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情五百年》 第一章 五百年前 1 茂密的山林内,一个男人正在奋力奔逃,他已经压制不住自己的喘息,起伏的胸膛就像汹涌的波涛一般,头上的发髻早已散开,凌乱地顺着脑袋四处搭下来。这个男人看着英俊,但是因为在林中不顾一切地奔逃,身上的装束已是破落不堪,膝盖下的裤管几乎要化作褴褛。身后不远的地方是一处高崖,看得出这个男人是从高崖上顺壁而下,俨然有着不错的修为。 “公孙步云,你还要往哪逃,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高崖上传来一阵雄浑的声音,随即一群修者模样的人逐渐露头。 这个被称作公孙步云的奔逃者听到喊声,不由得更加加快了脚步。 “师兄,我们搭绳梯下去追吧。”修者中一个年轻的少年问刚才大声喊话的人。 “不用,师傅安排我们跟到这里就好,前方有其他帮派的人在堵截。这个公孙步云,果然修为了得,师傅特意叮嘱我们不要靠他太近,以免造成师兄弟的伤亡。”喊话的人说完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二十多个同门,又补了一句,“我们原路返回,追到这里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如果师傅没有算错的话,这个公孙步云应该是要回他修炼的地方,那里有人在等他。” 众人领了命令,立在高崖上看了看身下的林海,一片葱绿,随着山风的吹拂左右摇摆,像是一个满怀心事的睿智老者,看透了世界里的喜怒哀乐,沉默且安详。喊话的人打了个手势,刚才冒头的一众修者又悉悉索索地瞬间离去。 公孙步云在山间奔行了足有二十余里,确认身后不再有追兵,于是停下来略做休息。他放慢脚步,蹲在身前的一条小溪旁,用手把水掬起来喝了几口,缓缓流动的溪水像镜面一样反射出他的容貌,虽然显得疲惫不堪,但是也难掩原本的英俊。公孙步云用溪水洗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下发髻,在溪边选了块较大的岩石坐下,将碎成布条的裤脚相互打结缠好,再细细地挽起来。他的手指细长,小腿白皙,不难猜出是一个家境优越的人。做完这些,公孙步云从怀中摸出一个盒子,里面有两颗金色的丹丸,他略做思索,伸出手指捻起一颗送入口中,然后盖好盒子,闭上眼将盒子在手中一番摩挲。这不到巴掌大的盒子外面雕刻了一副枝头喜鹊,两只吉禽尖喙相搭,眉眼相对,仿佛通人性般在窃窃私语。公孙步云心头一痛,眉头也略略皱了起来。他没有想到和师傅约好见面的这个日子,竟然会在路上遭到好几个帮派的围堵,而且上来一言不发就直接动手,却又稍作缠斗便拉开安全距离,像狗皮膏药一样尾随着自己,如若不是这座大山,恐怕到现在身后还拖着一长串尾巴。明明是师傅主动联系的自己,风声怎么会走漏。而且今天恰好又是自己的妻子周苗送药材来的时间,到底去还是不去约好的地方,他在心里问了自己一百遍,一百次的回答都是肯定的。他感觉自己落到了一个巨大的谜团里,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了,只希望师傅和妻子能够平安。公孙步云睁开双眼,把盒子翻过来,盒底细细地雕了一个“苗”字。把盒子重新放回怀中,心中默念妻子的名字,公孙步云起身继续赶路。 服完丹药的公孙步云精力大振,脚程也恢复了很多。这座山方圆百里,绵延万丈,有无数条小路通往各个不同的方向,确实是潜行的绝佳所在,但是公孙步云完全庆幸不起来,因为他迟早要走出这座山,迟早要面对各种意想不到的不测。果不其然刚刚走到山脚,还没有完全下山,就有一群黑衣人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 “公孙步云,你让我们等得好辛苦。”为首的黑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声音却寒冷得像是从坟墓里传来的哀嚎。 公孙步云一言不发,迅速地打量着对方。这群人身着黑衣,衣服上从左肩头一直到右边的衣角,夸张地斜斜绣着一大排骷髅头,腰间缠着麻色的腰带,腰带很宽,里面不同程度地鼓着,看得出是暗藏了一些法器。裤子也是黑色的,纯黑,一直顺到绑腿里面,倒是穿着一双火红的布鞋,看上去要不多搭调有不多搭调。 “鬼修?”公孙步云面露不屑,扬起嘴角吐出两个字。 “认得我们就好,这样一来,等你化作鬼了,也许我们之间的感情能更加亲密一些也说不定,哈哈哈……”为首的鬼修态度狂傲。 “真没想到你们鬼修居然也敢在大白天拦我,不怕我再取你们的狗命么?”公孙步云脚下暗自发力,准备迎战,这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只能尽量占取先手才能拿住胜算,但是他确实又不想打,他不愿意把精力耗费在半路上。 “我们知道你厉害,但是你睁大了眼睛看一看,”为首的黑衣人说了一半把头扭回去,看着身后的三十多个教众,又把头转回来,依旧阴阳怪气地说:“你不会数数么?”说罢又是一阵咯咯咯的怪笑,笑得贴在惨白脸上的山羊胡都跟着一阵的抖动。 “滚开,把路让出来,饶你们不死。”公孙步云一声怒吼,暗含罡气,如林中虎吼一般咆哮而出,震得前方的灌木都秫秫作抖,几乎叶子都要掉下来。离他最近的几个鬼修不由得往后稍稍退步,可见这一吼的威力。 为首的鬼修定了定身形,脸色变作死灰,毫无血色,看样子也是压制着自己随时准备出手,连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沙哑:“把你的法器交出来,再把我师叔的法器下落告诉我,我就放你走,否则,别怪我们人多势众不给你留活路。” “哦,我想起来了,”公孙步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只手却看似漫不经心地提至胸前,“你说的师叔就是那个和你们穿得一样,长得好像骷髅的那个鬼修啊,他半年前就已经被我打得魂飞魄散了,你们联系不上他了吧。”大战之前,公孙步云居然被自己最后一句话给逗乐了。 “混账!”为首的鬼修被一顿抢白,脸上挂不住,瞬间从腰间掏出一支手指长的细长人骨,这人骨表面已经光滑如镜,颜色蜡黄,一看就是随身携带多年的拘魂器。 公孙步云眼看对方拿出了东西,便不做任何话语和等待,凌空开始掐起了手诀。一个人对战三十多,不仅要快要准,更要追求大面积的杀伤,早在刚刚照面之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对战的计谋。只见公孙步云胸前一片手诀的残影,对面的鬼修们还在各自招魂做法,他的法术已成。 “去!”随着一声大喝,公孙步云手掌向前一推,身体前方顷刻间出现一个巨大的火球,紧接着带着风声呼啸着扑向对方。堪堪二十米不到的距离,鬼修们大多无从反应,眼睁睁地看着火球扑面而来。为首的山羊胡鬼修虽然在最前面,但是电光火石间已经提动身形,眼见就要躲开这一击,公孙步云法术未收,将伸出的手掌拿回胸前,指尖轻弹,大火球像被击中的瓷器一般,炸裂成无数块小火球,将鬼修齐齐拢住。一时间鬼修们乱作一团,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在地上又滚又爬,四肢乱蹬,慌忙要扑灭身上的火焰。公孙步云见势不再纠缠,解开人群不远处栓好的其中一匹毛色油黑发亮的骏马,几个腾跃就离开了战场中心。 “凶多吉少。”这四个字在公孙步云心中挥之不去,令他心烦意乱。鬼修居然能和正派的修者联手,为什么?他想不明白,但是又克制不住不去想,眼见日头即将西落,天边一片火烧云。他从零碎的信息中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周密的计划,如果刚才不是因为为首的鬼修有私心,恐怕也是像之前那几拨人一样,把自己像被围猎住的猛兽一般驱赶到他们想要驱赶到的地方吧。躲不过了,看得出来对方首先是车轮大战,之后……他不敢多想之后的事情,既然躲不掉,索性直取目的地,师傅应该还没到,他们师徒之约,每次都是自己提前到达,以示尊重。公孙步云只能凭自己的直觉,尽快到达约定的地方,如果逃不掉,就把局势闹到最大,也能给师傅和妻子预警。 第二章 亲爱的苗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公孙步云越是四处躲藏隐匿行踪,越是被人四处堵截,而现在当他下定决心直取目的地的时候,反而一路通畅。胯下的马匹一看就是良驹名种,随着马蹄塔拉塔拉的不绝声响,不多的工夫他已经在大路上行进了小半的距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虽说公孙步云走的是官道,此刻也不及白天那般的车水马龙,寥寥的行者们无不神色匆匆。 前方不远有一处客栈,大大的灯笼把门前映照得通亮。按理说到了这个时间,吃饱喝足的旅人们早该熄灯歇息了,但是门前居然有一群膘肥体壮的骏马,好像在等待命令一般,都没有放进马厩,而是在门口低头排队吃着脚下的草料。 “这样的好马,自然不会是如此轻率喂养出来的,除非……”公孙步云在靠近的时候心中正在盘算,忽然觉得肚子一阵咕嘟嘟地叫。都说人是铁饭是钢,修者虽然在灵觉和灵力上与凡人有天壤之别,但是这五脏庙一旦造反,精神头再足仿佛也好像缺了些什么。 “吁……”公孙步云拉住马缰,伴随着一声略显疲惫的嘶鸣,胯下的骏马陡然立住,由于势头太猛,两只前蹄都高高地扬了起来。 “去吧,去和你的弟兄们借点吃的。”公孙步云下马之后拍了拍马屁股,把马栓在靠近草料的房檐之下,然后没做任何犹豫,直接跨步走进了客栈。 “客官,您……”看见公孙步云走了进来,跑堂的小二满脸热情地凑了上来,可还没等到走进,就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接下来的问话被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里,吞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行,被噎得喉结上下不停地抖,可就是没有一个字。 “怎么?不欢迎我?”公孙步云一边笑眯眯地和小二打岔,一边飞快地用眼角将大堂扫了一遍。靠近二楼楼梯的位置,有将近十五六人坐成三桌,一看就是一帮同行的人,而且似乎在这里等了很久,看到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有几个年纪较轻的人忍不住两眼都要放光。 “哪里哪里,”小二见公孙步云说话倒也和善,于是马上恢复了油嘴滑舌的状态,“我们店开门迎的是八方客,哪有不欢迎您的道理,这边请这边请。”说罢小二把身子一弓,用一只手摁住头上的帽子,另一只手向房角的一张桌子指了过去,示意公孙步云里面吃。 公孙步云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我就在这等你们,还着急赶路呢,”然后用手指了指二楼楼梯下的那群人,“他们吃的是牛肉吧,照他们的菜式,给我切一斤,馒头拿四个。做好了之后给我细细包好,免得路上在马背上给颠散了。” “好类,总共是……”小二朝后厨大声喊完饭菜后,刚要张嘴报价钱,被公孙步云立马打断了。 “不管多少钱,乘以十倍,五成付账,五成给你打赏。另外,钱找他们要。”说完他用手指了指那群人,脸上蒙着一层谁也看不懂的笑意。 被公孙步云指着的人群里有个年轻人“砰”地一声重重地拍了一下桌角,然后暴怒起身,用右手的食指指着公孙步云,桌上的油灯险些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掀翻。 “怎么,手痒啊?小二,一会再单独找那位手痒的大爷要一份赏钱。”公孙步云收回了笑意,脸上瞬间布满寒霜,“吃你一斤牛肉你都这么不高兴,我看你是算不清这本生死账。” 大堂里的气氛陡然凝结,被夹在中间的店小二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居然找十几个壮汉替他要赏钱,而且看样子两边马上就要打起来。店小二刚才的油嘴滑舌又不知道被吓到哪个不知名的犄角旮旯了,逃命也不对劝架也不敢,两条抖抖索索不听使唤的腿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迈。 “这位朋友,”年轻人身旁的一位老者徐徐起身,同时手中暗暗使劲,压着刚才用手指住公孙步云的年轻人,把他强压回了座位。“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我看朋友也是通达的性情中人,只是似乎赶路太急,手头短了些钱物而已。老朽今日就应了你这个人情,不妨事不妨事。”说完这些话,马上一脸真诚地从随身的行囊中把钱取出来,还对店小二招了招手。 公孙步云得了便宜,言语上也就不那么咄咄逼人了。他就近拉出一张椅子,大咧咧地坐了下去,眼睛毫不躲闪,像毒蛇不时吐出的信子一般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众人被他看得不自在,只能尴尬地喝茶的喝茶,吃菜的吃菜。店小二得了钱,朝老者和公孙步云努力鞠了好几个躬,然后又一脸不安地远远站着,生怕生出什么是非来。老者倒是见过一些大场面,见自己被盯着打量的时候,居然还笑眯眯地稍稍对公孙步云点了一下头,要是让不明所以的外人看起来,好像他们俩还真是认识一样。 “客官,您要的饭菜来了。”小二把牛肉和馒头打包装好,大老远地就开始弓着身子低着头。 公孙步云接过东西,用手稍微掂了掂,然后扭头对老者面无表情地说:“告诉你们主子,如果还想让我如你们的愿,到达目的地的话,就把前面路段像你们这样的人都撤掉,否则,万一我后悔了想逃跑,凭你们……”他把空着的另一只手直直伸出来,先指住老者,然后凭空左右划了划,“想拦我,你们重生三回都不够用。” 老者听完表情冷峻,刚才发怒的年轻人似乎从老者的行为上学到了点什么,此刻也安静地一言不发。公孙步云转身一脚把门踢开,跨上马背,取出马鞍里面的皮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马屁股,“驾!”随着暗夜里的一声清亮呼喊,骏马撒开四蹄开始狂奔,不一会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三师叔,他当真不逃跑?”年轻人见安全了,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然后放下手里葫芦形状的一个法器,把手在腰间擦了擦汗,转头问老者。 “当然想逃,但是他比你聪明,知道自己此番肯定是逃不掉了。”老者重新坐下,招呼小二再上一壶热茶,然后吩咐底下人赶紧把刚才的消息传达出去。“天赋异禀的人,往往过于自负,性命不长也都是自得其咎。这次我们帮派联手,就是要将公孙步云这个狂徒诛杀。你我对他而言,只是一步疑阵,尽力消耗他而已,但是事到如今既然已经被看穿,他居然敢走官道,我们的埋伏便很有可能变成整个计划里的软肋。而且……” “而且什么?”年轻人见老者欲言又止,赶紧凑上身前,忙不迭地追问。 店小二把冒着热气新沏好的茶壶提了上来。 “大爷,您的茶。” “你可听见我们在谈什么?”老者突然死死地盯着店小二。 店小二见老者的双目瞪得如铜铃一般,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说自己什么也没听见,磕了几个头之后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赶紧把刚才收下的钱掏了出来,悉数摆到老者脚边。 “走吧,”老者对所有人招了招手,“时候也不早了,剩下的事情大家也都帮不上忙,静观其变吧。”说完不再理会在仍然趴着磕头的店小二,率先迈出了客栈。 另一边,公孙步云的妻子周苗正在焦急地等着他的到来。这是公孙步云平日的清修之地,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竹林,依着山势紧紧促促地密集生长着,林中清谧幽静,在竹林的最当中有一处用砍伐下来的竹子搭建的小屋,庭院错落别有一番雅致的味道,但是此刻已经几乎被完全笼罩在了黑暗之中,只剩主间的豆丁般的煤油灯光在一跳一跳地努力亮着。 周苗是世代家传的药学之家,药理知识均来自父亲的言传身教,还在别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学习女红玩布娃娃的时候,周苗就已经开始随着父亲上山采药,和父亲与各大药农打交道,眼界可谓非常的宽广。周家原本就与公孙家交好,幺女周苗嫁给公孙步云后,原本日子过得安稳平淡,但是在第三个儿子出生之后,公孙步云不知道从哪结识了一位不知名姓的修者,从此便无意家事,只顾得上埋头修炼,经常一出门就是大半个月,再次回来便与周苗讨论药理。他们夫妻虽然还恩爱,但是总是聚少离多,而且出于对丈夫的关心和遵从,周苗开始按照公孙步云的要求四处为他访药寻方,渐渐地倒也成了习惯。 时间已到凌晨,约定好早就应该到来的公孙步云还是没有露面。周苗等得心内焦急,不时地从屋内出来,四处张望一下。然而竹林浓密,夜幕铁黑,除了林中的虫子和飞鸟在发声之外,再也听不到一丝熟悉的声音。周苗拢了拢身子,这正是打露水的时候,四周的寒冷气温让人不免觉得有点袭人。 突然前方一阵竹叶被撩动的杂乱声音,顺着竹子生长的山坡直直地传了下来,周边的虫子全都停止了鸣叫,周苗扭过头去,只见一块比成人头颅还要大的石头从山坡上跌跌撞撞地滚了下来。刚刚燃起的兴奋又瞬间消失,她双手抱在胸前,烦恼地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屋里。 “当心点,要是惊倒了那妇人,师傅怪罪下来,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刚才石头开始滚落的山头上,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对另外一个人说。 “我们在这里布阵布了一天,又从黄昏等到现在,公孙步云到底来还是不来?这个大阵到底有什么样的威力我还没见过呢。”另一个人心中有些不满地似乎在发问。 “来不来我们也要……”最开始说话的人话音还没吐完,只见二人背后猛地腾起一片厚重的黑雾,然后二人便被死死地压在了地上,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黑暗中公孙步云从不远处冒出头来,轻手轻脚地来到二人身旁,地上的人被他放出的鬼头制住了全身,虽无性命之忧,但是在不撤鬼头的情况下,和植物人倒也没什么两样。公孙步云在黑暗中努力辨认着布好的阵脚,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他在地上摸索一番,找了一根笔直细长的竹棍,小心翼翼地将阵脚中的玉胆推开,随着“咝”地一声,阵脚边缘的土地开始龟裂,四周干枯的竹叶也卷了起来,看得出来这个阵脚是被他废掉了。 公孙步云起身出了口气,刚想迈步选一条安静的小路下去,突然原来安放阵脚的位置红光大作,接着原本被废掉的阵内刮起一阵旋风,红光迅速聚拢,直直地射向天空。 “蛛灵复合阵法……!”公孙步云心内一惊,接着远方方圆百余丈的范围内逐渐又射出了八道红光,将夜色照得诡秘而血腥。 第三章 欲辩不能 “哈哈哈,公孙步云,你倒还真有胆色,地狱无门你非要硬闯,那就休要怪我当着众人之面找你讨还血债了。”一阵如同洪钟般鸣响的声音从山间传来,显然其中蕴含了极强的方罡之气。 “你们百余人对我一路护送,亲热有加,我如果不来,岂非显得自己气度太小,不似大丈夫的作风?”公孙步云见自己已经暴露,干脆礼尚往来,借着自己的一口真气,把对方的气势生生顶了回去。 “步云……”周苗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感觉到危难当头,焦急地对着公孙步云发话的方向大喊。 “呆在房间里不要动,他们没有胆量伤你。”公孙步云朝妻子喊话。 “步云……”周苗不听劝告,踉踉跄跄地从竹屋内跑了出来,开始往山坡上爬。 黑暗之中闪出两个身影,紧紧地扣住了周苗,其中一个更为强健的身影手中稍加力道,周苗瞬间瘫软了下去,昏迷不醒。 “你们是谁,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放开我妻子!”公孙步云怒从心头起,架起身形就往山下奔,无奈距离太远,黑影拉着昏迷的周苗再次隐入了茂密的竹林中。 “去年正月十七,我们云始派的陈松,在升蛟潭被困灵,至今昏迷不醒,四十多年的所学毁于一旦,可是你所为? 去年谷雨前两天,少阳派的甄金,在离孙家大院不到十里的地方被拘魂而去,如今疯疯癫癫,六亲不认,可是你所为? 去年大暑,依旧是我们云始派,排行第三的陈宫,被人发现在昆仑脚下丧命,你能说你当时不在场? 去年小满后三日,苍岭派的雷惊儒,被人废去一只臂膀,你可承认是你干的? 去年九月初三,你接连击杀鬼修三大门派五大高手,其中二人竟落至魂飞魄散的结果,你又如何解释? 去年冬至,你谎称要约静安派的掌门谈判,却在众人到了约定地点等你之时,你闯入静安派,盗取金丹,杀害无辜门众,临走之时还放了一把大火,将山门几乎焚毁,你这样是何居心?”山中传来一长串的质问。 “你们云始派刚愎自用,目中无人,欺辱贤德,挤压忠良,我师傅如若不是看不惯你们云始派的胡作非为,又怎么会从指定掌门的位置退下,让你这等奸猾之徒兴风作浪这么多年。另外,鬼修的事你还有脸问我?”公孙步云在黑暗中奋力反击,声势破竹。 云始派的掌门听到这话,稍稍做了一下停顿,然后“哈哈”干笑了几声,接着说:“你师傅,你师傅原本是我云始派门人不错,但是他桀骜不驯,目无尊长,竟然说出什么要更改教规的胡话,这让先祖的颜面何存?仗着自己天资聪颖,在我师傅面前对他人说三道四挑拨离间,他离开云始派,倒是云始派的一大幸事。一个弃徒,教出一个逆徒,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可见你是尽得你师傅的真传啊。” “还有,”云始派掌门话音不落,“你师傅这二十年来,虽然不再以云始派门人自居,但是我们对他依旧礼让有加。独独你这个逆徒,盗取你师傅的法器密宗之后,竟然对他施加毒手,让他暴尸荒野,你好狠啊,我死去的师哥当时为什么没有看穿你的狼子野心。” “什么?”公孙步云听了掌门的话,脑袋里头惊雷轰鸣,紧接着便是一片空白。师傅死了?二十多天前还和自己谈笑风生的师傅,竟然会就这么死了?怎么可能,凭借师傅的修为,怎么可能,不是约好了在这里相见的么,师傅……公孙步云在黑暗中觉得站立不稳,仿佛脚下的山头都在震动,他稍稍定神,扶住手旁的一棵手腕粗的竹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顷刻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话已经说得够多的了,陈掌门,”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与这样的人多说无益,及早做个了断吧。” 山中重新变得安静起来,公孙步云的悲伤化作了满腔的愤怒,自己被暗算,妻子被劫持,师傅居然被污蔑成自己所害。他的眼前陡然间变得清亮起来,刚才红光闪耀的位置有人影在站立着,偶尔挪动一下。公孙步云环顾四周,自己所处的这个阵脚是在大阵的东南方,离最中心的阵眼有将近一百米的距离。蛛灵复合阵他以前听师傅提过,一阵用于连接结界,另一阵则彼此传动,就像蜘蛛的蛛网一样,任何一个阵脚被破坏,其余的则用另外一种方式彼此沟通,阵法威力在不破坏四个以上阵脚的前提下是完全不受影响的。没想到今日自己居然首先就撞到了它。 短暂的安静之后,竹林中开始起风,开始只是竹叶微微抖动,不多一会的时间,风力越来越强,似乎风中还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声,犹如百鬼横行。公孙步云的发髻已经被风吹得四散,衣服也翻飞起来,不时地会因为有风灌进去,鼓成了一个大布包。他试着想和对方再做沟通,详细了解一下师傅的死因,喊声虽然穿透了强劲的山风,但是已经无人再回应。四周的竹子在风的作用下不停地左右摇摆,稍微纤弱一点的新竹,几乎整根都要趴在了地上。 “这是下定决心要我命了。”公孙步云心中暗想。他收好思绪,脚下开始踏步,强迫自己进入了存思的状态。自己身处阵中,犹如在蛛网上的飞虫,已经完全无处躲藏,一举一动都会被阵法传送到执阵作法的人脑中,彻底的敌在暗我在明。此时已经没有什么技巧可以多说,完全就是用实力来硬抗。随着步法的移动,公孙步云右手也没有闲着,与之前同鬼修的遭遇战不同,他这次手诀掐得格外的慢,也格外的稳。公孙步云能被师傅一眼看中,就是因为他不仅灵觉磅礴,而且在作法需要大开大阖的时候绝不扭捏,需要缓慢细腻的时候也从未毛躁。 这是他将近四年前选定的清修之地,当年和师傅二人步入这片竹林,便感觉到了蓬勃的生机。竹子是生长最为迅速的植物,在抽笋的季节有的竹子能一夜长高好几米,同时因为竹子内部中空,与修炼之人相互影响,慢慢会形成自己独特的自然之气。公孙步云手脚不停,身旁的风虽然狂躁,但是他能够感觉到竹子里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正在不受影响地朝自己涌过来。 步法已成,右手手诀未停。公孙步云闭着双眼,感觉到斜前方不远,有一股不讲道理的霸气对着自己直冲过来,这气息暴戾蛮横,虽说是纯阳之气,也不由得令人心生厌恶。他依旧闭着双目,脑海中迅速刻画出整个战场的场景。存思与理性判断互不干扰,公孙步云伸出左手,用最快的速度掐了一个最基本的闭门诀,然后五指并拢,手臂前推。正所谓大巧不工,大象无形,最简单的手诀在高手的使用下,往往比那些花拳绣腿更来得扎实好用。随着一声碰撞的巨响,公孙步云左臂一麻,整个身体差点翻了过去,他努力定住,腰像风中的竹子一样,以一个奇怪的形状折了过去,然后又像风刮过的竹子一般弹了回来。斜前方的暗处一声没有忍住的闷哼从风里滚了过来,然后便又是“哇”的一声,出招的对方显然这一击用了全力,比拼之下遭到了反噬,翻涌的气血直接从胸腔中喷吐出来。 谁也没有多说话,这片竹林里的人,随着第一招的接触,都感觉到了今日的凶残局势,生死之夺,没有任何道理也没有任何怜悯,如果再开口说话,恐怕就是彼此的遗言了。 虽说第一招占了上风,但是局势对现在的公孙步云明显不利。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感觉至少有九个都是修道多年的成名修者,剩下应该也至少是帮派内的个中好手,才有资格参与最后的战斗。况且自己身处大结界,想要穿破结界逃走,除去自己脚下这个,至少还要毁去三个阵脚,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后,离自己最近的阵脚一定做了最重的部署。如果一路打过去,就算能毁掉阵法,公孙步云也不确定还有没有依然没有触发的阵,况且还剩多少力气来逃命,谁又能知道。对方早已做好了周密安排,这一路对自己的迎来送往,显然是一个巨大的调动,应该不会有太大的纰漏。 “既然要我死,那我就把你们这些老道统统捎上黄泉路作伴。”想到这里公孙步云心中不免悲戚,妻子被劫持,原本计划拚个鱼死网破通知师傅,谁料到对方说师傅已经不在人世,若是自己死了,这一切是否都将被湮灭,不再会有人去祭奠,去在意?随着右手的中指与拇指归位,他气息全开,存思之时动用的茅术此刻开始显现,天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裂开了一角,在隐隐的金色背景下,一尊硕大的龟蛇二将残影浮现出来。 第四章 五百年后 五百年后。 江南第一大家族公孙家的公孙老太爷九十大寿,大摆筵席广邀宾客。要说这公孙家,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南四省三十八州,所有数得上号的茶叶、丝绸、钱庄生意,都是公孙家的,不仅如此,就连指着公孙家吃饭的那几十上百号生意场上的朋友,各个也都是财大气粗。所以这寿宴做得要多隆重有多隆重,公孙家特意在年前就重新修葺了院子里的戏园子,现如今满满当当能坐下三四百个人,请来的名角从筵席三天前就开始唱,几个班子轮着轴不歇气地唱,据说一直要唱九天。戏班主不出意料地都得到了丰厚的赏金,虽然累得跟骡子一样,嘴角却高兴得快要弯到了后脑勺。 公孙老太爷单名一个愚,虽然是愚蠢的愚,但是他这辈子可是一点都不愚笨。在公孙愚的印象里,自己幼年时期家境虽然也殷实,但远不如现如今的辉煌,只能说是一般稍好的人家。但是老太爷脑瓜子活,嘴巴子甜,腿脚又麻利,终于领着家人在自己不到六十岁的时候,就挣下了这一座座的金山银山。年轻时的良好生活习惯给他打下了优良的身体素质,虽说已经九十大寿,但是老太爷眼不花耳不聋,此刻公孙愚老太爷正捻着白胡须在太师椅上优哉游哉地听戏,一旁伺候的有水果、糕点、烟茶,足足一排下人。 “广孝啊,”老太爷转头问一旁陪着的二儿子公孙广孝,也是现在公孙家族的话事人,“你让他们都下去吧。”说完指了指身旁伺候的下人们。 公孙广孝冲着下人挥了挥手,男女仆人得了命令,都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爹。”下人全都退远等待之后,公孙广孝凑到公孙愚面前,多年来的沟通习惯让他知道,老太爷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广孝啊,”老太爷又喊了一遍二儿子的名字,“你今年也六十冒头了,再要不了几年就奔着七十去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有些事情,应该及早做决断。生意上的事情,能放手的尽量多地放手,不需要支持的尽量少地给予支持。我当年很早就已经放手一些比较重要的生意给你们,这才发现你的才能,对吧。” “爹,其实大哥,大姐,二姐,三弟……”公孙广孝为人谦逊,刚想先夸一遍兄弟姐妹,就被公孙愚打断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我就想问你,姓公孙的这些个后人里,你最看好谁?” 公孙广孝刚把脑袋重新凑到父亲面前,从戏院影壁的后面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子,看着肤白俊俏,只是眉眼显得轻浮夸张,他一只手拎着鸟笼子,另一只手拿把折扇,正想用扇子去撩一个女仆的下巴,不巧被弯腰的公孙广孝看到了。 “混账东西,你给我过来。”原本公孙广孝就为这个事情惭愧,要论接班人,其实公孙家可以挑选的余地并不多,原因就是从他这一辈起,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方神仙,总是生下的女孩比男孩多,再说年纪超过三十的肯定不行,已经没有培养潜力了,年纪不到二十的也不够资格,委实是太过年轻。现在适合当做接班人来观察的,伸出一只手掌来数,手指头还有富余,总共也就四个人,其中就包括这个提笼架鸟的小公子哥,也就是公孙广孝的正牌孙子,公孙胜华。 “爷爷,太爷爷。”公孙胜华被抓了个现行,只得恭恭敬敬地过来拜见。 “一个下人,丢人现眼……”公孙广孝恨得手心都发痒,几乎要一巴掌闪过去。 公孙胜华低着头完全不敢说话。 “行了,走吧,这些日子客人来得多,确实在这些方面要多注意注意,不要丢了公孙家的名声。”公孙愚对重孙子摆了摆手,待他走远,才语气轻松地对儿子说,“还年轻嘛,你在这么大的时候不也没有娶老婆。再说了,要是人人都争强好胜,那也就没你我的现在了。” “爹,您现在是越来越惯着这些重孙了。您别说我,我大哥像他那么大的时候,早就和您一起干活了,孩子都五岁了。”公孙广孝还在气头上。 “我老了,时日无多,开心一天算一天,烦心的事情交给你们去处理。”公孙愚呵呵一笑,重新把下人招呼到身前,在食盒里挑了一块软糖,放在嘴里慢慢地抿。公孙广孝见此情景,便礼貌地离开了。 在公孙愚老太爷寿辰正日子的前一天,接近黄昏的时候,前来祝寿的宾客越来越多。公孙家早早就腾出了两个五进的两层院子给重要的宾客居住,分别在东西方向,倒也完全不影响本家人的生活起居。天快要完全黑下来之时,听得大门外的礼宾大声地喊道:“周先生来访!” 周先生乃药学世家,药理知识冠绝江南,而且药材生意也做得一家独大,据说如果是周家说这味药找不到了,那你飞到月亮上也找不到,如果周家答应你能配齐这副药,就算是龙的须子凤的胆,你也放心在家里等着,不出两日绝对送至府上。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完全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周家都要有一个女人嫁到公孙家,无论公孙家贫富贵贱,也无论周家的女子俊丑肥瘦。周家的人,永远是公孙家的座上宾。说是祖训,没见过黑纸白字,说是约定,现在公孙家四代人里,除了最老的公孙愚这一代的女人已经故去,剩余三代都有一个周姓的女人,谁也没见过这么长时效涉及这么多人的约定。这两家捆绑得如此之深,让外人除了佩服就是羡慕。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所以必须要门当户对,看着人家公孙家和周家,不就是典型的代表么。 周先生身材中等,面庞清瘦,眼窝略略有点凹陷,唇上方和下巴上都留着长长的胡须,颇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意思。他身上穿着一袭淡青色的长袍,脚上蹬着一尘不染的布鞋,徐徐从轿子里探出身子。后面还有一驾轿子和几个徒步的家丁,周先生下轿后没有先进门,而是转身走到后面那驾轿子前面,一脸怜爱地把轿帘掀开,轿子里先伸出来的是一只粉色的绣花鞋,站定了之后整个人才在周先生的搀扶下走了出来,竟是一个出落得如同初春桃花般的大美女。鹅蛋般的脸庞,烟墨一样的头发,如同凝脂的皮肤,抬头的一霎那两只水灵灵的眼睛里装满了灿烂的色彩。 “周先生好,雪小姐好。”前来迎接的女眷向二人施礼,周先生从家丁手中拿过递来的礼物,送到女眷手旁,女眷连忙摆手说,“周先生的礼物,我是不敢接的,您还是直接送给老太爷最好,老太爷都已经念叨您一个月了。”说完自己捂着嘴笑了笑,可见彼此间倒是非常熟悉。 “也好也好,”周先生听完女眷的话,高兴得哈哈大笑,“就怕老太爷已经睡了。” “这个时间,老太爷刚刚吃完茶呢,您去他后院找他吧,一准是在听戏。” 周先生也不客气,领着女儿周雪直接就朝老太爷的后院而去,看样子也是轻车熟路没少来。 另一间房间内,两个年轻人正在细细地交谈。 “二弟,我听说给太爷爷祝寿这几天,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事情。你知道么?”问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浓眉大眼身材挺拔,一身华丽的真丝装束穿在身上,一点也不显得夸张,倒是映衬得非常到位。 “家里一百多号人,每天事情那么多,我哪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件,我没兴趣打听。”回话的就是之前被公孙广孝批评的公孙胜华。此时他正趴在桌子上,桌上摆着一只上好的紫檀木做成的鸟笼,笼子里一只全身赤红的雀儿正在不停地跳来跳去,公孙胜华手里拿着鸟食逗着小鸟。 “二弟,”之前说话的年轻人语气有点不耐烦,“一只小鸟,又不能说话,你天天拎着笼子逗来逗去,我都不知道你图个啥。” “这你就不懂了,来来来,我给你好好上一堂课。”说到鸟公孙胜华突然来了兴致,不再趴在桌子上,把整个身体都拧了过来,正面面对着他的堂哥公孙胜丘,“这金丝雀啊,品种多,因此毛色也就多,我这只,是上品的辣椒红,你看,从这到这,没有一丝杂色的羽毛……” “行了行了行了,找你说点正事这么费劲。”公孙胜丘摆了摆手,表示不愿意再听下去。 “到底什么事啊,弄得你跟丢了魂一样,有话快说。” “二爷爷在计划选接班人的事情,接整个家族的班,当家主,话事人。”公孙胜丘没好气地把内容说了出来。 “接班人?谁愿意接谁接。”公孙胜华翻了个白眼,继续转身去逗鸟。 “你不想以后当家主?”公孙胜丘将了堂弟一军。 “来,小辣椒,吃饭饭了,来来来。”公孙胜华不做回答,一心逗鸟。 “好好好,你玩你的,我回去睡我的觉。”公孙胜丘见自己说话好像对牛弹琴,也就完全没了兴致,起身出门,临开门时突然好像想起来什么事,就又把头扭回来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二弟说,“对了,我前些日子认识了一个鸟贩子,想起你喜欢鸟,就顺嘴帮你问了几句。他说现在江南最好玩的鸟当属西域的一种叫‘胡隼’的猛禽,厉害的胡隼甚至能抓住兔子,你要是有兴趣,得闲了我帮你淘一只来。” “此话当真?”公孙胜华猛地一下把身子扭过来看着他,满眼放光。 周先生在前面走着,女儿周雪在身后几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公孙家周雪也来过很多次,年纪相仿的子嗣也认识不少。周先生刚刚转过一个门廊,阴暗的角落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低着头的人,没有准备的周先生被吓得一怔。 “诶呦我的大侄儿,你差点没把我的魂给吓出来。”周先生见来人是刚刚从公孙胜华房间里出来的公孙胜丘,又想气又想笑。 “周先生好,”公孙胜丘对周先生施了个礼,然后看见他身后的周雪,又彬彬有礼地对周雪抱了个拳,“雪妹妹也来了。” “胜丘哥哥好。”周雪点头回礼,大方而得体。 “我去你太爷爷那给他祝寿,你要一起去么?”周先生问公孙胜丘。 “不去了,夜饭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太爷爷,我回去有点自己的事情,周先生您慢走,我就真不陪了。”公孙胜丘说完礼貌地告辞。 公孙胜丘回到自己的房间,动手沏了一壶茶,倒出来一杯,然后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杯中热气腾腾,新沏的茶叶还在杯中如金针般一上一下地浮动,他的眼神开始变得精练,稍稍思索一番之后,取笔研墨,飞速地在纸上写了一段话,接着快速地整齐叠好,取出一支信封塞进去,又塞进去一张银票,这才仔细封好。这些都做完之后,公孙胜丘对着门外大喊:“雨生,雨生……” 门被推开了,一个年轻的下人满脸堆笑地弯腰走了进来:“胜丘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去,把这封信给我送了,家里人要是问起你,你就说按我的吩咐出去给周雪买面人,送完之后随便带个面人回来就行。” “还是上次那个地方?”雨生轻声地问。 “对,快去快回。”公孙胜丘说完这些,就把眼睛闭上,不再理会旁人。 第五章 暗流涌动 公孙愚老太爷的后院里灯火通明,戏班子在台上卖力地唱着,底下主宾围坐,吃着小吃喝着上等的茶叶,摇头晃脑地听着戏。 周先生隔着老远就看到了老太爷,于是带着周雪从人群中安静地穿过去。被打扰到听戏的人抬头看见是周先生,无不热情地打招呼。周先生一路短做寒暄点头示意一边脚下不停地往老太爷的方向走,就算是这样,也走了快有一盏茶的工夫。 “老太爷,我来给您祝寿了,祝您寿比南山,松鹤延年。”周先生终于到了老太爷的身旁,稍稍整理了一下,笑呵呵地向老太爷问好。 “啊,是周先生啊,失敬失敬,你看我这戏听得,你要是不打断我,我就是天上打雷也不知道啊。”公孙愚见来人是周先生,满面堆笑,完全不介意对方比他小了四十岁的年龄差距。 “瞧您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周先生用两只手扶住公孙愚的胳膊,意思是不用起身迎接,又转身从女儿周雪手里拿过包好的礼物,双手恭敬奉上,“老太爷,我们周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点零碎的滋补,您别介意。” “啊呀哈哈,怎么会怎么会,”公孙愚笑容不减,“周先生带来的滋补,”他略作停顿,然后把嘴巴凑到周先生的耳边,“就算是当今皇帝,也未必吃得到啊,哈哈哈。” “快给周先生让个座。”公孙愚高兴地用手捅了捅身边的年轻人,年轻人这才得了机会向周先生和周雪问好,起身把挨着公孙愚的座位让给了他。 周先生刚刚落座,公孙愚就像小孩子一样把身子侧过来靠着他,用干枯得像松枝一样的手指头把戏折翻开,示意周先生点一段。周先生一番客气,坚决不点,说跟着听就是了。公孙愚于是笑眯眯地把戏折收回来,目光落到了周雪的身上。 “你家这个雪姑娘,真是越来越出落了,我第一次见的时候,才这么大。”说完还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又自顾自地呵呵笑起来,俨然一个老小孩的样子。 “太爷爷好,祝太爷爷越来越精神,越来越开心。”周雪嘴巴和相貌一样甜。 “啊呀呀真好真好,你家雪姑娘和我们胜岩差不多大吧?”公孙愚说完看了看身旁让出座位的年轻人。 “胜岩哥哥大我两岁,我今年十九了。”周雪抢着回答。 “呦,真是个小机灵鬼。”公孙愚来回看着两个年轻人,满眼的欢喜。 周先生见周雪和公孙胜岩眉目对闪了一下,就接过话说:“去吧,跟你胜岩哥哥玩去,我和老太爷听会戏。” “周先生再见,太爷爷再见。”两个年轻人高兴地走了。 “我前段日子听广孝哥说,您老想在寿辰把小家主的事情定下来?”周先生从面前的食盒里拿了一块糕点,一边问公孙愚一边慢慢地掰下一小块送进嘴里。 “周先生,你也不是外人,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公孙愚微笑着说。 “挺好,非常好,家不可一日无主,应该定下来。” 公孙愚摆了摆手:“当然要定下来,但是没广孝说的那么快,两个月之内吧。我的意思是,你觉得这几个后生里,谁最合适。” “这个……”周先生停下了掰糕点的动作,迟疑地看着公孙愚,“您当真想听?” “当然,你周先生见多识广,你的意见当然重要。” “您就别笑话我了,我觉得吧,胜丘和胜岩两个孩子不错。” “怎么说呢?”公孙愚追问了一句。 “胜丘在合适的人里年纪最大,最要强,据说钱庄的生意也打点得很好,但是还是不够稳重。而胜岩呢,这个孩子看上去纯粹,很干净,做事大方得体,最关键的是,我觉得他很护着家人,您看我哪次来,只要胜岩在家,基本上都是陪着您的。” “呵呵呵,”公孙愚笑了几声,显然对公孙胜岩的陪伴非常满意,“不过我担心的是,这么大一家子,光是纯粹善良可不够用。”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可不替您老操心这个事情咯。听戏听戏。”周先生不再深入地谈下去,认真地看向戏台。这是整个园子里最好的位置,不一会的工夫,两个忘年交就听得聚精会神了。 “胜岩哥哥,我不来你家玩,你就从来都不去我家,是不是不喜欢我和你一起玩啊?”夜色中周雪和公孙胜岩两个人站在假山旁,屋檐下的灯笼安静地亮着。 “来我家不好么,你家人太多,我认识的又没几个,你爹一天到晚都在忙,再说了,我还得陪我太爷爷,丝绸上的生意我也做了两年多了,事情忙不过来呢。” “这么多人,你不陪就没人陪了啊?”周雪对公孙胜岩做了一个鬼脸。 “那是两回事,我陪是我陪,别人陪是别人陪。”公孙胜岩被周雪抢了一句话,着急解释,但是在周雪面前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差点憋出来一个大红脸,还好是晚上,否则肯定又要被她笑话了。 “瞧你,还急了。什么哥哥啊。”周雪伶牙俐齿不饶人。 公孙胜岩自知说不过周雪,从身后折了一根指头粗细的竹子,胡乱地往假山后面的鱼池里扎了起来。 “明天就是你太爷爷的寿辰了,你这么孝顺,备了什么礼物?”周雪转移了话题。 “我从茶园里亲手摘了两斤茶叶,自己焙好了,味道可不错了,要不要分你一点?” “我又不是老头,我不喝茶。而且我也不喜欢分别人的礼物。” “你说人家都夸你知书达理,你在我这怎么有时候这么刁蛮?”公孙胜岩一头雾水。 “因为你傻啊,我喜欢和傻子玩呗。” 公孙胜岩听完这句话,扔掉手里的竹子,在黑暗中扮了个鬼脸,对着周雪突然冲过去,嘴里还说着:“傻子来了,傻子来了。” 周雪笑着逃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追逐,身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公孙胜丘派出去的下人雨生一直快要走到了靠近城门的位置,人声逐渐冷清起来。雨生到了青石板路的转角,然后凭着记忆拐到了一条泥泞的小巷,这条巷子里一点灯光都没有,似乎就不是用来住家的地方。雨生一边走一边侧头数着经过的门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第十二间。这是一间低矮的木板房,与其他的房子一样破败,唯一有区别的是,门板的缝隙里透出丝丝的灯光,说明里面现在有人,但是又听不见人说话和走动的声音。 “咚咚咚。”雨生确认了一下左右没人,便上前叩响了房门。 没有人回答。 “咚咚咚,咚咚咚。”雨生继续敲,这次的力道比刚才加大了一些。 “什么人?”屋内终于有人发问,语气紧张。 “朋友。”雨生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 “干什么啊?”屋内继续问道,这次的语气倒比之前轻松了一点点。 “找人补锅。” 说完这四个字雨生不再有动作,双手下垂,安静地站在门前等着,过了一小会,屋内传出走向门边的声音,接着老朽的门闩被哐当一声抬起,门开了,一个身形矮小的中年人从门缝里把头伸出一半。这个中年人前额往上的头皮油光发亮,不知道是自然秃的还是怎么回事,脸上坑坑洼洼的像橘子皮一样,上嘴唇的胡茬像荒坟上的野草一样胡乱扎着,样貌萎缩至极。他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雨生一眼,没有说一个字,就把头缩回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却没有落门闩。 又过了一会,门被一个看似正常路人的高个子中年男人打开。中年男人站在雨生的对面,也不仔细看他,只是瓮声瓮气地问:“锅呢?” 雨生把信封从怀里掏出来,直直地递过去,中年男人接过来拆开信封,往屋内走了几步,找到一个光线凑合能看明白的地方,把信摊开扫了一眼,然后对雨生说:“明天就能送到,不用再来取了。”说完看着雨生走了过来,却没有迈出门槛,在即将面对面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再次把门关上,这次门闩在里面落了下来。 天气虽然不冷,站在门外的雨生经过这几个照面,手心内已经湿漉漉的满是冷汗。他一路小跑出巷子,头也不敢回,终于跑到了来时的青石板路上,这才有时间放慢脚步,伸出两只手来回来去地在背后擦了好几遍。这两个中年男人他是第二次见了,但是依旧觉得那么的渗人,看到了就说不出来的害怕。经过卖面人的小店铺时,雨生想起来公孙胜丘说的要带个面人回去,于是停下来掏钱买了个胖墩墩的小娃娃面人,一路走一路举着,想到自己快三十岁了还在半夜的大马路上举个小面人,不由得自己笑话起自己,心情也就没之前那么紧张了。 “老八,公孙家的锅,以后能不能不补?”在雨生刚才敲过门的那间房间里,橘子皮脸的矮个子对高个子说。 “怎么?公孙家怎么了,公孙家的钱就不是钱了,是烫手的山芋了?”高个子窝在角落里抽着烟袋,房间里豆丁般的灯光只能照出他大概的轮廓。 “你忘记江湖上的传言了?”橘子皮脸说完冷冷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就像是撕破布一样。 “传言,传言个屁,这么多年也就听过一次,算个吊毛的传言,连谣言都算不上。再说了,我又不是什么修者,我也没见过什么修者,和我没关系。上次把公孙家的绸庄给烧了一间,还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公孙家真要是像传言那样,还用得着报官?全他妈是有钱的废物。”高个子似乎对有钱人颇为不满,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重重的,从嘴里喷出的烟都远了不少。 “你他妈不是修者,可老子好歹算半个,以后公孙家这样的事情,不要把我给掺和进去。”橘子皮脸起身拍了拍屁股,似乎是要出门,大半夜的也不知道他能去哪。 “你去哪,老六?”高个子问橘子皮脸。 “老子去烧柱香。”橘子皮脸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烧个屁啊,哈哈哈,连是谁要补公孙家的锅咱们都不知道,烧了也白烧。你的香白烧,公孙家的绸庄也白烧……”高个子显然被橘子皮脸逗乐了,整个身体都往前倾,露出一副扭曲的笑容。 第六章 寿宴危机 第二天一早,公鸡刚刚打鸣,天边还没有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公孙家就开始忙碌了起来,一片人声鼎沸的场景。这是公孙愚老太爷的九十寿诞,所有下人都早早起床准备早已分配好的事情。路途遥远的一些宾客最晚今天也会到达了,而已经到达的客人们,在公孙家的精心招待下,倒也住得逍遥自在。 所有的子嗣们早已收拾妥当,以家为单位在公孙愚的门外候着,只等老太爷醒来便挨个去祝寿送吉利话。这个环节宾客是不参与的。人老了睡觉就轻,公孙愚醒来之后其实还早,但是心疼屋外的子孙们,便在下人的帮助下洗漱完毕,穿上前夜准备好的喜庆衣裳,去了先祖的祠堂里告慰一番,然后坐在大堂里等着大家。 最先进去的是公孙广孝一家,因为是家主,这种喜事自然当拔头筹。接着是公孙愚的大儿子,大女儿……一整套流程走下来,居然把老太爷累得够呛,于是公孙广孝又安排下人服侍老太爷再作休息,大家纷纷告退。 等到公孙愚再次露面,便是隆重的午宴了。宾客齐聚,一片喜洋洋的气氛。公孙愚坚持不要下人服侍,自己兴冲冲地走进筵席,众人站成数排纷纷向他道喜。 “谢谢各位朋友的赏光,有的不远千里过来与老朽祝寿,实在是令我愧不敢当啊。”公孙愚用了最大的嗓门开始说话,“先祖庇佑,老朽苟存于世,马齿徒增。今日大家齐聚一堂,也算得是公孙家难得的一件幸事。我就不再多言,还望大家吃好喝好,吃好喝好啊。”说完公孙愚拱拳致谢,众人四散入席,有些早已熟识的朋友完全不拘束,刚坐下就开始吆喝着要喝酒,比一比到底谁的酒量更好。 年轻人不喜欢这种喧闹的场面,周雪吃到六分饱,就觉得四周的声音炸得脑袋轰轰作响,于是丢下碗筷,找到了公孙胜岩大声说:“胜岩哥哥,你还没吃饱啊?” 公孙胜岩看了父亲公孙茂德一眼,公孙茂德原本就不是什么严苛的家长,再加上周家在公孙家的地位颇高,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坐不住也属于常事,不如就让自己的儿子当个陪客,于是点头权当做默认。 “这几百个人里,你说你能认识多少个?”周雪一边蹦跳着往外走,一边问公孙胜岩。 “凡是做绸缎生意的,我大多都认识,你还没来的时候,我光是打招呼都把嗓子给说哑了。” “我今天在院子里看见四个人抬着一个足足比一个人还要长的贝壳,雕成白孔雀开屏的样子,简直漂亮极了。你看到了么?”周雪问。 “那是南海的船王鲍老板送来的砗磲,什么贝壳,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公孙胜岩取笑周雪。 “讨……厌!”周雪拉长了声音,对着他吐了吐舌头,“南海开船的和你们公孙家有什么样的来往?” “我们有东西要运到南洋去卖啊,包括我现在做的丝绸,有些也是直接和鲍老板合作的。” “没劲,这个老板那个老板的。”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公孙家的正门口,公孙胜岩看见几名家丁正在推搡一个举着幡子的算命先生,看样子就快要动手打人了。 “干什么呢?吵吵嚷嚷的!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么?”公孙胜岩出言制止。 “胜岩少爷,正因为小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才没出手打他,一直忍到现在,要是放到平日,别说是打,我能把这个老瞎子的舌头给揪下来。”其中一名看似管事的家丁气呼呼地说。 “到底怎么回事?”公孙胜岩追问。 “小的不敢说。”刚才接话的家丁低头回答。 “说,我不怪你。”别看公孙胜岩被周雪欺负得一愣一愣的,遇事却是毫不含糊。 “这个老瞎子说什么算出来此地有大凶之象,非要过来与主事人说道一番,好能趋吉避祸。哎呦少爷您看我这嘴……”家丁说完表情夸张地扇了自己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 公孙胜岩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老瞎子。佝偻的身躯,挂幡的棍刚好用来当做拐杖,脸上爬满了沟沟壑壑的皱纹,一身道袍倒是干净整洁。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公孙胜岩心生疑惑,特意问老瞎子。 “老道不知,老道只懂卦象,不懂世故。”老瞎子翻着没有黑眼珠的眼球回答。 “臭瞎子,不准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今天是我公孙太爷爷九十大寿,你再瞎说,我,我……”周雪在旁边看得一时气急,竟然结巴了。 公孙胜岩摇了摇头,对老瞎子说:“你还是赶快走吧,我们公孙家有祖训,不与江湖术士打交道的,所以无论你说的真假与否,都不会有人听的。”这番话倒是的的确确的实情,这个祖训具体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谁也不知道,但确实是真话。 “听到了么,还不快走?”管事的家丁见主人在场,急于表现一番,见老瞎子不动,直接上去给了他腰上一脚,老瞎子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往前冲了好几步,终于还是摔趴下了。 “谁让你踢他的?”公孙胜岩见老瞎子摔倒,心有不忍,对着家丁不高兴起来。 “就是,谁让你踢他的?”周雪虽然嘴上不饶人,心里也同情起来。 公孙胜岩扭过头看着周雪,憋了半天冒出来一句:“谁……谁让你学我说话的?”说完这话浑身不自在,干脆转身回了大院。 “胜岩哥哥,胜岩哥哥。”周雪追着跟了进去。 老瞎子抖抖索索地从地上爬起来,再蹲下身子用手摸到幡子,辛苦地像虾米一样弓着身子一摇三晃地向前走。在确认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之后,老瞎子拐进了一个小巷,重新蹲下身子,用拇指和中指撑开眼皮,接着从两只眼睛里分别取出了半只空心的蜡丸。这人起身后把腰板一挺,健步如飞,手里的幡子也毫不心疼地撕烂,走一段距离就往角落里扔一个布条。做完这些之后,他从道袍里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些看上去像是水的东西,一边走一边往脸上抹,几个迈步的时间,居然变成了前一天晚上给雨生开门的橘子皮脸老六。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说了什么?”高个子老八坐在一个长满青苔的石阶上问橘子皮脸。 “说了个屁,他妈的人都没见到。” “不应该啊,送来的信里说得很清楚,让我们装成道士去吓唬他们管事的人啊。” “吓唬个鸟,他们有个管事的年轻人对我说了,公孙家有祖训,不与江湖术士来往,听着语气还像是真的。” “那个管事的还说了啥?”高个子老八又问。 “还说了屁,老子大门都没能迈进去,还他娘的被看门的家丁狠狠踹了一脚,诶呦疼死老子了。”橘子皮脸说完把手反到背后揉自己的腰,揉了几下停下来问高个子,“你的火放得怎么样了?” “公孙家的丝绸还真他妈的不错,一点就着,火光都要冲到天上去了。”高个子看着橘子皮脸,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让你瞎烧香……” 公孙家的鞭炮纸皮就像下了一场红色的鹅毛大雪一样,在地上整整铺了一根手指头那么厚。忙碌热闹了一整天,终于到了晚上,休息的休息,离去的离去。公孙广孝终于有时间停下来喘口气,今天他父亲的事情最大最重要,任何没有与父亲有直接联系的事情,一律压到宾客走了以后再说。 “红妈,麻烦你找人帮忙把胜岩给我喊来。”公孙广孝端起红妈刚沏好的茶抿了一口,便着急地吩咐她。红妈是家里多年的老妈子,也算得上是半个家人了,因此公孙广孝对她也是特别客气。 “老爷您这累了一天了,也不说休息一下,身体最重要啊。”红妈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是脚下不停,推门出去了。 “少爷……”公孙胜丘的门外响起雨生的声音。 “进来吧。”公孙胜丘也没休息,正和衣坐在灯前。 “少爷,二老爷的下人去找胜岩少爷了。” “知道了,没你事了,休息去吧。”公孙胜丘的眼里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却不看雨生的脸,一边用手拨弄着灯芯一边说。 雨生走后,他又坐了半盏茶的时间,然后迈步推门,不徐不疾地往公孙广孝的住处走去。 第七章 心怀鬼胎 第八章 蛛丝马迹 第九章 变本加厉 第十章 祸起萧墙 第十一章 顺藤摸瓜 “哎呦这位大爷,以前可没见过您啊,您到我们绣春楼来,是要来喝酒呢,还是要来找相好呢?”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女人手里拿着香得令人生厌的手绢,拦在一位穿着灰褐色长袍,扎着蓝色腰带的怪人面前。她一边说一边摇着手里的手绢,弄得长袍怪人鼻子直痒痒,差点要把喷嚏打出来。 “喝酒。”这个怪人话不多,眼神也不太友善,嘴皮虽然动了两下,但是眼睛完全没有看老鸨,而是开始往里面打量。这绣春楼乃是城中最热门的风月场,此时刚刚才到下午,但是已经来人如织,男男女女嬉笑打骂着,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 “您是第一次来吧,我和您说一下,喝酒您可以……诶诶诶,怎么直接就往里面闯啊?大春,大春,跟上那个长袍子,把他给我撵出来。”老鸨见长袍怪人不愿意搭理她直接往里进,赶忙招呼一旁的打手。 被叫做大春的打手看上去虎背熊腰,几个健步就追到了长袍怪人的身旁,大春伸手探住怪人的肩膀,用力要往回拉。这长袍怪人看着四十冒头,面色灰暗脖颈消瘦,长袍在他身上穿着就像是竹竿上挂了一副大蚊帐。怪人被大春这么一拉,倒也没有做挣扎,顺着势就直直地往后倒了过去,竟然直接倒在了大春的怀里。 “我有约的。”长袍怪人用一只手搂着大春的腰,不急不慢地说,另一只手从袍子里掏出一个木质的牌子,在大春面前晃了晃。 大白天的一个大男人抱着一个怪男人,而且是在这种烟花柳巷之所,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尴尬。大春把长袍怪人扶起来,用手攒成拳头在嘴巴边上吭吭干咳了几声,然后拿过牌子看了看,给怪人指了个方向,扭头独自朝门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冲着老鸨摊了一下手,意思是人家是花了钱的客人,我可赶不走。老鸨见此情景,也就不再追问。 长袍怪人找到了房间,推门进屋。别说有花枝招展的美女陪着喝酒了,里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怪人返身把屋门关上,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屏风后面的隔间里窗户是开着的,窗户旁边不远的位置有一张八仙桌,桌上细看有一只鸽子一动不动地立着,偶尔咕咕地出个声。 他绕过屏风走近细看,这是一只信鸽,鸽子左腿上绑着一小枚蜡封的纸卷。看样子约他见面的人并不想被认出来,所以挑了这种神神秘秘的方式。长袍怪人用两手抓住信鸽,信鸽安静地被捧在手里,顺从地任由怪人把蜡封纸卷取下。可当他刚把信鸽放回桌面的时候,信鸽毫无征兆地突然拍动翅膀,冲着开启的窗户就要飞到屋外去了。怪人来不及思索,连忙从袖口中抖出一截细长的管子,口中轻轻说了三个字“追上去”,接着抬手一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信鸽飞走了,怪人把蜡封纸卷拆开,上面写着蝇头大小的密密麻麻的字,他仔细读了两遍,然后按照纸卷内所说,弯腰在床板下面摸索一番,找出来两张大额的银票。他把银票收好,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壶冷茶,喝完起身离开了绣春楼。 公孙广孝这些日子有点烦。一晃老太爷的九十寿辰已经过去一个多礼拜了,家里的事务已经步入了正轨,大家都按部就班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忙着自己的活计,但是烧绸庄这个事,到目前为止也没有明确的说法,王捕头那里偶尔和自己通一下气,说的也都是场面上的话,具体进展怎么样,完全不知情。他特意问过侄孙公孙胜岩,公孙胜岩好像比自己知道的还要少,要不是多年来的修养够高,为了这个事情他真的想在王捕头面前发顿脾气。另外就是公孙胜丘说起来要提亲的事情,如果特意为这个事情往周家跑一趟,万一对方没看上公孙胜丘,碍于情面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反而让自己破了这个周家选亲的规矩,大家都尴尬。不说吧,这公孙胜丘已经问了自己两次了,每次还都是振振有词,什么婚姻大事传宗接代的,又不好为了这种事情把侄孙骂一顿,是啊,谁又没有年轻过呢,再说这又算不得什么非分的要求,所以听得自己直想躲起来。 事情一件一件办,先找个借口去老太爷那里问一下,需要不需要给周先生回一个礼,老太爷肯定不会阻拦,这样也好拿住机会和周先生提一提。 公孙广孝拿定了主意,就往老天爷的住处走,快要走到的时候,却看见老太爷的下人们像被捅了蜂窝的马蜂一般到处奔跑,一个女婢低着头急匆匆地差点撞上自己。公孙广孝心里觉得不妙,顾不上发脾气,抓住女婢就大声地问:“怎么这么火急火燎的,怎么回事?” 女婢见是公孙广孝,赶紧站定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太爷……老太爷……” “老太爷怎么了?”公孙广孝急脾气瞬间上来了,一边问一边抓住女婢的肩膀大力地摇晃。 “呜……呜……老太爷方才吃完饭,说是要到后院去走一走,也没让我们搀扶,结果一个不小心,重重地跌了一跤,现在昏过去了还没醒。” “你们这些废物!”公孙广孝急火攻心,甩手就给了女婢一个耳光,女婢被扇了这一记耳光之后完全懵了,一动不动地立在他的面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愣着干什么,通知他们去找大夫和周先生啊!”公孙广孝几乎要咆哮起来。 女婢这才回过神,又急匆匆地往外走去了。 不多时的工夫,公孙家里有点身份的人都来到了老太爷的屋前,公孙广孝只让自己的兄弟姐妹进了屋,其余人等一律在外面等着。老太爷躺在床上,依旧昏迷不醒,额头破了一个洞,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但是大夫还没有来,没敢包扎,身上盖着蚕丝的被子,一条腿露在外面,膝关节的位置明显有错位,裤腿也提到了大腿之上。 “二哥……”公孙广孝的妹妹面色焦急地问。 “行了,你们也出去吧,在这看着也帮不上忙,”公孙广孝看着兄妹们说,“大哥你留下。” 众人刚要出去,门从外面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老迈的大夫迈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挎着药箱的小伙子。 “霍大夫……”公孙广孝抱拳示意了一下,然后不再多言,立在昏迷的父亲身旁。 霍大夫点了点头,径直走到了老太爷的床前,刚要离去的众人见大夫来了,又返身聚拢过来,想听听大夫怎么说。 霍大夫低头喊了一声公孙老太爷,见没有回应,就俯下身子,用手把老太爷的眼皮往上掀了一下,老太爷的眼球直愣愣地看着上方,散痪无神。霍大夫松开手指,让老太爷的眼皮重新闭上,然后伸出左手,搭在老太爷的手腕上开始把脉。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整个房间里安静得像没有人一样,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霍大夫把手收回来,然后转头示意身后的小伙子,小伙子恭敬地递上药箱,霍大夫在里面稍微挑选了一下,取出了一枚扁平的药片,用左手拉开老太爷的下颌,然后把药片垫在他的舌下,再重新把老太爷的嘴合上。做完这些,霍大夫起身拍了拍手,身后的小伙子开始给老太爷包扎。 “霍大夫,您看……”公孙广孝这才开始发问。 霍大夫看了看四周,稍微沉吟了一番。公孙广孝明白他的意思,重新把兄妹都支到屋外,只留下了自己的大哥。 “伤得太重,若是年轻人,恢复个三五月倒也没有大碍,可是老太爷年纪在这摆着……”霍大夫摇了摇头。 “我爹几时能醒过来?”公孙广孝的大哥发问。 “如果今晚能醒,以你公孙家的能力,辅以药石,兴许还可以拖个一年半载,要是今晚醒不过来……”霍大夫话说一半,看了看对方,意思是那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公孙广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满是悲伤。此时门再次从外面被推开,周先生站在屋外收了收急匆匆的脚步,沉稳却不失迅速地走了过来。 “周先生……”公孙广孝兄弟抱了抱拳,霍大夫也对周先生点头示意。 周先生匆忙回礼,看着躺在病榻上的老太爷,一脸愁容。 “怎么就摔成这样,唉……”周先生也叹了口气,“十天前我们还在一起听戏呢。” “唉,听下人说,老太爷吃完饭要出去走走,没要人搀着,结果一个不小心,唉,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大哥公孙广顺说。 “方子可开好了?有什么缺的么?”周先生问。 霍大夫看了看周先生说:“我这就开方子,有周先生你在,一定不会缺。但是老太爷本身年事已高,我们与公孙家相识多年,也就不绕弯子说,怕是不好办啊。” 公孙广孝定了定神,干咳了一声,接着霍大夫的话说:“那就尽人事,听天命吧。客气话我就不再多说了。”说完再次致谢,走到门边把门打开,屋外的人齐刷刷地看过来,他示意大家可以进去了,然后喊了一声周先生,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后院走去。 第十二章 凶相毕露 谢老板在花鸟市场的生意做得不算小,他店里鸟的品类多不说,而且品相确实要超出同行一些,再加之谢先生也有些生意头脑,一些稀奇古怪的鸟,就算本地没有人买来养着玩,他也会弄上一两只,挂在自己的店面门前招揽客人,因此店里的生意也算红火,每天关门都比别人要晚一些。 这天好不容易送走了所有的客人,谢老板招呼小二把挂在外面的鸟笼都收了进来,该喂食的续上食物,该喝水的也摆好水盅,等到收拾完毕,小二也离去了,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钱挣得确实是辛苦,一天的时间差不多除去回家睡觉,都搭在了这市场里。 谢老板换了身衣服,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的事务,推门准备把门口的灯笼取下来熄灭,然后回家好好歇息。门刚刚被拉开一条缝,突然猛地往他的方向一弹,差点没把他撞个鼻青脸肿,还好谢老板动作快,闪身躲过了这一下。 借着门口灯笼的光线,谢老板看到一个穿着灰褐色长袍,腰间系一条蓝色腰带的中年瘦子站在自己的对面,脸上毫无表情。 “这位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不做生意了,您看。”说完这些话谢老板把手举起来往里划了一圈,黑灯瞎火的,确实是要关门回家了。 “大生意。”长袍怪人说话瓮声瓮气的,而且惜字如金。 “大生意也不做了,真不做了,您还是请回吧。”谢老板看着来人怪里怪气的,心里有点害怕,一边说一边返身要锁门,不敢看对方的样子。 “买鸽子,信鸽。”长袍怪人又吐了几个字。 “哦,那更加对不起您了,我这不卖现成的信鸽,对不起对不起。”谢老板手有点哆嗦了,手里的铜锁摁了好几下都没有对准锁眼,只能强装镇定。 长袍怪人把身子侧了侧,转到谢老板的斜对面,两人借着灯笼的光能看个脸对脸。谢老板努力不去看对方,再次摁铜锁,还是没锁上,十个指头都不听使唤地抖起来,再加上心里完全没底,手一滑,铜锁干脆掉在了地上,发出“叮当”的一声。 “我帮你。”长袍怪人弯腰把锁捡起来,然后在起身的一瞬,照着谢老板的腰就推了一把,谢老板心里没底脚下无根,软塌塌地就顺着劲不由自主地用身子把门撞开,直接跌进了房间。 “客官,你……你到底要干什么?”谢老板怕得要哭起来了,“我一个做小买卖的,不曾得罪过您啊。” “绣春楼的信鸽,你是替谁放的?”长袍人总算说了一句长点的句子。 黑暗中谢老板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心里却是彻底的死灰。公孙胜丘派他放信鸽这个计划,他在心里摸排了很多遍,不觉得会有纰漏,这花鸟市场里,卖鸽子的商户少说也有四五十家,对方不可能长了翅膀跟着鸽子飞到自己的门店来吧。他只负责出鸽子,蜡封纸卷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他可压根不知道。这才过了没多长时间,就有怪人找上门来,而且这怪人看上去就让自己觉得六神无主心肝打颤。 “什么绣春楼?什么信鸽?”谢老板在做最后的抵抗,但是语气无比惊惶尖厉,听着就像是猫被踩了尾巴。 “谢老板,说谎不好。”长袍怪人没来由地突然咯咯笑了两声,接着从腰间取出来一个像蝈蝈笼一样,但是只有蝈蝈笼一半大小的东西,这东西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蓝光,表面好像还有水波一般的动静,看着十分诡异。 “救……”谢老板刚想喊救命,只见黑暗中长袍怪人用手一挥,一团黑影从蝈蝈笼里瞬间钻出来,扑到了他的面前。他看着这团黑影在空气中像被揉搓的面团一样不断变换,最后变成了一个蓝色骷髅头的样子,终于没能忍住,蜷缩在地上的两条腿一个控制不住的哆嗦,紧接着一股温热腥臊的液体从腿中间流了下来。 “我有钱,我把他给我的钱都给你,你饶我一命,我上有老下有小。”谢老板送胡隼给公孙胜丘之后,公孙胜丘觉得他是一个会来事懂眼色的人,于是借用信鸽的事情就委托了他,还给了一笔不小的封口费,谢老板当时也是推脱不要,公孙胜丘却坚持要他收下,几乎快要变了脸色。 “不要钱,要人。”长袍怪人说完,谢老板面前的骷髅头突然做出了一个笑脸,然后趴在谢老板的小臂上,一点点地逐渐变小,谢老板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挤进了自己的手臂,一股寒意顺着手臂走遍全身。 “公孙胜丘,公孙胜丘……”他快要失去了理智,闭着眼睛不敢看自己的手,张着嘴大声地叫喊。 “好。不要说。”说完这几个字,长袍怪人转身就走,谢老板睁开泪眼,看见自己手臂上的蓝色骷髅头恢复了原来的大小,倏地一下又钻回了蝈蝈笼里,接着手臂开始温热。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他才感觉到自己有往肺里吸气的动作,刚才经历的短暂事情让他彻底吓破了胆,全身瘫软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周先生和公孙广孝两个人在后院坐着,下人伺候着摆了一桌好茶,二人面对面,谁也不说话,只有刚刚沏好的茶水在冒着热气。坐了大概能有半柱香的时间,下人见茶凉透了,又恭敬地走近,重新给他们二人换成热茶。 “悲喜人间常有,如四季交替轮回,广孝兄你还是不用太伤心。”周先生率先打破沉默。 “我也这一把年纪了,道理我懂,周先生不用费心劝我。”公孙广孝苦笑了一下。 “但愿老太爷能扛过这一关。”周先生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态度诚恳地说。 “我倒是想问你一个别的事,咱们公孙和周家两家,世代交好,我看你家雪儿生得聪明伶俐,不知道有没有想嫁过来的意思,如果雪儿有这个念头,又不知道到底看上了谁?”公孙广孝终于问出了这件事。 “这个……呵呵呵呵,”周先生笑了几声,又把面前的茶端起来抿了一口,茶香在唇齿间回味悠长。他停了一会,把茶杯放下,用两只手撑住左右大腿,身体往前倾了倾,看着公孙广孝的脸认真地说,“我觉得雪儿有喜欢的人,就在你这几个孙儿里面。你我虽以兄弟相称,但是论起辈分,你还是我叔,所以如果雪儿真能嫁过来,我也是万分乐意的。” “你觉得胜丘这孩子,雪儿喜欢么?”公孙广孝继续试探。 “我觉得雪儿更喜欢胜岩一些。”周先生直言不讳。 “哦,胜岩,胜岩也挺好。胜丘胜岩都不错。”公孙广孝也端起面前的茶杯,却是一口饮尽,接着不见外地给自己面前的水杯倒满,回头看了一眼旁边不远的下人,下人识得老爷的眼色,低着头出了后院。 “我是这么想的,如果谁娶了雪儿,谁就做少家主。不必等我百年之后,只要二人给公孙家添了男丁,我便彻底放权,也过老太爷这样的日子。”说完公孙广孝兀自摇了摇头,又补了一句,“人生苦短啊。” “谁说不是呢,嗨。” 二人坐着又聊了一会,夜色渐深,周先生起身告辞,公孙广孝坚持要送他出门。刚刚走出老太爷的大院子没多久,公孙胜华就兴高采烈地迎面走了过来,他一只手向前平伸着,整个小臂上戴着一个厚实的鹿皮套子,鹿皮套子上立着一只比茶馆里的茶壶还要高的鸟,这鸟两只乌黑发亮的长爪子狠狠地抠住了鹿皮套子,其中一只爪子上栓了根长长的皮绳,绳子的另一头攥在公孙胜华没戴皮套的手里。公孙胜丘在身后不远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好像要去干什么事情。 “胜华胜丘。”公孙广孝喊了一声。 “爷爷,周先生。” “二爷爷,周先生。” 二人恭敬地打招呼,但是公孙胜华明显要显得有点害怕。 “去哪啊?大半夜地扛着一只鸟,成何体统。”公孙广孝虽然见到自己的孙子就不留情面地批评,但是其实从心底里来说,公孙胜华看到他害怕,他看到公孙胜华也是打心眼地头疼。 “哦,二爷爷,我们去找胜岩。”公孙胜丘知道二弟害怕,替他挡了一关。 “胜岩这两天都不在家,你们找他干什么?胡闹。”说完这句话,公孙广孝把手一甩,和周先生继续朝大门的方向走过去。 “以为我不知道,拿胜岩来当挡箭牌。”公孙广孝消了气,也不看周先生,低声地说。 “胜丘这小子,有点鬼精鬼精的,哈哈。”周先生摸着胡子笑起来。 “好不了,一定会为这个吃亏,看着吧。”公孙广孝也笑了起来,似乎只是说笑,没当一回事。 送走了周先生,公孙广孝打算回到老太爷的房间看看情况,霍大夫说如果不能今天晚上醒过来,基本上就可以准备后事了。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心烦,推门进去发现除了自己的大哥公孙广顺和几个下人在照料老太爷,公孙胜丘居然也陪在床前。 “行了,时间也不早了,我来换你们,如果我累了,会让他们去喊大姐的。”公孙广孝见他大哥在场,也不好意思再提刚才遛鸟的事情,毕竟人家才是亲爷爷,多少要留着面子。 “也好,刚才我已经给爹喂了药,不太好喂,要把嘴掰开,脖子上的药汁我已经让他们擦干净了,衣服就暂时不用换,太不方便,先将就着吧。我先回去,有什么事情你也通知我一下。”公孙广顺说完起身离开了。 “你不走?”公孙广孝见侄孙还坐在老太爷的床前,猜到他肯定有事,就明知故问。 “二爷爷,我再呆会。”公孙胜丘像个懂事的孩子一样笑着说。 “行,难得孝顺。”说完这几个字,公孙广孝不再说话,眯着眼睛开始有一阵没一阵地发呆。 “二爷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公孙胜丘喊了一声。 “啊……” “周先生那里有更好的药么?”公孙胜丘把话题往周先生身上引。 “没有,看你太爷爷的运气吧。生死有命,我们不要强求。” “哦,您和周先生呆了那么久,没说点别的?” “说什么?”公孙广孝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提亲啊,我都和您说了好几次了。” “你太爷爷现在这样,你让我怎么提?” “哦。”公孙胜丘语气中明显透露着失望。 “回去吧,顺便让红妈把洗脚水给我打来。我也累了,该泡脚了。” “哦,那我走了,二爷爷。”公孙胜丘说完,掖了掖老太爷的被角,然后起身离开了。 第十三章 引火烧身 公孙胜丘从老太爷的房间里出来,心里憋着不痛快。其实说到周雪,他并不是那么的喜欢,这世间的女子他也见过不少,甚至在帮忙打点钱庄生意的时候,还偷偷地和两个风骚的女子有过床笫之欢。公孙胜丘更看重的是周雪背后的周家,以周家的能力和人脉,还有嫁到公孙家的姓周的女子们,如果能娶上周雪,公孙家少家主的位置,应该是瓦罐里抓田螺——十拿九稳的事情。少家主是他朝思暮想的事情,远胜于男女之间的诱惑,他从自己爷爷公孙广顺和二爷爷公孙广孝的身上体会到了家人和家主的地位差距,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但是他也能够感觉得出来周雪对自己的态度,上次老太爷过完生日,他和公孙胜岩还有公孙广孝一起送周先生父女出门,特意把前一日雨生买回来的面人用锦盒细细包好,想当着大家的面,一来讨周雪一个欢心,二来也能让大家看到他表露出来的情意。可她周雪完全不领情,说了一句不要就转身进了轿子,弄得自己碰了一鼻子的灰。倒是在进轿子之前,周雪朝公孙胜岩递了一个眼神,被自己牢牢地看在了眼里。 “公孙胜岩,”他在心里默默地想,“你我虽然是堂兄弟,但是既然你挡在了我的前路上,那也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想到这里公孙胜丘对门外喊了两声:“雨生,雨生……” “胜丘少爷,您有什么吩咐?”雨生推门进来,依旧是讨好的笑容。 “上次要你在绣春楼床底下塞的银票,你确定塞好了?” “绝对塞好了,胜丘少爷,我对天发誓。”雨生说完用手指天。 “行吧,你知道公孙胜岩这两天去哪了么?” “好像是去弄绸庄被烧的事情,我听他的随身下人说,前天早上一早就出门了,这两天都没回来。” “好了,没你事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公孙胜丘对雨生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雨生从外面把门关上,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公孙胜丘坐着发了一会呆,这个橘子皮脸徐老六,请来的修者到底管用不管用,过了好几天了也没见公孙胜岩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按理说如果那个修者动手了,此时公孙胜岩应该发癔症了才对。虽然说自己对修者了解不多,但是道家有本领的人,布个阵用来乱人魂魄的事情自己也听人说过。按照公孙胜华现在这个纨绔子弟的德行,还有那个拎不起来,见人说话就发蔫的公孙胜林,虽然目前看来一两个绸庄的损失并没有波及到公孙胜岩的地位,可如果他发了癔症,这就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健康隐患,而是整个公孙家族的前途隐患,届时少家主除了自己,还能是谁。 “再等两天看看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然后换下衣服上床睡觉。 待到公孙胜丘熄灯睡下,从他的房顶上慢慢地升起来一个黑影,这个影子中等身材,好像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公孙胜丘从老太爷房间出来之后,影子就一直跟着他,然后通过他和雨生的对话,意外地发现居然就是自己要找的公孙胜丘。这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影子从屋顶跃到大院的墙上,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往老太爷的院子移过去,借着月色仔细一看,不是那个长袍怪人又是谁。 公孙胜岩这几天一直和王捕头在一起。 按照王捕头的猜想,绸庄被烧这事,本身就显得诡异,再加之搜索火油的头一天,就发现了被倾倒在废弃房屋里意图消灭物证的火油,更觉得里头似乎牵扯了不一般的关系。出于谨慎,在他制定了调查方案之后,特意嘱咐当事人公孙胜岩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案情的进展,包括对公孙广孝。魏捕快那边也有了突破,经过他们的蹲守,发现有两个模样邋遢神情猥琐的家伙,居然什么事情都不干,每天醒来就是大鱼大肉好酒好菜地吃喝,吃完了直接付账,连账单都不看一眼,一副少爷公子哥的做派。 这两个人的钱一定不是自己辛苦挣来的,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王捕头决定放长线钓大鱼,让弟兄们继续换着班地盯了两天,却发现这二人真的就和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高个子的那个偶尔出过一两次稍微远点的地方,也是推推牌九就回来了。无奈之下只好把公孙胜岩喊来,乔装打扮之后跟着弟兄们一起盯了一天,把高矮两个贼人都看了个遍,公孙胜岩却也说不认识这两个人。 现在苦于一没有人证,二没有物证,如果将这二人捉了去一通拷打,兴许也能问出个子丑寅卯,但是就怕他们的上家闻风而遁,得了消息跑了。更差的情况就是这二人打死也不松口,倒不是担心他们意志坚定,而是怕他们的上家比官家捕快更让人害怕,敢烧公孙家绸庄的人,必定不是普通人。王捕头和魏捕快还有公孙胜岩三人商量了一番,决定撤回全城的火油搜查,之前被抓来的道人里有一个经不住威逼恐吓,倒也交待了几桩偷鸡摸狗的脏事,索性就先拿住他,对外宣称重大疑犯已经捕获,只留下在徐老六和徐老八那里盯梢的眼线。 安排好下面的进展之后,公孙胜岩回了家。刚进家门,就听说老太爷病重的事情,急得他是脚底生风,急匆匆地来到了老太爷的住处,推门进去时发现家里的长辈都齐聚在病床前,霍大夫在靠近老太爷脑袋的位置坐着,一脸凝重。 “广孝啊,”霍大夫起身拍了拍公孙广孝的肩膀,随后摇了摇头,“你要不要再慎重考虑一下,老太爷平日里保养得很好,我们等一等,他尚且有一丝醒来的希望,如果非要我用银针将他唤醒,那无论能不能醒来,醒多久,都会因为过于强烈的刺激,对他造成不能挽回的损伤。” “霍大夫,这是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做的决定,不改了,所以半夜又再次把您请来,您就放手做吧,什么结果我们兄弟姐妹都认了。再说老太爷确实有心愿未了,我们儿孙也要有一事和他确认。”公孙广孝语气坚决。 “好。”霍大夫不再多言,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老太爷,其实老太爷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所谓能自己醒过来,大家心里都明白,无非是一种寄托而已。 霍大夫从药箱内取出银针,用叠好的白色丝绸细细擦拭了一遍,然后伸出右手,用指头的指肚将银针捏起,在老太爷的头顶和虎口分别扎下去四根针,落针之后不捻不提,继续在左右耳后又扎下去两根,然后起身转到老太爷的床头,左右两手一齐捏住耳后的银针,不紧不慢地捻了几圈,再稍稍用力将银针插得更深了一些,做完这些,他示意一起过来的年轻小伙子将老太爷的嘴巴掰开,用一根银质的扁平舌板抬起老太爷的舌头,接着取了一根比平常银针还要长两倍的纤细银针,略做瞄准就直直对着舌根扎了下去。 “啊……”老太爷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难以描述的痛苦声音,眼睛倏地一下睁开了。 “有话快问,不宜拖延。我在门外等候。”霍大夫说完,就转身朝门外走,年轻人背起药箱也跟了过去。 这个时候不是道谢的时候,公孙广孝还没来得及等霍大夫从外面把门关上,就急急地对着老太爷说:“爹,您能听见我说话么?” 老太爷公孙愚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可以。” 在场的人听闻无不悲恸,原本他的生命就如同风中残烛,飘摇欲灭,经过这一番刺激,说出的这两个字是何等的艰难。 “爹,少家主的事情,现在我们兄弟姐妹都在,还想请您做个决定。”公孙广孝没有废话,直接把目的说了出来。这是一番和时间的赛跑,谁也不知道老太爷能撑多久。 老太爷努力地转了转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除了儿子辈的以外,公孙胜岩居然也在场。他对公孙胜岩挥了挥手说:“胜岩,你先出去。” 公孙胜岩知道事关重大,听了老太爷的话马上就出去了。老太爷喘了几口气,用虚弱的嗓音说:“少家主的人选,我不说你心里也有方向,我只说一件事,”他停顿了一下,“要尽早。你怎么做选择我都同意,但是既然提出来这事了,就一定要尽早,免得兄弟隔阂。” “我知道了,爹。”公孙广孝快要忍不住哭泣了,“我想在胜丘和胜岩中选一个。” “可以,这两个孩子都可以。生死有命,当淡然处之。我已年过九十……咳,咳,自然……”老太爷说到这里开始剧烈地喘气,胸膛不停地上下起伏,周边的儿女“爹,爹”地叫个不停,女性已经开始慌神了。老太爷喘了七八下,忽然一口气没提起来,头颅往上一抬,接着又硬硬地掉了下去,歪倒在一旁。 “爹……”众人齐声大喊,接着又开始放声痛哭。 公孙家从上到下,所有亲人和家丁都全身素服。老太爷凌晨去世,驾鹤西行,让这个大家族从半个月前的狂欢瞬间陷入了无比的悲恸。和尚已经开始入场做法事,老太爷的院子里咪咪哞哞地一片唱经的声音,低沉而浑厚,伴随着敲击木鱼的咚咚声,都是在给老太爷伴行护送。纸人纸马也都陆续扎好摆放,还有前来吊唁的亲友送的白礼,快要把整个院子给撑爆了。 整个白天就在这样乱糟糟的气氛中过去了,晚上孝子孝孙要守灵,公孙胜丘穿着一身孝服,头上绑着孝带,在棺材前跪了一个多时辰,觉得头晕眼花双腿发麻,腰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别人比他也好不到哪去。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公孙胜丘示意下人把他扶起来,借口要去小解,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躺下,然后打发下人走了。他刚刚有点迷糊,就听见门响了一声,油灯依然亮着,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见一个宽大的身影侧身走了进来,接着转身关门,落下了门闩。 第十四章 作茧自缚 第十五章 隔墙有耳 第十六章 附骨之蛆 第十七章 图穷匕见 第十八章 栽赃陷害 第十九章 欲擒故纵 第二十章 夺路奔逃 第二十一章 命悬一线 落马山的丛林中一片漆黑,公孙胜岩害怕马失前蹄跌落山涧,只能下来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穿行。直觉告诉他不能往官道走,更不能走水路,只能在山里边走边躲,但是具体要去哪,他并没有计划。天黑之前自己还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如今却落魄到连一个能吃口热饭喝口温茶的老百姓都比不上,短短几个时辰的工夫,这其中的落差令他完全难以接受。公孙胜岩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逐渐地发现自己丢失了方向,山中林深草密,他努力往四周看了看,什么也辨别不清。这样下去到了天亮自己也未必能找到逃生的路,更差的情况是他又绕回了来路,那岂不是自投罗网。公孙胜岩想了想,决定先牵着马往高处走,等待视野开阔了,再做决定该这么办。 上山的路更加艰难,落马山这些年从来都是被人绕着走,除了猎户和药农,谁愿意顶着杂草毒虫在山里瞎转悠,更何况还有传言说山中有跳尸,更是把一些胆小的人们吓得光是靠近就双腿发抖。公孙胜岩倒是不太相信这些传言,人死如灯灭,他倒情愿尸体能跳,甚至能说话,这样一来,也可以问问死去的公孙广孝,到底是谁杀害了他和雨生,再栽赃到自己的身上。又走了不知道多久,公孙胜岩听到有溪水哗哗的声音,这才觉得自己从周雪那里离开之后,一口水都没喝上,现在嗓子眼就像是厨房做饭时的烟囱,火烧火燎的。 公孙胜岩牵着马顺着声音找到水源,发现不远处是高余七八丈的绝壁,下面由于天色暗黑,什么也看不清,水流从山上顺着山势冲下来,然后在自己的脚下拐了一个弯,从绝壁上直泻而下。公孙胜岩仔细看清了面前水的流向,找了一块大青石后面没有落叶的地方,把缰绳随手放在身边,弯下腰先习惯性地洗了洗手,接着捧起溪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一旁的马儿突然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不停地用蹄子蹬着地,脑袋在黑暗中左右摇摆,晃得缰绳直作响。公孙胜岩心里感到奇怪,站起来把手在身后擦干净,抓住缰绳,然后不停地抚摸马儿的鬃毛试图让它安静下来。他不确定身后有没有公孙家的追兵,在幽静的山林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显然不是一件好事。可是马儿却越来越慌,最后竟然长鸣一声,丢下一旁的公孙胜岩,朝着来路飞快地跑了。 “呵呵,果然是一匹好马。”黑暗中不远处有一个尖厉的声音传来,听着似人非鬼,公孙胜岩觉得一股寒意从头顶直贯足心,控制不住地打了好几个激灵。 “什么人?”公孙胜岩往后退了几步,扶住手旁的一棵树,大声地问道。 “送行人。”尖厉声音的主人不再躲藏,从林中踩着枯枝落叶走到距离他不远的对面,咯咯地冷笑着。 公孙胜岩警惕地看着对方,对方说完话之后便不再做声,从宽大的长袍内取出一个东西,随着他口中的念念有词,公孙胜岩发现这个东西像蝈蝈笼一样,却只有蝈蝈笼的一半大小,浮在半空中颜色不断变换,最后变成了奇异的紫色,表面仿佛还有水波在流动,来人果真就是鬼修杨方。公孙胜岩觉得形势不妙,这个送行人看样子是送自己去阴曹地府的,于是撒腿就跑,刚刚迈出一步的距离,蝈蝈笼内射出一团影子,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在这没有边际的山林里,这团从蝈蝈笼里钻出来的影子在空中飞行,来去自如,完全没有可能从它的面前逃脱。公孙胜岩面对着这怪异的事情,求生的勇气战胜了恐惧。来人毫不客气,语气冰冷,这团影子看着也是阴森恐怖,自己与他们无冤无仇,根本就不曾见过,恐怕他们和公孙广孝的死有着直接的关系,目的也是要暗害自己。怎么办,公孙胜岩用眼角瞄了一下身旁不远的高崖,下面是山林?是水潭?还是突兀的岩石?他不知道,但是眼前的这个形势,逼得他必须要搏一下。 “雨生,你不是死了么!”公孙胜岩对着来人的侧后方大喊了一声。 杨方听见他喊雨生的名字,心生疑惑,雨生前日在自己的面前已经死得透透的凉得硬硬的,难道真是冤魂不散,竟然躲过了自己的察觉?都说夜路走多了会碰见鬼,杨方此刻也不敢大意,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转过身子往侧后方看过去。身后只有黑漆漆的灌木杂草,再就是冲天而长的高大乔木,哪来的什么雨生。 “兔崽子,竟敢在我的面前耍花枪。”杨方心里骂了一句,扭头回来,却看见公孙胜岩再次掉转方向,朝着高崖绝壁直冲过去。 “死也要死在我的手里!”杨方恼羞成怒地大喊一句,公孙胜岩身后的黑影瞬间变作一团蓝色的骷髅,以极快的速度对着他的后心直扑过去。公孙胜岩哪还有时间回头再看,眼看离高崖还有几步的距离,身后一股刺骨的寒意直逼自己而来,他索性突然一个变向,接着双脚在地上用力一踩,膝盖微弯,接着整个人向前纵身一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对着高崖跌落下去。 杨方坚决要取公孙胜岩的性命,空中的蓝色骷髅头追势不减,眼看就要扎进公孙胜岩的后心,突然间公孙胜岩脑后金光一闪,一个萤火虫般大小的光点从他飘飞的发梢中迸射出来,毫不躲闪地撞上了追击的骷髅头。接触的一瞬间蓝色骷髅头像一具被弹丸射中的花瓶,脆生生地碎成无数块,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骷髅头变成的碎片纷纷开始在空中融化,变作袅袅上升的亮色青烟。随着撞击产生的力道,公孙胜岩在空中失去了平衡,翻滚着落下了山崖。 杨方原本以为公孙胜岩是个普通人,杀死他和杀死一只笼中的小鸡有何区别,没有想到他脑后居然会有残魂护佑,而且这一丝残魂居然如此霸道,再次重新收回术法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金色的残魂和自己饲养的鬼头相撞兑子,然后硬生生地遭受了术法的反噬,鲜血吐满前胸不说,灵魂力也遭受了强烈的打击。他原本只是一个最底层的小鬼修,几十年以来四处找寻机会修法器炼魂魄,在帮派内阿谀奉承,好不容易在术法上小有成就,这个鬼头是他最为倚重的,也是最珍惜的。如今一击之下居然灰飞烟灭,曾经的努力都付诸流水。杨方觉得天昏地暗,站立不稳,捂着自己的胸口跌跌撞撞地晕倒在了灌木丛中。 公孙家直到天亮,还一直在追究公孙胜岩逃跑的事情。两个看守的家丁自然是躲不过惩罚,此刻早就被捆了起来,面朝公孙广孝的尸首跪着,二人脸上都肿得老高,头发凌乱面带死相,一看就知道吃了不少的苦头,公孙胜丘也真是一个狠毒心肠的人,虽然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但是需要用心全力演戏的时候,他绝不会保留一丝,让外人看起来,就是一个因为家人被暗害堂弟又出逃之后,陷入悲痛和狂怒,但是又努力保持理智的人。公孙胜华情况略好,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平日里的作风,不争不抢,只是埋头玩自己的,再加上他和堂兄公孙胜丘一贯以来的良好关系,所以并没有被绑住,只是和那两个家丁一样,跪在公孙广孝的尸体前,不敢抬头。 整个事情经过三人的分别口述,已经很明了了,就连马厩的马倌,也被喊来对质。公孙胜丘计划内就没有想把公孙胜华怎么样,他是想通过这件事情,一来堵死公孙胜岩自我辩解的路,二来抓住公孙胜华的痛脚,让他必须支持自己成为少家主,三来也让公孙家所有的人看看,他作为附和年龄的少家主候选人,既有杀伐决断,也念兄弟情谊。公孙胜丘坐在正当中的靠背椅上,看着面前跪着的三人,表露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 “既然公孙胜岩被你放跑了,派出去追拿的人也空手而回,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家想必略做思考便能清楚。二爷爷虽然已死,但是天理昭然,真凶没用多长的时间就露出了马脚。我念你本无歹意,只因为被兄弟感情蒙蔽了双眼,冲动之下做了蠢事,也就不再追究。这原本就是家丑,从哪开始就到哪结束,但是这段时间你不能再离开公孙家半步,借此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至于你们俩,”公孙胜丘稍稍偏了偏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家丁,“从哪来就回哪去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们。等下吃完了早点,去账房把银钱结了,就此和公孙家再无关系。但是有一点你们要给我记住,公孙家的事情,始终是家事,你们看管不力放走了疑凶,原本是要见官的。碍于我堂弟公孙胜华的关系,不再追究你二人,可要是离开公孙家之后,外面要是有关这件事情的风言风语,那休要怪我旧事重提不讲情面。” 二人听了连忙扭过身子来给公孙胜丘磕头致谢,这个结果明显是对他二人最好的结果,而且居然还有工钱可以结算,他俩千恩万谢了一番,直到发自肺腑地哭得涕泗横流,公孙胜丘才止住了二人,让他们起身换身干净衣服,准备余下离开公孙家的事情。两个家丁又是一番磕头感谢,这才转身离去。 公孙家的家人从头至尾看了这一切,从心底里觉得公孙胜丘果真是一个能挑大梁能堪大任的后人,心里的天平不自觉地就开始倾斜,最开始一些还怜悯公孙胜岩,站在公孙胜岩一边但是又不好说话的人,现在统统开始信服起公孙胜丘来。原本公孙家就是家主一人胜百人所言,多年来所有人在这个规矩下已经习惯,很多事情都不愿去仔细考虑,只需要听命执行便可,如今两个家主相继离世,一时间群龙无首,眼看偌大一个家族就要变为一盘散沙。公孙胜丘力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做事果断且全面,还无时无刻不维护家族的声望,比负罪潜逃的公孙胜岩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家人散去之后没过多长的时间,天色便开始大亮。公孙胜丘一直没有等到杨方的回复,心里不免有些打鼓。以杨方的能力,弄死一个公孙胜岩自然是不在话下。放跑公孙胜岩的真实目的也就是要在他逃亡的路上取他性命,以此永绝后患。公孙胜丘睡不着,沏了一壶浓茶,坐在房间里一边喝一边考虑接下来的事情。首要任务是把公孙广孝给葬了,说起来公孙广孝对自己倒也是百般疼爱,出此下策实在是形势所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公孙胜丘在心里对自己重重地说了一句,不再去想什么对错,只希望天黑之后能尽快得到杨方的消息。 公孙广孝死去的消息在公孙胜丘的要求下,变成了一个谁都不能当面相互提的禁忌,至少在抓住公孙胜岩之前,这就是一个家族的雷区。对外大家一致不主动提及,只有当人问起来时才宣称因为老太爷的去世,作为家主的公孙广孝伤心过度,半夜睡觉时突发重疾,还没来得及去请霍大夫,便匆匆地撒手人寰,留下悲痛欲绝的一大家子。对内公孙胜丘一直强调丧事速办速决,公孙家上下几百人要吃饭要生活,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接连安排两大丧事,恐怕生意上会有重大损失,况且公孙广孝的遗容也无法见人,就不便再通知亲友吊唁了。说起公孙广孝的遗容,真是让人看了都不寒而栗,他双目圆瞪,眼皮怎么也放不下去,脸上被砍得横七竖八的刀口,鼻子都掉了一半,剩下一个黑洞洞的鼻孔,突出的颧骨位置皮肉像水牛的嘴唇一样翻出来,露出了红红白白的骨头,凡是见到的家人,都忍不住一再痛哭。 雨生的遗体作为家奴,原本是没有资格在同天下葬的,但是因为二人死得凄惨,主仆二人在黄泉路上多少也能做个伴,况且就这样把雨生的遗体交还给他的家人,势必会惹出很多不必要的是非,于是公孙胜丘和公孙广顺几个长者略作商议,便和公孙广孝的遗体一齐葬了,又给雨生家打点了不少的抚恤金。雨生家人见公孙主家出手阔绰,显得宅心仁厚,人死又不能复生,便拿了银钱,不再讨要雨生的遗体,反而认为能把雨生葬在公孙家的坟山里,是他上世修来的阴德。 第二十二章 兽性大发 秘密发丧公孙广孝后的第五日,周雪来到了公孙家。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忙着给公孙胜岩绣手帕,就是公孙胜岩看到的当时并未完工的那张。手帕上是两只戏水的鸳鸯,都拢着翅膀,相向看着对方,两只扁圆的长喙一上一下搭着,好似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手帕的右下角有一个小篆字体的“雪”字,是用火红的针线绣成,看上去热烈无比。周雪怀揣着手帕,直接往公孙胜岩的房间走去。 “胜岩哥哥。”周雪在门外敲了几下。 没有人回答。 “胜岩哥哥。”周雪又敲了几下之后打算去推门,这时才发现门被一个细小的铜锁给锁住了,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来。 周雪心中不解,公孙胜岩的房门,从来都不挂锁,今天怎么了。她看见一个下人从对面的廊桥经过,便大声地喊:“胜岩少爷去哪了?” 下人见是周雪,不敢答话,居然扭头匆忙地又从来路回去了。 这可把周雪给气住了,她把嘴唇一撅,两只手握成拳头,直接就对着下人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心想这也不知道是谁的下人,抓住了之后一定要狠狠地告一状,还没追出去十步远,从转角出来一个提着水桶的下人,周雪躲闪不及,重重地和对方撞了个满怀。 “雪小姐,对不起,是我不好,没看见您……”下人忙不迭地道歉赔罪。 “公孙胜岩去哪了,房门为什么被锁住?”周雪不管对方的道歉,直接发问。 “……”下人弓着的身子突然停住,哑口无言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看周雪。 “说,公孙胜岩去哪了!”周雪提高了嗓门。 “小的真的不敢说,您别逼小的了。” 听闻下人这么一回答,周雪感觉事情有点奇怪,于是犯了倔脾气,抢过下人手里的水桶,气呼呼地往旁边的地上一扔,又用手抓住对方的肩膀,不停地摇晃着说:“说,你说!” “小的……小的真的不敢说,雪小姐,小的要是今日说了,明日您就见不到小的了。放小的一马,您还是去问胜丘少爷吧。”下人恨不得给周雪下跪了。 “好!”周雪一把把下人推开,一路小跑地去找公孙胜丘。 公孙胜丘恰巧在家中,这段时间下来,他俨然已经成为了公孙家的少家主。老太爷在临终前,公孙广孝当面提了少家主的两个人选,如今公孙胜岩出逃不得踪影,大家都觉得让公孙胜丘来执掌家事,也是顺理成章,公孙广顺作为老太爷公孙愚的长子,在和公孙胜丘商量了之后,计划再过些日子,等一切平静下来,就宣布此事。 “胜丘哥哥,”周雪看到了公孙胜丘,客气地叫了一声。 “哦,雪妹妹。”公孙胜丘放下了手中的账本,看着周雪脸上笑开了花。 “公孙胜岩去哪了,门上为什么挂了一把锁?”周雪不愿意和公孙胜丘多说话。 “他啊,你找他干什么?”公孙胜丘嬉皮笑脸地卖关子。 “找他有事,问了下人下人不敢说,只能来找你。”周雪开始变得没有好声气。 “有事跟我说,我转告他便是了。”公孙胜丘依然不松口。 “犯得着和你说么?”周雪今日乘兴而来,心中满满都是公孙胜岩拿到手帕时的幸福幻想,现在却人都没能见到,所有的人还都和他打哑谜,不禁火大。 “犯不着和我说啊?”公孙胜丘也开始变了脸色,凝固的笑容逐渐变得阴险。他起身从周雪的身旁走过,双手把门合上,然后目光狠毒地落下了门闩。 “我找他真有急事,胜丘哥哥你告诉我他在哪好么?”周雪没感觉到危险的降临,只是觉得刚才自己的语气有点过分,就缓和了语气又问了一遍。 公孙胜丘背靠着门,面向着周雪走近,盯着她的脸面色阴沉地把公孙广孝的死和公孙胜岩的出逃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末了还强调说现在外面也有人在找公孙胜岩,有的是公孙家派出去的家丁,有的是公孙胜岩的同党,总之这次公孙胜岩不仅是有家难回,而且势必是九死一生了。 周雪听完花容失色,只觉得腿软筋酥,用手扶桌子都站不住,不得已坐在了椅子上。公孙胜岩是杀人凶手,而且杀的是无比关爱他的公孙广孝?她不相信,公孙胜丘这人她向来就不喜欢,花花肠子里不知道藏了什么样的事情,脸上却总是笑眯眯的。可是公孙家下人的表现一看上去也不是作假,听到自己提公孙胜岩就好像看到了鬼一样。她脑子里已经变成了一片浆糊,如果公孙胜岩没杀人,为什么要跑? “雪妹妹,现在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了吧?”公孙胜丘又前进了几步,站在椅子旁边,双手摁住了周雪的香肩。 周雪浑身一颤,像触电了一样整个人弹了起来,她看着公孙胜丘,嬉皮笑脸眉角上扬的样子,胃里忍不住一阵翻腾,像是活活吞下去了一只大蟑螂。公孙胜丘居然对自己动手动脚,完全不顾忌二人的身份和两家的交情,简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登徒子。 “我知道了,我要走了。”周雪双手抱在胸前,草草地说了一句就往门前走去。 “别走啊,雪妹妹。”公孙胜丘无耻地挡在周雪面前,摇头晃脑地说,“公孙胜岩能知道的事情,我公孙胜丘就不能知道么?” “你让开。”周雪的声音里带着惧怕,脚下往后小小退了一步。 公孙胜丘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狰狞起来,咬牙切齿地看着周雪,狠狠地说:“公孙胜岩公孙胜岩,张嘴就是他闭嘴也是他。公孙胜岩有什么好,一个白痴,一个杀人凶手,一个潜逃的肮脏老鼠。我公孙胜丘现在是一家之主,你居然不识好歹,对我呼来喝去。” “我错了,胜丘哥哥……”周雪被他的模样吓得哭了起来,全身上下都不停地抖动着,她完全没有地方逃跑或者躲藏,公孙胜丘挡住了唯一的路。 公孙胜丘突然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周雪,周雪被吓得大叫一声,接着双腿不停地抬起来踹他,用两只胳膊不停地敲打他。公孙胜丘毫不在意,夹着周雪的身体就往床边上拖。可怜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哪里敌得过身材魁梧年富力强的公孙胜丘,几番无用的挣扎下来,便被公孙胜丘一个加力甩到了床上,眼前一片模糊,又因为恐惧而手脚瘫软动弹不得。公孙胜丘上前扣住周雪的衣襟,用力向两边一个撕扯,随着衣衫被撕破的声音,周雪猩红的肚兜和雪白的肌肤,就这样无法设防地在公孙胜丘面前暴露了出来。 “胜丘哥哥……”周雪只剩下无力的哀求和哭泣。 公孙胜丘不作理会,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一般,再次动手撕下周雪的肚兜,看也不看地扔在了一边。周雪给公孙胜岩绣的手帕,随着被扯下扔开的肚兜,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无力地在空中旋转了几下,跌到了衣衫零落的地板上。 “我看公孙胜岩以后怎么要你。”公孙胜丘喘着粗气,动作迅速地把自己的衣衫脱去,盯着周雪胸前一对在慌乱中绝望跃动的白鸽,带着狞笑地说。 周雪又怕又急,赤裸地躺在公孙胜丘的床上,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昏迷了过去。 公孙广孝的死,周先生倒是听说了整个经过的,毕竟周家和公孙家这么多年像一张网一样织在了一起。但是他也不相信公孙胜岩会为了任何理由,做出这么歹毒的事情。可是既然已经发生,而且公孙家为了名声,决定私下处理此事,不予报官,自己也就不再多说多问。 这天快到黄昏,周先生正在房间里忙,门外的下人恭敬地敲了敲门,说炳亮来了要找他有事。周先生放下手中的活计,让炳亮进门。炳亮是周先生尤为信任的一个帮手,他从小是个弃儿,被周先生收养,吃住都和周家本家人一起,没有任何区别,稍有长成周先生便送炳亮入了私塾,学习识文断字,可惜炳亮对做文章没有任何兴趣,三天两头被私塾先生拎出来打板子。周先生见此情况,便让他辍了学,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学着做生意。东边不亮西边亮,炳亮对药材生意倒是非常感兴趣,没有几年就把周先生所教的悉数学会,而且很有生意头脑,逐渐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 炳亮对周先生施了个礼,然后面露难色地一边看着周先生,一边竹筒倒豆子地把来由说了一番。原来昨日炳亮按照计划,出城去药农手中收购药材,这生意他已经做了多年,和药农们也是早已相识,炳亮本是孤儿出身,所幸被周先生收养,因此接人待物更显出一份宽厚,药农们因此尤其尊重他。离城五十里就是大山沟沟了,这里有一户药农叫做程老二,程老二天生一副猴子样,个子虽然不高,但是两手摊开来比身体还要长很多。就凭这一双奇长的臂膀,别的药农上不去的峰顶,他几个蹬踏就轻松上去,别人下不了的山涧,他攀住几根藤蔓就能晃晃悠悠地安全下落。前几日程老二在落马山采药时,意外发现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昏倒在一处高崖不远的水潭旁,这年轻人看着也就二十多岁,身上除了几张被泡得没有了样子的银票以外,就再也寻不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程老二也是菩萨心肠,见不得有人在荒郊野岭如此这般地丢了性命喂了野兽,就把年轻人背了回来,放在自家照料着,可是年轻人看着没有太大的外伤,却始终昏迷不醒。刚巧碰到炳亮来收药,程老二也就认识这么一个城里人,于是把替年轻人寻找家人的事情说给了炳亮听,炳亮随着他回到山沟沟里的家中一看,居然是公孙家的公孙胜岩。 周先生听完心内一惊,这公孙胜岩看样子是在逃命的路上遭了意外,从落马山滚了下去。要不要告诉公孙家?他来回踱步思索,如果说了,公孙胜岩肯定难逃一死,几乎所有公孙家的人都认定了他是杀人凶手,如果不说……他想不出个万全之策,干脆跟着炳亮出门,打算先去看看情况。刚走到大门前,周先生看见周雪的轿子停落下来,从轿中出来的周雪低头捂着胸前,哭得是梨花带雨。周先生心中挂着公孙胜岩的事情,拦住周雪问是何事,她却只是不说,最后被逼急了就说了“公孙胜岩”四个字。周先生没有细想,以为女儿去了公孙家听闻了公孙胜岩杀人潜逃的事情,一时接受不了,便嘱咐她最近这些日子没有事情不要再往公孙家跑,说完和炳亮翻身上马,急匆匆地对着程老二家飞驰而去。 第二十三章 奇异梦境 程老二家落脚的地方确实又偏又远,纵是周先生和炳亮马不停蹄地一路快跑,二人到了之后天色早已漆黑。程老二早已吃过了晚饭,和他那蓬头垢面的妻子在屋外的鸡窝旁正把仅有的三只母鸡往窝里赶。炳亮喊住了程老二,然后在程老二的带领下掌着昏黄的油灯进了里屋,屋内狭窄而破败,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大山里的穷苦人家,仅凭着自身的力气挣着辛苦的糊口钱。周先生心内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最后失去了仅有的耐心,一把将油灯从程老二的手中抢过,直直地伸到床上躺着的人面前,在跳动的灯烛下,那闭着双目昏迷的年轻人,果真是逃脱不见的公孙胜岩。 “胜岩啊……”周先生喊了一句,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油灯都差点掉在了地上。 炳亮第二次看到公孙胜岩了,因此表现稍好,上前想要将周先生扶起来。周先生哆哆嗦嗦地摆了摆手,就这么坐在地上,稍微平复了一会,抬头看着不明所以的程老二问:“这个事情,可有其他的人知道?” 程老二摇了摇头,他是个几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的老实人,山里人见识短,遇到事情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找更有能耐的城里人,所以炳亮是他想到唯一或许能解决这个事情的人。炳亮也是心机缜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公孙胜岩会这样一副模样躺倒在程老二的家里,但是出于谨慎,特意叮嘱了程老二不要再对任何人说。 “好,好,好。”周先生坐在地上,连声说了三个好,语气中却透着悲凉。 炳亮再次弯腰搀扶周先生,这次周先生借着炳亮手臂上的力道,使劲站了起来。他伸手把了把公孙胜岩的脉,脉象混乱不堪,他又把公孙胜岩身上遮盖的薄被掀了起来,再将公孙胜岩身上的衣物脱去,仔细来回看了个遍,除了擦伤和青肿之外,并没有发现有致命的外伤。 “可能是受了惊吓,一时醒不过来倒也正常。”周先生让炳亮重新把公孙胜岩穿戴盖好,自言自语地说。 “周先生,您看要不要通知……”炳亮给公孙胜岩收拾好,抬头问正在沉思的周先生。 周先生抬手制止了炳亮的问话,从随身的包内掏出一点碎银,递给了程老二,语气凝重地说:“这点碎银算是我的答谢,这个人,”他指了指床上昏迷的公孙胜岩,“绝对,绝对不能再对任何人提起,就当你没见过他。” 程老二一番推辞,在周先生的再三要求下,收了碎银。他并不清楚这中间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算周先生不给钱,他也不会再去和别人多说什么,在他心里,炳亮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而眼前这位老者看着是炳亮的尊长,自然更要守口如瓶。 周先生转身出了屋,在程老二家突兀不平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夜风清冷,大山里没有一丝灯光,远处起伏的山峦像泼墨般矗立,一直延伸到目力不可及的远方。公孙家发生的事情,扑朔迷离,胜岩是自己看着从小长大的,干净纯粹的他绝无可能杀死公孙广孝和雨生,这其中,必定有着一个巨大的谜。不幸的是,现在当事者一方振振有词,一方却或死或昏迷,无法言语,他知道自己无论情愿不情愿,都已经被卷入到了漩涡之中。 公孙胜岩在一片竹林中行走,他不知道这是哪,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迷迷糊糊中毫无意识地任由自己的双腿机械地向前迈动。他觉得很奇怪,自己明明身处黑夜,却放眼能看到百米之外的事物,明明很久没有吃过东西,却完全不觉得饿。公孙胜岩漫无目的地又走了一阵子,偌大的竹林除了起伏的山势,前后左右没有任何区别。他努力回想来到竹林之前发生的事情,但是完全想不起来,正在苦恼之际,正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声音,他停下脚步仔细看去,黑夜里一群道士打扮的人远远地围住了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看样子非常辛苦,已经半跪在地上,天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角浮现出了一片隐隐的金色,在金色背景之前,有一个奇怪的又像龟又像蛇的神像正在以能感觉到的速度逐渐地褪去。 公孙胜岩屏住了呼吸,努力地向前走去,令他不解的是,黑夜中他能仔细地看清每个人的身形甚至是表情,可却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只能看到一张一合的嘴。可能是距离太远了吧,公孙胜岩又往前走了数十步,眼睛一直盯着半跪的中年男子。突然距离男子二十余丈处,一个发须皆白的老道用力一挥手,空中劈下一个惊雷,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中年男子的身上。 “啊……”公孙胜岩惊呼一声,没来由地开始为中年男子揪心。 老道放完了雷,表情得意地开始说话,公孙胜岩啥也听不见,就看见对方说完之后哈哈地仰身大笑,而中年男子目光中满含着悲戚。 “这些道人居然可以引雷,正中那个男子被雷劈中也还未死,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公孙胜岩在心里问自己,但显然没有答案。 只见老道笑完,离得不远的一个位置又有一个中年道士伸手一甩,公孙胜岩看见随着破空的气势,中年道士的袖管中冲出来一只若隐若现的豹子。这豹子对着半跪的中年男人直直地冲了过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豹子的身影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真实,快要变得不再像刚出来时那样透明了。等到豹子冲到中年男人面前的时候,虽然只是一晃神的工夫,却已经变得如同一只大象般大小,身上的斑点闪耀着油亮的光芒。豹子张嘴就对着中年男子咬了下去,没看见有肉体上的伤害,中年男子却面容痛苦地完全趴了下去,口中鲜血止不住地往外喷吐。 “完了,这下完了。”公孙胜岩心内暗想,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后来索性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干脆加速对着中年男人跑了过去。 一个女人从不知道哪里冲了出来,发疯一般扑向了被连续攻击的中年男子,这个女人看着雍容华贵,虽然已经到了三十多岁的年纪,可皮肤保养得非常好,不是一般的农妇。她冲到中年男子的身旁,一手搂住他的脖子,一手捂住他的嘴巴,试图帮忙把嘴合上,不忍心再看着他吐血。周围的人都冷冷地看着,不施以援手也不出手打断。中年男子看似几要气绝,抓住女人的手伸向自己的怀中。女人在他怀中稍作摸索便停了下来,中年男子看着女人,眼中的神色一会是怜爱一会又是抱歉,最后试图想要说什么。女人大哭起来,继而变作嚎叫,脖颈上的青筋像小蛇一般凸起,甚至脸上的血管也开始爆裂,弄得面部红一块白一块,看着十分恐怖。中年男子趁所有人不注意,拿起女人刚刚伸进自己怀里的那只手,放到了自己的嘴前。这时旁边攻击他的人突然一阵紧张,老道士急匆匆地再次引雷,中年男子的眼神猛地向公孙胜岩的方向看过来,盯住了公孙胜岩,嘴角浮出一股神秘的笑意,然后大吼一声,伴随着中年男子的吼声,从他的灵台处激射出两个金色的光点,以公孙胜岩从未体会过的速度直直地向外射去。中年男子脑袋一歪,仿佛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一个雕刻精致的盒子从他的前胸处滚落出来,公孙胜岩看得分明,盒底细细地雕着一个“苗”字,待公孙胜岩再想看中年男子的情况,却发现其中一个金色光点居然冲着自己直飞过来,吓得他脚底一滑,惊惶失措地大喊了一声“啊!” “胜岩少爷……”耳边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喊他,听起来似乎并不熟悉。 “胜岩少爷……”男人又喊了一声。 公孙胜岩这才迷迷糊糊地察觉到刚才是一个梦,他睁开双眼看了看四周,仔细定神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马车车厢里,此时马车正在车夫的驱赶下颠簸地前行,刚才出声的男人坐在身旁弯腰看着自己,这个人有点面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胜岩少爷,我是周先生家的炳亮,你终于醒了。”炳亮柔声细气地对他说。 哦,炳亮,公孙胜岩想了起来,就是周先生家的那个养子,确实是他。公孙胜岩想说话,但是全身软绵绵地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炳亮。 “您都昏迷了一个多月了,说实话,我真担心您醒不过来。”炳亮心中的石头放下了,激动之余说话有些不注意方式。 公孙胜岩把目光收回来,炳亮的回答让他更加迷惑,一个多月,自己昏迷了一个多月,他努力回想之前的事情,可脑海中迷迷糊糊地像被一团雾罩住,啥都想不起来。 “您喝口水吧,我们快到南粤了,从快十天前开始您就发烧,烧得嘴唇都开始掉皮,给您擦脸的时候稍微一用力,眉毛就跟着掉一把。可真是吓死我了。”炳亮一边说一边把水袋放到公孙胜岩的嘴边,然后用胳膊抬起公孙胜岩的头,随着马车的晃动小心翼翼地把水灌到了公孙胜岩的口中。 “哦。”公孙胜岩终于张嘴出了一个字,接着由于极度的疲乏,又睡了过去。 公孙胜岩不知道的是,在周先生发现他的当晚,再三斟酌之后,让炳亮当夜回家,找了一个最值得信任的家丁,又取了两匹上好的马,匆忙收拾了一些基本的生活物资和需要用的银钱,把马挂上马车车厢就返回了程老二家。江南现在是公孙家的漩涡中心,尽管现在没有人知道公孙胜岩的下落,但是难以保证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周先生认定了公孙胜岩的人品,也猜测出来公孙胜岩或许身负巨大秘密。他要悄悄地把公孙胜岩运走,在云南有他一个八拜之交,那里远离江南且异族颇多,应该是一个安全的避风港。周先生相信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但是时间,却必须要靠自己来争取。 炳亮见公孙胜岩再次睡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觉得没有之前那么烫手了,又转过身去,在狭窄的马车车厢里取出一块毛巾,用水袋将毛巾打湿,略微拧了拧,盖在公孙胜岩的额头上。做完这一切,他起身探出车厢,离开江南之后他们一行便大大方方地在官道上行走。炳亮看见路两旁有许多一人高的植物开着不知名的红色花朵,心情像是终于告别梅雨季节的天空,逐渐晴朗起来。 第二十四章 草草结案 自从徐老八死在狱里之后,王捕头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徐老八是目前自己掌握的唯一线索,人一死,线索自然是断了,他拿不准再次面对公孙胜岩时该怎么说,虽然公孙胜岩上次表现得挺大度,没有追究他的意思,但是如果再有绸庄起火……王捕头想都不敢继续想下去。 但是过了一个多月了,公孙家没有一个人过来询问案子接下来的进展,绸庄的事情也没有继续恶化下去,王捕头内心千恩万谢,把天上认识不认识的神佛都感谢了一番,只可惜刚感谢完没两天,就接到公孙家下人的信笺,说公孙胜丘要请他去家里喝茶。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王捕头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依然有一点没有闹明白,原本对案情毫不关心不闻不问的公孙胜丘,此事怎么主动请自己喝茶,而公孙胜岩反而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自从上次徐老八病重见面后,就杳无音讯。 王捕头内心忐忑地来到了公孙府上,公孙胜丘靠坐在太师椅内,面前摆着茶具茶叶,看到他的时候看似热情地说:“许久不见,王捕头别来无恙。”这话说得倒是没问题,只是公孙胜丘始终没有起身,就那么斜拉拉地靠着,形态上完全没把来人放在眼里。 “托你的福,还不错。”王捕头见公孙胜丘不招呼自己坐下,只得站着。论年纪公孙胜丘比他要小十岁,但是他常年在衙门内供职,知道除了长幼之外,还有尊卑之分。 “啊,今天喊你来呢,是这样,坐,坐,别站着,”公孙胜丘假装才想起来请坐的事情,指着王捕头身旁的椅子说,“我弟弟公孙胜岩,自从二爷爷去世之后,一直忙得不可开交,这不,又很多天没有回家了,所以,上次临走之前特意拜托我找你问问,绸庄放火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王捕头把椅子拉开坐下,心里不停地在盘算,按照自己当时和公孙胜岩的安排,这个案子肯定不会由公孙胜丘来问三问四,公孙胜岩再忙,也应该亲自过问。他拿不准公孙胜丘的意思,于是按照来之前的计划回答道:“嗨,兄弟我办事不力,还在查还在查。” “要查多久啊?上次你们在茶楼前面抓的那个大个子,问出什么来了?”当时抓徐老八和徐老六,弄得满城风雨,张贴布告就差粘到了绣春楼里,公孙胜丘拿屁股都能知道落在王捕头手里的是徐老八。 “啊……这个……”王捕头没想到公孙胜丘说了没两句就直接问徐老八的事情,一时间急得后背都开始冒汗。 “不方便说么,王捕头?是没问出什么来,还是只能当面和我胜岩弟弟说啊?”公孙胜丘步步紧逼,“要论起绸庄来,无论谁在管事,归根结底也都是公孙家的产业,现在我公孙胜丘是一家之主,有心过问两句,应该算得是理所应当吧?” 王捕头急得脑门子都要冒汗了,公孙胜丘的话,句句夹枪带棒直指要害,要是回答没问出什么来,那他王捕头就是个吃闲饭的不说,搞不好公孙胜丘还要差人亲自去问;要是回答只能告诉公孙胜岩,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这事瞒着公孙胜丘,更没有办法收场。 他心一横,索性把实情交待出来:“胜丘少爷,问,是问出了一些零碎的线索,但是后来那个徐老八,也就是茶楼前面抓的那个大个子,在牢里染了风寒,死了,都死了好些日子了。” “死了?”公孙胜丘眉头一皱,内心却是一喜,他原本并不担心徐老八被抓的事,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见过面,而唯一见过的雨生,也是一名家奴,没有他的吩咐,连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机会都没有。“死之前说什么了?” “就说有个年轻人送信,从来就没有见过主家,我问年轻人什么样,他也答不上来,后来再审了很多次,来回来去都是这些回答,再后来就染了风寒,死了。”王捕头特意隐去了徐老六请鬼修杨方的事情,倒不是他觉得公孙胜丘可疑,而是本身请鬼修这个事情,就毫无线索,若是在公孙胜丘的面前抖出来,又被逼着去找鬼修,他这捕头的工作,也就不用干了。 “就这些?”公孙胜丘起身拿起茶壶,给王捕头面前满了一壶茶,同时提高了语调问。 “就这些,那个徐老八,说白了就是个二愣子,承认了自己烧绸庄的事情,却说没见过主家。” “哦。”公孙胜丘给自己也倒上了一杯茶,细细抿了一口说,“那这贼人,也算是抓到了。” “抓到了抓到了,的的确确是抓到了。”王捕头看公孙胜丘不揪住徐老八的生死不放,赶紧顺着他的话说。 “那要是这样的话,这案子,是不是算是结了?我看这段时间也没有再生出同类的事情。”公孙胜丘假装询问王捕头。 “可以,可以,当然,当然算是结了。”王捕头继续顺着他的话赔笑。 公孙胜丘放下手中的茶杯,看似闲极无聊地用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桌上来回划着圈:“王捕头,我一介百姓,不懂查案拿贼的规矩,顺口一问这个事情而已,还希望不会对你的工作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王捕头早就被这个事情折磨得焦头烂额,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更不知道该怎么向衙门和公孙家交差,今日公孙胜丘这么一说,他当然是求之不得,当下便顺着公孙胜丘的意思把结案的事情保证了一番,又拍着胸脯吹嘘了自己的弟兄们明察秋毫视百姓安危于己任。公孙胜丘笑眯眯地听着,也不作评论。他先杀了王捕头的威风,后又给了王捕头的面子,一杀一捧做得滚瓜烂熟,毫不费力地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自然也就顺耳听听王捕头的牛皮,当作是听书。王捕头牛皮吹得差不多了,眼看再说下去牛皮要爆,于是起身告辞,公孙胜丘摆了摆手,权当送客。 看着王捕头离去的背影,公孙胜丘得意地翘了翘二郎腿,重新躺回到太师椅里,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这手帕上绣得一对戏水鸳鸯,活灵活现惟妙惟肖,看得出来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和工夫。 他用手帕蘸了蘸嘴,又重新把手帕在面前展开,看着右下角小篆字体的“雪”字,轻蔑地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郎情妾意啊,可惜,可惜,鸳鸯遭棒打,林鸟两单飞,可惜啦!”说完把手帕放回怀里,起身一摇一摆地出了房间。 周先生原本想着公孙家接二连三地发生变故,自己作为周姓人,委实不好叨扰,再加之公孙广孝的死,看着虽然与公孙胜岩脱不了干系,但是里面疑点重重,至少从情理上禁不起推敲。上次周雪哭着从公孙家回来之后,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呆就是十来天,任谁敲门也不开,饭菜都是从窗口递进去,只有上厕所和洗澡的时候才能见她一面。可惜好不容易见上了,周雪却是不说话,周先生只要提起公孙两个字,不用再多说一个字,周雪的眼泪就会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扑往下落,弄得他胆战心惊,索性闭了嘴,并交待所有人,千万不能在周雪面前再提这两个字,也不准任何人主动去公孙家。 终于等到了周雪愿意主动走出房门的那一天,周先生心内可怜这个孩子,公孙家的事情给她带来了这么大的困扰,周雪看上去苍白而消瘦,眼窝都陷了进去,远不如之前的圆润瓷白。周先生想带女儿出去走几天,散散心,天天憋在房间里,不见外面的世界,对整个人的情绪也有很大的伤害。可他还没提出来散心的事情,周雪却主动说要嫁人,而且要嫁公孙家的公孙胜丘。 周先生听罢毫无心理准备,一时间张大了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按他的揣测,周雪是不会喜欢公孙胜丘的,更别说嫁给他。可这姑娘把自己在房间内锁了十来日,出来张嘴就要嫁公孙胜丘,是不是伤心过度了开始说胡话。他没有敢答应,只是说婚姻乃终身大事,不能视同如儿戏,还是再好好考虑为妙,而且也不用着急考虑,公孙家近期也是杂事颇多,就算人家愿意成婚,看这情况没个三两年也不行。周先生刻意强调了出嫁迎娶的各种繁琐礼数及准备工作,意思就是让周雪冷静下来再说,谁料周雪低着头听完他的一番说教,只有气无力地丢下一句自己反正是要嫁人的,早嫁早省心,而且公孙胜丘对自己也是颇为爱慕,没必要再拖沓,简单行事便可。这话说出来居然像极了一个看破红尘随意委身的苦情女子,直听得周先生心里像被狠狠地挖去了一大块,空空落落又几近绝望。 其实这一切,都是公孙胜丘安排好的。那日强夺了周雪的身子之后,公孙胜丘看着倒在床上瘫软无力的周雪,像看待一块刚刚擦洗过的破抹布一般,也不伸手给她做任何的遮盖,只是拿起床头的一块方巾擦了擦自己,顺手就丢在了周雪的面前,让她擦净血迹。周雪从小被周先生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冻了,哪里受过这样的凌辱,当时万念俱灰,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就像一个被把玩后一脚踩进泥里的布偶,身体已经麻木,感觉不到疼痛。公孙胜丘厚颜无耻地扯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揪过来,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你的胜岩哥哥不会要你了。”说完哈哈大笑,仿佛破城而入一番屠戮之后的嗜血刀兵。 “今日的事,你尽管去和别人说,越多人知道你是个破鞋越好。如果不想说,尽快嫁到公孙家来,好让我细心待你。”公孙胜丘说完穿戴好,也不管床上元神涣散的周雪,弯腰拾起周雪给公孙胜岩绣的手帕,放到鼻子前面闻了闻,推门走了。 第二十五章 无名道人 在马车里又昏睡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天色近黑,公孙胜岩终于彻底醒了过来。炳亮一路上对他照顾得还不错,除了看上去憔悴虚弱以外,脸上甚至连胡茬都没有,也是真要感谢周先生这个尽心尽力的养子。 公孙胜岩在马车车厢里稍微转动了一下身体,觉得自己的气力非常地差,手软得连水袋都拿不住,虽然醒了过来,暂时还是需要炳亮的喂食。车行到一个小镇上,炳亮吩咐车夫找一间客栈住下,说既然胜岩公子开始恢复了,就应该接接地气,这样更有利于恢复。车夫领了命令,也就不急不躁地在镇里转了一小会,打听到了客栈的所在,三人把马车里的东西略做收拾,选了一间上好的厢房入住。 住下之后的两天里,炳亮没有让公孙胜岩立刻敞开肚皮大吃大喝,他本就多年与药农和药材打交道,基本的一些道理,自然是比常人要懂,他担心公孙胜岩的肠胃一时接受不了太多或者太过油腻的食物。今天晚上又是只吩咐厨房做了一大份素粥,又要了六个馒头,分给车夫三个,自己吃两个,剩下的一个给了公孙胜岩。 “你就不怕我日后告诉周先生你虐待我?”心情逐渐好转的公孙胜岩感激地看着炳亮,咧着嘴和他开玩笑。 “你要是敢告诉周先生,那我现在就让厨房做好烧鸡扣肉,自己下楼去吃,躲开你,免得你心中不快。”炳亮也是快嘴之人,笑着把公孙胜岩的话顶了回去。 公孙胜岩尝试着自己拿馒头蘸着粥吃,炳亮见此情景,也不予帮手,只是把之前怎么发现他,周先生又怎么安排他的事情,从头到尾仔细说了一遍。公孙胜岩一言不发地听着,这才慢慢回忆起之前的事情,不免又重新悲戚起来。 一个馒头公孙胜岩整整吃了将近半个时辰还有多,炳亮安排车夫早早休息去了,这一路上他们二人吃了太多之前不曾吃过的苦头,只因周先生的一句话,就离家千里带着昏迷的公孙胜岩半躲藏半赶路地直奔云南,因此结交下了深厚的情谊,如果没有相互间的信任与扶持,是万万不可能走到南粤的。炳亮见公孙胜岩吃完了馒头,素粥却因为手上乏力而大多掉在了前胸的衣服上,看着就像刚刚学习自己吃饭的孩子,心内也是唏嘘不已。他起身走到公孙胜岩身旁,问是否要自己扶着再在屋内走走,尽快恢复腿部的力量,公孙胜岩点了点头,努力起身在炳亮的搀扶下迈步走起来。 “周雪怎么样?”公孙胜岩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发现你在程老二家之后,我当夜就和你一起离开了江南,公孙家和周家的事情,我知道得不比你多。”炳亮回复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回去。”公孙胜岩停下脚步,叹了口气,然后疲劳地在炳亮的搀扶下拣了张椅子坐下去。 “先不去想那么多了,休息一会,我烧水伺候你洗澡。” “什么?”公孙胜岩眼睛瞪得比铜钱还大,“你伺候我洗澡?不要不要,两个大男人,想想就不自在。” “哈哈哈,”炳亮实在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公孙胜岩少爷,你都昏了一个多月,这些日子里,你身上有几根毛,几个疤,我和车夫都已经一清二楚了。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完炳亮居然还对公孙胜岩眨了一下眼睛,看得公孙胜岩是汗毛倒立,只想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侧屋传来了车夫断续的鼾声,这一路而来,大家确实累得不轻,好在车夫的鼾声比之前两天要小了点。公孙胜岩坚持自己背对着炳亮脱了衣服,刚刚脱个精光,就听见身后的炳亮“咦”了一声。 “咦什么,大惊小怪的,不是连我有几根毛都知道么?”公孙胜岩还是觉得拘谨,只得自嘲一番。 “不对,公孙少爷,你慢点,扶住浴桶不要动。”炳亮冲过来从身后按住了他。 公孙胜岩倒也没细想,就那么站着不动,可是身后的炳亮松开双手之后好像也没动,只是“咦,啊”个不停。 “干什么呢,看够了没有?”公孙胜岩有点不耐烦了。 “不对,不对……”炳亮还是不答话。 公孙胜岩听着炳亮的语气,不像是和自己开玩笑,内心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紧张感觉,转过来问他:“怎么了?” “你背后长了一只眼睛。”炳亮认真地说。 “什么?长眼睛?”公孙胜岩莫名其妙。 “对,一只眼睛,半个拳头那么大,粉红粉红的,在这个位置。”炳亮说完用手指头戳了戳他的左后背,“啊,仔细一看,眼睛边上居然还有蜘蛛网一样的东西,不是,不像蜘蛛网,更像是树根。”炳亮越看越来劲,滋滋有味地评论起来。 公孙胜岩心里着急,但是又看不到,把身体左边拧拧右边拧拧,只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珠子摘下来放到后面看一眼。 “去给我找个镜子来。”公孙胜岩终于反应过来。 “大半夜的去哪给你找镜子啊。”炳亮回了一句,又用手指头戳了戳左后背的那只眼睛,“疼么?” “不疼。” “痒么?”炳亮继续戳。 “你不戳就不痒。” “哦,那就是不痒。”炳亮一本正经地说。 “你之前给我洗澡没发现?”公孙胜岩使劲拧着头问,他虽然看不到,但是实在是不死心。 “……没有,四五天前洗的,真没有。”炳亮仔细回想了一下才回答。 “算了,不洗了。”公孙胜岩心里郁闷,拿起面前的衣裤要重新穿上。 “别别别,还是洗吧,要是不洗澡,你身上起个疮烂个泡什么的,周先生知道了,还不把我的肉挖出来给你补上啊。”炳亮试着活跃气氛。 “就你话多。”公孙胜岩叹了口气,重新扶住浴桶,炳亮赶忙端住他的胳膊,慢慢地把他送到了冒着热气的桶中,嘴里还自顾自地念叨:“洗一会就行了,刚刚恢复,不能泡太久……” 第二天公孙胜岩刚刚睁开眼,就大声招呼炳亮,让他赶忙去给自己找镜子。连续歇息了这几晚,公孙胜岩感觉自己恢复了不少,自己试着翻身下床走了几步,脚掌和腿都觉得不是太吃力。炳亮从侧屋过来,告诉他早餐已经摆好放在桌上了,再不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想着他醒来就要照镜子,已经把镜子借来,等吃完早餐再看也不迟。公孙胜岩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于是自己慢慢走到桌旁,发现今日早餐除了馒头素粥之外,居然还有一个已经剥好的鸡蛋,心里对炳亮又是一番感激。 吃完饭公孙胜岩脱掉衣服,找了个光线充足的窗户坐下来,自己拿着一面镜子,炳亮在身后也举着一面镜子,两个人慢慢调整着角度,终于看到了背后的那只眼睛。真正看到了之后,公孙胜岩才发现,与其说这个图案像眼睛,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中间缺了点什么东西的太阳,昨晚炳亮口中说的那些树根一样的图案,虽然稀稀拉拉的,但是仔细辨认,可以发现这些树根末端排成了一个比较规则的圆形,像稚嫩的儿童笔下描绘的太阳光芒一样,向四周发散着。 “跟昨晚比,有区别么?”公孙胜岩端详了一阵,觉得眼睛有点酸了,于是问身后的炳亮。 “没有,还是那样。” “左看右看也看不明白,不看了。”公孙胜岩心里烦闷,顺手把镜子丢在了地上。 “今天的力气倒是比昨天大了不少,都能扔镜子了。”炳亮弯腰把镜子捡起来,一边走一边笑话他。 在公孙胜岩的提议下,他们三人决定在客栈内再住一日,既然已经远离家族,也就远离了那些或爱或恨的人,与其让他们还在自己心头萦绕,不如暂时丢开,让自己想点别的。南粤风土人情与江南有着天差地别,那些不说官话的人,嘴里叽叽喳喳就像鸟叫一样,像极了公孙胜华以前样的那些还没开口的八哥,任是公孙胜岩怎么听也听不明白。在客栈内呆着久了有点闷,炳亮虽然年纪比公孙胜岩大,但也没大出去多少,还处在贪玩爱新鲜的年纪。他们脱离了追捕的危险,三人索性走到了街市上,看看这南粤除了听不懂的鸟语之外,还有什么更有趣的东西。 公孙胜岩换了一身简单的衣服,看着朴素洁净,但是魁梧的身材,英俊的面庞和眉眼中多年来的公子气派,哪里是一身简单衣衫就能遮住的,可惜就是他行动略缓,别人走一步的距离他得走一步半,让几个仔细盯住他的小姑娘不住暗暗摇头,心想真是可惜了这副皮囊,年纪轻轻就糟成这样。炳亮看在眼里,乐在嘴角,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抱住路边的一棵大树就放声大笑。公孙胜岩知道他在笑自己,又不好解释什么,只得由着他笑,自己转身进了一间茶楼歇个脚。 刚一落座,热情的小二就跟了上来,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公孙胜岩皱着眉头,和对方说官话,谁料小二听不懂官话,两个人连说带比划,就是谁也不明白对方在说啥。 “啊,这位公子,他说的是这个座位已经被人订了。”公孙胜岩的耳后传来一个声音,他回头一看,居然是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看着头发已经白的多黑的少,可皮肤跟年轻人一样细润。 “哦。”公孙胜岩稍稍客气了一下,“谢谢。”然后起身要走。他不想和道士打交道,多年的祖训在前不说,后来又**神弄鬼的一个道士在落马山截住,险些丢了性命,这一切都让他对眼前这个人提不起来好感。 “公子要是不嫌弃,老道这里倒是没有人,座位闲着也是闲着。”道士主动邀请他,脸上带着笑意。 “不用了,我也不渴,就是找个地方随便坐坐而已。”公孙胜岩继续往门外走。 “渴不渴老道是不知道,但是老道可以看出来公子现在很虚弱,仿佛大病初愈,而且貌似心怀忐忑,估计不会在此地逗留太久吧。” 公孙胜岩听老道这么一说,整个人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再也不往前走一步。 “你是谁?”赶过来的炳亮走到老道身前问。 “老道谁也不是,不过靠着家师的一点薄传,四处游历,见得多了而已。” “走,公子。”炳亮神情也有点紧张,开始推公孙胜岩。 “相遇即是有缘,这南粤乃湿毒之地,瘴痨频发,公子虽然看着体格健壮,但是气息混乱。我这有一方子,公子可以试着用来调理看看。”道士说完也不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张方子,推到桌子的另一侧。虽然公孙胜岩三人并不懂道家的技法,但是这方子一眼看着就并非是寻常之物,写方子的纸是火红的颜色,红得仿佛再多看一眼就能燃烧起来,从没有完全被折叠起来的位置隐隐露出里面的内容,炳亮认得是不一般的药材,更稀奇的是撰写药材的字竟是用金色的亮粉书写的,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材质。炳亮犹豫了一下,把方子收下,没有道谢,匆忙和公孙胜岩还有车夫一行三人离开了。 第二十六章 活尸堵截 第二十七章 拔刀相助 第二十八章 深陷泥潭 第二天一早,炳亮就按照老道给的方子,跑到药房抓药去了,路上他打开方子看了一眼,全都是一些随手可得的普通药材。昨晚休息时公孙胜岩三人合计了一番,虽然这个老道看着慈眉善目,而且搭救了他们的性命,但是整件事情来得太过突然,难免会让人留一丝的堤防,所以暂时他们还是以主仆相称,公孙胜岩改称苏年,自己姓林名亮,车夫干脆就没名字,直接叫马老五。至于三人到底是干什么的,索性不说,免得说多了漏了嘴。 炳亮多少也懂得一些药石之术,他拿着方子左右细看了许久,也没看出来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奇妙的高招。吃到肚子里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要拿这个来压公孙胜岩像咸鱼一样的什么灵气,自己真的有点弄不懂。抓完药他匆匆忙忙地赶回去,正好看见公孙胜岩刚刚脱掉上衣背对着老道坐下来,老道手里拿了块细长的玉石一样的石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公孙胜岩的左后肩。 “啊……”老道看了半盏茶的工夫,终于憋出来一个字。 “好弄么?”炳亮嘴就是快,什么时候都能有问题。 “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灵魂力这样源源不断地流失,正常人早就虚弱得动弹不得了,但是公子看上去反而精神越来越好,现在看来,是有人在公子的左肩后面种了一颗种子啊。这流失的灵魂力并非是公子你的,所以你既用不了这股力量,也不被这股力量的变动拖累。” 公孙胜岩没听懂老道的话,只是按照前一天晚上大家商量的内容,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昨夜混乱不堪,倒是忘了该怎么称呼公子,你看我这一口一个公子,显得太生分了。”老道不再谈公孙胜岩肩头那个太阳图案,笑眯眯地在公孙胜岩背后问,目光和善地看着炳亮。 “哦,我叫苏年,他叫林亮,另外一个叫马老五。”公孙胜岩平静地回答。 “苏年,苏年……”老道反复念了两遍,“名字很是书生气啊,不像老道我腹内草莽,呵呵。” “道长……”炳亮把手里拿回来的药对老道晃了晃,表情友好地笑着。 “知道这药是干什么的么?”老道问炳亮。 “不知道。”炳亮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些药他都认得,但是当真不知道有什么奇效。 老道歪着嘴角笑了笑,把药材分出来一半,对炳亮示意煎好,然后把剩下的一半拿给一直在边上坐着的车夫,让他把药锤成细碎的粉末,越碎越好。说完这些便闭嘴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符箓和数根手指长的银针。 炳亮和车夫赖着不走,想看看老道怎么弄,老道也不直接拒绝,只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这肩头的阵法最难画,要是画完了还没有药来镇住,那就真的白费了。” 二人一听老道这么说,只得低头出了门。 鬼修杨方自从在落马山被公孙胜岩无意中击伤之后,一连好多天都没有再露面,公孙胜丘找了他总共三次都是音讯全无,弄得公孙胜丘心里虚火上涌,又不好发作,只能一天天地等着杨方,这一等就是十来天,杨方总算是出现了。 “你去哪了,找你这么多天都没个影子?你怎么穿成这样?”公孙胜丘看到杨方,虽然心里还是惧怕,但是气不打一处来,说话的语调自然就不怎么友好。 眼前的杨方变化确实让公孙胜丘一下接受不了。之前他论刮风下雨白天晚上,都是一个大袍子带一根宽腰带,弄得看上去像是死了亲人的吊丧客一般,可是现在在公孙胜丘眼前的杨方,挽着发髻,穿着上好料子做成的衣裤,脚底下踩着一双缎鞋,活脱脱一个气血不足的中年富商打扮。 “道人我翻墙翻累了,也试试从正门进来你们公孙家的感觉。”杨方说话时阴阴地笑着,让人听了后背紧抽抽地不舒服。 “公孙胜岩呢?死了么?”公孙胜丘开门见山地问。 “死了,直挺挺地死在了落马山上,后来被道爷我一把火给烧了,渣都没剩。”杨方说得夸张,居然自称起道爷来。 听说公孙胜岩死了,公孙胜丘的语气才缓和下来地说:“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现在也没什么有求于你的事情,咱们之间能否一次做个了断。” 杨方不接话,走到椅子前面,先用手拂了拂椅子面,又仔细擦了一下,这才慢慢坐下来,把衣服在胸前抻了抻,阴阳怪气地说:“道爷我很多年没穿过这种衣服了,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真是不假,我从正门进来的时候,门口的那个家丁看着我,脸上快要笑出花来了。你说这么好的衣服,要是只穿一次就扔了,”他语气一顿,转过头看着公孙胜丘说,“是不是有点可惜啊?” 公孙胜丘听出了杨方话里的意思,脸色变得惨白。 “不着急,我对你也没什么要求,相识一场,知道你公孙家富可敌国,多我一个这样的门客,总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杨方依旧不紧不慢地说。 公孙胜丘明知道回答与不回答都是一个结果,索性闭嘴不言。 “不过话虽这么说,有点东西还是要劳烦公孙公子找下人采办一下。单子我已经拟好了,就请公孙公子过个目。”杨方说完从袖筒里掏出一张纸。 公孙胜岩接过杨方递过来的纸,在眼前摊开一看,直觉得一股凉气倒抽上来,差点没把自己给憋过去。纸上的内容自己平日里完全没有接触过,都是些怪里怪气的和死人沾边的东西,更加奇怪的是有些居然指明了几时几刻死去的人,连带着生辰八字。 “这个我没办法弄,太古怪了。”公孙胜丘把纸重新叠起来放回到桌子上,气鼓鼓地回答。 “单这一条可以不办,”杨方用手指点了点带生辰八字的死人这条,“不过既然要讨价还价,那就先劳烦公孙公子把另外一件事情办了吧,不算难,在你公孙家只算得是举手之劳。”杨方从袖筒里又掏出来一张纸。 公孙胜丘的脑袋里嗡嗡作响,这个杨方现在如同附骨之蛆,随着公孙胜岩的死去,自己已经牢牢被他捏在了手里,搓圆了拉长了,只能由他怎么开心怎么来。 这张纸里倒没有那些神三鬼四的事情,一眼看上去就是一幅清晰的地图,图里画了一个正方形的框框,框框底下还标着数字。 “你要我把这里买下来送你?”公孙胜丘指着地图问杨方。 “公孙公子果然是聪明人,道人没有看错。不仅聪明,而且果断。” “你什么时候要?”公孙胜丘问。 “那就看你什么时候能把我之前那张纸里的东西凑齐了。”杨方面色突然阴冷地看着公孙胜丘,“不过道人从小就耐性不好,公孙公子还不要见怪为是。” “以后我会常来做客,公孙公子最好想一个合适的托辞,道人不太会编瞎话。”杨方看了一眼桌上的两张纸,说完这句话之后,抬腿出了公孙胜丘的房门。 公孙胜丘不是没有想办法抵抗过,他派人找过之前介绍黄三的那位朋友,特意询问还认识不认识别的道人。只可惜这平常人的生活圈子与修者完全就是隔绝的,而徐老六他们这种人,认识的修者也都是心机叵测之辈,干不了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如此一来,真正愿意出面并且手头有些真本事的,除了杨方还真没有第二个。公孙胜丘开始有点怀念起雨生来,如果雨生没死,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交给他去办应该是非常稳妥的,雨生不仅腿脚勤快,而且口风够严,直到死在自己面前,也没有吐露出半个字来。“可惜了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打算去找公孙胜华聊聊。 公孙胜华放走公孙胜岩之后,被圈在大院里不准出门了几天。他原本就是一个浪荡公子哥,这一下把他给圈得,成天抓耳挠腮浑身上下不舒服,再加上想念公孙胜岩,也不知道公孙胜岩到底怎么样了,肝火一旺,居然病倒了。公孙胜丘见目的达到,而且公孙胜华当着家族的面多次表达了悔恨之意,无论真心与否,反正已然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于是在他病愈之际,拿了几句大道理在他面前说了说,就既往不咎了。 公孙胜丘在外面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公孙胜华答应的声音,便推门进去,门刚推开一条缝,就从里面挤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女仆,公孙胜丘用眼睛瞄了一下,还确实有几分姿色。公孙胜华从里屋出来,向公孙胜丘问了个好,对刚才的事情倒是挂着一脸不在乎的笑容。 “还不错,不过就是个下人。”公孙胜丘主动点评。 “胜丘哥你就别拿我开心了。”公孙胜华继续笑了笑。 “最近没出去玩?” “没有,家里事多人少,茶园那边我现在也在帮忙。”公孙胜华回答。 “说起茶园,我们江南往北两百多里有个地方叫积阴山,你知道吧?” “知道啊,怎么?” “我最近在考虑,想在那里买块地。”公孙胜丘开始把话题引进来。 “那里确实不错,就是山深林密的,买下来没个三五年也弄不成个样子。”公孙胜华委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你找个人,过几天就去看看,我给你一个大概的位置,让他问问价钱。”公孙胜丘不理会他的态度。 “行,行,我找个人准备一下明天就出门。”公孙胜华得了命令,拿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刚打算带着胡隼出门遛遛,就听见公孙胜丘在身后说,“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吧,你去我更放心。” 第二十九章 彩云之南 第三十章 打破砂锅 就在二人说话之时,白先生领着一个人从斜对面的穿廊经过,看到公孙胜岩的时候还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公孙胜岩见白先生身后的人形状古怪,一个六十多岁的干枯老头,脑袋上围着头巾一样的包布,包布靠右的位置插着一根说不上是什么鸟的毛,长长的一根,估计公孙胜华过来应该能认出来。老头衣服裤子都是深蓝色,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的布鞋,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再加上两只贼亮贼亮的大眼珠子,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公孙胜岩只是多看了一两眼,老头突然没有来由地对着他古怪地一笑,然后和白先生指了指自己,接着两个人走了过来。 “苏公子,去洗澡啊。”白先生见公孙胜岩手里拿着换洗的衣服,呵呵地笑着问。 “啊,是,白先生。”公孙胜岩笑着点了点头,他觉得白先生后面的这个干枯老头越看越渗人,不愿意多说话,只想点个头赶紧走开。 “苏公子是吧,”老头到底是没有让他躲开,主动张嘴寒暄,竟然是一口标准的官话,“白先生家极少有人到访,我听说还是江南的贵客,所以特意过来打个招呼。”话虽这么说,但是眼珠子一直滴溜溜地在公孙胜岩身上四处打量,好像要用目光从他身上掏出点什么东西来。 “啊,我算不得什么贵客,是白先生仁义好礼,让老先生见笑了。”公孙胜岩见自己躲不开,只能硬着头皮把话接下来。毕竟看老头和白先生的样子,两人交谊匪浅,若是装聋作哑,岂不是拂了白先生的面子。 “哦,努雄先生是云南最大苗寨的药师,原本是约好今天上午和我一起出去办点事的,这不,碰到苏公子来访,不得已只能亲自跑到我家里来了。哈哈哈。”白先生连介绍带解释地说了一番。 公孙胜岩对着努雄又友善地笑了笑,表示听到了白先生的话,然后站着不动也不张嘴,意思是你们有什么事尽快说,我反正左右是没什么事情,只想去洗澡了。 努雄不仅官话说得好,察言观色也是一等一,他看公孙胜岩这个样子,就拍了拍白先生的肩膀,说还是把手头的事情去办一下吧,白先生点头和公孙胜岩示意,接着二人又从来路转个弯离开了。 “药师是干什么的?”公孙胜岩见二人走远,问前面么带路的下人。 “药师就是……药师就是药师,药虫子的。”下人想了半天,终于给出了模糊的答复。 “哦。”公孙胜岩估计继续问下去下人又得赔笑了,所以尽管没听懂,还是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了一声。 既然有下人伺候,事情就方便多了。他差遣下人去拿两面镜子,拿到之后放到窗台上便行,自己记得来时的路,就不用在外面等着了。白先生家专门洗浴的房间布置得非常巧妙,每个单间里只放一个浴桶,门后有绳子牵着阁楼上的铃铛,需要热水时摇一下铃,水就会从长长的竹管内流出来,冷水也是一个道理,由另外一个铃铛管着,简直要多方便有多方便。来时的路上公孙胜岩特意看了一下,因为吃饭前就来这洗了一次澡,他以前都是在自己的房间内洗浴,生怕这里会有不同的风俗,大庭广众之下裸露什么的,到了之后才发现确实是自己想多了。不过没有看见主家模样的人和女眷,估计他们另有安排。 公孙胜岩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先用手探了探水温,然后整个人不作犹豫地跳进了桶里。这一路过来身心俱疲,能多泡几个澡自然是求之不得。在南粤的时候老道用车夫磨碎的药粉把他左后肩上的图案盖了个严实,说是两天换一次,换完三次就大功告成,炳亮熬的药汁他也一并给喝了,除了苦,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想到这里他伸出右臂往左肩后面仔细摸了摸,平平滑滑的,和别处的皮肤一个样。 “药师,养虫子的,听起来怪里怪气,估计和霍大夫周先生干的都不是一个事。”公孙胜岩笑了笑,这药师特意过来和他打招呼,应该不会是偶然。 既然热水要多少有多少,公孙胜岩也就不客气,扎在桶里泡了半个多时辰,直把自己泡得像一只煮熟了的螃蟹,全身上下都红通通地冒着热气,四肢也是软绵绵地快要泡化了的感觉,这才扒着桶边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 梳理一番之后,公孙胜岩拿起窗台外下人放好的两面镜子,沿着来路往回走。刚走了一半的路程,就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给敲了一下,低头一看,竟然是一个粉红色比拳头略小的沙包。公孙胜岩捡起沙包,定住往院子里一看,一个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喂,把沙包给我。”女孩倒是满不客气。 公孙胜岩把沙包丢了回去,可惜扔得不太准,离女孩还有个两步的距离。 “哎,你怎么这么不懂礼数,新来的么,捡了我们小姐的沙包不知道送回来啊?”女孩见沙包没扔到自己脚旁,声音提高了八度,手都叉到腰上去了。 “夏秋,这么大声说话干什么。”另一个女声从假山后面传过来,接着出来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这少女柳眉杏眼粉面桃唇,仔细一看倒有几分周雪的样子。 “哼。”最开始说话的女孩瞪着公孙胜岩用鼻子出了一声,然后往前走了两步,弯腰把沙包捡起来说,“一个大男人,拿着两面镜子,也不害臊。” 被叫做小姐的那个少女看了一眼公孙胜岩,转身拉着女孩走了。 公孙胜岩光着上身倒坐在椅子前,两只手趴在靠背上,炳亮不着急把镜子给他,而是拿在手里,自己先凑到他的身后仔细看了看。 “颜色比以前更重了,图案更清晰,而且确实像你之前所说,像是个太阳长了个眼睛。”炳亮一边看一边评论。 “给我看看。”公孙胜岩伸手要镜子。 镜子里的图案已经变成了鸡血红色,而且太阳的细节更加的清晰,只是被炳亮说成是眼睛的那部分还显得模糊不清。自从老道给公孙胜岩施过法之后,他们二人只要住店,就必须要借镜子看左后肩的进展。可能老道确实法术精湛,这一路来图案没有任何变化,就在他们放松警惕,想稍微把这事搁置一下的时候,变化却又不期而遇地来了。 公孙胜岩更加笃定图案和梦境有关系,但是具体是什么样的关联,他说不好,梦境中每个人的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却完全听不见声音。他也决定不把这个梦告诉炳亮,不止是炳亮,在弄清楚之前不会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 “疼么?”炳亮放下镜子,用手又摁了摁他的后背,这简直成了炳亮的习惯动作,好像不戳他后背一下就不舒服。 “不疼,不痒,不烦。”公孙胜岩连说三个词,把炳亮后面的话全部堵住,心情却是无比烦闷,鼻子里哼着气站起来,重新把衣服穿好。 “药师是干什么的,养虫子的药师?”公孙胜岩问炳亮。 “药师?没听说过。不过说起养虫子,这边倒是有什么放蛊养蛊的人。你怎么问起这个?” 于是公孙胜岩把今天碰见努雄的事情对炳亮说了一遍。炳亮也是普通人一个,只是有些道听途说的稀罕事,真要正经分析,比车夫强不到哪去。只是炳亮非常肯定如果是从苗寨出来的,那这个药师就和蛊物有着不一般的联系。 晚饭非常丰盛,由于是到白家的第一天,白先生不嫌麻烦地又宴请他们三人。公孙胜岩说过要品尝一下云南的特色菜肴,原本是一番客气,可白先生晚餐的时候特意在桌上摆了两道特色菜,说是菜那算委婉的,说得写实一些那就是两盘虫子,还不住地用筷子夹给公孙胜岩,嘴里说着苏少爷既然有心要试试,就先简单弄两道,如果吃得习惯了,接下来还有不一样的花样。公孙胜岩确实不挑拣,但是虫子这个东西,怎么吃都觉得和鸡鸭鱼肉有区别,虫子看着已经被油煎得金黄,可嚼在嘴里沙沙怪怪的,也不知道吃没吃进去虫子屎,不过味道确实挺香。 炳亮和车夫在白先生的热情招待下,喝了几大杯当地的米酒,饭还没吃完就已经面红耳赤,这才知道米酒的后劲不是一般的足。公孙胜岩本身不好酒,出于礼貌好不容易喝了一小杯,看到炳亮二人已经六分醉意,便坚决不喝了。 “苏公子,论年纪,我虚长你一些,论辈分,应该也要大于你,所以我称你一句贤侄,你不会觉得过分吧。”白先生见酒过三巡,个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于是安排下人添上茶水,一边喝一边问公孙胜岩。 “当然当然,您这么称呼我我觉得更亲近。”公孙胜岩说的是心里话。 “那我问一件事,你可以不说,但是还望贤侄不要骗我。”白先生组织了一下语言,努力说了出来。 公孙胜岩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只得对着白先生点了点头。炳亮虽然喝得晕乎乎,也因为这句话,酒醒了大半。 “周先生的事情,就是我白某的事情,所以话说在前面,贤侄你说与不说,并不影响你在我白家做任何事,只是白某确实好奇,忍不住有这么一问。” 公孙胜岩还是不说话。 “今天来的那个努雄,也是我多年的至交。苗寨的人,你们作为江南人士可能不懂,我们出于不方便的原因,称他为药师,实际上,他是青藤苗寨的大巫。”白先生说完这句话,看了看公孙胜岩和炳亮,只见公孙胜岩眯着眼,炳亮眼珠子瞪得比盘子还要大。两人虽然表情不同,但是无一例外地,都没听懂。 “简单地说,努雄养了一只很厉害的虫子,他们苗人大多都养虫,养出来厉害的虫子叫做蛊。努雄这只蛊,是放在肚子里养的本命蛊。今天他还没看到你的时候,本命蛊就开始有了反应,按努雄的话说,贤侄你有一种不同于任何人的气场。”白先生尽量把话说得简单。 公孙胜岩和炳亮还是不说话,好像听白先生在说书听得入迷了一样。 “你们不清楚这个事情?”白先生见二人没有反应,客气地追问了一句。 公孙胜岩的表情其实在装傻,短短的时间内,他在心里做了无数次权衡,如果对白先生说出实情,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危险。按道理他已经逃离了江南,周先生没有一封书信,仅仅凭借一个信物就这样把自己送到了白家,应该做得是天衣无缝。白先生的态度也能够感觉出来,虽然有担心,但是更多的是来自于努雄的说法。努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仅凭远远的一面就要凑上来打量自己,究竟出于什么样的动机? 白先生开始沉默,沉默地等待他们二人之一开口。 “这件事说起来有点长。”公孙胜岩叹了口气,决定把实情和盘托出。 白先生见他松了口,转身就对下人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公孙胜岩把如何碰见道人,又怎么遭到活死尸的堵截,道人仗义出手,最后给自己施了术法封印灵魂力的事情,从头到尾地仔细说了一遍。炳亮见公孙胜岩亮了底牌,也没有办法,只能由得他说。车夫倒是心宽体胖,公孙胜岩张嘴说了没一会,他居然坐在一旁睡着了。 公孙胜岩一口气不停地说完,独独隐去了自己梦里的内容,白先生听得仔细,一直没有打断。直到公孙胜岩又补了一句说整个的经过就是这样,白先生才反应过来,接连哦哦了几声。 “那你介意不介意让努雄过来仔细过来看看你的情况?”白先生着急地问。 “说都说了,自然是不介意了。”公孙胜岩笑着把两手一摊。 “努雄,你进来吧。”白先生对着房门外喊了一声,话音未落,门就被推开了,头上插着鸟毛,一袭深色装束的大巫努雄,原来一直在门外等着,刚才那番对话,不出意外地全被他听了去。 第三十一章 装神弄鬼 第三十二章 江南画派 第三十三章 青睐有加 第三十四章 回访周家 第三十五章 无奈之举 周先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本来周雪的婚事他就一百个不满意,现在白先生大老远地从云南跑来,说了一通闻所未闻的事情,开始炳亮和他说的时候,他只当是对方小题大做,现在话出自白先生之口,又引述了大巫努雄的传言,让他心口犹如压住了千斤巨石。他一件事一件事地推断,如果白先生所言是真,那么死于非命的公孙广孝就是被修者所害,因为公孙胜岩只是暂时昏迷不醒,并未丧命,而公孙愚老太爷是自己失足跌死的,当时下人们看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对公孙愚的死没有疑问。 修者为什么要暗害公孙广孝?公孙胜岩是被公孙家的家丁追捕不假,但是出城之后就追丢了,怎么又会昏迷在落马山中?周先生和炳亮都因为公孙胜岩的苏醒而只顾得上高兴,却忘记了问他昏迷的原因,唉,周先生在床上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止不住地丧气。 第二天公鸡还没打鸣,周先生就推门出来了,在床上睡不着又一直躺着,弄得自己腰酸背痛,毕竟是上了年纪,不如出门走走,暂时把这些烦心事放下。结果刚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一个健壮的背影在即将到来的晨曦中打着拳,看到这一幕周先生不由得内心一丝苦笑,这白先生估计也是折腾了一晚上没睡着。 他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坐在石凳上看白先生打拳健体。白先生一套拳打得是动静自如架势十足,见周先生来了也不说话,继续还没有结束的套路。半盏茶的工夫过去,他收了势,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的衣裳,走过去和坐在周先生身旁。 “嗬,这么凉,这个凳子。”白先生像被针扎了一样,腾地一下站起来,嗓门都高了八度。 “你打拳穿得少,身子又热,当然会猛然间觉得凉。太阳出来就好了。”周先生笑着说。 “没睡好吧?”白先生把脱下来的衣服垫在凳子上,转头问周先生。 “我就不信你睡好了。”周先生稍微有了点和他逗笑的心情。 白先生呵呵笑了笑,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接着把自己昨天晚上考虑的事情又和周先生商量了一番。按他的想法,寻常的普通人家肯定是藏不住公孙胜岩,如果有修者要取他公孙胜岩的性命,再多的普通人上去也只是拉着垫背。大巫努雄那里也不能藏,公孙胜岩如果进了苗寨,就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水塘,所有的蛊虫都会发疯。事到如今,就不是周、白二家能管的事情了,不过按照大巫的说法,公孙胜岩现在只是背着一颗种子,这种子只能为他自己所用,但是他还没有找到怎么用的办法。既然命运选择了公孙胜岩,那就看他的造化吧。 “你的意思是让他走?”周先生有些心疼。 “本来努雄找了个相识多年的道人,想试试公孙胜岩背后图案的深浅,被我拒绝了,当时我就觉得非常不礼貌。可是老哥,”白先生话锋一转,“从所有人的角度出发,为了万全考虑,我决定还是回去让那个道人过来看看公孙胜岩,如果真如努雄所说,那我不得不让他走了。你想想,你我又能做什么呢?随着我的年纪越来越大,有些事情我也不得不相信,他是被命运选中的一个人,所以结果如何,更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不要告诉他那个传言。”周先生犹豫再三,提了个要求。 “当然,传言毕竟是传言,不足以完全取信,更没有必要告诉他。”白先生早有打算。 “胜岩这个孩子很不错,要好生和他说,尽量不要伤到他。”周先生诸多不舍。 “我尽量吧,年轻人总是气盛一些,再加上他的遭遇,看起来表面无所谓,其实内心应该已经很脆弱了。” “你几时回云南?”周先生知道白先生已经没有心思在江南游玩了。 “天亮就走。”白先生斩钉截铁地回答。 杨方让公孙胜丘把自己要求采办的东西都放到了不久前买下的房子里,等到购置齐全之后,他又让公孙胜丘出了两驾马车,一驾装东西,另外一驾装了九个从大街上招来的流浪汉。这些流浪汉听说有事可以做,除了发工钱还包吃住,高兴得鼻涕泡都要冒出来了,也顾不得收拾自己的形象,各自带着已经油成一团的头发和满身的虱子就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车厢。九个流浪汉挤在一起,抠着脚气兴奋地在车厢后面相互吹嘘,都说自己如何如何能干,流浪之前多么多么威风。前面赶车的公孙家的下人可是倒了大霉,这哪是一车厢的人啊,这明明就是一车厢的大粪,还是那种沤了十天半个月的半发酵大粪,车子在前面走着,苍蝇在后面嗡嗡追着,好不风光。还没出城公孙家的下人是终于忍不住了,歪靠在一棵大树旁哇哇地干呕。最后顾不得心疼钱,自己掏腰包买了一把剪子,自作主张地把这些活大粪拉到了一个没人的水塘边,逼着他们下水洗澡,又让他们把头发相互修剪一番,这才重新上路。 一路折腾,等赶到积阴山山脚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流浪汉们早就开始咋呼着要工钱了,赶车的下人见多了这种好吃懒做之辈,也不想和他们多废话,吹胡子瞪眼地告诉他们自古以来就没有当天结算的工钱,什么时候干完了什么时候算,骂完了之后又稍作安抚,说请工的东家是个仁义豪爽的汉子,之所以请他们干活就是觉得他们可怜,所以不要给脸不要瞎咋呼。这一段话说得流浪汉们也是哑口无言,只能安静下来狼吞虎咽地吃路上买来的烧饼。 先头到的那个下人在山脚下住了一晚上,说是住,其实就是在车厢里凑合,随便拿点什么东西裹在身上,半夜冻醒了还精神紧张地听了好久的夜猫子叫,生怕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把自己掳到什么地方去。杨方的这些东西,早在装运前就已经下了禁制,又细细地用木箱打好包钉紧,也算这个下人运气好,居然没招来什么孤魂野鬼,毛发无伤地看到了第二天的大太阳。 看到流浪汉们来了,两个下人按照公孙胜丘的交待,掏出来一些碎银,说是东家大爷先给的赏钱,把马车上的东西给卸下来,工钱干完活了再一起结。然后黑着脸对流浪汉交待了几句干活要出力,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接他们的例行公事的话,等到卸完箱子就迫不及待地赶着车离开了。 九个流浪汉发型古怪,衣衫褴褛地站在山脚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闹不明白这东家请来到底是干什么活,而且虽然没发工钱,可是赏钱出手也是够大方的。木箱子被他们围成一圈,也不会说话,只能任由他们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好半天,终于有一个流浪汉开口说:“这箱子里不会是什么宝贝吧?” “宝贝能让你来抬?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大白天做这样的白日梦。”另一个流浪汉语气刻薄地反驳他。 “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又照过镜子?”被反驳的流浪汗听了脸上挂不住,登时站了起来走向讥讽他的人,一边走还一边装腔作势地捋袖子,好像这穿在身上破成布条的垃圾衣服还值几个钱一样。 “打他,就数他嘴臭。”有一个看着颇有心计的流浪汉开始火上浇油。 “就是,打他……” “打他……哦哦……打他。”反正看热闹的不怕事大,现在东家又没来,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一场人肉互博。 流浪汉本身就无所牵挂,再说这荒郊野地,打死了也就这么大的事,往沟里一扔,十天半个月说不定也没有人能看见。二人被四周的流浪汉一撺掇,情绪立马高涨起来,像是被红布挑逗了的公牛,低着头夹着两条腿就扭打在了一起。看热闹的同伙们高兴地在一旁又叫又跳,只差出来个庄家开赔率让他们拿烧饼下注了。 “啊……王八蛋,居然咬人,你他娘的是狗啊!”本来占了上风骑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流浪汉突然大叫了一声,捂着小臂滚到了一旁,眼中喷着怒火看着对方。 “你他娘的,你那只手臂臭得和搅屎棍一样,花钱请老子咬老子都下不去嘴。”被指责的流浪汉大声回应。 “你们看,都咬出印子了,狗,他就是狗!”被咬的流浪汉伸着手臂想要给围观的同伴们看,还没近到身前,就听见传来了重重的一声干咳。 “咳!” 这声音不是从他们之间传来,九个流浪汉都齐刷刷地扭头找声音的来源,这才看见一个衣着华丽,身材消瘦,看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中年人。 他们看这人的行头,不是偶尔路过的样子,就大概猜到了应该是请自己来做事的东家,于是大家都收了声,只有那个被咬的流浪汉还怨毒地盯着本该被自己一顿胖揍的对手,嘴上一张一合却不出声地咒骂着对方。 第三十六章 鸟为食亡 第三十七章 开门见山 第三十八章 年轻气盛 第三十九章 动辄得咎 “努雄!”白先生为难地大喊了一声,同时对着二人走过来,想做个和事老把他们分开。 公孙胜岩年轻气盛,如果刚才那话是出自白先生之口,算是理所应当,他自然会心服口服地收拾东西打包走人,可这努雄两次三番地和自己过不去,最开始是打听自己的事情,接着找人来试探,最后居然变本加厉地要赶自己走,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也坚持着不退让,完全不顾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努雄诡异地呵呵笑了一声,接着当着公孙胜岩的面把嘴慢慢张开,公孙胜岩看见从努雄的喉咙里钻出来一只血红的蜈蚣,足有成年人两个指头那么粗,比一个巴掌还要长。蜈蚣爬过努雄略带蓝色的舌头,萎缩的牙龈,他这才看清楚原来蜈蚣背上长着两对蜻蜓一样的翅膀,只是翅膀的长度要短了很多。 血红色的蜈蚣不快不慢地飞到了公孙胜岩的眼前,扑扇着翅膀,不做任何其余的动作,就那么悬停在空中。公孙胜岩感到一种莫名强大的压力,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就连当时被活死尸追赶逃命,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连脚都挪不开。 “我的本命蛊,有快三十年没人见过了。公孙公子,这算你的福分。”努雄骄傲地说。 “哎呀,哎呀。”白先生着急地插到两个人的中间,连推带劝地把公孙胜岩弄到一边,“你真是愣头青,还不和努雄先生道歉。” 公孙胜岩被白先生推得往后倒退,努雄寸步不让地跟上前,蜈蚣还是在他的面前飞着,二人之间仅仅留出了白先生站立的位置。 公孙胜岩不说话,但是眼神开始服软。 努雄看似不经心地伸出手在公孙胜岩的肩膀上拍了拍,收回了自己的本命蛊,大度地说:“算了,毛头小伙子,禁不住吓唬。真要对付你还用得着本命蛊?” 白先生急得后背都湿了,听努雄这么一说,心才放下来。 公孙胜岩气势上被压了过去,努雄话虽然说不介意,内容却依然咄咄逼人。他也心知自己不可能斗得过努雄,根本不可能有一丝的机会。 “白先生,我先回房了。”公孙胜岩说了一句,掉头就走。 “记得我说过的话哦。”努雄依然在身后微笑地挑衅。 “你都一把年纪了,跟一个孩子斗气,我也算是打心眼里佩服。”白先生见公孙胜岩走了,摇着头对努雄说。 “你刚才也看到了,这家伙的脖子挺得比树墩子还直。不给他点教训他不知道天高地厚。”努雄看见下人进来收拾房间,坐回到椅子里说。 “啊?”白先生突然明白过来,看着努雄,像是吃惊,实际上是询问。 “对,给他种个蛊和杀一只死鸡没区别。”努雄偷偷笑了一下,“别担心,白先生,我只是给他打了个记号,对他没有坏处,只有好处,现在天底下的道士和青藤寨的苗人,都认识他了。” “唉,”白先生这段时间叹气的次数比前十年加起来还要多,“你拿好分寸吧,我还能说什么。” 公孙胜岩回到房间,飞快地把行李打好了。从江南逃出来的时候也没带什么东西,只有炳亮临走时给了些银钱,再就是这段时间拜托普仁做了几套衣物,捆扎起来不过是一个比南瓜还要小的布包。 云南白家之行,竟以这样的结局收尾,是公孙胜岩预想不到的。白先生仍然诸多客气,可这个努雄,怎么看怎么让人生厌。公孙胜岩想着和白先生打个招呼再告辞,又碍于努雄在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走,只好躺在床上数着手指头熬时间,心里想干脆从白家离开之后就直接返回江南,周雪多日不见了,每每想起,心就像被拧紧的毛巾一样难受,周雪是否也如我念她一般想念呢。周先生应该能理解自己回江南的决定吧,堂哥公孙胜丘不知道有没有和王捕头一起努力抓到真凶。他躺着一通胡思乱想,没多久就睡着了。 努雄其实没有和白先生谈太长的时间。听努雄说完之前在公孙胜岩肩上拍的那一掌并不会对他的身体有什么影响之后,白先生也就不再坚持让努雄把印记擦掉了。毕竟不是谁都能有机会这样冲撞苗寨大巫还能好生活着的,公孙胜岩初涉江湖,没有付出应有的尊重,就会得到应得的教训,这个道理他明白,相应的颜面也要给努雄留着。通过努雄的介绍,白先生知道了今天来的那个老道曹定,原来是滇西隐仙派的掌门。这滇西隐仙派,和中原江南交流都不多,不过创立门派的始祖确实是由中原云游至此,见到云南药材丰富种类繁多,而且没有门派纷争,宜潜心炼体,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这隐仙派,到底实力如何,怎么会被公孙胜岩就那么直直弹到墙上?”白先生心内不解。 “曹定的修为,与大能相比,当然是不值一提。他最擅长的是药石之术,大开大阖的山字脉术,他只略懂皮毛。巧就巧在公孙胜岩这个事情,还只能请医字脉的曹定来看,医字脉心细手稳,气定神准,若是换了个山字脉的道人来,不是一通术法困死公孙胜岩,就是被公孙胜岩反噬丢命。” “所以,可以放心让公孙胜岩走了,对吧。”白先生又问了一遍。 “白先生,天底下哪有什么完全可以放心的事情,顺命天为吧。” 送走了努雄,白先生觉得心里终于放下了一桩事情。回来的时候看见女儿的贴身丫鬟夏秋和自己照面经过,近了之后夏秋恭敬地打了个招呼。 白先生嗯了一声,然后问了问白浪的情况。夏秋说小姐这两日脾气大得很,情绪也不好,经常一个人盯着画作发呆。白先生听了心疼起来,又听说现在白浪还没有睡,于是想过去劝慰一下,年轻人嘛,情绪急躁是正常的,但这世上又哪有跨不过去的坎呢。 白浪的房间果然还亮着灯,白先生在门外敲了敲,里面没有人出声,他继续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回应。知道女儿还在生自己的气,白先生自顾讪笑地摇了摇头,推门直接走了进去。 灯台摆在桌上,白浪坐在桌旁,桌子上面铺着一副未完的画,画笔躺在一旁,看上去似乎笔头都要干了。白先生轻轻地把白浪身旁空着的凳子拉出来,坐定之后看了看满怀心事的女儿,张嘴说道:“你恨爹爹么?” 白浪把头扭过去,不看白先生,也不回答。 “苏公子不是一般人,你喜欢他,不会有结果的。”白先生语重心长地劝道。 “他怎么就不是一般人?”白浪反问。 白先生见女儿接了话,便把炳亮之前对自己编的公孙胜岩的瞎话原封不动地又说了一编,还添油加醋地说来时路上如何波折,努雄如何评论公孙胜岩的不好,白浪不插嘴,只是安静地听着。白先生担心女儿接受不了鬼神的事情,便刻意隐去了公孙胜岩背后的图案以及被活尸围攻的事,也没有提及周先生的名字。 “明白了?这种人和我们老百姓不是一个圈子的啊。”白先生说完总结了一句。 “可这又和我喜欢不喜欢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会画画,琴又谈得好,说话得体礼貌,我就是喜欢他。”白浪低声说。 “那他喜欢你么?” 白浪不说话了。 “你不知道,他在江南有一个相好。很好的那种相好。”白先生并不知道公孙胜岩和周雪有多好,只是在公孙胜岩送走炳亮时喊了那么一声,此时突然想起来,就借口把周雪推了出来。 “而且苏公子就要走了,离开我们白家。”见白浪还是沉默,白先生继续说道。 “他要去哪?”白浪着急地问,身子都无意识地向前倾。 “回江南啊,找相好去成亲啊。他总不能一辈子住在我们白家吧,病养好了就要回去的。” 白浪听完脸一沉,闷闷不乐地趴在桌子上说:“爹,我累了,要休息了。你走吧。” 公孙胜岩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回了回神,起身洗漱干净,觉得床上的温度散去得差不多,这才把被子细心叠好放在床旁边的箱子上,又把枕头搬起来准备放过去,好让下人重新收拾的时候方便一些。拿起枕头公孙胜岩发现床单下面的位置有点硬硬的,于是掀开来,看见床单下有一个信封,信封面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苏公子亲启”五个字。公孙胜岩把信封打开,里面装着一张信纸,内容只有两句话:“江南远在千里外,云南近在咫尺前。”公孙胜岩不解其意,拿起信封倒着往下抖了抖,落出来一枚不大的玉坠,这坠子看着成色很好,雪白如脂又通体油糯,雕成的是一只古朴的钥匙。他拿着坠子在手里掂了掂,猜想应该是白浪送的,因为虽说在白家住了这些时日,可他也没和几个人说过话,总不能是普仁趁他不注意塞到枕头下面来的吧。 考虑了半天,公孙胜岩决定还是把东西收下,自己反正是要离开了,如果拿着东西退给白浪,拂了她的面子不说,万一她坚称不是自己送的,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只是他真不知道东西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枕头下面他从来没有仔细查看过。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公孙胜岩把包袱背在背上,对着白先生的房间走过去。 第四十章 明珠暗投 第四十一章 白帝寻道 第四十二章 放手一搏 第四十三章 破土而出 尊云道长带着公孙胜岩后退了十余步,站到了一处刻画了图案的地板上。这是一片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石质地板,通体乌黑,占据了整个大厅四分之一的面积。地板上刻画了很多公孙胜岩看不明白的金色圆点,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稀疏,似乎各自都不是随意为之,而是有着固定的方位。部分点与点之间用金色的细细直线连接了起来,或者彼此交叉或者头尾相接,组成了一副巨大的图案。 “苏公子,请把上衣脱去。”尊云道长平静地说。 公孙胜岩没有拒绝,也没有犹豫,麻利地就把衣服脱掉露出了赤裸的上身,虽然过来的时候山里寒意袭人,但在洞中却没那么冷,温度完全能够让他适应。 尊云道长再次走到三尊造像前拜了拜,转身看着公孙胜岩,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仔细地说出来。 原来公孙胜岩背后的这颗所谓“种子”,在尊云道长第一次为他布阵做法时,就已经看出来了,虽然不知道种子的具体能量有多大,但是凭借源源不断释放出来的灵魂力,尊云道长也能猜出个七八分。现在摆在公孙胜岩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对自己背后的种子置之不理,任由事态发展,结果就是“种子”可能永远就是一颗沉睡的“种子”,也可能在某一天以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方式苏醒。如果一旦突然苏醒,苏醒的规模不可控,最差的情况就是整体爆发,且与本体没有任何交流。到时候本体会因为承受不了“种子”的苏醒而力竭身亡。 另外一个选择就是征得公孙胜岩的同意后,尊云道长利用自己所学秘术,强行将“种子”唤醒,这种唤醒的程度就像埋在地里的种子破土而出,有可能会长成参天大树,也有可能只是一颗歪歪扭扭的豆芽。强行唤醒“种子”就好像在冬天出苗,天时上并不是最佳的选择。但是尊云道长保证在接下来的时间内,会传授公孙胜岩道术。公孙胜岩灵根深厚,尽管以前从未接触过道术,但是以觉醒的“种子”作为根基,一旦他能和觉醒后的力量做到沟通,完全不需要太多的融合,尊云道长这里的道术,对公孙胜岩来说就是一目十行,融会贯通只是须臾之间的事情而已。 “虽说道家修身为上,但是有成果的修者,都是炼心为本。得失之间方显大智慧,我与苏公子今日在三清前郑重谈及此事,也是对自我的一个契约,贫道自当尽力。” 公孙胜岩光着上身盘坐在地板上,心里来回反复地斟酌,为自己打开“种子”难道就是这个道士当日驱引虫豸围攻自己的最终目的?说不过去啊。但是他对“种子”的描述和努雄说的一样,而且分析得更深,看得出来是一个有修为的人。这枕云观藏于深山,却把山体掏空弄出来这么大一个空间,是尊云道长带着那群聋哑的可怜人干的么?一大堆解不开的问题在自己心里绕来绕去,可他又不敢轻易发问,怕让尊云道长看出了自己的戒备心理。 “我来白帝城的枕云观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公孙胜岩在拨开几乎所有的问题后,最后只剩这一个,对自己不停发问,敲打着他纷乱的内心。 “江南,周雪……”他还是忘不了周雪,忘不了周雪在自己怀中的颤栗,像春日里拂面的杨柳轻风一般的呼吸,像年糕一样白软的身体,还有她粘稠得如蜜糖一般的眼神。他想回去,无论将面对什么样的周雪,他都想回去。 “打开种子后,我能做些什么?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公孙胜岩考虑再三,问出了这样的话。 “哈哈哈哈哈……”尊云道长发出了得意的笑声,“苏公子,你的种子被打开之后,能做什么贫道不敢妄言,但是现在很多你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届时必定易如反掌。” “开吧。”公孙胜岩下定决心,屏住气息看着尊云道长,小腹紧张得都在微微发抖。 “好。”尊云道长废话不说,从三清造像身后的一张柜子里取出一身金色的道袍,把之前公孙胜岩见过的那炳拂尘抓在手里,开始凝神做法。 “苏公子,安全起见,请闭上眼睛。”尊云道长说。 公孙胜岩横下一条心,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尊云道长隔着公孙胜岩四五丈的距离,脚下踏着步罡,手中的拂尘在密闭的洞穴里似乎受到了强风的吹拂,翻飞起来,可他的衣袂却轻轻垂着,只是随着步法偶尔被拉动,完全不受强风的影响。头顶巨大的圆盘上有蓝光闪现,开始只是一两点,逐渐增多变得密集,像夜空里的星光。尊云道长步法不停,顶上的蓝光开始变幻流动,整个大厅的气息有如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全都跟着波动起来。 圆盘上的蓝光也像水波般一纹一纹地扫过,尊云道长猛地挥出手中的拂尘,公孙胜岩身后腾起一道强劲的白光,又直又细,投射到了圆盘之上,圆盘上的蓝光传动的速度开始减缓,尊云道长继续刷刷地挥动拂尘,九道白光依次射中了圆盘。 “嗡”,随着一阵低沉的声音,圆盘前方的空间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射上去的白光悉数折射回来,打在公孙胜岩的周围。公孙胜岩盘腿所坐的黑色石板也起了变化,首先是金色的圆点比以前变得更亮,接着一些粗大的圆点慢慢浮上了半空,抛出细碎的金光。 尊云道长这时显得有些吃力了,迈动步罡的腿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灵活,手中翻飞的拂尘直直地横在了半空。细密的汗珠从他的脑门和耳后冒了出来。他闷闷地哼了一声,虽然费力但是依然自信地再次扬起了拂尘,这一次是对着刚刚被撕开的空间猛扫而去。大厅里所有的景象都剧烈抖动了一下,公孙胜岩皱了皱眉,表情开始显得难以承受。 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道像快刀般劈入了公孙胜岩的左肩后面,公孙胜岩感觉不到疼痛,却明显能体会到肌肤被切开的冰冷。温热的感觉从肩后喷涌而出,是在流血么,他不清楚。喷涌感觉逐渐变弱,而冰冷的寒意慢慢增强,接着好像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肩头,这时公孙胜岩清晰地体会到了“种子”的存在,是一个又长又圆的东西,和米粒一样大小,扎在自己的皮肉里,种子下方好像生了根,随着另外一只巨掌的翻弄不停地晃动。公孙胜岩克制不住地很想自己也伸手去摸一下,但是整个人却被巨掌摁住,连弯曲指头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种子”开始膨胀了,公孙胜岩的耳边有呼呼的风声,是那种骑在马背上高速奔跑的时候,顶风而行的声音。他觉得全身开始发热,左边肩膀也开始恢复温度,自己依然被巨掌压着,突然间有一丝滚烫的感觉,从膨胀的“种子”生根的地方发出来,接着又是一丝,又是一丝,源源不断。背后的巨掌还在不停地释放出冰冷的气息,可“种子”膨胀得越来越大,已经快有一枚橄榄核那么大了。随着肩膀的酸麻,公孙胜岩脖颈也开始发麻,接着是后脑,脊柱,一股强烈的热流如融化的铁水一般在体内奔涌,沿着血管,沿着经络,沿着每一丝肌肉和骨骼间的缝隙。公孙胜岩只觉得自己要被这股热流烤得沸腾起来,他赤裸的上身变得赤红,皮肤不住地腾起水汽。他忍不住放声大叫,脖颈青筋暴涨,胸膛似乎要炸裂开来。他渴望那只冰冷的巨掌将自己笼罩。 尊云道长头上的汗珠已经变得豆粒一般大,他把拂尘丢到脚下,双手开始分别掐诀。尊云道长的脚步比之前更加的缓慢,更加的沉重,好像身上背负着千斤重担,他的样子比公孙胜岩好不到哪去,金色的道袍早已被汗透,脚下是湿漉漉的鞋印,纵然如此,他也丝毫不敢分神。只见他左手的手诀起得飞快,带动一片残影,右手手指却动作极缓,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变化。 “去!”尊云道长喝了一声,公孙胜岩觉得自己好像被扔进了冰湖里,紧接着又迅速被捞了起来,只是短短地顺服了那么一瞬,滚烫的铁水如同洪流一般,再次冲击着自己,他甚至能听到皮肤上有滋滋的声音,像铁匠在铸器时汗珠滴落在通红的铁块上。 “啊……”公孙胜岩体内的“种子”愈发灼热,“种子”的大小不再变化,可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烧起来了。他徒劳地想挣扎,却像被钉在火中的木头人,公孙胜岩开始意识模糊,虽然早就睁开了双眼,眼前只剩一片火海,其余什么也看不见。 “我要死了。”他用仅存的理智对自己说。 巨掌陡然发力,公孙胜岩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种子”被提得脱离了自己的肌肤,然后又瞬间一坠,在巨掌力道的挤压之下,“种子”外皮嘭地变作千万颗碎片,他眼前金光闪烁,耳内鼓磬齐鸣,终于失去了知觉,倒在了地板之上。 尊云道长收回术法,顾不得疲劳,走到公孙胜岩的旁边,将他翻转过来。公孙胜岩后背白净如初,埋着种子的图案已经消失无踪。 第四十四章 贪得无厌 周雪有喜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公孙家,并作为公孙家近期的头等大事被细心对待。连续遭受打击的公孙家族,每个人都在盼望着新生命的到来,盼望着能拂去之前的阴霾,带来一些令人振奋的理由。 除了公孙胜丘。 对于周雪,公孙胜丘完全谈不上爱,甚至对她身体的兴趣,也逐渐地在变得淡漠。他心里非常清楚,得到的只是周雪的身体,而对于周雪的灵魂,周雪对自己的爱慕,自己从那日之后,未企望过半分。周雪来了公孙家之后也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完全没有当初作为周家姑娘在公孙家玩耍的开心劲头。公孙家人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夫妻二人每日夜里打得火热,无暇他顾。 不可否认公孙胜丘确实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他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让公孙家的生意迅速地从家主离世的打击中脱离出来,步入了正轨。亲人奴仆对他都已经是俯首听命,也真心希望公孙胜丘能带领公孙家族继续在江南光耀下去。 公孙胜丘宁愿周雪没有怀上这个孩子,无论男女。 因为周雪被杨方盯上了。 杨方自从开启了养魂阵之后,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是要找到和自己八字相合而且在阴阳转换之际死去的尸体,又哪有那么容易。杨方明白这个事情只能靠自己,如果逼着公孙胜丘派人去找,闹出来多大的动静暂且不说,万一他的下人因为惊慌害怕,最后拉着一具完全相悖的尸体来凑数,自己将尸体炼化过后,肯定会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吃不了兜着走,他可不想炼制出来一个能克制自己的魔魂。 都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杨方在公孙胜丘大婚的当日,也穿得人模狗样打扮成富商一般前来祝贺,他倒不是喜欢凑这个热闹,而是为了今后更加方便地在公孙家出入,作为公孙胜丘的座上宾,总是要有一些来往的,那么婚姻大事岂能缺席。就在公孙胜丘与周雪拜堂之际,杨方意外地发现了周雪的生辰八字与自己契合,真是困了旁边就递枕头,饿了天上就掉包子。杨方内心大喜过望,当日就着兴致在酒席上多喝了好几杯酒,天色快擦黑才醉醺醺地回了自己在城里的住处。 公孙胜丘现在在杨方的眼睛里,只是一只猎鹰,一条狼犬,对待鹰犬之辈还不是予取予夺,自己当面杀了对他百般疼爱的公孙广孝,公孙胜丘也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现在拿走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新娘子,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洞房夜之后的两个礼拜,杨方来到了公孙胜丘家,现在他再也不用翻墙摸梁地偷偷摸摸进来,公孙家的大门对他完全敞开,下人看到他也是忙不迭地嘘寒问暖。杨方甚至进公孙胜丘的房间都不用敲门,这次他也一样,直接推门而入。 “公孙公子,几日不见,体虚气弱得很哪。”杨方从心底里藐视公孙胜丘,想怎么开玩笑就怎么开玩笑。 “你有什么事?我可没找你。”公孙胜丘看到杨方就知道他没打什么好主意。 “没事就不能来么?”杨方皮笑肉不笑。 “最好别来,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一些事情说起来不方便。”公孙胜丘拿周雪当挡箭牌。 “既然这样的话,不要这个周雪便是了。自古豪杰都是不爱美人爱江山,公孙公子是志在四方的英雄,区区一条石榴裙,不会把你捆住吧。” 公孙胜丘没有接话。 “道人这次来呢,也确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直说了吧,我想找你要一个人。”杨方不再绕弯子。 “要一个人?” “对,要一个人。”杨方强调了一遍。 “你想要谁,要去干什么?”公孙胜丘警惕地问。 “干什么就不劳公孙公子费心了,道人要的这个人,只怕公孙公子不舍得给啊。”杨方装作惋惜地啧了啧嘴。 听杨方这么一说,公孙胜丘心里开始狂跳,凭杨方这个语气,不管是谁,应该对他都很重要。 “我要你那刚……娶进门的新娘子。”杨方字句顿挫地说。 “杨方,你欺人太甚!”公孙胜丘听罢把桌子一掀,桌子上的东西滴溜溜地滚落一地。 “轻点,让院子里屋的周雪听见就不好了。毕竟在别人面前,我还是要维护你的权威的。”杨方语气一转,“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从来不办糊涂事。公孙胜丘,别说是你的家主之位,就连你的小命,也牢牢地握在道爷的手里。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嗷。”说完语气又缓和下来,好像商量一般地对着他挑了挑眉毛。 公孙胜丘又急又气,浑身发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天旋地转地坐回了椅子上。 “这样吧,听闻贵夫人有喜,我卖你一个天大的面子,生下你那不争气的孩子之后,道爷再要人也不迟。这段时间你也要做好打算,抓紧纳妾。” 公孙胜丘面色死灰,仰着头对着天花板,只是对着杨方动了动手指说:“你走吧。” 杨方并不是对公孙胜丘和周雪仁慈,他算准了周雪就是自己盘子里煮熟了的鸭子,插上翅膀也飞不掉,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周雪居然有了身孕。如果拿来炼阵,一尸两命他倒是不怕,反正丧尽天良的事做多了,不差这一件,可阵法不允许这么做。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大活人,自己想让她三更死,她就不能活到过五更,多等一些日子也是值得的。而且人的忍耐都有限度,万一把公孙胜丘压得宁可一死也不愿再受他摆布,这么多天来苦心布的局,就会无可挽留地化为泡影。丢了这个大金主,自己再想炼回趁手的鬼头,找到不要钱的各种材料,可就比登天还难了。想到这里,杨方留了一个心眼,临出门时趁着公孙胜丘要死不活地躺在椅子里的机会,像当日在绣春楼追鸽子那般,对着他的小腿上埋了一个影行魂。 杨方走了有将近一个时辰,公孙胜丘才从凳子上起来,厅堂里的桌椅板凳还歪七扭八地在地上躺着,他也无心去整理,直接奔着马厩就去了。 他打定主意,要去找黄三,死马当作活马医,直接去找,马上就去找。杨方这个人太贪太狠,自己迟早会在他的手上被整到家破人亡。 黄三是城西最大的赌场“百乐庄”里的一个码爷,专对输红了眼的赌客放高利贷。这事一般的平头老百姓可干不来,别说去放钱了,就是帮人去收钱,背后不靠大树身上没点功夫的,能让欠钱的那些无赖把人头打成猪脑。可黄三能做,不仅能做,而且做得是风生水起。偌大一个赌场,每天成百上千人出出进进,黄三几乎都认识,偶尔来个面生的,不消一盏茶的工夫,也能把对方的底细打探出来。整个城里的地痞流氓赌棍龟公,已经在他心里各自排序画像,所以说干一行爱一行,黄三就是高利贷行业里的状元郎。 黄三本名叫黄得金,长得牛高马大,两条眉毛搭成桥,鼻孔朝天嘴唇坠地,方方的脸膛成日像喝醉了酒一般,闪烁着猴子屁股独有的红色光辉。这副尊荣任何人看过一眼就绝对不会想再看第二眼,而且十年后再看到他,依然会记得。按理说长成这样,就应该少抛头露面出街吓人,可黄得金岂非燕雀之辈,天天大咧咧地在街上转悠,瞅准了机会就下手偷钱。日子久了,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是三只手,黄三黄三地就这么叫开了。有一日他在肉铺见人荷包圆滚,便手痒去偷,却不料对方本是一个武师,三下五除二地将他拿住不说,还用肉铺上的剔骨尖刀给他像兔子一样划了个三瓣嘴。这下算是彻底坐实了黄三这个外号,以至于洗手上岸多年之后,大家看到他还是喊一声“三爷”,而黄得金这个名字,估计只能以后刻在碑上才会有人想起了。 赌场里烟雾缭绕,赌客们瞪着爆满血丝的眼睛,嘴里咋咋呼呼地喊着自己想要的结果。黄三坐在一个一人高的台子上,一边喝着茶一边看有没有人抬手要钱。这“百乐庄”的高利贷,每天的前二十把是被他定下来的,如果赌客不找他借,别的码爷也不敢借。不消一会的时间,果真就有个胖子满头大汗地朝这边伸手,黄三的手下跟着就过去了。 “三爷。”黄三正在朝胖子那边看,台子下面有个稚嫩的声音喊他。 “三爷!”见他没动,声音又加大了几分。 “小兔崽子,找三爷什么事?”黄三趴在台子上一看,一个挂着鼻涕的小孩正抬头踮脚地看着他。 “外面有人找你。”小孩把手放在嘴边拢成喇叭的形状,大声地喊,一只手上还拿着根糖。 “让他进来找。”赌场里像有一百万只苍蝇在嗡嗡地飞,黄三也大声喊回去。 “他不进来,他让你出去,他在对面不远的茶楼雅间等你。”小孩着急了,几乎要跳着脚大声回答。 “他娘的。”黄三低低骂了一声,从台子上下来,拍了拍身上的褶皱,背着双手出了赌场。 第四十五章 下不为例 第四十六章 道亦迷道 第四十七章 棍子饼子 公孙胜岩不知疲倦地在书房里一直呆到第二天的半夜,门外的聋哑小道士见他没有出来,自己也不敢离去,只好倚着墙壁在门外睡了一宿,直到公孙胜岩推门出来,他又坚持不住困倦,蜷缩着身子睡在门边了。公孙胜岩不仅不累,反而看书精神大振,目光如炬,在清冷的山中光着膀子也感觉不到寒意。他见小道士睡得深沉,顺手把自己的上衣给他披上,转了几个弯之后,来到了尊云道长孔钰的门前。 “尊云道长。”公孙胜岩敲门。 无人答应。 公孙胜岩走到窗户边上透过缝隙仔细往里看了看,里面没有点灯,也没有人。 原本他是做好了打算,想问问孔钰之前自己背后图案吸引活尸的事情,如果按照大巫努雄的说法,活尸是不可能来追击自己的,而且努雄靠自己太近都会觉得不舒服,公孙胜岩当时非常相信努雄的解释。但是这些日子与孔钰相处下来,他又觉得孔钰着实没有安什么不良居心。或许是有难言之隐吧,或许真是如孔钰所说,只是机缘所至,但是担心自己不相信他,所以不得已出此下策吧。孔钰对自己礼遇有加,而且做任何事情之前都会询问自己的意见,从来不强求,单凭这一点,公孙胜岩的戒心就已经放掉了大半。 不知道尊云道长孔钰去了哪,可公孙胜岩肚子突然咕噜噜叫了起来,仔细一算,自己从醒来到现在一粒米都没吃,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往伙房走去。 经过前天晚上进入的那个山洞时,公孙胜岩凑近又仔细看了一下,发现洞门居然挂上了一把铁锁,他用手摸了摸,锈迹斑斑,就连锁眼也是摸起来扎手,好像这把锁已经挂上了一百年,而且从来就不曾被打开过。 公孙胜岩放下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左右权衡了一会,他把心一横,单手握住生锈的铁锁,暗暗一用劲,锁头咔嚓一下就被别开了。公孙胜岩回头看了看四周,暗夜深沉,四下无人,他抬脚刚想往里面走,忽然觉得脑后一阵麻麻的感觉,这感觉说不上来,就是打心眼里透着不自在。 公孙胜岩闭上双眼,用自己刚刚熟悉的灵觉来尽力探查,虽然没有得到结果,可是不光脑后发麻,心里也跟着慌了起来。 “啊!”他突然大叫一声,不自觉地把身子往左边一歪,就是这一眨眼的工夫,一团拳头大小的火球从左边的脸颊擦过,嘭地一声砸在门上,火花四溅,差点引燃了他的头发。他急忙扭过身子,放开了五感望向身后的黑暗中。这团火来得又急又猛,火星燎得他脸上有股子焦糊的味道。 “滚出来!”公孙胜岩对着黑暗里大喊。 “哈哈,哈哈,小饼子,我就说了不会是他的,差点被你的火球打中,我们再去找别人。”一个得意的声音从枕云观的院墙上传了过来,随后一个黑影稳稳地跳了下来。 “既然不是,那我就继续再打几下,反正他也没办法,你说是么大棍子,哈哈哈……”另一个声音听着更显年轻,甚至带着一丝的稚气。 “那你说你打几下能打到他?”那个叫大棍子的声音继续发问。 “不知道,要不咱们俩打个赌?我赌五下打中。”小饼子说。 “五下就五下。” 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完全没有把对面的公孙胜岩放在眼里,说的是用火球砸人的事情,可听着就像是在雪地里放笼抓鸟般轻松愉快。 “刚才那一下不算。”丢出火球的小饼子在黑暗里大声说了一句,最后一个字刚刚从唇间吐出,就看见一团比刚才小了一些,但是势头更急更猛的火球对着公孙胜岩直剌剌地弹射过来。 公孙胜岩是又急又恼,这两个人嘴里说的什么自己不是那个人,然后不由分说地拿火球砸自己像耍猴一样,真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而且这火球来势汹汹,看样子对方的法术还颇有修为。他不敢再作多想,眼睛盯着火球来的方向,身体往身边一闪,又是“嘭”地一声,火球堪堪被自己躲开,继续砸在了门上。 “还有四下。小饼子你怕是要输了,输了我就要你把上个月从师傅那里偷来的赑屃甲拿给我。” “你胡说,明明是我捡来的。”小饼子听着年纪不大,狡辩的水平也着实不高。 “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突然就对我出手?”公孙胜岩大声问对面,却没有得到回答。 “还有四下,嗯,四下,要不然我送你吃个四喜丸子吧,嘻嘻嘻。”小饼子依旧嘻嘻哈哈地不当一回事。 一团比刚才都要大上一倍的火球不紧不慢地从对面滚出来,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打向公孙胜岩,公孙胜岩第一次与术士交手,不晓得什么样的叫做厉害什么样的叫做把戏,只能打起一百倍的精神盯着火球的来向,全身肌肉都提前做好了准备。眼看着火球滚到离自己还有不到一丈距离的时候,从黑暗中又激射出三团火,分别对着公孙胜岩的左右和下盘打来,这三团火带着呼呼的裂风之声呼啸而来,火焰由于超高的速度被拉出来一条数尺有余的直线,小饼子还在黑暗中拍着手,高兴地又跳又喊:“大棍子,你要是输了,就光着屁股绕着这个破道观跑一百圈。” 开始放出的那团火滚到公孙胜岩的面前不及一尺的距离时,毫无征兆地就停住了。公孙胜岩身形已经做出了躲避的动作,却不料吃了一记虚招,短短的一霎那力道已是强弩之末,再无就势做出调整的可能。后面的三团火见此情景,也不变向,像三枚火红巨大的铁钉一般就要把公孙胜岩的活动范围给钉死。 千钧一发之际,公孙胜岩脑子一股白光闪过,他大喝一声,下意识地伸手用力一拂,手指在拂过的时候凌空就飞速掐出了一个手诀,“嘭嘭嘭”接连三声,三团火焰在他的眼前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墙壁,炸成细碎的火星之后很快熄灭了。 “四喜丸子!”小饼子用稚嫩的嗓音大喊一句,公孙胜岩面前停住的火球随着喊声,直接撞上了他的胸口。刚才的阵法已经被三团火球击破,公孙胜岩招式用老,避无可避,硬生生地吃了胸口这一下,瞬间眼前红光大作热焰包围,然后由于猛烈撞击的力道,他整个人向后直接横着飞了出去,又是“咚”的一声,身后的山门被撞碎,公孙胜岩撞在了墙壁上,落下来时转着圈地滚进了之前尊云道长给他强开“种子”的暗道内。 小饼子见公孙胜岩被击中,也不就势追赶,手舞足蹈地从黑暗之中跑了出来。借着依稀的月光,这才看清他原本的样貌,居然就是一个脸上肉墩墩身材矮搓搓的小胖子,头上扎着两个发髻,看着年纪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却穿上了一件大人的道袍,奔跑的过程中因为担心踩到拖在地上的道袍,显得有点踉踉跄跄。 “大棍子,你还不出来?”小饼子神采飞扬地对着刚才藏身的地方喊道。 被唤作大棍子的这个人这时不得已扭扭捏捏地从黑暗中走到了月光下,他身材高挑,瘦的就像是一根打狼的麻杆,生怕不小心就直接折在眼前。大棍子全身赤裸,隐秘的位置用一个罗盘一样的东西被羞羞地遮住。借着月光细看这罗盘,只有巴掌大小,上面密密麻麻地纹上了很多看不懂的图案和符文。 “跑啊。”小饼子停下脚步,一脸认真地看着大棍子。 “小祖宗……”大棍子没有了刚才的谈笑风生,一脸央求地对小饼子说。 “我不是你祖宗,我没有你这么难看的后人。”小饼子不依不饶,见大棍子不动,就把两只手从道袍内使劲抖出来,估计这道袍就是从光着屁股的大棍子身上扒下来的,也不知道怎么这么神速。 “不跑?”小饼子作势又要控火。 月光下一个光着屁股的瘦高中年男人,两只手抓住一个巴掌大的罗盘,慢吞吞地在道观内散步。只可惜遮挡的罗盘实在是太小,瘦高中年男人迈出左腿,就觉得左边走了光,迈出右腿,又觉得右边露了点,勉强行了四五步之后,转头看着一旁乐不可支的小饼子,带着哭声颤抖地说:“我的小祖宗……” “嗯。”也不知道小饼子是答应还是不满,就看他手腕一转,一个弹珠大小的火球就从掌心内打出,不偏不倚地射在了大棍子干瘪的屁股上,随着“嗞”地一声,大棍子像是被烙了印记的马,一声惨烈的干嚎,将手里的罗盘一扔,不要命地绕着道观内的空地奔跑起来。 如果不是道观里的道士全部又聋又哑,大家围坐一圈看着这个月光下赤条条的身影,没羞没臊地在寒夜里尽情裸奔,评头论足一番,也是别有味道。 第四十八章 真实目的 公孙胜岩被火球当胸击中后,只觉得胸闷气短眼发黑,挣扎着要往内洞里走。来的这两个人名字听着不正常,说话也是絮絮叨叨自顾自地没完没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丧门星。他一边蹒跚地扶墙前行,一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还好,这火球虽然看着样子吓人,却没有对公孙胜岩造成特别大的伤害,除了胸前一阵火辣辣的滚烫之外,骨头肯定是没断。和之前那次进入不一样,墙两边的油灯没有一盏是亮的,黑暗中公孙胜岩只能摸索着,却忘记了当时孔钰带他进来的时候,经过了一处阵法。 “里面的人,出来继续玩啊。”小饼子扔下了裸奔的大棍子,走到洞门口大声地喊。 公孙胜岩不作回答,加快了脚步往里走,突然听得洞内一阵落石崩塌的声音,紧接着烟尘飞灰就一股脑地从巷道内冲了出来,夹杂着细碎的砂砾,打在公孙胜岩的脸上一阵生疼。 公孙胜岩用袖口捂住口鼻,眯着眼睛进退不得。他到现在也没看清洞外两个人的模样,贸然出去迎战肯定是不行的。耳边隆隆落石的声音不停,烟尘越来越重,他不得已只能把脑袋埋在衣服里,向着洞口的方向挪了两步,屈腿靠墙坐在了冰冷的泥地上。 “喂,里面塌方了,你再不出来就要被砸死了。”小饼子忽然间开始关心起公孙胜岩的安危来。 公孙胜岩只当没听见,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大棍子,那个人被砸死了。”小饼子把宽大的道袍脱掉对着走来的光屁股大棍子扔了过去,虽然他身小手短,这衣服却带着破风的劲道,直接掉在了大棍子的怀里。 大棍子打赌输了,又吃了屁股被烫了一下的亏,这时说话也就没那么硬气,生怕小饼子兴致一来让他结结实实地跑完一百圈,到时候不羞死也得累死,只得讨好地说道:“楚公子,死了就死了。咱们去别处看看。” “不看了,哼。”被叫做楚公子的小饼子一下来了脾气,“偷偷摸摸让我来的是你,现在说要走的又是你。你说你,一大把年纪了,欺我年幼,说什么算出来亢星倒转金刀再生,把我骗来此地,美其名曰帮你验证。我这一路就没见到你给我几个买肉饼吃,说好的肉饼呢?” “买买买,回去的路上就给你买。” “买多少?”毕竟是孩子,前一刻还像大人一样义正言辞地骂得大棍子张不开嘴,一听能吃到肉饼,马上换了语调欢喜地问。 “小祖宗,你吃多少我买多少,行么?”大棍子彻底没辙了。 “这是你说的啊,不然我就把今天的事情,包括你偷偷用我爹的金檀香的事情,全部告诉师祖。” “买买买,快走吧,我都怕了你了。”大棍子连拖带拽地把小饼子往道观外面带,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背影刚走到门口,却不想迎面撞见了正推门而入的尊云道长孔钰。 “哎呀妈呀,吓我一跳。”小饼子捂住前胸大叫一声,看样子真是被吓了一跳。 尊云道长不说话,用眼神上下打量这两个从道观内出来的人。年纪小的胖得像个球,年纪大的瘦得像条蛇。 大棍子用眼角瞥了尊云道长一眼,心知这是主家回来了,刚才他们二人在这里对着公孙胜岩一番捉弄,也不知道这个胡子老道清楚不清楚,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劳驾,拜托,借光,谢谢。”大棍子点着头想带着小饼子往尊云道长和大门之间的缝里挤过去。 尊云道长挪了挪身子,把缝隙给挡住了。 “劳驾,劳驾。”大棍子装作不知道,换到尊云道长的另一侧,继续挤。 “二位,半夜造访贫道这深山僻谷的枕云观,想必是有什么急事吧?”尊云道长孔钰终于开了口,同时又直直地把大棍子的去路挡住。 “嘿嘿,嘿嘿……”大棍子做贼心虚,看着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就是不抬头看孔钰的眼睛。 “适才道观内的山体崩塌,可是二位所为?”孔钰在快要进到道观的路上,就敏锐地感觉到了震动从山门的巷道内传来,所以他只是拘着客气,心里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啊,山塌了么?天啊,太可怕了!”大棍子的演技着实拙劣,脸上表情夸张,眼珠子却滴溜溜地一通乱转,像刚刚打在牌桌上的骰子。 “二位不知情啊?那不妨随贫道去查看一番。”孔钰懒得继续装下去,伸手就去拿大棍子的肩膀。 说时迟那时快,大棍子竹竿一样的身体像被伐倒的大树一样,斜斜地倒向一边,同时腾出一只手来夹住了小饼子的身体,往前一个翻滚之后,箭一样地就顺着山势往下跑。 “还说不知道!”孔钰从鼻孔之中哼出两声冷笑,也不去拿腰间的拂尘,对着大棍子的后背就投出一道符箓。 枕云观建在险峻的山势之间,上下颇为艰难,大棍子现在是从上往下夺路奔逃,腋下还夹着一个小胖子,可他大步流星地三步跨作一步,像踩着高跷一样摇摆着瞬间就跑出去了四五丈。纵是这般,到底还是快不过孔钰手里的定风符,眼看符箓就要贴上大棍子的后背,被夹在腋下脑袋颠得像拨浪鼓一样的小饼子忽然出手,只见小饼子的手里突突突地接连射出七八个火球,停在半空连成一片,接着火焰腾起变成一张吐着火舌的屏障,刚好拦住了符箓追击的路线。 尊云道长只想着用符定住瘦高男子,没有料到男子腋下屁大的孩子居然有这种本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定风符一头扎进了火里,发出一声爆裂的声响,彻底失去了作用。 战机转瞬即逝,等到尊云道长再次抽出拂尘,打出一股夹杂着阴冷气息的力量追击二人的时候,大棍子已经扯着两条长腿一溜烟地从石阶拐弯处消失不见了。 山洞塌了尊云道长倒是不心疼,可是他惦记着公孙胜岩,万一公孙胜岩在里面被砸倒,可就前功尽弃了。再加之见到二人使出的也不是什么旁门左道的鬼魅伎俩,就索性作罢,快速迈起步伐往坍塌的山洞赶去。 油灯底下,公孙胜岩和孔钰两人面对面地盘腿坐着。公孙胜岩已经收拾干净,孔钰走到山洞之前,刚好看到他从洞内出来,满身飞灰。 公孙胜岩把自己如何肚子饿,想到伙房找吃的,之后碰到棍子和饼子并匆忙交手的事情,从头到尾仔细说了一遍,但是躲进山洞之后,大棍子和小饼子的交谈他并没有听见,因此也无法复述。孔钰仔细听着,没有发问,等到公孙胜岩说完,他才给公孙胜岩把茶推到面前,顺便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 其实公孙胜岩不知道的是,并不是小饼子手下留情,八九岁的小孩子,正是下手没轻没重最容易闯大祸的年纪,再加之有心在大棍子面前卖弄,要是换成一般人吃了这记大火球,不震成个五脏俱裂也得在床上躺完下半辈子。多亏了自己前几日通达了经络,又引导了“种子”内的灵觉护体,方才没有吃什么大亏。孔钰心里倒是清楚得很,因此草草查看了一下,便摆摆手说不碍事,然后闭嘴不再说话,眯着眼睛像在想什么事情。 见孔钰不说话,公孙胜岩也无意开口。孔钰隐藏在道观内的山洞,里面虽说不是金碧辉煌,但好歹也能看出花费了颇多心思与人力。自己因为慌忙避祸,引发了阵法导致山体崩塌,这件事情,确实让他非常不安,非常局促,非常地不知道该怎么张嘴赔罪。 孔钰的心思却不在这,山门前他看清了二人的模样,尽管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不过这个大棍子虽然一身轻身的功夫,腰间却别着个巴掌大的罗盘,应该有卜算之能,而大棍子腋下的那个小胖子,控火之术炉火纯青,小小年纪能达到这样修为,应该是名门之后,这么算下来,伸出十根手指就能圈得出这二人的来历。 可是他们过来干什么,如果是要杀自己,那无论如何也不会照面就跑,如果要暗害公孙胜岩,必不会把公孙胜岩赶进洞就草草收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历来的规矩都是如此。难不成……孔钰又把心思转回到了那个被叫做大棍子的人腰里别的罗盘上。 孔钰为顺利敲开公孙胜岩后背的“种子”,动用了大术法,接引了星辰。道家的正统法学,凡是要借用巨大自然之力的,无一不是在法诀中需细细陈禀事由以得天乞。孔钰早料到这么做会有惊像之变,所以在公孙胜岩还没来到白帝城之前,他就早早做好了准备,在施法时套用了连环的秘术将公孙胜岩的实体抹去,瞒天过海地将星辰之力接引到幻象之中,再从幻象内取得原力。按理说这么做下来,应该是天衣无缝,仅凭观星,是看不出有任何端倪的。 “难不成是算出来的?”尊云道长孔钰自己在心内沉沉地说了一句。 “孔道长。”公孙胜岩见孔钰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以为他心疼垮掉的山洞,自责地说,“我没想到山洞会垮,不然就算赔出去这条命,我也不会往里躲的。” “抓紧时间吧……”孔钰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抬头看见公孙胜岩一头雾水地盯着自己,这才知道自己不小心把心里的话吐露了出来。 “嗯,抓紧时间吧,苏公子,我有一个术法要教授于你,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孔钰索性又重复了一遍,遮掩住刚才的错误,看着公孙胜岩认真地说。 第四十九章 侬本痴情 公孙胜岩和小饼子交过手之后,就量出来了自己在江湖上的深浅,一没有实战经验,二没有秘术傍身,被区区六个火球把自己打得狼狈不堪,如此能力,就算能回到江南,接下来一旦遇到危险,别说力挽狂澜了,恐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从最开始的不免洋洋自得到现在的不禁垂头丧气,都是出于对自身的了解不足。事实上孔钰书房里的那些残破书卷,原本也没有什么高深之处,不过就是让公孙胜岩用来融通灵觉接汇灵魂力的。此番听得孔钰郑重其事地说要授他术法,当即就点头应承下来。 孔钰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与之前书房内的所有书都不同,这本书虽然没有名称,但是看着封皮封背都在,而且被他小心地藏在怀里,必然里面记载了非同一般的内容。公孙胜岩接过孔钰递过来的书,书卷带着孔钰的体温,书页是用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皮制成的,却薄如蝉翼。 “怎么还是没有书名?”公孙胜岩就是想不通这个事情。 “这就是当年我偶遇的那位大神通赠予我的秘术,他只是口授于我,之后我凭借记忆,找了个手艺超群的皮匠制了本册子,一字不差地腾撰出来。大神通并未告诉我这叫什么,我也没有刻意问过。如果你一定要给他取个名字,我看,不妨就叫做《机缘诀》吧。”孔钰仿佛陷进了回忆里,慢悠悠地说道。 “《机缘诀》,这个名字很好。”公孙胜岩不禁笑了笑,抬手翻开了第一页。 孔钰见公孙胜岩开始默读,眼神里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对面盘腿而坐的公孙胜岩看一会,闭上眼睛体会一会,接着抬眼又看,如此往复了五六次,表情突然变得痛苦起来。孔钰目光像锥子一样钉在他的脸上,生怕遗漏了什么。公孙胜岩的表情越来越痛苦,似乎都要承受不住巨大压力了一般,终于猛地一下把眼睛睁开,长长地吐出来一口浊气。 “怎么样?”孔钰连忙问。 “难受。”公孙胜岩摇了摇头,眼神中有一丝不解。 “要不要再试试?” 公孙胜岩又看了一小段,然后把眼睛重新闭上。术法在他的脑中缓慢地读着,与之前读过的任何一本书都不同,随着术法在脑中的推进,公孙胜岩感到丹田之内仿佛被扎进了一根万年寒冰。他试着沟通自己种子释放的温热感觉来覆盖住那股寒意,却好像抱薪救火,越努力寒冷的感觉越强烈,而且那根寒冰还在丹田内不停地生长,直直地对着自己的脊椎扎了过去。 “噗……”公孙胜岩一口鲜血喷出,孔钰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 “苏公子……”孔钰看公孙胜岩软塌塌地要往一边倒,连忙伸手扶住了他。 公孙胜岩舌尖打颤,四肢无力,只能费力地抬起眼皮看着孔钰把他放平躺倒,过了许久,终于缓过来一点,这才“哦”了一声,伸手把嘴边的血迹擦了擦。 “不应该是这样吧?”公孙胜岩攒足了力气问孔钰。 “不应该,但是我也没办法告诉你应该是怎么样,这种感觉只能体会,实在是说不出来。”孔钰回答的时候明显透露出失望。 “是不是我学不了这个术法?” “说不好,秘术之所以为秘术,也因为有它的偶然性,说不好。”孔钰看着公孙胜岩说,“你可以先把它背下来,像我当年那样,得闲的时候一点点地参悟,未见得不会有进展。” “也只能这样了。”公孙胜岩懊恼地说。 “苏公子,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话不合适,但是,明天一早,我就要出门远游了,你如果愿意住在这简陋的枕云观,我非常欢迎,如果苏公子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我绝不强留。”孔钰面有难色地说。 公孙胜岩听出了话外之音,孔钰在拐着弯地逐客。当下他也没做犹豫,只是点了点头,虚弱地说:“我今晚就走。” “只是……”孔钰欲言又止。 “孔道长有话但说无妨。” “你仔细想一下,‘种子’被催开之后,你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公孙胜岩闭上眼睛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自己没有做过那个梦了,以前只要背后图案有变化,梦境就必然会出现。这次整个图案都被孔钰借力抹去,可自己躺在床上就睡着,醒来就是大天亮,那个神秘的梦境再也没有出现过。 “没有,就是觉得自己的身体比起以前,多了一种气流涌动的感觉。”公孙胜岩撒了个谎,这个梦境,他决意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当时对炳亮都没有说过,更何况孔钰。 “哦。”孔钰起身拍了拍公孙胜岩的肩膀,让他早点休息,刚才的运功估计是伤到了元气,稍后会让小道士送汤药过来。说完这些他把《机缘诀》留下,自己离开了。 话说回到云南的白家。 当日公孙胜岩离开白家后,白浪直到傍晚才得知,伤心之余和白先生大吵一架,回到房内看着窗外的凄风惨雨,不禁想起和公孙胜岩相处的点点滴滴,自己最初是如何笑话他,又如何与他逐渐接近,慢慢发现了他身上散发的诱人魅力,心里只是甜一阵苦一阵,仿佛被钢刀剜绞泪如雨下。 第二天清早,白先生还是放心不下白浪,起床洗漱完毕就去找女儿赔罪。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开口,就一口咬定公孙胜岩在江南有个相好,如果公孙胜岩扔下老相好对相处几个月的白浪生出情意,那就证明这人是个拈花惹草不念旧情的负心汉,如果公孙胜岩心里还揣着江南的老相好,那只能证明白浪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千万不要把大好的年华浪费在无心之人的身上。 白先生敲了几下房门,没人回答。刚好夏秋端着水盆来给白浪洗漱,便拦下她问小姐几时起的床,夏秋说没见小姐起床,自己平日也都是这个时间送水过来。白先生心里有点不踏实,急忙让夏秋放下水盆,自己和她推门进去。空荡荡的房间里哪有白浪的影子,只见梳妆台的抽屉歪歪斜斜地都开着,不见了值钱的首饰,衣柜的门也敞着,里面翻成了一团糟。白先生大惊失色,以为自己院里遭了贼人,慌张地让叫来普仁,普仁又把前一晚值守的家丁喊来,这才知道昨晚雨停之后,大概是子时刚过,白浪手里挽着个油布包袱,牵着马就出了门。 普仁听完勃然大怒,直接伸手掐住了家丁的脖子,说留着他这双眼珠子也没用,把家丁死死地顶在门墙上,翻手就从身后拿出了一把弯月形状的小刀,用刀尖抵住下人的眼窝就要往里剜。白先生劝开了普仁,说了一句算了,我知道她去了哪,言罢就神情黯淡地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惊魂未定的家丁坐在地上,秫秫发抖。 白浪确实是往江南去了。 从白浪记事起,自己就没有离开过云南,别说是云南了,就算是稍远一些的城镇她也很少去。平时出门有家丁陪着指路,车马相随,自然是无比轻松。但是这次出门远行,毫无计划,也毫无准备,只能边走边问,一个女孩子,正值如花似玉的年纪,就这么孤零零地跑出去几千里地,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把握,到底能不能走到江南。 起初几日还行,白浪身上有带出来的盘缠,又加上心里满满都是对公孙胜岩的思念,甚至隔三差五地就幻想一下二人惊喜相遇的场景,激动而又甜蜜。随着路途的逐渐疲乏,煎熬代替了冲动,不过有一点好,就是她始终控制着花销。 一天天色渐晚,白浪找了间客栈住下,刚刚差小二把马拴好,放下草料,就看见一行人快马奔来,打头的那个便是普仁。白浪知道这是父亲追着自己的来路一路寻找,却决意自己不找到公孙胜岩就不回云南,于是掏出大块的银两递给小二,趁对方错愕之际匆忙解释了一下,反正掌柜的正好不在,只说没有见过自己便是。小二得了钱,在普仁面前理直气壮地睁着眼睛说瞎话,三句两句就把拿着画像的普仁和家丁打发走了。躲在一旁的白浪看在眼里计上心头,待确定众人离开之后,又让身材相近的小二拿来了几件他随身换洗的衣物,要了一把剪刀。小二是在钱堆里打滚的人,自然得了机会便要好处,白浪无奈,只好又给了些碎银,拿着东西回房,狠心把满头的青丝统统剪去,刻意弄得像牛羊啃过的草皮一般,又摘掉了身上值钱的首饰。一番折腾下来,早已没有了富家大小姐的模样,不仔细打量就是一个山野中的村姑。 白浪看着镜中的自己,呆呆地坐了许久,没有征兆地“噗”地一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直笑得快要翻身摔到地上去,这才稳住身子,带着笑容继续看了看镜子里的村姑,转而眉眼往下一坠,用双手捂住脸颊,又变作了无声的哭泣。公孙胜岩啊,你可知道,在遥远的异乡,有一个痴心的女子,怀揣着对你的切切思念,正循着你当时的来路,如东去的江水般向你奔涌而来。 第五十章 又见饼子 公孙胜岩待身体感觉稍好之后,静心背下了《机缘诀》,有了上两次的经验,他在背诵的时候刻意将字句拆分开来,丝毫不敢动用体力的力量。小道士送来的汤药他并没有喝,只是做了一个谢谢的表情,打发小道士原路返回,自己背诵完之后,又拿起书卷对照了一遍,确认无误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将东西略作收拾,打好包背在身上就离开了枕云观。 不到半年的时间,公孙胜岩经历了太多,从一个富家公子变成被家族四处追赶的流浪汉,还背负了杀人的罪名,两次被人收留后又两次被人变着法地赶走。这一切的一切,在他的心里像被尖刀猛捅,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他,只是公孙胜岩逐渐麻木,白先生所说的命运,大抵就是如此,没有了锦衣玉食,没有了快马轻裘,自己还是自己。他在下山的路上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回江南,回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哪怕会死在那里,也要拼命证明自己的清白,不侮了公孙这个姓氏,不误了当初周雪对自己的一片深情。 一个月之后,盘龙城的一间客栈外。 这次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前几天还只是寒风凌冽,到了今天早上,城里的居民推开门,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一片银装素裹,积雪足有一尺来厚,天上还纷纷扬扬地飘着鹅毛般的雪花。 瑞雪兆丰年,家家户户都忙着往火盆里加炭,外面的行人冷得手脸通红,却止不住心内的欢喜,毕竟是年内的第一场雪,放眼看去满目洁白,谁又不欢喜呢。路边的相识的孩子们高兴地手里握着雪球相互追打嬉闹,有的人家门口已经堆上了大大小小的雪人,没有人注意到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人在雪中独自行走,看样子他走了很远的路,头顶和双肩已经积起了一个指甲盖厚的雪花。 “盘龙客栈。”他驻足停在了一间规模颇大的客栈之外,抬头看了看门匾,接着拍了拍身上的雪,抬脚迈了进去。 “客官,您请,这边这边……”小二招呼着这位年轻人,“好大的雪啊,您请坐,要不要来一碗我们店里的姜汤祛祛寒气?” 年轻人点了点头,小二颠颠地端姜汤去了。他拿起自己手旁不大的包袱,又仔细拍了拍包袱上面的雪花,打开之后在里面稍作摸索,掏出来一点碎银。 姜汤很暖,喝下之后从喉头一直温润到小腹,年轻人闭着眼睛感觉了一下,颇为满足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从白帝城出来之后,他乘船一路东行,安稳无聊的日子里就靠着与自己体内的那股灵觉反复沟通,来回揣摩那些残破的书卷,不知不觉间术法精进,体魄也有别于一般人,这哈气成冰的日子里,自己除了内衣,外面只套着一件薄衫竟也不觉得有多冷。 “小二……”公孙胜岩抬手想把小二唤来上些酒菜,在船上和船家的交道打得多了,他也学会了饮酒。 “我要吃肉饼,我要吃肉饼……”一阵吵闹声从门口传来,公孙胜岩转脸看去,一个矮矮胖胖,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孩子正掀开门帘要往客栈里走,门外一只胳膊穿过门帘,拦腰将孩子抱了起来,看样子是没打算给小胖子买肉饼吃。这下惹恼了小胖子,他虽然人被提在了半空,可手脚都没被缚着,于是闭着眼睛用手使劲去掰腰间的胳膊,两只腿胡乱地蹬踏,嘴里咿咿呀呀地没完没了。 抱住小胖子的那人被他一通胡闹,隔着门帘也不好使劲,只得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手里却不放松,依旧夹着小胖子的肥腰。这个人长得浓眉阔脸,虬髯横生,个头虽然是一般人高,但隔着衣服也能看出来胸前背后隆起的肌肉,粗粗一瞧仿佛上半身就是个方形的。 “咿咿……肉饼,我好久没吃肉饼了,我想死肉饼了。二叔,咿咿,肉饼……”这小胖子仿佛中了肉饼的魔怔,喊到最后居然一边发声一边止不住地吸溜口水,难怪能长这么胖。 这个二叔被一通折腾,发现店内的食客全都转过脸来瞧自己,就像看猴把戏一样,人人眼里都透露着那种看热闹时的专有神采。 “咳咳……”他不好意思地把小胖子放了下来,干咳了几声遮掩住自己的尴尬,狠狠地瞪了小胖子一眼,然后起身牵着小胖子的手往里走,一边走还一边自嘲地说,“看样子他们背后叫你小饼子还真没叫错。” “二叔,注意你的言辞。”小胖子居然神色一凛,板起脸抬头教育他二叔,别看他稚声稚气的,说出来的话语却像一个颇有身份的大人。 “嗬……”他二叔眉毛一扬,只可惜店内客人众多,和一个小孩子置气实在是被人取笑,只得把剩下的话吞到肚子里,吃下这个暗亏。 “楚二爷……”小二大老远地就弓着腰堆着笑跑过来,“您吃点什么?” “肉饼肉饼肉饼肉饼……”不待这个楚二爷回答,小胖子连珠炮一样的肉饼就从嘴里喷出来,差点没给小二洗把脸。 “肉饼吧。”楚二爷无奈地回答。 小二继续弓着身子堆着笑倒退了几步,然后快速走到厨房门口,大喊了一声:“楚二爷的肉饼,多加大肉。” 公孙胜岩把这一幕一点不漏地全看在眼里,心内翻腾不止。这个小饼子的声音,一听就是当夜在山洞前用火球砸他的那个小饼子,再加上这无理取闹的性格,絮絮叨叨的言语,更是确认无疑。原来这小胖子姓楚,看着店里小二对他叔叔的态度,他们家应该就是盘龙城的本地人。 他从当天晚上小胖子和大棍子的对话,知道小胖子是去枕云观找人的,虽然具体要找谁他现在还不确定,但是公孙胜岩打定主意,要跟住小饼子,八九岁的小孩子不懂事说不出来个子丑寅卯,但是那个大棍子,保不定可以从他嘴里得到些什么。 其实公孙胜岩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依他此时此地的处境,任何事情第一靠推,推不出来了就靠猜,猜也猜不像的话,误打误撞碰到了机会,任他再是孤身一人学艺有限,他也舍不得让机会白白地从手中溜走。 楚二爷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侄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十来个肉饼,也不阻止,看样子对小胖子的食量是颇有信心。终于吃到第十三个的时候,小饼子双手扶住肚子,看了看肉饼,又看了看楚二爷,旋即打出一个又长又响亮的饱嗝出来。 “吃饱了?”楚二爷语气有点刻意在逗小饼子。 “先不吃了,打包。”小饼子豪气干云。 叔侄二人收拾一番,推门而出,小二还在身后马屁精一样地躬身送客,公孙胜岩看到门帘从他二人身后落下,起身拿起包袱拔腿就跟了上去。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抬头看天,只见大片的雪花被天空衬成一片暗色,从头顶上直压下来。行人比之前更加稀少了,公孙胜岩和小饼子叔侄拉开了一段距离,装作有意无意地跟着。前面是一个丁字路口,叔侄二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往左手边拐了进去,公孙胜岩生怕跟丢,加快了脚步也到了丁字路口向左一拐。 居然是一条死胡同,小饼子正手里拿着剩下的肉饼,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中计了!”公孙胜岩脊梁骨一阵发麻,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小看了小饼子叔侄。 “这位朋友,大雪天的,跟了我们俩快有二里地,你不冷我都觉得冷了。”楚二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公孙胜岩的身后,语气戏谑地说。 公孙胜岩慢慢地转过身,同时往小饼子的方向退了两步,就这一会的工夫,他就被叔侄二人顶在了死胡同里,变成了合围夹击之势。 公孙胜岩身旁是一个矮矮长长的窝棚,他也没心思看到底是用来关鸡的还是用来放柴的,窝棚上面堆积了厚厚的白雪。公孙胜岩退到窝棚边,不回答楚二爷的问话,装作有意无意地把窝棚上的雪一把把地抓在手里,一会的时间就搓出来十多个拳头大的雪球。 “问你话呢,鬼鬼祟祟的,你是哑巴么?”小饼子稚声稚气地说。 “哦……呵呵,我不是哑巴。”公孙胜岩手下不停,捡不疼不痒的话来拖延时间。 “我给你个机会,痛快地说出来,为什么跟着我们。”楚二爷脸色变得严肃。 “不要给他机会,二叔,先打他一顿,打他一顿。”小饼子站在雪地里,用拿肉饼的手指着公孙胜岩。 “说吧。”楚二爷盯住公孙胜岩,目光如炬。 “小饼子打了我,和大棍子一起在白帝城打了我。”公孙胜岩如实说道。 楚二爷表情一愣,好像不知道大棍子是谁,他往小饼子的方向看过去,小饼子却完全不认得公孙胜岩了,用无辜的眼神回复着他的询问。 “谁是大棍子?”楚二爷看公孙胜岩年纪也不大,相貌英俊眉眼正派,说出来的话又仿佛之前在小饼子手底下吃了亏,因此神情放松下来,换成了笑眯眯的脸庞直接问小饼子,可身形却是随时要出手的样子,依旧立在胡同口的中间,挡住公孙胜岩的去路。 第五十一章 吴下阿蒙 小饼子好像做了错事一样,低头不说话。 “说啊,大棍子是谁?”楚二爷又问了小饼子一遍。 “大棍子就是……大棍子就是……”小饼子抬头,不看楚二爷,反而不嫌油腻地把打包的肉饼放到了自己的怀里,接着突然大喊一声,“余烟波!” 话音未落,小饼子突然发难,甩手就对着公孙胜岩扔出来四个火球,楚二爷知道自己的侄儿懵懂年幼,却不料想他也会搞突然袭击,一愣之下慌忙往后撤了几步,依旧是保持袖手旁观的态势,看样子他对小饼子很有信心。 “四喜丸子!”小饼子甩出火球之后,像自己给自己打气一般大喊。 公孙胜岩第一次和小饼子交手时,完全是白纸一张,只懂躲闪不懂运气,更是在慌忙之下忘记了自身的强大底蕴。自从离开白帝城之后,他有时间就反复揣摩沟通,虽然术法还是懂的很少,但是至少已经掌握的东西在翻来覆去地练习之后,早已是滚瓜烂熟。 见到火球对着自己飞过来,公孙胜岩瞄准了方向,在窝棚顶上顺手一抄,以极快的速度分别两手拿起两个雪球,加上力道照着火球就直接甩了过去。只听得接连四声嘭嘭嘭嘭,小饼子的攻击就这样被化解了。 楚二爷看到公孙胜岩的回击,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刚才问他话他拖拖拉拉地只捡片汤话说,原来是给自己预先准备了弹药。公孙胜岩出手快准狠,雪球飞出去的时候尽管加了先天罡力,却不散不裂,与小饼子的火球相撞时才将力道完全释放,看似像儿童玩闹般,就化解了小饼子的攻势。 “当心了哦,楚竹。”楚二爷有心要摸公孙胜岩的底细,在他看来,公孙胜岩的招数化繁于简,至刚至强,出手时全开的气息里暗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古风,却体会不到杀气和恶意。“你要是输了,回去我就找余烟波好好算账。” 那次小饼子楚竹和大棍子余烟波去枕云观,其实就是为了满足大棍子的好奇心。他们两人是跟随小饼子楚竹的父亲楚松,拜访乐山的唐继尧掌门,回程夜宿白帝城时,大棍子一时技痒,用卜算之法加了个自创的偏门,误打误撞地算出了公孙胜岩的事情。二人被孔钰追击逃跑后,害怕事情被楚松知道遭受责罚,当时大棍子余烟波答应了楚竹两百个肉饼的要挟,孰料事情还没捂住几天,就被公孙胜岩主动上门在楚二爷的面前给戳破了。 楚竹见自己的四喜丸子被公孙胜岩悉数吃掉,心里又气又恼,小孩子脾气瞬间都冒了出来。他看了楚二爷一眼,其实公孙胜岩说完白帝城三个字,他就已经想起来了对面的这个高大的年轻人是谁。当日被自己用火球砸得灰头土脸的人,怎么突然间就这么厉害了,原本还想着直接把他打倒,然后在楚二爷面前搪塞一番,就指望过关的楚竹,现在心里有点发慌。 “五香牛肉!”楚竹大喊了一声,一只手搓出三个大火球,另一只手搓出两个小火球,以快慢不同的速度又对着公孙胜岩袭来。 这楚竹真正是一个吃货,放出来的招数居然都是菜名,不长这么胖的确天理不容。 公孙胜岩之前在枕云观,就是被快快慢慢的火球影响了节奏,直接当胸接了一记最大的,当然是记忆犹新。他拿起五个雪球,用分别和火球同样的速度甩了出去。五声撞击之后,小饼子楚竹的眼睛已经瞪得老大,嘴角变成要向下咧的趋势,看样子快要被打哭了。在一旁观战的楚二爷却不怕事大,居然笑眯眯地鼓起掌来,似乎对公孙胜岩很是赞许。 “啊……八宝烧***宝烧鸡!”小饼子奋力一搏,带着哭腔一只手往天上甩,另一只手对着公孙胜岩发出四个火球。公孙胜岩刚拿起四个雪球要有样学样地砸回去,突然脑中反应过来,这小胖子喊的是八宝烧鸡,这么说来应该有八个火球才对。 公孙胜岩飞速地抬头用眼角瞄了一下头顶,只见四个南瓜一般,通体赤红的大火球从天上急速下坠,来势汹汹。他之前搓好的雪球也不过手掌般大小,就这么对着上面扔过去,保不准拦不住。电光火石间公孙胜岩拿定了主意,嘴里对着楚竹挑衅地大喊一声“韭黄炒蛋”,然后抄起五个雪球噗噗噗地打了出去,接着用力一掀窝棚的顶盖,整块木头带着厚厚的积雪都被揭了起来。 借着窝棚顶被揭起来的力道,公孙胜岩把窝棚顶向天上一扔,自己就势矮下身形,不顾形象地对着旁边的楚二爷骨碌碌地滚了过去。嘭地一声大响,窝棚顶被火球击中之后碎作数片,火花和雪花掺和在一起,在离地三人高的距离纷纷散落,那景象倒像是除夕之夜放的烟花,美不胜收。 紧接着“咚”地一声,公孙胜岩扔出去的五个雪球抵掉了楚竹的四个火球,剩下一个带着十足的力道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的前额,楚竹胖墩墩的小身板吃不住劲,直挺挺地仰脖往后一栽,像一张年画一般嵌在了身下厚厚的积雪里,怀中的肉饼都掉了出来。 “呜……呜……肉饼,我的肉饼。”楚竹被打得彻底没了大人样,扭头看着还在雪地中滴溜溜打滚的肉饼,大声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蹬腿,直踢得积雪四溅。 “一品包子。”公孙胜岩起身的工夫又搓了个大雪球,开心地要对着楚竹砸过去,手上却没有加力,这次交手他完胜了对面的小胖子,看着对方在地上像野鸡刨雪一样,心里控制不住地开心起来。 楚二爷从公孙胜岩的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腕,公孙胜岩觉得手腕收紧,一股霸道的力量刹那间从手腕传到了自己的肩头,又在探查到公孙胜岩没有在雪球上加力的那一瞬,自然地消失了。 “行了,你们俩闹够了。”楚二爷松开手腕,公孙胜岩也就见好就收地把雪球扔在了地上,然后拍了拍身上的雪,转身想要走。楚竹只是个孩子,楚二爷可就没那么好惹了,自己还是赶紧离开为妙。 “朋友,这样就要走,未免有点不太好吧。”楚二爷横身挡住了公孙胜岩的去路,笑着对他说。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公孙胜岩确实没有更好的回答。尽管楚竹出手打伤自己在先,现在当着楚二爷的面把他侄儿楚竹砸翻在雪地里,连他心爱的肉饼都给砸出来了,大人要护短也是理所应当。 楚二爷走到没了顶盖的窝棚前,弯腰把公孙胜岩的包袱捡起来,用手拎了拎,客气地说:“看朋友这身行装,也应该不是本地人,虽然楚某不知道朋友要去哪,但是既然遇见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楚某有心请朋友去寒舍喝杯热茶,稍作歇息,修整之后再起身赶路,朋友应该不会拒绝楚某的好意吧。” 楚家在盘龙城的正南边,前方不远是一条宽阔的江水,院子占地数百亩,都用青砖筑墙,高高地围了起来,院子后面不到百丈是一座不高的山丘,此时在大雪的笼罩下,已经白茫茫一片,像一座硕大的玉雕摆件。 “二爷。”家丁见楚二爷带着楚竹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回来,连忙弯腰请好。 “嗯。”楚二爷稍稍点头表示回应,“一会把余烟波喊来找我。”说完也不看家丁,器宇轩昂地迈步往里走。 “是,二爷。” 公孙胜岩没有办法拒绝楚二爷,而且楚二爷如果有心要与他作对,犯不上把他带到家里来。他跟在楚二爷的身后走了一会,见楚二爷停下推门进了房间,稍作犹豫后也走了进去。小饼子楚竹还在心疼掉在雪地里的肉饼,此时低着头一抽一抽地倒气,看得出来刚才哭得够狠。 既来之则安之,公孙胜岩见楚二爷不搭理自己和楚竹,便大咧咧地找了个宾坐坐下,包袱直接放在桌子上,楚二爷见了也不吱声,只当没看见。 房间里两个大人各自沉默,一个小屁孩只是倒气抽抽,着实有点尴尬。 “二爷。”一个瘦高的男子出现在门前,敲了敲没关的房门,“您找我?” “进来吧。”楚二爷终于开了腔。 公孙胜岩听这人的声音,就知道来人是楚竹嘴里的“大棍子”,当晚在枕云观,还没有来得及看棍饼二人的样貌,自己就被打进了山洞的巷道内,这时再仔细一瞧,真觉得“大棍子”这三个字没叫错。这位仁兄不仅高高瘦瘦,而且长着一张马脸,从天灵盖量到下巴颏,足足能有一尺长。 “这个人你可认识?”楚二爷指了指公孙胜岩的方向。 “这个……”马脸余烟波开始犹豫。 “认识就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这个那个算什么意思?”楚二爷眼睛一瞪,余烟波吓得浑身都抖了一下。 “认识,认识,”余烟波一边回复一边用眼角瞟了几下楚竹。楚竹气息平缓了过来,不看余烟波,像个大人般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 “认识就好,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楚二爷语气威严。 第五十二章 客随主便 余烟波是外姓人,在楚家的师兄弟中论资排辈,是楚松的三弟子,但是因为楚松的儿子楚竹辈分颇高,所以算下来,他还得是楚竹的师侄。为了楚竹辈分的事情,当初收徒的时候楚松被自己的师傅气得好几天都没吃下饭。余烟波看着翘着二郎腿仿佛置身事外的小胖子师叔,心下一横,就把之前在枕云观伏击公孙胜岩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个一清二楚。他可真不敢骗楚二爷。 “是这样的么?”楚二爷扭头问楚竹。 “算是吧。”楚竹谁也不看,换了个姿势仰着脖子横躺在椅子扶手上。 “怎么又变成算是了?”楚二爷对楚竹打小就惯着,因此也不在意楚竹对他的态度,皱着眉头发问。 “他可没说我们是怎么找到这个人的。余烟波,你不打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仔细说出来么?”楚竹见余烟波把自己率先用火球砸公孙胜岩的经过给抖了个底掉,索性要把余烟波一同拽下水。 “嗯?”楚二爷竖着眼睛又看向余烟波。 公孙胜岩始终没有插话,楚二爷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但是当余烟波再次解释事情的来由,说到亢星倒转金刀再生的时候,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和自己肩后“种子”被催开的事情有着直接的联系,尽管看余烟波的意思,并没有把自己和这件事联系到一起,只说是一个误会。 楚二爷把来龙去脉听了个仔细,却是越听下去眉头锁得越紧,好不容易等到大棍子余烟波说完了,他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出去。余烟波见他没有要责罚自己的意思,心下自以为捡了个便宜寻了条活路,赶紧施了一礼急匆匆地走了。 “年轻人,我该怎么称呼你?”楚二爷看余烟波走了,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问公孙胜岩。 “小姓苏,苏年。”公孙胜岩见楚二爷还是好说好商量的意思,也就跟着客气了起来。 “苏公子,你和小侄之间的事情,权当是误会一场。他打了你,你揍了他,两相抵消,就此扯平,谁也不记恨谁,这样可好?” “好,当然好。”公孙胜岩笑了笑。 “那好,既然大家消除了误会,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苏公子,你师从何人?”楚二爷问话的时候身体前倾,表现得非常感兴趣。 “我没有师傅。”公孙胜岩脱口而出。这回答本身也算得是实情,当时尊云道长孔钰说得清清楚楚,他们二人之间并非师徒关系,而且短短不到十日的相处,自己也确实没有从孔钰那里学到什么。 楚二爷对这个答案似乎不满意,眼中满是狐疑。 公孙胜岩见此情景,就谎称自己在白帝城遇到了孔钰,然后见孔钰心地善良收养聋哑人士,二人一来二去熟络了之后,孔钰便带他去书房看书,如此这般,所谓的术法,全都是靠自己的琢磨而成。反正现在“种子”已经被破开,自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信不信他也管不着。 “术法你倒是真没用什么大术法,和楚竹对打之时我就看出来了,不过依你无师自通的天资,若是一番刻苦修炼,前途不可限量啊。” 公孙胜岩听不懂楚二爷话里的意思,不敢匆忙下结论,只得就着对他的夸奖自谦一通。 “你说的这个什么尊云道长孔钰,恕我楚枫孤陋寡闻,还真没听说过。”楚二爷重新坐回椅子里,似乎在努力回想。 公孙胜岩“哦”了一声,他也不知道孔钰的底细,甚至论起来的话,比楚二爷更少还说不定。 “苏公子听着也不是白帝城的口音啊,更像是江南人士。”楚枫在公孙胜岩的身份上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 “家道中落,四处流浪,楚先生还是不要提我的伤心事了吧。”说到这里公孙胜岩面带悲戚,心里浮出了周雪的影子。 “苏公子要是不介意的话,能否随我过来一趟?”楚枫客气地问。 客随主便,虽然公孙胜岩这个客,有一半算是被要挟而来,但是现在对方也不做追究,这个面子应当是要给。公孙胜岩随着楚枫从房间内走出来,楚竹这时已经坐在了离火盆最近的一张椅子上,晕乎乎地睡着了。 楚枫在前,公孙胜岩在后,二人没有再进房间,而是过了几个穿廊之后直接来到了一处硕大的院子里。这院子没有任何摆设,而且不同于一般的院子,只有在南边才安了一排房间,东西北三面都用厚厚的石墙砌着,公孙胜岩不经意瞄了一眼,这三面石墙分别都有半人来厚,而且是用整块的石料制成,真不知道是怎么拖进来的。 楚枫一直走到北面的石墙下才停住脚,转身看着公孙胜岩,表情变成了冷冷的神色。公孙胜岩见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当下就留了个心眼,没敢再靠近,二人拉出了四五丈的距离。 天上仍然在飘着雪花,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楚枫双腿分立,积雪没过了他的脚面。 “余烟波是我大哥名下的关门弟子,五岁就进了楚家,自幼研习占卜之术,聪颖过人,他现在年愈三十,虽说有时仍像孩童般顽劣,但是爻卦卜算,从未失手,甚至在一些冷僻的领域,余烟波对我大哥都已略胜一筹。” 公孙胜岩听着听着,就觉得楚枫的话变了味。 “尽管楚竹是一个黄口小儿,可论起术法修行,慧根磅礴,你们都说那晚在白帝城的道观,他用控火之术将你当胸击倒。你可知道这要是换成了一般人,早就变成了棺材瓤子?” 公孙胜岩没法回答,他总不能说我就是不知道吧。 “苏公子,我再问一遍,你师从何人,你又到底是谁?”楚枫的语气胜过寒冰。 “我没师傅,我叫苏年。”公孙胜岩的牛脾气上来了。 “那就别怪楚某得罪了。” 楚枫话音刚落,就开始原地踏起了步罡,只见他身子周围的积雪迅速地开始融化,天上的雪花还没有落到他身上就变成了一团白雾,站在对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浑身冒着白气的人。 公孙胜岩心想自己这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啊,居然傻傻地跟着对方一直到了这才发觉不对劲。现在是跑也没地方跑了,偌大一个楚家,对面的楚枫嚎一嗓子,肯定就能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一堆修者,把自己摁个结结实实。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 他闭上眼睛不看楚枫,试着沟通自己体内的那股力量,一种像汹涌波涛般熟悉的感觉瞬间充盈了全身。这种感觉从他第一次在枕云观的书房感觉到之后,早已是无比的亲切。 楚枫拿准了公孙胜岩的底线,三下两下不会轻易被自己打死,所以这次是下了大阵仗,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对公孙胜岩的身份这么好奇,既然问不出来,干脆就打架试出来。自己修行多年,出手的力道上还是拿捏得住轻重的。但是他不能跟公孙胜岩直说,得要把公孙胜岩逼到绝路上才行。 公孙胜岩听见一阵丝丝的破空之声,他睁开双眼,只见楚枫已经踏完了步罡,左手叉开五指指着自己,两人之间的空地上,雪花被甩出来的劲道撕得粉碎。也算是得了下雪天的便宜,不用过于仔细查看,就能判断出自己被袭击的部位。公孙胜岩把自己的身体拧向一侧,身后房廊里两人抱粗的结实楠木随即发出沉闷的咄咄声。 就在公孙胜岩身势未收之际,楚枫甩出的手掌在空中虚划一圈,依旧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被粉碎的雪花形成了一个圆圈对着自己扑过来,随着距离越近,圆圈的直径变得越大,扑到公孙胜岩面前时,已经快要把他整个人给套进去。 公孙胜岩没得躲了,相比小胖子楚竹,他叔叔楚枫的出招又快又狠,连环相套,招式之间连喘息的间隔都不需要。 这才是楚枫的实招,名为“缚神索”,刚才甩手的第一下,不过是要吓唬公孙胜岩,目的是接下来打他一个立足未稳。公孙胜岩若是被套中,就会比夹子上的老鼠瓶子里的苍蝇还要惨,除了能说会看之外,手脚都会因为被封了脉络而不听使唤。这招式不伤人却极其霸道,而且攻击范围随着距离越远,就会变得越大,如果公孙胜岩掉头就跑,那必然会落入圈套。 “如果被套住,那这小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楚枫心里想着,手上又继续做变化,他用极快的速度掐出来一个手诀,随着一声虎啸,一只吊睛白额虎的残影从他的身后猛地跃出,长着大嘴对着公孙胜岩就罩了过去。 楚枫算是拿出了看家的本领,虽然程度上有所减弱,但召唤虎魂这个秘术,他至少有十年不曾真正在对战中用过了。 公孙胜岩连第二招“缚神索”都还没有躲过,突然耳边一声虎啸,电光火石间完全来不及害怕,他只觉得后颈一阵强烈的颤动,一股熟悉又温热的气息在体内引导着自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就伸到胸前掐了个手诀,从做法到术成,带着细碎雪花的大圆圈虽然只前行了不到半步的距离,却马上就要贴上他的额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