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赤壁染成红艳,分不清哪里是火,哪里是血,凄厉的美到令夜sè也不忍。
熊熊烈火,染遍江岸,滚滚漫过江水,无尽。
他没有看到。
那天,他没有随军南下。
忽然想到曹公执意南下的表情,早知如此结果,他的劝阻,也算尽了臣子之责。
下雨了。
且不知赤壁有无落雨——蓦然想到早已湮灭的黄巾,所谓“苍天已死”,又不知苍天是否活过。
已经很多年了呀……
站在屋檐下,听着雨水细细的在瓦片上滴下,渐渐的,有些失真。
忽然耳畔响起了清朗不羁的声音,青衣青年提着一坛酒,由远及近的走了来,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还有带笑的嘴角,眉目间尽是风采不凡、风流不羁。
他还年轻,锋芒在他的放纵下没有丝毫清减。
郭嘉郭奉孝,怕是到老也是一介狂放书生。
笑眼明媚,郭嘉已经到了他身旁,看他清瘦孤立的影子,脸上的笑更是蔓延开来。
“文和兄雅致甚好啊。”
他于是微微一笑,yu开口,却看到空中幽凉一片,故人无处。
是呵……故人无处,故人不在。
郭嘉已经没有老去的机会了。
贾诩面上展开的微笑不去,他从廊前凭栏上取过酒盏,一些飞溅的雨水绽在他的衣襟之上,渗了进去。
这时候的贾诩,已经不年轻了——
其实,早在他登出乱世之时,就已经不年轻了啊……
没有了锋芒、没有了张狂、没有了挥霍自如,他不年轻。
但他依然追寻着什么,那个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的存在。
在以前,少极又少的闲暇里,郭嘉就会带着一坛酒笑如chun阳来到他家,偶尔荀彧也会随着前来,郭嘉会说:“文和兄,别来无恙,共饮一杯何如?”
然后他们会坐在廊前,或是亭中,饮酒纵歌,不用言语的默契。
看到郭嘉,贾诩总会有一种错觉,是很久以前的自己换了一身皮相,多了一身红尘,来到了他面前。
过去的他,来到了面前。过去的他啊……
锋芒毕露的让那处几乎与中原那书香四溢的境况隔绝的西凉,让那些偏远的少有知晓文韬为何的西凉人无不侧目。
以至于阎忠失口大赞“有良(张良)、平(陈平)之奇”,那时候,贾诩多大呢?
他自己已经记不清了,只是隐约记得,青衫着身,年轻的脸上只是轻狂,有他的本钱去傲视左右,睥睨天下。
连自己也发觉不了的,那些青衣、那些张扬、那些谈笑间上天入地、那些顾盼间暗流涌动、那些少不更事的轻狂,消失殆尽。
忽而一笑,贾诩斟酒,口里却自自然然的道出一名:“奉孝……”
旋而,微愣。
他又想到曹公那句“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他也忽然想,若奉孝在——
谁能想,郭奉孝会是此生唯一明白他的人。
人生大幸,得一知己。
这如今,却又是孤身一人了……
好似从很久以前就一个人。
郭嘉曾在他投奔曹公时,漫不经心的说:“文和兄此生独觅良主,终是累了?”
那一刹,豁然开朗。
郭奉孝啊郭奉孝……
贾诩一生漂泊,辗转乱世,寻的是什么,竟是被你所看透——
他谓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雨下,独饮,不醉,似醉。
好友啊,其实,曹公也非我所愿……
贾诩望着屋檐外透明的雨丝,看着偶尔绽开在自己身上的雨水,淡淡微笑。
那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寻得良主,他恐怕也会是这般吧。
董卓气数太薄、段煨有才不用、张绣太过依赖、曹公——
呵,总是缺了些什么,贾诩……
贾诩也不知是少了什么,不够,都不够,不够令他尽心,穷极一生。
郭嘉似乎又在笑:“文和兄能与嘉共事,人生大幸!”
又仿佛听到郭嘉张扬的笑声:“可惜文和兄眼界甚高,吾主之憾。”
“又可惜——未能与公帐前对局,嘉之遗憾。”
是呵,若能两军阵前,运筹帷幄,与公厮杀——
此生无憾。
只可惜贾诩不再年轻,没有了那疏狂绝傲,没有了少年心血。
可惜啊可惜……
此世再无与公这般默契之人。
他抬眼,雨似乎停了下来,有一滴,落入了杯中,冰凉。
郭嘉仿佛又在说:
愿乱世终结之后,与公对饮。
有友如此。
此生,无憾。
……
那雨下独饮仿佛是一场梦,恍惚间,他已是三公太尉。
温侯吕布、赤壁周郎、祭酒奉孝、留香荀令、乱世曹公……都不知不觉间,飘然远逝。
他穷尽其生,竟荒芜了大半年岁。
可叹,却无憾。
没有寻到足以令他倾尽所能的良主,只是可惜。
贾诩老了。
他已经是数着剩下的ri子,看着陌生的——不,也不是陌生,只是,他真是认不出这些年轻的脸。
熟悉的一切都已远去,只有看到坐在高座之上,眉间是邪睨天下的孤傲、面目也已沧桑的晋主,才会觉得,原来过往还是存在。
他想,他是累了才会留在曹营,不竭尽其力也是略施薄力。
并非为了故友。
只是,他似乎可以看到那也不再年轻的司马懿身后,一片yin冷的绵延。
晋,也是气数消退。
却不知以后会否有天经地纬之才,贾诩忽然就想,会不会有一群白衣飘飘,或是青衫飘逸的年轻人乍然出现,翻滚世间,飘然若仙。
那是什么——
贾诩在家中,婉拒一切会面,他的ri子很清淡,清淡的冷进骨髓,一点一点,冷遍了心。
他的手已经不再有力,拿起书卷、执起毛笔的时候,会发颤。
他常常坐在案前,想写些什么,却终是发起了呆。
案上,有一壶酒。
温着。
他会不自知的发呆,或是想起很小的时候,或是想起年轻时的轻狂,或是想起郭嘉还在时的音容,或是想起荀彧微笑时的暖融,或是想起曹公为下属之死痛哭流涕……
种种,过往。
他想,他的一生也就如此了。
如此的,平淡。
然后,他如少年郎一般放声大笑。
吓了家里的人,不曾见他如此纵狂。
他却没有丝毫不妥之sè,他笑着,如同燃尽生命的大笑。
他喜欢这放纵到极致的感觉。
他知道,就要停止这一生冷清。
曾几何时,青衣少年也在西凉彪悍荒凉的天空下,放纵大笑,天下间,没有一分能入他眼。
他,老了……
乱世也似乎停了下来,只是为何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
是夜,入梦,仿佛又看到那个青衫与白衣飞扬的,乱世争洪。
终其一生,也不过,乱世一叶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