修行,又郁郁寡欢,自然就老死了。唉,李兄,往后你真成了一方霸主,就晓得什么叫无情了。”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心中也有些恻然。隋不休说这些是另有所图?还是真心的?李伯辰倒倾向于后者。他先被父亲送去王都做质,又留在这儿做质。只要是个人、还有感情,必定不会欢喜的。 自己与他也算是较为亲近吧?所以才会说了这些。两人之间毕竟有过命的交情,至于之后发生的那些,也不是他能掌控的。 李伯辰终于开口道:“隋兄,向你打听一个人。” 隋不休道:“请讲。” 李伯辰略一犹豫:“隋曼殊。你的小妹。” 隋不休愣了愣:“昌隆公主?李兄怎么要打听她的?” “她是我妻子。” 隋不休怔了好一会儿,目瞪口呆。他从来都是翩翩贵公子的做派,李伯辰倒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失态。原本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可如今倒觉得有点好笑。 又过一会儿,隋不休才缓了口气,盯着李伯辰细细地看,道:“李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多问一句——你最近可是要晋入龙虎境了?” 他问这个做什么?但李伯辰道:“是。” 隋不休又想了想,道:“这个……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但也不是没有——李兄最近会不会看到幻象,或者幻听?运行灵力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哪里受阻?” 李伯辰叹了口气:“隋兄,我不是走火入魔。” 再略一思量,道:“昌隆公主的乳名叫小蛮,母亲叫鱼珏,是不是?你来这儿之后该听说过,我娘子前些日子走了。就是她。这事牵扯到高辛,但我和她……该是有真情在的。要是你不方便说,就算了。” 隋不休皱起眉打量他。又思索了好一会儿,面色一凛,道:“真的?” 又道:“难道是高天子他想要——” 他也想到了吧。李伯辰便点了点头。 隋不休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道:“真是……真是……唉。” “李兄,我现在明白了。之前知道你要做武威候,我还想你这人不像是那种性子。但现在我知道了。你是为自己的性命,也是为她吧?” “但是我那小妹怎么会……不,也合情理。”隋不休神色古怪地又看了看李伯辰,道,“她起初也在隋王那里做质的,我和感情还算好。但她性子太柔弱了……隋王不喜欢,把她送给了高辛,高辛倒是喜欢她。” “好吧。她或许是不得不听高辛的令,遇着了你,却又爱上了你?天哪,她的命比我还苦——李兄,我倒不是说你不好。” 李伯辰叹道:“我晓得。” “那你打算怎么办?” 第二百二十九章 还不是为你好 第二百三十章 只见君侯得意洋洋卖弄本领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命昭昭的朱大将军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君侯在七千字大章里进行了出色表演 这是他头一次见着灵照境的修行人。 其实依李定所言,那位无经山君也是灵照境。可山君、河伯、地师等的灵照与人的灵照相比,便好比一个是一支千人的军队,一个是战力等同千人军队的人。 那些地上灵神的力量来自于所辖山川土地江河,其中的猛兽阴灵亦可视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要单独拎出来,实力未免大大折扣。 因而李伯辰一瞧见此人,立即往后一掠,再用铁索收了些阴灵,便奔回到肉身之中了。 从他出窍到归窍,约用了两刻钟的功夫。睁眼一看,人还都在他身边,附近堆了四五具妖物的尸首。 常秋梧一见他睁眼了,忙道:“君侯,今夜看来是夺不了车了,那朱厚不会是魏宗山的对手的,你已经引得两军相争、叫隋军伏尸近百人,朱厚也眼看要败了,算是我们大胜,还是快走吧!” 李伯辰此时还觉得头有些晕,身上也一阵一阵地泛酸,体内甚至有些灵力耗竭之感。阴灵出窍没有肉身庇护,自然要脆弱许多。又受了灵照境修行人的一记术法,看来是险些将真元也伤了。 但灵力耗竭这种事,李伯辰是最不在乎的。他心中一起咒,片刻之后就已精神饱满地站起身来,道:“不急。还可以再看看。” 常秋梧还想说话,但方耋沉声道:“常先生,君侯已下了令。先生要是怕,就请先回吧。” 常秋梧张了张嘴,也只得按着剑柄闭口不言。 此时魏宗山所率百人在大营外排开阵型,那边朱厚见了他的本领,也是一惊、趁此机会,被混战困住的隋军忙突围了一些,与魏宗山的人合阵。可原本也是摧枯拉朽的百人队,如今却只剩下五六十的残兵了。 或许是因瞧见了之前大石上的刻字,朱厚如今倒很硬气。哈哈一笑,喝道:“来将通名!朱某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他手底下那些匪兵显然不晓得魏宗山的厉害,挟着胜了一场的余勇,亦大声叫嚣起来。 魏宗山面沉如水,冷哼一声,道:“我乃魏宗山!” 朱厚一挑眉,笑道:“什么鸟名字,本大将军没听过!” 又拿枪将他一指,道:“姓魏的,看你人模狗样,可敢和我斗一斗?要我输了,即刻退兵。要你输了,把老营给我让出来!” 常秋梧听到此处,忍不住低声道:“朱厚在取死!他连一招都走不过!” 但李伯辰心道,只怕未必。 他一直觉得朱厚有古怪,可始终没找到哪里不对劲。这人不但转了性子、修为突飞猛进,还对他儿子朱毅的死很无所谓,怎么看都是全变了个人。李伯辰总觉得,他身上该藏着些什么东西。要真与魏宗山对上,到了生死关头,或许会将那些东西逼出来的。 魏宗山听了朱厚这话,板着脸沉默片刻,忽然哈哈笑了一声,喝道:“好,来!” 他一打马,便冲到阵前。朱厚亦双腿一夹马腹,持着大枪迎了上去。 两个军阵之间约有五六十步的距离,两匹马眨眼之间便交错了一下。只听当的一声响,一杆大枪嗡嗡飞着上了天。 待两人都拨了马头,只见魏宗山稳如山岳,朱厚却已空了手。他身子在马上晃了晃,好容易才坐稳了,立时喝道:“他娘的,欺负老子一条胳膊,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你也只用一只手!” 魏宗山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道:“好。再来!” 他说了这话,打马便又向朱厚冲去。李伯辰先前见他答应与朱厚在阵前独斗,还觉得此人颇有些气概。但此时朱厚的大枪脱了手,魏宗山只道了一声好,却不许他去拾枪,显是心存了玩弄的意思。 倘若此人与朱厚一般,都是养气、甚至龙虎境,李伯辰或许还觉得战阵之上不是讲情面的地方、情有可原。但他已是灵照,纵使赤手空拳,击杀朱厚也易如反掌。如今却来了这一出,实在叫人大为不齿。 朱厚一见他应了一声便直冲过来,立时打马就逃。他只有一条手臂,此前持枪交战的时候,是只凭着腿力夹着马腹的。如今没了枪,就用手去拉着缰绳。但纵使如此,马只跑了几步,他就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李伯辰心道,看来他刚才只受了魏宗山一击,就伤得不轻。从前自己是灵悟境的时候,李定曾说自己的力气可以媲美龙虎境了。如今自己已是养气境的巅峰,不知道相比魏宗山的力气如何? 那边朱厚落了地,魏宗山脸上笑意却愈盛,策马过去,一戟戳了下去。朱厚忙在地上一滚,避开了。口中大喝:“兄弟们一起上!咱们有真君庇佑!” 魏宗山闻言哈哈大笑,又玩弄似地再往地上一刺,道:“真君?怕是邪灵!” 又喝道:“全军出击!” 听着各自主将的号令,数百人立时再次绞杀到一处。但这回已无李伯辰的阴兵相助,魏宗山又将朱厚打落马下,隋军士气高涨。两波人潮一相撞,匪军即刻落了下风。他们虽还有余勇,但也只是凭着一腔血气罢了,并不十分懂得进退配合,眨眼之间就被隋军突入阵中,渐渐被分割开来。 常秋梧见此情景,忙道:“君侯,你要实在想夺车,那就趁现在吧!” 李伯辰晓得朱厚这话不假。此时营中大多隋军都出战了,且瞧着即将获胜,也许会放松警惕。朱厚这些兵马至多能再撑一刻钟,随后就要显露败相,此时去夺车,也有极大把握。 但他瞧着朱厚在乱军中左突右闪地周旋着、魏宗山策马闲庭信步般地一戟一人、缓慢逼近的模样,心中却又动了动。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感觉,但只是觉得,时机还未到。 但他也知道,凭“感觉”做决断,实乃战场大忌。便轻出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见魏宗山已逼到朱厚近前。朱厚在大喊大叫,但原野之上杀声冲天,李伯辰是听不清的。可觉得他或许喊的是“真君救我”之类。 魏宗山微微一笑,一戟刺入朱厚腹中,将他钉在地上。朱厚吃痛,双手一扬,指尖泛起白光,似是使了一记术法。但白光射在魏宗山的甲胄下,登时散了。 魏宗山又将大戟一绞,朱厚双目圆睁,不动了。魏宗山盯着他瞧了瞧,随手击飞一个身旁的匪兵,将戟一提、低叹口气,似乎一时间索然无味,也不理会正在混站的隋、匪军了,拖着大戟便往营寨那边走去。 但他只走出四五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住脚,猛地转脸往身后看去—— 只见朱厚又站了起来。 他肚子上有个巨大的豁口,肠子都流出一半。但此时双目尽赤,身子挺得像一杆大枪一样直。站起的也不单是他,还有在战阵之上的那些尸首。但这时双方混战一处,活人的身上也都是血肉,若非李伯辰在旁观,也是难觉察异常的。 紧接着,周遭的黑暗中忽然响起叫人头皮发麻的嘶吼。李伯辰一听便晓得,正是此前那些妖物的。两三百的妖物,死了一半还多,原本都做鸟兽散了。可如今竟又重聚了回来,眨眼之间便从荒草丛中蹿出,直扑战团。 这些妖物原本仅凭本能行事,可如今却像是有了统一的指挥,竟懂得配合进退了。那些大妖身边环绕着小妖,力大体壮的奔行在前,轻便灵巧的则被掩在后方,一入人群,竟也不是不分敌我地厮杀,而只攻隋军。 突逢异变,隋军一下乱了阵脚。待又发现倒地的同袍竟也死而复生、挥刀相向,更是慌乱一片。 魏宗山大步奔至朱厚面前,挺戟便刺,可朱厚此时灵活得像一只猴子,往后一纵,便跃入人群中了。以魏宗山的修为,其实对付这些妖物、死人也不在话下。但他却未大杀四方,只一边将身周妖物击退,一边大声呼喝,似乎是在下令撤兵。 稍后又一挺胸膛,戟尖再散出白光,声音也仿若雷霆:“此地灵神!你当真要干预生人之事!?不怕天殛吗!?” 听着他这一声喝,李伯辰顿觉头脑一片通明,立时想明白朱厚身上的古怪是什么了—— 是山君! 他立时阴灵出窍,往那些尸首身上看。只见战场之上游荡的阴灵全没了,倒是每具尸首上都泛着幽幽的绿光,该是阴灵附在上面了。 能号令这些妖物、阴灵的,自然是此地山君了! 但李伯辰也晓得,山君乃地上灵神,只能理会辖内之事,不可轻易干涉生人。若有违背,据说便要像璋山君一般,遭受雷刑天殛。可魏宗山口中的“此地灵神”,为何敢如此? 只怕就是因为朱厚! 他之前在山中见着一个“山君”。但那似乎是名为足蜍的妖兽阴灵与此处山中空缺的气运融合了,尚未掌握什么神通。他那时候就在想,原本的山君哪里去了? 足蜍是不可能将它杀死的! 他如今却终于有了个推断——只怕原本那山君,是如璋山君一般,自己将气运给让出来了。 璋山君让出气运,随即受了雷刑。可这里的山君让了气运——自己这北辰尚不能理事,那一界更是空荡荡的一片,没人给他天殛的。 那,只怕朱厚发现了雷云洞天秘境也并非误打误撞,说不好就是那让出气运的山君使了什么法子,附到了朱厚身上,又叫他打开了秘境。朱厚,也因此才性情大变、修为突飞猛进吧! 可如今的朱厚,到底是朱厚,还是山君,又或者是“朱厚和山君”? 但此时李伯辰已暂且无暇去想这些,猛地站起身,喝道:“听令!” 身旁人瞧见远处的变故,本也都在发愣。听着他这一声,登时吓了一跳。 李伯辰又喝:“常奉至,随我去夺车——余下人仍守在此处接应!” 话音一落,未等方耋说“得令”,便已向远处隋军营寨掠去。常秋梧是愣了一愣,才忙按着剑柄跟上。 此时魏宗山喝了那句话,便带兵往后撤去。但妖物与死人却似乎不肯放过他们,一波接一波地攻上来。魏宗山不知在想什么,见“此地灵神”并未答他,便也不再出手,只下令收拢的残兵结队守御,他则面色阴沉地往远处群山之中眺望,又转脸往妖物、死人当中找寻,似是想瞧瞧朱厚在哪里。 李伯辰趁这当口奔至隋军营寨另一侧墙外,见墙头守军已稀疏许多,几乎都在往西边战场上看,脸上皆有些虑色。常秋梧跟了上来,两人飞快跑到寨墙之下的尸堆中,常秋梧道:“君侯,要我做些什么?” 李伯辰道:“你听好,你就待在这里——这是军令!” 常秋梧愣了愣,李伯辰又道:“这是叫你在这儿接应我。不然咱俩要都在里面出了事,就麻烦了。” 常秋梧这才点了点头。 李伯辰便在腰间曜侯上一拍,阴兵立时扑上城头,冲得几个守军头晕目眩、心神恍惚。他趁机纵身一跃,借着夜色掩护落在他们身旁。还未等这几个兵觉察,又一跃,落入营中了。 是他运气好,此处是营寨南门,隋军似乎是把军械粮秣都存在此处了。他正落在一堆披着帆布的麻袋后面,身前十几步远处便是几个军卒。但此时他们正在说话,又有一人走得稍远了些,去向另一人问了些什么,随后又走回来。 李伯辰屏息凝神,听走回来那人低声道:“不得了了,听着没有?在世灵神……我的妈呀,是魏将军瞧见这里的山君了吗?” 另一人道:“怎么可能?!” 先前那人道:“什么怎么可能?钱旭忠刚从医营那边回来,说魏将军传了令,可能要用披甲车——传令那人说死人都站起来了!” 另几个人都被这消息唬得一怔。稍待片刻,才有人骂道:“操他姥姥的,咱们不好好在玄菟城待着,跑这儿送死来!魏宗山前两天带人来的时候不是神气得很吗?尽给咱们罪受,现在怎么硬气不起来了!?他妈的,到底是个叛将!” 另一人斥道:“小点声,你不要命啦!” 李伯辰听得此处,立即起身从麻袋后走出,绕到这几个兵身后,厉喝:“好大狗胆!把你们的话再说一遍!” 那几个人被他这一喝,都像被咬了一口,差点跳起来,忙转了脸看他。见他一身黑甲,面色不善,都将头低下了,道:“将、将军……” 隋军当中有制式的甲胄。但稍有财力将官也会自己花大价钱买好甲——有的甲内刻了各种符印、小阵,虽说价值连城,可为了保命,也会不惜重金求购的。譬如魏宗山那甲,便不是制甲。 这几个人说魏宗山前两天才带人来,李伯辰便将他们诈了一诈。瞧他们如今的反应,该是已将自己当成了魏宗山的亲随将领之一了吧。 李伯辰便不等他们再开口,又骂道:“我家将军在阵上浴血厮杀,你们这些混账倒在这嚼舌根!是不是想领上二十军棍?还是想把脑袋挂在营门上?!” 依隋军军律,妄议上峰该领军棍二十。要是谣言惑众、动摇军心,则要斩首、挂在营门示众了。他将这两条说了,自是无人再敢疑心他的来历。几个兵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叫“将军开恩”。 他们这么一叫,墙头几个守军也转了脸往这边看。李伯辰立时瞪回去,喝道:“看什么?!” 那几个守军一哆嗦,赶紧又把脸转过去了。十几步之外本还有几个人,也忙避得远远了。 依隋军军律,战事一起,营中鼓声便不能停。李伯辰看着他们跪在地上,又叫军鼓在他们心头敲了一会儿,才喝道:“站起来!我问你们,披甲车的车长、机工呢?我怎么找不见他们了?” 一辆披甲车共载十人,车长便是十将。这营中有五百来人,十将也只有四十多个,且车长与寻常十将不同,一般的兵卒,也该是都晓得的。 这几个兵唯恐李伯辰再追究刚才听着的那些话,一人忙道:“禀将军,我刚才还看见方车长了,他说正要去检车呢,就刚才刚过去的!” 李伯辰骂道:“检个屁!我横竖没找见人!耽误了军情你们几个脑袋都不够!” 又将说话那人一指:“你这就带我过去,我看他到底在不在!” 那人战战兢兢地起了身,道:“将军,我真瞧见了——” 李伯辰在他身后一踢,喝道:“走!” 那人不敢再说话,一路小跑地往前了,李伯辰立即按着刀柄跟上。 营中此时也没剩下多少人。一路上瞧见的多是运送伤兵的,皆神色仓皇,没空留意他们。这五百人的营盘说小也不小,说大也不大。没过多时,便瞧见一栋平顶大木屋,一辆披甲车正停在木屋门前,铁甲在夜色中泛着微光。还有三个人正在车边忙活着,似乎是在检车。 带路那兵忙一指,道:“将军你看,那不就是方车长么!” 李伯辰道:“要你说?当老子没长眼睛?滚回去!” 那人如蒙大赦,一句话未回,扭头便走。 李伯辰略一停留,往左右看了看,依稀瞧见木屋中似乎还有六个人在搬运铁箭,该是车队里的兵。便按着刀柄大步走过去,也不看车边的三人,只向屋中喝道:“停下、停下!谁叫你们搬这些的?” 屋子里的人愣了愣,他身边三个人也愣了,都来看他。 李伯辰便转脸道:“刚才来人怎么跟你们说的?搬铁箭做什么?车里还能放得下东西吗?” 隔了一会儿,一人才道:“将军你是——” 李伯辰不等他说完,便道:“赶紧把车检了,只上车长和机工,耽误了魏将军的事,你们一个都没好果子吃!愣着干什么?快点!” 车边三人又互相看了看,说话那人才道:“将军,在下方君风,就是此车的车长——将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瞪起眼:“刚才来人没告诉你们吗!?” 车长愣了愣,道:“回将军,刚才刘将军来,是说叫我们检车——说一会要开出营,再没说别的了。” 李伯辰叹了口气:“妈的,这个姓刘的!” 又道:“你是车长?你过来。” 他一把将人拉开两步,压低声音道:“他没说一会要从南门开出去吗?没说是叫你们运魏将军的东西?” 方车长皱了皱眉:“没啊?运东西?什么东西?” 李伯辰道:“你问我,我他妈问谁?把老子从阵上撤下来弄这些鸟事!” 他说到此处,远处忽然又掀起一波喊杀声。方车长听着这一声,也忍不住转了脸,神情大为忐忑。 李伯辰立时道:“别多问了,快点——这车现在能不能用?能用就上,再晚一会儿,魏将军就已经到南门了!” 方君风这才回过神,想了想,道:“能倒是能,但是,真不带铁箭?车里只还只装了一架弩呢!” 李伯辰冷笑一下:“只怕魏将军是希望一架弩都没有!” 方君风这才道:“好吧……” 又转脸看另一个人,低声道:“老谢,你跟我上车。” 那人道:“哦,我去喊他们。” 方君风道:“用不着,就咱俩——将军你呢?” 李伯辰道:“我不上车你们怎么知道去哪。” 方君风便走开几步,对另一人交代了几句什么。那人看了李伯辰一眼,快步走到屋中去对那六七个人说话,他们便将正在搬的铁箭都放下了。 方君风踩着履带跳到车上,将车门拉开。正要钻进去,却道:“将军,你先请。” 李伯辰心中一跳,没料到此人来了这么一出。披甲车因为要在车内顶部安装床弩,入口处不是直上直下的,而要斜着身子才能钻进去。要不了解这车的人直接往下跳,怕是要磕到脑袋。 方君风叫自己先进,是疑心自己的身份么?此时营中鼓声隆隆、营外喊杀声沸反盈天,这人还能如此警惕,实在叫李伯辰有些意外。 但他在无量城时不但进过披甲车,还开过。因而也不多说,跳上车顶,一手扶刀,一手在边沿一勾,斜着钻了进去。 车内也算宽敞,能叫人猫腰站着。他落了地,周围漆黑一片。心中忽然一惊——这方君风会不会把自己关在里面!? 但又听得一声响,方君风也钻了进来,随后拧亮符火灯。随后那姓谢的机工也进了车,将车门拴上。 事情已做成了一半。李伯辰便走到车中坐了,道:“方车长,走吧。” 方君风应了一声,坐在左前方,老谢则坐到了车尾。 方君风拉动几个铁杆,便听着车内嗡的一声响,随后便是机括运转的轧轧声。披甲车要从开动到真能走起来,得等上五六分的功夫。李伯辰握着刀柄,面色如常,心中却只道快点再快点——要此时魏宗山再派个人来催车,搞不好他就得杀了车内二人,试着自己开车冲出去了。 三人在车内沉默片刻,方君风开口道:“将军,怎么称呼?” 李伯辰道:“姓李。” 方君风点了点头,道:“后面那位是老谢,叫谢愚生。” 李伯辰应了声:“哦。” 方君风又道:“李将军,我听说外面好像有山君?还有妖物和死人?真的假的?难对付吗?” 李伯辰道:“不好说。其实也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山君,但魏将军怕真把一地灵神激怒了,也不好动手。” 他说到此处,意识到眼下的语气是“李伯辰”的,却不是今夜的“李将军”的,便又道:“不过管他个鸟。魏将军也得要命啊,见势不妙自然要退的,我琢磨咱们也没什么大事儿。” 方君风点了点头,再道:“李将军,你在外面杀了几个?” 大概已过去四分了。李伯辰听着轧轧声越来越响,车身也震得越来越厉害,晓得即刻就可以开动了,便随口道:“也不多,七八个吧。” 方君风没说话,再隔一会儿,低呼一声:“怎么回事?李将军,你看这是怎么了?!” 他妈的,不会出毛病了吧!? 李伯辰立即起身弓腰走到方君风身旁,正要开口问“什么怎么了”,心中却忽然一跳—— 他刚才干吗问自己杀了几个? 脑中念头又一闪——自己的甲是干净的,身上也没有血腥气! 说时迟,那时快,这想法刚一过脑,便见方君风掌中寒光一闪,直往他脖颈刺来。幸而李伯辰有了准备,抬手一格,将方君风的手腕压在车顶了。他开口要叫,李伯辰一掌劈在他脑袋,将他击晕了。 此时车后那谢愚生才道:“……怎么了?” 李伯辰一把撸下方君风的头盔,往后一掷,将他也给击晕了。 对付这两个人,简直是手到擒来。可李伯辰此时却觉得出了一身冷汗,还有些后怕。这方君风是他娘的什么人,脑子怎么转得这么快? 此时披甲车车身猛地一震,李伯辰晓得是可以开动了。便将方君风搬到一旁,自己坐了上去,将拉杆一扳。 轰隆一声响,大车向前驶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再放把火就好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我是不会杀我自己的 第二百三十五章 得意洋洋 他扶着常秋梧走回到车边,将他交给方耋,跳到车里学着方君风的模样试着将车开起来。 所幸之前已经跑了一段路,如今只用数息的功夫就开动了。 但这回他没叫车快跑,只慢慢地开,叫两旁的兵能跟得上。 如此,待远远瞧见结界那边的隋不休时,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刚才能接下魏宗山三招全凭言语相激和侥幸。要之前他脑子一热,非要跳起来不用术法杀人,只怕自己未必是对手。或者那些兵马不听他约束,也要杀过来,情况很不妙。 不过他想,动兵戈本就是大凶之事,哪有什么万无一失。今夜得了这个结果,已是北辰庇佑了,哈哈! 待车子驶进结界,隋不休又将结界合上了,李伯辰才跳出车外。还未开口,常秋梧便道:“君侯,你今夜叫他知道了你身份,只怕……” 李伯辰道:“不急。” 便走回到结界旁,灌注灵力喝道:“魏宗山!” 此时只能看得到远处的火光和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影,想必魏宗山怀恨在心,一直盯着自己这些人吧。 又大笑三声,道:“多谢将军送车送人!在下今日能赢,也不全是自己的功劳——魏将军要不服气,不如去问彻北公吧!哈哈哈!” 他说了这些,过得片刻之后,才听到一声长啸。 他便看隋不休:“隋兄,就得委屈你父亲了。” 隋不休苦笑一下:“能为李兄尽些力,也是好的——恭喜李兄运筹帷幄、一箭三雕。既除了原本那些贼匪,又重创玄菟军,还得了辆车。” 李伯辰道:“也得亏大家相助。” 又看那些兵卒,道:“今晚一场恶战,大家回去好好歇着吧,明日再召你们来,说说都作何感想。” 听了他这话,那些人皆有些愧色。恶战是真,可他们都没参与,只做看客罢了。虽是军令,可想必心里也不大好受。 李伯辰又道:“方耋,车里还有两个人。” 方耋立时道:“得令。君侯,是绑了,还是杀了?” 李伯辰吓了一跳,忙道:“绑不得也杀不得,这两个可是宝贝——被我打得有点重,你带人送去倒座房你隔壁那间,看看是上药还是喂药,把门窗给钉好了,今晚叫人轮流看着。” 他话音一落,有几人立时道:“君侯,我来!” 李伯辰笑了笑,心道:果真人心可用了。 随后先派人去屯里找了几匹健马,好拖着这铁甲车缓行。等待的功夫,又同隋不休说了那小缺口的事,叫他给补上了。常秋梧此前受了两个神人的神光,一时间气息不畅,但到这时也慢慢缓过来了。 他几次示意李伯辰借一步说话,但李伯辰都装作没瞧见。待马到了,他便跳到车顶坐着,一干人这才浩浩荡荡往回走。 今夜北边声势颇大,人几乎都没心思睡觉了,只熄了灯躲在家里。但派去屯中找马的几人一顿胡吹滥侃,人们才晓得竟是大胜。这些人不懂修行也不知兵事,听说朱厚的两百匪军尽没、玄菟军主将重伤、营中敌军也死了两三百,全算到李伯辰头上——不觉是计,倒觉得是这三日君侯以一当百,生生杀出来的。 快到屯中时,见路边都是乡民,比当初朱厚杀了山君游街还要热闹。李伯辰对这些议论和目光坦然受之,只觉得和前两天骑马往镜湖山去的时候是天壤之别。那时他由人摆布,如今却全是自己挣来的了。 待走到常家宅院门前,才跳下车道:“诸位父老乡亲,这些日子也叫大家受苦了。我既然做了这个君侯,就没有不为父老着想的道理。” “今夜大破两军,也得了些灵药。等我这边清点完了,到后天,就给父老们分一分,也好解一时之困。” 他说了这话,不但乡民愣住,就连常秋梧和方耋也愣了。该是没料到他竟要发“灵药”。当初方耋在璋城投了自己,也是为了灵药给他母亲续命的。大概两人都觉得这礼有些重。 其实李伯辰也知道这一点——不论他手里有多少宝贝,都不该常常如此大方任性地使。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也不是全无道理。但今夜挟大胜之威再好好收买一下人心,他觉得也不过分。 至于往后——他这灵药都是从敌军那里得来的,可就未必有了。 过得片刻,也不知谁先带了头,乡民跪倒一片,大呼君侯恩德。李伯辰亦坦然受之,令方耋带人叫他们散去了。他知道这些人此时的感激之情多半是真的,可小恩小惠得来的拥戴并不能长久,事情还是得慢慢做的。 而后他才往常宅门前看,见常休带了家中仆役,都静候在那里了。 他板了脸,大步走过去。常秋梧跟在他身边,脸色也不好看,几次想要说话,可似乎记起李伯辰回来之后便对他不理不睬,也到底没再开口。 李伯辰走到常休身前三步远处停下,忽将双拳一抱,正色道:“外公,孙儿今夜到底没辜负你的一片苦心——朱厚所率匪兵尽没,玄菟军主将重伤,人也死伤了两三百。这教训,他们该记得了。” 常休看了看常秋梧,正要开口,李伯辰又道:“我今晚遇着的那主将很不好对付,多亏有奉至舍命护我,我才能以隋兄赠我的神兵发出决胜一击。该给也奉至也记一大功。” 他向一旁微微一瞥,见常秋梧愣了一愣,立时道:“是君侯神勇,我实在没帮上什么忙。” 常休脸上绽出笑意,道:“好、好、好!回家里说,回家里说!” 李伯辰应了,便唤过方耋将他交代一番,才随常休进了门。 自是有些酒席之类,常休也令人又置办了些酒菜,赏赐给“十八壮士”。隋不休也在席上,听李伯辰将如何鼓动朱厚、如何进营中夺车全说了一遍。说到酒酣兴起,皆抚掌大笑。 过了一个时辰,李伯辰才出常家门。隋不休与他在夜色中走了一段路,见着常宅门前的常休、常秋梧走回去了,才看了看他的左臂,道:“你这伤都已经好了啊。” 李伯辰也往手臂上看了一眼。在常家时本要洗过裹上绷带,但洗去血污,才发现伤口已经收敛结痂,便作罢了。不过他倒不在意这伤,而是心疼肩甲和腕甲。 此时他心中略一犹豫,还是低声道:“因为我有妖兽血肉,隋兄你也有的。” 又想了想,道:“我听说,有妖兽血肉的人,晋境时要特别小心,否则容易入魔的。” 隋不休愣了愣,但只点点头。稍待片刻,笑道:“夺江海真有那么厉害?魏宗山可是灵照境。” 不待李伯辰答话,又道:“这事情父亲没和我说,我也不和他说了——免得他要心疼。” 两人沉默片刻,相视一笑,便都抱了抱拳,李伯辰道:“隋兄,明天见。” 隋不休道:“李兄也早歇着吧。” 隋不休走远了,李伯辰便慢慢走回到自己宅院旁,瞧见北边墙下停着那辆披甲车,十将赵波在一旁守着。见了他,立时将胸一挺,道:“君侯!我来守车!” 李伯辰道:“怎么是你来?” 赵波正色道:“君侯,我虽然是头一次当兵,可今晚也知道像你这样自己拼命,却要保全部属的将军太少见了。君侯如此,我也这么干。反正我手底下只有一个兵,就叫他好好歇着了。” 李伯辰笑道:“赵将军,这车用不着守了,今天晚上,怕没人有胆子来打这车的主意。你实在想出力,就也去守着倒座房吧,晚上还能避避风。” 赵波想了想,道:“遵令!” 便转身走到宅中去了。待他进了门,李伯辰立时绕这车走了一圈,又忍不住在铁甲上摸了又摸,心道,这宝贝可叫我得着了。 他稀罕够了,才进到宅子里,先瞧了瞧方君风和谢愚生。在车里时下手的确狠,其实他都有点怕把这两人给打死了。但探了探脉,松了口气。 门窗都在外面用木板封了,屋里准备了一个便桶,十将赵波、滕仲、叶廆守在外面轮流职更。 方耋给他打了水,他在东屋洗了个澡。换了衣裳酒醒了些,便在书房里又吃了几张饼,才道:“方兄,你瞧着今晚这些人怎么样?” 方耋甲胄未卸,往窗外院中看了看,低声道:“外面那三个都不错。别的的话,有三个特别怕的,还有一个,尿了裤子。可是将军,我看着那些妖物往隋军阵里冲的时候,说实话,腿肚子也在攥筋。唉,平时想着、远远看着,都不觉得有什么。可今晚上知道那些东西随时可能杀过来,是真的不同。” 李伯辰笑道:“那你是什么时候不怕的?” 方耋想了想,道:“我记不起来了。一开始见得越多就越怕,后来死的人多了,我闻着血腥味儿,有那么一阵功夫忽然就想开了,我就想,去他妈的,大不了是个死。后来合力杀了几个妖物,反倒觉得浑身轻松。” 李伯辰道:“是,我当初也一样的。怕到极点,一想死了反而解脱,那干他娘的。” 方耋嘿嘿笑起来,李伯辰便道:“叫他们一人守一个时辰,守完了就回去睡吧。” 方耋便一抱拳,道:“好。你也早点睡。” 走出几步,又道:“将军,我今晚知道什么叫杀伐果断了。” 待方耋出了门,李伯辰又记下个“一箭双雕”,便走到东屋躺在床上。他此时一点睡意都没有,正好细细思量今日之事。 不知道朱厚到底死了没有。他自己是倾向于没有——当初小蛮为自己着想,去刺杀朱厚,说明她的境界至少不在朱厚之下。这么一来,少说也是养气境了。可两人耳厮鬓摩那么多天,自己一点都没觉察,只怕她境界要更高些。 这样的身手行刺杀之事,断不会叫朱厚活着走出去,朱厚当时该毙命了,但后来又活了,也是如今日一般吧?搞不好过几天,他又活蹦乱跳了。 这些该是他身上那山君的功劳。至于那山君……璋山君就说过,早不乐意被困在那“方寸之地”了。可畏惧幽冥雷刑,才不得不被束缚在那里。 此地山君或许也有同样的心思,或者是渐渐觉察到什么,或者干脆也是将心一横,让了气运,却发觉未死! 自己要是山君,只怕会无比畅快,想要往后好生体验繁华世界。但从前已是灵神,不会甘愿做个凡人。那凑巧遇着了朱厚,便打算夺他的舍吧? 当初璋山君夺了蛟女的舍,那蛟女就有了山君神智,但朱厚为何不同?是不是因为九三之前报的,他杀孽太重,牵扯到了太多气运,反而保了他的灵智? 那这山君也太倒霉了。闹不好如今的朱厚与自己有些类似。只不过没继承山君的记忆,倒是融合了些性情、本能,因而才找着那秘境。 他又去想那一界的事。 北辰为何而死,他之前倒有个推断。一则,或许帝君、魔君早就在天上开战了,北辰大概是被魔部众所杀。但北辰座下,还有元君、真君的。他从前想,或许北辰既死,那些元君和真君也转投另外几位帝君了吧? 可今日与魏宗山一战,无意中发现那一界里竟还有神位,是不是说从前的元君、真君也都在那一界的? 他们也都死了? 这要是魔神所为,岂非另外五位帝君也要损失惨重?难道就是因此,才赐了天启,叫五国攻伐李国,好夺取香火信众么? 但李伯辰总觉得事情或许没这么简单。因为那鬼族司祭毕亥曾说过,六帝君、三魔君从前就是鬼族九圣。他说的要是真的,之后是因为什么才分了两派,还结下如此攻伐数千年的仇怨? 他叹了口气,心道,隋无咎就要来了。魏宗山是灵照境,隋无咎可是洞玄境。如今已找到秘境、手里又有了兵,这十几天暂且没什么烦恼,该试着晋入龙虎了。 要是能将一个魔君化身给留下来,或多或少总能得着些讯息吧。 他如此又想了些修行之事,才觉睡意渐浓,终于合了眼。待再醒来时,已是早上,觉着院中似乎有些吵。他迷瞪一会儿,听着有人在骂:“如此行径也配叫英雄?我只知道战死沙场的英雄!” 第二百三十六章 这声音听着熟悉又陌生。李伯辰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该是那个叫方君风的车长的。 又听着方耋冷笑一声:“战死沙场?你一个隋国人,想跑到李国来战死沙场?这就算英雄了?有种你去打魔国啊。” 方君风在屋内似乎一时语塞,但隔了一会仍道:“听你说话的口音,也是隋国人吧?你又为什么叛主弃国,来给这个姓李的做事?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配问我?” 方耋怒道:“你!” 又听得噌的一声响,似乎要拔刀。李伯辰一下子坐了起来,但还没下床,便又听锵的一声,是方耋把刀又送回去了。只道:“要不是将军要留着你,现在就和你分个生死!” 李伯辰略松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方耋将自己从前的话听进去了,如今心性果然略有收敛。他起身找衣裳,但小蛮留给他的短褐昨夜被魏宗山割了一刀,左边袖子残破了,就放到床头,又换了件。 出了门,方耋瞧见他,神色还是忿忿不平,道:“将军,这人不识抬举。我之前好声好气和他说话,他倒骂你!” 李伯辰笑了笑:“方兄受委屈了。不过也不怪他——要我车长做得好好的,却被人敲晕了绑来,也要骂人。方兄,开门吧。” 方耋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将门锁打开,还忍不住道:“将军,你可小心这人恩将仇报来刺杀你。” 方君风在门内道:“某不屑于此!” 待门打开,看到方君风在炕沿上两手扣着腰间皮带坐着,谢愚生也坐在他身边。两人都板着脸,怒视李伯辰。 李伯辰笑了笑,道:“方将军、谢兄弟,多有得罪了。” 方君风重重哼了一声。 李伯辰闻着屋子里略有些尿骚气,就走到便桶旁看了一眼,见两人是撒了尿。他随手将便桶提起走出去,道:“方兄,给他们两个弄点吃的。我看着已经好多了。” 等他走到门口,方耋才看见他手里的东西,吓了一跳,慌忙来夺,道:“将军你怎么能拿这个!?” 李伯辰并不争,只交在他手里,道:“这也没什么嘛。” 他说了这话,便从门前走过,瞥了屋内的两人一眼。看他们两个刚才那副架势,该是等着自己一旦开口,就要站起怒斥吧。可如今一拳打空,心里该很难受。 他也不再同他们说话,走到井边自己打了一盆水洗漱,罢了又去灶间盛了一碗隔夜饭,用井水冒了,端起坐在堂屋门前的阶上吃。划拉了几口,方耋带着空便桶从西耳房走回来,又送到他们屋中去。 此时屋门还开着,那两人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伯辰看,神色从最初的忿忿不平变得略有些疑惑,或许从未见过如此的“李国王姓”。 方耋倒很识趣,这时什么都没说,也从灶间盛了两大碗饭,每只碗里塞了截咸菜,又打了一瓦罐井水,给他们搁在门口了。 等他又走到门旁按刀站着,李伯辰才道:“两位,好歹吃点儿吧。要和我斗气,也得有力气嘛。” 方君风看了看门前的两只碗、一个瓦罐,喉头动了动,但只道:“哼。也真难为你这位李君侯,陪咱们吃这些东西。不过你这做派,给谁看?” 方耋闻言又想骂人。但瞥了李伯辰一下,只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是做给你看的?你知道我家将军从前做什么的么?” “你们这些隋国镇军跑到这里作威作福,我家将军从前可是在无量城做统领,正经杀妖兽的。你听说过彻北公的公子隋不休被妖兽捉了去的事么?你知道谁把他救出来的?就是我家将军!” “要说吃苦,他吃的苦头怕你们还要多。之后是在璋城见到府尹隋以廉残害无辜平民、出手相助,才不得不流亡李国的。你说他不是英雄?那你是吗?” 两人闻言都愣住了。方君风不说话,谢愚生瞪眼道:“真的假的?” 方耋冷笑:“爱信不信!” 方君风想了想,皱起眉:“你是李国王姓,从前却做我军的统领?” 这时李伯辰扒了半碗饭,停下来缓了口气,道:“方将军想听?那给你说说也好。” 方君风一撇嘴,似乎想说“不想听”,但到底没说出口。 李伯辰便端着碗道:“我从前也不知道自己的李是这个李,那时候李国亡了,我母亲带我到了隋国,我还以为自己就是隋人。长大了知道北边和魔国打得热闹,就也像二位一样从军,想要报效国家。” “在北原的无量城待了六年,妖兽杀了百多个,做了个统领。那时候,无量军里也有不少从前的李人,可既然是对付妖兽,李人、隋人有什么分别?都是人。一年一年下来,死了的埋在一起,那倒是再也分不清了。”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见两人的神色看起来已经稍平和了些,便又道:“之后我来了李国,知道自己的身世,忽然就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了。” “——北原是怎么丢的?” “是五国伐李的时候丢的。不过这件事情我也不说谁对谁错了。方将军,你刚才说方耋为我做事,是想要荣华富贵,这可就误会他了。我来到这儿做这个君侯,也不是想要争权夺势。劫了两位和披甲车来,也不是为我自己打算——二位想过没有,现在魔国占了隋国半壁江山,要有一天来了李境,就这一盘散沙的样子,这儿岂不是白送给他们了?” “所以我夺这车,是想要一旦有那么一天,手里好有些资本能跟妖兽斗一斗。可就我这里这点儿人,魔国大军来了,怕是像水花儿一样,就没了。方兄真想要荣华富贵,干嘛不往南边跑,反而往魔军这边凑呢?” 他又划拉了几口饭,抬眼一瞧,见方君风起身走到门前,将饭碗和瓦罐取过去了。他分了一碗给谢愚生,低声道:“先吃。” 谢愚生该是渴极了,忙捧起瓦罐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才端碗吃饭。方君风倒不喝水,只捧着碗想了想,道:“李将军,我听你这些话,一时也找不出什么错处。但不管怎么说,方某吃了十来年的军粮,你叫我今天转而投你,绝不可能。” 李伯辰笑了笑:“我什么时候说过叫你投我?” 方君风一愣:“嗯?” 李伯辰道:“二位要想留下来,我自然求之不得。但要不想,我可没说过要强人所难。我所要求的,只是你们脑袋里的东西——方将军是车长,谢兄弟是机工,对这披甲车的构造运转该是熟悉的。我这里恰好有一人想了解这东西,我也只是想叫二位教教他罢了。” 方君风皱眉想了片刻,道:“李将军,只怕这也不可能。披甲车之中的机关术乃是机密,别说我和谢兄也不能全都知晓,即便知道,一说了,就是泄露军机的死罪。” 李伯辰放下碗,低叹口气道:“二位难道还没听明白么?我想要这车,是为了对付妖兽,而不是人。方将军你说你吃的是军粮,那你吃军粮是为什么?为混个肚饱,还是为自己的荣华富贵?我听你说话,也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小节和大义?方将军,守土卫国——论守土,你们原本守的也不是隋国的土地。要说卫国,卫的是哪里?本该属于我李国的玄菟,还是魔国铁蹄之下的人国?” 方君风一时间不说话。谢愚生吃了几口饭,倒忍不住皱眉道:“车长,我觉得他说的也有点道理。” 李伯辰将碗里的饭都划拉干净,站起身道:“二位还可以多想想。其实要真的不愿意开口,三天之后我一样送你们走。只不过,你们走了之后最好趁这机会逃了吧。要还回到玄菟军去,只怕妖兽一来,你我都要死在这儿了。” 他端着碗走回到灶间去,听方耋又将门锁上了,也走到灶间门口低声道:“将军,这两人这么不识抬举,你真要放他们?” 李伯辰道:“不然呢——你还吃不吃?” 方耋摇了摇头。 李伯辰便道:“那我都吃了。” 方耋急道:“我不是说这个——” 李伯辰笑起来:“搞不好往后我们还得抓着不少人。有不乐意跟咱们的,还要都杀了么?不如结个善缘吧。” 方耋皱了皱眉、张了张嘴,但只道:“唉!” 等他吃完了东西,方耋又叫了四个兵来守着。李伯辰便向他交代一番,往常宅去。他走在坡上,见坡下已有不少农人起了,在往田里走。或许由于昨夜“大胜”的缘故,今天人们都不再像从前那样惶恐了。 他进了常宅,瞧见之前那几个管事的人。如今远远见着他,立时拱手迎来,口中叫得亲切。李伯辰同他们打了招呼,便去找常秋梧。他今日来是为了找些木匠,见着常秋梧的时候,他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李伯辰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也听得心不在焉。李伯辰便道:“奉至,这是怎么了?昨晚的伤还没好?” 此时两人在游廊中往常休那里走,常秋梧便站下了,低声道:“君侯,昨晚多谢你为我遮掩。可是有些话不论你信不信,我都得说一说的。” 李伯辰笑了笑:“什么话?” 常秋梧道:“头几天的时候我们的确知道魏宗山到了营里。没和你说,是因为——君侯你别动气——想叫你吃个教训。” 他说了这话,先抬眼看李伯辰。 李伯辰神色未变,道:“奉至,你说。” 常秋梧低叹口气:“先前我和老祖宗觉得,你还年轻。从前都是待在无量军里,胆气武力自然是有的,心性也自然是坚定的。可怕就怕这一点了。你要是懦弱些,大概什么话都能听进心里去。但有自己的主见、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话,寻常事倒好说,可涉及到一些大事,一个不留神,可就麻烦了。” “君侯,这些事情我们从前——” 李伯辰打断他道:“那过了昨夜你怎么看呢?” 常秋梧想了想,道:“要说实话,君侯昨夜叫我刮目相看。可也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以后是否次次都有这样的运气、都能将事情思虑得这样周全。” 李伯辰便道:“哦,奉至,我也是这样想的。” 常秋梧愣了愣,似是疑心自己听错了。 李伯辰又道:“外公和你担心得对。我的确年轻、的确易冲动。可奉至,你瞧我像是刚愎自用的人么?其实你们要有什么想法,大可以同我说,用不着像昨夜那样,平白生出嫌隙来。” “不过我能明白外公也是为我好——那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昨晚先告诉我魏宗山的事,又要为我去挡他那一记,这样的情义,我都在记在心里的。既然我们俩都已经知道了,那就不要再叫外公知道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了——走吧。” 常秋梧叹了口气,想了又想,才道:“君侯,我……唉。我们真是做了糊涂事。” 李伯辰只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 两人走出几步,李伯辰瞥了常秋梧一眼,见他脸上神色已很轻松了。 他就在心里叹了一声。常休担心自己做事没头脑么?其实该担心常秋梧的吧。或许从小养尊处优,他如今四十多岁,却似乎比自己还要单纯、善良些。 其实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他能理解常休对自己的担忧,但不信他往后真会事事与自己商量、不再试图“驾驭”。常休老谋深算、胸有城府,便是这样的人,是最容易信自己、最不容易信他人的。 他不由得有些伤感。前几天刚进常宅、刚相认的时候,觉得自己终于体会到了不易得的亲情。那时候常休见自己受了伤而表现出的急切之情,也是真的吧。 若没有这什么“君侯”的事情,也许他会是个很好的外公。可掺杂了旁的东西,到底如自己从前担心的一样,这种亲情也就渐渐变了味道。自己和常休,若有一人能退一步,都可海阔天空。但李伯辰知道自己这里不可能,常休那里呢? 第二百三十七章 树里钻出个老爷爷 第二百三十八章 李伯辰心道,不吃白不吃 第二百三十九章 骑驴找驴 第二百四十章 人莽就要多读书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夺心之魔 第二百四十二章 魔神之道 第二百四十三章 化身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下血本 第二百四十五章 灵主 第二百四十六章 残躯 第二百四十七章 布置现场 第二百四十八章 机会 第二百四十九章 老实人 第二百五十章 册令 第二百五十一章 第二百五十二章 宴席 第二百五十三章 兵不厌诈 第二百五十四章 惊变 第二百五十五章 将死 第二百五十六章 叮嘱 第二百五十七章 左右逢源 第二百五十八章 借尸还魂 第二百五十九章 斗嘴 李伯辰道:“此事该叫你知晓,但绝不可外传——那李伯辰与你一般,也是灵主。” “你是我怖畏真君之灵主,他却也自号怖畏真君之灵主,此事颇为蹊跷,我疑心他所供奉那位,或许是我的仇敌之一。但此时你们二人都想出世,却可互为守望。他在西、你在东,便有大军来犯,也不得不忌惮另一方。” 朱厚听了这话,脸色变得古怪起来。犹豫一阵子忍不住道:“真君……你怎么还有仇敌?” 此人真是桀骜不驯。要李伯辰自己遇到这种事,断然不会问出口、叫“真君”质疑自己的愿心,可朱厚却不在乎。不过如此快人快语也总比背地里三心二意要好。 李伯辰便道:“此仇敌并非彼仇敌。他所供奉的那位,或许与我一般共同侍奉纯元帝君。我们二者代行帝君气运,亦敌亦友——你可知纯元帝君?” 如他所料,朱厚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纵使此人天不怕地不怕,听到“帝君”二字也得好好思量。世上能称得上帝君的只有那六位,这意味着极度强大的力量、对世间万物的绝对掌控。 许多秘灵也会称神,亦有自己的一界,可也没几个敢僭用“帝君”的名号。若一个秘灵说他所侍奉的另一个秘灵乃是一位“帝君”,无疑意味着那是一个自认为拥有可媲美六帝神力的太古秘灵。 ——即便仅是“自认为”,也足以叫人心惊了。 朱厚思量片刻,到底没敢提“帝君”二字,只道:“没听说过……那一位。” 李伯辰便道:“你日后自会知晓。眼下便依我说的做——去吧!” 他不再理会朱厚,收了神通,遁出北极紫薇天,回到自己家中。 提起“纯元帝君”这个名字还有别的用意。他只从徐城口中听过这四个字,就连毕亥在谈及六帝君及三魔君的时候,都没说过这件事。但徐城是“风雪剑神”的灵主,所说的应当确有其事。 他眼下用着魔刀颇为顺手,之前李生仪也在找这东西,可见来历大有讲究。徐城既然说这魔刀是纯元帝君的一部分真灵所化,他就想弄清楚那纯元帝君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涉及到强大的太古秘灵,自己去打探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倒不如借着朱厚的好奇心来做此事,便可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李伯辰起身走出书房。他之前从常宅回到自己的宅子里,立时叫方耋传来了孟娘子。此时听着院外的叩门声、开门声,知道她是来了。 但还听到方耋颇为意外的一句“陶小姐”,便愣了愣——陶纯熙也找上自己门了? 他走出堂屋门,果真看到陶纯熙。她还穿着女官服饰,该是在离开常宅之后便往自己这边来了。未等他开口,陶纯熙便道:“李大哥,我半路上遇着孟大姐才知道你们有事要商量——那你们先说吧,我等等再找你。” 李伯辰道:“……陶小姐,我这边可能要说得久一些。” 陶纯熙笑了一下,看着方耋道:“那我先和方大哥说说话。” 她和方耋之间还算有私仇,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但只是不想被自己这样送出门吧。打她来到孟家屯,自己一直避而不见,这是为了不惹出麻烦。但此时要再将她“劝”走,那实在有些过分,倒成了新的麻烦。 李伯辰只得点头道:“那好,我尽快说完。” 他将孟娘子请进书房,又关了门窗。孟娘子坐下便道:“常老先生怎么样了?我也没法去看。” 李伯辰低叹一声道:“不好。” 孟娘子想了想:“是……” 李伯辰道:“说不好。乡亲们怎么说?” “有的说是李生仪的人害的,有的说是那个隋公子。大伙都憋着一股气,还有人想去迎宾馆,但叫我们拦下来了。” 李伯辰心情沉重,可听了这几句话,倒稍微松快了些。他最怕的就是屯子里的人只重利,不讲情。但如今看人心还是大为可用。 他略一犹豫,低声道:“不是他们。但乡亲们要这么想,也没什么错。外公要有一天真不在了,只怕李生仪和隋无咎都会盯着这里,闹不好有刀兵之祸。要解决这个问题的话,办法倒是有一个。” 孟娘子道:“什么办法?” 李伯辰看着她:“就是我走。我走了,别人就不会在意一个孟家屯了。” 孟娘子愣了愣:“这可不行!” 李伯辰笑了一下:“为什么?” 孟娘子想了想,才道:“大郎和我刚才才说过这个事——是想到常老先生说起来的。国难之后,咱们这个屯子可不好过。隋兵过了一遭,之后山匪又来了一遭,那时候好多人都跑到山里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后来常老先生来了,日子才安稳一点。再等到这些年山匪也少了、隋人也慢慢守规矩了,还算过得下去。可咱们也不是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子,好点的,野菜树皮掺着吃,能对付一年,不好的,卖儿卖女,更不好的,想卖都没地方卖,老的背进山里,小的,唉。” “要是早几十年,咱们这样的人盼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有个好官儿,别祸害人就成。到了现在呢,只想有个官儿——哪怕祸害人,也不会山匪那样子。常老先生在的时候,出事了咱们可以指望他。要是有一天他不在了,咱们指望谁?不就是指望你么?” “李兄弟,我知道你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是真走了,咱们这儿倒是能安生一段儿。可这一段儿是多久呢?几天还是个把月?往后隋家人来了,会比你好么?山匪来了,会比你好么?你在的这些日子,大家伙嘴上不说,可都知道你是个好人。发药发粮,对谁都是笑模样——这样的人,去哪儿找?更别说你还姓李了。你要是真不忍心看到这里的乡亲受苦,就该留下来,像当初常老先生那样带大伙儿熬过这一遭。” 李伯辰的确是明知故问,却没料到换来这样情真意切的一番话。他心里有些感动,便道:“唉,我知道大伙儿的心意。只是怕我没这个能耐。” 孟娘子道:“你没这个能耐,还有谁有?你回来之前隋军把咱们这儿围了,虽说有那个隋公子的阵法,可大家心里都发慌,生怕有一天打进来。那天你带着方耋冲进来,这事儿回去一说,没有不佩服你的。都觉得你是以一当百的大英雄。” “之后你不是还往北边去了么?一晚上的功夫北边的玄菟军就拔营了——这才是带了十几个人。大家都说,不愧是姓李的,不愧是王族公子,心里更安稳了。李兄弟,今天大家知道常老先生病重了,可心里想的不是赶紧躲起来、逃难,却是要去迎宾馆闹一闹——这就是因为底气足呀。这不都是你给的底气么?” “你就放下心,人心都在你这边儿呢。即便有人是忘恩负义的——咱们的地也不给那种人谋生计。” 李伯辰忙笑了一下:“倒没这么严重。” 平时只觉得孟娘子做事很有手段,没料到如今也称得上果决。他问这些是想探探口风,现在心中大定了。倒是“人心”二字叫他颇有些感慨——之前外公所说的人心不是指寻常百姓,而是指更上一层。现在听孟娘子谈到了“地”,体会倒更深点儿了。 这孟家屯里许多人种的都是她家的地,她和孟培永这样的地主发了话,“人心”自然就跟着地走了,只怕在别处也是一般。 听他说了这句话,孟娘子便道:“那些管事也想跟你商量个章程,可常老先生昨晚病重,他们不好即刻就来找你,君侯,你该也把他们叫来。” 李伯辰道:“大姐提醒的是。但我有事先跟你说——” 先说的是建楼的事情。从往后的局势来看,此地不会再太平了,该尽可能动用人手尽快将围楼建起来。至于薪酬一类的事情李伯辰很有底气,糊口的粮食,在他这儿也不成问题,只需要人动员而已。 两人谈话的时候,听着院外人在小声说话。陶纯熙女子的声音稍清晰些,男子的声音则很模糊。李伯辰心道,这两人竟真聊了起来,难不成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么?倒也是好事。 待他和孟娘子将谁家能出多少人力的事都说完了,却听院外似是吵了起来。陶纯熙哼了一声,说“……先生未免口气太大了吧”。男子的声音则说“……纸上谈兵而已”。 李伯辰这时才愣了愣——那不是方耋的声音,而是方君风的。 正好事情已说完,他便起身推窗往外面看,只见守在倒座房外的两个兵脸上都有些想笑又不好笑的神情,陶纯熙脸上有些愤然之意,但未显露太多。看见李伯辰,只向门内道:“好,我既然是小女子,就不耽误方先生的功夫了。” 她说了这话,听方君风道:“我可没这么说。这种事分什么男女——” 方耋也瞧见李伯辰:“君侯。” 方君风便不做声了。 第二百六十章 绝情 李伯辰向他点点头,对陶纯熙道:“陶小姐,我这边事情说完了,请进来吧。” 过得片刻,陶纯熙走进门。孟娘子同她打了个招呼,对李伯辰道:“那我先去把那些事给理一理。” 李伯辰起身道:“辛苦大姐了。” 待孟娘子离开,李伯辰发觉陶纯熙的眼神略有些怪。两人之前表现得有些生疏,他有意活络活络气氛,便道:“怎么听着你们吵起来了。” 陶纯熙道:“也不算吵——方耋和我说了几句从前的事,那人听到我在术学,就发了妄言。” 李伯辰猜陶纯熙口中的“妄言”或许是“女人也能教术学”之类的话。之前听方君风说话颇有风骨,或许眼下是在屋子里被关得久了,心中火气太盛。 他笑了一下:“那你怎么说的?” 陶纯熙道:“我就问了他几个术学上的事,他答不出,就说是纸上谈兵。又说我们学的那些在战场上未必用得上。” 这话也不能算全错——于此世的人而言。但李伯辰是懂得理论的巨大作用的,便道:“陶小姐别往心里去,他和我一样都是当兵的,粗人而已。” 陶纯熙沉默片刻,道:“李伯辰,你可不是粗人。” 听了“李伯辰”这三个字,他也沉默片刻。 不少人叫过他的名字,但绝大多数都是敌人。不是敌人的,或者叫“君侯”、“李将军”,或者叫“阿辰”。 但陶纯熙叫他的名字,听来感觉却不同。刚到陶宅的时候她称自己为李先生,后来陶家遇难她彷徨无措时,叫了自己的全名。这三个字在她口中并不意味着生疏、敌意,倒意味着亲近。当时他听了,心中亦泛起涟漪。 他的心倒是软了软,低声道:“真抱歉。这些天我太忙,昨晚又出了事,来不及和你说说话——你坐。” 陶纯熙轻轻地嗯了一声,坐下。双手在袖子里绞了绞,道:“……我能还叫你李伯辰么?私底下?” 李伯辰道:“好。” “陶公怎么样?定尘呢?” “阿爹还好。临西君叫他领了一支商队,在周边的府里贩些东西。定尘也还好,就是还不喜欢读书,可也比从前懂事了。”她顿了顿,“阿爹和他都老是念叨着你。” 李伯辰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一句话:“你不该来这儿。” 陶纯熙愣了愣,李伯辰自己也愣了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陶纯熙笑了一下:“我知道。可是我也做不了主——我和阿爹寄人篱下,总得听别人的话。要是当时跟着你走就好了,阿爹和定尘现在都会很高兴。” 李伯辰摇摇头:“我这里也未必好到哪儿去,唉。” 陶纯熙道:“昨晚……他们两个人都没出过去。” “嗯,这事我信你。” “我听说……你娶妻了。” 李伯辰笑了笑:“嗯。” “那她……” 李伯辰想了一会儿,低声道:“她是个很好的人,只是身不由己。不过早晚有一天我会把她找回来。那时候,也许你们还能做朋友。” 他说了这话,轻出一口气:“纯熙。” 陶纯熙愣了愣,目光殷殷地望向他。李伯辰垂眼看看桌上的纸,道:“要有机会,找个由头就快走吧。这儿实在不是好地方,可你才是大好年华。” 陶纯熙的脸慢慢泛白,但抿了抿嘴,站起身微笑道:“好,我听你的。那……我先回去了。” 李伯辰没做声,她慢慢走到书房门口。迈出去一步,忽然转了身,道:“李伯辰,你真要我走吗?就这样?” 她眼中泛起水光,李伯辰叹了一声将要开口,陶纯熙又道:“我们在那边一点都不好。阿爹说李生仪对我们礼遇有加,可就是我也觉得心里慌,他为什么这样?我从前在璋城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现在知道了……阿爹也不是天,好些事情他也没办法。阿爹从前跟我说女子要有依靠,我说术学里才不这么说。可是现在李伯辰……我真想有个人能带我远走高飞……我……” 她落下泪来:“我后悔那天晚上没真叫你带我走。”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陶小姐,曾经沧海难为水。” 陶纯熙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倒又多落了几滴泪。她将这话念了一遍,凄然一笑:“好……李伯辰,那我走了。” 等她走到院中,李伯辰听见方耋低低叫了一声陶小姐。他也没起身,只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从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句话实在有些过分,可他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知道陶纯熙是个性情中人。 她是女子,平时虽然看着恬静温和,但心里有一团火的。之前的夜里叫自己带她走,今天又如此说——这种事,在他来处也不是每个女子都做得到的。这团火,要遇着对的人,或许轰轰烈烈,可要错付心事,只怕反噬其身。 自己不是那个“对的人”,与其叫她心中惦念,不如一下子绝了情。 但愿她这样的性子,不会因爱生恨。 隔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走到院中。方耋见了他忍不住道:“将军,陶小姐她……” 李伯辰道:“方兄,由她去吧。” 他又走到倒座房门前,隔着门板道:“方君风,谢愚生,之前我说要你们待七天再走——” 方君风立时道:“怎么,现在反悔了?” 李伯辰道:“现在你们想走就可以走了。” 说了这话他抬手在门外一拧,便将铜锁扳了下来。门被风吹开,他闻着淡淡的骚臭之气。这几天慢慢热起来,他们在屋子里该也很难过。 屋内两人脸上都有讶色,谢愚生瞪眼道:“你当真的?” 李伯辰笑了一下:“不瞒二位,我这边出了些事情。过几天,只怕临西军要来,一支隋军也要来。我本想叫二位帮我练一支披甲车队出来,一位做统兵将军,一位做参赞将军,但如今我这想法都要泡汤——咱们也没有私怨,还是给你们一条生路吧。” 两人对视一眼,方君风站起了身。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低叹口气——他要放这两人走是真心的。既然留不住,不若叫他们也回去报个信,将水彻底搅浑。只不过他这辈子从没给人倒过坐桶,前几天做了一回,他们竟一点也不领情,实在有些委屈。 可方君风却道:“造披甲车队?你手里有多少人,竟然想要个车队?” 李伯辰微微一愣,但想了想,道:“现在只有二十来人,将来么,可能有几百人。但就这几百人,我也想要一支三十或者四十辆车编成的车队。” 方君风皱眉道:“为什么这么多?” 和隋军如今的军制比,的确算是多了。无量城中一万守军,披甲车不过百余辆。几百人要三四十辆,是多了十倍不止。李伯辰笑了一下,只道:“不是我想要的多,是别人低估了这车的威力,从前也不大会用。” 方君风想了想:“你说别人不会用,难不成你会用?” 他自然也不算会,只是心中隐约有个大体概念。要叫他细细地谈,或许会被指出错处,但此时他只微微一笑,惜字如金:“在南方不好说。可李境,处处都是大平原,那么战法便是——钢铁洪流,闪击战。” 方君风的眼睛一亮,看着忍不住要说些什么。但顿了顿,仍道:“我就当你用兵如神吧,可你知道造披甲车有多麻烦、又需要多少东西么?” 李伯辰沉声道:“我既然有这样的想法,自然能解决。” 方君风立时道:“你自己来解决?你这里不过千把人,当兵的也没几个——你当随便拉个人,都能开这车?” 李伯辰道:“所以才想请二位帮忙。” 方君风便不说话了。思量片刻,转脸看了看谢愚生,道:“我这谢兄弟是李人。现在被你捉来了,再放回去,只怕没有好下场,他该留下来。” 谢愚生听得此处,低呼道:“车长!” 方君风又道:“至于我么,回去了顶多是被发成个小兵,性命倒是无忧。可这辈子,只怕不会叫我再进车里了。我这一身所学,多半都在车上……李将军,你真这样看重披甲车?” 李伯辰笑了一下:“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给人倒坐桶。” 方君风终于也笑了一下:“那,我也可以留下来看一看。要有一天觉得你做的和你今天说的是两码事——我那时候走,你会答应么?” 李伯辰今天头一次打心中泛出一丝喜气,肃然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到那时候你想走,自然可以走。” 方君风点点头,又看谢愚生:“谢兄,你看怎么样?” 谢愚生叹了口气:“我听车长你的吧。” 方君风便忽然半跪,将拳一抱,道:“李将军,受我一拜。” 谢愚生也木着脸拜下。李伯辰忙将两人依次搀起,握了握他们的肩膀,道:“得二位相助,李某真是三生有幸!” 说了这话,他忍不住又微微转脸往院外看了看,在心中低声道:多谢你,陶纯熙。 第二百六十一章 易主 四月二十二,天热了起来。秦乐翻身跳下马将缰绳交给一旁的十将,走入中军营帐。他在门口的时候停了停,看一眼帐外竖立的那杆黑色大旗——这是统御三千人的统制旗,上书“黑鹄”二字。 入帐之后看到黑鹄军统制曹文正端坐案前,盯着案上舆图眼睛一眨不眨,便暂未做声。自己走到一旁提壶倒了杯凉茶慢慢地喝,边喝边想,此人到底要做什么? 八日之前常休病重,李伯辰向临西军求援。三日之前,原本驻在锦州的黑鹄军便由曹文统领,一路北上,扎营在孟家屯五里之外。 这儿离孟家屯五里,离侯城之外的隋军大营也有五里。抵达当日曹文率了亲兵队往屯里去,见了李伯辰。双方客气地说了些话,之后曹文便以尚有军务为由告辞,全程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打那天到如今,他再没见过李伯辰,也不曾对自己和尉东山传达过君上的钧令。这叫秦乐觉得愈发古怪,不得不亲来营中问个明白。 前几天已经来过几次,但曹文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说。到今日,秦乐心里渐生出些火气。他将凉茶喝了一半,又把陶盏在手里捏了捏,忽然一抬手,丢到曹文面前的案上。 尚有半盏水,一些泼在舆图上,一些泼在曹文的脸上。曹文吓了一跳,将身子往后一仰,先抖掉舆图上的水,再抬手擦了擦脸,看着秦乐道:“哎呀,秦将军你来了?这是做什么?” 秦乐冷笑一声:“曹将军,这话是我想问你的。我给君上递的信,说李伯辰果有归顺之意,君上就指派你带兵来了。可你到了这儿一不跟我说君上有何意示下,二不与李伯辰接洽——要过些日子情势反复,大好形势一朝败坏,纵使君上宽厚,我也绝不饶你!” 曹文苦笑一下,起身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帕子,一边擦脸一边道:“秦兄,你性子也实在太急了。就凭你我的交情,从前真能对你说的事情,我会不讲么?来,你先坐,听我给你说——” 秦乐愣了愣:“从前?什么意思?” 曹文将帕子丢在桌上,笑了一下:“前几天我不说,是因为没得着君上的确信。今天么,君上钧令刚到,我本打算晚些时候再跟你讲,可也赶上你来了。那——” 他忽然将脸一板,喝道:“临西君谕告,秦乐听令!” 秦乐犹豫片刻,站直行了个军礼,沉声道:“秦乐在!” 曹文道:“君上说:曹将军,你到了之后对秦乐说,此事他与尉东山做得很好,已有大功。他性情急躁,你老成沉稳,就叫他先以你的意见为要。” 他说了这些之后顿了顿。隔了一会儿秦乐瞪眼道:“没了!?” 曹文重笑了起来:“就这些,没了。不过秦将军,有了这道谕告,别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对你说了——请坐吧。” 秦乐皱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下。 曹文便正色道:“已证实,李伯辰确非北辰灵主。君上的人找到了常高宜曾经找的那孩子,详查一番之后,可以确定那孩子才是。” 秦乐忍不住挺起身子:“果真!?那现在呢?” “那孩子已经死了,照理来说气运该落在旁人身上。但君上说,那孩子留下一个东西,或与气运传承有关,叫你我详查此地,看那东西是否之前被常高宜带来了李伯辰这里。” 秦乐闻言稍愣,道:“君上没说到底是什么么?” 曹文笑了笑:“纵使说了,你敢听么?王姓气运传承总有不宣之秘,叫我们知道了还了得。不过秦兄你之前对君上说李伯辰也有点不对劲,是觉察了什么么?” 秦乐想了想,低哼一声:“曹将军,要这不对劲也涉及气运传承,那我说了你敢听么?” 曹文道:“秦兄这是还在对我动气?我也觉得秦兄你的才华在我之上,可君上钧令叫你我一主一辅,我也没办法。秦兄纵有不满,也最好等此事了结再对君上去说吧。” 秦乐哼了一声:“我哪敢有什么不满。既然是君上的意思——那这孟家屯里的一切就都交给曹将军接手。不过,李伯辰即便不是北辰灵主,眼下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你数日不见他,到底什么意思?” 曹文笑道:“秦兄,你觉得他举足轻重?我倒不这么看。” “这人既然受封做了武威候,便是君上的人了。你觉得他如今也是李姓、身份尊贵,可再想一想看,他也仅是在我们这里尊贵罢了。要离了我们去了别处,哪有尊贵、轻重可言?” 秦乐愣了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曹文道:“你之前说李伯辰答应叫咱们驻军于此,他来提供物资供应。但我想了想,觉得此事不妥——孟家屯既然处于我们的庇护之下,那就不需要两个主人了。” “过些天隋军真到了,我们便借此机会叫他将手中权力都交出来。要能将关乎气运传承的也交出来,那自然可以享享富贵,是最好结果。要不肯,只怕要用强。所以这些天么,其实我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懒得同他见面罢了。” 秦乐道:“你想叫他做傀儡?” 又冷笑一声:“曹将军,那李伯辰从前也是统兵的将军,不瞒你说,我觉得他是个可用之才。原本对君上说的时候,就想将他招揽,而非如你这样的挟制。且你有没有想过,你要真这么干,他一怒之下翻了脸,我们怎么办?” 曹文笑道:“他兵不过三十,人不过一千,拿什么翻脸?倒是如今得指望咱们保全性命,自然是我们怎样说,他就得怎样做了。” 秦乐略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曹将军,我记得你以前是隋人吧。你和他有旧怨?” 曹文愣了愣,又笑了一下:“我随家父来李境的时候不过两三岁,和隋人又有什么关系?” 秦乐便不做声。再想一会儿,道:“我记起来了。曹将军的祖父,曾是隋境当中一个宗派的宗主吧。那宗派,就在璋城一带?” 第二百六十二章 幕僚 第二百六十三章 杀心 这些天他的队伍已从二十多人扩充到近百人,墙头的木道上也有人值守。他想或许是守墙的兵弄出来的声音,但心中又跳了跳,退开几步往上看。 墙头燃着火把,但不能照亮全部,他看到阴影当中有一个黑袍人。 李伯辰立时按住刀柄,喝道:“什么人!?” 那人道:“李兄,是我啊。” 说了话,一展身跳了下来。这墙三丈高,他落得倒是稳。待站定了,笑道:“李兄今夜兴致不错啊。” 正是应慨。 李伯辰皱了皱眉,道:“是你?你来做什么?” 应慨愣了愣:“李兄,咱们打过两回交道,我可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何以如此横眉冷对?” 李伯辰道:“可能因为你来历不明吧。这一次想告诉我些什么?” 应慨笑起来:“想知道我的来历,问就是了嘛。你不问,岂知我不说?” 他顿了顿,却见李伯辰只盯着他,并不言语。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吧,看来得本教主先奉上点诚意。那我要是告诉你,曹文想要寻机夺了你这寨子、再将你控制起来,咱们还能不能做朋友?” 李伯辰想了想,沉声道:“这我也能想得到。” 应慨又笑:“那,曹文的祖父是璋城三老洞天的修士,他算是那洞天传人,你杀了宗主叶成畴,算与他结怨——这事难道你也知道?” 李伯辰心头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又怎么知道这件事?” 应慨背手踱了两步:“不瞒你说,我如今在辅佐李生仪,眼下就在曹文的中军大营里。” 李伯辰愣了一下:“我没记错的话,当初你可是说,给别人做事,不如给自己做事——” 应慨一摆手:“欸,李兄此言差矣。我虽然说是辅佐李生仪,却是借助他的力量壮大我的声势、扩宽我的眼界,这就不是为自己做事么?何曾变过?” 此人倒是怎么说都有理。只不过他修为不算高,手里也没什么人,何以会被李生仪看中?李伯辰心中一生出这念头,忽然想到他那阵法。 “你把那阵献给李生仪了?” 应慨道:“是啊。李生仪之前以为你是北辰灵主,那自然是可以名正言顺封山君的,他总得有点应对的手段。我给他的东西,正投其所好。” 他说了这些话,李伯辰的态度倒有所缓和,便道:“你将这些告诉了我,想要什么?” 他本以为应慨此番还会神神秘秘,却见他抬手一指:“要你头顶这盔,腰间这刀,成不成?” 李伯辰笑了一下,心道这人说话果真还是藏头露尾。但刚要开口,却见应慨目光炯炯,眼睛一眨不眨。 他愣了愣,此人说的是真的? 他便道:“为什么要这两样?” 应慨到底收起笑意,道:“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话么?往后你成了一方诸侯,得帮我找东西。可我没料到,第二件竟然也叫你找着了。就是这盔。” 李伯辰思量片刻才道:“你是说,我这盔,和我这魔刀,是同一类东西?” 应慨道:“李兄真不知道?” 这人说话别别扭扭,李伯辰实在有些不痛快。但这盔本该是北辰帝君未证大道之前所有,他却说和这魔刀一样,都是徐城口中的“纯元帝君”的东西,这叫他起了兴趣。 便想了想,道:“你是说,纯元帝君?” 应慨忽然色变,低声道:“李兄,往后不要轻易提这名字的好!” 李伯辰一笑:“这么看我是说对了。不过应兄你是找错了。我这盔,乃是北辰帝君未证大道之前所有,并非那一位的。” 应慨愣了愣,也不知思量些什么,才低声道:“李兄,你既然知道纯元帝君,那知道隐元会么?” 隐元会?倒是也元字……此元就是彼元么?他便道:“应兄,你和人说话,是惯常以问作答么?” 应慨这才笑了一下,道:“好。你嫌我说话不痛快,今日我可就痛快说了——只盼你听过之后,不要吓着,或者把我给杀了。” 李伯辰也笑了笑:“李某算不上胆大包天,却也还不至于被几句话吓成这样子。应兄请说吧。” 应慨便将手掐了几个决,才肃然道:“李兄,你有没有想过,当初为何五国伐李。伐李之后,这李境当中的在世灵神又为何没了约束?” “世人说是因为李国国君触怒北辰,因而失了眷顾,可要是……北辰出了事呢?” 李伯辰握了一下刀柄,又松开,道:“你不想说就不说,何必开这种玩笑?要知道我也是姓李的。” 应慨笑了一下:“那你就当玩笑听吧——譬如说,天地初开时,世间唯一正神乃是纯元帝君。之后与强大邪力争斗陨灭,才生出万物。但帝君气运毕竟还在世间留存一些,化作奇物,随世事变迁而变幻形态。” “人茹毛饮血之时,或许是一根大棒、一副皮毛。文明初生时,或许是一柄铜剑、一领皮铠。之后修法大盛,群雄并起,便有人得了这纯元留下的遗物,大有一番成就。” “可纯元,乃是至纯至阳之气,但世间万物却都有阴有阳。这位强者久被纯元遗物浸淫,阴阳不补,便有了隐患。大成之后,或许会想法子来解决这隐患,却不慎触及当初与纯阳争斗的那股邪力,一朝陨灭。” 应慨沉默片刻,又道:“李兄以为如何?” 李伯辰微微转脸往周遭瞧了瞧,见附近无人。墙头木台上也没什么声响,或许是值守的兵被应慨弄晕了。便道:“你知道的这些,都是隐元会的说法么?我记得你说过你从前家世显赫,既然你这堂堂教主都为此会做事,想必会里也人才济济吧。” 应慨一笑:“哦?李兄感兴趣了?说实话,隐元会中人也是天南地北,但数量不多。我呢,算是为隐元会做事,可或许隐元会也算是为我做事。” 李伯辰道:“第一次见你,你想要这刀。我猜猜看——你想做灵主?纯元灵主?” 应慨道:“算是吧。但刀上的真灵,已经被你镇压了,这盔也一样。” 李伯辰道:“要你说的那位纯元真是开天辟地第一灵神,真灵怎么会被我给镇压?” “我也想不通。所以我今夜才来把曹文想做的事情告诉你——李兄,对我而言你可比什么李生仪有价值多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那要以后,我又找着了别的,还要送你?这就是你不对了。那天晚上你对我说要帮你找东西,却没说那东西究竟是何物。如今我得了这刀、这盔,觉得对我大有帮助,也想要凑成一套的。” 应慨皱起眉,似乎有些意外:“我可一直觉得你是个大丈夫,一言九鼎的!” 李伯辰微微一笑:“你这话也不错。要么,这样吧。要是我找着第三件,可以暂时借给你。要你真凭借那东西成了灵主,就再还给我,如何?” 应慨正要开口,李伯辰又道:“但你也得给我交个底。你们这隐元会,究竟想做什么?搅动风云大势?为那位纯元争得香火信徒?” 应慨将他看了看,道:“李兄这么感兴趣,不如也入会吧。” 李伯辰笑道:“我得好好想一想。要你会中人都像你一样知道这些纯元之类的事情,只怕我要不得安生。你想,人道我有北辰气运在身,你们却觉得北辰已死。纵使我想叫你们助我图谋天下,却也得想想得了天下之后,你们会不会反客为主。” 应慨道:“这倒不必担心。纯元这事,自然是只有我……” 他说到此处忽然收声,盯住李伯辰。 过得片刻又抬手在眼上一抹,沉声道:“嚯,李兄你的雄兵看起来大有长进了。怎么,今夜想把我留在这儿?那可就不是你了。” 李伯辰按住刀柄,并不言语。 应慨肃然与他对视一会儿,忽然笑道:“我说,你不会要来真的吧?”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慢慢将刀抽了出来。 应慨脸色一变,立时道:“我对你可绝无恶意,反倒觉得你是最适合与我们合作的了。你担心北辰这事?我说了又会有谁信?反正你已经是灵主,难道还在乎什么北辰气运么?”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手却在袖中动个不停。李伯辰向前踏了一步,应慨立时将袖中符纸一搓,整个人腾的一声化作一阵青烟,直往墙头飞去。 李伯辰正欲纵身而上,却忽然听得寨墙北边传来三声号角。他心中一凛——秦乐使人布下这号,明令只有在觉察外敌时才能吹响。要只响一声,或许有新兵误操作的可能,可如今响了三声,该绝无差错了。 北边有人来了,该是隋无咎的先锋! 可他此时心里倒是没来由地一阵松快——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应慨“留下来”。既然赶在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或许意味着“不该留”吧。 他便将刀还鞘,飞奔去北边寨墙。墙边已聚了一些兵,方耋正在整队。见李伯辰来了,沉声道:“君侯,北边山口边来了一支人马,说不好多少人。” 李伯辰应了一声,正要登上城头,方耋却又道:“是外面的斥候回来报的信,说,在军中看到一面白底蓝水大纛。” 李伯辰一愣:“没看错?” “该是没错。” 他忍不住握了握刀柄。白底蓝水纹大纛,那是隋无咎的公旗。 第二百六十四章 破界 原野上有一条由火把构成的长龙,从群山中蜿蜿蜒蜒,向孟家屯开来。 站在墙头看,已能依稀瞧见那面大纛。周围有甲士护卫,铁铠在月色与火光下闪亮。半空中则有数十羽人列阵环绕,身上的羽盾亮着蒙蒙的光。 正中间那大旗之下有一庞然大物,身上竟也闪耀着铁甲似的光。李伯辰眼尖,一下子就看出来那是一只浑甲兽。只不过这家伙比他在无经山中遇到的那只还要大许多,就像一栋大屋一样。 这畜生最是桀骜不驯,此时却低着头乖乖行走,像牛一般。往它背上看,就能明白是何缘故——几根手臂粗细的铁柱扎进它的身体当中,其上托着一个铁台。那铁台上有一尊乌沉沉的宝座,当中端坐一人。 看不清楚那人的脸,但就应该是隋无咎了。 本说派前锋来,难不成是因为知道临西军发了三千人,他按捺不住自己来了么? 前军队伍在结界之外停了下来,但后续的大军还在从群山当中源源不断地走出。李伯辰按着刀柄远眺,听得身后蹬蹬蹬一阵响,略转脸一看,是隋不休与秦乐走了上来。 隋不休走上木台便道:“李兄,那是我君父的公旗吧?你派人去了没有?” 李伯辰道:“还没有。” 隋不休愣了愣,道:“要不然我去吧。” 李伯辰看了他一眼,道:“先不急。大公远道而来,该先要整军扎营。等他那边弄妥当了,我们再派人不迟。” 隋不休张口又要说话,秦乐笑了一下:“隋公子,我记得你从前也在无量城吧。照理说一支大军发来,不知是敌是友,总该先遣人通明来意、双方接洽、之后才好驻扎。可彻北公趁夜行军至此,前军一直抵到结界下面——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把这里给夺了呢。要我说,真别急,看看彻北公怎么说嘛。” 隋不休不看他,只对李伯辰道:“李兄,我君父绝无恶意。” 李伯辰笑了笑:“我自然信得过你,也信得过彻北公。” 便转了身道:“方耋。” “在!” “你带亲兵队去,问问大公打算在哪里扎营,要不要些粮草伤药。” 方耋道:“得令!” 他转身点了几个人,要走下木台去。可这时众人忽觉天顶微微变得亮了些,抬眼一看—— 隋不休所设结界本在天顶幻出一片色彩斑斓的奇光,此时那些奇光忽然变得更加闪耀,开始如浪涛一般急剧地变幻不定、汇成一片,竟变成了雾气似的白光。 而将孟家屯围住的结界本是透明的,此时也忽然在空中现出微微扭曲的轮廓,仿佛变成了一面琉璃罩子。 见此异变,寨中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秦乐微微一愣,瞪眼看隋不休:“隋公子,你们要做什么!?” 隋不休也愣住,隔了一会儿才道:“我……李兄……” 但李伯辰按着刀柄,脸色未变,只道:“方耋,不必去了。” 他这话音一落,只听天地之间传来轻微的、“波”的一声响,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气泡破碎,叫结界之内所有人的耳朵一时间鼓鼓胀胀,十分难受。 天地之间的奇光异彩瞬间消失,隋不休所布下的结界破碎了。 秦乐喝道:“你们要夺城!?” 不待隋不休开口,李伯辰便道:“秦将军,稍安勿躁吧。你我也不是没想过眼下的情势。” 秦乐这惊诧愤慨,在他看来多半不是完全出自本意。倒是如今隋不休这茫然模样,该是真心的。没人会觉得彻北公隋无咎这样的人物真能乖乖接受安排、直往侯城去。只不过也没料到他竟叫大军直逼此处,又顷刻之间便将结界破了。 隋无咎能破去结界这事,其实李伯辰也不觉得意外。 他是五阶洞玄境。修行人在灵照境时,可模糊地觉察到气运所在。至洞玄境,便能如自己这灵主一般,将气运看得清清楚楚了,甚至可以利用气运,修成地上灵神。 他这修,可并非叶成畴当初那般先骗得气运,再舍弃肉身、附上去。而是以自身之力调集小范围之内的地气引入肉身,待地气与灵力融合,将肉身炼成灵体,成就与生前毫无二致、亦有清明灵台的灵神。 只不过,世间修至洞玄境者并不多见,真化成了地上灵神,也是将自己束缚在了一地、修为再难增长、且要遭受天罚雷刑,因而几乎无人这样做罢了。 孟家屯这结界只是隋不休借用周边地气所设,远无法同北边曾设想的中州结界相比。隋无咎如此无双修为,能将它破去实在不足为奇。也因此,李伯辰才急着立了这寨子。 结界一破,隋无咎的大军立即开拔,直往寨子这边来。双方相去还有一两里地,但几乎已能听到隋军的号令声。 前几日已针对这种最坏情形做了准备、训练了兵卒。如今一声令下,墙上墙下便忙碌起来。守城的滚油、擂石、吊锤之类都被布置起来,寨中的居民百姓也被约束一处,只再挑了些身强力壮的充作劳力。 可直到此时,李伯辰心中也并不很慌张。五里之外还有临西军,隋无咎便是要打,也得先探明临西军动向。此番先破了结界,又大军压来,或许只是想示之以强——他毕竟是客军,又在群山中苦捱那么久,纵是铁打的精兵,也都乏累不堪了。 他刚才说了那句话,秦乐便不再出言讥讽隋不休,只对李伯辰道:“君侯你放心,我之前也叫人去传了信,我军这时候该也在拔营了。” 说了这话又看看隋不休,到底没忍住,道:“隋公子在墙头,彻北公也不会怎么着吧。拖住半个时辰,我军一至便可。” 李伯辰点了下头:“有劳秦将军。” 隋不休叹了口气,抬手摸上腰间的长剑。不待一旁方耋喝止,便连鞘扯下丢在地上,道:“李兄,我绝无害你的心思。” 李伯辰也点了点头,但心中叹了一声。或许没有害我的心思吧,只不过和秦乐他们一样,都想叫我做个提线木偶。 第二百六十五章 今日之辱 再过两刻钟,隋军前军距寨子不过一箭之地。此时守备已布置妥当,墙头众人皆无声息。李伯辰看了看身边的兵卒,见不少人脸色铁青,还能渐渐听着轻轻的“咔咔”声。 该是有人在发抖,甲片撞击所致。 隋军如果真想攻城的话,要用这两千人夺寨,倒是可以将寨子全围了。不过他们远到而来没带攻城器械,只靠人来堆这三丈寨墙怕得吃大亏。且他这百多个兵撑过第一波攻势,只要能活下来,不少人心中的恐惧便也退了。 只是隋无咎是洞玄境……要他出手,变数可就太大了。 李伯辰在心中模拟一番可能的攻防,一个念头便在头脑中反反复复地闪——要不要叫朱厚领兵来。 前些日子他已夺了玄菟城,而玄菟军似乎将隋无咎的队伍视为更大威胁,没有回援。如今朱厚已在城中聚起一支千人队伍,虽都只是乌合之众,却也算声势浩大。 可朱厚这支队伍,不到万不得已时最好不要用。眼下……算不算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他刚想到此处,却听隋不休道:“李兄你看!” 他当即收神往前看去,见隋军前锋竟转了向。 本是直往寨子来的,如今却相去一箭之地,转往侯城的方向了。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将紧握刀柄的手放开,才感觉到手心里已全是汗。 看来被自己料中了。隋无咎只是想示之以强。要自己绝不会做这种令人心生警惕、无意义的事。但这位彻北公到底是个枭雄,他心中愤懑不平,打算以此宣泄吧。 作为洞玄境的强者,也的确有此底气。 见隋军转向,墙头众人似乎也都放松起来。约过了一刻钟,隋无咎座下那浑甲兽被一干亲卫簇拥着慢慢经过。墙头火把通明,李伯辰目力也好,因而此时看得清楚了。 彻北公身披玄甲,头顶重盔。那盔甲上原本是上了漆的,但有不少地方已剥落,能看到累累伤痕。以他一军主帅之尊仍要亲身奋战,李伯辰难以想象他们一路过来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艰难险阻。 隋无咎重盔之下的面容看着很阴郁。他面方口阔,鼻梁高挺,看起来极具威势,队伍中的火光映得他脸上阴晴不定,叫这威势中又多了些冷酷肃杀之气。 到了寨墙下时,隋无咎轻轻一抬手。身旁立时有军卒发出号令,远远传开。隋无咎身边这些军士几乎是同时停了步子,坐下那浑甲兽亦然。待命令传开,前后军阵也都止步,在墙头看来,只见之前还宛若一条长蛇的隋军,几乎在十几息之内便依次止步,仿佛有一个统一意志贯穿其中。 这情景叫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无量军本是做不到这地步的,可被隋无咎带了几个月,竟已如此了么?! 他忍不住瞥了秦乐一眼。隋军初现时,秦乐似乎还有些不以为意,该是觉得此乃疲兵。但如今见了这情景,脸上也极不好看,眉头皱成了个川字。 不知怎的,李伯辰见他这模样,心中却没来由地也有些得意——秦乐该是对临西军的本事极为自得。可如今见了从北原退回来的无量军,该明白和妖兽浴血奋战过的队伍,究竟有何种威势了吧? ……我也是在这样的队伍里,厮杀出来的。 寨墙高三丈,本是居高临下。但隋无咎座下那特大号的浑甲兽也有一丈多高,再算上背上的铁台,也要够得上两丈了。双方又相去一箭地,因而看起来,李伯辰与隋无咎就像是齐平的。 隋无咎转了脸,往墙头看了一眼。 李伯辰与他目光对上,顿时觉得头脑一震——他那目光中似有某种力量,叫他在一刹那之间觉得周遭景物都变得有些模糊,身心俱是一顿,险些没喘过气来。 他心道不妙,忙运起灵力抵挡,手将刀柄握得格格作响。似是过了一息的功夫才缓过神,只觉得浑身都渗出汗水。 他不知隋无咎的这一眼是否用了引动气运的本事,但往旁边一瞧,只见秦乐、方耋以及一干军卒诸人脸上皆汗如雨下,身子也在微微发颤,像魔怔了一般。 李伯辰虽不知该如何应对,可也立时使出北辰灵主牵扯气运的本事,暗运真元在周遭一搅,高声喝道:“彻北公!无量城一别,许久未见了!” 他声若雷霆,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发麻,遑论旁人。身旁一干人一下子回过了神,秦乐等人还好,那些没修为在身的军卒则是失手将兵器都弄掉了,只听得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 隋无咎的眼睛慢慢眨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李伯辰竟能喝破他这神通而感到意外。 秦乐回过神来,脸色更难看,咬牙道:“多谢君侯。叫你看笑话了。” 但李伯辰此时全力运行真气,更将阴兵散出护体,并无暇答他的话。他这些阴兵,该会被隋无咎瞧见,可已不在乎了。他从未见过洞玄境的修士,如今才知道无论平时怎么想,都低估了如此境界的威能。 魏宗山是灵照境,也算是中三阶之一,可同隋无咎一比,简直就是土鸡瓦狗。 他等待隋无咎的回应。但隋无咎听了他这话,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只将脸又转过,轻轻一抬手。 身旁亲兵立时传了令,这条长龙再次动了起来。 李伯辰脸色铁青,想起他来处的一句话——唯沉默是最大的蔑视。 隋无咎在蔑视什么?自己这木墙寨子?还是觉得“从前的一介武夫、监中之徒如今竟也像模像样地站在城头了”? 他这人不轻易动气,可先受了隋无咎那一眼,现下又如此,只觉得胸口腾的生出一团火,咬着牙,腮帮子都有些泛酸。 ——便是隋无咎真叫人来攻,他都会比此时好受些! 待隋军的后军也从寨前经过,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身旁的秦乐不知在和隋不休说些什么,但李伯辰心中只道:隋无咎,我不配和你说话的么?今日之辱,李某记下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黑云压城 火光渐渐远去,最终在原本结界的最南边扎了营,距这寨子两里多。 这样的选择叫众人皆有些意外——如此一来,隋无咎这支客军便处于侯城、玄菟联军、临西军、木寨的包围之中了。更往东边,倘若叫朱厚再领军来,事实上便围成了个四面铁壁。 看他带出来的兵,并不像不通兵法,可为何如此布置?仅是因为一腔傲气么? 不过他这傲气倒也有用。 秦乐给临西军又传了信,叫他们往后撤了两里地,李伯辰不知这是否是由于那一眼之威。 隋不休倒是又平静起来,代隋无咎向李伯辰赔了罪,又卸了自己的甲。李伯辰心里虽愤恨,可也不想迁怒在他身上。只应了一声,转身走下墙头。 他意识到隋无咎这做派,将自己的布置也打乱了。本是想在隋军与临西军中左右逢源,可见隋无咎现在这模样,自己纵是刻意示好也未必得到什么回应。难道只能投向临西军么? 要真如此,我当初还来这孟家屯做什么?建这寨子做什么?不如跟着李定一起回去了! 他下了木阶,正瞧见一堆火油罐堆在阶边。外侧的木墙不怕火烧,内侧的木阶却是寻常材质,这些东西堆在这儿实在太危险。 他心中一怒,喝道:“这是谁干的!?” 但此时正有许多兵卒和劳力忙着将原本运上墙头的物资撤下,墙下又黑、嘈杂一片,一时间竟没人在意他这话。李伯辰心中更怒,正待再喝一声,却见跟在身旁的方耋已按刀大步走到不远处火油罐旁一个值守的兵卒面前,抬起一脚便将他踹倒,骂道:“谁叫你们放在这儿的!?平时怎么说的!?” 那兵慌了神,半躺在地上,支支吾吾也不知说什么。 李伯辰见此情景,却忽然觉得身上微微一麻,登时清醒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 纵有火气,也该对隋无咎发,干我的兵什么事。做人不可恃强凌弱,难道我刚当了这“君侯”月余,就要忘了么? 说不好隋无咎今日的做派,就是想叫我怒火中烧、失了方寸呢。 他想到此处,立时觉得灵台清明,心中的怒意消了大半,忙道:“方将军,好了!” 方耋听了他这话愣了愣,但到底只板起脸对那兵喝道:“你立刻找人把这些搬了,再去找你的带队官领罚!” 那兵忙应了,又感激地看了李伯辰一眼,从地上摸起长枪跑远。 方耋走回来,道:“君侯,我也领罚。” 但李伯辰知道他平时并非如此。自己对他说,对待官兵要有威严,但也不可肆意欺凌,他都做得很好。今天这做派,是看出自己心情极差,要为自己出气吧。 他便道:“算了。以后不要因为我迁怒别人。” 说了这话,他记起自己刚才那一麻。如今已至龙虎,对周身灵力气运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已晓得从前在生死关头的这种预警,其实因为未知危险触动了杀伐之运,而自己既是北辰化身,便如盘踞气运大网当中的蜘蛛一般,自有感应。 可刚才那一下…… 他隐约地意识到一件事。隋无咎那一眼,或许并非只以灵力造成威压。更可能是以六渎一脉独有神通牵扯了运势,达成某种目的。 要自己没有这北辰气运在身,说不好真会被这一手影响……心中暴怒,无处发泄,最终迁怒旁人。外有强兵压境,内里根基不稳。一旦失德叫众人离心,这寨子岂非不攻自破?或许期间还会有些莫名的“意外”呢! 他心中凛然。洞玄境……六渎术法,果然诡异! 李伯辰又深吸几口气,叫自己收了心。 他继续往寨子的南门去,打算观望隋军的动静。穿过寨子的时候见寨内乱哄哄一片,可好在这乱尚不算慌乱。走到住人的棚屋区时,正瞧见孟娘子和几个管事在安抚众人,又指挥着将一些易燃的柴草之类归拢到别处去。这片地方从前是孟宅和他那宅子之间的一片田地,尚未来得及平整,走起来也深一脚浅一脚。孟培永和一群乡民也在搬柴,走到李伯辰身边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李伯辰忙走过去把他扶住,道:“孟先生,你怎么也来做这个。” 孟培永抬眼见是他,立时道:“君侯,刚才那些就是隋无咎的兵啊?” 李伯辰道:“是。但不必怕,他们暂时也不会怎么样。” 孟培永道:“看着可真吓人,一个个杀气腾腾的!” 他这是怕了么?李伯辰想开口安慰他几句,却不知该如何说,却听孟培永又道:“不过临西军那边有三千多个人,我看这些隋军也就一千五百来个,咱们用不着怕吧?” 李伯辰愣了愣:“一千五?孟先生你数过的么?” 刚才在墙头他也想估算一下隋军的人数。但毕竟是在夜里,又与隋无咎对视一番,到底没能得到一个大致的数目。其实即便没有隋无咎的干扰,只叫他细细地看的话,也只能看出个大概而已。这种一字长龙的队伍,拉得长些拉得短些,差异实在太大了。 孟培永道:“嗨,我看他们的时候实在有点心慌,就数数人。最后觉得不是一千五百二十三就是二十五,也说不准的。” 依他的性情,既然说了,该对自己很有自信。李伯辰心中一跳,觉得有些不对劲。 之前还说有两千多人——姑且当作是两千——这几天就减员了一个营么? 是因为伤病饥饿?可他刚才看那些隋军的精气神,虽说脸上都有疲累之意,却不像是在挨饿。后军之中有几辆大车,车上也载着伤员。隋无咎手底下的兵本来就不多,该是爱惜的。 那,这么几天的功夫,怎么就少了一营人!? 他顿觉不妙,紧走开几步对方耋低声道:“快把秦乐找过来,说我有急事!” 方耋抱拳应了,正要转身,李伯辰却道:“慢。” 他皱眉听了听,立时高喝:“都别出声!” 这一声中灌注了灵力,差点把周围的乡民震得跌了个跟头。可如此,也都停了手中的活计、面面相觑,不敢动也不敢言语了。更远处的人也慢慢安静下来,于是李伯辰听到了西北方传来的隐隐雷鸣。 寻常的雷鸣,该是有些闷的,可现在听到的雷鸣却仿佛由许许多多的细雷组成,嘈嘈杂杂、清清亮亮,渐渐变得更大声。 随后,便听着人声,该是隋军大营的方向。 方耋愣了愣,道:“君侯,怎么了?这是什么声音?” 李伯辰转脸看着他:“雷腹。雷腹兽。” 说了这五个字,如梦初醒,立时大喝:“检查寨门辎重兵甲上墙头——” “——妖兽来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进退之道 第二百六十八章 乱军 绳索落地,隋不休脸色煞白,隔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李伯辰还刀入鞘,冷声道:“你走吧。等我们再见,就要用刀枪说话了。” 他这话音一落,方耋失声道:“将军!?” 常秋梧却伸手将他拦了一拦。 隋不休看着有些意外,又有些失魂落魄。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对李伯辰拱了拱手,登上墙头。 此时木台上有人在来来往往,他被人撞了几下。依着他的体魄,寻常人撞到他该如撞到一堵墙一般。可如今他竟也被撞了几个趔趄,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子。待到了墙头,又转脸看了李伯辰一眼,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便跃下去了。 李伯辰也在心里叹了口气。隋不休说他“没想到会是妖兽”,该是真心话。到了这种时候、以他的修为,实在用不着如此作态。 他也极不赞同隋无咎引妖兽来这件事吧。可归根结底,他仍是隋无咎的儿子,永远不可能投向另一方的。 几人一时间都默然无语。此时寨子里渐有了秩序,惊慌的呼喊声也平息了,李伯辰便道:“好了,我们去墙头看看。” 登上墙头,见西北方已是火光一片。今夜月色晦暗不明,李伯辰便双手抓住木墙,阴灵离了体。 平时以阴灵的角度看,顶多觉得周遭景物昏昏沉沉,至于别处,差异并不大。可今次一离体,立时觉察南边亮起一团白光——就在隋军的军阵当中,仿若沉沉暗夜中一支明亮的火炬。 那该是隋无咎吧?修为到了洞玄境的地步,看起来竟如此神异! 他的阴神便没敢过去,只往临西军那边去。此时他们已同妖兽厮杀起来,杀气大盛。李伯辰远远瞧见他们的阵型一时间虽不不算乱,但也已被一些妖兽突入后军之中了。 果真有雷腹兽,还见着了浑甲兽、肿驼兽、足蜍。虽然战得一团混乱,也有许多惊慌失措的呼喊,但李伯辰倒是舒了一口气。 该的确是些被引过来的游荡妖兽。妖兽如果成军,主力必有浑甲兽。这东西身坚力强,是冲锋在前的。其次,必有“尚朱”。在璋城术学他与隋子昂辩论时所说的会喷吐酸液巴掌大小的妖兽,便是这东西。到了战场上遮天蔽日,能降下酸雨,北原的披甲车多半是毁于此。 这两种东西一地一空,再循着妖兽各族差异不同配合些懂得突入奔袭、缠绕束缚的,便成一军。可如今浑甲兽不算多,尚朱更是没见过,该不是正规军的。 他便立时又往北面的群山方向遁去。此时身在寨中,也只能走到秘境入口处而已,从这里往山中看,一时间倒觉察不出什么异常。到这时候他想,要当初尽早在这北面群山中封个山君就好了。 其实这事他是试过的。可尽管如今已是龙虎,但册封山君这种事于他而言还是有些难。那并非是在那一界从自己身上化出个虚位,而是一位实打实的地上灵神。他如今境界尚不稳固,要真做了,只怕数日之内都很虚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实在不敢行险。 他重回肉身当中,往墙下看了看——此时距他下令已过去将近半个时辰,可千余人还未集中到寨门北边。他心中虽急,却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一支千人军队要在短时间内集结起来尚不容易,何况一群惊慌的平民呢。 秦乐劝自己不要舍了这寨子,照这么看,再过两刻钟要人还是不能集结起来,也只得拒守了。要不然走在半路妖兽被从北边引来,一百多兵一千多人,登时就要死个干干净净。 这时听秦乐道:“看那边,隋军动了!” 守在侯城之外的是隋军,隋无咎的也是隋军。此时城外的守军该是发觉事情不妙,开始往城内撤退。但立时有两支骑兵从隋无咎本阵两侧驰出,从两个方向包抄。 这两支人马分别都有百余骑,可守军此时也将近三千人,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待骑兵逼近守军营盘百多步时便不再靠近,而是来回驰骋,大声呼喝。这些人该是事前训练过,声音整齐划一,喊的是如今隋主无道丢弃国土,倘若还有心报国同抗妖兽,便该追随彻北公麾下之类。 守军自然不听他们的,缓慢收束阵型,后军开始往城下去。 李伯辰想,要自己是隋无咎,这时就该叫大军压上——隋军敢入城,立时冲杀上去。 但隋无咎的本阵未动,倒是另有一支骑军从中军驰出,只有十来人。李伯辰心中一动,以阴灵去看。只见驰出的那十余骑中有一点白芒耀眼——是隋无咎冲到阵前了。 此时后军虽然在退,但中军的主将大旗未动。该是守方将领也晓得隋无咎引了妖兽来,声先夺人。他身为主将要先往侯城方向走,只怕立时兵败如山倒。 隋无咎便驰至两军阵前,距守军前排不过百多步,来回纵马驰骋,似是在说些什么。李伯辰本以为他是打算劝说守军暂且言和,岂料过了五六息的功夫,忽见守军中军的主将大旗倒了。 他心中一惊,暗道难不成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就有人被劝服了?但随即又见中军一片大乱,将校旗帜仿若汹涌浪潮中的帆影一般摇摆不定。可要细瞧,却也能看得出其中有几支运动极具规律,是慢慢把乱军给分割切开了。 此时隋无咎的三军才慢慢压上,又隐约听他大喝了些什么,守军的前军登时跪倒了一大片,那后军退了一半,也止住了。再过一刻钟的功夫,竟全将刀兵放下了。 看来是隋无咎早就在侯城或者玄菟军中安插了人手,只待此刻时机相当暴起发难,将主将刺于军中。 两者很快便合兵一处,往侯城退走。这时候李伯辰已觉不妙——隋无咎真进入城中,自是高枕无忧,可自己这边还得对付他引来的妖兽! 但眼下,他一时间也没什么办法。之间隋无咎率兵渐行至侯城下的护城河前,该是有人大声命令城头守军将吊桥放下。 其实以隋无咎的修为,一个纵身便可遁上城头,无人敢拦他。可他又不是江湖草莽,自然不会做这种有**份的事。如此做派,该是要“名正言顺”一些。 但城下人刚喊了几句话,却忽见城头涌出蒙蒙雾气。那雾气弥散得极快,眨眼之间便将整座城都笼住了。 又见隋无咎那边忽然射出一道金光,直往城墙上去。可那光却径直从雾气中穿出、也不知射了多远,将天边炸出一片白霞。 李伯辰愣了愣,忽觉喉头一哽—— 外公如今已是一个活死人……可他之前在城中的布置,还是起了作用! 第二百六十九章 舍 他之前说已暗中向隋王那边递了消息,隋王便派遣高手到了侯城等隋无咎。而今城头涌出这雾气,就该是那些“高手”所为。只是如今外公这计似乎成了,他却瞧不见了。 李伯辰在城头木垛上握了握,叫自己定了定神。 眼下还有一个问题。外公当初定下这计策时,是打算之后请他的故旧门人来孟家屯相助。那样一来隋无咎被阻在侯城之外,孟家屯却也不是他能轻易攻下的。如此再叫隋军慢慢损耗他的实力,待他拿下侯城也元气大伤,双方便可暂且相安无事。 但外公暴病,他那些故旧也就无法掌控,因此,才叫自己投向临西君。 只不过外公也没料到,隋无咎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引了妖兽来,将临西军牵制住了。而此刻隋王派遣的高手所用的术法,竟能将一座城都隐去……隋无咎一时间进不了侯城,那还能去哪里? 自然会想夺自己这寨子的。 此刻一看,自己这里倒成了最危险的。南有隋无咎、北有可能到来的妖兽,本来是旁人的处境,如今落在了自己身上。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暗道:静心。 如今这局面,全是因为三方都在用计。计谋一旦复杂,便可能叫事态失控。可从前以弱搏强,这计也是迫不得已。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外公有外公的想法,层层叠叠兜兜转转,而今才如此。 但在战场之上,情势本就瞬息万变,断无一帆风顺的道理。自己眼下也勉强算统领一方,要主将慌了,可万事休矣! 此刻秦乐似乎也瞧出形势不妙,低声道:“隋无咎……怕是要往你这来!” 李伯辰只道:“是。” 秦乐往墙下看了看,道:“你的人还没聚齐。你就只能守这寨子了。你将这里守住,我们那边要战退了妖兽,隋无咎也不敢妄动的。” 李伯辰道:“要是你在那边领兵,或许如此。但只怕那边的主将战退妖兽之后,要撤的。” 秦乐张了张嘴,但到底只道:“那你还是要往秘境里撤?可这些乡民要等到什么时候?” 李伯辰转了身,沉默片刻,喝道:“方耋!” “在!” “收拢各队,带上粮草,开北门。”他深吸一口气,道,“已经在北门的,带出去,不在的,叫他们自己追上来!” 方耋愣了愣,随即喝道:“遵令!” 秦乐听了他这令,也是一愣,道:“你……” 李伯辰看了他一眼:“我还没有迂腐到为一些人,叫所有人陪葬的地步。” …… 一刻钟之后,北门大开,李伯辰坐在马上,看着秦乐、尉东山、陶纯熙和那些临西军骑士在夜色中往隋军方向驰去了。光线昏暗,他也不知道陶纯熙是不是看了自己几眼。 那边的形势也算不上好,但她既然做了临西军的女官,也只能期盼她吉人自有天相了。 再等一会儿,低声道:“还差多少人?” 方耋在后方聚集兵、民,身旁的便是赵波。他闻言策马驰去,过了一会儿又驰回来,道:“君侯,差两百来人。” 李伯辰叹了口气:“都不想走么?” 赵波道:“是一些人收拾财物,已经催了三次了。” 李伯辰点点头,一夹马腹,道:“开拔。” 一百多个兵,一半由他带着护在前头,一半由方耋带着掩在后头,中间夹着数百的乡民,往北边秘境中去。从此处往谷口去,平日也是屯子里的人惯走的路,因而李伯辰只叫前、后军提了几盏符火灯照明。 等方耋的后军也出了北门,才听着后面有惊慌的呼喊。那些舍不得财物的乡民有的匆匆赶来了,方耋便将他们收拢,有的实在离得太远,也只能看他们能不能追得上。至于那些此时还在棚屋中收拢归置的,便实在无计可施了。 等李伯辰远远瞧见那秘境的山谷口时,又转脸往后面看了看。 寨子南边亮起了火光,该是隋无咎的人到了。他们很快就会接收这营寨——外墙的一根根木头,全是他精心养出来的,李伯辰实在觉得心疼。但正因为这心疼,又对自己暗暗叫了声好。 其实在这种关头,懂得割舍才是最要紧的。在北原上的时候自己就是不懂得割舍,当时要早一些下定决心、不要隋不休的钱财,也就不会被百应截回去了。 此时他已将隋不休所赠的那柄大槊握在手中,走一段路便阴神离体,探查前方动向。等距那秘境入口不过百多步时,沉声道:“赵波,通知后军赶上来。分一个十人队弹压秩序,余下人随我往前去!” 赵波应声而去,李伯辰一催马,带身后的四十来人向前疾驰。 到秘境入口时他调集地气,将“门”关了,便直冲到峡谷中停下。再过片刻方耋所率的后军也赶了上来,他命人在谷中排出个雁翅阵。他自己在这阵的最前端,身后则是修行过的亲兵。那辆披甲车叫方君风和谢愚生开了出来,便在稍后方压阵。 待这阵布好,才将秘境入口重新打开。这入口因地气之妙,只有从南往北的方向才进得去,而由北往南,则什么异常都觉察不出来。等他们的阵型排好,前头一批乡民也走入秘境当中了。但在峡谷中看,却只见他们到了山口就忽然消失,像被什么东西吞没了。 后面的数百人至少还需要两刻钟的功夫,但李伯辰座下的马已开始不安地打着响鼻,用前蹄在地上不住地刨——因为远处群山的黑暗中,开始有嘶吼声了。他身后的人显然也听着这声音,一时间寂静无声。 李伯辰便纵马向前走了两步,又一拨马头,在黑暗中道:“妖兽要来了。” 顿了顿,又道:“数量不多,大约一百头。二十来个大的,剩下的比你们还要小。有人会怕,但想想我之前说的话——它们有坚甲,你们也有甲。你们身上的甲,刀枪不入,比妖兽的还结实。它们有利爪,你们有刀枪。你们的刀,劈金断玉,只要能砍在它们身上,它们也会怕会痛。” “我今夜只叫你们守住两刻钟——等你们身后的妻儿老小入了秘境,就可以撤回去和他们团聚。” 说了这些又将马拨了回去,还要再讲两句话。但前头黑暗中忽有一道黑影蹿起,挟着一阵腥风便扑了上来。他身后有些兵看清楚了,立时发出一阵惊呼,可李伯辰只将长槊一抖,槊锋嗡的一声晃了一圈,不等那些兵瞧见妖兽是什么模样,便将它搅成了一篷血雨。 他低哼一声:“看清楚了么?这东西,状如狼,有四足,所仰仗的不过是行动迅疾如风,头脑又比寻常野兽聪明些罢了。但在这山谷里,它又能蹿到哪儿去?要真够聪明,又怎么会离了队、零零散散地往这儿来?” 方耋立时拔刀喝道:“君侯说得对!我方有地利人和,没什么好怕的!” 这时又从前方黑暗中跃起两道身影,李伯辰便再横大槊挑死一头,又将另一头击飞到身后阵中,喝道:“那就先试试刀!” 第二百七十章 故敌重逢 那妖兽被他击飞落入人群,一时间没站起来,是一条后腿被抽断了。 这时候,离它较近的人才看清它的模样。果真状如狼,大小也相当,但一颗头颅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个身子,那嘴中满是小臂长短的雪亮利齿,四只爪上更是寒光凛然,在地上一挣一扎之间,便在石地上留下了深刻的划痕。 妖兽翻身站起,立时往最近一人身上扑。那人持盾和刀,也是修行过的,但此刻见着它这模样,一时间竟然吓懵了,既没闪躲,也没来得及将盾举起。方耋瞧见此景立时要将刀投过去,李伯辰却槊一横,把他拦了。 这一拦,妖兽便扑在那人身上。到底比寻常畜生聪明许多,没去咬那人的咽喉,却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儿,头朝下先去咬他握刀的手,后腿则去蹬他的脸。 这东西牙齿极锐,爪子也像小刀一样,但凡挨着皮肉,必然有死无生。可妖兽的嘴巴一咬着那人的腕甲,却听咔嚓一声响——满口牙都被崩碎了! 那兵这才反应过来,忙举盾在身前一挡,将妖兽后腿抵住,又退了两步把被咬住的手臂狠狠一甩。妖兽牙碎嘴却未松,这一下也只是叫它再摔落在地。 但两旁的人已反应来,一时间刀枪齐出,登时将这怪物斩成碎片。 先前那人这才坐倒在地大口喘息,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腕甲。 而这时候,山谷中的黑影已越来越多,妖兽疾奔时的脚步声仿若闷雷,将地面的浮土都震了起来。 李伯辰扭头喝道:“现在还怕么!?” 那兵马上从地上站起,道:“有君侯赐下的宝甲,不怕了!” 李伯辰闻言大笑,喝道:“好!那就杀他个干干净净!” 此时后面的妖兽大部已至数十步之外,当先的便有两个小山似的身影,坚甲在月色下闪着冷光,正是浑甲兽。更后面又有大片尘埃,该是那些较小的欲以浑甲兽为依托,待这边阵型被冲散便突入其中。 突袭临西军的约有三百多,他们有近三千人。这边的妖兽约有一百多,人只有百余。但李伯辰心中却并不很怕——临西军是被突袭,自己这边却已有准备。临西军中的人没什么与妖兽作战的经验,可他却知道对付这些东西,首重的便是一个稳字。 他已是龙虎境的修为,只要能拦住浑甲兽不叫它破阵,身后人便可倚仗兵甲、组织调度,把局面稳定下来。无量城中的血肉之躯能抵挡妖兽那样久,也正是因为这“组织”二字。 因而见当先那双浑甲兽越来越近,他便断喝一声,催马直冲上去。 他座下这马是在璋城强买来的,本算不得名骏。但这些日子以灵药喂养,早就身强力壮,更通人性。 浑甲兽之前有零散的小妖兽,可马并不畏惧它们,遇着拦路的能避则跃过去,不能避的,便由李伯辰一槊挑飞。再冲出十几步,便能瞧见当先两头浑甲兽鼻孔中喷出的白气。 他在无经山上与这东西斗的时候惊险万分,但如今过去几月,无论刀兵装甲还是境界修为都远非当日可比,又因有意先立一威、叫身后将士定心,便又喝一声、在马镫上一踏,持槊跃了起来。 较前的那只浑甲兽见他跃起,四足在地上一踏便也往半空蹿去。这妖兽虽弹跳力差些,但因为体型庞大,如此也快要够着李伯辰的脚底。见张口咬不着他,便将身子一弓,背上刀刃似的甲片咔嚓一声便立了起来,要去削他的双足。 李伯辰此时跃至最高点,双手持槊,身子弯得像一张大弓,暴喝一声:“着!” 槊尖电芒乍现,人与长锋猛然刺下,先无声贯入妖兽后脑,又是嘭的一声巨响,将它钉在了地上! 这大槊有三米长,此时只露出一端槊柄,余下的全部没入体内、地下。浑甲兽虽一时未死,可也已只能凭将死之前的本能连连弹动身体、大声嘶吼,却无论如何都挣不开。李伯辰站在它背上,稍后的一只见同伴受挫,立时低了头往他这边直冲过来,头顶也竖起一排锐甲,该是欲将他挑飞贯穿。 李伯辰高声大喝:“来得好!” 灵力运行,气贯全身,澎湃巨力汇聚于双臂之上——他在浑甲兽背上踏出三步,每一步都踩得足下这大怪物硬甲崩裂、鲜血四溅。待能看清另一头浑甲兽硬甲之上那斑驳划痕时,双拳齐出,正面硬撼! 一声轰隆巨响,李伯辰的身子倒飞出三四步远,一手抓住插在头顶那槊杆才将身形稳住。可随后冲来那浑甲兽受他这两拳,却像撞上一堵牢不可破的山壁,巨大头颅在刹那间停在半空,之后的身子却还在向前——一眨眼的功夫,先是脑浆迸裂、坚甲破碎,又整个儿被轰入身子当中,依着惯性再斜斜往前冲出一段,停在李伯辰脚边没了气息。 浑甲兽极大,冲击力也极强。李伯辰眼下纵是龙虎,双拳将它轰死之后还觉得手臂发颤、气血翻涌,一时间内息有些乱。但他身后众人见他在数息的功夫之内竟先钉死一头,又以人力活活打死一头,早爆发出一阵雷鸣似的呼喝,几乎将妖兽的脚步声都压下去了。 李伯辰听着这阵喝彩,又瞧见足下两具尸体,觉得身上无数毛孔似乎一时间都打开了。这些日子的种种不快、对前景的种种忧虑,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胸中一口热气翻涌,四肢百骸似有无穷尽的力量反复冲刷激荡。 他仿佛回到了在北原上的日子,简单纯粹、一往无前、或死或生而已。在这一瞬间他心中竟生出这样的念头—— 终于又见着你们了!! 他忍不住仰天长啸一声,一把将大槊抽出、手在杆上一滑,将其上的黑血都抹去。又见两头巨兽身后的一群如狼小兽一时间似乎有些进退不定,便哈哈大笑道:“畜生!来了还能回得去么!?” 此时白马转回到他身前,李伯辰一跃上马,疯虎一般冲入兽群。 身后诸兵将都看得呆了,大多数人之前其实都在怕,可眼见李伯辰杀妖兽如屠鸡宰狗一般,心中登时蹿起一股热气,嗷嗷高叫也要往前冲去。好在方耋喝道:“诸将听令收束阵型守在此地——赵波滕仲亲兵队随我向前护卫君侯!” 第二百七十一章 破胆 十几骑立即向黑暗中刺去。 等他们冲到李伯辰身旁时,他已纵马杀了两个来回,浑身浴血,只剩一双眼睛、满口白牙闪闪发亮。一些较小的妖兽从他身侧蹿了过去,被迎来的亲兵队斩杀,还有些漏了,冲到后方阵前,但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到底也没叫它们活着通过。 此时山谷中已伏尸数十具,后方本也有两头浑甲兽要冲来,但见李伯辰这疯魔的样子,身前又是电光乍现映得一片谷地仿若白昼,竟然将脚步收住了。 李伯辰这才拢了缰绳抬槊一指,喝道:“畜生!还敢往前么!?” 浑甲、鬣突一类的妖兽,到底也是有些神智的。见他这尊杀神率军挡在前路,谷中小道又只容两头浑甲并行而已,一时间便在原地嘶吼咆哮一阵。过得片刻,许多如狼似的鬣突忽然蹿到两旁的山脊上,不知想要四散逃了还是迂回包抄。 李伯辰转脸往身后一看,见秘境入口之外还有点点微光,晓得乡民们还没全走进去。便将槊锋一抬、纵马往前五六步,喝道:“畜生!你来!” 他所指的正是前头一只浑甲。 那东西也能略听得懂人言。要是人,在这种时该早吓破了胆,可它毕竟是妖兽,虽有理智,却更多是兽性占据上风。一见李伯辰向前,立时咆哮一声猛冲过来。待它冲出十五六步,身后那些便也受了召唤,再滚滚压上。此时山脊上那些鬣突也向月长啸一阵,四脚一纵,下饺子似从半空中往下扑袭。 方耋见势不妙,忙令亲兵队催马护在李伯辰身旁,刀枪齐出将那些扑下的鬣突挑飞。但他们的马是凡马,李伯辰座下的白马随他厮杀这一遭,也起了性子,不是他们能追得上的。 待他们击杀了十几头妖兽,便见李伯辰策马又和当先那浑甲擦身而过。电光一闪,那浑甲兽向前奔行出六七步,左脖上蹿起一丈多高的血柱,鲜血像暴雨一样泼洒出来。 李伯辰一拨马头又驰了回来飞身跳下,此时方耋等人才赶到近前。但李伯辰喝道:“散开!” 言罢伸手抓住浑甲兽腮边硬甲,暴喝一声、腰身一转、猛一发力——竟将这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倍的怪物荡了起来! 这小山似的黑影被他甩上半空,鲜血还在喷涌,口中还在嘶嚎。李伯辰又飞身跃起,双腿在它身上一蹬:“去!!” 浑甲轰隆一声砸入之后的兽群,把另一头砸得倾倒在地,亦将那些更小的扫倒一片。兽群登时吼声大作,这回却不是因不甘愤怒而咆哮,而是真胆怯了。 李伯辰稳稳落地,站在山谷当间。他这回不再开口,但目光向前一扫,那些妖兽便登时退后,如人的溃兵一般。 妖兽会怕会退,这事他也见过的。但那些畜生刚往后退了一段,却不知怎的又躁动起来,停下脚步纷纷嘶吼。 李伯辰面色一凛,以槊撑地稍一闭眼,猛地睁开。随即将槊在地上一划,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便被挑起,嗡的一声向一边的山脊上射去。 下一刻听得一声痛呼,一个人影从山脊上滚了下来,但落到一半时被半山腰的树木拦住,过一会儿又没了动静。 诸人都瞧见了他,方耋厉喝:“谁!?” 李伯辰却已将手一抬,一道雷霆击在半山腰,把那人的身形映亮了一瞬。 的确是人,穿隋军的甲,盔上缀了一缕细细的白缨,是百将的制式。 李伯辰便喝道:“邱方,是你么!?” 无人应他。他就又喝:“我是李伯辰!” 稍待片刻,那人道:“李……你……统领!?” 方耋愣了愣:“君侯你认得他?” 李伯辰冷笑一下,高声道:“自然认得。” 又道:“邱方,你在用忍须草么?” 过了片刻,远处的兽群慢慢不再躁动,那邱方道:“……是。” 李伯辰哼了一声:“好样的。咱们以前用忍须草引妖兽入伏,你如今却要引妖兽害人?当年在四方堡,我是救错了你么!?” 再隔一会儿,邱方才道:“统领……我是奉军令,我……也是为奔掠营的兄弟们,我们在山里,我们……我们总得找个去处……” “如今你也配提奔掠营么!?”李伯辰怒喝,“你要还算是个人,此时就自己行军法!” 但邱方没再说话。方耋道:“我把他捉下来!” 李伯辰一抬手,向前方谷中看去。妖兽不再躁动嘶吼,再过十几息的功夫,先是较小些的鬣突四散,而后十几头浑甲兽也慢慢隐入黑暗中了。 他便轻出口气道:“不必了。他已经走了。” 这十几骑兵又在谷中警戒片刻,待确信这股妖兽真的重退回山中,李伯辰才一拨马头弛了回去。到了阵前,见诸十将将阵型约束得还好,阵前横了十几具尸首。李伯辰道:“伤亡如何?” 一名十将报:“禀君侯,只伤了五个人!” 他说话时候语气大为得意,半点儿畏惧也没有。再看那些兵,皆昂首挺胸,往山谷深处看。 经此一战,他们该是不怕了。李伯辰笑了两声,喝道:“妖兽有没有之前想的那么吓人?” 兵将立时道:“没有!” 李伯辰笑道:“好!不怕就好!” 说了这话,看了方耋一眼。方耋最知他心意,便道:“君侯,要没你在前杀破了妖兽的胆,只怕我们也不会这样轻松。” 不等他说完,一旁的赵波也忽道:“还因为有地利。要不是君侯一夫当关,而是妖兽在平地上包抄过来,只怕咱们也要大大不妙的。” 赵波这人平时不大爱说话,此时竟也难得开口。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想他这是真对自己服气了吧。这两人所说,都是他要叫诸军知道的。身为主帅本不该如自己刚才那样孤身深入敌阵,可之前情势紧急,他不得不以雷霆之势立威以壮军心。 到现在虽将妖兽击退,但自己也觉得浑身乏力,持槊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颤。妖兽是天生的力大,纵然自己这龙虎境,也快到极限了。 其实那些还算是“散兵”。要有二阶甚至三阶的妖兽统驭,情势就又不同了。 李伯辰便深吸口气,又往远处看了看——最后一些乡民也退入秘境中了,再远处的草甸上还有些人在呼喊,该是之后赶来的。 而寨营方向……墙头已慢慢亮起火光,是隋无咎的人弄开了南门,正在入营吧。李伯辰便道:“你们能明白这些自然最好不过。今天虽然不算恶战,可过了今夜,你们也已经是李地头一批和妖兽厮杀的强兵了。” “你们的妻儿老小今晚能平安,也是因为有你们守在此处。现在么,如我所说,后撤、去和家人团聚吧!” 一阵欢呼声。 李伯辰策马走在后面,又转脸往群山中看了看。他这边退了敌,临西军那边该也慢慢取得优势了吧。 临西军没能得到孟家屯,隋无咎没能得到侯城,自己被迫退入秘境,三方的如意算盘都落空了。 可此时李伯辰闻着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心中却觉得很安定。他想起当初在无经山口,犹豫要不要去救叶英红的时候。事前的犹疑、试探,总是最叫他心烦。可事情像如今一般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却能叫他将种种迟疑都抛却脑后,当机立断地做出决定。 正是这些决定,令他定了心——终究不过是战是降、是生是死的取舍罢了,大丈夫立身于世,不正当如此么! 第二百七十二章 退守 等他们一行人也到了秘境入口,正要行进去,又听得草甸上一阵马蹄声,随后便有百余隋军骑兵迫近。李伯辰立时令兵将将阵型排开,自己持槊喝道:“来者何人!?” 隋军骑兵在前方百多步远处停住。一人道:“奉大公令,前来驰援友军!” 方耋听了这话骂道:“呸!” 李伯辰只沉声道:“孙将军,回报彻北公。谷中妖兽已被我军杀退,不劳费心了!” 那边沉默片刻,那人才道:“是李伯辰十……统领么?真是好本事,名不虚传。” 李伯辰冷笑:“咱们从前同为无量军,对付妖兽自然不在话下。” 那人没再说什么,只策马又向前,他身后的骑军也缓缓跟上。待再近了些,瞧见李伯辰这边军容齐整,个个神色昂扬,带队那人才止步。 李伯辰向他遥遥拱了拱手,喝道:“入谷!” 身后诸人便慢慢退去,他也一拨马头,奔入秘境之中。入了秘境还能瞧见外面的情景,外面却看不见里边了。那带队的将军愣了一愣,身后人也都惊骇莫名,似是没搞清楚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方耋道:“将军,那人是谁?” “孙飞虎。”李伯辰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从前也是能舍生忘死的。唉。” 孙飞虎所带骑军在外面守了一阵子,便有两个十人队小心翼翼地驰过来。但李伯辰调集地气将入口关了,那些人冲到此地便穿了过去,什么都没发现,只得返回。 再过一阵子,百余骑兵调转马头,驰回营寨,李伯辰便也命令兵将下马卸甲。 此时入了秘境的乡民都有些惶恐畏惧,不知身在何处。好在常秋梧奉李伯辰的令先前一同进来,又同那些管事前后奔走,好歹叫人暂且在草地上歇下了。 李伯辰实在疲惫,就索性在入口坐了。稍待片刻常秋梧带管事的前来汇报,他强撑精神告诉他们哪里可以去、哪里或许有危险,又将河中种种情况细说了一番。 等他们再去安抚众人,他才慢慢攀上一旁的山崖找到一片小石坡坐下,摘了头盔往南边看。 营寨的墙头都被点亮了,隋无咎的人该也安顿下来,可到了明天,不知又会是什么光景。隋无咎绝不会容许自己大营两三里之外有一处神异莫测的秘境,他是洞玄境已可觉察气运,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料不到的手段。 他正想到此处,听得崖下微微一响,是方耋也攀了上来。他之前在忙着指挥兵卒编队巡视、轮值休整,这时候终于得了空。 处理军务,他确是一把好手。李伯辰便道:“方兄,来这儿歇歇吧。” 方耋默不作声地走上来,在他身边坐了,也转脸往南边看。 两人沉默片刻,方耋道:“将军,你说侯城里,现在是什么光景。” 应该不算坏吧?李境之内的大城都在五国占领军控制之下,必然会在城中囤积粮草兵甲的。即便城中高手设阵隐去,数月乃至一年之内吃喝都该不成问题。只不过,对寻常百姓必然还会有很大影响的。 他正要开口,心中却忽然一动。 方耋问的是哪里是侯城?是城中他的母亲! 李伯辰愣了愣,只觉一阵愧疚。说实话,他母亲这事,自己这几天是真给忘了的。 他只得低声道:“方兄,实在抱歉。” 方耋笑一下:“将军这是什么话……” 可说到此处到底忍不住抬手抹了把脸。李伯辰叹了口气,又想了想,道:“你放心。这几天我必然解决此事——顶大不了,咱们两个豁出去偷偷潜过去,想法儿把老人家接过来。” 说到此处,顿觉“豁出去”三个字实在不妥,再要开口,方耋却道:“将军,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现在不行。” 李伯辰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要作为一个君侯、领主、将帅来看,的确不行。眼下是隋无咎守在侯城与秘境之间,或许正等着自己跑出去呢。 可对于方耋而言呢?他母亲的安危,只怕比什么魔国入侵更要紧。 李伯辰低叹一声,正待咬牙道“我意已决”,却忽见打营寨方向又来了两支兵。每一支都是个百人队,装备精良。一支越过秘境入口走到山谷中,另一支则在入口前二三十步远处停住。 接着军官发出号令,那些兵便就地扎营,以携带的辎重开始清除草地、挖掘壕沟,看着是打算连夜将事做成,一刻钟都不歇。 而后又有人走近入口处站下,高声道:“李将军,妖兽虽然退了,但大公仍担心你的安危。我军奉命守在此地,等你出来了,就将你护送到大公那里去。” 说话这人正是此前带骑兵队来的孙飞虎。 方耋起身怒道:“欺人太甚,他们这是要堵着了?!” 李伯辰道:“方兄,你先去下面安抚人心。” 在这秘境中看得见外面,入口处的兵也都瞧见这一幕,一时间议论纷纷。但刚才他们刚跟自己小胜妖兽散兵,一时间倒也不会乱了军心。可真要长期被外面的人封堵,只怕终究会有些问题的。 方耋行了一礼跑下去,李伯辰便在崖上看外面的孙飞虎。 之前在无量城做统领的时候就认识他,那时候他也是统领。但两人脾气不大对付,没什么交情。他嫌孙飞虎做事遮遮掩掩、同人说话并不交心,而孙飞虎则嫌他是个境界低下的莽夫。 自己如今做了这君侯……虽说只领了百余人,堪堪算是个百将罢了,但到底也有个名分。这世上的人都看重“名分”二字,孙飞虎只叫自己“统领”、“将军”,不知不是因此心里不痛快。 只是,都到了这个地步,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人和人的想法真是不同。 孙飞虎又在入口处转了一圈才走回去,李伯辰也没什么心思与他计较。从前同为统领,或许能做对手,但如今么,自己的对手已是隋无咎了。 但要他们真一直守着,该如何做?这秘境他未探全,面积该不算小,或许比孟家屯还要大。千余人自带的口粮,加上他那一界中的东西或许能撑上半个多月,可之后就无以为继了……连耕种都来不及。 要是临西军那边…… 他想到此处,下意识地往西北方看。在这里看不到临西军大营的情况,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击退了妖兽又撤远了。此时天空半暗半明,自己这边明朗,他们那边则有薄云遮掩,于是更远处的群山也都笼在一片黑暗里,只余模模糊糊的轮廓。 李伯辰正要将视线移开,却忽然发现那边的群山当中似乎有些黑影在晃动。他微微一愣,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可再看的时候,那边似乎还在动。 他起初以为是因气流运动的缘故,造成的某种光学现象。因为在这样的距离之上,要见着的是人,那些那人该有十米多高、还得站在群山之上才行。 但下一刻,他听到悠长低沉的,像羌人巨角号一样的嘶吼声。 第二百七十三章 恐惧 这叫声仿佛魔音贯脑,叫李伯辰登时愣住。却又在此时,西北方群山之上的薄云也散了,月光洒了下去。 于是他看到群山之中的那些“人”——细、高、黑色,仿佛刚学画的孩童的墨水涂鸦。 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他的心脏,甲胄内衬之下,冷汗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李伯辰无意识地眨了几次眼,又慢慢张了张嘴,才退后两步,险些没有站稳。 三阶妖兽。 叫他如此恐惧失态的,并非三阶妖兽本身——尽管看起来有十几个之多。 三阶妖兽,以如今他的修为,拼尽全力、用上各种手段,或许也能斩杀一头。 真正恐惧的是,三阶妖兽出现,便意味着有组织、成建制的妖兽大部队,意味着,在更远的北方某处,魔国终于找到办法突破了那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看不清楚群山之上到底有几只,也不知道山谷中会不会还有更多。但就眼下所瞧见的这些……倘若每一只依惯例统驭一到两万妖兽的话,便意味着西北方的群山当中,此时有近十万妖兽! ——是隋无咎么!? 他立即又往营寨的方向看,但发觉那里墙头火光晃动,似有兵卒在奔走疾呼。秘境入口处的那些人也像是炸了营,一片慌乱。 那该不是他……是妖兽一直跟着他,来到此地的么!? 他想引些散兵来,却真将大部引来了!? 李伯辰抬起手用力给了自己一个耳朵,抽得脑袋嗡嗡作响。可也因此,一下子清醒过来。 哪怕只有一万妖兽,营寨那里也是绝对守不住的。那里守不住、侯城守不住,临西地乃至整个李境都守不住! 这支妖兽大军将会一路狂奔南下,毁灭沿途所见一切村镇。 南隋将很快沦陷,六国立失其二。 妖兽军会攻到天子国、姜国……倘若之后再有大军源源开入…… 李伯辰已不敢想下去。 他纵身跃下。此时秘境入口的兵也听着三阶妖兽的嘶吼,虽一时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见到外面的隋军慌乱一片,已知不妙。李伯辰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该当即调动地气,叫他们看不见外面是何模样。 但立即又道,那又有什么用?总不能在这里躲一辈子的! 方耋和几个将领迎了上来,道:“君侯,什么声音?” 李伯辰深吸口气:“三阶妖兽。” 几人愣了愣,不知是不晓得该说什么,还是没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便道:“西北边的山里,最少有十万妖兽军。” 几人都怔住了。李伯辰又道:“更麻烦的是有三阶妖兽在,即便死了,也会变成僵傀……几乎不存在减员的问题,甚至会越战越强。” 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说——既然并非只一个三阶,就该有更高阶的统帅,那或许是一个妖灵。当初无量城破的时候,是一只三阶妖兽统御军队。而眼下这阵容,是可以向当初的北隋边界诸城同时开战而不落下风的。 听他说了这些,诸将一时无言,就连方耋都有点失魂落魄。李伯辰本想听听他们的看法,叫自己打开思路。可现在这模样,主意只有自己拿了。 他便也沉默片刻,强定心神,又转脸往西北方看了看。 山顶上那些三阶妖兽不见了,但嘶吼声越来越大,该是已入山谷之中,很快便要推进到平地上。 临西军的人只怕都要死。 他转了脸,低声道:“三条军令。” “一,你们去选自己手下胆大的、脑子笨的,编成两队。一队维持军纪,另一队组织乡民往秘境里面转移,不要叫他们看见外面的情况。这事赵波你去办。” “二,五十岁以下、十四岁以上的男子,都征入伍,今夜就编入军中,这事方耋你去办,带上常奉至。记好,是强征。如果有闹事的,按战时军法从事。” “三,把乡民手里的食物、药物、多余的衣物也都征上来。连夜组织六十以下五十以上的男子、五十以下十四以上的女子,去附近林中砍伐木材、采集食物,也要上缴,同样按战时军令办。这事滕仲你去做。” 三人立即应了,声音却不如之前那样有底气。 李伯辰便看了看眼前这几人,沉声道:“都在怕么?” 又道:“刚看见三阶妖兽的时候,我也有点怕。可又想了想,一下子不怕了。” “恐惧源于未知。从前不知道妖兽什么时候会来、会从哪来,每天都要提心吊胆。可现在它们就在那儿——知道了它们的位置、数量、意图。虽然我们暂时战不赢它们,却可以慢慢想该怎么做了。” “这样的灾祸,谁也躲不过,只能选死或者生。诸位修行习武,为了什么?没几个想的是逍遥长生吧?那要是为了建功立业,眼下外面就是功业,只看能不能沉得住气。”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这里对妖兽来说没什么要紧的,很快就会过境。过境之后,这里只会有些散兵——那就想想刚才在山谷里的情形,那些散兵可怕么?” 方耋愣了愣,道:“君侯你是说咱们……妖兽过境之前,就躲在这里面?” 李伯辰道:“是。” 这几人都愣了,方耋忍不住向外面看了一眼。 李伯辰道:“她在侯城,比什么地方都安全。” 方耋道:“不是……君侯,外面那些人……那几千人……” 李伯辰沉默片刻,低叹口气道:“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杀伐果断四个字么?这种时候,正要杀伐果断。方耋,此处是战场。” 方耋的目光闪了闪,隔一会儿,喃喃自语道:“是……我知道,我知道……” 李伯辰便道:“那好,都去做事。” 几人向他行了一礼,慢慢散开。 李伯辰转过身看向沉沉夜色中的隋军——孙飞虎带他们来到这儿不过一刻钟,便又开始整队,往营寨的方向移动了。 他并不惊讶于方耋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很多人,在市井间殴斗的时候,能表现出惊人的勇气,可到了战场上看到成片成片的同类死去,勇气也没了、心也软了。这是人的天性。 但在战场之上,许多天性不得不被磨灭。到这时候,方耋该懂得什么叫做杀伐、什么叫做心软了吧。在平常时候,李伯辰希望自己是个比谁都要心软的人,可到了这时候,他希望自己比谁都要冷酷。 倘若牺牲自己一个能换得李境无忧,或许他真会舍生取义。但此时要将隋无咎他们放进来,只会赔上自己性命,于大局无丝毫影响。 他在刀柄上紧紧握了握,良久之后才吐出一口发颤的热气,低声道:“……不要怪我。” 第二百七十四章 倾覆 第二百七十五章 祭旗 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妖兽已经各自划分地盘,像人一样扎营休息。 李伯辰叫新征来的兵聚在秘境入口处,令他们瞧着外面。如今他麾下已有一营人,编成五个百人队。赵波、滕仲统领的为两百人前军,四十岁以下的青壮有一百五十多人。 方耋统领的百人亲兵队、戈玄白统领的一个百人队为中军,青壮约百人。戈玄白也是最早提拔的五位有修为在身的十将之一,此人原本不善言语,李伯辰没有太留意他。但昨夜他在李伯辰身边低呼指出隋无咎的大旗,李伯辰才发现此人在那时候表现得比旁人要镇定一些。后半夜找了时间再细问几句,得知这人从前竟在姜国从军,也算比别人对军伍之事多懂一些了。或许眼下这一营人中还有许多的人才,可也只能留待日后细细发觉。 后军一百人,叫方君风统领,谢愚生做他的副将。这两人原本是说要披甲车队不成,或许会走,可现在是走也没处走,只能留下。其实要不是李伯辰将他们掳了来,只怕昨夜也会化成肉泥,倒也用不着担心立场不定了。 这些人盘膝坐在草地上,李伯辰便道:“兵事要知己知彼,今天就先给你们说说这些妖兽。” “这些东西,可以只当成聪明的畜生。一阶妖兽的智力和五六岁的孩童相当,咱们平时也不是没见过——机灵点儿的狗,也能做到这地步。无非是数量多一些,可能皮甲坚固一点、会吐毒喷雾罢了。” “妖兽都可以自发地吸收月华修行,境稍高点的,就好比人修的灵悟境巅峰或者养气境,脑袋更机灵。这一类,就成了二阶妖兽。二阶妖兽,和人的智力就很接近了。一般来说一个二阶妖兽,统帅五百——”他指了指自己,“好比我眼下这样子。” 诸人心中都担忧忐忑,士气极为低落。他说了后一句本想叫众人心里都松快些,却没什么人笑。李伯辰便想了想,向外一指:“看那里。” “现在挡在咱们和隋军营寨当中的,大概有十几个营。谁能瞧出来这数千妖兽里,哪一个是二阶?” 其实要看出来并不难。妖兽已经扎了营,五百头左右为群地聚在一处。乍一看,不像人的军营那般井井有条,而是有的在地上拱、寻找血食,有的在嘶吼打闹,有的在睡觉。 但再细看会发现它们其实是依照体型由大到小、由外向内扎堆,其中还有几支在来回逡巡,仿佛维持秩序的巡兵。营与营之间也有距离,形成过路的通道,偶尔会有妖兽在通道上匆匆行过,仿佛在传信。 一营当中的最里头,通常有一头妖兽安静地趴着,偶尔目光阴沉地往四下扫视,见并无异常便重新伏下。 方耋动了动,似要开口,李伯辰看了他一眼,他愣了愣,领会心意。于是再过片刻,一个兵卒道:“那……那个。” 李伯辰道:“哪个?” 那兵卒便起身道:“……一堆儿里最里头那个,趴在石头上晒太阳那个,长了个鱼头,人身的。” 李伯辰点头道:“对。” 他所指的那一个二阶妖兽离得并不远,带了一营,正扎在秘境处。这就使得五百来个妖兽一半在入口之后、看不到,另一半只距他们两三步远,甲片、鬃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倘若这秘境忽然消失了,他们这些人就会直接出现在这一营中间。 起初带兵坐到这里来的时候,许多人惊恐畏惧,直往后退。方耋责罚了十几个人,才弹压他们坐下了。到如今已近距离接触妖兽小半个时辰,诸人终于不像之前那么畏惧了。 兵卒所指的那二阶妖兽,与李伯辰之间只隔了两头足蜍,蹲坐在一块大石上。说是鱼头其实并不恰当,它只是嘴巴生得尤其大,鼻子只有两孔,乍一看如鱼头一般。但实际上头顶和腮边有红色的绒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不过的确是人身,身上披着长毛,无尾。此时一边坐着,一边用手里的两根啃干净的骨头在慢慢地敲,很像一个人百无聊赖时的模样。但那东西眼睛血红,转得极快,一会看看这里,一会看看那里,神情极为阴毒。 李伯辰便道:“这东西叫长右——妖兽也有部族,每个部族的名称各不相同很难记,那也用不着记。我们以前管它叫火猴子。” “二阶妖兽,会使法术了。但人的术法分六脉,妖兽的术法都是天生的,就那么几种。这种火猴子,本领就是在妖兽体内埋入‘火气’,等妖兽冲进人群,火气炸开,立即死伤一片。” “不过妖兽之类,都有弱点。火猴子会使火气,可怕水。”李伯辰顿了顿,道,“想不想看看它在水里是什么样子?” 众人听了他这话都是一愣,李伯辰便道:“想看?好。我这就去把它捉回来。”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神色松了松,甚至些人有心思配合他笑了两声。唯独方耋愣住之后皱起了眉,正要开口说话,李伯辰却已一掐指决、口中低诵几句,转了身大步向前跨出三步。 他那咒诀是打开入口,这三步之后,便身处兽群当中了。余下诸人还愣着的当口儿,方耋拔刀冲了过去,叫道:“君侯!!” 但他只到入口处便不能再往前,纵是奔跑,也只能在原地踏步。诸人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几个百将也冲到前面,随后一群人压上来,但都只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住。 李伯辰突然一现身,身前两个足蜍立时用细爪将身子支棱起来,一颗人头转过来看他,鼻子抽动不停,那脸上的神情既既凶狠又迷茫,似是一时间搞不清他的身份。 更远处的几头妖兽反应要慢些,此刻也仅是开始转头、寻找陌生的气味来源。而足蜍之后的那火猴子眼睛一瞪,咔嚓一声将掌中两根骨棒捏碎了,张嘴就要叫。 此时李伯辰已一把抽出了魔刀,兜头便是一道刀气劈出,两个足蜍立时被劈成两半,他便足下发力,冲到两截尸身当中。足蜍并不小,与牛相当,那体内的鲜血都泼在了他身上,将他淋成个血人。 他体内本就有妖兽的血肉,又被这腥臭的血一淋,人味儿一下子被遮掩了。此时火猴子叫了出来,那声音又尖又利,像十几个人同时在吹柳哨。 更外面的妖兽听着这号令,纷纷起身发出低吼,可一时间找不到敌人在何处,只在原地打转儿。这时李伯辰已冲出血雨,火猴子动作极为灵敏,双腿一发力便要跳到最近的一头浑甲兽身上去。 可刚跃至半空,李伯辰掌中一杆大槊突现,一下子把它扎了个对穿。 这畜生吃痛,在槊锋上左摇右晃,倒是叫伤口又裂得大了些。也正因此不但没挣开去反倒顺着槊杆滑了下来,更是疼得哇哇大叫。待它滑到手边,李伯辰立时将大槊一收,一把掐住它的脖子便往回冲。 那火猴子也有一个孩童大小,虽被掐住脖子,却还是用腿脚在乱抓乱挠,但李伯辰一身宝甲,怪物只徒劳无功。此时周遭的妖兽终于反应过来,哄的一声直扑过来。李伯辰将火猴子交由左手,右手又持着大槊乱刺一气,再格杀了两三个。 妖兽并不畏惧,还在前冲。李伯辰也不恋战,收了大槊一把扯住一只倒地的浑甲兽后腿,口中暴喝一声,跳了回去。 秘境入口关上,那浑甲兽还差个脑袋没进来,立时被切断在外面。余下的妖兽一下子失了气味、踪影,冲到入口处撞作一团,又因嗅到了血腥气、没了统驭者的弹压,不多时竟相互撕咬殴斗起来。 李伯辰跳回秘境,诸人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昨夜瞧见妖兽肆虐嘶吼,人人都觉得胆寒。今天纵使他向诸人讲解妖兽的习性,心中也都觉往后没什么希望。可他这一回忽然跳出去,十几息的功夫便于兽群中擒得首领、如探囊取物一般,诸人都瞧得目瞪口呆。待见他真将这火猴子拖回来了,先是吓了一跳、纷纷避让,随后便爆发出一阵轰然叫好,几乎将此前的恐惧全抛到脑后了。 李伯辰的手劲极大,在外面的时候那怪物还能挣扎,可掐了这么一会脖子,那火猴子已经是只能出气、不能进去,快要被掐死了。 李伯辰听着他们的叫好,见着他们脸上既兴奋、又有些凶狠的神情,晓得这些人其实也是对昨夜隋军的死心有戚戚——一夜的功夫、在如此惊涛骇浪般的恐惧洗礼之下,他们对于那些死去的隋军的印象,也只剩一个“人”字了吧。 他便喝道:“呸!一身的臭血!” 说了话,便掐着怪物跳进了河里。那些水草立时避让,河水登时染红一大片。火猴子一入水,红皮毛发便像炸了似的舞动起来,只见一小片河面上水雾翻腾,好似将河水都煮开了。 经这一刺激,怪物又恢复了些生气,大吼大叫,手脚乱蹬。李伯辰胡乱抹了把脸,便将它松开自己跳上岸。 他前脚上岸,火猴子后脚就也往上攀,众人瞧见这一幕不由得大惊。 李伯辰便喝:“方耋!” 方耋挤出人群道:“有!” “拿枪!” 方耋愣了一愣,立时明白他的意思。从身边一个兵卒手中夺了一杆枪,大步冲到怪物身旁,不待它跃起,一枪扎进它后心、把它钉在地上。 怪物又受了这伤,竟还不死。两腮一鼓,身上雾气蒸腾,便喷出一团红雾来。李伯辰早提防着它这一招,那雾刚出口,立时喝道:“畜生!你敢!” 踏步过去,一刀斩中红雾。便听得腾的一声响,雾气化作一团火焰,往周遭燎了好大一圈才散了。 他又飞起一脚,将怪物的脑袋踢得咔嚓一声响,道:“看清楚,这就是我说的火气——埋进妖兽身体里,它心意一动,那妖兽就化成一滩血火爆开了。” 再将魔刀一振让开两步,高声道:“这东西在外面的时候,统率一营。可如今落在这里,和你们一样是血肉之躯。除了它,别的畜生也都是这样子——抱了团有组织,就是昨夜那样看起来势不可挡。但它们十几万大军,总要吃喝,在咱们这边待不了太久。” “等大军过去,只留下几百几千这种货色,再分散开来,又有什么好怕的?刚才我跳进兽群里,这东西警觉了,可外面那群畜生却还昏头昏脑——要是有人现在跑到咱们这边儿要刺杀我,你们会像妖兽一样么?” 众人纷纷喝道:“自然不会!” 李伯辰便沉声道:“那五百个妖兽,就绝不会是咱们五百人的对手。当涂山以南的六国土地、亿兆生灵,怎么会亡在这些蠢东西手里?” “就算我们这里,只要有咱们在,早晚会把这些畜生斩尽杀绝。现在,把你们的刀都拔出来——用这东西祭一祭昨夜的亡灵!” 他再退开三步去,身边诸军已被他说得热血沸腾,一拥而上,喝骂不止。等两刻钟之后人再散开,那火猴子已一连肉渣都不剩,一大片草地都被斩秃了。 此时人人都累得气喘吁吁,眼中却有了光。李伯辰便道:“都回去坐好,再给你们说说外面另几种畜生的习性!” 他此时再讲,众人变得极为踊跃,甚至有不少人主动开口问询。过了大半个时辰他说得口干舌燥,却也将入口处目力所能及的妖兽都讲了一遍。 再说几句,才叫五位百将各自整队将人带回。但方耋却留了下来,待人走远了,低声道:“将军,你刚才忽然出去,要是它们发现了……” 李伯辰道:“发现这里不对劲?” “是。” 他笑了一下:“它们早发现了。” 从昨夜到现在他一直未睡,叫自己阴灵出窍。便已觉察这些妖兽除了扎营之外,还分出一些体型较大的在做一件奇怪的事——摧毁周遭山地当中的林木。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大计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使者 李伯辰觉得心头微微一热。这仅是突然闪过的一个念头,可细细一想,却觉得并非全无可能。 要这十万大军是人,杀一个主帅自然没什么用。但妖兽等级森严,上级对下级有绝对的约束力,如果它们的统帅死掉了,十几万妖兽该会出现为期不短的混乱,那无论它们想要做什么,都不得不推迟。 要是再过些日子南边也发来大军,或许真可以争得一线生机。 且统帅这支大军的要还碰巧是个妖灵,那就更妙了。三阶妖兽再修行有成,便化为人形了。化作人形修行更快、掌握许多神通,却也因此消耗许多灵力,本身并不如人修的灵照境那样强。 倘若有隋无咎相助、倘若真能突入妖灵身前……那东西必死! 或许可以阴灵出窍,给营寨中的兵卒托梦……但昨夜死了那么多人,阴宅之内煞气冲天,不晓得自己过不过得去。他正在为难之时,却忽然瞧见远处的兽群中起了一阵骚动。 之前那火猴子被自己捉了,一营妖兽混乱一阵,此时正在左突右撞,旁边几营的统驭者也在试着收编,可骚动那处却离得更远,仿佛是瞧见了什么让他们很不舒服的东西。 李伯辰运起目力细看,却只能瞧得出似乎是一个浑甲兽,上面骑坐了一个人形。他暗道,难不成是新到的二阶统驭者么? 但此时坐在浑甲兽上那个人形动了动,日光之下便有一点铁器的反光——他可从未见低阶妖兽会披铠甲、持刀兵的。 等再近一些,才看清楚了。 那竟是个人!不是像隋不休之前那样长在妖兽背上,而真是以浑甲兽为坐骑的!那浑甲兽越走越近,李伯辰又看清他的脸——是应慨。 他实在不知该作何感想。从前知道此人左右逢源,可现在竟逢源到了妖兽那里吗?! 他将刀一按,跳下山崖。应慨既然往这儿走,就该是冲着秘境来的。难不成…… 正犹疑之间,应慨已到了秘境之前、跳下浑甲兽。那大畜生便将头一转,作势要去咬他,但应慨忽然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听着和浑甲兽的叫声类似。那畜生便像人似地愣了愣,又把四脚在地上狠狠踏了踏,不动了。 随后应慨才道:“有人么?我来见武威候。” 李伯辰此时与他之间只有两三步远,倘若忽然打开秘境跳出去,只消一刀就能砍掉他的脑袋。但细细观瞧,却发觉他眉眼之间似乎有些虑意,又不像是投了妖兽、前来劝降的模样。 他便想了又想,终是沉声道:“应慨,我数三声,你立即向前走四步。” 应慨听着他的话往四周看了看,似是松了口气:“你在这儿?太好了,快!” 李伯辰便开了入口,低数三次。应慨立时往前走了几步入秘境中来。但等眼前一花、情景一变,却见李伯辰的魔刀已架在他脖子上了。 应慨吓了一跳,忙道:“李兄这是做什么!?” 李伯辰关了入口,沉声道:“你可是投了妖兽?” 应慨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笑道:“唉,你听我说——” 但李伯辰的刀锋仍跟着他:“那你就慢慢说。” 应慨便将手摊开,笑道:“你这话真伤人。你我也不是头一次打交道,难道信不过我?我倒不是真投了他们,只不过是委身敌营、居中策应罢了!” 李伯辰愣了愣:“你还真是……你怎么做到的?” 应慨微微一笑,做出高深模样。但不等他开口,李伯辰忽道:“你认识毕亥!?” 这下换应慨愣了愣,好一会儿才道:“好哇,原来你也是会撒谎的——你上次还说不知道隐元会!” 又听了这三个字,李伯辰心中念头电转——他之所以觉得应慨认识毕亥,是因为毕亥自称出身鬼族,原是魔国那边的。应慨看样子通晓妖兽语言又能骗得信任,自当同魔国有联系。其实前两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在猜二者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如今真猜中了。 毕亥也是隐元会中人?应慨说他们的会众天南海北,自己提了这名字他却立时就知道了,或许毕亥在会中的地位还不低呢! 他便又道:“你是人,却得了妖兽信任?难不成你跟它们说了魔国罗旬天那个女婴的事?”【注1】 应慨瞪圆了眼睛,失声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李伯辰哼了一声:“我知道的还多着呢。所以应兄你如果有半句虚言,那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现在跟我说说,你具体是怎么做的?” 应慨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吧……是这么回事。咱们被乱军冲散之后,我们几个刚好找着一个废了的地窖躲进去了——” 李伯辰道:“你们几个?” “你看,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就是那位陶小姐、秦将军、尉东山么。他们带了人往大营走,正赶上妖兽冲过来了,他们和护卫被杀散,就藏到一个地窖里。之后我好不容易逃了命凑巧也藏到那去,结果就见着了——这可是天意。” “临西军的其他人呢?” 应慨叹了口气:“应该都死了吧?哪怕没死的,这几天也会被慢慢找出来的。至于我呢,李兄你既然知道毕贤主,又知道罗旬天,那该不用我细说了。这次带兵来的这个是个妖灵——要像咱们人一样论亲戚辈分,算是死在你刀下那位真罗公主的叔伯辈。” “那位真罗公主当初带隋公子走,是为了罗旬天那女婴的事,她这位叔伯亲其实也一样的。所以我对他说我为毕贤者做事,又有信物,他们自然就半信半疑啦。” 他这话乍一听的确没什么错处。李伯辰想了想,将刀还鞘,道:“那么你是来劝我停战的?” 应慨道:“非也。我是来劝你杀那妖灵的。来你这儿之前,我已经去了那边,和隋无咎说过话了。” 又将手慢慢探入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他给你的。” ======= 注1:详见第一百四十三章。 第二百七十八章 暗讯 菜 有一次带我的堂弟去太古里吃饭,有一份凉拌秋葵。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秋葵可以那样吃,于是我尝了味道,偷学了自己的凉拌秋葵。 水烧开,秋葵下锅。煮多久其实都可以,但最好在听到秋葵在水里爆裂开之前捞起来。那么,大概是五分钟吧。 捞出来的秋葵切掉蒂,再给竖着剖成两半。加少许生抽,少许耗油,少许白糖,三四片红椒,拌匀、放进冰箱冷藏。这就是我的凉拌秋葵。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番茄炒蛋的做法吧。我的是这样的—— 在番茄的头顶切一个小的十字花刀,然后丢进热水里煮。大概过了十分钟,番茄的表皮被煮得张开了,就捞出来。放凉之后剥去表皮,再把去皮的番茄切成小块,备用。 接着炒鸡蛋。打鸡蛋的时候要放少量的水,这会叫鸡蛋更加滑嫩。鸡蛋炒出之后,盛出备用。然后锅里下油,下番茄,把番茄炒软,加入少量水,令其变成番茄汤汁,再加入鸡蛋,放少许白糖、盐、味精。出锅后加小葱末或者不加。 还有我的水蒸蛋。 鸡蛋打进碗里之后搅拌均匀,然后用纱布来沥。把能过滤的都过滤掉,只留下能透过纱布的鸡蛋液。再加入一半的水,蒙上保鲜膜,在蒸锅水烧开之后放进去,大火蒸十分钟。 这样的水蒸蛋一定没有气泡,一定非常滑嫩。 我还有独家的清蒸鲈鱼、红烧排骨、糖醋排骨、清炒菜心的秘籍,但是我都不告诉你们。 前情提要——明天复更 第二百七十九章 是人是鬼 第二百八十章 安排 第二百八十一章 推断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入套 第二百八十三章 无题 第二百八十四章 炼化 第二百八十五章 纯元 第二百八十六章 剑神 第二百八十七章 托付 第二百八十八章 问计 第二百八十九章 阴灵 第一百九十章 释放 第二百九十一章 战具 第二百九十二章 宴席 第二百九十三章 送礼 第二百九十四章 精金 第二百九十五章 面目 第二百九十六章 死地 不论他说得有没有道理,李伯辰现在都没心思听。不过隋无咎竟然提到了“小蛮”——且说的正是“小蛮”二字! 他心中先是一跳——依应慨所言,隋无咎早早就把小蛮送去了天子国,两人并没什么感情,那他怎么又叫了这么亲昵的一个名字?自己与小蛮是夫妻,但也不会在别人面前如此称呼。难不成他们父女之间并不如应慨所说的那样么? 又是一惊——那天隋无咎率军来此的时候态度极不友善,今天来了秘境中却大变样。虽说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有可能是为了麻痹自己、为眼下他正在做的事打掩护,可事到如今隋无咎却还在对自己说“道理”,可见他心中似乎并未将自己当成完完全全的敌手。再细细一想,竟还有些长辈对晚辈的教训之意。 难道小蛮一直和他暗中联系的么?是小蛮对他说了什么,才令其有此转变?而他能来到秘境,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也是小蛮告诉他的么? 李伯辰忍不住失声道:“小蛮!?你知道她现在怎样?!” 隋无咎脸色一沉,道:“这种时候竟还想着儿女私情,难怪她对你的评语是不堪大用。你配不上她,不要多问了。还是想一想,一会怎么逃命吧!” 他话音一落,便猛地吸了一口气,一时间天顶“嗡”的一声响,整个秘境的罩子在刹那之间消失无踪,就连李伯辰都没来得及调集地气去阻止——因为此时隋无咎的内息灵力与这地气融为一体,就好似他身体的一部分,做了这事,就好像呼吸一般顺畅自如! 李伯辰心中一凉,喝道:“你是要投了魔族么!?” 隋无咎身上泛起金光,周遭出现隐约幻象。他的面容在此时也变得忽近忽远,就好像整个人既存于这世间,又存于另外一个空间。他放声大笑道:“投魔族?哼,这就叫你看看,本公是如何灭去这些畜生的!” 他此时说话,也不似人声了。而像是成百上千个声音合为一处,声如惊雷。此前秘境的护罩被破去,这山谷中的情景已是一变。而今隋无咎这声音又振荡四五十里,一时间远近的妖兽都被惊动,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浪涛般的吼叫声。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心中一愣——隋无咎吸地气、破秘境,只是为了去打魔族?他是担心自己“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才不同自己商量而要出此手段的么? 正想到此处,隋无咎的身形猛然一涨,一下子变得足有五六个人高。此时的他,面目虽是自己的,但身形衣甲都变了个模样——身子变得混圆粗壮,腆了好大一个肚子。身穿金色鱼鳞铠甲,斜披了个大红的外袍,身周又有光华灿灿的披帛舞动。左手托起个大金钵,上面有两个古文“聚散”,右手持一柄长棍,一端是个如意形,一端则是个骷髅形。 李伯辰一下子就认出来,这模样是六渎帝君座下的一位真君——五通灵顺聚宝真君。其实一位帝君座下的真君足有数十上百之多,但唯独这位聚宝真君在六国之中都很有名——无他,求财而已。因而几乎人人都见过他的泥塑,尤其那如意鬼头棍最为显眼。 这不仅仅是一个幻像——李伯辰身为北辰,便能感受到此时隋无咎身周所发散出来的可怕灵力。这种灵力之浓郁,已不是生界修士所能散放出来的了。 难道就是因此,隋无咎才不同自己商量,而以这种方式吸去了秘境中的灵气么? ——他该是找到了某种办法,以海量灵力为代价、叫这位真君降临生界附于他身上的吧! 之前在北极紫薇天中时风雪剑神曾说魔界诸灵神已降临生界,难道另外五位帝君座下灵神也因此做了同样的事么?那岂不也是行了“魔神手段”!? 他正想到此处,隋无咎已将大袖一展,往天上升腾而去。他身周萦绕宝光,将四下里照得宛若白昼,也因此叫李伯辰瞧见山谷入口处正有许多妖兽挨挨挤挤地要往此处冲。 秘境之中的地形与外界不同,是地气幻化而来的。如今秘境一破,那地形也就变了样——秘境里那条大河变成了小溪,原本颇大的一片平地,也化作不甚宽广的山谷。 因而不少人稀里糊涂地落在了谷底,又有些人则被抬去了山顶。李伯辰之前叫方耋带人往河心岛处走,就是因为那里的位置也在谷底一片较平缓处。这时候往那边看,倒是已聚了数百人,虽然个个惊慌失措,但好在没散成一片。 不过落在外围、山头的那些人就没那么好运。秘境之中的妖物受了惊,开始往四下里蹿,有的遇着人就扑上去撕咬。更外面还有些妖兽,此时秘境一去,人落入妖兽群中,妖兽落入人群中,也像虎入羊群,大肆杀戮起来。 这景象实在很惨,但李伯辰也做不了别的了。他眼见着隋无咎那真君化身光灿灿地往妖灵所在的群山之中疾飞而去,便将牙一咬,往山谷中人群那边跑。 之前来了妖兽使者,全军都因此戒备起来,所以虽然事发突然,现在人也都集结在一处刀枪出鞘,并未乱作一团。方耋带队在前,见李伯辰便道:“君侯,现在怎么办?” 隋无咎那真君化身正向群山之中飞去,渐渐吸引了大量妖兽也随他而去。秘境当中这些人也瞧见这情景,大多数认为这是李伯辰与隋无咎的计策,甚至还有几个将领随方耋一起问:“咱们是不是也要帮着彻北公杀过去?” 李伯辰的确想说“这是我和彻北公的计谋,大家暂且安心”,可话到了嘴边不知怎的想起隋无咎刚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他顿了一顿,沉声道:“隋无咎破了秘境攫取灵力为己用,这事我也不知情。现 在要做的是活命——妖兽大军都在这里,群山中的数量该很稀少,你们随我一起向后突围出去。” 第二百九十七章 开炮 一个单章 第二百九十八章 气运 第二百九十九章 斗法 第三百章 隋无咎是战死了么?李伯辰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当真为了那些隋军、隋不休的生路,战死了么? 若他真的有如此的舐犊之情……那他所说的那些有关小蛮的话,难不成也是真的?小蛮真的与他一直有联系,只是被他派去、潜伏在天子身边的吗?那她对我,究竟说了多少谎言……隋无咎说我配不上她,是他的话,还是她的话? 想到此处,李伯辰忍不住愣了愣,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实在不知道要不要再去细想。可忽然一道亮光掠过他的脑海——隋无咎来到秘境中的时候,只将自己当做个寻常的邪神灵主。 可小蛮是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的——她没有告诉隋无咎此事! 他心里忽然好受了许多。此时听身旁的朱厚叫道:“咦!?死了一个!真他娘的妙哇!叫你在老子的地盘撒野!” 他说的是隋无咎么?他已是山君,倒的确可以觉察所辖山川之内的大事。李伯辰立时道:“另一个呢?也死了没有?” 朱厚道:“嘿,不死也是重伤了!” 重伤!李伯辰心中一凛,本能地生出一个念头——倘若我此时杀过去…… 但下一刻又知道这全是一厢情愿——昨晚那妖灵遣人来送信向自己约战,那时候倒真有可能见到它。可隋无咎杀了过去,妖灵现在绝不会有什么心思真和自己堂堂正正一战。且不说此地离两者相争处有十几里……就是还在昨夜秘境的位置,也很难从妖兽群中杀出血路,见到那位喜善大王的。 只不过……隋无咎真的真死了? 要是真的……要是能将他的阴灵给收了,能得到多少的东西!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伯辰当即在心中默诵咒文。他想的是,去到那一界找阴差过来,瞧瞧他们能不能有什么法子将隋无咎的阴灵给拿住。 隋无咎是洞玄境的强者,刚才又幻化了一位六渎座下的真君——若是能将这在世显圣的法门弄到手,自己也算是如虎添翼了! 默诵咒文,虽只是一瞬间的事,却也有个生出念头的过程的。此时李伯辰这念头刚生出来,便忽然觉得身上一麻,好像有无数钢针如暴雨一般扎在了身上。他心中一惊险些叫出声——以往遇到攸关性命的危机时的确会有麻木感,可从未有一次像如今这般猛烈! 他一把便将魔刀抽了出来,矮着身子往四周看—— 朱厚所化成的一团旋风仍在老槐树旁,还能听着他叫:“嘿,有什么好怕的?你这胆子可不如老子……” 朱厚并无异常。 而这山巅可供立足之处并不大,身后便是一片通往下方的陡坡,李伯辰往坡下看,能瞧见百多个人正就地歇息。披甲车在当中,陶纯熙、常秋梧、方君风、谢愚生与周盘等人正在围着车讨论些什么,该是在继续造那管炮的。余下人则各自睡着、吃喝、包扎伤处,并没什么异像。 而方耋待了几个亲兵将上来的道路都守住了。昨夜在此歇脚的时候,他已挑选了精干的军士放出去,布了明哨暗哨,自己又将阴兵也放了出去,与那些生人一同警戒。如此布置,便是隋无咎那样的强者潜伏过来,也不会不被发现的。 可既然周遭没什么危险、山中妖兽也都撤到原上去了……那可怕的危机感是从何而来的? 李伯辰定了定神,便打算阴灵出窍,走得远些探个究竟。可这念头一生出来,身上便也如刚才一般,猛地一麻! 他倒吸一口凉气——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说,倘若自己的阴灵离了这身子,便会大祸临头么?且看这一次的感觉——何止大祸,而是死定了! 李伯辰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风雪剑神曾说魔界诸神已化身来到生界,难不成此处这群山当中,便有刚才化身在喜善大王大王的身上魔神么?它盯上自己了? 可要真是那样,何必等自己阴灵出窍或是离体? 李伯辰便道:“朱厚,现在这山里有哪里不对劲的么?” 朱厚道:“真君叫俺帮你保住性命,可没叫俺事事给你使唤——你自己好歹也是个正经的灵主,怎么什么事都问我?诚乎他娘的没道理!” 说了这话,又道:“唉呀……李将军恕罪恕罪,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小肚鸡肠,眼下这山里倒是没什——” 他说到此处,声音忽然变得忽远忽近、忽高忽低,那树下的一团旋风也开始歪歪斜斜地转,过了两息的功夫,风一下子散开了,声音也消失不见。 李伯辰只觉一阵恶寒——这朱厚、山君是见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被吓跑了,还是……被灭掉了!? 眼下是春末夏初,太阳已升了起来,他还有甲胄在身,可此时却觉得身上一片寒冷彻骨——从前无论遇着何种危机,即便瞧不见敌手,也可推断一二。但这一次却半点头绪也无,连朱厚这山君都在自己身旁眨眼消失—— 对自己造成强大威胁的东西或人可能拥有强到可怕的力量,且极有可能就在附近……甚至极有可能正在戏耍自己! 李伯辰又向四周环视一番,沉声道:“阁下有这样的本事,何必装神弄鬼。现身吧!” 但没什么人答他。 李伯辰便沉默片刻,再抬眼向远处望。但此时却已看不到那里的情景了——原本有朱厚调动地气,将前面的群山都“移”去。可现在朱厚生死不明,地气也无人掌控了。 李伯辰心中一动——他是北辰之体,倒也可以操控地气。只不过所能调集的有限,无法像一地山君那样有移山填海的效果罢了。 于是他试着在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操控眼前的地气,看一看对面那座山头上的景象。 果然,这念头一生出来,身上又是一麻! ——与阴灵有关,与地气有关。生界有强大神通者,可以对阴灵造成伤害,但要是涉及到了地气,则必定牵扯神魔之事……未知的敌人很可能是针对自己“北辰气运传人”或者干脆就是“北辰”这样的身份来的! 第三百零一章 危机 第三百零二章 强者 第三百零三章 驱逐 第三百零四章 魔物 第三百零五章 讲故事 第三百零六章 化魔 第三百零七章 试探 第三百零八章 火候 第三百零九章 探子 第三百一十章 心肝儿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外语 第三百一十二章 宫殿 第三百一十三章 娃娃 第三百一十四章 剑法 第三百一十五章 擒获 第三百一十六章 罗刹 阴灵一离肉身,就变得十分脆弱。铁索再一卷,一下子把他牢牢地锁住,连动都不能动一下。 这树宫没了须弥人的胎形阴灵,便立时化作死物。殿顶本是覆着绿叶的,现在那些绿冠顷刻间也都变成一片枯黄,大雨一般洒落下来。树干失掉了生机,变得松而脆,就听着处处都开始咯吱作响,又是轰隆一声,整座树宫都垮塌了,待尘埃落定,只余之前那一片搁着座椅的木台还能瞧见从前模样。 李伯辰阴灵归了位。此时一整片森林都枯死了,天空一下子变得辽阔起来。他往天边看,见群山背后已有了些昏黄的颜色……这么一斗,竟斗到下午了。 他这才记起徐城,便为他解了定,又收回阴兵。 徐城立时道:“抓着了!?” 他将手一甩,那细剑就化成清光散了。 李伯辰道:“是。”又站了一会儿,皱皱眉。徐城道:“抓着是好事,你怎么不高兴了?” 李伯辰道:“刚才和他交手,觉得这祭司至少是个龙虎境,他手段也的确高明——可就这么被我困住,是不是有诈?” 徐城愣了一下,笑起来:“哈……你和我,都是灵主——这个龙虎境的须弥人祭司一次遇着两个灵主,要能逃了才是有诈吧!” 他这话倒也有点道理。李伯辰便道:“好吧。但是咱们在这里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被别的须弥人察觉——尽快走,找个安全的地方再审他。” 徐城道:“这么大个身子,一定藏了不少宝贝。要是能仔细找一找就好了。” 他边说边在这小山似的朽木堆中穿来穿去,可他是阴灵,又碰不着生界的东西,纵使有看上眼的,也什么都带不走。 李伯辰刚要再开口,徐城却已穿到那木台旁,忽然向后飞掠出几步,喝道:“这里还有个活的!” 李伯辰立即拔刀,一记刀芒便斩了过去。那木台登时分崩离析,此前藏在其中的几个残尸滚落一地。他正要叫徐城使出风雪剑,却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叫了几句古古怪怪的话,又换成李国话:“不!不!饶命!饶命!” 两人都愣了一下,这时候看清残尸堆中还真有一个活着的罗刹女。赤身**,太阳穴上生了一对苍白色的角,她的头发也是苍白的,倒是将上半身掩住大半。这苍白似乎是她的发色,因为裸露在外的肌肤看着光滑而有弹性,面貌称得上美丽二字,该是个年轻的女子。 那些死掉的罗刹女也是一丝不挂,但已是尸体,就没什么忌讳的了。可眼前这个女子似乎是个大活人,李伯辰见她这副模样,想将脸侧过去,却又不能确定这真是人还是像此前一样有须弥人藏在其中,便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连忙摆手:“诺雅!诺雅!我是诺雅!” 她这么摆手的时候,丰盈的前胸就颤颤地晃起来,李伯辰还好,徐城倒是一下子将脸转过去了。他这反应有些出乎意料,不过李伯辰看那女子似乎没有遮掩一下的意思,便仍皱眉道:“你是罗刹人?!” 女子忙道:“是!是!” 李伯辰道:“怎么证明你是罗刹人,不是须弥人?” 女子愣了愣,一下子站了起来将手脚伸展开,道:“你看……来看!你来看!” 这时候徐城道:“她应该是罗刹人。身上没有须弥人的气息的。” 徐城说话,那女子也听不到。她见李伯辰仍持刀不动,就又叽里咕噜地叫起来,似乎是着急了,一时间不知道用李国话该怎么说。 李伯辰猜她说的该是罗刹语,便看徐城。却见徐城越听脸色越不对,还皱起眉来。便道:“她说什么?” “是罗刹语。”徐城道,“她说……她叫诺雅,出身侍奉罗旬天的苍白家族……知道你是人,有要紧的消息告诉你!” 李伯辰不知道她所说的要紧消息是指什么,但罗旬天这三个字却叫他吃了一惊。他记得鬼族毕亥说,当初罗刹人的王就叫罗旬天,因为想要同六国和谈,结果被族人杀死,天母同样遇害,留下的一个女婴被贩过了当涂山。毕亥来六国,就是为了找那女婴的。 可既然是侍奉王族的,怎么出现在在这里? 李伯辰便道:“你慢慢地走过来。” 女子听懂了这话,一边死死盯着李伯辰的眼睛,一边踩着血污和尸块走到近前。李伯辰道:“手。” 即便不是须弥人,可也不知道这罗刹女是不是个修行者,又是怎样的境界,他打算探探她体内的灵力。因而他说这话的时候,也将手平着伸了出去。岂知这女子顺手便将他的手握住了,李伯辰心中一惊,正要挥刀把她的手斩了,却意识到这罗刹女是要把自己的手往她胸前按的。 他将手甩开,喝道:“做什么!?” 罗刹女吓了一跳,忙退了两步:“你人不喜欢吗?我叫你快活,你饶我的命!” 徐城抓心挠肝地在地上转了一圈,道:“李将军,你有事唤我。” 一下子遁回了曜侯之中。 刚才被她抓着手的时候,倒是下意识地探了她的内息——并未修行,仅是个寻常的罗刹人罢了。李伯辰略松了口气,皱眉道:“我用不着快活,也不杀你——你有衣裳没有?” 说了这话意识到她自然是没有的,便去往那一界,选了副余下的木甲,道:“把这个穿上。” 女子见他手里忽然凭空多了件东西,吓了一跳。可听他说话语气温和,似乎也不是很怕了。便慢慢伸手将木甲接了,道:“你杀了感应王,惹了大麻烦!你是人,你快走吧,我不告诉别人!” 李伯辰道:“感应王,是说这个须弥人祭司?你说你叫诺雅?” 罗刹女道:“露日若雅!” 这该是用罗刹语发音,可李伯辰一时间也读不出这音来,便道:“我就叫你诺雅了——诺雅,我问你,你之前说我不杀你就有要紧的事情告诉我,是什么?” 第三百一十七章 报恩 诺雅却没立即答他,而拿着那副木甲左看右看,又试着套在自己身上。 这女子身材高挑,并不比李伯辰矮多少,这甲套在她身上,也不显得很大。只是罗刹女的腿尤其修长,倒是堪堪将私密处遮住了。 她又伸手在甲上摸了摸,才道:“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也没办法。有很多个人在山的那边,你还要去救他们吗?” 同她交谈了这么几句话,李伯辰已意识到她口中的“人”该指的是“人类”,而非通常意义上的代称。便道:“你是说大山的那边,大河的旁边,有我的同族么?有多少?” 诺亚道:“很多很多!成千上万!” 李伯辰往自己身上指了指,道:“他们穿的和我一样的东西?” 诺雅忽然噘了下嘴,道:“你穿的不是铠甲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叫铠甲么?李国人,我又不是傻瓜——就是成千上万穿着铠甲的人,都是你们六国的士兵!” 果然!她说到那边有很多人的时候,李伯辰就猜会不会是从前驻扎在当涂山防线的俘虏——妖兽从不留活口,罗刹人、须弥人却未必。他立时道:“他们都在那里做什么?建桥么?” 诺雅眨了眨眼,忽然笑起:“建桥?什么桥?为什么会叫肉食建桥?他们为什么在那里?就像我为什么在这里——做肉食的呀!” 这女子起初还是一副惊慌畏惧的样子,可到这时候仅仅几句话的功夫,竟然就可以笑着说话了,且说的还是“肉食”两个字。因她的这种神情,李伯辰愣了一愣——他是知道妖兽会吃人的,且将人叫做肉食。可因为她的后一句话,他倒是疑惑了。 “你也在这里做肉食,是什么意思?肉食,是吃食的意思么?” 诺雅又狐疑地看着他:“都说人很聪明,可你看起来就很笨。肉食——用来吃的肉,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李伯辰皱眉道:“但你说自己也在这里肉食。你又为什么笑?” 诺雅也忧心忡忡地皱起眉来:“我的家族被打败了——于是我变成了奴隶——须弥人青水部的感应王就把我和其他人买下来带到这里做肉食——可是你刚才杀死了感应王,我就不用被吃了——我这么说你能不能明白?你这么笨,真的是人吗?” 现在李伯辰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早听说过魔国习俗与六国不同,而今这罗刹的表现,就是两者的差异吧?要是个人,经历了家族破灭被贩为奴九死一生之后才脱险,大概没法儿这么快就放松高兴起来的。 竟然有“成千上万”个六国士兵被俘在山那边……做肉食! 李伯辰觉得胸口一沉。他原本是想尽力试试看怎么才能破了那桥,可如今他想的却是,一定要破了那桥了。 这时诺雅又道:“你既然不想快活,那想不想救你们的人?要是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李伯辰一愣:“你带我去?你为什么要带我去?” 诺雅唉了口气,看起来很无奈:“因为你救了我,我得报答你?” “但我是人。”李伯辰道,“我是人,你是罗刹人。” “不是罗刹人,是罗刹。”诺亚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别以为我喜欢人——等我报答你救了我这件事,就找机会杀了你,或者叫人杀了你。你想要救你的同胞?那你可得想好,最好一旦救成,就可以跑得远远的。要不然,我在你身边一喊,也许你就要被捉了。” 她这么一说,李伯辰倒觉得她的反应没那么怪了,甚至觉得这罗刹的性情有点儿对自己的胃口——相比于徐城这样包藏祸心的,把丑话说在前头可更叫人安心。 他想了想,走到一旁在曜侯上一拍,将徐城唤了出来。 徐城瞧见罗刹身上穿了件甲,神色就自然起来,道:“她说了什么?” “山那边有成千上万的六国士兵。因为我救了她,她要报答我,说可以带我去。” 徐城愣了愣:“……你不会真要去救人吧?我们不是说好的只毁桥吗?!” 李伯辰道:“之前也不知道那里有人。这事你做不了主,你知道你得听我的。” 诺雅瞧见他自己在那边说起话来,忍不住道:“哎,人,你叫什么?你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我叫李伯辰。”李伯辰又问徐城,“你觉得这些话可信么?” 徐城气得皱起眉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罗刹语。李伯辰道:“你打算先教我怎么用罗刹话骂人?” 徐城只得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折在你手上。我要是你,现在也许已经做了洞明尊了!” 又叹了口气道:“那你觉得可信吗?要我说,罗刹人的确是这样的性情。虽然说他们残忍暴戾,可的确也知恩图报——但你不要把这东西当成一种美德,只是魔君要求他们这么干罢了。要没了这点约束,他们早就自己把自己杀光了。” 李伯辰道:“你是说他们这么干不是因为觉得这样做是对的,而是因为不这样做会受罚?” 徐城道:“是。他们信这个。在魔国不这么干的话很容易受天罚——魔神不像灵神那么守不得降世的规矩。” 李伯辰哼了一声:“也不坏。” 又道:“你既然怕死,就和我一起想想怎么才能把这事做好。你不是说过么?我们两个都是灵主,能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的。” 徐城气道:“单挑几十万妖兽就办不成!” 李伯辰不理他,走到诺雅面前,正色道:“就按你说的。你带我到那里去,算你报我的恩。但你得对——你信奉哪个魔君?我记得罗刹信奉清消魔君——你得对清消魔君起誓,帮我做成事之前,绝不会恩将仇报。要不然——” 他本想再说几句狠话,但诺雅笑了一下,立即叽里咕噜地说起罗刹语来。而后道:“好了。我已经起过誓,你把人救出来之前,我一定不会要你的命。” 李伯辰看徐城,徐城叹了口气点点头:“哦,她的确是对那位魔君起的誓。” 李伯辰道:“那好。诺雅,现在请你跟我走。” ads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领取! 第三百一十八章 肉食 但诺雅看了看地上那些散落的尸块,道:“就这么走了吗?” 然后蹲下去,从枯死的树干上撕下些树皮,飞快地编成简易的网兜,又将身边的一些尸块收拢起来、装了进去,带不走的,就搬了些枯死的树干,都盖住了。 李伯辰看她做这些事,忍不住在心里想:“她虽然不喜欢被叫做罗刹‘人’,可到底也还是算是人吧——见到同类曝尸荒野,终究是不忍的。这些性情,始终是相通的。” 便道:“之前她们都还活着?是被我杀了么?你说你们是须弥人的肉食,难道须弥人也吃肉吗?” 诺雅道:“哦,你是问他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来?可能因为他觉得闷吧。感应王喜欢变化,这一回他想知道从前罗旬天是什么样子,就买了我们苍白家族的人。你看,他的胎形钻进的顾娜木的肚子里,化成个小胎儿,等他长大了,顾娜木所知道的所有事情也就变成他的了。” 原来有这种歹毒的手段……那须弥人会说李国话,就是因为诺雅口中的“顾娜木”会说李国话么? “你的李国话又是在哪学的?” 诺雅拎着那网兜走过来,道:“你这个李国人问题可真多。可要是你问得太多,等不到我带你去救人,我的恩情就已经还完了。” 李伯辰想了想:“不如这样。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他其实也想借这种法子,了解了解自己所接触的这第一个正经的罗刹,好为往后去往魔国做些准备。还可以通过她的言谈,观察这人是否真的可信。 但诺雅瞥了下嘴:“我有什么好问你的。” 李伯辰道:“你不好奇六国是什么样子吗?” “能是什么样子?看你和我也长得差不多,那六国也就和我们那边差不多呗。” 李伯辰笑了一下:“譬如说,如果我们那里有小孩子被丢掉,就会被收进慈幼局,由官府——就是大王的人把他们抚养长大。” 诺雅瞪大眼睛愣了愣:“什么意思?” “就是被丢掉的小孩子也会被养大。”李伯辰道,“别人把他们养大。” 诺雅皱起眉,又摇起头,好像有一万件事儿弄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李伯辰笑道:“我可以慢慢给你说。所以,你想不想问我问题?” “不。”诺言嫌弃地皱起眉,“你打架很厉害,可我没想到你真的是个傻瓜,总是说傻话。” 但等他们走了一会儿重入林中之后,诺雅还是忍不住问:“你是说别人把自己的肉食拿出来给那些小孩子吃?”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一下,道:“算是这样吧。” “为什么?”诺雅问,“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给那些小孩子?你们的灵神要你们那样干的吗?” 李伯辰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咱们得换着来。你的李国话是跟谁学的?” 诺雅皱了一下眉,说:“我也并不是很感兴趣你的回答。” 但隔了一会儿又说:“是族里的人跟罗旬天学的。我们苍白家族侍奉罗旬天,是他和天母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们教了我们很多。族里的人又教了我们。” 李伯辰道:“哦。那么你的问题是这样——在我们那里有很多吃的,给那些小孩子吃一点,自己不会没吃的。而且把小孩子养大之后,他们又可以去赚吃的、也可以去帮别人了。不是我们的灵神叫我们那样做,是我们自己想那样做。其实你们和我们都一样,对于同类,本能上总会有关心爱护的情谊的。” 诺雅想了一会儿,又道:“算了吧。你说的话太难懂了。罗旬天说你们人很奇怪,一点儿都没错。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人——从前我们族里就有人的,但他们不像你这么怪。” 李伯辰道:“做肉食?” 诺雅道:“做工。不过如果做不了了,就是肉食了。” 李伯辰心中涌起一阵不适感。要是仅听她说话,还觉得这个罗刹有那么一点天真烂漫的意思。可一旦她提起“肉食”两个词,便是在提醒李伯辰,这个罗刹不但对自己沦为他人食物这种事不以为意,更似乎对吃“人”这种事习以为常。 这或许是魔国、罗刹的习俗使然,但她归根结底还是一个食人者——万不可被她的外表和此时表现出来的性情所迷惑。 他便道:“你变成了奴隶,是因为罗旬天死了,你的家族失势了吗?现在罗刹的王是谁?” “是啻勒天了。”诺雅说,“侍奉家族都依附于天王,我们以前把啻勒天家族里的很多拿来做了肉食,所他们也拿我们做肉食了。你到底什么时候问我怎么报恩呢?和你说话太累了,我打算和你少说点儿话。可以歇歇吗?和你说话累,我走得也要累死了,我已经五天没吃过东西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了那片枯死的树林,进入两个须弥人祭司统御范围之外的寻常森林中。诺雅说她累,李伯辰也觉得该歇歇了。从昨夜到现在他几乎滴水未进,也没吃过什么东西,其间与妖兽斗了很久,刚才杀祭司时又倾尽全力,现在的确觉得体内灵力枯竭、手脚的肌肉都有些发颤。 要一直是这种状态,再遇到强敌可就麻烦了。他便道:“好吧。” 再往前走出一段,找到一株斜卧着的大树,树下有潺潺的溪流。李伯辰就跳到树上,好从这里看清周遭的情况。又道:“我们就在这里歇一歇。” 他手掌一转,取出三个黑乎乎的丸子,将其中一个抛给罗刹女,道:“你饿的话,吃这个。” 这是他留在那一界中的行军丹。寻常男子吃一颗,一天也就饱了。 诺雅伸手接了,看了又看,放进嘴里嚼。可嚼了几口一下子吐出来,皱着眉说:“这是什么东西?” 李伯辰道:“味道不是很好,但是小麦粉做的,很顶饱。” 诺雅愣了一会儿,瞪大眼睛又把李伯辰打量一番,道:“哦,我记起来了。族里的人教我李国话的时候还说,你们人会是吃草的——你真的会吃草?吃这种东西?你吃给我看看。” 罗刹只吃肉的么?是因为那边蔬菜不好产出吃不到,还是真的吃不了?这事从前倒是没留意过。 那行军丸里灵气充裕,不但管饱还能补充灵力。但她不吃,也就是无福消受了。李伯辰摇了摇头,往自己嘴里丢了一颗。 罗刹女竟然真在树下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他,待见他咽下去了,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仿佛他刚才吃的是屎,道:“太怪了。太恶心了。” 她一边摇头一边盘腿坐在地上,将装着同类尸块的网兜也搁下了。李伯辰看了看,道:“你要埋的话,不要在这里埋。这里有水源,往后很快就会被别的动物扒出来的。” 诺雅又仰起脸瞥了他一眼,脸上很疑惑。口中不知嘟囔了些什么,在尸块中翻了翻,捡着一截小臂,在溪水里涮了涮,就吃起来。 李伯辰见此情景身上一麻,隔了一会儿才喝道:“你做什么!?” 诺雅转脸看他,想了一想,道:“你也要吗?可你想好了,我的肉食要是给你吃了,我的恩就报了一半了。” 徐城一直没有说话。到这时才开口道:“李将军,这没什么稀奇的。你看她收拢尸块的时候没想到么?要是没想到,你就得快点儿适应起来了。魔国人,和我们可很不同。你之前和她说话,不会真把她当成是人一样的吧。”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叹了口气,道:“我不要。你自己吃吧。”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诺雅对自己说的话不明白了。就像他现在也不能明白诺雅所做的这些事一样。的确该是“罗刹”,而非“罗刹人”的——至少在当涂山的那一边。 诺雅的咀嚼声持续了很久。李伯辰听得心里一阵一阵发麻,虽然知道树下的罗刹女绝非自己的对手,可还觉得,仿佛有个恐怖的怪物就坐在那里。 有些人饿极了,也会吃人,但不会像她这样习以为常、理所应当——而整个魔国似乎都是如此!现在再看徐城,忽然觉得连他都变得慈眉善目起来了。 下一个节目:相声 第三百一十九章 化身 第三百二十章 气运 第三百二十一章 交换 第三百二十二章 历史 两刻钟之后,他们再次启程。 在林中走了一会儿,三人都没有说话。看起来诺雅是懒得和李伯辰这个脑子不是很好使的“人”进行沟通,而徐城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他虽是阴灵,却也是有神情的,此时他的神情就既有些疑惑又有些忧心忡忡。 等太阳快要落山,林中渐渐昏暗起来的时候,徐城忽然说:“这里不错。” 又犹豫了一会儿:“我们要不要在这里歇歇……我忽然觉得我们该在这里歇歇。” 他们此时是在一片坡下,这坡似乎被先前经过此处的妖兽大军踩过,树木都摧折了,地上只生些光秃秃的杂草,还有些从坡上滚落下来的大石堆叠着,将坡边一条溪水都拦住了。那混浊溪水就从石缝中慢慢淌出来,将一大片地面都浸得泥泞不堪。 这种地方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不错”,看起来徐城也应该这么想。李伯辰忽然明白他之前那种神情是什么意思了——他现在觉得“这里不错”该在这里歇歇,应该是风雪剑神的意思影响到了他的意志。或许在两人与风雪剑神沟通之前,徐城并未意识到他自己其实已不知不觉成了一个傀儡,而并非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样,虽身死、却还“活着”了。 李伯辰知道大多数人都不喜欢灵主,之前毕亥见到自己的时候,还感慨说“竟有你这样的灵主”,现在他看到徐城的样子,忽然想明白了。 秘灵早已不是人,看人该和看蝼蚁差不多。而灵主既然要受到秘灵的意志影响,那无论本人从前有多么温和善良,之后都会被秘灵的意志改变,成为那秘灵在地上的模样吧。 他忍不住想起徐城对自己所说的他的身世——那些要是真的,那在变成灵主之前的徐城还不算是个坏人。而自己化身人形妖兽在林中穿行的时候徐城试探的那些问题,可能多半也不是他想问,而是风雪剑神想要问的了。 这么看,这人倒是有点儿可怜。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这是你那位剑神的意思吧?那就在这歇吧,看看他什么时候做事。” 三人便找了块干爽的地方歇下。四周愈发昏暗,渐渐起了风、生出阴云,将月亮遮掩住了。但李伯辰怕山中还有什么徘徊的妖兽,也没生火,好在实际上是两人一鬼,那人也不是寻常人,都不觉得十分寒冷。 诺雅在草地上坐着,抓着草尖玩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才走了半天,就又要停下来歇着了,怪不得你们人打不过我们,你们太娇气了。” 这么些年,倒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自己娇气。李伯辰就笑了一下:“那要是你,要走多久才停下来歇着?” 诺雅道:“我刚吃了肉食,得走上三四天才会觉得累。要是像你这样走走停停,我会被烦死的。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你们吃草——吃草的都要被吃肉的吃。” 李伯辰道:“我们也不是只吃草,也吃肉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听说魔国那边冰天雪地,要叫高境界的罗刹人点燃大山温暖一片区域才能生存,那么绿植该是极少极少的了。可诺雅一路走来并未表现出对这片葱郁森林的好奇之情……难道她已经见惯了? 便道:“你们那边有这些树、草吗?” 诺雅道:“没有。” 李伯辰道:“那你不觉得稀奇?” 诺雅皱起眉:“有什么稀奇,都看了好几个月了。我都要热死了,我很想回雪原上去。” 李伯辰道:“几个月,三四个月?” “差不多吧。” 他愣了一会儿,把另一些事想明白了。三四个月之前,正是自己藏身妖兽腹中、十几万妖兽大军突袭无量城的时候。诺雅就是在那之后来到当涂山中的吧? 原来那时起魔国就已经在计划如今的事情了,他们先多处出击,一方面吸引六国的注意,另一方面也是要尽快将当涂山的北边夺下来。随后他们先突入隋境,将兵力都吸引过去,而后在谁也想不到的李境出现,兵分两路向南推进。 从前李国能与魔国抗衡,所依靠的无非是天险、军械、城池。可这么一来被两路突入腹地,无论哪一边都很难对付。像诺雅一样的魔国人可以吃人,粮草根本不成问题,又可以吃一顿行军好些天,速度更是奇快无比,这哪里是两路大军,简直就是钻破了龟壳、钻入体内的两条毒蛇! 李伯辰握了握拳。这叫他想起他从前那个世界也经历过类似的历史——一场大战之后元气大伤,本想要重建家园,却忽然出现了新的危机。许多人变成非人的东西,极难被杀死,也以人肉为食。 要是在战前,消灭这种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可赶在那时候,竟真被它们占了上风。最后也如六国、魔国一般,许多人偏居一隅想要慢慢繁衍生息,觉得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总有一天可以轻松地剿灭那些怪物。但未等这想法实现,聚居地就陷落了……也不知道那里现在究竟如何。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之前在北原戍边,乃至如今忧心天下大势,其实何尝不是忧心另一个世界的家园,把此处当做彼处。 只不过这身边的诺雅,扮演的虽是来处“怪物”的角色,其实却还是个“人”的。在他来处,正因为在那样的世道之下活着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因而人人都很惜命,珍惜自己的命,也珍惜别人的命。反倒是这个世界的人,没那么惜命了。 魔国人想要南下,是因为北边实在太不适合生存了吧。要是有个法子,能叫两边和和气气地解决问题而不是通过这种惨烈的方式该多好。六国的土地其实极其广阔,罗刹、须弥人也都有一技之长,至于那些妖兽,若能驯服更是极好的畜力的。 要是个寻常人,这些想法会显得很可笑,但李伯辰知道自己并非常人,要做成这些事,似乎总还有一线的可能。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他眼下要做的还是得先毁了那桥。他不希望等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世上却已经没几个活人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生灭 李伯辰又在草地上枯坐了一会儿,只觉风越来越大。狂风穿过林稍呜呜作响,林木的沙沙声仿佛暴雨倾盆,这时候他们所在的这片坡下倒成了个好地方,因为北边有一座峭壁挡了一下的缘故,这里的风就小了很多。 诺雅看起来毫不在意这种坏天气,在起身百无聊赖地走了几圈之后往地上一倒,只两三息的功夫就睡熟了。 见她这样子,李伯辰心中忽然一动——要真是风雪剑神的意思,那该不会无缘无故叫自己歇歇的。那会不会是如当初的无经山君一般,其实歇歇是想叫自己睡下的意思,他要在梦中与自己沟通? 他想到此处,就命令徐城带阴兵守护,自己也往地上一躺。呼吸几次,亦睡沉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又被风声吵醒了。诺雅躺在他旁边,身子蜷了起来,本是食人的罗刹,此时看起来却像是个美丽柔弱的少女。 徐城仍带十九人护卫在外围,结成了个阵。李伯辰见他微微仰头,怔怔地盯着天空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天是阴的,看不到月亮,他便道:“徐城,过去多久了?” 徐城转脸看了他一眼,道:“才过了一个时辰。” 但李伯辰还是觉得很困,心想该是因为这些天自己实在没怎么睡过觉的缘故。他便道:“那我再睡一会儿,再过两个时辰,你把我叫起来——要是诺雅醒了,你先不要管,看看她要做什么。” 徐城道:“好。” 他说了这个字,转脸往山坡上看了一眼,忽然愣住了,低声道:“那是什么?” 李伯辰也循声看过去,只见坡顶有一团灰影。现在四下里都很黑,那东西看起来是灰影,就该是白色的。徐城之所以能注意到它,是因为它似乎在原地一下一下地慢慢跳,侧耳细听,又能在风声中听到轻微的、如小孩哭泣一样的声音。 李伯辰并不怕什么妖魔鬼怪,他可是能和秘灵吵架的。但这东西却仍不可避免地叫他一惊,险些出了冷汗——无论怎样,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怪东西发出小孩一样的声音,是个人就不可能不在心里觉得发凉的。 他便低喝:“去看看!” 徐城得令,立即飘然而去。待到了坡顶,忍不住笑了一下:“李兄,是只小熊。” 熊?这一整天都没见过什么活物,却有只熊? 李伯辰站起身按着刀柄走上坡,发现果然是只白熊,似乎被草里的什么东西夹住了。这熊看着很通人性,一见李伯辰走过来就不跳也不挣了,反倒侧身躺在地上抬起头,口中发出哀哀的声音,好像在求救。 李伯辰抬起手,叫指尖亮起一丝电光,看清这熊的模样。他在原本的世界听说过北极熊,还见过相片,就是通体雪白的。不过他所见的照片上的北极熊,鼻子都是黑色的,这只熊的鼻子却是粉色的。而且即便是只小熊,这熊也太小了——看起来倒也像一只肥猫。 他借着电光去看这小熊的脚,发现果真是被夹住了,不是被猎夹,而是被两片石头。坡下就有不少滚落下去的大石,或许这只小熊走到这里的时候恰好遇着石块松动,才陷于此处。 当涂山里已经快没什么活物了,这熊该是运气好才幸存了。李伯辰就伸手将地上两片石头掰开,这小熊一下子收了脚,摆脱出来。可走开几步,却又伏在地上抬头看他,也不知是因为伤还是因为痛,就不再走了。 徐城忍不住笑道:“这熊真好玩。” 他这句话叫李伯辰心中微微触动了一下。他许久没听人用“好玩”两个字了,如今却从徐城口中说出来。再看他瞧着那熊——纵是阴灵——眼睛却也显得很亮,看起来的确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该有的模样了。要他没做这个灵主,也不知现在是个怎样的人。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这些,可看那小熊的样子,心里也的确有些不忍,就伸手把它捞了起来看它的伤口。这熊也不挣扎,在他臂弯上待得很踏实,李伯辰这么一瞧,就吃了一惊。 原来这熊的后腿上是旧伤添新伤。似乎之前被什么动物咬过,半条腿上都是好长的一道口子,皮肉翻卷,足有两指宽。也并未愈合,伤口两边都发黑,不流血,烂了。 这次被两片石头一夹,伤口裂得更深,都见着骨头了。此时看它那骨头,也不是血淋淋的,而变成黑色,显然都已经坏死了。李伯辰瞧见这模样,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这时候听臂弯上的白熊说道:“怎么样,我这腿还救得救不得?” 李伯辰不是医生,但在北原上见过不少类似的伤势,就皱眉叹了口气:“你这腿怕是要不了,得截去。” 白熊愣了愣,叫起来:“你不救我就算了,怎么还要砍我的腿?我不要!” 李伯辰沉声道:“你要你的腿,就要不了你的命。想要你的命,就不能要你的腿。这既是舍,也是得,既是杀,也是生。” 他说了后面一句话,自己也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便忍不住又道:“就好像这当涂山里的树木,春夏的时候郁郁葱葱,秋冬的时候树叶落尽。落叶是为了更好地生存,所谓荣枯,就是这个道理。两者本为一体,都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你仔细想想这个道理。” 白熊听了他这话,从他臂弯上跳了下去,像人一样在地上拜了一拜,道:“多谢帝君赐法。小神这便可借帝君神通,行杀伐生灭之事了。” 李伯辰听了它这话吃了一惊,忙去看自己。只见自己竟是一个巨人,顶天立地站在当涂山中,是北极紫薇天里无畏真君的模样,此时天上无月,自己身上却放出熠熠光辉,但那光也不是金光,而是黑白二气缠绕,映得方园百里之内明暗不定,更是将天上的层云都驱逐开了。 他见了自己这模样,忍不住心道,我好威风!这念头一生出来,天顶的月光立时洒了下来,更为他增添几分神圣。顷刻之间,整片当涂山的土地都沸腾起来,地下无数枯骨钻出,都向他俯首膜拜。他心意一动,那些枯骨之上便生出血肉,一时间齐声呼啸,声震九霄。李伯辰被这声音吵得心烦,心意又一动,漫山遍野的生灵顷刻之间又化为白骨,苍茫群山一片死寂。 这一念生死,却是叫他惊着了。心中一凛,忍不住想,诸天万界的灵神,就是这样的对待生界凡人的么?又想,咦,我不已经是灵神了么? 他想到这里,一下子觉得耳畔的风声又大了起来,睁眼一看,诺雅正缩在自己身边。他愣了愣,慢慢坐起身,见徐城还带着阴兵守在四周。他缓了一缓,道:“徐城,过去多久了?” 徐城转脸看他:“你刚才才刚睡下,连一刻钟都不到。” 第三百二十四章 风雪 是梦吗?风雪剑神借徐城之口叫自己在这里歇歇,就是为了这个梦? 李伯辰回忆起梦中那句“借帝君神通,行杀伐生灭之事”——这梦要真与风雪剑神有关系,那他为的就是这句话吧? 其实他叫风雪剑神帮忙除去当涂山里的须弥人祭司时,心里想的就是或许可以以此引起魔神对他的注意。要是这秘灵因为畏惧魔神的威势躲回他那一界了,那自己正落得清静,去一心腹大患。要是他并不如何畏惧,也可趁此机会瞧瞧能不能知道他更多的秘密。 只是没想到,原来还可以“借”神通来用的! 李伯辰微微吃了这一惊,再细想,却又觉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六帝君座下的元君、真君,本身都没有真灵的,可之所以也位列正神,不正是因为他们都受帝君统率,在借助帝君的气运行事么。 风雪剑神借了自己这北辰的气运去行神异之事,即便引起了什么注意,大概也不会有人认为是一个秘灵做的吧。 不过事情虽没有遂他的愿,李伯辰却也不觉得如何失望。因为他眼下知道了另一件事——自己身上还是有北辰真灵在的。他之前一直拿不准的事情是,既然北辰已死,那他的真灵会不会散了?如今看,并没有。 至高灵神之所以力量强大,就是因为掌握天下绝大多数的气运。北辰未成灵神之前只是个凡人,眼下自己也算是凡人,但二者不同之处在于,自己既已有真灵,那只需要将境界提高、多多吸纳灵气便可,而用不着像当初的至高神们一样,同天下间诸多灵神混战最终才能得正果了。 再者,风雪剑神真从自己这里借得了气运,那该愈发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占据了北辰帝君的北极紫薇天的纯元吧?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在心中苦笑了一下。有人觉得自己是无畏真君的灵主,有人觉得自己是北辰的灵主,还有人觉得自己是纯元的灵主。要是有天这些人都凑到一处了,不知会是个怎样的场面。 他就又重新躺了下来,对徐城道:“你守好夜。要是诺雅醒了,你先不要管,看看她做什么就好。” 这回睡下没有再做梦,可过了一个时辰,他又醒了。同上一次一样,是被风声吵醒的。他清醒过来之后愣了一愣,心道我又在做梦么?于是试着阴灵离体,竟成了。这说明不是梦。 他就站起身往四下里看,见天上还是浓云一片没有月光,而林中的风则大了起来,吹在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凉。现在是春天了,天已回暖,他身上穿着重甲,甲里有棉衬,照理说只该觉得热。可现在这感觉,倒是像是重回到冬天了。 倒是有倒春寒这么个说法,但这倒得也太厉害了吧? 这时候身边的诺雅也醒了过来,伸懒腰、打哈欠,然后愣了一愣,口中说了一句话罗刹话。听那语气,是略有些惊诧的。 李伯辰问:“怎么了?” 诺雅这才回过神,看了看他,皱起眉。可也不答他的话,反倒往地上一跪,又唱起很类似此前的祭歌的另一种歌谣。 李伯辰问徐城:“她在唱什么?” 徐城仔细听了听,低声道:“也是古罗刹语,应该也是祭……啊,不对,不是祭歌,是赞歌。”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神情:“这歌大概是在说,风雪之神发怒了,希望灵神可以收敛怒气,饶恕性命,这样大家可以给它更多的供奉。” 李伯辰听着“风雪之神”几个字,愣了一愣,道:“原话就是说风雪之神?你没听错吗?不是风雪剑神吗?” 他此时已经意识到,这倒春寒未必是巧合,而极有可能是风雪剑神借了自己的气运之力后开始施展神通了。可要是连一个诺雅都立即觉察到这是“风雪剑神”在搞鬼,那可就有意思了。另一点——之前那黄天魔王的化身就知道“风雪剑神”的大名,如今看来连寻常罗刹人也知道个“风雪之神”,那秘灵到底什么来头? 徐城想了想:“不会听错的。罗刹语和古罗刹语本质上都是一回事,跟六国话不一样。譬如咱们六国说枝叶和汁液,听起来可能会听错,但在罗刹语里这两种东西发音可完全不同——” 李伯辰打断他:“我明白了。是不是说,好比六国话有几千个字,而罗刹语可能只有几十字,再用这些字组成语句?” 徐城道:“啊,你从前学过罗刹话?” 李伯辰笑了一下:“没学过,我猜的。不过是这样的话,从今天开始你教我罗刹话吧。这样等到了魔国也方便一点。” 徐城皱了下眉:“可能有点难的。” 李伯辰道:“未必。” 这时候诺雅从地上站起身,开口道:“你的运气真好。你不是想要毁掉那边的桥吗?现在风雪来了,也许会帮到你的忙,但应该也会帮到我们的忙。” 李伯辰道:“什么意思?” 诺雅说:“上一次风雪来,已经是几十年前了。风雪在那一次帮我们夺取了你们的北原,这一次也许也会帮我们夺取你们的当涂山。但这件事应该是要在好几年之后了,眼下么,大家都要祭风雪,或许你可以趁乱做事了。” 李伯辰道:“风雪来是什么意思?你们那边不是一直都有风雪的么?” 诺雅偏头想了想:“哎呀,风雪就是风雪,又不是那个风雪,而是——” 她说了个罗刹语的词儿,李伯辰听着耳熟,这时徐城道:“这个词就是风雪之神。” 李伯辰便道:“风雪之神?” 诺雅又想了想,眉毛一挑,高兴起来,道:“哦我知道了。你们六国是不是有年神?年来了,风雪来了!” 李伯辰一下子听懂了。他原本就觉得北边常年风雪,怎么会有“上一次风雪来是几十年前”的说法,现在意识到,诺雅口中的“风雪之神”,未必指的是一个灵神,而是更类似一种现象、特定的节日,类似六国的“年”。 只是这种“节日”并非像过年一样有固定的时间,而是根据某种大范围降温的现象来的吧?非得从六国的习俗中找一个类似的,那大抵就是李国的“连雨时”这种说法了——阴雨连天的时候,便是“连雨时”,要不下雨,就没有“连雨时”了。 要这么说的话,六国倒的确对诺雅口中的“风雪”有记载,只不过说法是“大寒灾”。每隔几十年,北边就会有极冷的空气南下,短则一两月,长则大半年,据说到那种时候李隋两国是无论什么季节,全境都要结冰,南方诸国的温度同样要到冰点以下的。 几十年前丢了北原,除去因为当时五国伐李导致边境军力空虚的缘故,也是因为大寒灾。听说当时北原之上的风雪一连四个月都没停,人根本看不到眼前三步之外的东西,温度降到冰点之下三四十度。反倒是魔国人早就适应寒冷天气,在那种环境下倒是如鱼得水,一举把北原拿了。 今夜这降温,就是大寒灾要来了么?要真是风雪剑神借自己的气运搞出来的……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达到了他那样的境界,竟可以用气运搞出这样大的手笔么? 不过倒也是聪明。大寒灾既然几十年一次,今天又来了,也没人会觉得意外。但用这种级别的灾难只为除去几个须弥人祭司……实在有点牛刀杀鸡的意思了。 李伯辰便问:“你说要祭风雪,怎么祭?所有人都要祭,包括妖兽么?现在是战时,他们也会祭?” 诺雅道:“怎么会不祭?大风雪一来,就是福气来了。你们六国人那么娇气,天气一冷,都缩起来不动,那我们就可以往南边去,有很多肉食了。所以风雪当然要祭,祈求它再久一些再远一些——所以你知道吧?我们的风雪,就是你们的年神。” 李伯辰不知怎么回她这话——当她将原本十分残忍血腥的事情说得貌似天经地义的时候。他也不确定这大寒灾要真来了,究竟会冷道什么地步,便只皱了皱眉:“你睡好了吗?要是睡好了,现在就继续赶路。” 诺雅看起来十分兴奋:“好啊,我们快走吧。不过,要是你被冻死了,那就也算我报答了你的恩情,你说对不对?” 李伯辰哼了一声:“你想多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大寒灾 但是又过了三个时辰,李伯辰开始在心里嘀咕:“我要冻死了。” 据他估计,之前他睡下的时候,气温还在冰点之上五六度。但三个时辰之后,该是已到冰点之下十来度了。照理说他身上穿的甲衣是可以抵御这样的低温的——要知道当初在北原的时候,天气其实比这还要冷一点。 但问题是开始起风,那风极大,吹得满地飞沙走石,稍细一些的树木全被吹折了,粗壮些的虽能幸免,叶子却也被一层一层地剥去。李伯辰也不知道这算是几级的大风,可知道他现在算上身上的甲衣,该有两百多斤重,然而即便这样的重量,也觉得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要同风起了。 这样的风,从身上的每一处缝隙钻进去、不停歇地带走体表任何一丝热量,令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只能每一步都强运真元好维持体内的温度、抬手挡住前面黑暗中可能撞过来的什么东西。 如此再艰难地捱过两个时辰,天终于微微亮了。但也只是“微微”——浓到化不开的云层压在头顶,太阳几乎被完全掩去。空气开始变得极冷、极干,他此前呼吸的时候还能呵出白雾,但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过风到底慢慢小了,行走已经不是很费力。只是每吸入一口空气都觉得鼻腔和肺部刺痛,好像吸进去的是刀子。李伯辰已经没法儿估计现在的温度,因为他从未经历过如此酷寒——树上开始落叶。那落叶打在盔甲上叮当作响,随即化为碎片。李伯辰抬手捻了一片看,发现叶子、树枝上虽没有冰,但已被完全冻住了。 眼下,这片当涂山中是干、冷到了极点。至于水分去了哪里——一刻钟之后,风完全停了,天上开始落雪。再一刻钟之后,李伯辰开始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行进。 与其说是落雪,不如说是被笼进了一片白幕之中。他每走几步就得抖一抖身子,要不然就会被覆成个雪人。 但身边的罗刹女与他可完全不同。之前风极大的时候他无暇分身去看诺雅的情况,现在转脸看,发现诺雅的脸开始发红。 这罗刹原本皮肤算是偏白的,此时却像是人发了高烧,脸颊上升起一团红晕,躯干、手脚也变得白里透红,看着不像是在这样可怕的冰雪世界中,反而像是热着了。 她一见李伯辰看她,就眯起眼睛说:“你冷不冷?是快要冻死了吗?” 听着像是在调侃玩笑,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也在细细观察李伯辰的模样,显然不是玩笑,而是非常认真严肃的,且也并不觉得自己这样问、怀有这样的期待有何不妥。 之前她睡着的时候,看着还像是人畜无害。但现在问了这句话,又将李伯辰提醒了一次——她不是人。她的思想、观点,非但与人没什么相似之处,反而更可能是完全相左的,一定不要用对人的思维去思考她可能做出的任何反应。 李伯辰便道:“离死还远着呢。你不觉得冷么?你们那边一直都是这样的温度?” 诺雅道:“比这个倒是要暖和一点,雪也没这么大。你还要跟我往那边走吗?你要是现在回你的六国去,我可不拦你,这样也算是我报答你的恩情了。” “这样的风雪,在你们那边大概多久一次?”李伯辰又问,“你说你们那边比这里暖和,那这风雪来的时候,也会变得更冷吧?更北边的还能活下来吗?” 诺雅边走边伸手从地上捞了一把雪放进嘴里吃,吃完了又叹口气,说:“唉,你还有这么多问题,看来真的死不了了。是会变得更冷啊,更北边的也活不下来,但是这也不是坏事——风雪来的时候我们去南边吃你们的肉食。等风雪退了要我们还得回去,就可以去北边把他们当做肉食来吃。” 李伯辰已经慢慢习惯她这种残忍的态度,就又问:“这风雪多久一次?” 诺雅皱起眉:“什么?风雪就是一个风雪一次啊。” 李伯辰抖去身上的雪,意识到罗刹——至少在诺雅这里——似乎没有年这个概念,取而代之的是更长的“风雪”。要找依照六国的记载,魔国的一个“风雪”,大概就是三四十年的样子吧。 细细一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六国会有年的概念,是因为有春夏秋冬,而北原以北常年冰天雪地,该是没有四季之分的。只不过,六国的夏季来临的时候,那里不会也变得暖和一点吗? 他便问:“你们那里也没有稍微暖和点的时候?你该是知道我们有夏天的吧?你们没有冰雪稍微变薄的时候吗?” 诺雅噘了一下嘴:“你是想说我们为什么不像你们一样有年。告诉你吧,你们的夏天和我们无关,我们那边,不论你们的春夏秋冬,都是一个样子。只有风雪来了,才会变样。至于短一点的呢,我们叫岁——一个有你们的六个月。你真以为我们比你们人要傻的么?连计时也不会?你又知道什么是岁吗?” 徐城一直率阴兵跟在李伯辰身边,听到这里,冷笑一下,道:“李兄,她说的岁就是指太岁。哼,我就是用魔国太岁改良了化妖兽的法子。这魔国太岁生命力很强,割下指甲大小的一片随便养在哪儿,就会吸收天地灵力,半年的时间就会长熟,可以诞生下子岁了。这些罗刹应该是平时把太岁当主食,所以才用这东西来计年。” 他这语气听起来有些义愤,好像不满诺雅对人得意洋洋的口气,因此起了争强好胜之意。李伯辰听了他这话,一时间倒觉得有点意思——徐城在六国时的所作所为,即便是受秘灵的影响,也算极坏的了。可眼下竟还会因为一个异族对“人”多有轻视而感到气愤,是该说他到底是少年脾性,还是良知未泯呢。 他便笑了一下,道:“你说的岁是指太岁?” 诺雅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 李伯辰道:“我知道的多着呢。” 说了这话,他却忍不住想,六国的夏天怎么会对北边没影响?这世界既然有四季,就说明这颗星球与自己来处一样,地轴是有偏斜的。而魔国所在又远非南极、北极,与六国只隔了当涂山。既然六国夏季温度会高,那魔国必然也该有夏季的…… 他想到此处,忽然愣住了。 因为他记起应慨之前对于这个世界的描述——天圆地方。他当初对这说法不屑一顾,就是因为世上有四季、昼夜,还有星象的变化——尽管星相与来处并不同。 诺雅自称出身苍白家族,懂李国话,想来从前在罗刹人也算是中上层阶级,不至于连到底有没有夏季这个事情都搞不清楚。要她说的是真的、魔国的确没有四季之分,那难不成这世界真是天圆地方的么? 可六国又怎么会有四季之分呢? 还有大寒灾。昨夜梦见风雪剑神借气运,随后就来了这大寒灾,该不是巧合。而是那秘灵以某种方式使得这种极端的气候现象在本也该到来的时间段里出现,的确是既能断绝须弥人的灵力来源,也能不引起魔神的注意。 只是,李伯辰来处也有寒潮的说法,可没听说过有哪一种寒潮如此猛烈,又如此有规律——这实在不像是自然现象,倒更像是人为的。 他便问徐城:“你知道这大寒灾是怎么来的么?” 徐城愣了一愣,又想了一想,道:“不知道。” 这个不知道,该是风雪剑神不想说吧。他传授徐城魔国的许多事情,不至于忽略了大寒灾这样的东西。李伯辰原本还想问风雪剑神觉得天圆地方说如何,现在看也可免了。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自己这一次去往魔国,会弄清楚很多东西。 第三百二十六章 死祭司 第三百二十七章 祭食 他拖着诺雅进了门,又费了好大力才把门关上。她僵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李伯辰先摸了摸她的脉门,也感觉不到跳动。但他此时是开了法眼的,并未瞧见诺雅的阴灵离体,就知道还没死——至少还没死透。 便将她又拖到墙边远离门缝,挥刀从墙壁上砍了些枯死的木头下来。好在这墙壁极厚,砍了一气倒也没砍穿,只是冻得比石头还硬,震得手有点疼。 李伯辰拢了木头生火,问徐城:“罗刹怎么救?” 徐城想了想,道:“剑神也没说啊,倒是说了怎么杀。就给她烤烤火吧,反正剑神降了这大风雪,这树塔都冻成这样,可见须弥人也没法吸纳当涂山里的灵力了,那北边那桥更得完蛋了吧?那有没有这罗刹就无所谓了。” 李伯辰在火堆旁坐下伸手烤了烤,又皱眉想了想,道:“未必。上一次风雪来是丢北原的时候,可你看这当涂山里,漫山遍野都是参天巨树,树龄可不止几十年。说明这样的大寒灾冻不死这些草木的,等几个月寒灾过去,这些树缓过来,桥还得架起来。” 徐城道:“……那你想怎么办?” 李伯辰道:“最好能把架桥的须弥人司祭给杀了。” 徐城跳了起来:“你他……你先是说毁桥,又说要救人,那我都答应了,怎么现在又变成杀司祭了!?到了明天你是不是又要杀魔神了!?” 李伯辰心平气和地说:“你何必这么激动。我之前没说要杀须弥人司祭是觉得不可能。我之前是觉得罗刹、须弥可能和人也差不多,既然成军就也会军纪严明,那我们当然不可能在敌营里杀那个司祭了。” “可现在和这个罗刹说了这么久的话,我已经明白他们那里的几十万妖兽、几万罗刹大军未必和同样数量的人一样。以你教给我的化魔**加上你我的神通,这事未必做不成。倒是这些罗刹的习俗脾性你的风雪剑神该已告诉你了,你却没对我说——我可还没跟你追究这件事呢。徐城,你虽然是灵主,可还是我的阴兵。真不想帮我做事,就去告诉你的风雪剑神——再变成从前的样子吧。” 徐城道:“李兄你不要急嘛。剑神把这么多东西都塞进我的脑袋里,你看,你平时问我什么,我都要先想一想。这是因为我自己也得先找一找的,绝不是有意隐瞒的——我们什么时候去杀那个司祭?” 李伯辰哼着笑了一声,道:“等她活过来吧。” 说了这话,忽然看到诺雅的身子微微弹动了一下。她刚才还和一具尸体没两样,但在这么一弹之后,肤色迅速变白,胸口开始起伏,嘴唇也一下子变得红润了,好像生机在刹那之间就回到了身上。李伯辰因她这模样愣了一愣,等他回过神,诺雅的呼吸竟已变得平稳,看着像是沉沉睡去了。 这就真叫人有点儿心惊了——刚刚明明是要死了的。要是一个人处于这种状况,只怕得养上几个月才能复原的吧。 李伯辰一边在心中啧啧称奇,一边将手烤暖。等觉得两只耳朵慢慢开始发热发痒了,才起身持刀从那具鹿尸上割了一条腿。这腿冻得硬邦邦,李伯辰也懒得去剥皮,直接拿刀给削了,又斩成几大块,搁在雪上。 再从那一界中取了他的锅和备着的一些调味料。将那狡兽尸身上的粗藤蔓砍了下来,做个吊架将锅吊在火上,舀了半锅水进去,又把肉段给丢进去。过上两刻钟那水咕嘟咕嘟地开了,肉也被煮化了,肉香四溢。 可徐城站在他身边看着,却道:“这肉不会好吃,那鹿死的时候都没放血的。而且鹿肉也不适合炖着吃,该抹油烤着吃。” 李伯辰道:“关你什么事。你又吃不到。” 他伸手将鹿肉捡出来搁在雪地上,又将锅取下来、整个坐在雪中。徐城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李伯辰不知道他是真对烹饪一事感兴趣,还是借机闲聊好缓和刚才的气氛,但只道:“说了你又不懂。” 他说了这话,发现诺雅的眼皮颤了一颤。他就偏过身装作给那雪上的肉翻个面的模样,再用余光一瞧,正见诺雅的眼皮飞快一掀,瞥了一眼雪地上那些鹿肉。 哦,她是醒了。可干嘛又装睡?她连赤身**都不怕,也不至于因为昏过去了而不好意思吧? 李伯辰也不理她,只看着那锅里的热水飞快地凉了,汤面结了一层油块。他就把中间没粘上血沫的油块给捡出来,把余下的水给倒了。再将空锅搁在火上,把油块丢进去。待锅底被火舔热、那油开始微微地冒烟,就打开腰上的布袋,丢了干姜、花椒籽、八角、桂皮、香叶进去,拿之前削下来的一截木棍慢慢地翻炒。不一会的功夫,香气就全出来了。 他就又把雪上的肉块拿起来,用刀去把外面血水煮没了的肉小块小块削进去,等下了两三斤,再用木棍慢慢地翻炒均匀。这一下,浓烈的香料味、肉香味迸发出来。徐城看了一会儿,悻悻地说:“这样弄倒是好些了。” 李伯辰瞥了诺雅一眼,正见她喉头大动,双目紧闭,就慢慢添了些雪、茴香进去。等那些雪化了、将肉没过,再往里面加了葱干段、蒜干瓣和些许陈皮。过得片刻,这些后加的雪水也沸腾了,李伯辰就又加了些雪,将那沸水压下去。而后撤了底下的一些柴,只叫这锅肉汤既冒热气、又不至于沸起来。 徐城皱起眉:“你这是做什么?” 李伯辰笑了一下,道:“不叫水沸、这么慢慢地煮,肉会更嫩。你从前做了璋城的大会首锦衣玉食,难道没听说过低温烹饪么?” 徐城想了想,道:“不就是小火慢炖吗?” 李伯辰道:“可不同。温度还要再低些的。” 徐城道:“那那些你就不要了?” 他指的是余下的那些肉。李伯辰把鹿腿表面血水被煮出去的肉削了,还剩下连着骨头的。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诺雅,见她现在已经不吞口水,而变成慢慢地、深深地吸气了,就说:“这些烤了吧,给她吃。” 他平时和徐城说话的时候,大多是刻意以神念沟通——这种方式其实比直接说话要稍微费劲儿一些,因为既得叫对方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又不能一下子把心里不欲为人所知的想法也表达出去。不过修行人长期凝神炼气,要做到这些也不算难,只是偶尔情绪激动,话才会忍不住“脱口而出”。 但说刚才那两句的时候,他是低低地念出来了的,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然后他用刀又削了两根木棍把肉穿了,架在火上烤,一边慢慢地翻转一边又说:“也不知道你们那边是什么样子的,能把你逼成这样。人之初性本善……要不是后天的环境实在太苦,你会像那些在六国的罗刹一样,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吧。” 他说到这里,徐城笑道:“哦,李兄,你这是要用攻心计了吗?” 李伯辰不理他,又道:“唉,撑不住了为什么不说呢?我救你,你帮我,在你们罗刹那里,只是为了报恩。可要是在我们这里,我们已经算是同甘共苦,至少在事情做完之前,称得上是朋友了。” 徐城道:“她未必听得懂吧。她会李国话,该知道朋友这个词儿。可我猜她没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仍不理他,将声音又压低了些:“也罢。你应该也不知道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徐城不说话了。李伯辰也不说话,慢慢将那肉烤得流油。柴堆上的火极小,他就这样慢慢地转,时不时洒些盐粒和调味料。如此过了一个时辰,那肉的外面还是焦黄的,香气愈浓。诺雅在地上躺了这么久,似乎越发受不了这香气,到底将眼一睁,道:“你在做什么?” 说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肉,是挪也挪不开。 李伯辰笑道:“哦,你醒了——我在给你做肉吃。这是我们李国的饮食,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要是吃不惯……” 诺雅慢慢坐起来,盯着肉说:“你以为我们只吃生食吗?从前也有人专门给罗旬天料理饮食的。只不过我们不像你们,把肉弄得又干又柴。这种肉食生食最好,顶多再加些调味,你这肉烤了一个时辰,一定都干得像木头一样了。” 李伯辰道:“你怎么知道我烤了一个时辰呢?” 诺雅愣了愣:“我一看那肉的样子,自然就知道了。” 李伯辰点头笑了一下:“那你还吃不吃呢?” 诺雅道:“你不是要我给你做事吗?那我干嘛不吃,我应当吃的。” 李伯辰便将木棍递过去:“也好。你之前晕过去,应该是因为体力透支了。不过你这也算是神通——我们人可没法儿像你们一样,在晕过去之前还是生龙活虎的。” 他说到晕这件事的时候,诺雅的眼神一下子变冷,脊背也微微躬起来了,仿佛扑食之前的凶兽。等夸她那也算是一种神通,她才慢慢放松下来,一边看着李伯辰,一边伸手将肉接过了。 她倒是并没有张口就咬,而先吹了吹,拿手撕了一块。 那是一头雄鹿,李伯辰切下的是前半截腿。拿来穿烤肉的棍子其实都有两指粗,那棍子上的肉更是足有四五斤重。她撕下来的这一块也有半个拳头大小,只见白雾从肉里升腾出来,那肉丝一缕一缕,极有弹性,其间还连着些肉筋,也是弹而不韧、裹满油脂,与肉丝一起微微颤。 诺雅将肉送入口中大嚼起来,最初两口几乎听得到咬在焦皮上的脆响,随后眉头一展,就不用撕的了。待她吃得满嘴流油,李伯辰才又取了些盐撒进汤锅里,再用曜侯慢慢地削一柄大勺和一个大碗。 徐城瞧诺雅的样子,忍不住皱眉道:“到底是蛮夷。烤肉么,有什么好吃的。你觉得用这吃的就能收买她了?” 李伯辰道:“当然不能了。但我猜罗刹平时该吃不到什么好东西。纵使王族饮**致,也惠及不了她们这些人。我这手艺还过得去——她觉得我弄的东西好吃,心里自然就对我有一点好感。这点好感不至于叫她改变立场,但在某些时候,未必起不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况且这些事,也得慢慢试一试——我想看看这些罗刹到底能不能因为别人对他们好而心存一点善意。要是能,那往后做事可就方便多了。要不能,往后我动起手来也用不着想太多。” 徐城愣了愣:“倒不知道你心思这么多。” 李伯辰将那勺子削好了,从锅里舀了些汤尝尝。这汤已煮成乳白色,虽然还是略有些腥膻味,可胜在一个烫字。这么一口下了肚,只觉一股暖流落入胃中,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他就忍不住又舀了一块肉吃。鹿肉本来就嫩,经他这么一烹煮就更嫩了,在口中咀嚼时,那肉丝又细又弹水份十足,简直比生食还要多汁。 他咽下这肉,又连喝几大口汤,身体很快热了起来,手脚也都不麻了。外面还是风声呼啸,他在这火堆旁却吃得满头大汗,一时间几天以来的抑郁之情一扫而空,等汗水从额头流进颈窝里,李伯辰已丝毫不觉得冷了。他坐直了身子,一手持着汤勺一手将胸甲解了,一阵白雾一下子升了起来。 这时他抬头,才瞧见诺雅和徐城都在看他。他便道:“你也要吃么?” 诺雅道:“我是渴了的。” 李伯辰就盛了一大碗汤、肉给她。诺雅接了,立时将脸埋进去。见她这样子,徐城道:“看起来你手艺不坏,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 李伯辰道:“你是个阴灵了,还会想知道这些么?” 徐城道:“怎么会不想?不然生界那么多人,为什么还要准备祭食?” 李伯辰愣了愣,道:“这就怪了。人活着的时候要是吃撑了,也没胃口的。你成了阴灵,又不会饿,怎么会想吃东西?只是因为从前的习惯么?” 徐城立即说:“怎么不会饿?当然会饿!我成了阴灵,那就想要灵力的呀。你在那一界炼化阴兵的时候跳过了我,我又帮你做了这么些事,灵力自然有损耗的,可又没有人供奉我,我自然会饿的!” 李伯辰道:“可你现在有了神智,自己不会修行的么?” 徐城立时道:“你许我自己修行的么?” 李伯辰刚要开口说个“当然”,赶忙闭上嘴。他现在已经慢慢意识到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一旦涉及到神鬼因果之事,最好不要轻易许诺什么,否则后果很难想象。看徐城这急切的态度,自己要是允准了,闹不好就得留下什么隐患。 就笑了笑:“现在不行。那么,我给你点儿祭食?” 徐城叹了口气:“也好吧。” 李伯辰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给你的祭食,也算是一国之君给的祭食吧?难道你还想要高天子的祭食?” 徐城愣了愣,高兴起来:“我倒是没想到这个。你说得对——李兄,哪一份给我?” 李伯辰朝锅中一指:“不如就这个吧。” 徐城立即走了过去。这锅底下还有柴火温着的,蒸腾出白气。徐城在锅旁站下,将脑袋一伸、把嘴一张,作势将那些白气给吞了进去,脸上立即露出迷醉之色,稍隔片刻,又惊诧起来。 李伯辰见他这表情,忍不住在心中得意道——原来像你这种从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口味,也会觉得我的手艺很不赖的么? 徐城这么一惊之后,赶紧又吸了三四口,才依依不舍地走开。再过片刻,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看着李伯辰道:“唉,你虽然杀了我,也把我变成你的阴兵,可我现在知道,你的确是个好人。” 他说了这话,身上忽然微微泛起一层清光。李伯辰心中一惊,正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那清光却又一下子散了。徐城道:“你刚才对那罗刹说朋友、同甘共苦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全是哄她的。可现在,我知道你那些该是真心话——你真将一国之君的祭食给了我。” 他脸色一凛、郑重一拜:“籍由这几十年来的愿力,李兄,我现在已是龙虎了。这样的恩情,徐某铭记在心。” 李伯辰愣了好一会儿,心中才道:“这他妈怎么回事?” 第三百二十八章 祭食 他当然是知道什么是“祭食”——祭祀所用的食物而已。虽说自古以来祭祀的食物都有三牲六畜的说法,但六位帝君从前可是凡人证道,他们还是人的时候自然有些口味上的偏好,因而祭祀起他们以及同样是凡人证道的诸多元君、真君,除了那三牲六畜之外,还有好些花样的。 譬如李伯辰就知道,李国人祭北辰帝君的时候会额外用到酱、蟹、梨、桃。不少人家在吃这些东西的时候,要是不小心落在地上,就不吃了,而说“这是帝君来了家里享供,福气也要来的”。 隋国人祭六渎帝君的时候,也会额外用到葱、韭、米酒,同样有许多类似李国的忌讳,听说余下四国,习俗也是大差不差。所以他才开玩笑说,这东西是一国之君的祭食。 因为每一国的国主到了新年之时,都会在庙中祭祀一脉灵神。 有气运加身者才能做国主,他现在正有北辰气运在身,因而说的是“一国之君”。而他之所以觉得如此开玩笑并不会有什么问题,则是因为国主之祭,是祭给以帝君为首的诸多灵神的,而徐城不过是小小一个阴兵—— 李伯辰想到此处,愣了一下。思量片刻之后,他似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因为他忽然记起当初在孟家屯众人推举自己为武威侯的时候,外公曾经教了自己谒见之法、请法身之术。 那谒见之法,其实就是当初毕亥送给自己的那金板上刻印的咒决。就是通过这咒决,自己才进入北极紫薇天,知道从前的北辰已死。不过那金板之上的咒决其实是简化了的,外公传授给自己的那谒见之法,还有好多别的字句——那些字句都是对于帝君以及座下诸多灵神的赞颂之辞,于施术而言并无作用。 当时是因为想册封山君,外公才传了这法。但之后也提过,国君若要祭祀灵神,也是念这咒文与帝君沟通的。李伯辰现在想起那些曾被自己视为无用的赞颂之辞里面所隐藏的一些细节了。譬如说咒文的第一段,大意是“气运加身之人领帝君之命,在某年某月某日,因是某节,而祭祀一脉灵神”。 “领帝君之命”——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早就该想到,这种祭辞是用来与至高灵神沟通的,又怎么会真有什么废话?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这个一国之君照着帝君的心意,来祭祀诸位灵神、叫诸位享用这一年来信众们的愿力——这话交代的是:那香火愿力是给帝君座下诸灵的!而不是给帝君的! 至高灵神乃是气运化身……他们想要香火愿力,何需走一个祭祀的过场?倒是那些元君、真君因为是借助了至高灵神的气运,因此才需要国君这个帝君的生界代言人、以帝君的名义,分派香火供奉的吧! 自己既是北辰,又是气运加身之人。而徐城是自己的阴兵,也就算是自己座下灵神了。再有那一句“一国之君的祭食”,不就是自己这个“国君”、领了自己这个“北辰”的旨意,将香火愿力祭给了徐城这个“座下灵神”的么!? 他妈的。李伯辰到底忍不住在心中大骂——徐城说的是“几十年的香火愿力”! 李国正是灭亡了几十年而无国主祭祀了。可这几十年中,必然还有许多人会祭祀北辰的。但北辰一脉灵神尽灭,自己重开北极紫薇天之前,这些香火愿力自然也无处可去。那么刚才自己那么一句,正是将这几十年积累的愿力,全通过这一锅祭食给了徐城吧!? 一下子从养气到了龙虎,说不好还是个龙虎巅峰之境呢! 他想到此处,只觉得肉痛极了。重开仙府之后因为那边灵力浓郁,所以他的烦恼是灵气太多难以吸纳而非灵气不足,因此,他没怎么仔细琢磨过香火愿力这事。如今经这么一遭,才意识到还有如此捷径——纵使自己还是个活人受不得,那往后也可以拿来炼别的阴兵而无需受制于阴灵多寡的。 可现在却稀里糊涂便宜了徐城——也不知道他身后那风雪剑神会不会正偷笑呢! 可他又想,既然是几十年的愿力,怎么却只叫他晋至龙虎境了?反正这愿力都已经给他了,李伯辰也懒得多想,直接问道:“先不急谢我。既然你知道是几十年的愿力,怎么现在也只是个龙虎?” 徐城愣了愣,脸上又露出惊诧之意,道:“李兄,只论愿力,当然不止龙虎了!可要是突破龙虎、晋入中三境,那就要涉及天道运势。寻常人要过这一步是千难万难的,何况我现在已经是你的阴兵了。要我晋入灵照境,就得叫我借你的气运——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 李伯辰张口要说话,但想了想,将嘴巴紧紧闭上,只吐出一个字:“不。” 徐城看起来有些失望,但又道:“好吧。我知道你是想等完全信了我,再叫我更进一步吧。” 李伯辰想了想,道:“是。” 这时候诺雅已将那一碗肉汤喝完了,又一边吃剩下的烤肉,一边斜眼盯着锅。见李伯辰手执木勺坐在那边脸上阴晴不定,忍不住道:“你不吃肉,在干嘛?你要不吃,就给我吃吧。” 李伯辰听了这话,生起气来——一个因为我的一句话就拿走几十年的愿力,一个吃了碗里的还望着锅里的。到底是你们给老子办事,还是老子给你们办事? 他气道:“我自己做的,我怎么不吃?” 说完又舀了一大块肉大嚼起来。可这么一嚼,却发现这肉的味道已经极淡了,简直像是在吃泥。再喝汤,那汤也不咸不淡,就只像热水一般。他这才记起这祭食已被徐城吃过,自然是寡淡无味了。 李伯辰将木勺往锅里一丢,道:“这还吃个屁。你吃去吧。” 徐城道:“……李兄,我也是因为这祭食味道太好,才贪了嘴的。的确是可惜了一锅好汤。” 李伯辰叹了口气,在手中攥了个黑乎乎的行军丹出来皱眉丢进嘴里,道:“算了吧,反正也全是脂肪和嘌呤。吃完了上路——以后再不许你问我好不好、可不可。” 第三百二十九章 明悟 动身之前,李伯辰又往塔上面走了一趟。 买了诺雅的感应王喜欢寄生在人体内变化形态打发时间,这个须弥人的爱好也有些类似。不过不是往别人的身体钻去当儿子,而是喜欢做缝合怪。 二层之上堆了好几堆的动物尸首,基本都是零部件。正中还有一个已初具雏形的大怪物,有狮、虎、象、熊的脑袋,身上则色彩斑斓,由许多动物的皮毛拼成。身子极长,腿有十几对,看着像是巨大的蜈蚣。要是放在六国那边,这些须弥人祭司该很类似那些术学的学者——但应当是被通缉的那种。 李伯辰在尸堆里还找到了两具人尸。其中一具看着是个军人,虽然没有甲了,还穿着棉衬。此人的脑袋被击碎,血污洒了上半身,此时已冻得硬邦邦。李伯辰就把衣服扒下来,叫诺雅穿上了。 另外一具尸是被腰斩的,穿一身黑色劲装,披一挂黑色披风。吸引了李伯辰注意的是,那披风和衣服上竟然都没什么血污。他伸手捻了捻衣服的料子,发现极为顺滑,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便将披风解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再将厅中余下的那些鹿肉切成肉条穿着,外面又下起雪来,三人就趁这时候上了路。 走了五天的功夫,雪已没过头顶了。要不是二者都非寻常人、还有徐城率阴兵在前方探路,该早已经冻死,或者跌落悬崖摔死了。 到第五天中午的时候,风雪再次停歇,天空碧蓝而无一丝云彩。李伯辰从雪中钻出来,抬手向前方轰去,积雪便被强大劲力掀开,露出其下黑色的石头。 但也因他这一记,身周的整片雪地都颤抖起来,随后慢慢向下滑去,并裹挟、推动更多的积雪一同下落。很快的,李伯辰开始听到微微的轰鸣声并感觉到脚下石头的颤抖,而滑落的积雪最终以惊涛骇浪之势引发一场雪崩,山谷之中轰隆如雷,溅起的雪沫成了白雾,几乎将半座山峰都笼住了。 但这一场雪崩,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因为此时他已经站在山顶——不是几天以来所翻越的无数山峰当中的某一座,而是当涂山最北、最高、最险的群山峰顶。从这里往回看,当涂山中的群峰一览无余,统统坐在一片雪白汪洋之中,仿佛浮于云海之上。但那不是云,而是雪,或是由无数场正在发生的雪崩所引发的雪雾。 向北看,北侧山壁近乎直上直下,他现在仿佛站在一道数千米高的城墙头。因为极高的能见度,他甚至能看到更远、更北方的景象——大地一片白茫茫,一道道山脊纵横其上,而视线的尽头,似乎还有些极为微弱的红点。 那是火山吗?是魔国人烧山为火的火山吗?李伯辰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要自己真能看得这样远…… 那这世界到底是不是平的?! 他慢慢收了心,又向东西两侧远眺。虽说魔国几十万大军聚在当涂山以北并架起一座大桥,但相比于如此广阔的土地,区区数十万,也不过是大地上一个稍大些的点罢了。他现在到了群山的尽头,却还得慢慢寻找魔国大军的位置。 那么眼下的问题是,往东找,还是往西找? 但李伯辰一时间也不急于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为此他现在立足的这山脊向东西两侧延绵出不知多远,仿佛是整片大陆的分界线。从此处往四周看去,只觉整个世界都被踩在脚下。头顶的天空极低,仿佛伸手便可触摸,四周雪崩声轰鸣如雷,更像是居于山巅之上的灵神发了怒,将无穷力量往四面八方倾泻。 凡人见此情景,或许觉得敬畏,但他此时却只觉如此才应当是真正的力量——如山一般横亘大地,坚不可摧。如大雪崩一般呼啸漫卷,荡平一切。 这样的情景也叫他在心中生出另一种莫名的情愫,觉得似乎感悟了些什么而有所得,但真想集中心神去抓住那一丝明悟的时候,却又觉得它飞快溜走了。 李伯辰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开悟”的前兆——在散关城外的庄园中、在孟家屯的时候,他曾经历过两次短暂地失去知觉的过程。在那两次之后,他或者对北辰一脉的术法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或者对那一界的掌控能力有所加强。 但眼下不是个合适的时机。他立足山脊之上,万一再像前几次一样失去一段时间的意识,搞不好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自己被裹挟在雪瀑中往下坠落了。可要他真放弃这样的机会,却又觉得很不甘心。 他便略略一想,在心中起了咒。眼前白光一闪,已经出现在北极紫薇天中了。 这五六天以来他频繁地催动真气抵御严寒,又经历几场激斗,慢慢觉得自己的经络关窍似乎因为如此历练而渐渐拓宽,甚至有些豁然贯通之感了。李伯辰便想,这是不是自己修行有成,要达到龙虎境巅峰的征兆了。 之所以不敢肯定,是因为他晋入龙虎也不过一两月的功夫。寻常人在龙虎境从入门到巅峰,快的有**年,慢的有一生。要他所料成真,那这速度也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可转念一想,自己平时吸纳的是此界中的灵力修行,又身兼北辰气运,要还是与寻常人的速度无异,那应该才是怪事。 他来到此界还是为了等那一丝明悟——要那感觉真来了,在这里也不虞有什么危险。要没来,也正可打坐调息补充之前消耗的灵力。 他便一边吐纳一边想,前面两次,算上这一次——究竟是有什么规律才能叫自己“开悟”? 在散关城外庄园中的时候,他是在思考作为一个灵神,去赏善罚恶、生杀予夺的权力从何而来,或者说一个灵神的这种行为,到底算是正义还是邪恶。在孟家屯的那一次,则是在想如果有人为难自己,该不该用神通去杀。这两次似乎都是在思考一些形而上的问题,因而有所感。 可眼下这回呢?面对眼前壮丽情景的时候,自己可什么都没有想的。这个规律又在哪里? 第三百三十章 混沌 如此一边修行一边等待,约过了两个时辰的功夫,李伯辰终于觉得自己再一次被撑满了。此界浓郁灵力充盈体内,若再吸得多些,就或许可能走火入魔,必须像平常一样回到外面等慢慢消化了才能再次调息。 那感觉没到底等来。或许正是因为自己来了这一界,而将什么东西阻在外面了吧。 不过歇了这么久体力早已恢复,再回到外面去又能再走上一整天,也不算白费功夫。他便打算在心中默诵咒文、遁出去。 可这念头刚生出来,他忽觉天上微微一亮,好像有一层清光飞快在此界中扩散了一下又消失于无形。他愣了一愣,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又知道这不可能——他身强体健,此界又是极为特殊的场所,怎么可能莫名其妙产生什么幻觉? 随即感到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变得具有压迫性——自己的皮肤开始微微发麻、耳膜发胀,喉头也好像肿了起来、或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这感觉他倒是熟悉。在此界修炼,一旦体内灵力极度充盈却不知停歇而继续吸纳的话,的确会有如此感觉。但刚才他已经停了手,怎么又出现了如何状况? 他又往四下里看,见台上的无畏真君化身、鬼门关外的九三、奈何桥头监丑朗部所化的黑阎君都没什么异常,便知应该也不是有什么强敌入侵。正在想要不要召徐城进来问一问,忽然发现,此界似乎的确产生了一些变化。 原本天上是压着沉沉的黑云的,黑云之中有无数的电蛇游走,又将黑云映成了电云。可现在,云层似乎变薄了许多,连那些电蛇的游走之势也不复从前激烈。 而地上最初是笼着浓雾的,虽然自己封了九三做鬼门关的守将之后那浓雾散了许多,却也还剩下薄薄的一层。但此时看,就连地上那一层也散去了,露出其下灰白色的沙土。 他所在这金台本是在放射金光,可现在光芒不见了,反倒是这金台本身开始变得流光溢彩,仿佛所有力量都被收了回来、积聚其中。 因为注意到如此变化,李伯辰也下意识地屏息凝神想要好好体察一番。这么一来,却是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极其难受了——此界之中的灵力变得浓郁了。 这发现叫他大吃一惊。他明白这样的变化应该是因为自己的“体悟”而来——他的确将它等到了。但问题是前两次此界发生的变化,都像是因自己明悟了一些规则,因此此间的某些枷锁被解开了一些。但这一回,却是整个北极紫薇天的灵力变得更加浓郁——从前的变化来自此界内部,但这一次却像是外力所为。何种力量能做到如此地步?又从何而来? 他在此界中时,是可以叫诸多变化随自己心意而动的。既然有了如此疑问,便心念一动,强忍身体不适想要再将附近探一探。不过这念头生出的时候,他正觉得体内又胀又麻,经络之中的灵力无处可去,在拼命地往外钻,便想无论有没有结果,一会儿都断不可久留,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忽觉身边所有的东西都在刹那之间褪去,眼前一片空间一下子成了黑暗旋涡,正将他吸引进去。李伯辰大惊,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发现自己仍是脚踏实地的。 可诡异之处在于,他眼下似乎有了两个视野——其中一个仍能看到自己就在金台上、在北极紫薇天中,另一个却追随眼前那片无尽黑暗一个劲儿地往“下”坠落。 他原本就很难受,这么一来更觉得头晕目眩,差点要吐出来。但他知道这种异像极有可能令他知晓更多的什么秘密,便将心一横,只叫自己强忍着。时间在此刻像是失去了概念,他既觉得是一瞬之间,又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下一刻,坠落停止了,一团灰色扑面而来。 李伯辰发觉自己似乎处于一片灰色的混沌当中。只是再凝神细看,却能发现这片灰色是有细节的。 首先看到的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深色斑点。这些斑点是在运动的,速度、轨迹各不相同。通常来说那些较大的,颜色也更深一些。 随后他又注意到,背景也并非是同一种颜色,亦有深浅之分。但与斑点不同,这些背景的色块是静止不动的,它们的形状也是充满棱角的。 李伯辰试图弄清楚这些东西都意味着什么,这时一个念头忽然跳进他的脑海——横亘大地,坚不可摧。这是他之前站在当涂山脉的山巅之上,在心中发出的感叹。 因这八个字,另一些念头跳进他的脑海:这是大地与山。 这些静止不动的色块,或许是大地与山。他一这样想,顿时觉得思绪豁然开朗,只略一扫,便瞧见一整条将整个视野分隔开来的灰色斑块。 这是山吗?是当涂山吗? 李伯辰再一细看,便在那山上找到三个灰点。其中两个最大、颜色最深,另一个则很小。他心道,这是我、徐城、诺雅?颜色越深、体型越大,就是越强么?现在我与徐城都是龙虎,倒也合理。 但问题是,若这三个斑点代表的是自己这一行人,那它们为什么也在动? 因为这个心思,李伯辰再细看那斑点,这时候才发现它的运动其实也很诡异——原本斑点在毫无规律地向四面八方游走,速度极快,拖出许多道幻影。且这游走是有一个范围的,一旦超出了这个范围,斑点就迅速变淡,消失不见。 可要是再凝神细瞧的话,则发现之前以为的“幻影”,并非真的幻影。实际上,是许许多多个同样的斑点都在这一个范围之内游走,轨迹会交错重合。在这片区域的最中心轨迹重合得最厉害,就成了李伯辰乍一瞧时看到的那个“斑点”。 他意识到,这种运动,该并非指身体的位移,而是另外某种“运动”、“变化”的具象化。 这时候,李伯辰感觉到了强烈的疲惫、晕眩、恶心。他猜想这或许是因为自己眼下正在做的事情极耗心神,又或者是在北极紫薇天待得久了,身体已经快受不了灵力的充盈了。 他想要找个法子退出这种状态,但在此之前,他飞快地再向视野当中扫视,试图找到一个大片灰斑聚集处——那,就该是魔国大军的所在地吧? 他之前都是在细瞧,并不觉得有什么。但这么一扫,只觉整片视野都疯狂舞动起来,全世界都开始翻滚了。他原本就有些晕眩恶心,这一下更是叫他脑袋嗡嗡作响,仿佛要将身体里的零部件都甩出来。 那些斑点、色块都因这样的晕眩而更快地飞舞,李伯辰只来得及瞧见代表当涂山脉的色块旁边似乎还有一个小小黑点,便再也无力看向更远处了。在这一刹那他还在想,那山上三个要是我、徐城、诺雅,那这个点是谁?难不成是魔国的探子么? 要是能再看一看就好了——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因他这样的一个念头,他忽然瞧见眼下所见的这四个斑点都不再动了——好像四只乱飞的无头苍蝇一下子被一根钢针钉住了。 他来不及去想这是为什么、又代表了什么,眼前一花,整个人便瘫坐在金台上。 经络关窍开始痒、麻,手脚开始失去知觉,可头脑倒是无比亢奋,似乎极为享受这种感觉。内心开始感到空虚,急欲攫取更多灵力,眼前所见一切都开始扭曲,笼上淡淡血光。 内心当中仅存的一丝清明告诉李伯辰,他即将走火入魔、经络逆乱。便强撑心神用最后一丝理智默诵咒决,叫自己退出了北极紫薇天。 锋利的空气与雷鸣般的雪崩声立即填充了整个世界。李伯辰睁开眼睛,身子微微一晃、退了一步,可到底还是立住了。再一看,诺雅似乎正为眼前奇景所震惊,并未发现他的异常。徐城则愣了愣,道:“李兄,你这是怎么了?” 李伯辰先没答他,而是将两者细细看了看。诺雅身上有些冻伤,但罗刹体质强悍,并不很严重,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错,没什么异常。徐城看着也头脑清醒、身形完整,并无要溃散的迹象。 李伯辰这才道:“没什么,运岔了气。徐城,你看我们该往哪边走?” 徐城刚要答话,李伯辰却忽然将眉一皱,往山下看过去。 他们现在立足这山脊以北便是堑江、过江便是魔国,落差高达数千米。这样的高度,纵使山体近乎直立,却也还是有坡度的。因这样的坡度和高度,其实山体还得再延伸出好几里才能到江边。 所以从这山脊之上往北看,虽说底下是近乎无底洞般的深渊山谷,可实际上也不过数百米深,还是落在群山当中的。因而自山顶轰隆而下的雪,其实落下去之后便开始在山谷当中肆意崩腾,摧起高高的雪浪。 而李伯辰看到的,便是远处山谷的雪浪当中忽然又逆向掀起了更高的浪头——毫无疑问是有人因为来不及逃,所以试图以强大力量自保。 徐城瞧见他的眼神,也往那边看,道:“不管是人是魔,该都活不了的。” 他这话音一落,却见那逆浪当中忽然迸发出一团红芒,仿似有个小太阳在雪浪中升起来了。那些雪浪一被这红芒照着,立时化作雪水。此前说是雪浪还只是形容,眼下却真成了浪涛了。下一刻那红芒忽然消散,还在半空中的雪水便立时冻住了。 刚才那一下所融化的雪水极多,这么一冻也极厚,倒真变成了浪涛之中的砥柱,一下子将雪浪分开了。 李伯辰看得发愣,徐城也愣了一会儿,才道:“我没看错吧?这是东华帝君一脉的术法……而且应该还是庙堂法!” 第三百三十一章 阊阖 第三百三十二章 详述 此时他不愣,却换做李伯辰愣了:“你说什么?” 高阊阖道:“我记起来了,你是武威侯李伯辰——姐姐画过你的像给我看。” 说了这话,又一拍脑袋:“姐姐——昌隆公主!” 听了这四个字,李伯辰只觉一股热气猛地冲上来撞了胸口,只怔在原处、盯着高阊阖看。见他这模样高阊阖却想差了,忙道:“你信我,我不说谎——我十岁到宫里之后,姐姐就叫我五弟的。哦,还有,隋哥哥——隋不休——也叫我五弟的!”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低声道:“你姐姐……昌隆公主,什么时候给你看的我的像?” “就她回去之后!”高阊阖说到这里,语气变得小心了些,“姐夫,你们的事情小蛮姐都跟我说了。她其实很想念你的——哦,我那时候还问过她,我说要是有一天我见着我姐夫,怎么叫他相信我是我?她说,那你就说江湖再见——姐夫,江湖再见这话有什么别的意思么?” 李伯辰本已觉得自己刚才稍稍缓过了气,可听着江湖这两个字,又觉得有一柄大锤嗵的一声砸在胸口,既痛,又喘不过气。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她怎么给你看的?” 高阊阖略想了想,道:“那天是下午,她已经回来了十多天,头一次出门。我见着她的时候她在金雀台喝酒。我问她前些日子哪去了,她也不说话。我看她面前案子上堆了几幅画,就去看,结果看着你的像了。我说,小蛮姐,这人长得不坏,看着也像好人,难道也是个什么叛逆、大盗么?” 他说到这里看了李伯辰一眼,又道:“哦,小蛮姐平时喜欢去捉那些人的。其实也是父王叫她做的。我说了这话,她忽然笑起来了,本来一句话也不说,可忽然拉着我说,来,阊阖,这是你姐夫,叫李伯辰。” 李伯辰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你再细细说”。可不知怎的高阊阖像能猜透他的心思,立时道:“我当然是吃惊了一惊啊,说小蛮姐你说什么笑话。可她对我说,她在前段日子遇着你,已经向诸位帝君起誓,结为夫妻了。可父王不许,她只好暂且回来。又说,也许再多些时间,你们还会再见。我就说,哦,那不如我先跑出去找到姐夫,叫他来接你。小蛮姐笑着说好,我又说,那要我见着他,怎么叫他信我是我呢?小蛮姐就不笑了,又喝了一杯酒,说,那你就说江湖再见。” 高阊阖说到这里,长长出了口气:“然后她摸了一下我的头,就拾起你的画像走了。” 他说江湖再见四个字的时候,李伯辰已经确信这一定是小蛮对他说的话了。而后又说了这些,李伯辰听在耳中也不知心里是酸是甜,只盼着高阊阖能再多说说。 待他停了,李伯辰微微闭眼沉默一会儿,才道:“你说的这些,倒像是故意在讲故事给我听。” 高阊阖忙道:“姐夫,我这可不是……其实是这样的,以前每次父王召我进宫、和我说了话,我回到家里之后母亲就要问我父王说了什么,还叫我细细地讲——父王是何种神情、何种语气、当时在做什么都要说。一来二去,我就有了这习惯了,绝不是我编造的。” 徐城忽然道:“这样的性子,做个寻常人倒是不错,可不适合做王子。难怪高辛不喜欢他。” 李伯辰道:“你信了?” 徐城笑了一下:“会使庙堂法,年纪口音对得上,又说了这些东西——谁能提前这么多天设下陷阱、又能知道咱们来了这儿?别忘了这大寒灾可是剑神几天之前刚引来的。” 他说得没错。李伯辰盯着高阊阖细细看了看,将掌中的玉佩递给他:“好,我信你。可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说到这个,高阊阖脸色一凛。刚才说那些家长里短的时候他像个半大孩子,此时则有大人模样了:“我是听说魔国南下,守得越来越难,父王也常常为此事烦心,又说许多道路被截断,很难知道军情如何……我就想父王代天巡牧,我既然是王子,当然也有解苍生疾苦的责任了。我就偷偷跑出来,想过当涂山探探军情。我那时候还知道姐夫你已是武威侯了,又想要是能见着你,叫你去接小蛮姐就更好了。可惜到了隋国的时候遇着了罗刹军,我只能往北边走,越走越远……结果在当涂山里被捉了。” 徐城笑起来:“这孩子倒是和你很像。李兄你当初在璋城的时候也是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不过身为一个王子,脑子里竟然都是这种念头,也不知道那位罗美人平时都教他些什么东西。” 李伯辰道:“你也不过十六七,也是个孩子。” 徐城皱眉道:“我?他岂能和我相提并论。这位南门君还在宫里讨高辛欢心的时候,我手上可早已经见血了!” 这争强好胜的模样倒更像半大少年了。但他说得对,李伯辰的确很难将他当成孩子。因为他清楚一个人一旦做了灵主,就只能算半人了。 至于高阊阖么,要他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也的确不像是个王子。李伯辰接触过的王族不多,李生仪、隋无咎、隋不休这类人,个个都心机深沉。要说句公道话,即便是小蛮也算人精。可这高阊阖却因为想要为父分忧就自己跑来当涂山又被俘,这样纯良的性情,生于王族只会是悲剧收场吧。 但李伯辰喜欢他这性情。便舀了一碗热水给他:“先喝点水暖暖。” 又取了颗行军丸递给他:“你一点一点嗑着吃。” 高阊阖裹着披风坐起来伸手接了,将那行军丸看了看,放入口中嗑下一块,眼睛一亮:“这是好东西!” 行军丸的卖相不好,乍一看黑乎乎一颗,还以为很脏。但高阊阖送进嘴里的时候却一点都没犹豫,这叫李伯辰心中生出许多好感。他笑了笑:“你一边吃一边给我详细说说,你是怎么被抓的,然后又被送到了哪儿,都见了什么?” 高阊阖将丸药放下来,瞪着眼问:“姐夫,你是带兵来的?你要捣了他们的老巢么!?” 李伯辰道:“先看看情况再说。” 高阊阖就皱眉想了一会儿,说道:“其实也是我运气不好的。我那时候到了隋国,就想先去定真,再往北去。我觉得魔军占了那里必然是要在边界布置重兵的,而腹地则可能兵力空虚。定真在鹤州,正在隋国腹地,四面又无险可守,魔军一定不会在那里放太多人。姐夫,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李伯辰道:“是这个道理。” 高阊阖看起来很高兴,又道:“开始和我想的没什么差别,一路上都是逃难的流民,几乎没见到魔军。我也是一路在野地里走,不进村镇。等到了定真的时候我的食水都用尽了,就想去城里再买一些。只要我不惹什么事,魔国人也未必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可是到了城外发现定真已经被焚毁了,城里城外全都是尸首。我越看越气,就往城里走。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又想路上的流民说那些魔军吃人的,这里这么多尸首,也许会遇到落单的,那我就杀了。” 李伯辰道:“你遇着的魔军,是妖兽部还是罗刹部?” 高阊阖道:“大部分是罗刹,还有些做驮兽的妖兽。” 李伯辰点了点头,高阊阖继续说道:“我进了城,看见也是尸积如山,又恰好撞见一个罗刹正在食人,我就把他杀了。我本以为是落单的,可杀了这个,一下子从城里又冒出好多罗刹来,我见势不妙就跑了。跑出城的时候,见追我的罗刹越来越多,还打了个旗号出来。我在宫里的时候学过罗刹的军制,认出那是一个千夫长的旗。这下我倒是松了口气,就想既然是个千夫长,一定是在这里守城的,我逃得远一点,他们顶多再派个小队来追我,大部也就回去了,那时候说不定我能把那一小队也都杀了。” 李伯辰道:“你杀的那个罗刹,有什么本领?” 高阊阖撇了下嘴:“本领?也没什么本领,就是力气大一点,中了刀不容易死罢了。” 他说到此处见着李伯辰的眼神,立时道:“哦,姐夫你想听这个?那罗刹是个男的,当时我藏在一扇墙后面,先给了他一个水火雷,手一撑墙,这么翻出去,一脚踢在他脖子上。他中了水火雷本来就该死了,可竟然没冻透,我一脚踹过去,脑袋还没掉,倒在地上反倒挣起来。我只好又补了一刀,结果还不死,就又往心窝里刺了几下,才断气的。” 李伯辰略一皱眉,正要问什么是水火雷,徐城开口道:“术学弄出来的东西。跟术心有点像,不过术心生出清浊二气驱动披甲车,水火雷是生出水火二气。发散出来极寒又极热,要用在人身上,可能手脚冻碎了,身子里面却是焦的。听说这东西是做术心的副产品,一张咒要几万钱,你自然没见过。哼……到底是天子家。这不受宠的王子也能用这样的东西杀个罗刹小兵。” 徐城的语气酸溜溜,不过李伯辰听了也要有些嫉妒了。便道:“好,你往下说。” 高阊阖叹了口气:“往下么……就是,我不是本来以为他们追得远了会回去的么?结果不但没回去,反倒呼呼喝喝人越来越多了,到最后简直是一个千人队的罗刹追着我跑。我那时候还想,是不是被我杀的那个是什么大人物?等我被捉了才知道,压根就不是——只不过是因为那些罗刹实在不拿军纪当回事,一见自己被人杀了,就都来追,追也追不到就火大,结果城也不守了,什么都不管了!说了你可别不信,我跑进四横山里的时候,至少有几千个罗刹跟在我后头,漫山遍野地找我!” 李伯辰道:“你怎么被捉住的?” 高阊阖道:“我在四横山脉里遇着些隋军残部,正在被围攻,我就去帮忙,结果就被捉住了。” “残部?”李伯辰道,“大概多少人?” 高阊阖道:“也不多,一百多个人吧。他们很有骨气的,一百个人,被一个罗刹千人队围住,在一个地堡里守了快一个月!。” 这下李伯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不是帮忙,而是去送死。这种事就连自己都未必做得出来。 第三百三十三章 挑拨 第三百三十四章 走你 李伯辰并不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这正是他守约的目的。看起来风雪剑神对这次合作很满意,而说实话,他自己觉得也不坏——至少证明无论有什么目的,但短期之内,风雪剑神不是个言而无信的家伙。 他便道:“好,你说。” 徐城道:“剑神的意思应该是,其一,灵神可以影响到灵主。其二,灵神之所以能够影响灵主,是因为灵主有灵神的气运加身。其三……” 他顿了顿,似是在体会风雪剑神所传达给他的那一点“感觉”,而后才道:“其三,或许你可以试试向帝君祈愿。” 李伯辰愣了愣——这算什么办法?说了没和说一样的嘛。 徐城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只道:“剑神的确是这样的意思。” 这样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到这时候,李伯辰已沉默着与徐城对话好一会儿。高阊阖起先还在安稳坐着,但等手中的热汤喝完、行军丹也嗑没了,就不安分起来。他到底还是少年人好动的习性,先慢慢活动手脚,又小心翼翼地不打搅正在沉思的李伯辰。而后他将目光投向诺雅,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诺雅瞪回去:“你看什么?” 高阊阖道:“我是在想,听说你们魔国人身上都有魔神气运,可你成了我姐夫的俘虏,你的魔神为什么没来救你?” 诺雅哼了一声:“小孩子,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吧。” 高阊阖道:“哦,这么说你们也不是人人身上都有魔神气运?那你是不是不讨魔神喜欢的那一类?” 诺雅看了看他,说:“你身上也没有气运,你又不讨谁喜欢呢?” 高阊阖跳了起来:“罗刹!你什么意思!?” 李伯辰忽然睁开眼,看了看两人。高阊阖忙坐了下来,道:“……姐夫,我逗这罗刹玩儿呢,吵着你了吗?” 诺雅道:“小屁孩。” 李伯辰稍稍愣了愣,才摆摆手。他忽然明白风雪剑神告诉徐城的是什么意思了——因为刚才高阊阖和诺雅所说的那些话。 ——罗刹的统军者要施展魔法摄人心智,得借助气运。这意味着那个统军者的身上必然有魔神气运在。也就是说,这罗刹的统军者乃是灵主。 而当初收服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的化身之后,李伯辰逼问出了一些话,由此推断出所谓三魔君和诸多魔王,可能都是由一个魔界灵神所化成的不同个体。 这或许意味着,无论那位罗刹统军者的身上是哪位魔王的气运,都该与那一界中的黑天魔王化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而上一次风雪剑神借徐城的灵体在北极紫薇天中显形的时候,该是留意到了被封做黑阎君的黑天魔王化身。那么他的意思是说……叫自己向帝君求助、叫帝君借助那魔王化身对罗刹人施加影响,以此成事么? 这倒的确是个好办法。那一界中自己所封出的灵神其实都是无意识的空壳,他是可以像“穿”进无畏真君体内那样,“穿”进九三或者黑阎君的体内的。可问题是,当日监丑朗部的化身也说过,自己所行的是魔神之道——封出一个又一个自己的化身,当他们渐渐成长,拥有强大力量之后,便要成为新的灵神。因此,本身则被削弱了。三魔君、五魔王、诸多魔灵,很可能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风雪剑神所提这法子,是要自己叫“纯元帝君”想办法,未必藏了针对自己的坏心思。那……用还是不用呢? 其实早有答案了——他之前就已用自己的血肉化成了一颗珠子,托陶纯熙送给李生仪。等李生仪得到那珠子,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如“无畏真君”一般的“北辰帝君”便会诞生。 这已是魔神之道了。一不做,二不休。监丑朗部所说大患还在极为遥远的未来,可要不先解决眼下的问题,他能否撑到那未来来时还未可知呢。 李伯辰便道:“徐城,我明白了。多谢你的剑神。” 又转脸对高阊阖道:“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高阊阖拍拍胸口:“姐夫你的灵丹有神效,我现在精气充足,可以做你的先锋官了!” 李伯辰笑道:“做我的先锋官?那可要令行禁止,这苦怕你吃不得。” 高阊阖道:“我能从那边逃出来,还有什么苦吃不得的?” 李伯辰道:“你当真的?” 高阊阖道:“真的可以么?那我自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李伯辰便道:“那好。你现在就是我的先锋官了——听令!” 高阊阖忙道:“末将在!” 李伯辰板起脸:“你即刻启程往高国去,向天子禀明此处情形,不得有误。” 高阊阖一下子撅起嘴:“姐夫,原来你逗我的。” 李伯辰仍盯着他:“刚说过你能做到令行禁止,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么?高阊阖,这就是你的君子之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颇为严厉,神态也丝毫不曾放松。高阊阖愣了愣,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一时间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过得片刻才道:“你这明明是诳我。你觉得我是累赘吗?小蛮姐说你也只是养气境——哪怕我不能领军,我也能做你的亲兵啊。姐夫,我就是想杀罗刹。” 诺雅轻蔑地哼了一声。李伯辰盯着他道:“我已是龙虎了。我也没有带兵来。高阊阖,你想想看,你身为王子,跑到隋国被俘,这事要是被宫中知道——你总是有侍从的吧?他们能活么?他们的家人呢?你说戈将军带人暴动将你送了出来——为保你这条命,又死了多少人?我明白你想要杀罗刹,可万一你有个好歹,怎么对这些死去的人交代?” 高阊阖的脸一下子变白:“我……这些我倒没想过……”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即便不受宠,却也还是个王子,果真不是很拿别人的命当命。可现在脸能白一白,也不算无可救药。 他便又道:“你再想想戈将军叫你做什么——叫你将此地发生的事情回禀王都。几十万大军聚集在山北,一旦越过当涂山而六国毫无防备,天子会怎么样?这样的讯息难道不比你杀几个罗刹重要么?你现在真一意孤行非要跟我走,就先是对戈将军违了誓,又对我违了誓。如此行为,你往后还敢自称七尺男儿吗?” 高阊阖的脸又涨红了,抬手挠了下头,看着李伯辰的鞋子:“……那我走就是了。” 又道:“那你呢?” 他虽任性,做事不计后果,可原来也不是听不进劝。李伯辰略松了口气,道:“这就是我的事了。” 高阊阖道:“难道你要自己去杀罗刹吗?我要真回去了,小蛮姐问起我来,我总得跟她说你去了哪儿吧?” 李伯辰想了想,只得说道:“那你就告诉她,我一切都好……衣裳也还穿着。” 高阊阖听了这话,嘴唇动了动,不知是不是在认真记下。李伯辰见他这模样,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的确太严厉了些,便道:“你也不用担心我,我自然有分寸的。” 又将手一展,递过十颗行军丹:“一天一颗就能管饱。你有那暖玉,该也不会冻着。” 再把地上那披风拾起来给高阊阖披上:“现在就走吧。” 拾起披风的时候,有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牌子落了下来,应该是原本被放在披风的某个内袋里的。通体漆黑,上面只有一个白色的旋涡状图案,该是原本的主人携带的。虽不知是何来历,但李伯辰也顺手捡起来收了。 高阊阖看起来是既想留又不敢再开口,最终只道:“好吧,姐夫,我不知道你来这儿做什么,但应该也不是我该问的——小蛮姐很想你,你可得保重。” 李伯辰点了点头。高阊阖裹起披风,唉声叹气地走了出去。 李伯辰看他慢慢走远了,才将两人从见面到刚才之间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细细想了想。而后觉得高阊阖对自己的态度其实是有些怪的——看他做派,听他说话,虽然在高国宫中不受宠,可似乎也正因此没人会特意针对他。于是养成这么个既满腔热血,又有些任性的性子。 但这样的一位王子,却一口一个姐夫地叫自己,又极为听话。自己其实也没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修为也不算高,因何叫他如此呢? 只怕是因为小蛮吧?或许在高阊阖的心里,小蛮是一个很了不得的人。自己既与她成婚,那一定也是很“了不得”的了。这样一想,李伯辰觉得心里慢慢好受了些——这至少说明小蛮这昌隆公主在高国宫中也不是好惹的角色,至少不会过得很差吧。 他便转了身,刚要同徐城说话,却又有另一个念头跳了出来—— 商君将自己赶来此处,又特意告知山边有几十万妖兽。自己原想他可能是要自己自寻死路,当时还觉得对方也未免太一厢情愿了些。可如今看……他会不会是想要叫自己来救高阊阖的?! 因为自己从前也在如此情形下救过隋不休?因为高阊阖与小蛮关系极好? 可他为什么不直说?他自己为什么不救? 李伯辰想了又想,却也没再理出个头绪,便只能暂时作罢。外面慢慢开始变黑,但他不打算睡觉,他要去做一件真正惊天动地的事情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吃灰吧你 “将军,将军?” 声音忽远忽近,又好像一会儿在地上,一会儿在天上。戈玄白感到脑袋左边一阵一阵的钝痛,先牵连到眼球,再顺着脖颈一路往下扯到胃里。他胸口一阵翻腾,猛地坐起来又侧过身,干呕了几下。 但烦闷感没有减轻反倒变得更强,身子底下的土地好像也开始转,他伸出手去扣住冻得硬邦邦的泥块想要维持平衡,然而很快意识到转的不是世界而是自己。 他不敢再动,一边听着身旁一声声被刻意压低而焦虑的呼唤,一边叫自己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强烈的晕眩慢慢减轻。 随后他谨慎而轻地偏过头往一旁看,又体会到袭来的晕眩,可好在,已处于可以接受的范围了。 “死了多少?”他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咱们这一窖的大概有三百一十多个。”一个声音忙道,“将军你没事吧?你昏过去七天了。” 戈玄白皱眉看说话的人,发现是北府军的百将丁敏。 “大概?”他道,“什么叫大概?到底多少?” 丁敏递过一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血块:“很多弟兄被打散关到别的窖去了。我说的这三百一,是能找着的尸首。多个嘛,是凑不全的。” 戈玄白看了看手里的血块。丁敏道:“吃吧将军,是妖兽的。之前起事的时候北窖的兄弟宰了个二阶的火猴子,这是那火猴子的肝。” 戈玄白把这肝在地上狠狠一敲磕下一块,捡起来吹了吹放进嘴里。表层的血开始融化,腥味充斥口腔,他感到更加恶心。但他努力压制了要把它吐出去的念头。因为这东西是一月以来他吃到的第一块草叶、草茎、草根以外的东西。 戈玄白慢慢坐起身,靠在墙上。他身处一个长宽将近百丈的半地窖中,没有顶棚。在这当涂山以北的魔军驻地里这样的半地窖有四个,每一个当中都关押了两千多人——至少在七天之前还是这个数量。 现在戈玄白往墙边看,见一长排已经冻僵了的尸首被摆放在地上,只能以雪覆之,望不到头。 七天之前他与另外三个窖中的主官共同发起了一次暴动,想要带尽可能多的人突围,但失败了。最终只送走了一位高国王子,而现在他还不确定那位王子能不能在群山当中活下来。 墙边的三百一十多具尸体就是代价,西、北、南三个窖中的尸体有可能更多。魔国人把尸体还了回来……但这并非出于对敌手的尊重,而是在储藏食物。他们知道人会将同类的尸首好生收敛,直到他们再来取食。 这样的结果是因为事前被安排去罗刹身边做人奴的几十人当中的一个或几个叛变了。酝酿月余、精心策划的行动失败,再没什么希望能叫人继续苦苦支撑下去。从此之后这些人将成为魔军真正的肉食,绝无可能再一次被组织起来。 其实这不是最可怕的结果——在起事之前,听说南窖开始吃同袍的尸首了。 戈玄白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士气如何?” 丁敏笑了一下:“一样东西总要先有,才会如何吧。戈将军,现在别说士气,就连生气也没有了。你看看他们吧。” 其实戈玄白早就看到了。东窖之中现在约有一千多人,一眼望去全是乌压压的人头。可这样多的人,却几乎不发出声音。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取暖,或沉默地望天,或埋头于膝前,或像死尸一样躺在地上。天气很冷,但他们似乎已没什么感觉了。 可就在七天以前,东窖里还有许多由雪砖砌成的雪屋。现在雪屋在那场暴动中都被毁掉了,但无人再有心思去重建。 丁敏又道:“别说他们,就连我——将军,现在我和你说话都是强撑的。一个月没怎么吃东西,原本都靠一个念头吊着命。现在那个念头没啦,我连说话的力气也都没了。” 他一边说,就真的一边慢慢躺了下来,闭上眼:“看到将军你醒了我就放心了。要是你也认了命,咱们就一块儿在这等死吧。要是你还能想出什么法子——要是能叫得起来几个人——再叫我吧。” 戈玄白看着身边这张快瘦成骷髅的脸,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沉默片刻,将手里还剩下的大半个血块往丁敏唇上放:“你也吃点吧。” 丁敏闭着嘴和眼,呜呜地说:“算了,还是你吃吧。万一你吃饱了,又想出了什么好法子呢。叫我躺着就好——我躺着,省点儿力气和生气。” 戈玄白苦笑一下,随即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他慢慢地长出几口气,才想:事到如今,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与其这样慢慢饿死或者被罗刹吃掉,不如先自我了断吧。至少在最后一刻还算体面。 这时候他听见头上一阵锵然之声。听这声音,该是个戴甲的罗刹走了过来。这半地窖约有半人深,再往上则是以原木围成的一丈多高的立墙。原木之间的缝隙颇大,虽不能叫人钻出去,但探进来一只胳膊、半张脸却是没问题。墙外便常有罗刹来来去去巡视呼喝,有时还向窖中排泄取乐。 脚步声在他头边停住了。戈玄白小心地转动眼球往斜上方瞥过去,随后打算强撑身子站起来换一个地方靠着。这样的温度,要被罗刹尿在身上,很快就会被冻死的。 其实即便今天活了,明天大概也会被冻死。他只不过不想死时身上有这些畜生的腌臜气。 但刚要动作,便听耳畔传来一个声音:“你是戈将军?” 是那个罗刹在说话。哦,到底发现我是这里的主官了么?戈玄白这一会儿竟然觉得有些如释重负。也罢,那就——等等。这罗刹说的是隋国话!? 戈玄白一下子转了脸。这叫他登时一阵天旋地转,痛苦地干呕起来。他忙将舌尖咬破、精神一振,痉挛似地斜着眼去看那罗刹。 穿着黑甲,和自己一样的络腮胡,但太阳穴更后方生了一对黑色的角,瞳仁有些微微发红——刚才是他在说话!? 躺在地上的丁敏似乎也听着这声音,眼睛猛地一睁,便要坐起身。这时那罗刹又低喝:“别动。不要引人注意。” 丁敏愣了愣,又将眼睛闭上了,但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戈玄白将头靠在土壁上,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擂鼓,道:“你是什么人!?” “李伯辰。还记得么?无量城李伯辰。” 戈玄白张了张嘴,又努力侧脸将那罗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的确记起来了。这张脸很英俊,几年前同此人打交道的时候,就因这相貌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 “李将军?你怎么长了角!?” “障眼法。长话短说,要是这营里的罗刹和妖兽内斗乱起来,你们能不能再带人往外冲一次?” 戈玄白愣了愣:“这怎么可能?” 李伯辰道:“我只问你能不能?” 戈玄白沉默片刻,道:“要真能乱起来,人心一定没问题。可光有人心不够。弟兄们已经饿了一个多月,前几天把力气都已经用尽了。李将军,这就是有心无力了。” 稍隔片刻,戈玄白听李伯辰道:“你让一下。不要说话。” 他不知何意,但仍旧咬紧牙关,往一旁挪了挪。随后就瞧见李伯辰从木缝中探进一只手来,又有些黑乎乎像沙子一样的东西自他袖口中流淌出来,落在地上。这东西流一阵子,就间断一下,再流一阵子。过了数十息的功夫,已在戈玄白身边积了一大堆。 见他还没有停的意思,戈玄白便用手将已堆积起来的扫到一边去。如此,他身旁的一整面墙边都堆满了这土一样的黑灰。 “你尝尝。但要少尝。” 戈玄白思量片刻,将手指在口中蘸湿了,见四周并没有其他罗刹往这里看,把手飞快往灰里一探,再送入口中。 下一刻他长出一口气,沉声道:“……这是什么东西?” 李伯辰只道:“能不能?” 戈玄白毫不迟疑:“能。” “什么时候?” “一天……不,两天之后!” 李伯辰道:“好。至于兵器——待你们举事的时候,我再送来。” 他话音一落,便快步走开了。待他走远,丁敏坐了起来也像戈玄白一般用手蘸了黑灰送入口中,随后目中亦是射出精光。 “这人什么来头?” “从前是无量军的一个统领,后来被贬了。”戈玄白皱眉道,“前几个月无量城那场大战之后,听说他是从妖兽手里救了彻北公的公子的。” 他又沉默片刻:“从前我只当是谣传。可现在看他这手段气度胆量……还有这神通……搞不好是真的。” 丁敏皱眉想了一会儿:“这人能信么?” 戈玄白道:“丁将军,我们还有得选吗?” 丁敏笑起来:“是啊。好吧。不过这回无论胜败,我都绝不要再活着回到这儿来了。” 他又转脸看向不远处几个只有肚皮微微起伏的兵,低喝:“喂,谁想吃土!?” 第三百三十六章 没什么了不起的 青石家族磬安王座下第四大将军支牙斯手持一支臂膀踞案大嚼。剥了皮的肉食弹嫩多汁、骨髓充盈,他吃得畅快淋漓,便喝道:“再呈上一支来!” 身旁披甲的侍卫就按刀往帐中一角走去。那里蜷着一个人,已失去一支左臂,但因为手臂是被罗刹用火焰刀斩下的,倒是没怎么失血。不过他的琵琶骨上已被穿了两根细铁索,显是将一身灵力封住了。因无法运功调理伤势或封闭知觉减轻痛楚,早已疼晕了过去。 这时站在帐中另一角的一个罗刹道:“慢。” 支牙斯一把将剩下的断手摔在案上,骂道:“你这个剥皮挨千刀的狗杂碎,你又想说什么?本将军吃个肉食,又犯了你哪条忌讳?” 与支牙斯和帐中侍奉的罗刹不同,这个罗刹没有披重甲,而是身着皮甲、挂一领黑色的披风。他头上的角也被锯去了一些,只剩下小半根。被这统军一万的第四大将喝骂,他却不慌,而慢条斯理道:“大将军吃这个肉食自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别忘了啻勒天曾说此次南下可不是为了将六国的人杀光,而是为了统而治之。营里原本有万余人,许多都是可用的。可大将军及部属这一个月来已经吃掉了数百,前些天暴乱再杀掉三千。要再考虑到这风雪还得持续上数月,余下的六七千也是活不下来许多的。” 他又叹了口气,道:“况且大将军在吃,那三十万灵兽却只能瞧着,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些天我部已同他们冲突数次,其中有几次起因就是那些人的。” 支牙斯道:“狗杂碎,你到底是说我该吃,还是不该吃?” 那罗刹道:“我劝大将军还是留些活种吧。要是啻勒天知道明明从隋境掳了一万人,却最终都吃光、死光了,一定是要怪罪到磬安王头上的。到时候大王一怒,大将军也不好过。” 支牙斯愣了愣,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那好,今天你就不是剥皮挨千刀的狗杂碎。只不过,又不叫吃,那这些人怎么办?天桥已经被冻断了,南边的喜善也死了,大王只叫我先守在这里——那我就在这里等上几个月么?” 那罗刹道:“大将军担心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东西南北四个窖里的人太多,而且昨天和今天那些人似乎慢慢又有了精神,看着又不安分了。我想,该将那些人里懂得技艺和术法的选出来,只留千余便可,剩下的都制成肉食。” “咱们已在此困顿一个多月,那些灵兽也要不安分了。我昨天去西边看,见他们营中的那位安乐大王似乎也很不高兴,说想要往东去、自无量城那边入隋境为喜善大王报仇。所以我们制成了肉食,也可以送去西营一些。除去那位安乐大王外,三阶、二阶的灵兽一共也不过千余,足够他们分食的。” 听他说了这一堆,支牙斯忍不住抬手抓住自己一双粗壮的黑角,将脑袋晃了一晃道:“你不要再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我制成的肉食,为什么要送去给他们?他们想要肉食,早该来拿。既然不来拿,就是不敢拿。既然不敢拿,怎么又会像你说的不高兴?磬安大王所拥有的的人奴比我还多,每月还可以吃一个人修,我既然不是他的对手,我又不高兴了么?” 那罗刹叹了口气,道:“你忘记我曾对你说过么?灵兽修成了妖灵,与人的性情是更像些的,大将军可以试试将他们当成人。” 支牙斯道:“呸!想了就觉得恶心!” 他们说话时所在这营帐的大小相当于一间大殿。六**队之中所谓的“营帐”,是以木为梁,以熟牛皮覆上帆布、油毡而成。而罗刹的营帐却是以铁为梁柱撑起铁板,再在外面覆上厚重的兽皮,如同一间屋子一般。 但因为支牙斯说话时声音极大,因此即便站在这营帐之外、隔了一层铁板和数层毛皮以及厚重的雪,也仍能听得清楚。 ——李伯辰此时便装作无所事事,盘膝靠坐着营帐外墙,一边远眺一边倾听。 他以神念对徐城说道:“这支牙斯听起来并不了解妖灵。怎么回事?” 徐城道:“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吧?好比羽人从前的王族白氏就在你们隋国,彻北公身边姓百的羽人其实就是由白姓改来的,这你知道吗?” 李伯辰道:“我知道。” 徐城道:“那是因为你就在无量城。可你知道蛟人之间如果想要传宗接代,那他们……内什么的时候,就必须都双双化蛟才行么?” 李伯辰道:“我也知道啊。” 徐城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你知道这种下流事有什么可炫耀的。” 又道:“反正,剑神得道之前还没有什么魔国的说法。那时候罗刹、须弥都和人住在一起,北边也不像现在这么冷,据说那时候鱼国和姜国往南也还不是海。” “但那时候妖兽就已经在北原上了,再往后有了幽冥分出六国和魔国,罗刹、须弥才被赶到北边去了。他们去了那儿是先把妖兽杀到更往北的地方的——就是说至少七千年前,他们还是仇敌的。再往后北边变冷,妖兽总得吃东西吧,那就得靠须弥。可是须弥也怕冷吧,那就得靠罗刹烧山取暖——所以后来罗刹才是魔国的王族嘛。但实际上,要说妖灵、须弥、罗刹这三者,最蠢的就是罗刹了。” 李伯辰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些我也是知道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即便如今,妖兽和罗刹也不是混居的。这个支牙斯最近是头一次见着妖灵,我也不奇怪。我奇怪的是——魔国如今的啻勒天位同高天子,那罗刹各个家族的王,譬如说这支罗刹所属的磬安王,就好比六国的国君。这支牙斯是磬安王座下第四大将军了,要在隋国或者李国,就好比是东西南北四府中的柱国大将军,已是武人最高的职衔了。这样的军事将领,对盟友——不管盟友也好,奴部也罢——的王族却不很了解,实在说不过去。” 徐城愣了愣,也不知想了些什么,道:“你再说说。” 他刚才还有些气急败坏,此时却又变得一本正经,李伯辰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令他如此了,但仍道:“我们见过诺雅是什么样子了。她是懂李国话的,在苍白家族、乃至整个罗刹的族群当中,都一定属于上层阶级。像她和支牙斯那样的上层阶级都几乎不懂合作为何物,这就意味着整个罗刹族群是很难单凭自己进行有效率的生产、建设的。” “但是你看这些罗刹穿的甲。”李伯辰说这话的时候,眼前正走过一个男罗刹——他全身都穿着亮闪闪的铁甲,脖颈以下直到脚背,几乎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身后还背着头盔。六国的甲主要是札甲,甲片是较小的。但罗刹的甲甲片却又大又厚,较为合身。因为实在太重,甲片都不是以皮绳扎起的,而是以铁合页和铁扣扣起来的。这样的一身,至少有一百来斤重,可这罗刹穿着行走却并不吃力。 “每人都有这样的甲,就需要一个十分成熟完整的制造体系。但就我们所知道的罗刹,他们的社会构成和统治模式绝对办不成这事。所以我好奇,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或者,是不是有人帮他们做到的——譬如里面在说话的另一个罗刹。他显然就更像人了。” 徐城道:“你真是在隋国的乡下长大,之后就从军了?” 李伯辰皱眉道:“干这个什么事?” “因为你说的这些是帝王之术啊。”徐城瞪着眼道,“谁教的你这些?我从没听谁能说得这么高明——就是清州的州牧也不可能说出这些来。” 李伯辰也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他说的这些在徐城听起来可能的确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其实和他在散关城外的庄园中、第一次开悟时所想的事情都是一个道理——在他来处,人们所拥有的那些习以为常的知识、观点,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的确是难以想象的。 然而这个不好解释。他便淡淡一笑,道:“也不算什么的。我之前用化魔**变作二阶的妖兽的时候,头脑浑浑噩噩几乎很难记得什么事,这说明二阶妖兽本身的智力有问题。可现在用同样的法子变作罗刹,思考却不受影响。这说明罗刹与人一样,先天并没有什么智力方面的缺陷。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都是由于后天的作用——那这个,就只能从社会形态、统治模式的角度来思考了。” 果然,提到之前化身妖兽的事情,徐城立即试图转移话题,道:“你听,支牙斯被说动了。看样子他们明天要动手——你想好怎么杀他了吗?” “这种有勇无谋的东西,我要杀他不难。”李伯辰站起身拍了拍手,道,“难的是杀了之后怎么办——他身上必然有魔神化身在,而且必然很强。先看看诺雅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吧。” 第三百三十七章 这也太可怕了吧 这营地中余下的营房也是铁梁铁皮撑起来的,彼此之间相距颇远,但建得还算有章法。沿一个大的十字道路分出许多小的十字道路,但即便是小路,也容得下两架马车行进,罗刹便在这些营房之间来来去去。 李伯辰已混入此地快两天,期间所见令他很吃惊。在无量城的时候他们每天都有操练,闲暇时间并不算多。可这两天来他所见的罗刹只是嬉闹、殴斗、**,并没有做别的什么事。 好的一点在于,因为这些罗刹长期以来缺乏纪律约束,所以他们在这里待了月余,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在罗刹营地的西边是妖兽的西营,两营交界之处是最热闹的——除了向关押人的四个窖中排泄之外,罗刹们的另一个乐趣就是引诱一阶妖兽越过两营之间的矮墙,再至僻静处杀死、分食。 因此双方每天都在起冲突,但没什么有效的解决方法。譬如眼下,当李伯辰走过两座营房之后,便发现前方正有一群罗刹围在一处,而地上雪沫四溅。 他足下一发力,跳上旁边营房的一角看热闹,却见被数十罗刹围着的正是个人形的狡。 前几天他在被冻死的须弥人祭司树宫中也见过一样是二阶的狡兽。这东西一丈多高,相比于罗刹而言便是巨人。可现在两条腿都被打断了,另有七八个罗刹箍住它的头、手、腿,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将它压在地上。 罗刹力气本来就大,又穿着重甲,一时间这狡兽也没法挣起来了,只从口中发出嚎叫,又混杂了些类似罗刹语的声音。李伯辰道:“那东西说什么?” 徐城听了听:“只是说大王会杀了他们之类的话——你以前经常和二阶妖兽打交道吧?它们蠢不蠢?” “看和谁比。比一阶妖兽要聪明,比起人就不行了。其实更像是很聪明的猴子——能带兵,能执行三阶的指令,这些就足够了。” 徐城道:“怪不得呢。这些罗刹诱杀了它队里的低阶妖兽,它又跑过来找,结果也被捉了。” 他说到此处愣了愣,又忽然皱起眉:“啊……这些罗刹要吃了它。” 李伯辰便看到有两个罗刹忽然从背后抽出了刀。罗刹所用的刀,刃就有一尺半,宽约一掌,厚约一指——不是女子的纤纤细指,而是武者粗壮的手指。 不过这刀虽然长,但在狡兽面前也只像是略长些的匕首而已。那两个罗刹持刀扑到狡兽的肚皮上,一发力便在胸腹处拉出一个十字形的大口子。狡痛得大吼起来,差点将身边箍着它的罗刹都甩开。旁边那些罗刹一见,纷纷拔刀,顷刻间十几把刀将它的手脚都钉在地上了。 狡兽因为先前那么一挣,胸腹处的伤口血流如注,仿佛有个小小的水坝决了堤。因挣扎时候腰部要发力,竟然将肠子也都给颠了出来。一群罗刹见状纷纷大叫起来,下一刻便猛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扯着狡兽的内脏大嚼。 妖兽的生命力极强,二阶妖兽就更强了,它死不了,又挣不脱,只能瞧着自己被吃。它生了个狗头,看起来像短吻狗,因此一双眼睛都长在正面,神情也有几分像人。此时将双眼瞪圆了,仿佛不相信这些罗刹竟真杀它、吃它。又因为痛极,那眼中也流出泪来,却只能嗷嗷大叫,什么都做不了。 李伯辰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头皮发麻,浑身生出凉气。他自然知道猛兽在猎食时也会如此——吃的那时候那猎物多半还未死透。可现在无论吃的还是被吃的,其实都是有智慧的东西,这便显得尤为瘆人。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幸好我来到此地了。据说魔国罗刹部约有数十万的人口,战士便将近十万。从前他在无量城,罗刹部的战场在东边,他不知道罗刹究竟有多凶恶。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知道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这些在世的恶鬼再越过当涂山去。他此前还曾幻想会不会有一天人能与罗刹和平相处,但现在意识到,即便真有那种可能,在实现这种可能性的过程中所要做出的牺牲也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他想到此处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便要跳下屋顶。但就在此时听着西边传来一阵悠长的低鸣声。算上这次这声音他一共只听过三次,但每一次都给他留下了惊心动魄的印象——这是三阶妖兽所发出的长鸣,而且不止一个。 李伯辰愣了愣,但随即发现这一次的声音和前两次略有不同。前两次是三阶妖兽在调集军队,因此声音虽然悠长,但其实还是有些细微变化的——会有起伏,有节奏,音色也时亮时暗一些。 可这回这声音却没有任何变化,只像几个人同时在用一口气平稳地吹巨角号。他眯起眼睛往西边看去——瞧见一座连一座的黑色营房尽头,几个三阶妖兽像树木一样站着。 看这距离,它们应当是在罗刹的东营和妖兽的西营交界处,但没跨过来。罗刹也听着了这声音,却并不在意——那些活吃狡兽的也仅仅边嚼边转脸往那边看了看,就不理了。 狡兽的嚎叫和血腥气将附近的罗刹也都引来了,一时间道路上挨挨挤挤,而后来的那些也都不理会,仿佛对此事习以为常了。 要论智力水平,三阶妖兽已同人没什么差别了。但它们的形象十分特别,因此从前李伯辰很难将其视为与自己相似的智慧物种,而仅觉它们更类似更加聪明一些的、妖灵的传声筒。 但见着眼前这一幕,他意识到那些三阶妖兽似乎是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的,因此在表达愤怒或者哀悼。 说实话,罗刹虽然比那几个黑乎乎的东西更像人,但李伯辰此时却觉得那几个妖兽更加亲近些——它们至少还有类似人的情感,会为同类悲鸣! 这时徐城道:“这下更好办了。” 李伯辰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显然此事不止一次发生,但三阶妖兽除了悲鸣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因为妖兽部属于罗刹的奴部。可既然会悲鸣,便意味着已十分不满,有反抗的倾向或**。那就只差一个开始了。 他一纵身从屋顶跳了下来,往营地的东北边走。但没走出几步,便遇着十几个罗刹挨挨挤挤地也聚过来——同样是浑身裹着亮晶晶的铁甲,却都戴着头盔。李伯辰只当他们也要去分吃那狡兽的,便侧身让到一边去。 但当先一个稍矮些的罗刹却在他身边站下了,后面那些罗刹也都停住。随后便听那罗刹道:“你看,我们是不会让路的。要么挤过去,要么打过去,可就是不会让过去。因为这样别人就知道你怕了。” 是诺雅的声音。她说了这话,将头盔的面甲掀开。李伯辰看见她的样子,登时愣住了。 两天之前分开的时候,诺雅说要在营地中找回那些曾属于苍白家族的人——像她这样的家族高等成员是提前被卖了的,老弱被杀死,战士则被发配到别的家族。 在此营当中,就有许多苍白家族的战士充当奴隶。这些奴隶除了不会被吃之外,处境未必比人类俘虏更好——平时他们会被监禁起来,到了战时则被用作先锋,直到死去。 经过之前近十天的相处,李伯辰已能够确信在完成她所发誓言之前,她是的确可信的,因而便应允此事。又在昨天帮她杀了一处的守护,救了十几个人出来——便是她身旁这些。 这些罗刹又将守护的铠甲剥了,把尸体抛入牢中。眼下天寒地冻,一时间倒也不怕尸首腐烂有异味,且这些罗刹做事毫无章程,料想在事情办成以前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可问题是,现在诺雅似乎瞎了一只眼——左眼处用一条脏布裹了起来,那布被血浸透又冻得硬邦邦,像长在脸上一样。然而昨天晚间诺雅带这十几个人说还要再救些同族战士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 见过刚才一幕,李伯辰现在倒不至于同情关心她。而是,她这眼是与人厮杀时弄瞎的么?要身边这十几个罗刹还护不住她,只怕是惊动许多人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引起旁人的警惕。 他便低声道:“怎么弄的!?” 诺雅皱起眉:“什么?” “你的眼。”李伯辰道,“怎么弄的?” 诺雅道:“咦?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是家族里的传火者——你还不知道什么是传火者吗?就是——” 李伯辰道:“我知道,你说过了。他们只有力气你却有天生的神通可以燃起火焰因此这些人才会追随你因为没有你这样的传火者就不可能在冰天雪地将一个家族建立起来——但你的眼是怎么弄的?” 诺雅道:“因为我是传火者啊。” 李伯辰要生气了。他刚要皱眉,徐城道:“看来咱们救了个了不得的人物。该是他们这个苍白家族的传火者都死光了,这女罗刹眼下要做族长了。” 李伯辰道:“你怎么知道?” 徐城道:“一个家族的传火者,是要把自己弄瞎的。这样他离开家族就无法生存,大家就都放心了——我猜最后他们要是逃出去找到地方安定了,她就会弄瞎另一只眼。” 李伯辰愣了愣,又看看诺雅,道:“好吧。没事了。” 诺雅瞥了瞥嘴:“怪人。对了,我们找到须弥司祭在哪里了。你现在去杀了他,我们的事情就两清了。走吧。” 第三百三十八章 定义 她说话时声音颇大,周围又有许多罗刹来来去去,李伯辰便道:“嘘。” 可诺雅笑起来道:“你有什么好怕的?别人又不会管你的事。你这样子可不像勇士。” 在平时李伯辰不会介意这话,可刚刚看了那些罗刹所行残暴之事,他一时间对诺雅口中的“勇士”一词很反感,便忍不住道:“我们的勇士和你们勇士定义可不同。” 诺雅似乎没听出来他生气了,道:“有什么不同?我都知道的,你们那里不也是谁厉害、谁就是勇者、王者么?” 李伯辰道:“在我们那边,勇者该只向更强者挥刀。” 徐城道:“哦?” 诺雅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看了看他,道:“那你们那边的勇者不是都要死光了?而且虽然我没有去过六国,却知道你们那里有个词叫恃强凌弱。要是像你说的勇士都向更强者挥刀,那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呢?” 李伯辰道:“这是定义。未必人人如此,但人人应当如此。” 诺雅对身边的一群罗刹讲了几句罗刹语,这群铁壳人就纷纷掀开面甲来看李伯辰,个个脸上都有些疑惑之色,可能和诺雅一样,并不懂什么叫“应当如此”吧。不过他们这反应倒有些怪——因为是疑惑,而非傲慢或不屑一顾。 诺雅又对李伯辰道:“好吧,你又在说些怪话。不过你来救你的人,一定也要杀人。这营里的罗刹都来自青石家族——你杀人的时候可不可以将他们都杀光?” 李伯辰愣了一愣,也顾得不再和她经辩了,道:“杀光?” 诺雅道:“是的。青石家族的战士一共有三万人。要是你把这里的一万人都杀光,他们就没法占住白祖原了。这样我们回到北边之后,就可以在那里找一座山,做我们的家园。” “我不是说这个。”李伯辰道,“我是说你怎么会觉得我能把这里的人杀光?” 诺雅笑了一下,以洞悉一切的口吻说:“我之前听到你们和那个小孩说的话了——其实你是那边的一个王吧?我猜你是在那边战败了,才跑来我们这边。你既然是那边的王,杀死一万个罗刹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徐城道:“哦?” 李伯辰这时候明白刚才那些罗刹的反应了——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王”。罗刹社会中强者为尊,即便是六国中的王,在他们这里也是很了不得的存在吧。他便道:“先不说我是不是那边的王,即便我是,你又怎么会觉得我这个王就能杀死一万个罗刹呢?” 诺雅道:“族长在教我你们那边的话的时候就说过,你们那边的王,一句话就能要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你们人会修行术法,你们的王族的术法又更厉害,你以为这些我会不知道吗?反正你杀感应王的时候不就没怎么费力气吗?” 饶是心情不算好,李伯辰还是在心里哈了一声。一句话要成千上万人的性命的确是王者才有的本事,但可不是术法。看来诺雅对山的那边的理解还是仅仅停留在字句上。 至于杀那个须弥祭司感应王——他虽然是一族之长,可应该不以争斗见长,这一点倒真的和六国的君王相似了。自幽冥建立以来,在长达七千年的历史之中出过一百多个生神之境的大高手,可其中就只有一位君王。不过即便是生界的生神境,也不敢轻易向一位君王开战。因为后者除去修为之外,还拥有权力、气运、正统。这些东西,未必比境界要弱。须弥祭司差不多也是一个道理,他们的战力未必很强,却掌握了“生机”的力量。在当涂山以北,这种力量说不好也算是一个念头就能要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了吧。 李伯辰稍想片刻,对诺雅说道:“你之前答应帮我把我的人救出来,但现在你这诺言还没兑现。那么,要是我真帮你杀了许多罗刹,你们——” 他抬手指了指诺雅和她伸手的十几个罗刹:“又怎么报答我呢?” 诺雅道:“你想要什么呢?” 李伯辰道:“如果你们要去你说的白祖原上生活,那就带上我。” 徐城愣了愣,道:“你当真的?” 李伯辰道:“真的。” 在来到罗刹军营之前,他还存有找机会回到六国之中的念头——商君将自己“赶”来这边要真是为了救高阊阖,那这事办成之后,他应该不会为难自己了。 但现在见到罗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种群,他意识到自己很有必要再深入地了解他们。自己从前做到无量城的统领,已算是下级军官中最高的一阶。可即便是这样的阶级,对于罗刹的了解也很少。一部分是由于无量城主要同妖兽接战,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六国之中的人对罗刹的了解本来就不多。目前所存在的有限资料、信息,要么是从先神时代人神不分、各种族混居的时候流传下来的——早已扭曲失真了。要么就是从战场上、从罗刹的俘虏口中得到的。无论哪一种,都非常片面单薄。 自己现在掌握了化魔**,又有诺雅这样一个“传火者”,如此机会是应当好好把握的。即便从最功利的角度而言,倘若真了解得足够多了,往后想要重回六国、想要不再躲躲藏藏,也就有了很有分量的筹码了。 听了他这话,诺雅露出奇怪的神情,想了一会儿之后转脸同那些罗刹说话。那些罗刹听罢都先愣一愣,而后面面相觑,继而又盯着李伯辰看了好一会儿,眼神变得有些凶狠,仿佛在考虑要不要扑上来。 但最终他们转过脸交头接耳地说起话,待他们也讨论了一气,诺雅才开口道:“好,清消魔君在上,我们都答应你。” 那些罗刹也纷纷开口。李伯辰转脸看徐城,徐城一摊手:“是的。” 李伯辰便道:“那我们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你先给我说说那个须弥人司祭,我再告诉你你们需要做些什么来配合我。” 第三百三十九章 讲课 李伯辰将杀死支牙斯分为两步。第一步,是取了他本人的性命。第二步,是对付他的阴灵以及附着其上的魔王化身。 以他今日神通而言,第一步不算难,第二步却很要命。越过当涂山的喜善大王该是受支牙斯节制的,那天晚上他化身魔王与隋无咎争斗,威势都惊天动地,要是叫支牙斯也得到机会如此,只怕更加难以想象。 因而李伯辰对徐城说:“在璋城的时候你帮隋子昂害陶家人,就布了个诸天荡魔弥罗阵,是不是?” 徐城并不介意这段往事,道:“是啊。你好不好奇我是跟谁学的这阵?” 李伯辰道:“是隐元会吧。” 徐城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 应慨曾说这阵是他应家的秘传,而他又是隐元会的一员。那隐元会神神秘秘,不知包藏什么心思,将这阵法献给高天子或者空明会的人也不奇怪。只不过当初应慨说他的祖先差一点就成为了国主之一,之后又说自己是鬼族,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李伯辰只道:“现在用这阵来对付支牙斯身上的化身,你觉得怎么样?” 徐城道:“你要是问我做不做得来,那我只能说不好说。诸天荡魔弥罗阵,困的不是人,而是灵物,最好是在世的灵神。你该知道这阵需要先设几座新坟了。为什么要新坟?因为在世灵神吸收天地之间的灵气愿力,所以强大。而新坟乃是哀愿,却能将它们同灵愿暂时地隔开,所以会大大削弱在世灵神的力量——到那时,它们就只能倚仗自身修为。” 李伯辰想了想:“支牙斯是个灵照境,他要是死了,附身他的魔王化身该也不过是灵照境。照你说的用弥罗阵将它与天地之间的灵气愿力隔开之后,你可以带阴兵同他周旋,而我用铁索来制伏它,未必不能成功。” 徐城道:“问题就在这里。我知道有人用这阵对付过山君、河伯之类,却不知道有人用它来对付过幽冥灵神的化身。灵、愿,可以隔开,但别忘了化身还牵涉气运——原本就是魔神气运的一部分。因为这一点,会发生什么变化?我不知道。所以我说,说不好能不能行得通。” 李伯辰此时蹲在一座营帐屋顶一角,看营盘西侧的罗刹军调动。两个时辰之前罗刹分食了二阶的狡兽引得妖兽在西营边哀嚎,一直到现在还未退去,反倒越聚越多了。 之前罗刹还不以为意,到此时也不得不稍稍重视起来。一个罗刹千夫长被传进支牙斯的营帐,过一刻钟出来的时候头上的角断了一只,胸甲也凹下去好大一块。之后他在路上随手撕了两个亲兵,又愤怒地带人直往西去,亦将大量兵力调集到那里。 之前看见他被传进支牙斯的营帐中的时候李伯辰还以为此人一旦出来会拿那些分食狡兽的罗刹问罪,可如今看原来他们是想镇压,或者将那些妖兽强行驱散。这事要是发生在六国的军营中,每个将领处理起来都会如履薄冰,因为稍有不慎便可能哗变。可眼下看罗刹千夫长的做派,他们却仍只想用蛮力压制。 未被调集的罗刹开始看热闹,瞧他们的样子,这种事似乎也不是头一次发生了。自己现在蹲坐在营房顶上,周围的营房之上也同样有许多罗刹。这实在不像是个军营,倒更像是个新设的城镇。 这么看,在自己的计划中这些罗刹兵的确不是大问题,只要好好解决掉支牙斯就好。 “但杀感应王的时候倒是没什么问题。”李伯辰一边看着那边的动静一边道。 “你也知道的,是因为那须弥人祭司心中魔念不是很强,所以化身才也不很强。可这些天你知道罗刹是什么样子了。”徐城道,“那支牙斯是领兵一万的大罗刹,他心里的魔念会是什么样子?到时候,恐怕即便我用阵法隔绝了灵力,他身上的化身也仅凭阴灵的力量就能释放出喜善大王那样的威能来。李兄你是很勇,可也不会想白白送死的吧?” 李伯辰沉默片刻,皱起眉:“感应王阴灵里的化身显形的时候,是你对我细说了它们是怎么来的。可现在你又说你不确定支牙斯阴灵的化身会有怎么样的威能——对这种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徐城道:“我知道的你不早就知道了么?李兄,你别忘了那个化身显形的时候说过什么。” 李伯辰眉头一皱。说过什么? 又稍稍愣了愣——感应王阴灵之上那化身显形的时候,说《阴符帝皇经》这门驭使阴兵的法门,是黄天魔王所创,徐城是指这个么? “你是说,像那天晚上那个喜善大王现出魔神化身来的本领,和阴符帝皇经有关?” “前几天我跟你说,要你把黄天魔王的化身给了剑神,那从今以后我就可以一直像这样子在生界保有灵智了——这是因为我融合了气运。你看,人活着的时候,肉身里装着阴灵。死去之后肉身损毁了,只剩下阴灵。”徐城慢慢地说,“可你再想一想,幽冥诸灵神,本质上也是阴灵。为什么他们不像生界阴灵一样浑浑噩噩?因为和我一样——现在是阴灵里装着气运、真灵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阴符帝皇经里的确说过类似的道理。但和支牙斯的化身、威能又有什么关系?” 徐城展现出了罕见的耐心:“你会使北辰一脉的破军术。寻常人使了这法子,一刻钟之内力量甚至能和罗刹媲美,但要是一直用下去,就要精气崩坏,这身体也就完了。要是支牙斯死了,魔王气运占据他的阴灵,那他的阴灵也就相当于变成了气运的‘身体’,你想想看,肉身的力量是可以透支的,那现在这阴灵的力量是不是也可以透支?” 李伯辰明白了。 那夜喜善大王化出了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的形态,该就是附在其阴灵之上的化身将阴灵中所有的力量都发掘尽了,因此迸发出可怕的威能。那一击之后,喜善大王的阴灵可能也不在了。 而支牙斯身上的化身,也有可能使出同样的手段。威能大小,则取决于阴灵本身的强弱。无论人修还是罗刹,修行时不但肉身变强,阴灵也会变强。此前杀死的须弥人祭司感应王善于操弄生机,阴灵的力量未必很强。但眼下这支牙斯的阴灵力量该不会弱于同为灵照境的喜善大王吧。徐城的“说不好”,指的是说不好支牙斯身上要真有魔王化身、肉身毁去之后不会不会像喜善大王一样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发出惊天一击。 诸天荡魔弥罗阵可以不叫阴灵上的化身借助外部的力量,却不能阻止其利用阴灵之中蕴含的力量。李伯辰得尽快找到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不然拖得久了,罗刹会将所有的俘虏都杀死。 他想到此处便长身站起。但刚要跃下,心头忽然一跳——那天晚上隋无咎也化出了五通灵顺聚宝真君的模样!李伯辰一直没想明白隋无咎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只觉得是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法。但此时听了徐城所说……他有没有可能用的也是阴符帝皇经中的手段? ……他身上是有那位真君的气运化身的么?可化身附于生人之上,明明是魔神才会做的事啊。 他愣了一愣,忽然意识到另一件事——黄天魔王的化身说阴符帝皇经是那位魔王所创,而刚才徐城忽然能将其中关窍说得头头是道,是不是因为他融合了气运之后,也理解了那经书的奥秘? 李伯辰立时道:“徐城,你刚才说的这些,是早就知道,还是刚刚知道?” 第三百四十章 奥义 徐城隔了一会儿才道:“得了气运之后才知道的。”
李伯辰看得出他有些不情愿。想来是因为他身为阴兵,自己倘若问了一件事他是无法不答的。阴符帝皇经专讲如何炼化阴兵,徐城从前也修过。现在他自己既是阴兵又是灵主,再通晓了这法门的奥义,想必是如虎添翼。假以时日或许要连自己都制不住了——要今天没问这一句的话。
他便从营帐顶下跳下,道:“那给我说说,你都有什么心得。”
徐城叹了口气:“用不着听我说,我把经决都告诉你吧,你自然也有心得了。”
徐城把将近三百字的经决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李伯辰从前在璋山君的洞窟中得到的阴符帝皇经已算是全本,但此时听徐城说的这些,意识到从前的所谓“全本”仅是一部分“全本”。
之前所得,是教灵主怎么炼化、驭使阴兵,其中又包含了一些阵法上的变化。倘若只将这一部分练至大成,最后可能会驭使成千上万个生神境界的阴兵。到了这一步,漫说生界的人,就连灵神未必是对手了。
只不过要做到这一点所需要的阴灵,怕是将天下人都杀光也凑不出十分之一来。因此李伯辰之前在想,写出这帝皇经的人真做到这一步了么?那他要是没做到,这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从徐城口中得知这三百个字,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将阴兵炼至生神之境——这部分可能真是后来无意中得到了这法门的人自己添上去的。实际上这阴符帝皇经并不是让修习者成为一个强大的灵主,而是让修习者成神。
依他新得的这些东西,其实将阴兵炼至灵照境之后,就已经“够用”了。阴兵与灵主一同修到灵照境,便晋入“中三阶”。中三阶与包括灵悟、养气、龙虎在内的“下三阶”的本质区别在于,中三阶的修行人可以感知、利用天地之间的气运了。
灵主本来就可以感知气运——无论境界如何。而一旦修至灵照境,这种感知力相比寻常修士便更加敏锐。
而灵主为何可以驭使阴兵呢?因为灵主借了秘灵的力量。秘灵虽然不能像九位至高魔神一样将天道气运炼化为真灵,却总是能稍微掌握一点点。这一点点,于灵神而言微乎其微,可对于生界的人来说就很了不得了。
于是借助这么一点气运,灵主便可以在生界将阴灵束缚住、使其成为自己的阴兵。灵主、阴兵都修至灵照境,便可以借这将彼此联系起来的气运做文章了。
譬如说,灵主阴灵出窍,而后将自己的意识转移到阴兵之中。刚才徐城说支牙斯死后以阴灵为壳盛装气运化身,便是这种法子。以阴兵为壳,附有气运的灵主阴灵便可随意转换其中,相当于一下子多了好几个分身。并不用炼化出千个、万个生神境的阴兵——只要有一个到了这境界、又被“穿”上去了,灵主本人便可以此阴兵横行世间,相当于自己的阴灵修到了生神境。
虽说即便如此这阴兵也还是无法附回到自己的肉身上,但真到了这个地步,又有什么人能真地击溃被灵主亲自操控的生神境的阴兵、而威胁到本尊呢。
生人来修行,千难万难。不仅仅是灵力多寡的问题,还涉及到肉身的塑造淬炼,更得小心翼翼防止走火入魔。可炼化阴兵没那么多问题,只要有足够的阴灵吞噬,便可一往无前。
如此,既有气运在身,又有修至最高境界的阴兵。倘若真寻到了气运汇聚之地,或者偶然得了一个神位,便可以抛弃肉身,真正成为灵神了——其实生人修至灵照境便可以受封成神。那些山君、河伯之属,多半是灵照,连洞玄都少有。但若是生神境成神,威能便至少如同真君,远非那些在世灵神可比。
李伯辰明白徐城为什么不情愿将此法说出来,非要等自己问了。要是有一天自己穿去了徐城的身上,他本身的意识说不好就要被再次抹去,又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傀儡。
他又想起隋无咎那天晚上的本领。
难不成……他也是灵主的么?或者说是那位五通灵顺聚宝真君违背了六渎帝君的命令,如魔神一样将气运附在了隋无咎的身上?还是说,幽冥诸灵神也都如此做了……魔神之间可能要在生界开战了?
李伯辰现在已不是从前那个对修行几乎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了。从得到经决到想通这些事,只用了十几步的功夫。此时大营西边聚集起来的罗刹越来越多,但徐城并未将注意力放在那边,而是在盯着李伯辰的脸色看。
李伯辰知道徐城是在担心自己会不会真的生出依着这法门将他和那些阴兵炼成分身的念头。
要他真只是纯元或者北辰的灵主,这种事其实毫无悬念——必然会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到了那时候风雪剑神是不可能为了一个徐城,而去挑战一位至高帝君的权威的。
但是刚才因为想起了隋无咎的事,他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便微微皱眉再将徐城所说的三百多个字细细想了一遍。这三百多字,多是在说如何利用气运来做事。李伯辰如果只是龙虎境的修行人还未能真正接触气运,是很难参透其中奥秘的。但他现在不仅是灵主,自身还是气运的化身,因此参详起这些东西来并不吃力。
这便叫他意识到如果利用这经决所传的方法,自己似乎还能更进一步——既然灵主可以将阴兵当成化身、魔神也可以分出化身附在生灵的身上,那岂不是说……
李伯辰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愣了一愣。
徐城的心也随之跳了一下。当然,这只是头脑里的一种感觉。其实也不是头脑中的感觉,因为他现在也并没有“头脑”这种东西了。实际上自从被李伯辰炼化为阴兵的那一天起,许多感觉便已变得熟悉却又陌生。
徐城曾胸怀大志,并认为一天的十二个时辰与他而言实在短暂,而自己还不得不从这十二时辰中额外拿出一些来用以满足肉身的需求。他曾经想如果有一天成为灵神,便可以摆脱这些烦恼。
结果现在他的确摆脱了这些烦恼,却没有成为灵神。更叫他痛苦的是肉身的需求没有了,但精神上的需求还在。譬如说,他不会饥饿口渴,但他仍有口腹之欲。同样的,他仍然存在对“死亡”,或者说“彻底消失”的恐惧。
——现在即便是受制于人的阴兵,自己也仍旧“存在”着。可一旦往后有一天被李伯辰炼成化身抹去神智,自己就彻底消失了。到那时自己不存于这个世上,而世界还在照常运转。世界像一匹骏马仍旧呼啸奔驰,将自己远远抛下。这种恐惧大于对死亡本身的恐惧,是对于“存在”和“意义”的恐惧。
因而此刻他看到李伯辰的神情,到底忍不住道:“……你会用这法子么?”
这问题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李伯辰此人现在还是龙虎境,要晋入能勉强使这法子的灵照境还需要不短的时间。他知晓这法门,自己也知晓这法门,未必不能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找到解决的办法。实际上,他心中正在进行的那个计划就一直都很顺利,或许没等到需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能制造这个问题的人就已经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了。
而此时问了这话,却白白叫他心生警惕,实在不智。
他正打算开口再说一句什么将话题引开去,却见李伯辰转了脸道:“未必。”
徐城觉得自己不存在的心猛地一跳,道:“什么意思?”
李伯辰道:“炼阴兵的法子其实已经属于魔道了,要牺牲许多阴灵。但帝君说他帮我挑选了些恶人的阴灵来炼,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徐城了听了他这话,忍不住在心里啊了一声,同时感到意识深处有个什么存在也微微悸动了一下。那是剑神。
原来如此……之前在那一界中见到的果然不是生界的这个李伯辰。那一界那个相貌与李伯辰相同的存在,就是他口中的帝君?
难道剑神说中了么?那位帝君其实已经很衰弱,因此就化了这个李伯辰的面目去,以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想到此处,见李伯辰又笑了一下,道:“阴灵浑浑噩噩,没有灵智,但你是有灵智的。另十九个阴兵要是境界提升了,也慢慢会有灵智的吧。抹去你们的灵智来做自己的化身,这种事我可未必做得出。”
徐城见他这笑容,就知道他说的话该是真的——李伯辰此人有个习惯,他骗人的时候会忍不住皱眉,假笑的时候眼睛不动。像此时这样笑的时候微微偏了偏头,则通常是发自真心。
但他忍不住道:“有灵智你就不忍心?你杀过的有灵智的人可一点儿都不少。”
说了这话之后他又后悔。他通常说类似的话,是很想瞧见此人发怒的样子。此人发怒意味着他失去了对一件事的掌控权,只能以愤怒抵去无助惶恐之情。要见到他那样子,徐城会觉得心中痛快,也算又报了一点被杀之仇。可此时却不是招惹他的好时机。
然而同大多数时候一样,李伯辰并未生气,而是转脸看着他说:“你待在我身边也不算短了吧。我可有主动害过人?你现在是我的阴兵,在帮我做事。如果你不害我,我就不会害你。但如果你心里有别的心思,我的答案就是那个‘未必’了。”
又是这种义正言辞的模样。徐城忍不住在心里呸了一声,却也知道他这话难以反驳。此人虽然讨厌,倒的确不会主动去害人……其实这一点也很讨厌。在这世上活着本就不易,可他却整天都是这种无愧于心的样子,倒是显得旁人蝇营狗苟了。很了不起么?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生来就是天潢贵胄、有帝君气运加身的么?
徐城又在心里哼了一声,顿了顿,才道:“好吧。”
他觉得自己此刻神情该称得上感动,可也不至于叫李伯辰觉得太过感动,便又道:“不过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反正我都已经死过了。”
如此一句,该符合自己在他心里的印象了吧?
果然,他又见李伯辰笑了一下:“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我已经想好怎么对付支牙斯了。现在开始做事吧。”
徐城愣了愣,他想好了?他能有什么法子?
“你要怎么办?”
李伯辰又走出两步,低声道:“帝君会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