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怀抱着两位好友为自己精心挑选的一大堆lolita洋装,周丰雪走进试衣间,轻轻地关好门,推上插销。
两分激动,三分忐忑,还有五分期待。脸庞隐隐发烫,小鹿砰砰乱撞。周丰雪捡视着那淹没在层层荷叶边和精致蕾丝深处的发箍、头饰、内衣、衬衫、蓬裙、百褶袖、高跟鞋,一种异样的熟悉感渐渐涌上心来。怎么回事?
她使劲摇摇头,甩掉盘旋脑海的胡思乱想,从洋装堆里扒出束胸衣,试着穿上。虽说体型远比一般女孩瘦弱,但在穿好束胸衣之后,周丰雪还是明显感到了呼吸不畅,连五脏六腑都不知挤到哪儿去了——与此相比,第一次穿高跟鞋的痛苦根本就是小儿科啊,难怪从前有些淑女会被这东西勒得晕过去。
……没想到竟然这么难受!……不过为了余牧师,咬牙忍了!……
周丰雪一边穿衣,一边回想着在大教堂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靠酝酿在记忆中的那份甜美来驱走痛苦。
她想起了第一次走进谢姬娜大教堂时看到的情景:庄严邃秘的大教堂之中,隧道般的黑暗尽头,一位中年男人端坐在那儿,独自弹奏着一架巨大的管风琴。大教堂湮灭在夜的深黑里,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存在;只有他是明亮的——键盘处的星点烛火,昏昏寥寥,如冱如凝,勾勒出他瘦削苍悴的背影。大管风琴在他的十指下深沉地呜咽着,或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或如鸣如啸、如震如吼,激荡着宏大杳远的中堂、侧廊,缭绕着凌空虚架的尖拱、飞扶,僾若阵阵催萌万物的春风,摇撼了少女蠢动的心旌,令她深深神往、无从抗拒。
“你是谁?”
男人这样问她。
“……我……我叫周丰雪……”
她蹙促地回答。
“我们好像见过?在今天的入学典礼上。”
周丰雪羞怯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男子疲惫地笑笑。
“我叫余涣箐,是这座教堂的主人。欢迎你,周丰雪同学。”
无数个辉煌的清晨,无数个壮丽的黄昏,无数个撩人的夜晚;在钟塔之巅,楼廊之上,柱林之侧;他们一同登高凭眺,一同促膝倾谈,一同弹奏那架雄伟的管风琴。这就是恋爱的滋味吗?周丰雪不知道。不过,是不是恋爱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在一起,我们很开心,这不就够了吗?
终于将一套复杂繁琐到不可思议地步的lolita洋装穿戴完毕了。尽管累得手脚发软,又被束胸衣箍得透不过气,周丰雪还是禁不住满膺的喜悦。
这样就可以了吧?这个样子,余牧师就会喜欢我了吧?
带着一脸幸福的红晕,周丰雪牵起裙裾,优雅地徐徐转身,饱含期待地望向穿衣镜——
看到镜中自己的那一瞬,周丰雪被一袭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贯穿了。难以置信的剧痛,好像身体被撕裂,被砍碎,疼得她晕厥过去又激醒过来,疼得连哭叫一声的力气都没有。她猝倒在试衣间里,穿着华丽洋装的娇小身体蜷缩成一团,不住地痉挛抽搐,不住地喘息**。张淑云和索秋渠听见声音慌忙撞门进来,一见这情形全吓呆了;闻声赶至的营业员也骇得六神无主。
“……救……救我……狗狗……”
伴着无意识的呓语,周丰雪的双手死命地撕扯着胸口,直把洋装的衣襟撕得粉碎。索秋渠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抱起她,回头冲营业员大叫:“还愣着干嘛?快叫救护车!快呀!”
五
离阳市中心医院。
周先生和周太太赶到医院时,周丰雪已经恢复了神智,情绪也稳定下来,只是残留的疼痛依然强烈,使她无力起身,只能继续卧床。女儿面无血色的憔悴样当即就把周太太弄哭了。
“你们怎么搞的?!”周先生不分青红皂白地厉声质问张淑云和索秋渠,吓得两人不敢吱声。
“别生气,爸爸,”周丰雪赶紧替好友解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正在商店里试衣服,突然感觉身上很疼很疼,就昏倒了。是她们把我送到医院来的。”
周丰雪自小体弱多病,十几年间一直拿药当饭吃,但如此严重的状况还是前所未有,别说同学了,就是周先生夫妇也深感莫名。至于离阳市中心医院的医生嘛,则是把罪过全归到了那身洋装上边。
“以后最好别穿这种东西,”医生用左手指指放在床头柜上的束胸衣,“束胸衣有百害而无一利,长期穿戴会导致胸腔体积减少、心脏负荷增加、消化吸收受限、肝脏功能受影响,甚至引发肋骨畸形、食道裂孔疝、不孕症、**脱垂等严重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这次晕倒,是因为穿了束胸衣?”
“这种束胸衣会对胸腹部产生15公斤的压力,你会缺氧晕倒很正常。”医生解释道。
周丰雪疑惑地摇摇头:“不是缺氧的感觉。我只是觉得很疼,浑身都疼,好像被劈开了一样。”
“应该就是束胸衣引起的没错。”医生坚持己见:“为了健康,最好不要穿了。周小姐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但体质很虚弱,衣食住行得尽量仔细点儿。”
“听见没?!”周先生又冲张淑云和索秋渠吼了起来:“以后别撺掇着丰雪玩这些不着调不靠谱的东西!你们俩都比丰雪大,应该处处关照她才对!看看你俩怎么当姐姐的!”吓得两个姑娘几乎抱在了一块儿。
“算了算了,你少说两句,看把孩子们吓得。”周太太先是打个圆场,然后颇不放心地问医生道:“大夫,您看我女儿用不用住几天院,好好检查检查?”
医生摆摆左手:“已经仔细检查过了,令嫒的身体没问题,现在就可以回家。只管放心。”
“那太谢谢大夫了。敢问大夫贵姓?”
“免贵姓徐,徐唯斌,唯一的唯,文武斌。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家,令嫒要是再出现类似状况,可以打我电话。号码是158*****510。”徐医生的热情程度超越凡俗。
眺望周家的黑色凯迪拉克驶出医院大门、渐没入离阳街头的人洋车海,徐唯斌转身离开玻璃幕墙,一直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右手仿佛紧紧攥着什么,如获至宝一样小步快跑向自己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