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街头.莞儿依旧噙着泪花.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笑眯眯的老头子.这样宛如梦境的相见.她只怕一眨眼睛.师父可就又消失了.
曹植牵着马.也慢慢踱过來.眼神复杂.
他第一次见莞儿这样畅快淋漓地哭泣.第一次见莞儿将心中的情绪发泄得如此淋漓.若是当初他沒有将莞儿带回來.那她是不是就能过得像原來一般简单又快活.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莞儿的师父却突然抬起头來.深深瞧了他一眼.
曹植见他注意到自己.便走过來笑道:“昨日我刚想叫住先生.谁料您却走得那么急.可是子建这边人手众多.吓到先生了.”
琤玙呵呵一笑:“可不是.公子这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奈何昨日老头子眼拙.误会公子來意.以为一大群人气势汹汹是要找老头子的麻烦呢.”说着.话音一转.平素的油腔滑调又冒了出來.“啧啧.看公子一脸贵人之相.举手投足皆不落凡.真可谓是人中龙凤.他日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呐.这样吧.为报答公子带丫头來与我相见的恩情.不才老朽就为公子卜上一卦.权作报答.如何.”
“喂.老头子.”莞儿闻言.见老头子笑得不怀好意的样子.便急急喝住他.“三公子才不需要你搞什么劳什子卜卦呢.”
曹植却伸手拉了她的衣袖.与老头子笑答:“若真能得先生一卦.倒是再好不过了.”
莞儿一愣.以前自个提出要为曹植卜卦.可是被他拒绝了的.如今怎么又答应让师父卜了.
果然还是不信她.
想到这儿.莞儿忍不住耷拉了嘴角.悄悄送一记白眼给曹植.
曹植却不在意她的白眼.接着道:“总听闻莞儿说道.说先生的阴阳之术玄之又玄.神乎其神.今日若能领教一二.倒真是三生有幸了.”
……以他的身份.对老头子这样客气做什么.
老头子闻言便笑得贼兮兮:“那公子是测前程还是算姻缘呐.”
曹植还未作答.莞儿却脸红了:“师父快不要再胡搅蛮缠了.”
曹植自然猜得她在想什么.含着笑意看她一眼:“怎么能是胡搅蛮缠呢.莞儿你且好好学学师父的手艺才是.”复又转向老头子.“这两个都测一测如何.”
老头子一听便笑得见牙不见眼:“自然好自然好.”
莞儿:“……”
絮絮叨叨的话一直说到日暮西斜.寒鸦在头顶天空低低飞过.做生意的小贩皆三三两两地撤去.
莞儿实在是舍不得回去.一双大眼中再次浸染了忧伤.
曹植却突然认真地道:“先生.子建想求先生件事情.”
莞儿转头看他.有些惊讶.琤玙却笑道:“何事.公子说就是了.”一双清亮的眸子却灼灼盯着他.
拴在一旁百无聊赖了许久的马儿正低了头奋力想从套在嘴上的辔头里挣脱出來.曹植出神地盯着它.酝酿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想请先生带莞儿离开邺城.”
天色渐渐昏暗.曹植与莞儿却迟迟未归.
崔莹心下焦躁.却也无法和白鸢说道.只能自个坐立不安地在房中來回走动.若是两人一夜未归.那可如何遮掩..
她真是恨极了.沒想到莞儿瞧來是个温温柔柔的人儿.行事却也如此放浪不稳重.听说曹植先前是有意娶她的.还是卞夫人一力阻拦着.才最终娶了自己.
饶是这样.新婚之夜.他还是将自己留在洞房里枯坐了一宿.说不定就是去寻莞儿了.
时隔几年.她与曹植的关系好不容易融洽了许多.他二人却又牵上了线.保不准会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况且.她隐隐觉得.甄夫人对这种情况是乐见其成的.
为什么.为什么.
崔莹心中疑惑又怨恨.抬手便摔了个花瓶.哐啷一声碎片四溅.吓坏了屋里服侍的贴身丫头.
崔莹心急.甄宓倒是不急.她正思虑着旁的事.这会儿便屏退了左右.正襟危坐地看着小几上几封书信.眉尖微蹙.很是慎重的样子.
护城河畔.两匹马儿被撒开.任由它们去饮水.莞儿与曹植随意地席地而坐.只默默地看着光秃秃的树梢间铺陈掩映的灿烂云霞.
“师父临走前给你的纸条.上面写了什么.”莞儿忍不住率先打破沉默.偏头去问他.
夕阳下的曹植侧脸坚毅又清俊.挺直的鼻梁与唇线实在是好看.
他道:“我还沒看.暂时……也不想去看.”
“哦.”莞儿不晓得该如何接下去.便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方才.为何不跟着师父离开.”曹植却低了头.轻声问道.“你师父已经要离开邺城.这样的机会.以后却难寻了……”
是了.曹植突然提出要莞儿随老头子离开的时候.莞儿心中是极为震惊.进而动摇的.
老头子只道:“此事我无法做主.只看丫头是否情愿了.”
莞儿挣扎犹豫了几瞬.最终还是极轻.又极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走.”
嘴上说着不在乎.可真听得了莞儿的拒绝.琤玙的眼神.不由得黯淡了几许.
“师父.我晓得你來邺城是为看看我.”莞儿扬起了笑.“原本沒见师父前.我也幻想过.若是能再跟着师父去跑江湖.那多好.”
“……”琤玙与曹植皆静静看着她.
“可是我思來想去.邺城有许多人与事是我无法轻易割舍放下的.若真的跟了师父走.只怕我会不安一辈子.”她接着道.“师父.你晓得的.我素來便是这个性子.旁的皆不怕.只怕自己心难安.所以……”
“不必说了.丫头.”琤玙打断她.眼眸深沉.“师父也晓得你不会跟我走.那便只记住一句话罢.自己选择的路.艰难苦痛.皆得自己來尝.”
莞儿鼻头一酸.哽咽道:“我记住了.师父.”
“那便足矣.你们回去罢.恰好这邺城我也呆腻歪了.数十家酒肆.哪家的酒都沒有酒姬的好喝.”
原本心头正感伤着.听闻这话.莞儿却忍不住噗嗤一笑.挪喻道:“师父.酒姬老板娘你都追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沒追到手么.”
琤玙:“……”
老头子的背影在一面大旗子的衬托下显得佝偻了许多.莞儿看着他的身影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夕阳里.模糊成一个光点.泪水便止不住地留下來.
恰如建安十三年.战乱后的淳于街头.老头子也这样静静看着她被曹植带走.瘦小的背影一点一点被夕阳融化.
她心头不知为何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也许.这是此生与师父最后一次相见了.
“出來了这么久.我们快回去罢.”直至老头子身影消失在街角.莞儿方转头与一直默然的曹植道.
曹植却牵了马走在前:“回去之前.先陪我去个地方罢.”
气温渐渐寒凉.夕阳隐去后.白日那点热气很快便挥发殆尽.莞儿蜷缩着抱住双膝:“我若一走了之.你岂不是难辞究责.”
她怎么能让他担上这样无妄的责任与怪罪.
“我既能送你离开.就一定是想了万全之策的.你担心这个做什么.”曹植闻言便蹙了眉.“若是因为这个.现下去追还來得及.”
“在这里.我日子过得也不错.干嘛要走.”莞儿却笑道.“跟着师父可太受罪了.风餐露宿不说.师父还总压榨我做苦力.现下却是吃穿不愁.还有翎儿.欢声笑语的.多好.”
说到这儿.莞儿却突然想到了曹丕.
这片护城河.曹丕也曾数次带她來过.
那天她大约真是惹怒了他.结果他临行前便那样决绝.连看都沒來看她一眼.而是带了郭女王出征.
新欢就在身侧.以后.只怕更不会记得她了罢.
莞儿正想着曹丕.曹植便犹豫着问出他來:“二哥他.对你好吗.”
“……挺好的.”莞儿顿了一下.答道.平心而论.曹丕对她真是很好.
听得出莞儿言语中的真心.曹植凤眸中担忧稍歇.然而语调却不知为何变得有些苦涩:“那便好……我也可以稍安心些了.”
他分明是想着听得莞儿的肯定.却又隐隐地抗拒.
曹丕对莞儿很好.只怕他二人……也会日久生情了罢.
也许他内心深处是希望听得莞儿否定的答案的.这样才好给自己个机会.安慰她.回护她.
察觉到曹植语气中的意味.莞儿想了想便站起身來.看着眼前逐渐起了朦胧雾气的护城河道:“这几日苗儿后事已了. 以后我也不必再去帮忙了……公子节哀顺变罢.”
说完她便率先向马儿走去:“很晚了.再不回去.崔夫人会担心你的.我们走罢.”
曹植却突然站起身.叫住了她:“莞儿.等等.”
莞儿站住.沉默着背对他.
“你与你师父道.邺城有许多人和事是你放不下的……那么.你放不下的人里面.包含了我吗.”
为她取名的人.担忧回护她的人.也是无意中害她伤心的人.惹她失望的人.
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一直心心念念不可轻易忘怀的那个人.
莞儿沉默着咬了唇.她晓得现在应当说谎.可是她真的沒办法再说谎了.
“……自然.公子昔日的恩情.我都……永生铭记.”
话音刚落.身后却突然有脚步纷沓.下一刻她便被从身后牢牢环住.
莞儿惊讶慌乱地想要回头挣开.束缚她的手臂却扣紧.曹植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缠绕着属于他的清冽气息.
“我也……永生铭记.”
他手中.一枚被揉皱的纸签如花瓣凋零飘落.铁画银钩的一行小字.影影绰绰.
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