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洗得雪白的丝帕上歪歪扭扭地绣了两只肥肥的鸭子.针法乱七八糟.还把一块天丝雪锦绣的皱巴巴的.
整齐摆放着丰盛宴席的蒙古包之中.一个男人仰面背靠着一张巨大的几案.摊手摊脚地坐在洁白的羊毛毡毯之上.那块绣工欠奉的丝帕此时就平摊在男人的脸上.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活像是要乘风飞去的蝴蝶一样.男人嗅着那帕子上面似有若无的清香.两条手臂大张着.像极了一只疲累的大鸟在伸展着翅膀休息.
一阵沉重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大帐的帐帘猛的被人掀起.随之一声粗狂的嗓音嘶吼着冲了进來:“可汗.为什么退兵.再坚持一下.我们一定把那小白脸撵个粉碎.”
紧随其后又进來了几个彪悍的蒙古大汉.七嘴八舌地叫嚷着要去给那些懦弱的汉人好看.
纳兰轻轻的把那锦帕取下.细心地叠好收入了怀里.转身大步回到了桌案之后.伸出手作了一个下压的动作.平复了众人激动的情绪.又恢复了那个冷静睿智的蒙古王爷的形象.
“布和.苏赫巴鲁.布日固德.莫日根.你们都是我们草原上最英勇的猛士.此次出战.我们蒙古人的精锐几乎是倾巢而出.他们是我们的族人.我们的姻亲.还有我们的嫡亲兄弟.此战我们蒙古人的伤亡已经是够多了.而契丹人.匈奴人.大夏人.和乌孙人呢.他们龟缩在角落里.已经被大启的妖女吓破了胆.我们蒙古骑兵是天上的雄鹰.在草原上所向披靡.悍不畏死.但也不能全部折损在这zi云关下.”
他端起了桌上的马奶酒示意众人落座.几人互相看了看.坐在了下首的客位上.端起了桌上的银碗.皆仰头一饮而尽.之后便垂下了头.久久不再言语.
红脸膛的苏赫声音有些低迷与不甘:“这是庆功宴呢.让我们怎么有脸吃得下去.我们折损在zi云那么多的兄弟们呢.他们的仇就不报了吗.我们圣雪山的孩子们有多少都成了沒爹的孩子.又有多少失去了亲人的蒙古包在日夜的哭嚎……我.不甘心啊.”说着.这铁塔般的汉子竟然红了眼圈.淌出了热泪.
其余众人皆静默了下來.目光凝重而悲哀.隐忍而愤怒.
纳兰目光悲悯地望着下首自己的兄弟们.半晌才低低的声音道:“是我们侵略了别人的家园.这就是无端挑起战火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啊.”
看着几人猛然抬起头來震惊的眼神.纳兰苦笑道:“你们一定是觉得我疯了.为什么要向着汉人说话.是吧..”
纳兰端起了一杯马奶酒.仰着头一饮而尽.沉沉道:“知道是谁煽动的这场战争吗.……是金人.是狡猾的金人.
他们联络了西北的诸多部落.给我们的汗王许下了无数看似珍贵又美好的东西.可是如今.我们在前方浴血奋战.那些金人在哪里呢.嗯..他们.正在后方虎视眈眈盯着我们的草原和牧场.女人和牛羊...”
纳兰越说越激动了起來.将银碗狠狠地摔在了地毯之上.
几个部将面色有些紧张.皆面面相觑望着一向稳重儒雅的可汗.谁也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片刻之后.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男子轻声道:“可汗.那你为什么还抢着接了这联军首领之职.”
纳兰似乎是宣泄过了.脸色好看了些.他仰起了头阖上了双眼.静待了片刻.慢慢坐了下來:“如果是旁人.我只怕失去的蒙古人会更多.”
停了片刻.他似乎疲惫而忧伤的低语着:“我无能改变父汗的心意.也只能尽我所能为我们乞颜部落多留下点种子.”
大帐之中一片的静默无声.只有偶尔撕咬食物的咀嚼声和酒碗相击的声音传來.
也不知过了多久.静静喝酒的纳兰总算是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一展愁眉.望向这几个自己最得意的部下.左手的四根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桌面.“此次大战倒也不是沒有收获.能与这个安王世子一战.也算是不虚此行.这个杨煜倒果然够得上资格做我纳兰图鲁的劲敌.”
下首的布和是个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的汉子.他瓮声瓮气道:“嗯.软脚虾一样的汉人里.他算是个英雄.”
红脸膛苏赫也点头称道:“听说他与阿史那第一战就独挑了契丹四员猛将.甚至连三个回合都沒到.简直是不可思议.最后还与一个地阶巅峰的强者拼了个平手.真是难以想象.按他的年纪來看.还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对了.莫日根.你是我们草原的神射手.听说他臂力惊人.一箭能射五百步.真想看看你们谁更厉害.”
莫日根涨红着脸.表情也有些兴奋起來:“嗯.我也想亲眼见识见识.”
一旁那个长相英武的年轻男子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银碗.用银筷子敲了敲:“嗯……我倒是想会会那妖女.听说这个世子妃更是不得了.是个会放毒烟的妖女.阿史那的二十万大军就是被她的毒烟弄死的.你们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女子呢.”
布和接口道:“我看不见得.怎么我们连续攻了十五日.也沒看见什么毒烟啊.怕是契丹人被汉人吓破了胆.胡编出來的吧.”
红脸苏赫摇了摇头:“说起來这个zi云还真是处处透着邪门.你们沒见他们那莫名其妙长出來的藤墙吗.真是见鬼了.我活了几十年头一回见到这等怪事.我们明明已经破开了他们的大门.却被那奇怪的藤墙挡在了外面.还有那个.最后出现在城头的那个玩意.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竟然能射得那么远.前面那些天打得那么惨烈.怎么也沒见过那东西.不会是刚做出來的吧.”
众人顿时七嘴八舌的臆测起來.
纳兰咳嗽一声.打断了几人的议论.“行了.众位勇士.你们也辛苦了这么久了.吃饱喝足便下去休息吧.”
众人皆起身告退.红脸苏赫见众人要走.急忙道:“可汗.那这仗我们还打不打啊.”
纳兰挑了挑英挺的眉.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挥手叫几人出去了.他则吩咐仆从收拾了大帐.重新置了一桌酒席.
纳兰对着那摆满了吃食佳肴的案几.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久久不语……
西陲的残阳给战后的焦土撒上了一抹金黄的投影.浓浓的烤肉香气在联军的营地氤氲而开.缭绕不散.
一个清瘦的汉人儒生跟随着两个壮硕的蒙古卫兵.缓步來到了镶着金色云纹的蒙古大帐之前.
但是他并沒有急于进帐篷.而是回头望了望身后美丽的夕阳.
那夕阳像极了一只金色的蛋黄.柔柔的.温和的给世间的一切都镀上了一道漂亮的金线.连带着.那远处狰狞的战场看起來也变得别样的美丽和安详.
两个蒙古卫兵恭敬地拱手施礼道:“先生.请.”
陈松深深吸了口气.背着手仰着头大步踱入了大帐.
纳兰王爷此时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学堂里最谦逊的学子.他亲自迎向了门口.手扶着陈松坐在了东向的主位之上.又亲手给陈松斟满了一杯美酒.而自己则跪坐在西向.低声问道:“先生大才.您那离间之计确实高明.那四路援军果然竟无一人前來相助.可是.这城中被我强攻而不下.请先生再定一策.纳兰该如何以对呢.”
陈松看着这个西向而对的蒙古王爷.静默良久.
他在且末城出而不语.连营也未归.直接打马离开了战场.想着向西南越过草原入昭武.伺机南返.却不料还未走出三十里就被追來的契丹人截住了.他想到接下來的情形.直接请求來到了纳兰的蒙古军营.
这纳兰也的确是个人物.明知道自己隐而不发还待自己若上宾.每日好茶好饭.还虚心求教.弄得他无法.只得献了一策.
这反间计果然生效.可这安王世子也确实是英雄了得.被三倍于己的大军猛攻一个月.虽几次险些城破.但最后竟仍旧是稳若磐石一般.
陈松此刻心里极其得矛盾.莫非自己真的要抛弃家国宗庙了吗.
纳兰仿佛看透了陈松的心理.他温和着眉眼.柔声道:“先生.人活一世.便要留名于天下.我听汉人有句话叫“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盼青云睡眼开.”哪个英雄愿意在无所事事中消磨自己的一生呢.
您是否记得.初來草原之时.我便与先生长谈一夜.那日所言皆是纳兰的肺腑之言.若先生已然忘怀.那我今日便再跟先生说一遍.纳兰是那草原的雄鹰.本无意汉人的花花天下.我要的是做这草原雄主.而不是被关在那异族金丝笼里的一国之君.”
须臾.纳兰有如雕塑一般的眉眼由温和转而淡漠.慢慢坐直了身体.给自己倒了一碗奶茶.眼光不再盯着对面那人.轻声说道:
“况且.您火烧且末在前.又有离间之计在后.即使您回了大启.恐怕……”
纳兰不再言语.而是端着奶茶浅尝起來.
陈松静默良久.才轻轻道:“与其把全部精锐集中來啃这块硬骨头.不若围而不奸.断其米粮.另分重兵以取西路.攻下河西.把安王世子的南路军变成一支真正的孤军.”
男人的声音缥缈如天边的流风.无力却清晰: “ 在绝望中消耗总比逼迫其绝地反击要來得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