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十一章
“听谈”开始,大厅立刻陷入一片黑暗,
漆黑透亮的交珠一抛出来散发出夺目的光芒,眼前浮现出一颗颗透明的小玻璃泡,每个泡泡里都出现一幅画面。
第一幅:一对三四岁的小娃娃,男娃裹着红肚兜,光秃秃的脑门上扎着一个“冲天炮”。女娲同样穿着一个红肚兜,脑袋上用红绳子缠着两个“牛角辫”。他们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大人们扛着镰刀顶着烈日在田里割麦子,而两个小娃娃坐在田垅上捏泥巴。男娃捏了一个男娃娃,圆圆的脑袋,大大的肚子,张着嘴巴笑眯眯。女娃捏了一个女娃娃,宽宽的额头上梳着一排整齐的刘海儿,两只小脚丫胖乎乎的,嘟着嘴巴笑哈哈。后来男娃不知说了句啥,惹得女娃气呼呼的摔了女娃娃,女娃转过身子不再理男娃,男娃急得团团转,眼珠子一转,往脸上糊了一团黑泥巴,女娃拍手笑哈哈,指着他说他丑得不如泥做的男娃娃。
第二幅:画面里天蒙蒙亮,只听一户人家房门“吱呀”一响,从屋里蹦着跳着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爹娘穿着灰布衣,扛着锄头镰刀对她说了什么,她便欢欢喜喜跑开了,一路跑到邻居家,她站在院子里双手搭起小喇叭喊了一嗓子,很快一对年轻夫妻也出来了,同样地拿着锄头镰刀,笑着冲她指了指屋里。小女娃噔噔跑进屋子里,熟门熟路找到床上睡着的七八岁的小男娃,狠狠朝着被子捶了他一下,小男娃没反应,她眼珠子一转,又撑起小喇叭趴在他耳朵边上叫,这下小男娃一骨碌翻下床,鞋子往脚上一套,踢踢踏踏跑出门,小女娃在身后笑骂着追出去。
第三幅: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长得貌美如花,鼻子眉眼隐约可以看出小时候的痕迹,她坐在床上绣着一个荷包,一只鸳鸯扭着脖子在河里搔羽毛,另一只还没绣完,忽然屋外传来一声呼唤,少女娘亲出门将人迎进来,跟着进屋的还有一堆礼品,堆了整整一屋子,看得出提亲的是家境殷实的富裕之家,而提亲的少年却不是当初的男娃娃。
第四幅:一位年轻的少妇回娘家,看见爹娘哭得泪如雨下,她对着娘亲不停诉说,娘亲一边听着一边拿手绢抹眼泪,陪着女儿哭是她唯一能做的。少妇临走之时向娘亲问起什么,娘亲摇了摇头,此时她抬起头正从窗口望见上地回家的俊秀少年,少年一双眉眼像极了儿时的男娃娃,少妇又一次潸然泪下。
第五幅:妇人跪在一座新坟前,漫天大雨下得厉害,她浑身湿透自始自终却没说一句话,她哭得晕倒在坟前,后来跑来一位年轻相公扶起了她,她抱着相公悲伤难掩,满脸的泪水滂沱,雨都刷不去她的伤悲。后来,她被寻来的丈夫恶狠狠地从相公身上拉开,拖在雨幕里,她的身下汇成一摊血水,她的孩子在这一天也去了。
第六幅:妇人被丈夫的三妻四妾日日欺负,毒哑了她的嗓子还不够,又设计陷害她。这一日,她服侍受宠的侍妾休息之后回到房中,却发现房中有一位年轻的陌生男子,男子对她柔情蜜意,甜言蜜语说个不尽,她想跑出去,可是却被他抓回来狠狠扔在床上,撕开她的衣服□□她,这时,连续几个月从未出现的丈夫突然推门进来,看到此种情形,抓起绣篮里的剪刀先捅了男子一刀,又一把插入女子胸口,男子临死前紧紧拽着宠妾的衣裙,眼睛里是满满的温柔眷恋。
第七幅:在一间熟悉的破屋里,常在午夜梦回思念的少年守在床前,只是转眼少年已是青年,青年的爹娘终日对她没有好脸色,惟有青年没日没夜照顾她,喂她喝药,给她说很多外面的趣闻,妇人终于痊愈了,这一次肚子里的孩子也活了下来。妇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外面的风言风语传得满天飞,青年的爹娘一天天地憔悴下去,终于在孩子出生的这一天,青年的娘亲病故,爹爹跟着上吊自尽。
第八幅:在孩子一周岁的前一天晚上,青年说要上山打柴赚些零用钱给孩子买礼物,后半夜时,忽闻房门“吱呀”一声,夫人以为青年回来了,忙地起床迎他,谁知进来的不是青年,而是上一任丈夫,丈夫一进屋,二话不说把她往床上一推便要做那苟且之事,妇人被他捂着嘴巴没法子呼救,到底让他如了意。此后,每次青年不在家,即便是在白天,那畜牲也会找到家来与她厮混。几次之后,妇人便想跟着青年出门,可是出门之后,邻里的迥异目光,还有锋利的龃龉都让他们不堪重负,妇人自己倒没什么,可是她只可怜青年遭受如此诘难,不得已,妇人只好安安静静待在家中,而她所受的欺辱也从不间断。对于此事她无脸对青年言明,几次三番想死却舍不下他。直到一年以后,当她又一次怀孕,青年终于察觉了,一日,他一如往常去田里干活,妇人把他送出门去回了屋子,他却走了回头路,他亲眼看见自己心爱的女子与她的前任丈夫私通,只觉眼前天昏地暗,待丈夫出来,趁他毫无防备,青年在他身后举起镰刀一刀结果了他性命。
第九幅:妇人无法面对青年,终于抹脖子自尽,临死前又捅死自己两岁大的儿子。青年回来看到一屋子干涸的血,大的,小的,连着肚子里的全无生气。青年大恸,趁着月黑风高,将村子里所有房门在外面锁死,放了一把火,从村头燃到村尾,通通烧了个干净,而他自己拿着拿着一个荷包在妻子面前自尽,荷包上一只鸳鸯扭着脖子在河里搔羽毛,而另一只还未绣完。
画面结束,厅上一片沉默。这个“听谈”的对象是画面中一开始的小男娃和小女娃。小女娃满含着羞愧、怨恨、以及深深的厌恶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的怒气和怨气一点也不比小男娃少,小男娃的双手沾满的百条人命足以证明他的杀意和仇恨有多浓烈,这些对于这些野鬼来说可以说是最美味的“补品”。所以,每一次“听谈”其实便是他们的一次修行,而一次好的“听谈”甚至能让他们接收足够多的愤怒、怨恨、憎恶和仇视,以助他们修得灵元。
石澜身在其中虽然看得懵懵懂懂,但画面里的情绪太过强烈,以至于连他都能感知到一二,甚至连他们入骨的憎恨都涌上心来,只觉毛骨悚然,抓住了离得最近的一个兄弟的肩膀和他说话,“兄弟!你们这里是不是都是拿这个当下酒菜啊?别说,一般人还真在这里混不下去!”
忽然灯一亮,石澜不得不用手挡着眼睛眨了半天,这时才看清他抓着的人,竟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人挣脱他的手臂也不理他,只低头坐在蒲团上打坐。石澜看了他半天,忽然拿起放在脚边的坛子在他面前的茶碗中倒了一碗,接着一眼望尽厅中闭目打坐的众鬼,蹑手蹑脚从第一个倒起,一直满到最后一个,大呼一口气,心道:得亏这次预备得多,刚刚好!扔了酒坛子,掐着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满意足。
长幽在楼上坐着,楼下的动静他看得最为清楚,本来在石澜走进来时他便皱起了眉头,此时瞧着他不知又想起哪门子鬼主意,更是一张脸全冷下来。
阿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竟还是那位成心找茬的凡人小子,便哼道:“有什么值得大人如此动气?此人在这里游逛了好些天,唱了几出‘大戏’,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也甭管他了!”长幽吃了一惊道:“他来了好几日?鬼王大人怎么不管?”阿孟怀抱琵笆半遮面,笑道:“鬼王大人怎么不管?只是越管他们越来劲,听说他们是鬼王大人的故人,大人由着他们,我们又能说什么?”
这时,众鬼调息完毕,睁开眼来,瞧见茶碗里不知何时又添得满当当的,抬头四下打量,石澜看时机成熟,从角落走到大厅中央,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兄弟!我瞧大伙儿修行辛苦,这是兄弟一份心意,千万不要和我气!”
方才那位被他抓住肩膀的黑袍鬼一点没承情,拍了拍袍子,站起身便要走,石澜忙地上前拦住人道:“诶?这位兄弟可是不给面子啊!这样走了多没意思,来来来!好好坐着!你听我说,这东西可是个好东西,你们方才经历那么一场情绪波折,心里一定不会好受,喝了这个包管你浑身舒畅,修行事半功倍!你就算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看在你们鬼王大人的面子上,把它喝了吧!我可是代你们鬼王大人在慰劳你们啊!”
那黑袍鬼被他按着坐下来,顶着宽大的帽子扫了他一眼,声音格外低沉,道:“你说慰劳我们?鬼王大人让你来的?”
石澜撒谎脸不红心不跳,底气十足道:“那是啊!也不想想,你们鬼王大人平日里有多宝贝你们!一个个拿你们当亲儿子似的!让我慰问一下自当应该。”
黑袍鬼盯着茶碗一动不动,似要把茶碗盯出一个窟窿来,良久,石澜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已举起茶碗一饮而尽。不知是不是酒的味道太烈,那人竟咳了好几声,石澜能感觉到从帽檐底下传出一道凌厉的视线一直对着他。正当他搓着手要慷慨陈词一番,却被那人轻飘飘挡回来道:“现在我可以走了么?”石澜开始反思他的这个计划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按计划不应该是这个节奏啊!正常人来说,看见陌生人热情送酒不应该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吗?一杯酒下肚,不应该是推心置腹,酒逢知己千杯少吗?这样他便能按计划从对方嘴里套话,对症下药,见招拆招啊!可是,这个人一点不按常理出牌,这不是明摆着拆他的台,挡他的财路吗?啊呸!挡他的正事吗?!
眼见那人就要踏出门去,石澜只觉心有不甘,忙地叫了声“哎!大哥别……”话还没说完,便见那人突然一弯腰,“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来,吓得他赶忙扶住夸张地叫道:“哎呦喂我的大哥!您这是怎么?莫不是方才练功练岔了?您这后知后觉也太慢了些吧!”
那黑袍鬼不理他言语,反而猛抓住他手腕,回过头冷声道:“你在那茶碗里放了什么?为何要害我!我和你可有怨仇?”
石澜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没有!不过一碗酒罢了!我和你素不相识为何会害你?”黑袍鬼反问:“酒?只是酒吗?没有放其他?”石澜使劲点头:“真的真的!只是酒!”这时厅里一阵喧哗,原来还有人喝了酒和那黑袍鬼一样吐了血,不是修习出了问题,唯一能解释的便是方才那碗茶水。众鬼有反应过来的立刻把目光投向了门口,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是那茶水!拦住那人!别让他跑了!”登时,清一色儿的黑袍鬼轰然围到了门口,把石澜围了个密不透风,看着他们万众一心的气势,石澜不禁脑补出帽檐底下青面獠牙的样子,心道:嗯!终于有个鬼样子了!不知被哪个缺德的小鬼推了一把,走神的人忽然深刻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处境,面上再也绷不住,乌拉一嗓子叫出来道:“妈呀!救命呀!要死啦要死啦!小鱼儿快出来!计划有变!这次真的捅了马蜂窝啦!”一边低头哈腰,又作揖又拱手道:“各位大哥!各位大爷!误会啊!都是误会!我可是你们鬼王大人的旧相识!我!我还有个小弟呢!我小弟可厉害啦!他一般不动手,动起手来连鬼都怕!大家有话好说!别伤了和气哈!”
这时二楼雅间里,阿孟看到这场面觉得有趣极了,挑着蛾眉对长幽笑道:“这小兄弟当真好大的本事!于无形之中重伤众鬼,这次可玩得太大了些,长幽大人,您说,鬼王大人这次可会轻易饶他?”
长幽早替石澜提起一颗心,他一直坐在上面关注他的动静,自始自终,他也不过是给众弟兄喝了一碗酒而已,怎至于把他们伤到如此?心急之间忽然想起一事,当初他在银河之畔曾听织女提起过,她说她曾在人间与郎君生活数昔,那时,她一点不懂得寻常夫妻是个什么样子,不会洗衣,不会生火,不会买菜,不会栓门点灯,也不知怎么与街坊邻居聊天,在人间短短时日生活诸事全由牛郎手把手教着学会,她也一点点喜欢上粗茶淡饭柴米油盐,虽是每天辛苦些,但心里都是快乐幸福的,她每天晚上做梦都会笑,可良辰美景总是短暂,他们到底是分别了,说起来天女阻拦是天命不可违,可还有一原因也是天命不可违。织女说,天地法有一条“不允许灵修者私自入世”并非空穴来风,那是因为灵修者吸取天地自然之物而修灵,一定要远离人间雕琢之气,因此对灵修者而言,人间的群居生活,烟熏火燎之气便是剧毒,长年生活此间会导致剧毒攻心,灵元消散,是会死的。
那么方才石澜拿了人间的酒水给兄弟们喝,其实那根本是剧毒啊!想及此长幽再也无法袖手旁观,登时从二楼飘然落下,站在大厅中央对众鬼道:“大家别急!既然大祸已成,再来问责何人之错已无意义,最重要的是赶紧替众兄弟疗伤,据我所知,大家是中了‘火燎之毒’,姑且这么叫它吧,只是我尚且不知如何解毒,看大家伤势颇重不宜再拖,我且回禀鬼王大人再作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