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个普普通通的晴朗夜晚,好容易送走了蓓蕾妮丝主仆,余涣箐迟迟没有入睡,独自站在窗前仰望宇宙。不知时过几许,玉盏银盘般的皓月渐渐落到了谢姬娜大教堂的塔尖。也许是对大教堂太过入神,任何一点细微的异样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就在那一刻,一个出人意料的东西突然闯进了他的世界—— 大教堂主塔上,一个渺小的、模糊的、似在抖动的东西——
他手忙脚乱地找出望远镜,满腹疑云地望向主塔。只见在大教堂主塔尖峭的顶端,一个瘦小的少女—— 纤细得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正站在那儿,犹如一只落在荷尖的小小蜻蜓;以皎洁的满月为背景,塔尖玲珑不可思议的多面体顶饰隐没在朦胧的月华里,使得她好像飘飞在空中,飘飞在月中。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萝莉塔洋装,站得很端直,上衣敞怀,双手叉腰,凤尾般的等身长发与层层叠叠的荷叶边一同飘舞风中。虽然看不清相貌,但她的身材很柔美,迎面袭来的烈风抽打着她深黑如夜的洋装,清晰地勾勒出了身体的曲线。好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子,浑如一尊女神!
余涣箐不禁呆住了,头脑空空如也好一阵。等他回过神来,少女的身影已然消失,塔顶一切如故。
眼花了吗?在那么危险的地方纹丝不动地站着,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做到。余涣箐一直以来对谢姬娜大教堂的神往,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甚至没有多想,他匆匆跑出采石场公寓,徒步直奔大教堂而去,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那个未知的世界,也扑向了他的命运。
一来距离很远,二来路途不熟,等余涣箐跑到谢姬娜大教堂时已是清晨。踏着石砌阶梯,他缓步登上台顶,站在东大门前的广场上,目瞪口呆地仰望着这座不可一世的伟大建筑。尽管早知道大教堂体量惊人,但目测所得的乏味数据,怎可能与亲临其境的撼人心魄相提并论呢?近距离用肉眼观察大教堂所受到的震撼,靠远望是无法体会的。
此时此刻,从前支离破碎的信息全都在他脑海里清晰重构了。绕行一周,可知大教堂坐北朝南,共有18座塔楼,东、西、南3座大门,每座大门上方各有4座门塔,两座一组并列而立;中央主塔四周围绕着4座从塔,矮于主塔但略高于门塔;最后是北面内厅上方的一座塔楼(为方便起见,姑且称之为“北塔”),高度仅次于主塔。它的每座大门均由3座小门组成,其中南门是正门,对应中堂;东、西门是耳门,分别对应东、西袖廊。一圈宽敞的开放式柱廊环抱着整座建筑,把诸多大门、小门、门厅及12座门塔有机地连为一体,并在柱廊与教堂主体之间的空隙里营造出4座面积可观的露天庭院,芳草杂树,绿茵喜人。除此之外,教堂的四角处还各有一座面积较小的圆形角堂,毗邻露天庭院,通过外围柱廊与教堂其他部分相连。
不用进门,大教堂的主体结构已经了然于胸。余涣箐比较在意的是用望远镜看不到的部分。首先,建筑这座教堂所用的材料是什么?乍一看像是石头,但这种奇特的石头居然可以随着视角的不同而变化颜色!其次,大教堂给人的整体印象是新哥特式的,但它的表面布满了繁复得无法用肉眼辨识的华丽浮雕,使人不禁联想起印度耆那教的庙宇。再次,它真的是一座“教堂”吗?从外部绘画、雕塑等装饰方面来看,它完全摒弃了一般教堂那些宗教意义的艺术形式,而代之以种种匪夷所思的不可名状之物。唯一无可否认的是它的美轮美奂,不要说什么冻结的风、凝固的火、石化的森林,也不要说什么沉眠的诗篇、永恒定格的交响乐—— 在它面前,哪怕最绮丽的梦也会黯然失色,更没有任何语言和词藻足以描摹它那超越一切的美。
所有大小入口全是洞开的,可以看到教堂内部并不阴暗。余涣箐走进南大门,穿过空荡荡的门厅,步入由中堂和侧廊收藏起的那派陆离恍惚、如幻光影。纤秀的石柱与蓬勃的拱顶高得叫人目眩,有序地交织成一片广袤而茂密、陡峻而冷艳的乔木林,阳光在其间均匀地分散开来,显得神秘而幽深。宽约15米、长60多米的中堂里空空如也,几乎与中堂同等大小的侧廊里同样一片空旷。中堂尽头有一座圣坛,看起来从未使用过,圣坛下方是地下室的入口。圣坛以北还有一架造型诡异的巨型管风琴,高度超过十层楼,音管可能有万余根,张扬出一股磅礴而恐怖的压迫感。再往北去,是一座回廊环绕下的半圆形内厅,通往7间相互独立的壁龛式小礼拜堂和西北、东北2座角堂,内厅入口旁还建有通往上层的石砌旋梯。中堂、内厅和袖廊共同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拉丁十字,静谧地沐浴在由无数高窗倾泻而入、又被无数石柱悄悄打乱的明媚天光里。仰望楼廊,可以看到其上是石砌的阶梯形唱诗台,从密布着玲珑侧窗的陡立绝壁向中堂的无尽虚空里倾斜而来。
自从踏入教堂大门的那一刻起,缠绕余涣箐多年的腐臭味、焦虑感便全都荡然无存了。从未有过的清爽与畅快充盈了他的身心。他在中堂里悠然踱步,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全都抛在脑后,忘情地欣赏着大教堂的所有,放肆地沐浴着大玫瑰窗赐予他的天堂之光,任自己融化在大教堂金色的空气里。
惊叹之余,一个疑问忽然攫住了他。这里太过整洁,整洁得不可思议,到处都一尘不染,好像有人每天保洁一样。不是据说从没有人来过吗?而且看不到任何使用过的痕迹,大教堂的一切都是崭新的,连彩画玻璃窗也那么亮丽光鲜,仿佛时间在这里完全凝固了似的。按理说,这座教堂应该在阿祖尔-格拉娜存在很久了吧?是谁建造了它?为何修建它?为何竣工之后却又匆匆离去,不见使用?离开也就罢了,竟然还有人回来清扫、整理、修缮?这回来干活的人为何没被人看见过?还有就是——
那个站立塔尖的少女,究竟是谁?
“打算呆多久,你?”
像一缕照彻林间的柔冽月光,一个娇弱而又冷峻的甜美女声袅袅飘至,听来好似流水推玉、纤飔拂琴,从他身上每一个窍隙钻入钻出,贯通血脉经络,撩拨着他的心尖,痒痒的。
余涣箐先是一愣,继而一惊。这个声音的主人,这个天籁般蚀人魂魄的声音的主人—— 绝对没错,正是他每夜入睡之前那位抽噎哭泣的少女!他循声望去,却看不到哪里有人。大教堂里有不少阳光的死角,她是不是躲在那儿?
“你是谁?”他问道。
少女咯咯一笑:“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我是这儿的主人,我住在这儿,这儿是我的家。你是谁,来这儿做什么?”
惨了,这岂不是擅闯私宅了么?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闪人吧:“擅自闯进您家里,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我叫余涣箐,绝无丝毫歹意,只是初到阿祖尔-格拉娜,对这座教堂很好奇,想来参观一下,没想到冒犯了您。我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