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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冯妙妙,郑举举和任千千入选教坊的日子,一大早,她们就带着行李包裹,坐着马车来到教坊。
延政坊外,通过此次考核的数十人排成数列,依次进入坊内。然后在坊右的一个大广场外停下来。她们还有最后一关,由各自的老师亲自单独面试。
广场的一排大厢房外,被叫到了名字的小娘子一个一个进入厢房,随后房门被关上,就像当日的搊弹家考核一样。
郑举举捏了捏冯妙妙手心,安慰她道:“妙妙,你不必紧张,我都打听过了。就是让老师和学生见个面,互相认识,沟通一下感情,放心,不会把咱们打回去的。”
冯妙妙昨天哭过以后,一直打不起精神来。但是,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打就打吧,骂就骂吧,死就死吧,她决定找机会离开离开教坊,去寻找阿娘。
“举举。”冯妙妙郑重地说道:“要是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郑举举不敢看冯妙妙的脸。“妙妙,你这是做什么?”她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要去找你阿娘?”
冯妙妙正要说话。
“冯妙妙。”厢房的门开了,一位侍女大声叫着名字。
冯妙妙的话截在了嘴边。
“去吧。别让老师们等着。”郑举举轻轻推了冯妙妙一把。
“也好,等我见完老师,回来之后再跟你说。”冯妙妙纵然是心事重重,也感受到了郑举举的好意,勉强笑了笑。
郑举举看着冯妙妙进了厢房,门瞬间就关上了。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冯妙妙应该是下定决心了——要不顾一切去找李七娘。
说真的,如何面对冯妙妙,郑举举根本就没想好。她只能固执的认定自己每一次选择,每一个行动都是正确的。只要能杀了李七娘为阿翁报仇,让阿爷解脱,让察事厅子得到公道——把她的命交给冯妙妙,也未尝不可。郑举举心甘情愿。
冯妙妙定定在站在厢房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窗边坐着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的女子。居然是阿娘,真的是阿娘。
“阿娘。”冯妙妙的眼泪止不住地流。“阿娘,你去哪儿了?你怎么在这里?”她有一肚子的问题。
“妙妙,你这孩子,怎么一点礼数都没有。”李七娘叹气。
冯妙妙这才注意到,厢房还有另外一名女子,三十如许的样子,鹅蛋脸儿,笑起来很是温柔。
“我叫许若盈,你可以叫我许大娘子,日后便是你的琵琶教师。”许若盈笑道。
“见过许大娘子。”冯妙妙恭敬的施了一礼道。
“好孩子。”许若盈坦然受了她一礼,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向厢房里的一个小门。那门虚掩着,她伸指轻轻在门上敲了敲,便推开门进去了,将冯妙妙母子二人扔在了屋里。
“时间不多,我便长话短说罢。”李七娘神色凝重。“那一日,我收到你你的传信,去了曲江池。”
“您去了曲江池?我怎么没见到您。我一直等到天黑。”
“因为你身后有个小尾巴。”
“尾巴?什么尾巴?”冯妙妙愕然。
“这位小娘子,你识得吗?”李七娘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冯妙妙。
纸上是一幅画像,虽然不过寥寥数笔,但是,画上之人,分明就是郑举举,尤其是那双眼睛,狼一样凌厉的眼神。
“举举?”冯妙妙吃了一惊。“她叫郑举举,是行歌楼的小娘子。怎么啦?”
“她在跟踪你。”
“跟踪?”冯妙妙心中不安,但是,本能地,她先替郑举举说话。“举举跟我是好朋友。最近,行歌楼里发生了一件事情,涉及到我们的一个小姐妹。我急着找阿娘......”
李七娘打断了冯妙妙。“妙妙,你说郑举举只是行歌楼里的一个小娘子,但是,你知不知道,那一天,她跟踪你到曲江池边,身边带的两个人,都是练家子。”
冯妙妙心里突突直跳,脑子里一连转了几个弯,仍是想不出维护郑举举的理由。
“举举自己说,出生商户人家,阿翁被强盗所杀,阿爷重伤,家里生意破败,不得已流落行歌楼。”冯妙妙回忆着郑举举的话。
她是哪一天和郑举举成为朋友的呢?是的,冯妙妙想起来了,是那一天,在福娘的屋子里,柳大娘子逼着福娘,要么入选教坊,要么嫁人的那一天。她为福娘担心,郑举举闯进来,声泪俱下诉说身世。一开始冯妙妙是疑惑的,但是多年战乱,又是行歌楼那样的地方,女人们离奇悲惨的遭遇常常比书上写的还要荒唐可笑,慢慢的疑心也就淡了。
冯妙妙低头看着手心,仿佛还有余温。郑举举性情似火,身体也是一团火。即便是寒冷的冬天,手心也是温热的。就在她在走进这间厢房以前,郑举举还拉着她的手,细细叮嘱。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那么,这世间,又还有什么是真的?
“我花了十日时间调查郑小娘子的底细。长安城没有姓郑的商户人家败了家业卖女儿。”
冯妙妙听懂了阿娘的话,郑举举这个名字是假的,既然如此,那么,郑举举的身世来历,都只有可能是假的。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她要做什么?她接近我,我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娘子,能有什么好处?”冯妙妙喃喃自语。
“这郑家小娘子,十之八九,是冲着我来的。”
“冲着阿娘来的?阿娘的仇家?”冯妙妙心中一沉。“我怕是给阿娘惹上了麻烦。”
“妙妙说的是昨天吗?”李七娘问道。
冯妙妙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但是还需要求证。“昨天城门口,那位妇人,是阿娘吗?”
李七娘微笑着点点头。“是我。”
冯妙妙一阵惊骇。“真的是阿娘!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只是一种感觉,感觉那个人象是阿娘,可是,没等我看清,阿娘就不见了。”
“简单的易容之术罢了。”李七娘一脸肃然。“妙妙,这一次,你乱了方寸。让郑举举抓到了机会。”
“阿娘,对不起。”冯妙妙羞愧难当。
“不妨事。既然是有心试探,你的失态走漏风声自然也是在我的算计之列。妙妙,明白了吗?这就是江湖,刺。你最好的朋友,很可能是仇家派来杀你亲人的杀手。”李七娘说道。
冯妙妙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阿娘。阿娘脸上,仍然是她所熟悉的淡淡的微笑。奇异地,她那颗慌乱的心慢慢地定了下来。她的脑子清晰了,这是阿娘的力量。她以一颗女儿的心,把阿娘当成了普通的女子。有能力杀死李辅国,程元振的,又怎么会是普通女子。
冯妙妙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阿娘,我该怎么办?”
李七娘摇了摇头。“妙妙,你有没有想过改变主意,离开教坊,离开长安,过平常女子的生活?阿娘护得住你的。”
冯妙妙闭了闭眼。“阿娘,这个问题我们不是已经决定了吗?我不离开行歌楼,我要为阿爷......”冯妙妙停了停,她想到福娘。她既明白又不明白,阿爷被杀,福娘悲惨,仅仅是杀卢杞,杀韦畅就能解决的吗?
“阿娘,我还是那句话,我在留在教坊,留在长安城,也许我这辈子都做不到。但是我想试试,我想找到公道。”
李七娘不觉笑了。女儿家太有主意,就是这样又烦恼又令人骄傲的。
“郑举举跟在你身边,只是暗地里跟踪,没有任何动作。最大的可能,是阿娘的仇家查到了你我的关系,想从你身上找出阿娘的下落。她一天找不到为娘,你就是安全的。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回去之后,尽量不动声色,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其他的事,为娘自会解决。”
“阿娘这十多年都过来了,这样的事,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你只要安心在这里学艺就成了。你的老师许若盈许大娘子,你刚才也见过了,她是阿娘当年最小的师妹,我已托付她照顾你。她会把达摩支传授于你。学武和音乐舞蹈,都是殊途同归,基本技能之外,靠的还是个人的悟性。你有什么事,让她传信给阿娘,大慈恩寺已经暴露,以后不要再去了。”
李七娘微微一沉吟,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道:“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你自己小心。”
冯妙妙看着阿娘,任福娘三个字到了嘴边,却是张不开嘴。阿娘虽然说得风清云淡,但是跟她见上一面,都要如此大费周章,可见凶险。
李七娘是何等阅历。她来见女儿,行歌楼发生的事情,自然早已是打听清楚了的。
“任福娘进了城南韦家的后院。长安城里的小孩都会唱,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城南的韦家和杜家,高得离天只有一尺五寸。别说是见她一面,就是探听消息,也只能徐徐图之。”
冯妙妙一呆。“那韦畅呢?”
“任福娘进了门,韦家所谓的脸面保住了。韦氏族人自己也知道韦畅不是个东西,已经连夜把人送到西北军中了。”
冯妙妙心中一暖,那是被阿娘呵护的感觉。她抓住母亲手道:“阿娘小心。”
李七娘抽出手,悄然离去。不知什么时候许若盈已经走了进来,她静静地坐在窗边,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冯妙妙这才发现,许若盈的一举一动,甚至脸上的笑容,都有几分阿娘的影子。
“当年我们师兄师姐包括你阿娘,一共有二十七人,现如今就只剩下你阿娘和我了。我逃过劫难是因为当年师兄师姐们怜惜我年龄小,托词说我学艺未精,刺杀的任务从不让我沾手。妙妙,我活了这么多年,教坊司形形色色的人也见得多了,都不如七娘。七娘子是我所见过的这世上最有本事的人,能够伤害到她的,我如今还从来没有见过。所以你无须为她担心,放心呆着,只管安心学艺。去吧,去把下一个郑举举叫进来。”
冯妙妙恭敬的又施了一礼,退了出来。
“怎么样?老师严厉么?”郑举举满脸是笑,迎了上来。
冯妙妙定定地看着郑举举的脸,那张脸,是浓烈而张扬的美,火焰一般,仿佛能把世间一切燃烧殆尽的气势。冯妙妙瞬间失神,她差点就当场质问开来,为什么要骗她?她跟阿娘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
但是最后,冯妙妙把愤怒和好奇都压了下来,平心静气,只是淡淡地一笑,说道:“你进去就知道了,快去吧,别让许大娘子久等。”
不知不觉中,冯妙妙淡淡的微笑,也有了几分李七娘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