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安城——
回忆给花园蒙上一层静谧而温柔的暗红色,安曼静静地坐在这样的黄昏中。17年前,一个男孩在这里、在她的怀中放声大哭。那个时候,她12岁,那个男孩11岁。
她的父亲——锡安城的国王,从来不会在一个女人的床上待第二次。他的生命中有马不停蹄的渴望在前面时刻召唤,而他也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地随着这熊熊燃烧的欲望飞速前行。
他的妻子是个温驯的女人,婚后第四年黯然病逝于一个寒冷的冬夜。守在她身边的只有三岁的女儿安曼。
这一切都无声地印入安曼深绿色的眼睛里。4岁的安曼常常在深夜独自望着星空微笑;5岁的安曼已经学会像父亲一样为了一个不小心打破的碟子斩断身边所有侍女的手;8岁的安曼稍微一扬眉,都会让周围的仆从吓得甚至当场晕厥。11岁的时候,锡安国王不知从哪里领来一个单薄瘦小的男孩,长得像女孩子一样。安曼一嘲笑他,他就红了脸,下一秒泪水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以后你就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弟弟吧。”国王说,像签署完一本看都没看内容的文件。而这份他之后再也没放在心上过的文件就是尼勒。
尼勒来了之后,安曼多了一个让仆人们不放心的乐趣:她常会拉着尼勒的手在重重宫殿里穿梭玩耍,逗得他渐渐忘记尴尬和羞涩;但每到他敞开心扉,放声大笑的时候,她就会狠狠地绊他一跤,然后看着他困窘的样子哈哈大笑。
然后,有一天……
宫殿里忽然骚动起来。
“快快!快叫御医!公主从马上摔下来了!”仆人们潮水一样把安曼送到寝宫,一串御医也随之被席卷上岸。
气喘吁吁跟来的尼勒从混乱中望过去,只见无数只忙乱的手和中间同样穿过这一切望着他的安曼,她头上、身上都是鲜血,细细的眉毛被剧痛扭绞在一起,脸色白得吓人。
但是,她在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尼勒笑。
深夜,尼勒悄悄走到安曼的床边。周围没有任何侍女——安曼不允许自己睡觉的时候有人在身旁。
该怎么办?该对她说些什么?……尼勒看着床上虚弱的安曼,咬着嘴唇,痛苦地想,我该怎样对她道歉呢?
“说‘你居然还没死啊!’就好了。”
尼勒吓得一哆嗦,才发现安曼已经睁开猫一样的眼睛嘲讽地盯着他。
“我……”
“怎么?害怕了?害怕没死的我会报复你,还是害怕谋杀本身?”
“我不想让你死!”尼勒惊慌地叫着,“真的!我从没想过会这样!……对、对不起……”
“你这样反而让我讨厌你了,”安曼瞟了一眼浑身颤抖的尼勒,“要是我看见自己要杀的人还没死的话,一定会晚上跟过来一刀捅死他!”
“反正也没有人会知道。”——罂粟花一样的笑容。
“不,不是这样的!”尼勒拼命摇头。
“那,你背在身后的手里拿的又是什么呢?”
尼勒脸瞬间胀得紫红,泪水又可怜巴巴地开始涌出来。安曼轻蔑地哼了一声。“还是干脆一点拿出来吧!”
尼勒慢慢从身后抽出双手——他手里拿的是一束花。
安曼愣了一下,随即鄙夷地转过头去。
“我最讨厌你这样的胆小鬼了,想杀人却没有贯彻到底的勇气,而且,我也不喜欢花,讨厌死了!你出去!滚出去!”安曼怒气勃发,伸手就想抓起桌上的花瓶丢向尼勒。可她已经连拿花瓶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让花瓶晃了晃,自己一头栽倒在地上“砰”的碎了。
尼勒呆呆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安曼又是一声大吼,才慌乱地跑了,身后传来侍女们惊慌跑来的嘈杂声。
几天后,安曼坐在软椅里,由侍从们抬到花园散心。找到舒适的乘凉地点之后,她照例打发走了侍从,一个人享受宁静的傍晚。这个时候,她看见了尼勒的身影。
他藏在花树中,惴惴不安地向这边眺望。
“出来吧,一个国家的王子这么鬼鬼祟祟的可不像话。”安曼的声音虽然没有笑容,但也并不严厉。
话音落地很久,花树那边才发出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尼勒畏缩地挪到离安曼十米开外的地方,低着头,像刚挨了主人一脚的小狗。
“怎么不过来?”
尼勒犹豫了一下,往前又挪了两小步。
安曼纵声大笑,笑声暴雨一样砸在尼勒脆弱的勇气上。“过来吧,”安曼微笑着说,“到我身边来。”
尼勒下了很大决心才走到这个让他不知所措的女孩子身边。
“今天没有花送给我吗?”
“你不是……不喜欢……么?”尼勒嗫嚅着。
“那天晚上不喜欢,不过今天我喜欢了。去给我摘一束来。”
尼勒踌躇了一下——这个孩子似乎做什么都要想一想——不久就摘来了一大束月桂1。
安曼接过花,鼻子埋进花丛中眼睛眯成优美而危险的弧形,“你洞察力还真不错呢。我喜欢!”
尼勒勉强笑了一下。
“为什么要把马鞍上的腹带割断一半?”安曼忽然抬起头笑眯眯地问,“除了你之外,没有人靠近那里。”
“我——”尼勒咬咬嘴唇,“不想再被你甩在后面……每次一起骑马出去,你总是把我甩的远远的,不论——不论我怎么拼命追赶,总是追不上。你——总是那么遥不可及。我不想再这样了,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想超过你……”
安曼盯着尼勒,半响不语。
终于,她向尼勒伸出双臂。尼勒听话地跪了下来,安曼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我、我真的没想到会差点害死你……”尼勒哽咽着说。“你……还疼吗?”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疼的……”
扑拉拉!一只鸟飞起,掠过开满花的梨树,片片细碎的花瓣惊扰了安曼的回忆。她这才发现,海芒就站在身边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安曼微微皱了一下眉。
“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刚刚想起尼勒的时候。”看见安曼惊讶的表情,海芒不慌不忙地补充,“你在想他的时候,表情总是很特别。”
“你吃醋了?”安曼嫣然一笑。
“正相反,”海芒彬彬有礼地回答,“我得意的很,因为现在你的所有权在我手上。”
“现在这么说还为时过早哦,”安曼的眼睛里闪烁着狐狸逃命时流露的狡猾神情。“那个小偷好像现在还没有消息啊。”
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每时每刻都像是在战场上。
“耐心些吧。他是个聪明人,我的眼光也不笨。”海芒还是不急不躁的。
安曼转了转眼珠,“哦?那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什么时候会为我做件傻事呢?男人不是总会为心爱的女人做傻事的吗?”
“你眼睛里不转什么古怪念头的样子在我看来最为迷人,那副样子大概还能驱使我做两件傻事。”海芒转过身,忽然打住话头,似乎在瞬间被远方的夕阳震撼了,他久久地盯着那个方向,棕褐色的眼睛里竟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难得有这么美的夕阳,让我们都稍稍休息一下,来日再战吧。”海芒的声音好像已经陷入了沉思。
那个时候,也有这样的夕阳。
那个时候,他对幸福的要求非常简单——他只是想要周围的人们对他笑一下。
他出生的时候,预言家说他会给周围的人带来灾难,身为村长的祖父不得不把他遗弃在荒野。但是他的母亲找了一天一夜,终于找到了哇哇大哭的他。母亲说,她刚抱起他,他就不哭了,而是安详地笑了,于是她再也无法放下他。
母亲抱着他跪在家门外,父亲在门的里面无声地抹泪,无论祖父怎么咆哮,母亲都不肯再次抛弃这个刚出生三天的婴儿。最后,祖父心软了。可从那以后,除了他的父母和妹妹,再没有人愿意靠近他。祖父也一样。
他7岁的时候,锡安城的军队来了。
像野兽撕开兔子温暖柔软的喉咙,整个村子浴满鲜血,变成一片火海,幸存的人们成了奴隶,海芒的母亲也死在战火中。
当锡安城的士兵把奴隶们赶到一起的时候,不知谁大叫了一声,“都是那个兔崽子带来的厄运!”随后怒吼声一浪比一浪高: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锡安士兵以为奴隶要造反,抄起武器惊慌地跳起来,结果却发现他们在围攻自己人。
“这些奴隶在干什么?”高举着大刀一路大吼赶来支援的士兵傻在原地,连刀都忘了放下来。
“好像在惩罚让他们倒霉的元凶吧!”另一个士兵笑吟吟地看着好戏。
“元凶……不是我们吗?”还在举着刀的士兵惴惴地问。
“反正他们不认为是,”看好戏的士兵撇了撇嘴,“要么就是不敢反抗我们,所以把气撒在另一个不敢反抗他们的人身上吧。”
直到暴动的人群消耗了大半怒火,士兵们才懒洋洋地把他们赶开,一人抽了一顿鞭子,当然,也包扩海芒。
在那场骚乱中,祖父死了。他把海芒紧紧压在身下,替他承受了所有的拳脚唾沫,临死的时候他在海芒的耳边轻声说:“不要恨他们。”这句耳语像一阵凉风,穿过无数熊熊燃烧的咒骂和怨恨,温柔地保护了海芒稚嫩的善良。
海芒渐渐地长大,开始了解身边的世界。他见过鼠疫肆虐后的街道,经历了血腥杀戮的战场,他看到:贫瘠的土地和土地上从事肮脏行业求生的人们、杀了400多个无辜儿童的死刑犯扭曲的笑容、洪水退后赤裸着身体一边哭喊着一边茫然走在废墟中的少女,还有盯着她的胸脯猥亵地笑着的贵族子弟……
那么多人在哭,那么多人在笑,那么多人在各种各样的痛苦中漠然地生存……
有的时候,一双温暖的小手会从背后遮住他的眼睛,他的泪水就留在那双小手的手心里。
“奈莉,总有一天,哥哥要带你到只有自由和欢乐的地方去。”
“好!那个时候,我要很多很多的糖果!”奈莉嘻嘻笑着,露出洁白小巧的虎牙,“大家也一起去吗?”
“嗯,一起去。”海芒看着远方渐渐沉下去的那片殷红,“总有一天,哥哥会证明自己不是祸害,哥哥要给所有的族人带来幸福!”
夕阳下,奈莉的笑容和绚烂的流光融在一起。