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淡然如孟九姬,也在琤玙突如其来的拥抱中愣怔,一时竟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僵在原地任少年双臂用力环着自己,鼻端充盈着朝阳般凛冽的气息。
琤玙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脖颈,一时间客栈静得只余下一簇烛火不规律地跳动。良久,九姬纤薄的红唇才抿起个淡淡的弧度来,僵硬的身子逐渐放松。
果然天上地下,唯有公子琤玙敢这样毫无顾忌毫不介怀地拥抱她幽冥之神,孟九姬。
琤玙此刻心中毫无绮尘杂念,仿佛紧握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用力环着孟九姬,双眼合上,掩饰住即将淌出的晶莹。
活了十几年,他骨琤玙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无助过,也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感激一个人。一颗浮躁的心因为她平静却笃定的话语而渐渐平稳,只要她说了,他便觉得什么难关都能过得去。
就是这样发自心底地去相信她。
一片寂静中,孟九姬拢在宽大衣袖中的双手犹豫了一番,还是轻轻攀上了少年单薄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而青绫下的双眸也第一次流露出些许错愕和惊异。
她尘封已久的那一部分记忆,仿佛被琤玙这一个唐突的拥抱撞开了条条裂缝,时光回转,孟九姬一双黯淡已久的眸子,竟在这一瞬重归光亮。
还是忘川。
曼珠沙华永不凋谢,绵延了不知多少里,密密匝匝覆盖了整条遥不见尽头的忘川河,诡异妖艳又决绝的红深深浅浅,仿佛凤凰泣下的血,霸道地渲染了整个视野。
唯有跪伏在奈何桥畔的她是这万红中的一点青色。
耳畔有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响起:“小呆草,你这是怎的了,你不是与九辞一同离开忘川了么,怎么如今只有你一人归来了,九辞他人呢?!”
孟九姬闻言,缓缓抬起脸,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映进一片灼灼红衣,奈何她睁大了双眼也看不分明,只将他与这铺天盖地的曼珠沙华融为了一体。
“我……没事。”
琤玙一见她抬起的脸,心中却大惊,随即焦急地蹲下身来与她视线平齐,修长双手紧紧握了她的肩膀,她看不清晰,却也隐约觉得他凑近了自己:“阿九,你这眼睛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
她从来没有听过琤玙的声音会这样嘶哑焦急,透着深深浅浅的揪心。
是啊,她的眼睛怎么了?
孟九姬半伏在花丛中,伸出有些颤抖的手轻轻触碰自己的眼睛,却摸到了一手的粘稠,有细细密密的纹路扭曲缠绕,覆盖了她整个眼眶。
将手拿下凑到眼前,她忍不住抿起纤薄的唇绝望地笑,呵,纵然她是神体,流出的血也一样是红色的啊。
发觉出她笑容的凄惨,琤玙将她沾了血的手握进手里,另一只手抚过她的面颊,停驻 :“阿九,是不是你与九辞遇到了什么麻烦所以受伤了?你……痛不痛?”
她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眼,努力去看向琤玙那双潋滟如星辰的眸子:“我发了神咒。”
神咒?
神咒!
琤玙一怔,随即激动起来,这丫头到底是怎么了,什么事情值得她赌上神体去发一个神咒!
不错,所谓神咒便是天生神体以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为祭品,向天父地母发下的誓愿,所求必灵,而作为祭品的身体将被打下深入骨髓的烙印,是再也收不回来的。
所以,阿九便是以自己的眼睛为祭,去求了个劳什子心愿?!
他心急如焚,忍不住地去责备她:“有什么事情是你非这样去求不可的?若你真想要什么,天上地下,我即便赴汤蹈火也要为你取了来,何苦你这样作践自己!”
“你这样,只会叫人看了难过伤神,又得了什么好处了!”
暗夜沉沉,琉璃手中的夜弓却漆黑无光仿佛完全融入了夜色,唯有弓弦上紧绷的两枚箭尖反s一点微弱光线,蓄势待发。
骨七混浊的眼紧紧盯着不远处那一点微薄光亮,石刻一般的脸上却依旧面无表情,仿佛那箭指向的并非自己一般。
倒是骨玉有些沉不住气了,步子一动便要挡在骨七前面,却被骨七一只手大力挡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剑拔弩张的琉璃:“我们本是同门同宗,并无什么恶意,而你竟非要以命相搏么?!”
琉璃却不答,手一松,两支早已蓄势待发的羽箭便呈破空之势呼啸而至,直冲二人面门而来!
骨玉大惊,忙闪身躲避,箭尖带着刺穿夜空的尖锐嗡鸣险险擦过他脸侧,消失在了身后的夜空。
躲过这一击,骨玉赶忙回身看自个师父,却见师父面色依旧岿然,连位子都没有挪动,而他右手前伸,手中正握着另一支还在轻颤的羽箭!
他担忧的表情瞬间定格,再望一眼师父,却顿时觉得自己距离师父的修为,实在还差得很远。
甚至连琉璃都比他有天赋——他从来不能同时发出二支箭,甚至他自问若是自己处在琉璃如今的情形下,绝对不会有胆量先发制人。
这个小丫头,果真不是那样简单,无怪乎师父那般看重她。
难道这就是骨家正统训练出的人才吗……
骨玉痴痴想着,那个倾颓衰败的骨家他并非没有见过,只是从不能想象那样一个已经穷途末路的家族,还能培养出这样天赋斐然的暗卫来。
假以时日,这个身形瘦弱的小丫头,必能成大器。
他突然有些嫉妒起琉璃来。
琉璃自然不晓得骨玉脑海中的想法,她只在第一发羽箭s出后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拉起第二发,同样的并排二支箭,再次指向对面的两人。
骨七能握住自己s出的箭,这身手倒并不叫她惊慌失措。这种训练方法本就是骨家所有,当初她与师兄练习箭术时,师父便立在五十米之外,能双手同时截住她和师兄一同发出的羽箭。此法不仅磨练她二人箭术,同时还能帮助师父一起锻炼身体的灵敏反应,一举两得。
若他也是师父同辈之人,能空手握箭有什么稀奇的。
只是骨玉却见琉璃竟然毫不为之动容的样子,心中的忌惮便又上升了一层,忍不住对骨七轻声道:“师父,有话还是好好与她说罢,不要动手了……”
骨七只斜睨他一眼,冷声道:“怕了?无法战胜心中的恐惧,这便是你一直难以得到提升,难以胜过我的原因。”
他的话音未落,琉璃的下一发羽箭已然带着更为强劲的力道呼啸而至。
月色黯淡的屋檐,少女手中完全无法叫人与夜色分辨开的漆黑长弓一发一发地s出流星般的羽箭,细小的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而那一身黑衣的男子却带着岿然不动的神情,一步一步向前,手掌随意挥动间,便将流星完全收于掌心。
如此奇异难得的景象,只可惜隐匿于黑暗,无法叫人亲眼目睹。
琉璃在一步一步后退,终于敌不过骨七的气势,颓然垂下手中越来越沉重的夜弓。
箭筒已经空了。
骨七带着不可压制的气势,终于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
“丫头,我只是想请你告诉我一些事情。”他终于开口,一只手状若无意地搭在她的弓弦上,琉璃顿时觉得手中夜弓重若千斤。
“什么事?”琉璃顿了一会儿,还是冷冷答道。
骨七神色冷凝,搭在她弓箭上的手却不曾挪开:“一些事情……一些关于,骨家契约的事情。”
今夜无星,亦无甚明亮月色,大约是重云太厚了罢。
惨淡的半月逐渐西沉的时候,琤玙与九姬终于抵达了邺城雄伟的城门。
琤玙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事放松了些许,转头见九姬一身青衣虽不曾沾染丝毫风尘,连日连夜的赶路也到底显了些疲态,便忍不住歉意道:“孟姑娘,实在抱歉,我怕去晚了琉璃便……所以赶得急了些,你切莫怪罪。”
九姬青绫下的双眸逡他一眼,见他虽穿了干练的短竭,衣角上也还是沾了不少尘土,再加上几日没怎么合眼,整个人看起来都是呆呆的,便忍不住抿唇道:“我倒是无妨,不必抱歉,只是你真的不用稍事休息?”
琤玙看一眼即将泛起鱼肚白的天边,便道:“那我们便在这城外休整片刻,等着天一亮就进城罢。”
“也好。”九姬淡淡说完,便兀自寻了株刚抽芽的老树靠着休息,青绫覆面,也不晓得她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在想事情。
余下的几缕未明月色映得她周身是清清冷冷的朦胧,分明近在眼前,却又难以触碰。
琤玙突然觉得有些失落。
这分明才是他所熟悉的孟姑娘的样子,可是自从那日在茶棚,九姬不经意间露出的复杂与悲伤却一直存留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觉得那才是孟九姬真正的样子。
如今这一层覆盖了她的薄冰,大约只是她为了自我保护才设置的屏障罢!
谁,才是那个能暖化她的人?
有隐隐的答案在心底呼之欲出,却该死地什么都想不起来。他仿佛坠入不可言说的白雾中,这一段记忆都被强行抽空,留下的皆是空荡荡的虚无。
见琤玙依旧待在原地不动,灼灼少年眸只管盯着自己,面色实在有些不好看的样子,九姬便问道:“怎么,你可是饿了?”
琤玙被她这一声唤醒了思绪,见她的脸颊转向了自己,便勉强一笑,走了过去:“没有,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