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视力不是一直挺好的吗.不会看不出來我改变大了去了.”她沒有着意掩饰自己失去的腿.也不太在意面纱是否蒙紧了.而是撑起拐杖从旁边拿來一个杯子.他想扶.却被她单手推开.她将这个杯子倒满了水递给他.仿佛这是该有的礼仪.
他接过杯子时.两人的手都抖得像抽筋一样.满杯的水只剩了半杯.
“你这书店挺不错的.生意还好吗.”他被水呛得咳了几声.却是笑着跟她拉家常.“你肯定不知道.其实我小时候很想开书店.我爸爸不让我看闲书.我就趁他不在家的时候看.我很喜欢看书.宁愿自己像你一样是个书店老板.而不是军人.”
廖子君想起两人初次见面.他就是在看小人书.她太阳穴微微一痛.坐回竹床上.不着边际地说.“开书店赚不到什么钱.很可能电费都交不起.”
“我不在乎.”徐恩砚像个认死理的傻子.“你说过可以用萤火虫照明.”
他看见廖子君面纱外的淡泊眼睛出现一丝创痕.然后她念台词般清明地说.“对了.开一家书店.是需要准时开门关门的.现在快到关门时间了.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旁人见了或许会发笑.曾经爱得如火炽热的两人.竟然在这里探讨起了书店的经营.仿佛其余都是不可碰的禁区.
“你休想再让我走.”他又想起当年她是如何把他送上那条船.牙齿咬得嘎嘣响.“廖子君.你休想..”
“那边的小朋友.我们店里要打烊啦.拿好自己要看的书.快点回家吧.”
“现在刚过中午.你这么早就打烊.怪不得交不起电费.”徐恩砚的语气又像年少时那样冲了起來.
“我是老板.什么时候打烊.我说了算……喂.那个小子.你还沒给钱呢.别以为我看不见.真是的.我出价又不贵……”
其实廖子君平时并不介意这些孩子偶尔不给钱.但今天她急需找些琐事來分心.那个被戳穿的小男生脸上挂不住.人小不懂事.性子又野.竟吼出一句.“独腿的丑八怪.凭什么管我.”
毫无防备地.徐恩砚被这句话激怒了.他猛冲过去提起那个男孩的衣服拽了过來.似乎并不觉得一个大男人应该忍让小孩子.“你说什么.她租书给你.你还这样说她.你家里人是怎么教你的.再让我听到一次.我会替你爸妈好好收拾你一顿.你想知道拳头打在身上是什么滋味吗.不比你说出來的话更狠毒……立刻给她道歉.我要你道歉.”
男孩哇地一声哭了.廖子君不禁觉得荒唐.言语上的伤害对她來说又算得了什么.徐恩砚以前也不是沒有说过比这更毒的话.
她息事宁人.“好了.让他走吧.再这样下去.都沒人敢來我这里租书了……”顿了顿又说.“徐恩砚.我不要谁的道歉.当然.也不要你的.”
徐恩砚一怔.男孩已从他手底下逃脱.店里的孩子哗啦啦全跑走了.徐恩砚费力地吸了几口气.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打烊.你走吧.”廖子君刚说完.他便向她的竹床上伸过一只手.拿起靠里的一本灰扑扑的童书.
“那我可以带这本书走吗.”
他翻了翻那本熟到能背下來的《阿尔戈英雄》.绘着坦克的老书签正好夹在伊阿宋背弃美狄亚、娶了别国公主的那页.美狄亚的眼神燃着凉凉的恨意.“假如你离弃了我.那么有一天你会无限地怀念我.我复仇的灵魂将要搅得你心神不定.”
“这本书不出租.”廖子君倾身去夺.徐恩砚哪里会让她得逞.她沒了右腿.左臂也受过枪伤抬不起來.他只消将书举高一点.她就拿不到.“给我.”
“它本來就是我的.”他很高兴.他终于撕破了她的平静.她急了.本想撑身站起來.却囿于仅有一只右手是完好的.若用來拄拐.就沒法抢到那本书.她的左手像灌了铅似地重.右手探來探去想把书从他手里抓回來.却被他轻易闪开.
她深感自己的残疾被他所利用.眼里有许久未见的咸东西流下來.爬过坏死的左脸.渗进面纱.滴进唇齿……她几乎是怨恨地抄起拐杖.用尽力气打在他身上.她知道自己下手很重.可他就连哼都沒哼一声.
拐杖砰然落地.他瞬息扣住她的右手.发力将她拽向自己.她撞在他坚硬的胸口.痛得咒骂了一声.而他的眼睛深得像要溺死人一般.锥子似地看进她眼眸.痴魔地看着.狂癫地看着.“你怎么能那样对我……你以为那样我就会感激你.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唐家的轮船在港口等了你整整三天.可你沒來.那一年.所有人都在追杀我.恨不得开枪把我打成筛子.可我不管.我还是回來找你.你呢.你去了哪里.廖子君.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不來找我.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你.”
“为什么要等我.你可以当作我已经死在了基地里.只差一点.那就是事实了……”廖子君的声音缥缈响起.“如果我死了.如果你看到了我的尸体.你是不是就能死心.不再惦记我.不再回头看.所以.为了你今后的人生.你应该相信我死了.”
“我谁都沒有了.要今后的人生还有什么用.”徐恩砚将她的手极轻地贴在脸上.闭眼如坠入琉璃梦.“别人都劝我.说你再也不会回來.但我不信……我知道你还活着.你活着就好.我愿意用自己的命來换.子君.我……”
他的声音低如尘灰.“我好想你……”
“你想我.你想念的是我现在的样子.”廖子君就像听见了一句笑话.面前的男人依旧如她记忆中英俊.只是眉间有了沧桑.眉头冷峻地折起.嘴角却是历劫归來的笑.她垂目看了看自己扁平的右侧zi裙.感到左脸被眼泪灼痛.叹了一声.“你一定以为我还是从前的廖子君.”
“不重要.都不重要.我知道你还是你.我想要的就是你.无论你变成了怎样……”他语无伦次.说着这些崇高的话.像在恩赐她什么东西.但他自己才是最需要被她恩赐的人.他怕她还怨他.又怕她已经不怨了.
“徐恩砚.你想看看我的脸吗.”廖子君忽然问.
徐恩砚一愣.随即抿了抿薄唇.几乎沒有迟疑.“想.”
廖子君认可地点了一下头.闲闲抬手.轻解下那层面纱.
窗口拂进一阵疏风.灰纱飘飘.他看见她的左脸是大片鱼鳞般的红色烧伤.一直蔓延到脖子.如同内部沾着血肉的那面皮肤被翻了起來.轮廓被腐蚀得有些变形.线条似被溶掉了.左耳旁的一块头皮也烧毁了.呈现一种被煮烂似的白色.光秃一片.不再长出头发.
她望着他淡然一笑.就这样展示着自己骇人的疮疤.想吓得他退避三舍.可她等來的.却是他贴近的唇.吻在她烧坏的肌肤之上.情深如海.
那双薄唇似刀刃将她温柔割损.他就在她的左耳边轻喃.“你还是这么漂亮.”
“你从來沒说过我漂亮……”廖子君一直摇头.扣上了面纱.“我已经残缺了.有什么漂亮.”
“难道我又比你好.”他卑微地蹲在她裙角.“我也残缺了啊.”
不知何时开始.窗畔泼进了月光.他们就以这样的姿势相对.说了很久很久的话.说着别后这几年.两人都经历了些什么.
“我看着那么多人死.”她说.
“我也是.”他说.
她试着谈起军事基地里的血腥.当她毁掉军机电脑中的罪证后.却骇知芯片重回徐家手中.那时她就明白.什么都完了……
“我砍下了那个人的手指.我看着马征和另一个军官在我面前杀死对方.等我醒來.我听说我哥哥沒能从那条船上回來.我父亲被执行枪毙.廖家的沒落是欠一发动全身.就连朱家也沒能幸免……你看.我一口气害了这么多人.我比美狄亚还要坏.”
而他回溯起轮船上的杀戮.他是如何被徐义龙锁进舱室.在妹妹的尸体旁度过一夜.徐义龙是如何冲动开枪.种下孽债.逃往小镇后.他替父亲送终.答应了要娶唐樱.最后.又回到这里为徐义龙料理丧事.
“那时候.我最爱我的家人.可现在.我已经六亲零落……他们都是因我而死.你说.假如是因果报应.为什么不全都报到我身上來.”
“他们不是因你而死.你也不是六亲零落.”廖子君执起杯子喝着疏冷的水.“至少唐樱还在你身边.”
“唐樱.”徐恩砚竟然点了点头.“子君.你不是最喜欢评价我的女朋友.那你觉得她怎么样.”
“你和她自小认识.她父亲又救过你.你们当然合适.”廖子君认真地梳理.“以后.你们或许可以领养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