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保三年.十岁的琉璃在三年前那场考验中脱颖而出.历经三年整的机密训练.终于出师.不日将被送出骨家.踏上那条崭新却黑暗的路途.
骨十一心中却有千百种滋味反复回转.一浪激起一浪的是久难平息的喟叹.
是夜.萤黄灯火摇曳.骨十一却将琉璃唤了來.双手微微颤抖.在她眼前将那本珍藏许久却从未轻易示人的家谱取了出來.
琉璃一见那泛黄的纸页.还有翻开后密密麻麻被勾掉抹去的痕迹.便晓得了父亲要做什么.
“师父.这是要……”
骨十一却沒搭话.只轻轻抚摸着缎面封皮.叹道:“阿璃.我曾经答应了你娘亲.要亲手好好将你带大.看着你嫁人生子.远离这一片尘嚣的……”
琉璃沉默.一双狭长眸子却亮得惊人.只盯了父亲刀刻般的表情看.
“你娘亲她想让你学女红.学歌舞.学琵琶.学一切女儿家该学的东西.可是为父却不得不从小便让你摸这些刀刀剑剑.暗器毒粉.只因你身上.流淌着的是我骨家的血.继承的是我骨家的命运.”
“孩子.不要怪我.你娘的夙愿.只怕为父穷其一生.也难以达成了.”
“我不怪您.”听闻骨十一的话.琉璃却干脆地道.“不是我去.就是琤玙师兄去.并沒有什么分别.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让琤玙师兄留下來.最起码夜深无眠的时候.他还能陪您下下棋.谈谈天.所成全的.却是我这个女儿难以达成的孝心.这样挺好.”
“丫头……”骨十一心中震动.
这丫头素來都是冷心冷性.即便是关怀人的话也总是说得刻薄.偶尔的撒娇卖乖.昙花一现也只是为了使坏而已.他却未曾想到丫头心里竟然还是这样记挂着他.
“更何况.本就是我的天资高于师兄.当年的考验胜出的也是我.所以师兄留下來毋庸置疑.”琉璃一双明亮的眸子中闪耀着骄傲.“师父.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好.”骨十一轻轻拍了拍琉璃的发心.心中有欣慰涌上.随即便正色.“骨家第七代孙骨琉璃.”
琉璃敛容抱拳.恭声道:“弟子在.”
“你可愿以此身承受骨家遗训.从此舍弃自己身份.只一心事主.绝不背叛.”
琉璃闭了闭眼睛.清脆声音从嫣红唇瓣传出:“弟子愿意.”
骨十一抿紧了唇.取出一支狼毫细笔.屏息向家谱最后一行那单薄的名字勾去.
“等等.”琉璃却突然出声打断.
骨十一疑惑地抬头看她.
琉璃深吸一口气.坚定道:“师父.我可以自己來吗.”
一瞬的沉默后.那支沉甸甸的狼毫笔便握在琉璃纤细的手掌中.她的手指微颤.却毫不犹豫地饱蘸浓墨.缓缓却坚定地伸向了自己的名字.
屋内沉寂下來.而同样静谧的窗外.竹影摇曳.琤玙静静立在那里.任深秋的露水打湿了自己的鬓发与衣衫.
他垂着头.看不清是何等神情.却有一双修长的手紧紧握拳.心痛又无力.
望着那张泛黄的纸页上.骨琤玙旁边被严严实实涂黑、再也看不出任何迹象的一团.琉璃终于呼出了那口一直堵在胸口难以上下的浊气.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骨琉璃了.
从此以后.她的性命便要系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身上.他要她生便生.他要她死便死.他主宰了她的一切.
她亲手毁去了自己的名字.等于亲手抹杀了自己的存在.才能彻底化作一团影子.才能成为一名称职的暗卫.
这是她选择的路.不后悔.
骨十一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也不由得心中一沉.骨节粗大的双手收起了那本家谱.问道:“丫头.离开之前.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琉璃垂了头.想了许久.半晌才喃喃道:“若是此时后山的木棉花能尽数开放.落英缤纷.然后师兄坐在树下给我弹一曲《炼霓裳》便好了.”
可是如今是凉意乍起的九月.哪里來的木棉花.骨十一皱了眉.道:“这……明日为父便告诉你师兄.让他为你弹琴可好.”
琉璃却摇了摇头:“算了.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不当真的.”
两日后.琉璃便结了个简单的包裹.在骨十一的陪伴下.平生第一次踏出了骨家的大门.
这一离开.此生大约便不会回來了罢.
琉璃眯起双眼.回头望一眼那阔大却已显得颓败的院落.便转了身去抬脚要离开.
却被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叫住.
“师妹等等.”
琤玙从远处向大门狂奔.许是心急忘了.竟然连轻功都忘了使.只一溜小跑地赶了过來.气喘吁吁地停在一脸平静的琉璃与骨十一跟前.
嗯.琉璃一点都不意外.虽然早上并沒有叫师兄起來.但她晓得他一定会來相送的.
“师妹.我有东西给你.”琤玙平复了急喘的呼吸.才道.
“嗯.我晓得.是要把你藏在后山第三排第七棵树下私房钱送给我作盘缠吗.”琉璃难能地挑眉一笑.
“才不是……”琤玙撇过眼.将个细长的物事塞到琉璃嫩白的掌心.“这个给你.”不待琉璃低头细看.他又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师妹.如今木棉花早已败落.你的心愿我还无法为你达成.但是你一定记得.日后每一年木棉花开之时.我都抱了琴在后山等着你.”
他边说便退后.最后才露出个少年清逸的笑:“师妹.你一定要记得.”
直到走出很远.琤玙的身影小得再也看不见.琉璃才想起低头看一眼他塞给自己的是什么物事.
朴拙细长的手刻木簪.顶端被雕琢成一朵半开木棉的样子.不知琤玙从哪里搞來了这样艳丽的红色颜料.竟能将个木刻花染得像真花一般灼灼明艳.
少年的承诺还在耳边回响.琉璃却低了头.握紧了手中的簪子:师兄.你不知道我以后再也回不來了吗……
北齐国都邺城一派繁华景象.这个国家正以崭新且蒸蒸日上的姿态屹立在中原北方.汉人与鲜卑人在热闹的街市上摩肩接踵.民族的碰撞融合带给了这个政权新的生机.
只不过.这热闹与琉璃无关.
她被兜兜转转带进了某个府邸.穿过曲折深的回廊与重重的垂花门.终于进了间静谧无人的书房.
“你在此稍候片刻.”带她來的那个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络腮胡沉声道.说完也不待琉璃说什么.便径直离开了.
难得他身材壮硕.走路却猫一样沒有声音.只怕武功不低.
琉璃站在原地不动.一双狭长明亮的眸子却已经悄然将书房的各处细微扫在眼底.楠木房梁.绣金屏风.上了黑漆的小几反射着些微的亮光.回纹花瓢里.几枝素白重重的瑶台玉凤正在怒放.
琉璃却一愣.
眼下不过傍晚.这个房间的窗子为何却是关着的.
正想着.突然耳边有阴风偷袭.夹杂了细微的刀剑划破空气的铮鸣声.目标正是琉璃纤弱的后心.势如破竹.
琉璃呼吸一滞.立刻条件反射地向前俯身.堪堪躲过那随之而來的剑锋.身子又灵活翻转.一脚踏在旁边的小几上.借势身起躲开一击不中又方向一转紧跟其后的利剑.
两击未中.那剑的主人却仍不气馁.竟也学着琉璃的样子踏在小几上紧追不舍.琉璃微恼.面上却依旧平静冷淡.向上一蹿一手抓住房梁.另一手却自袖中甩出一抹亮光直逼那人面门.
那人身手也是灵活.一个侧身躲过琉璃发出的暗器.却百密一疏.沒能躲过随之而來铺天盖地的白色粉末.
“咳咳咳....”烟尘散去.那人形象不甚优雅地跌在地上.正被琉璃突然丢出的粉末呛得咳嗽连连.
琉璃这才稍觉安定.却忘了自己还挂在房梁.手下意识地一松.重心突然失去时才意识到自己是悬在半空的.心中暗叫不好.却已是來不及.
这下子.只怕屁股要摔成两半了.
她心中默哀.下坠的空气在耳边猎猎划响.砰地一声.
却沒有意料之中的疼痛.
琉璃还闭着眼.却听得耳边响起方才的咳嗽声:“咳咳.小丫头好生大胆.这么高的房梁也敢跳.不怕摔断了腿.”
是少年青涩的声音.却分外悦耳.
琉璃这才睁开眼睛辩解道:“这有什么.我还从比这更高的树梢上跳下來过.不也什么事都沒有.”
房间的窗子关着.分明是昏暗的.却有一片容光在睁开眼的那一瞬绽放.那样耀眼.
这容光如玉温润.笼着半朦半胧的光晕.最终汇集成一张钟灵毓秀的脸.一双潋滟如星浑然天成的桃花眸.鼻梁高挺.眉鬓鸦青.锦缎般柔软明泽的红唇与如玉的肌肤交相辉映.面容尚青稚.却也可窥见其长成后的绝代风华.此时那抹红唇正含了抹笑意.桃花眼牢牢锁定了有些呆滞的琉璃.
这个出其不意偷袭了她.又为她作了肉垫的人.竟然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呃.少年.还是少女.
长这么漂亮的一张脸.真是雌雄莫辩啊.
“你……是男是女.”沉默半晌.琉璃在他灼灼的目光中脑子一抽.脱口问道.
那人微笑着好整以暇.桃花眼中却闪过一抹戏谑:“我是高孝瓘.这府上的四公子.”
琉璃:“……”竟然真的是男的.
无视琉璃沒藏好的讶异.高孝瓘笑道:“那姑娘.你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