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谷最后失守了,胤国铁骑如狂龙般朝着缺口冲袭而来,一群飞鸟掠向天空。
花幽月望着那燕莽仅存的四千残军围拢在一起,每个人都的仿佛从血池里爬出来般,一步步被凤鹰铁骑们逼到角落里,艰辛而痛苦,期间不断有人被铁骑兵投出的铁矛穿心而过,重重倒地。
与此同时,一道剑气横贯而出,将前排的凤鹰铁骑横扫而下,叶云鹏出现在残军的最前列,浑身铠甲粉碎,满脸痛苦不甘,少年举起了沉重的大剑,这个怒发冲冠的少年像一头真正的狮子一般,猛地指向前方放声咆哮,只不过这一次,再也没有可以随他的号令冲锋。
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燕莽人彻底输了。
曾经呼啸如雷的雷鸣骑军,现在被沉默如山的凤鹰铁骑逼死在一处,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踏平这支败军之师。
战事之惨烈,后世史书如何记载,都是以燕莽的败北盖棺定论。
为国壮烈死,不如为己苟且活,花幽月心中忽然涌现出这样一个想法。
现在的燕莽军队已经没有一人可骑马冲杀,刀剑折断,箭囊无箭,炮阵尽毁。
每个人的手心都是血肉模糊可见白骨,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握紧刀剑,一步不退,无人肯降。
“够了!”
花幽月这一句仿佛一锤定音般,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女人将老人缓缓放在地上,慢慢朝着他们走来,风鹰铁骑们会意地给女人让出一条过道,她来到叶云鹏面前苦笑道:“差不多够了,叶云鹏,你为国死战于此,即便亡国亦无愧燕莽,你若是肯让你的士兵放下武器,大家都可以活下去。”
叶云鹏身形疲惫,咬紧牙关,握紧大剑,花幽月见状感慨道:“活下去的话,说不定日后还能有作为,死在这里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叶云鹏听了这句话后,慢慢放下大剑,天地间仿佛变得寂静无声。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的音容笑貌仿佛刻在他脑海深处那样清晰,他真想父亲还现在活着,他们可以一起并肩作战,直到死去。
儿子可以和父亲一起战死,应该是一种无上的荣耀。
“父亲大人……我叶云鹏无愧燕莽,即便带着手下士兵死战而死也决不投降……我是叶云鹏,即便我们历尽痛苦,也没有能够守住这个王朝。但我手中,还有这柄剑!”
“叶霸嫡长子叶云鹏,求死于此。”
当他说出这句的时候,身后的残兵们在同一刻无声地握紧了自己的武器。
叶云鹏缓缓举起手中的剑,铁青色的巨剑在晨曦下如升天之矛,灿烂夺目
“死战!冲锋”
“冲锋!”
燕莽最后的士兵们大步踏前,咆哮冲锋
花幽月苦笑着看着他们,看着那一个个奋不顾身的傻瓜们,或许她自己也是这样的傻瓜,所以才能遇见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傻瓜,为了家国的荣耀和尊严冲锋赴死。
她深吸了一口气,极强的气机再度出现在她手中,在一团虚幻的红影下,她的背后仿佛凤凰展翅,扶摇直上。
她将右手放在一根虚幻的琴弦上,左手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群冲杀而来的士兵,柔声道:“最后一曲了。”
风鹰铁骑们不敢冲锋,因为他们看见数千道密密麻麻的银色长线,就悬停在花幽月的面前。
女人闭上眼睛。
你们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却赢得了燕莽的尊严。
即便是死了,也不要觉得自己输了。
我花幽月也不觉得是自己赢了,只是尽到了我的责任。
花幽月眼角落下血泪,手臂猛然一挥,汹涌如潮的银线崩腾而冲,如浪潮般吞噬了那些冲锋的燕莽士兵。
万籁俱寂,天地尽头隐约有烟尘滚滚卷起,将所有的血腥气吹拂而散。
叶云鹏还保持在冲锋前那一霎,高举重剑,紧接着他的身躯开始消散,重剑寸寸崩裂,变成齑粉。
跟随他冲锋的士兵也皆烟消云散。
女人泪流满面。
黄泉魑魅,何人忏魂。
……
……
人群一阵骚动,飞舞的羽箭一拨又一拨地落下,随后被无形的力量所折断。
楚瞬召在杀了那个老人后,再也没有御马冲锋,而是平静前行。
那些胆敢冲到他身前的敌人都被他像是蚂蚁一样碾碎,被王息所拍
飞!
他收起了龙雀剑,脸色不变地看着那些勇敢的士兵向他扑去,然后勇敢地死去。
他是征服者,不是篡位者也不是刽子手。
他是以王的身份来征服这座城市,柴龙貌要是真的为自己的人民着想的话,应该早早出城将自己的玉玺献出,然后跪在他面前请求他的原谅。
可他没有,他躲在皇宫里面,死死地抱住自己的王座,好像守财奴在将死之前拥抱自己的金库般。
整条街道随着他的前进,都变成了一条血街,到处都有鲜血和尸体。
他愈发前进,愈发感到身心的疲惫,眼眸化作黑夜般的深黑,仿佛驱使他前进的已经不是楚瞬召了,而是身体里面那个属于王的灵魂。
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前仆后继地冲了上来,在王的力量面前这些民众显得太过弱小,甚至说不上对手,一次又一次地拿自己的性命靠近他的身边,换来的却是绝对的死亡。
在这样的差距面前,安息城里的人民依旧没有感觉到绝望,他们悲痛着,愤怒着,痛苦着举起手中的武器扑倒自己面前,但就是没有绝望的神色。
百感交集,大抵就是这样的感觉了吧。
士兵们甚至连咆哮都没有发出,而是冲到他面前举起刀剑,沉默地战斗,沉默地死去。
不只是士兵。
有一个撇脚老人拾起石头丢到楚瞬召面前,然后死了。
有几名汉子举起手中的柴刀冲到楚瞬召面前,又死了。
有一条狗狂吠着奔向他,或许这条狗只是想逃跑,但是又死了。
很像胤国铁骑战前喊的那一声声赴死。
但是他们的赴死是有意义的,因为他们最后胜利了。
可他们的死没有任何价值,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人到最后的生死关头,有时明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没有能力改变结果,但还是会做出一些很愚蠢的举动来安慰自己,哪怕是拾起刀剑冲锋然后死去,哪怕只是拾起一块石头。
赴死和送死的区别,就像是勇敢和鲁莽的区别一样明显。
他们只是想拦住楚瞬召的脚步。
天地玄黄部队没有拦住他,雷鸣骑兵没有拦住他,甚至东皇钟都没有拦住他。
但人们还是不甘心。
看着亲人一个个跑去战场战斗死去,最后还是没能拦下胤国人的铁骑,他们为什么要甘心?
于是他们选择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组成一道燕最后的防线!
……
……
城外,兵临城下。
城内,硝烟不断。
到底还是输了,燕皇帝悲哀地想。
愧疚,悲哀,愤怒,各种情绪在他内心交织着,他脱下那件华贵至极的皇袍,换上一件洁白如雪的长衫,坐在皇位上,手里捧着燕的玉玺。
侍卫们都被他驱散了,从城池的后方逃向庆国的方向,连同她的女儿也一样被装进车厢打包送走,女儿临走前那绝望无比的眼神在他心头缭绕着,之后是皇后的眼睛,臣子们的眼睛,燕百姓们的眼睛,无数的眼睛在注视着他,无数眼睛的海洋仿佛要将他淹没一样。
御书房里那封《罪已诏》是自己向这个国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谢罪。
他想起第一次自己坐在王位上的时候,身下百官向他跪拜,他虽然看不见他们,但是能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敬畏。
他虽然是个瞎子,但是坐在王位只是却显得那么名正言顺,他在位这些年兢兢业业,没有半点不好的名声,若非云剑河之战丢了城池的话,兴许他就能安安稳稳地坐在王位上直到老去。
此时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想的是什么东西?愤怒?痛苦?悔恨?这些都不重要了,燕一代代人的心血,到底还是葬送在他的手中。
说到底胤国还真是猛啊,先是金帐国,后面是西临,然后是北蛮,最后到了燕,不,或许燕并不是最后……不过今日过后自己已经没法看到了。
东皇钟没有完全摧毁他们的军队,自己一开始就不该相信澹台凝华还有那个来自胤国的术士,就是因为他走错了那么一步棋,燕这座高楼瞬间分崩离析,压死了无数人。
千年之前燕祖辈起好的这座高楼,千年之后传到自己手中时,塌了。
皇帝满脸痛苦。
不知何时,一道身影来到他的身边,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即便是到了亡
国的时候,她的美丽依旧如世人所说般,盛世风姿。
皇帝肩膀一颤,像是炸毛般的猫般骤然起来,对着女人大叫了起来:“你回来干什么!我不是让你带着女儿走吗?胤国人就要来了!”
皇后摇了摇头:“放心吧,有人会替我们照顾好她的,她比你想象地要坚强多了。”
皇帝神情落寞,忽然丢下玉玺跪着皇后面前嚎啕大哭道:“是朕害了你们母女俩啊,父皇死之前让我照顾好你,可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做不到啊!!!”
皇后温柔地摇了摇头:“你将我照顾地很好啊……最后就让我陪陪你吧,最后陪你一次。”
皇帝将脸贴着她肚子上,泪水渗入她的凤袍之中,嗓音沙哑但却无比轻柔道:“那这孩子怎么办,胤国人不会放过你和这个孩子的,我本想让你带着女儿和他去庆国,一辈子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陛下……我们被高高在上的出生,自然也该高高在上地死去,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皇后要摇了摇头,低头看着丈夫这番悲伤模样,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你不该来的……”
“我现在来劝劝你……我们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你我现在带着玉玺去和胤国人谈判,我不怕吃苦受累,哪怕我们不要这王位也好,批头散发去做工也好,我只要一个家,里面有你跟女儿在等着我们,我们一起活下去好不好。”她手里紧紧抓着一张信条,那是花幽月寄给他们的议和书,当时柴龙貌语气坚定发誓绝不会对胤国人低头,但她却在柴龙貌走后将丢在地上的议和书捡了起来,紧紧握着手中仿佛救命稻草般。
皇帝缓缓摇了摇头。
“你觉得我还能活下去吗?有哪个亡国的皇帝不用死的?西临的死了,北蛮的死了,皇后也是一样!”
“你觉得我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胤国人要留我一命!”皇帝哈哈大笑:“我自以为比胤国人先走一步,有蜀越的支持必定打败胤国,我不该相信那两个骗子!从他们踏出燕土地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输了!我们输给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毛孩!我连一个孩子都不如,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没有做!从小到大都是你帮我做了,当年那几个兄弟要造反,还是父皇替我们杀了他们!要不是父皇的话我早就死了!可现在父皇不在了,我只有你了……过了那么多年,我还是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一样,什么都做不到!”
皇后静静地看着他,很明显他此时的愤怒不是针对胤国人的,而是针对自己的,皇帝愤怒自己的无能为力,愤怒柴牧之的临时叛变,愤怒自己被人当做棋子去对抗胤国人的进攻,愤怒自己为何生在帝王之家!
“在天下人眼里!我柴龙貌就是个笑话!西临王好歹还给天下留了个剑库!我留下了什么!一个无用的土包子罢了!”皇帝慢慢走下玉阶手舞足蹈着,好似一个悲伤的戏子般。
皇后心如刀绞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看着泪水在他脸上纵横四溢,腹部传来阵阵绞痛。
皇帝缓缓转身,一口血水喷在皇后的脸上,皇后震惊地看着他嘴巴的黑血,漆黑的鲜血划过自己的脸庞滴滴答答地落在玉阶上,皇后半张着嘴,微微迈出一步,皇帝举起手来后退了一步。
“我本想死在王座上的,看看谁有胆子将本王的尸体挪下去,亲自坐上去!”皇帝低垂着头,语气幽远道:“我在你来之前喝了两杯毒酒,我知道你想让我活下去,但是……我还是想死!”
一个人只要有了寻死的心,即便对方有一百种救活他的办法,那人也有一百零一种让自己死去的想法,皇后口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哽咽,眼见皇帝缓缓下跪,脸上呈现死灰之色。抬头望着金碧辉煌的屋顶:“本王宁可死……也不想变成胤国人口中的笑话!”
“没有人可以杀死本王!除了本王自己!”皇帝一边说一边吐血,血水将他的白袍全部染红,皇后上去扶住了他的手臂,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身体忽然一阵剧烈的起伏,胸膛里面仿佛塞了数十条狂蛇般,随时都会从他的喉咙冲出来,他看着皇后的眼睛,忽然噗地一声吐在了皇后的脸上!
“下辈子!我宁愿生在平民之家,生在猪圈里!生在狗窝里!再也不做什么皇帝了!”
皇帝的呼吸仿佛被人一刀斩断般,死后的他将手放在皇后的腹部,眼睛始终不肯闭上,死死地看着那座燃烧的城市,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个生于王侯之家的可怜虫终于被压倒了。
皇后没有看着他的尸体,而是木然地望向那空荡荡的王座,在她不长不短的二十六岁人生中,没有一个冬天比这个夏天更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