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见面会结束之后，每个新人都领到了一个小小的木牌，红漆黑字。郑举举是的木牌正面写着：第四部丁二十五郑举举，反面写着她的性别年龄以及相貌身高。冯妙妙是第四部丁二十六号。任千千是第四部丁十六号。这是她们日后出入教坊的凭证。
郑举举拿到木牌之后，赶紧看了一眼冯妙妙的木牌，不由得笑了。
“我是二十五号，你是二十六号，看样子我们两个可以住一间房了。真好啊。”郑举举说道。
但是，郑举举的话音未落，席舍的分配结果就出来了。席舍就是宿舍，教坊的宿舍是两个人一间。冯妙妙和任千千一间，郑举举跟第三部的杨茉儿分在一间。
冯妙妙一抬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许若盈，心里大约也明白了几分。外人在场，许大娘子对待冯妙妙和其他新人都是一样的，姿态优雅从容，态度疏远矜持。
“怎么会这样。我们俩怎么能分开呢。”郑举举嚷嚷起来。
天热，郑举举在嚷嚷，鸹噪得很，就显得天气越发地热了。任千千转身就走，她得找个安静的地方清凉。
郑举举一把揪住了任千千的衣袖。“千千，我们俩换吧。我要跟妙妙一个房间。”
任千千一个大力，粗鲁地扯回衣袖，看也不看郑举举一眼，直接朝宿舍走去。
“她这是什么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郑举举茫然。
冯妙妙不由失笑。这郑举举，你说她没心机吧，暗处的身份很大可能是哪家的刺探子，你说她有心机吧，日常相处下来，都是直来直往。
“千千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这种事，没得商量。”冯妙妙说道。
郑举举捏了捏冯妙妙的手。郑举举是火体，冯妙妙是寒体，长久地相处下来，郑举举习惯性地帮着冯妙妙暖手。
“暖和多了。妙妙你别担心，晚上你来我屋里。不对，我那屋里的杨茉儿也不知是什么人，难保不会偷听。还是我去你屋里，任千千性格不好，但是出了名不管闲事，不说闲话，靠得住。”郑举举压低了声音。“我们一起商量商量，怎么去你阿娘？”
白花花的日头看久了，眼前就全是黑暗的阴影。冯妙妙有短暂的窒息感。
“举举，阿娘的事，我再想想。我要好好想想。”
冯妙妙低头快步离开。现在，她不敢让郑举举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怕看出端倪来。她刚刚见了阿娘，证实了阿娘平安，脸上的喜悦是掩饰不住的。
晚饭之后，天色全黑了下来，冯妙妙累了一天，只觉得全身每根骨头都在酸痛，早早就上了床。但是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阿娘的事，郑举举的事，任福娘的事，一幕又一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兴奋得根本就睡不着。她睁开眼睛，一转头，看到任千千坐在窗边，低着头对着铜镜卸妆。她一手握住乌黑的长发，一手在那里慢慢的梳着头，只是漫不经心的，梳一会儿，便停下来想半天。春藤一样长发，娇艳得如同雨后榴花的容颜，灯光之下，更显艳丽动人。
明明是一个娇怯的小娘子，却是硬生生逼着自己冷了心肺，不打听，不过问，没有感情，自然就不会有喜怒哀乐。
“任千千，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什么事都不上心，什么人都不在乎。”冯妙妙忍不住问了出来。
任千千歪着头，一双漆黑里闪着光亮的眼睛瞅着冯妙妙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冯妙妙心生不安。
“你看我做什么？”
“郑举举得罪你了吗？”
冯妙妙心里一突，本能地说谎。“哪有。”
“说谎说得那得溜，肯定是得罪你了。你们闹你们的，不许扯上我。”任千千直接冷了脸，一口气吹了灯，上床闭上眼睛睡觉。
冯妙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还什么都没说呢？这位小娘子，倒是乖觉地先把自己摘出来了。这一份自保的能耐，实在是令她叹为观止，不服气都不行。
“任千千，其实你也做不到，不是吗？要不然，你也不会豁出命去帮福娘。”
“我后悔了。后悔那天跟你们一起发疯，我们这样的人，即便是拼上性命，也不是别人的对手。何苦折腾，白白送了性命。”
“福娘交待的事情，千千，你这是要反悔了？不想做了吗？”
“冯妙妙，你读书多，《通幽记》读过没有？还真是巧了，说的还就是韦家的故事。”
任千千提到《通幽记》，冯妙妙顿时说不出话来。
《通幽记》是一位叫陈劭的隐士写的传奇故事。大唐武德年间，一位叫韦讽的书生与世无争，但书童惊慌失措地来禀告，在花园里锄草居然锄出了女人的头发。那头发不同寻常，仿佛是从阴暗的地底里生长出来的一样，散发出寒意。
韦讽和书童继续往下挖，挖到一尺来深，挖出“妇人头”，面目如生，继续往下挖，挖出一位完整的妇人，阳光照射之后，妇人活了过来，说出了自己的身世来历。
妇人名叫丽容，是韦讽先祖的侍妾，因为天生丽质，被夫人嫉妒不容。夫人趁主人外出，将她活埋于花园之中。主人回来，夫人谎称她与人私奔，不知所踪。
丽容死后去见判官，判官说她死得冤枉，夫人太过狠毒，判定夫人减十一年阳寿给丽容，让丽容还阳。丽容心中欢喜，一心等着还阳。没想到判官突然被革职了，他手头的案子从此无人问起。也不知是过去了多少年，终于有一天，上面派官员来处理积压的案子，丽容被带到上官面前。那间屋子里堆满了案卷，想来象丽容那样的案子，实在太多，丽容那样的低贱之人判官们也没有放在心上。
任千千幽幽地说道：“是人非人，是畜非畜，奴婢贱人，律比畜产。这些，都是写进了大唐律法里的。太宗年间，濮阳的范略宠爱一个婢女，其妻任氏就能把那婢女的耳朵鼻子割掉。后来民间有传言说，任氏的亲生女儿，生下来就没有耳朵和鼻子。”
冯妙妙吃了一惊。“当真？”
任千千冷笑。“任氏割掉婢女的耳朵鼻子是真事，生下来的女儿没有耳朵鼻子所谓的报应之类，是穷酸读书人后来瞎编的。福娘要我们做的事，原本是那天韦家欺人太甚，气到头上的三分血性。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今时是福娘落在韦畅手上，韦畅要取福娘的命，不过是动动手指的小事。福娘要保住性命，却是千难万难的大事。”
“可是。”
“没有可是。福娘现在要做的，就是不管有多委屈，多屈辱，也要忍着，活着。等着徐三回来。”
任千千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冯妙妙。
夜已深，冯妙妙的声音越发清晰。“千千，你就不担心，万一要是徐三回不来，福娘这一辈子，在那韦畅身边，委屈和屈辱都白受了。”
鼻尖酸楚，任千千强行忍了回去。她猛地坐了起来，恶狠狠地冲着冯妙妙说道：“除非徐三他死在外面，他要是敢不回来，要是敢做出对不起福娘的事，天涯海角，我要不了韦畅的命，要他徐三的小命，还是要得到的。”
任千千一席话，冯妙妙闭上眼睛，慢慢想起了很多事，无数的委屈和屈辱。她流落到平康坊，辗转了好几户人家，每一次辗转，都被脱去了衣服检查身体，象骡子牛马一样，连嘴里的牙齿都不放过。
难道她就没想过死吗？不，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她不能死，她要等阿娘。苦尽甘来，她等到了阿娘，那么，她也应该充满希望，说不定，任福娘也能等到徐三。
“千千，也许你是对的。我们等等吧，再等等。”冯妙妙说道。
韦畅去了西北军中，任福娘暂时得到清静的好消息，冯妙妙连任千千也瞒下了。不是她心狠，是她思之再三，权衡利弊的结果——她一个教坊司第四部的小娘子，哪来的本事窥探到城南韦家后院的消息？她不想怀疑任千千，她只是，郑举举之后，谁也不敢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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