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儿小产在三月份的某一天.
分明是晴好的天.她想着要不要出门晒晒太阳.院子里的迎春花在早春二月时还是一树明黄.转眼便换成了苍青的绿.眼下正是桃花主宰的季节.娇柔的粉大片大片展开.映得人双颊都明丽了不少.
这样好的粉色.却突然让莞儿忆起了初见崔莹的时候.她便是一身娇艳的粉衫.鹅蛋脸杏子眼.衬得人比花娇.
可是那时候她第一眼看见崔莹.却无端觉得.若她嫁给曹植.必不会得善终.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是自个太恶毒了么……
想到这儿.莞儿便觉得胸口有些闷.带得小腹也一阵胀痛.
怎么回事.安胎的药她可一直在吃……正疑惑着.小腹的痛感却越來越强烈.隐约有下坠的滞胀.身旁侍候的丫鬟发觉她面色不对.忙來扶了她焦急道:“莞夫人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莞儿胡乱点点头.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小丫鬟身上:“着人去叫太医……快……”话沒说完.裙子上已是透出了殷红血迹來.
到底是沒有保住.
曹丕阴着张脸.低声在外室询问着太医:“是夫人身体底子不好的缘故……还是药里有问題.”
“大约是与夫人的心境也有关.心境郁结.再加之夫人身体寒气多.所以……”
模模糊糊的对话还是能传到她耳中.莞儿瑟缩了一下.却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打发走了太医.曹丕便进内室來看她.见她还睡着.一张小脸苍白.心中的疼惜便再也止不住了.
可是同时又舒了口气.
前些日子郭女王的话一直记挂在他心里.虽然面上不显.可他到底是介怀的.眼下孩子虽然沒了.但是只要莞儿好好调理身体.再要一个应该也不难.
为他人养子这种事.有曹叡一个就够了.他握了拳.
醒來后.莞儿有心肺都被掏空的感觉.
曹丕有事离开.偌大的屋子里只剩她一个.棉被的暖都捂不热她心里的寒.这世上与她唯一有着血缘联系的牵挂也沒了.甚至沒的都有些莫名其妙.來得如此突然.
她又是一个人了.
小声的啜泣在寂静的屋里响起.一滴滴泪水落在被子的锦面上.洇湿成一片深色的痕迹.凉得很.
莞儿深切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从不说后悔二字的.可是如今越大.后悔的事情却越多.满满地堆积.却积重难返.永远都回不到过去.
她后悔沒有跟师父离开.后悔忍不住再与曹植相见.后悔嫁给曹丕.后悔……建安十一年的淳于街头.她握住了曹植伸出的手.
她会为他人算得生前身后事.可是自己的命途.却只能睁大双眼一步步向前.荆棘陷阱.无一能避开.
白雾重重.这条路走得艰难.也始终只有她自己.
崔莹进來时.看到的便是莞儿苍白着一张脸拥着被子的景象.心下忍不住也有些怜惜.
“莞夫人.”她轻声唤了她一声.
莞儿抬头.见是崔莹.一双大眼里便盛满了惊讶.
“侯爷……听说你小产了.他不方便來.便让我來看看你.”崔莹柔声道.
曹植怎么会让崔莹來看她.崔莹怎么会答应來替他看她.莞儿疑惑着.按理來说.她应该很厌恶自己才是.
自然晓得莞儿为何而疑惑.崔莹便垂了眼睑.露出个浅笑:“侯爷给我讲了许多与你有关的事.我才晓得.为何他会对你有那么深的感情.”
“我好羡慕你当时能时刻伴在他身边.”她接着道.“只是情深缘浅.侯爷说.如今惟愿各自珍重罢.”
情深缘浅.各自珍重.
这样短短的八个字.却字字浸着辛酸.概括了她与曹植所有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情感.和被乱世现实绞碎的万般无奈.
良久.莞儿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道:“我……晓得了.”
崔莹见她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也隐隐不忍.她虽不喜欢莞儿.却也觉得她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子.在这风云漩涡的曹氏宫闱中实在孤苦无依.
她便将手边的卷轴给了莞儿:“这是……侯爷要我给你的.”
“多谢.”
也许从此.再无关联了罢.
崔莹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呆滞的莞儿.强压下心中说谎的不安.
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纵然现在痛了.但是以后侯爷不必再为她伤神.大约也就不会生出那么多事端了罢.
甄宓却很高兴.
十四岁的曹叡终于被封为武德侯.作为曹丕的嫡长子.位列最高.
少年初长成.温润如玉的面颊.沉稳内敛的气质.甄宓轻轻抚着他的发顶.欣慰至极:“叡儿.你小小年纪便封侯.切记要戒骄戒躁.谦逊谨慎.可记得了.”
“自然记得.”曹叡展开笑颜.眉目间有少年自信流淌.“娘亲放心.”
甄宓也跟着笑起來.眼角也染上了抹不去的风霜.
曹翎却心不在焉的样子.玩弄了会儿腰间的双鱼玉佩后.她抬起头來.水灵灵的大眼睛满是期盼:“娘亲.我想去找莞姑姑玩.”
这些日子娘亲总说莞姑姑身子不好要休养.不要她去打扰.她都想念莞姑姑了.
甄宓略一思索.还是允了她:“去吧.只是就在屋里玩.不要强拉了你莞姑姑出去院子里.”这些日子莞儿只怕伤心得很.但愿小丫头能逗她开怀一笑罢.
曹翎欢呼一声.小短腿却很快便跑沒影子了.
“妹妹很喜欢莞夫人.”曹叡笑着道.“其实我也很喜欢莞夫人.她不仅和娘亲很像.人也纯净随和.不像是有心计的样子.甚是难得.”
甄宓听了.只抿唇一笑.眉宇间却有忧虑.
生在帝王家.小小年纪便学会了辨识人心.真不晓得这是幸.还是不幸.莫不如远离了这些乱世尘嚣.安心一隅也是好的.
可是为了保护叡儿.她必须把他推至风口浪尖..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万众瞩目的地方.对他來说.却越是安全.
如今曹丕封了他为侯.等于是昭告天下曹叡嫡长子的身份.到时候他想否认翻盘.也要细细掂量掂量了.
曹翎亲手采了好几枝开得正艳的桃花兴冲冲跨进莞儿的屋子时.却见她的莞姑姑正对着幅画发呆.
画是好画.纵然边缘已经有些发黄.只是藕荷色裙裾的女子跃然其上.绸带束发.红唇抿成个笑.眼尾如凤翼飞扬.连琉璃般的眸子里都盛着满满的笑意.便也甚是好看.
边缘还提了小字.铁画银钩:谨贺莞儿十五辰乐.曹植.
曹翎还不甚识字.便凑了过來问道:“莞姑姑.这写的是什么呀.还有这画上的是你还是我娘亲.我瞧着像你.”
莞儿这才注意到她的到來.忙要收了画卷:“我也不认识这几个字呢.翎儿你怎的來了.”
曹翎却嘟了嘴巴:“莞姑姑你骗人.你肯定晓得这字念什么.哼.你的名字我可认得.”
只是她不管怎么撒娇.莞儿都不肯再给她多看一眼.直接收到箱笼里去了.
“姑姑.我娘亲说你还在养身子不能出门.那你什么时候才能配翎儿玩啊.”
提到曹翎的娘亲.莞儿却突然想到.卞夫人到现在并无什么动作.郭女王也如常.曹叡封侯这件事进行得可以说是顺风顺水.毫无疑虑.
难道甄宓的打算.曹丕会考虑不到吗.但是转念一想也是.只是可能被立为继承人而已.决定权却还是握在曹丕手中.
不过跟自己沒有关系了.
她只柔声与曹翎道:“等过几日暖和了.我们放风筝去.你想吃糖人的话.就去磨一磨你爹爹.我们再出去街上吃小吃.好不好.”
引得曹翎一阵欢呼雀跃.莞儿便看了她宠溺地笑.
而被收进箱笼里的画卷.有一角沾染了莫名的液体.正缓缓洇开.打湿了一片墨迹.像一段尘封的记忆.
建安二十四年.卞夫人倒真的实现了曾经对莞儿的允诺.真的为曹植向魏王争取來一次表现的机会.
曹仁在樊城守卫时被关羽率军包围.魏王便任命曹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派他带兵前去救援曹仁.
这是个大好的机会.曹植本就在军中颇有声望.若是立下战功.便不会再令人小觑.于他实在大有助益.
曹丕自然也晓得这个中缘由.正想着如何应对.郭女王却轻言笑道:“世子爷难道忘了.侯爷素來贪杯.若是喝醉了无法出征.只怕也是在情理之中罢.”
曹丕闻言.狭长的双眸便亮了一亮.
世子设宴践行.曹植自然不得不前往.
曹植自然是带了十二分的防备之心的.甚至提前穿好了铠甲.只待出发上战场.崔莹甚至还特意前來提醒他:“侯爷可切勿贪杯才是.”
自她在曹植失意时一直伴在他身边.曹植对她也多了几分好感.两人相处也融洽了许多.闻言他便笑道:“此事事关重大.我自然晓得.”
崔莹这才点点头放心.
倒真的像是普通的践行而已.
曹丕沒有请其他人作陪.唯有他二人对饮而已.见曹植一身铠甲而來.曹丕不由得轻笑:“三弟真怕我会耽误你正事不成.”
对于已经成为世子的曹丕.曹植毫无好感.便只道:“怎会.只是先打点好行装方便行动罢了.”
“就坐罢.”
待二人就座.曹丕却一抬手.一列舞女队列整齐.款款而來.霎时香风四起.带得整个厅堂多了几分暖旖氛围.
莲花一般清雅的舞姿似曾相识.曹植越看倒越觉得熟悉.正思索着.曹丕却笑道:“这支舞三弟定然很眼熟罢.这可不就是当年你与父亲从淳于归來的接风宴上.阿宓跳的那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